……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乐斯达啤酒…………乐斯达啤酒,一杯在手,曾经拥有……来一杯雀巢咖啡怎么样?……雀巢咖啡香浓美味,伴您度过一段美妙时光…………美酒加咖啡音乐时间……
……好,广告过去了,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美妙的音乐点播节目中来。我是主持人李彤。下面点播歌曲的是一位叫、叫、签名太草,张什么的先生,他在信中写道,他和他新婚的小妻子都是外地人,都是从学校毕业后来到北京的,张先生来自南方,而他妻子则是西安人,少小离家,在天津读书,又只身在北京工作。这位姓张的朋友在信中说,是北京这座城市使他们有机会相识相恋,直到结合……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目前,他的妻子要动身去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上学了,所以张先生想点一首歌送给他的妻子。张先生在信中还为他年轻的妻子写下了这样几句话:在大洋彼岸,一个人,没有了我的照顾,自己要多当心身体,空闲的时候,想一想我们过去在一起的好日子,无论如何我会永远为你等候……真是一往情深啊。好啦,下面我们就为这对幸福伴侣播放罗大佑的《告别年代》,不知张先生张太太有没有坐在我们的收音机前?我想对你们说的是,告别是短暂的,而短暂的离别正是为了永远的相聚,你们说是吗?好啦,《告别年代》,罗大佑——呃,SORRY,我们的音乐编辑雪梅没能找到罗大佑版的,好吧,凤飞飞……
《告别年代》
谁又在午夜的远处里想念着你
午夜的远处的梦里相偎依
仰望着蓝色的天边的回忆
羽化成无奈的离愁的点滴
每一次手牵着手像在守护着你
守候着今生的潇洒和忧郁
每一次凝视的眼神的凝聚
好像你无声的临别的迟疑
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的抱一抱你
从今后姑娘我将在梦里早晚也想一想你
告别的年代,分开的理由,终不须诉说出口
亲爱的让我再看你一眼请你也点一点头
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无色的你
告别年代(下)(8)
阳光里闪耀的色彩真美丽
有声的无声的脸孔的转移
是否在期待未知的重逢的奇迹……
……“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抱一抱你”多么美妙的歌声啊,好!这次听众点播的音乐时间就到这里结束了,我是主持人李彤,我和本次音乐编辑小龙女,助播雪梅,衷心希望大家刚刚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各位朋友,再见。……
我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我从来不向那些美貌女孩诉说心中的留恋。因为我知,时光不会因为我的留恋而为我们稍稍停留片刻。
说实话,那年夏天的女孩,仔细想想,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吸引了我。我只知道,以后,我注定要充满深情地去回忆她。回忆和她在一起时的每片温暖。回忆那些细腻的如丝一般光滑的时光。和她在一起,阳光是温暖的,音乐是温暖的,那些轻言细语是温暖的,她的名字也同样是温暖的。
她说,你的笑容很美,像女孩子。她说,我喜欢你的笑容,笑起来,你的眼神纯净。
夏天,我们在傍晚相约散步。她告诉了我她几乎所有的故事和心事。同时,我也向她讲述了我生命历程中的每一次恋爱,每一次的希望和失望,每一次的伤痛和喜悦。
有一天,女孩对我说:“我们所拥有的都只有过程,没有归宿。”
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计算我迄今为止这似乎永无归宿的过程应该从哪里算是开始,我想,也许应该从徐静说起。徐静,那个我生命中初次相遇的女孩。
我二十七岁时认识的那个女孩在许多地方和徐静是相像的,在那年夏天,我和那个女孩手牵手地漫步时,我常常会这样想,如果我牵着的人是十年前的那个名叫徐静的女孩该多好啊。
如果世上真有时光机器,我愿意重回十年前,一切可以重新修改,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暂新的今天。可现在,我却只能依靠回忆,什么都无法改变……
某天,女孩对我说:“所有的初恋都注定是要分手的,离开以后,才会觉得一切原来那么美好。”
我同意这句话,所有的人都曾经这么说过。想来,他们也都曾经那样去经历过。
事实上,我对过去的怀念不仅仅停留在我和徐静的那段感情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那么怀念过去的友情,过去常常留连过的护城河边的风景,过去曾经为之暗暗心动的女孩。像所有成长过程中的男孩一样,我最初的恋爱是一场单相思。
离开中学校园以后,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长大了,面对接踵而来的各种麻烦和问题,有一度我茫然失措,不知道该给那段生活以怎样的解释。
我的回忆在面对后来的那段生活时总是变得凌乱不堪,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单纯和清晰。
该从哪儿说起来呢?十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仍然让我困惑……
记忆中,从前,在激|情过后的最柔情蜜意的时刻,有个女孩对我说:“你的爱是我生命中的光,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就会陷入茫茫的黑夜。”
她一字一顿的念,像在吟咏着抒情的诗句。那时候,我们依偎在一起。寂静中,隐约有德彪西的音乐。若有若无。
我问她:“哪看来的?这句话。”
女孩说:“我想出来的,我一直想告诉你。”
于是我紧紧抱住了她,很长时间不愿意把手放开。
这是我十七岁时的故事。有时遗忘,有时想起,想起时犹如旧事上积满了尘土,猛拍一掌,尘雾四起,刺得双目泪流。
那么个年纪,正是黑暗青春的最煎熬的时刻。每天被排山倒海的青春期情yu冲动所煎熬。对我来说,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是我个人的成|人仪式。回忆中,空气中漂浮着暧昧爱情的怪味道,那种暧昧的怪味道,让我沉侵其中,把现实的秩序忘在了一边。又让我心生某种恐惧,不由得本能想去抗拒。那是一种告别少年的,进入成年的感觉。那是大人要做的事。终于可以去做大人们才会去做的事情了。
迷恋,是内心深处暗暗的迷恋。无法适应的抗拒感,则使那些爱情变成了若有若无的爱情,变成了质量不够达标的爱情。那场最初的恋爱,像是一次She精的体验,等待、积蓄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了,才发现那种感觉稍纵即逝,短得来不及反应。
那名叫陶薇的女孩,在这段回忆中,叫徐静。犹如同一个人的两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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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少年(上)(1)
渴望阳光和爱,得到的却是浑浊的水。
上午课间操后,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是同学从楼下传达室带回的。当时,我对那封充满诱惑的“撒旦诗篇”的危险性毫无预感,就那么随便地接受并拆阅了它。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其实是一把钥匙,开启了我以后的病态人生之门。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白色信封的封口处贴着一张香港女明星的不干胶画片。里面装的那张粉红色的情人卡很漂亮,几束玫瑰花Сhā在一只让人想入非非的高跟鞋里。内容却让人摸不到头脑:丁天,还记得我是谁吗?好好想一想!
落款署名刘倩。字迹很秀气,看来是女孩。尽管这名字已俗到马路上一喊就会有人回头,可是在我当时的生活中却没有这么一号。
那一年我十七岁,上高中二年级,除了学校里几个要好的哥们儿,我的生活基本是一片空白,除了“两点一线”根本不会有什么浪漫奇遇可言,这个发现让当时的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的生活圈子竟是那么狭小,小得让我在记忆中找不到一个那么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名字。
对这件没头没脑的事,我虽然略微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但也没太往心里去。后来我把那张情人卡拿给哥们儿看,让他们帮我猜猜是怎么回事。
刘军说:“十有###是咱们学校那帮初中小女孩写的,那帮小孩倍儿疯。我们班那个王敏,哎?你怎么不认识呀?短头发、高个,就是我们班最高的那个女孩,你肯定见过,有一回就是个初中小女孩愣把她给认成男的了,还给她写了封情书,说什么一眼就看上你了,我爱你之类的。”
“操!太邪了。”我说着想起黄力就有一个小朋友在初中,两人常如胶似漆粘在一起,便转向黄力:“你不是有个小朋友在咱校初二吗?是不是帮我打听打听,这倒底怎么个意思。起码搞清是男是女,同性恋我可惨了。”
“行,”黄力说:“有空我帮你问问。”
情况不久就被“刨根队长”黄力侦察得水落石出了。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在学校吃完饭,正和班上一个女孩闲聊,黄力从他们班跑来找我。
“想知道是谁给你发的求爱信号吗?”黄力说。
“想。”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就跟我走吧。”
“长得怎么样?”
“挺cei的。”
“操。”我叹息一声,停住了脚步。
“走啊。”黄力回头看着我。
“都知道是cei瓜了我还干嘛去啊?要去你去吧。”
“那也比你单锛儿没有性生活好啊。”
“别操你大爷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难道你有?”
“没有。那也不能让cei瓜ρo处啊。”
我乖乖地跟着黄力到了护城河边,发现了他的初中小朋友高雯。女孩告诉我说刘倩就是她们班的,“早就注意你了,你想不想见见她?”
“不想,”我犹豫了一下说:“怎么是你们班的呀,是不是你们俩合伙害我?她长什么样?我平时见过吗?”
黄力和高雯含笑不语。
“这样吧,要是你非考虑她的自尊心不宜太过强硬的话,就告诉她说我已经有主了吧。”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谁呀?”黄力笑着问我。
“没谁,不就是为了应付她嘛。这么说吧,说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也不想这么做,弄不好就走俗了。让她好好学习,不要把自己耽误了,严格要求自己,团结同学尊敬师长,积极靠拢团组织什么的,别胡思乱想。”
“你怎么这么说话?真没劲。”女孩拉着黄力的胳膊,看着我。
“他这个人是比较没劲。”黄力笑嘻嘻冲女孩说。
当时是春天,护城河边的景色显得很美,煦风吹得人醉了似的舒服。北京的春天其实很短,当你感觉到它存在时,它已经快要过去了。街上有些女孩已经穿上了裙子,引得人把注意力直放在她们已捂了多半年的白生生的腿上。我一直喜欢北京的这个季节,每当感到春天来临时,麻木的生命也仿佛要随之复苏。
刀锋少年(上)(2)
显然黄力或高雯没把我那番掷地有声的大道理转告刘倩。后来,有天放学,我出校门没走多远,一个女孩突然迎上来把我给拦住了。
“你是丁天吧?”她说。
我吓了一跳,看看并不认识她。离她不远处还站着几个和她同样年龄的小女生,一边朝这边瞅一边还在互相说笑。我顿时感到自己有点心跳加速,脸上有些发烫。
“我是刘倩,知道吧?”女孩大胆地瞪着我,有一种挑衅的姿态。
“不知道,从没听说过。”我故作思考状,旋即再次看她,长得很秀气,白净。她应该多大岁数,十四五?那真是个奇怪的年纪。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我还有事。”我冲她点点头,急欲逃走。她突然伸手拽住我。我刹时感到非常难堪。
“我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咱们别这样,我可是很纯洁的。”我正色道,宛如被不正经的衙内无理纠缠的良家少妇。
“我可早就认识你了。你还记不记得去年那次秋游?”
她这句话给我提了醒。我想起了高一时的那次郊游。那时同学间刚开始熟悉,大家全兴高彩烈的。有一个班的初一女生因为车少被塞进了我们那辆车里。一路上我们几个哥们儿为了摆脱无聊放开喉咙齐声歌唱,那时候比较流行的是《迟到》:“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还有《女朋友》:“我最讨厌装模做样虚伪的女孩……”。后来变成了和那帮小女生的对唱。只记得那帮小女孩个个都挺疯,不认生。似乎黄力就是那时和高雯开始好了起来的。整个郊游过程中我和黄力一直是形影不离,但他在我眼皮底下的小动作我一点未曾觉察。后来他第一次告诉我高雯的事时,我感到相当惊讶。
“我还是记不起来,”我说,“我得走了。”
“我还有事没跟你说呢?”
“你能和我有什么事?我又不认识你。”我说。
正在此时,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救了我。那是个一天到晚叨叨唠唠的胖胖的老太太,走起路来浑身肉直颤。
“丁天!不赶快回家你在这儿干嘛呢?!”老太太不转脸地斜了我一眼,一边说一边昂首挺胸颤着走了过去。
“你看,让我们老师看见了吧,麻烦了吧?”我扔下女孩,追上了已走出两丈开外仍不时回头狼顾的老太太,晕头晕脑地向她解释了一气。老太太似乎并没往心里去,只是关照我多努力学习:“放学后早点回家,我是经常看见你,不是在楼道就是在校门口晃,这得浪费多少时间?”
事实证明那个一直对我很慈祥的胖老太太还是往心里去了。记得有一次上课,本来讲的是一篇鲁迅先生的杂文,老太太讲着讲着课不知怎么突然串了,从“匕首”、“投枪”说起了有些同学不认真学习净和初中一些小女生放学瞎掺和:“我跟你们说,一个人要是不严格要求自己,任自己这么滑下去可是很危险的,”老太太的语气夹枪带棒颇有鲁迅先生杂文的风格:“当然正当友谊还是需要的,可你们这么大的孩子了和那么点小女生混在一起,正常吗?你们能互相帮助互相促进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班上同学都跟事先串通好了似的,先是小声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然后全回头看我。我低着脑袋,脸上有些发烧,心里却在暗自琢磨她是怎么把这话辙给转过来的,让我和鲁迅先生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到底在什么地方偷梁换柱了?
远离了那段年轻时光后,有一次和几个从前的哥们聊起来,黄力好奇地问我:“当时你干嘛老不理刘倩呀?我看那女孩不错呀。”
我想想说:“当时我不是正在和另一个女孩恋爱呢嘛。”
黄力说:“林雪呀?你不是追半天没追上吗?”
“不是她,”我说,“是咱们年级文科快班一个叫徐静的女同学。”
“噢,她呀!”黄力恍然道:“我说呢,好像从前徐静和林雪是特好的一对好朋友,衣服都常常换着穿,后来怎么谁都不理谁了呢?你也真可以,你和她?超级秘恋呀。告诉我让我学学,怎么弄得那么隐秘,回头我也好骗我老婆去。”
刀锋少年(上)(3)
现在,我看到那个年轻的自己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沿着护城河边的二环路骑车,快到护城河的水闸时远远看见一个女孩背向我站在那里凭栏望着河水。我下了车,走上前说:“嘿!你怎么在这儿?”
女孩转过身,故作冷漠地看着我,“你来干嘛?”
“你不是在等我吗?”我说。
“谁等你了?我自个在这里呆着散心呢。”女孩噎我一句,用手捋了捋头发,然后她笑了,显得甜蜜而满足。
那个从流转的时光中转过身来的女孩就是徐静。徐静其实才是我记忆中的女人公。她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白色T恤,梳着长长的马尾辫,形单影只地站在河边看着河水,神情略显落寞。每当回忆起往事时,女孩常常以这样一种形像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女孩家住在护城河边一条胡同里。她父母好像都是科技工作者,她爸是工程师,援外去了,她妈在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上班,属于很辛勤很刻苦让人肃然起敬的那类人,每天早出晚归,因为路远中午也不回来。由于她家自己住小四合院,独门独户,我想平时家里就她一个人时大概也挺没劲。女孩讲过一次她家没人时就进来过小偷,乱翻一通,结果白忙了一阵子,只偷了点粮票和一块不走字的表匆匆跑掉了。
“知道我们家的钱和存折都放哪儿了吗?”徐静好像小偷进的是别人家一样高兴,我还记得那时她脸上的表情,当时是我们一起骑车放学,“搁在冰箱里了。”她得意地说。
“那我到你家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开冰箱。”我说。
其实在我接到那张情人卡前,我和徐静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放学常常一起聊聊天,有时候在河边,有时候在她家里。我在接到那张情人卡后第一个就拿给了徐静看。对,我是先拿给徐静看的,而不是先给我那帮哥们看的。我一直不愿承认这点,是怕你们会认为我是个重色轻友的人。
徐静问我是否想见那女孩,对这事感兴趣吗?又问我是否真的不认识写情人卡的女孩,“不认识人家怎么给你寄情人卡?”
我说:“我还以为是你开玩笑,化名给我写的呢,既然不干你事就算了。”
“当然不是我,我有病啊。”徐静抗议完,沉默了会儿,又说:“我并不想打听你的私事,只是觉得咱们是好朋友,所以应该问问。咱们算不算好朋友?”
我考虑了考虑,说这是当然。她是我最能谈得来的好朋友。
然后,她和我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我们并排趴在铁栏杆上看着流动的河水。徐静噘着嘴沉着脸低头看河水的样子很好玩,阳光在她那张平静的脸上晃动,她两眼中仿佛含有无限忧愁的样子。
后来,我碰碰她的胳膊,小声说:“哎,你今天情绪好像很反常,是不是来月经了?”
“呀!你怎么什么都懂,”她跳将起来抬手打我:“真流氓,讨厌死了。”
女孩把脸转向一边,说:“我生气了。”不再理我。
我从兜里掏出烟,点上,吐了口烟说:“瞧你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女孩转过头,两只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然后抿嘴一笑,说:“我心事重重吗?告诉你,我还确实是爱,不不,只能说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孩。没想到吧?我觉得他挺不一般的,总是不大合群,老显得心事重重。开始我觉得他特复杂古怪,了解之后才知道他人挺单纯的。我觉得他特了解我,偶尔蹦出一句话把我感动得要流泪,我为他写了整整一本日记,我甚至想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种表情,每一件发生的事都给记录下来……可后来想想挺没意思的,有天晚上我又偷偷把日记都给烧了,把灰也让风给吹走了。我想彻底忘掉他,让他只留在回忆中……”
我说:“干嘛烧了,把日记给他看呀。”
“我不敢,怕他不会接受我,他是那种天真骄傲从不会主动接近别人的人。”
“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别人不会接受你?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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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少年(上)(4)
“你不懂,别问了。”
“我猜猜他是谁吧?”见女孩不搭话,我想了想,笑了,说:“把手伸给我,我写在你手心上。”
我拽过女孩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个人名。
她看完,抬头冲我乐,摇摇头说:“猜错了。”
我又拽过她另一只手。不知她是不是被我弄痒了,怔一下后便咯咯地笑起来,使劲摇晃着脑袋:“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写你自己干嘛?”
“我想万一呢?”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关键是我写自己的名字笔划比较熟。不会是我吧?”
女孩迎着太阳眯起眼,笑了笑,然后开始摇头。
“星期天我妈加班,你来吗?”分手的时候,徐静小声对我说。
“……”
“聊聊天儿嘛,反正闲着。”她低下头,一绺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好吧。”我说。
……女孩趴在桌上不说话,两手托腮,样子很苦恼。沉默的气氛像阴天时沉闷的空气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走近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靠近她的刹那间,我头脑突然一片空白。大约是小屋里特殊的气息和女孩身上散发出的体香味让我产生了自失感。人有时候左右不了自己,只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驾驭。我像个受审的囚徒,消极地等待着它的判决。
我拉过她,吻了她。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仿佛在王府井商业区最繁华的地段逛街,被一大群面孔陌生的人拥着朝前走。那条路我仿佛走了整整一万年,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会把我和她引向不可预知,但却没能抗拒它。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我无法形容出那一刻初吻的感受,也许类似于出生前的状态,我只知道自己从来没经历过。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情人那样紧拥在一起。我记不清我们之间都说了什么甜言蜜语,给我记忆中真正打下烙印的除了舌尖相触的感觉由温柔走向麻木,就是我自始至终的颤粟和心跳。女孩告诉我说她都听到了我的心跳声,我告诉她我也听到了。事实上我确实是感觉到了,但不是一颗而是两颗。
在我事后回忆,那过程其实很痛苦。我就像一个欧洲中世纪清教徒般内心怀着一种极强烈的犯罪感。我在内心反复问自己:“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像在经历一场完全处于被动的大辩论,语无伦次,不知所云。表面的冲动下,内心种种矛盾在激战。我一败涂地。我仿佛久居黑暗中的人,被一束突如其来的亮光晃得双目无法睁开,脑袋里纷乱如麻。
许久许久,女孩站起来,走到梳妆镜前整理她凌乱的头发,她扭头看我,“别告诉别人。”
我从桌上拿过摆放的镜框,里面的照片是在天安门广场前照的,背景是天安门城楼。估计是她上小学照的,小姑娘尚未长开,手指前方作充满希望状,动作夸张。她背后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人慈祥地看着他的革命后代。
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地走过来,把镜框夺过去,翻扣在桌面。
“刚才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说什么呀?”我从照片上回过神来,问她。
“我说我们间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她在我旁边坐下,把手搭在我肩上。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反正不许你说。”
“我当然不说。哎,你真的写过那本日记?”
“嗯,”她说:“不过我没真烧,我给你找出来看好不好?”
我们坐在一起,翻看着她藏宝贝似的藏在上锁的抽屉最下层角落中的日记本,往事如行云流水般穿梭在她秀气的字里行间。幸福的感觉浸过心底。一起面对倒流的时光唏嘘感叹一番后,徐静对我说:“开始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有种曾经沧海的味道。”
“是吗?那现在呢?”
“现在没了,就是一小孩儿。”“小孩儿”她竟还用了升调。
刀锋少年(上)(5)
“我不想掩饰我自己。”我找辙说。
几年前,我曾经在一篇叫《数学课》的小说中无意写下过这样一句话:“唉,十六、七岁,那真是一个走路都挺着###的朝气蓬勃的纯真年代。”事实上,十六七岁并不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年代,至少我的十六七岁一点也不美好。那个年纪总是给我一种不堪回首、恍然如梦的空虚感。我是多么希望能彻底忘掉那些事啊,那些青春期的压抑和狂躁,那些无知的反抗和莫名其妙的感伤。不过,有些事人大约总也忘不掉,如同影子,只会被拉长或缩短。
我十七岁时讨厌许多事情,比如说,我讨厌上课,我讨厌成年男人,我讨厌别人盯着我看,我讨厌别人对我发号施令,我讨厌坐公共汽车,我讨厌一尘不染……我讨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至于为什么,现在我已经说不清楚原因了。由此看来那时候的我肯定也是个招别人讨厌的孩子。
在我诸多讨厌的事物中,有一个让我比较讨厌的东西是我们的班主任王克坚。有一天,我不经意翻出上学时写的一些东西,竟在日记本中发现了那时我给王克坚用文字勾勒的一幅漫画像。看完后,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我十七岁时候的文笔似乎要比现在好。那个东西是这样写的:
老王,男,年介不惑与知天命之间,永远剃个他老婆手艺的头型,像刚出土的头上顶着参差不齐的缨子的萝卜,穿着肥里咣当的裤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像个吃萝卜的兔子,不过他比兔子奸诈。平时一脸威严,成天拉着个生屎橛子似的黑脸,像刚死了亲爹,给人很阴险的感觉,尤其是一天到晚那个脑袋总不高不低地耷拉着,像不能Ъo起的###。不知为什么,他一上课即使天空晴朗得像从前的解放区我也感觉仿佛要下雨。有事就冲你眦牙,嘿嘿坏笑,他还喜欢在做操时观察女生的突出部位,因此我们管他叫“黄主任”。
老王对我们可算鞠躬尽瘁,常常课余还单独给同学辅导,括弧主要是女生,括弧完,然后是点点点,上课的时候,他的风纪扣总是系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文明扣却常常忘了系,就那么坦然地在讲台上灌输知识,同学们见怪不怪,视若无睹。有时我真想问问他,不知道他是否会感到下面有点凉?
有人说我们老师傻,傻得没法练了;有人说我们老师精,心较比干多一窍。老王说得好:我愿意做这样一个革命的傻子。
现在,老王来了。那天是英语课。上了没一会儿,王克坚探头探脑地推门进来,冲正讲课的老师点点头,“我得叫走俩同学。”
没等老王喊人名,班上外号“大个儿”的孩子主动站起来,晃着肩往外走。我也乖乖地站起来跟在他后头。我们一前一后垂头丧气地跟在昂首阔步的老王后面,像是两个没吃饱饭的解差押送武松。
此前,班上的两个同学刚刚打了一场架。事情发生的十分突然,过程迅速得让我事后想来都觉得不真实。我记得当“大个儿”挥拳到了我面前时,我抄起了那把已经握了很久的椅子,说时迟,那时快,手一阵发麻,椅子被震落在地。椅子落地同时,我飞扑上去拳头击在了对方脸上。“大个儿”像个醉鬼般摇晃了一下扑在一张课桌上,桌上的书本溅上了鼻血。我因用力过猛震得往后趔趄了好几下,我身后的一张课桌被震倒,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书本、文具盒、各种笔洒了一地。
到了年级办公室门口,老王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先跟他谈,你先在门口等会儿。”他们进去后,我到走廊尽头的窗口站着看下面的操场,因为不时从各科办公室出来的老师都要用那种严肃而充满疑问的眼光瞟上我一眼,像想咬你而又不敢上前的狗叫人非常难受。操场上有些低年级学生在上体育课,男孩正生龙活虎地踢足球,热火朝天的劲儿叫我很神往,也想下去踢上两脚。带球、过人、配合、射门……一个孩子得分后模仿着球星们欢呼的动作,像只自由的鸟,张开双臂在奔跑……
刀锋少年(上)(6)
我听到老王在叫我的名字,从窗外的景色中回过神,看到“大个儿”正耷拉着脑袋往外走,老王站在办公室门口,作倚栏望归的古典少妇状,一手扶门框另一只手冲我招了两招。
“到底怎么回事?讲讲吧。”进了办公室,老王拉了把椅子让我坐下。屋里还有个女老师在批改作业,抬头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继续工作。这让我想起不知哪部千篇一律的破案电影,老王像个侦察科长,我像罪犯,那个女教师则是个口供记录员。
“他不都讲过了吗?我就免了吧。”我说。现在我重新看到我年轻时的无知和狂妄。
“他讲的是他讲的,我现在要听听你讲的。我不能偏听偏信……”老王神色严峻。
“嗯……他找碴,就打起来了,我打了他一拳,完了。”
“我要你讲情况,来龙去脉,怎么回事。一拳?一拳怎么把人家的眼眶打肿了,鼻子也打破了?你还跟我不老实!?”
“那我哪儿知道?谁知道他脸怎么长的?”我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他被我的态度激怒,猛地站了起来。
我翻翻眼皮看看他,想了想,说:“是这么回事,他拦着一个女生不让她进我们班,我看不惯,就打起来了。”
“是吗?这我得核实核实去。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你认识吗?”
“高一时是我们班的。”
“她叫什么名字?”
“陈扬。”我想了想说。
老王点点头,一声不吭地拉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
我从办公桌上抄起一只有水的茶杯喝了口,感到自己的情绪极不稳定。心里告诫自己不能急,得忍。盘算着怎么才能把事和颜悦色地跟他讲清楚。
“我打听了,”大约十分钟后,王克坚推门进来,换了副嘴脸,比起刚才更显怒气冲冲,“人家那个女生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
血呼地一下子全涌上了我的脑袋,一圈圈发大。她怎么能……我突然想到也许女孩平素跟“大个儿”关系不错,也许她只把一切当成了玩笑,而我却傻乎乎地自认为是见义勇为。我觉得自己有些###了,心里堵得厉害。
“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品质是什么吗?就是不诚实!”
“我……”我真是个大###。
“操……”我说。事实上我也不想作什么解释了。随它去吧。
“你说什么?”王克坚气极败坏:“你太傲慢了!你给我站起来!我忍半天了,忍无可忍!老师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我坐着不动,眼睛故作平静、坦然地看着他。四目相对。
“你站起来!”他又喊了一句。
“老师让你站起来就站起来吧。”旁边的女老师这时搭了句腔,像个街上看热闹帮闲的好事者。语气平和。
我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站住!”他喝住我,“回去跟人家道个歉认个错,听见没有?”
“凭什么?”我眯起眼,想像着一拳打在他脸上,将会是什么样子。
“不为什么,就凭你是个团员他不是。”他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别说你有错,就是没错也应该和他主动合好,起模范带头作用。”
我冲他摇头,耷拉下眼皮摔门而去。
当天下午,放学后,老王阴着脸让全体团员留下开团会。老王在团会上讲起了我上午在他办公室的表现。“像这样的同学……”,他说,嘴咧得像外国老娘们的大###。我年轻时脑袋容易发胀。每当我听到这种话时都克制不住内心的烈火。我拍桌子也站了起来,“我怎么了?”我冲他嚷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说你怎么了?干什么,你还想跟我打?你出去叫人去,出去!我见多了,还制不服你?‘文革’那会儿还没你呢!同学们你们看看他是什么态度,上午他在我办公室就这样,不是我瞎说吧,你们都看见了,他哪一点还像团员?这件事我得严肃处理,散会。”老王气冲冲地甩手走了。
刀锋少年(上)(7)
同学们有些莫名其妙,愣了一阵,明白过来没自己的事,纷纷站起来,低头收拾书包,鱼贯而出,安静得像集体葬礼。
我看到年轻的自己像只被套住脖子的野兽站着发呆。事情似乎被我闹大了。我为我年轻时候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实在太过份了。现在想想,我完全可以投入地扮演受罚学生该扮演的角色,羞愧,紧张,不安,低头认错。从小到大我们受到的无理批评还少吗?多少年过去后其实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人不会总囿于一件琐事,总是会跳出来的,就如同伤口早晚会愈合。曾经越投入地去做的事,跳出来后再看不是越可笑吗?既然我是学生,我就该认真扮演自己被规范的角色。
我沿护城河边骑车,快到路口时,看见黄力和刘军身子倚在支着的自行车上等我。我停下车,用脚支地看他们,他们也看我,然后不约而同都乐了。
“等你半天了,下车坐会儿。”
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人叼了支烟。黄力告诉我高雯班的老师对班上“不对劲的苗头”有所察觉,光他和高雯在一起时就让老师撞上好几回,“据说她们老师特厉害,一放学我就吓跑了,见了高雯也没敢搭理。”我也一五一十讲了今天发生的麻烦。
“你平常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黄力听完训我:“怎么一到老师那儿就犯笨呀?怎么能和他那么说话,当他是你一个傻弟弟,哄他一乐完了,较什么真。”
“有什么呀?太正常了,我要到那份上也早打了,”刘军向着我说:“搁谁都得打,我也早想打你们班那帮###了,一见丫在楼道里晃,我就想抽丫的。甭怕,没事。”
“我才不怕呢,”我笑着说:“小菜,大不了不上这学了。”
后来我还是主动给老王写了份检查,又被他约去长谈了一次。我态度十分诚恳地作自我批评,虽然我讨厌作自我批评。在班上念了检讨,老王满意地收起了我的检讨,说还要以观后效。我点头表示痛改自己身上不良习气。
“你们俩这回这事要报上去非一人一个处分不可,我就不往上报了。”谈话结束前,老王又加了句:“但学校有规定,打架抄了椅子得罚款,这算是损坏公物。”
“我知道,罚多少?”我尽量装作通情达理地说。
“本来嘛,得十五。十块吧,你回家跟你父母说一下吧。”
“不用了,”我说:“我现在就赶快给您吧。”
我记得他把钱接过去,突然神秘兮兮地把脸凑得很近,冲我一笑说:“要不要我再给你开张收据单?”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粗糙脸上每一个最细小的汗毛孔里的黑斑以及阡陌纵横如恢恢天网的皱纹纹路。我像一个磁铁被另一个同极的磁铁所撞一样,尽管隔着一小段距离,我仍感到头被往外冲击了一下。
“不用了,”我笑笑说:“反正也没人给我报销。”
我十七岁的时候讨厌成年男人,主要是反感他们的面孔,从那里我常常能读出我不愿去面对的某些东西,那四十多年时间锤炼的结晶深深隐藏在那脸的每一道皱纹中间。在那些成年人的面孔前,我十七岁时无因的反抗总是以失败告终。
十年前我上学的时候,学校对男孩和女孩间的传闻与骚动管得还是比较严的。班上常有些比较疯的女孩被老师揪去促膝密谈、教育。那些大胆的试图追求个人自由的孩子们为他们所作所为付出的代价往往是受到更加严密的注视,从而失去原本还有一点的快乐和自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年轻时和异性的接触最终都成为了非常典型的青春期无疾而终的完全谈不上恋情的恋情。
再说刘倩。女孩长相文静但却性格固执,我觉得她对我的进攻胆大得近乎鲁莽,现在想想,其实她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可当时一是因为有徐静,二是老师对我盯得比较紧,所以我一直对她采取闪躲政策。有时候她会在课间时跑到我们班门口喊我,有时候找她的小姐妹给我递纸条,上面写的全是些没头没脑的话,什么“你的名字真好听,可就是不好写,无论我怎样用心写都写不好。”“你的爱好是什么?”“你是不是抽烟啊?以后我给你买,你爱抽什么牌的?”“有一回我找人算命,说咱俩挺有缘的。”
刀锋少年(上)(8)
我从没有给她回过条。那段时间,放学后我就早早回家。有时候她在校门口堵我,我就悄悄地从后门溜走,溜了几次,她在后门也安Сhā上了人,小特务们逼得我差点要跳墙。别人听说我让初中的小丫头片子给追得满街跑,都拿我开心。
刘军说:“你要是不愿意就跟她说明白了,别老抻着人家成吗?”
“我已经和她说得太明白了,可她还是给我来个秋后的蚊子——紧盯。累,真累。”
“得便宜卖乖,我可都看见你了……”黄力冲我坏笑。
黄力指着是我和刘倩惟一一次算得上约会的事。在我们整个关系中,也就那么一次能和恋爱这回事沾上点儿边。那是一天中午,我在学校吃完饭和黄力一起说说笑笑下楼去水房涮碗,突然觉得不对劲。我猛然转回头,说:“你跟着我们干吗?”
刘倩站住,什么话也不说,塞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条,扭头径自走开了。我没说话也没拒绝,装上纸条若无其事地涮碗。黄力问我有什么事,我便把纸条给他看,纸条上写了几行字,约我放学后到青年湖公园见面,有“特重要的事”和我说。
“你们之间到底怎么样了?”黄力把纸条塞还给我,问。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
我坐在青年湖边的长椅上等她。残阳如血,夕照洒在湖面上,金光闪闪。我是放学后和黄力一起来的。黄力和高雯陪我呆了会儿“知趣”地走了。当我等得不耐烦时,抬头看见女孩从湖心岛的桥上跑过来。像只小花蝴蝶。
她跑我跟前,显得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黄力和我一起来的,他走了。”我说,然后问她,“你约我什么事?”
“噢,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了?”
我笑了笑,不说话。
刘倩说:“你看那边有租船的,咱们去划船好吗?”
“我没钱。”我说。
“我有。”她兴奋地说。
“不,时间晚了,怕是不租了,而且我也不会游泳,我怕危险,我这人胆小。”我说。我记得当时落日很圆很红,映在湖面上波光鳞鳞。现在想想,身边有一个女孩子,划着小船在湖中心,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也没有,只有晚霞、小风、湖水,躺在船上看着四面的景物一定很惬意。
“划嘛划嘛,有什么的。”
“不行,真不行。”我向女孩解释:“我不习惯和女孩一起划船,坐得那么近。”
“这有什么呀?近点还不好?”
我说:“我不习惯。我习惯一个人呆着。”
“你难道不羡慕黄力和高雯,他俩多好呀,我特羡慕他们。你羡慕不羡慕黄力?反正我挺羡慕黄力的,至少有人真心对他好。”
“你是在羡慕高雯吧?”我笑着说。
“是又怎么样?”她抿着嘴唇抬头看我,旋即又转头自顾自地笑,傍晚落日余晕照在她脸上,她眯起眼的样子显得有些好玩。
我们各自低着头沿着湖边走。我记不清我们都说了什么,反正都是胡扯。突然,女孩一下子跳了过来,偎在了我身边,双手紧紧抱住了我的一只胳膊:“呀!原来他们在这里!”
我被她这下给弄蒙了,有种被电击般的感觉。呆了半天我才明白她指的是黄力和高雯。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黄力和他的小朋友正坐在湖边石阶上偎在一起面对着水中漂浮的人们扔的各种脏东西聊天。有点儿意思。
我突然想到可以和黄力开个玩笑。我没有推开刘倩,伸手搂住她的肩头。我们就这样走过去。黄力看见了我,和高雯扭头冲我们笑。
在公园边上有座人工堆的小土山,山上树很密。在山顶上可以看到公园外街上来往的车辆。我们爬到山顶的小亭子,坐下。小亭子仿佛是专门为情侣们造的,四周的树密得使这里像世外桃源。我小时候每回来这里玩,总会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找一个树丛、地洞之类的地方把自己永远藏起来。我们俩坐在亭子的横条凳上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后来她突然问我是否吻过什么女孩。我说从没有。接下来我们之间变得没了话说。在沉默的尴尬中我猛然意识到当时天暗了下来。
刀锋少年(上)(9)
现在我回想那一刻的往事,突然觉得自己的记忆、意识好像中断了一截,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我怎么会去那里呢?我都做了什么?这个疑问让我琢磨了半天,最后确定,我好像什么也没干。
我和刘倩之间就是那么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后来因为一次阴差阳错的冲突,连那种若即若离也没有了。彻底没关系了。那天是黄力的生日,所有的哥们都在。
我去得晚了些,一进门,看到在坐的不仅有高雯,高雯旁边还坐着刘倩,我立刻感到有点头晕。黄力给我的解释是“没法子,她非跟高雯一起来。她是高雯的好朋友,最近愈发形影不离了。”大家喝酒时我一直心里盘算怎么把她支走。我心情压抑,嘴上胡说八道,但心里却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种想摆脱开这里的一切,一个人独处的愿望,放上一盘随便什么的流行歌曲,在黄昏和音乐的弥漫中抽一支烟。后来我喝多了,打开录音机去听曲子,跟着曲子大声唱歌,走调走得我心烦意乱。再后来我就真的把刘倩给气跑了,弄得大家都挺尴尬。刘倩被我气跑时好像还抽了我一个嘴巴,虽然没怎么打着,可也让我的自尊心颇受损害。后来刘倩跟我道歉时,我没原谅她。现在想想,请求原谅的人也许是我。我想不出我是怎么把女孩弄哭的了。
刘倩来向我道歉了。在校门口,她拉住我的车把死活不让我走,非要把话说明白。
“再重要的话也别在这儿说呀。”我说着把她引到附近楼群的一个角落里。她看我已没了要逃跑的意思,才松开了我的车把。
“你说吧,越短越好。”我说。
“那天是我不好,”刘倩重又抓住我的车把,说,“不过我没别的意思……”
“没什么,”我说:“那天我也是酒喝多了。”
那天我把刘倩气跑后准备回家时发现我自行车可惨了,不但前后带的气门芯都被拔了,连车铃盖也被拧走,醉鬼似的摔倒在地上,无辜地替主人当了回替罪羊。我想她大约是指这事。可我再也不想回忆那天了。
“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气我,你其实也不喜欢那个徐静,是吧?”她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我的车铃盖。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给我拧上,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我谁也不喜欢。”我说。
“既然这样,”她昂起头来直视着我:“如果你不愿和我好,那我想认你当个哥,行吗?没别的意思,我觉得这你应该同意,我只希望和你保持现在的关系,大家以诚相待。咱们现在都是大人了,希望你做事多加考虑,别草率。”
“不行,恐怕也不行。不能这样,我从没给人当过,恐怕也不会当。”我支支吾吾地胡说八道。
“你就答应吧。”刘倩对我怒目而视,催我。
“不行。”我断然拒绝。
“为什么?我觉得这很正常……”。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我打断她。
“那……你给我张照片行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总可以吧。”
“不行。”我有些烦了,只想赶快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以为你是什么呀?你怎么一点也不理解别人的心。”女孩有些急了。
“谁理解我呀?我什么也不是,反正就是不行!这是我的自由!”我也火了。
“那你干嘛还把我追你的事满世宣传?现在我们班同学全知道我跟你好了,连老师都知道了。”
“天知道,我可没有,不定怎么回事呢?”
“你等着吧。难道你不怕我报复你?这也是我的自由。”
“随你便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就小心点吧。”
“别毁了你自己就成。”
“我才不在乎呢。你妈的。”
“你###那我更不在乎。”
“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我颓然地看着女孩子生气地昂首挺胸走了,心里如释重负,空落落的。冷静下来后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这是怎么了?这是我吗?怎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能怎么报复我呢?大约只是气头上讲讲罢了,她能把我怎么样呢?可能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即使偶尔在校园碰上也只会是形同陌路,一切恢复到以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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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少年(上)(10)
我望着她瘦弱的背影感到了些许怅然和内疚。
刀锋少年(中)(1)
前面说过了,徐静才是我青春时代的女主人公。事实上,我写这篇小说就是因为徐静曾给我写的情书。那些东西可以算做情书吗?那些随手记下的心绪,那些信笔写就的小诗,那些生日卡片,那些所有没有签名的文字……
某年秋天,浙江一个年轻的女作家来北京,我们坐在美术馆的台阶上闲聊。女孩最喜欢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也许是为了展示一下她过目不忘的才华吧,女孩向我背诵了其中的一段。最著名的那一段。
那段话是这样的: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对我来说,与你青春的红颜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脸。”
当时,我几乎立刻想到了徐静,想到了多年以后,我们彼此都老了,再相逢时的情景,我不知道,我会向她说那样的话吗?我还会认得她吗?也许,我们重逢的那处公共场所是在机场大厅,北京机场?还是另一个国度的机场?我坐在那里,也许是接出差归来的妻子,也许是等待上机,这时,我看到了徐静,一个风度犹存的中年女人,她的旁边是一个老年男人和一个少年男人。
如果是那样,我会上前和她相认吗?她还会记得我吗?还会记得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吗?我们曾经说过的话,连我都记不太清了,只有一些支言片语,偶尔会被想起来。
“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徐静说。
“无论何时,无论何处,你都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徐静说。
“既使分别,不管相距多远,时光过去多久,都会常常想起你。”徐静说。
我想,到了那个时候,徐静早已经把那些说过的话忘记了。她也应该去忘掉那些从前的事,从前的话,从前的一切,否则怎么开始新的生活呢?在我十七岁那年,那个盛夏的雨天,我就真心希望她能够把我、连同与我相关的全部东西,全都忘掉。
把女作家送回宾馆后,我回家翻出了从前徐静写给我的那些信件,从最初她给我抄录的朦胧诗,到后来分手前的那些内心犹疑,厚厚的一摞,像是一部书的手稿。
你娟秀的字迹使舒婷的《致橡树》和《双桅船》看起来更美。你知道吗?顾城已经死了。那个曾让年少的你在心底偷偷暗恋过的男人。人们说那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美丽的童话的世界消失了。你知道吗?在我开始写作以后,我认识了从前你很喜欢的那首小诗的作者,他喜欢喝酒,还喜欢发牢骚骂人打老婆……
那时候,我和徐静虽然天天见面,可在学校,我们却假装形同陌路,互相理也不理。那时候她总喜欢有什么话就写下来给我。我对她也一样。有时候她心绪不佳,也会把她的多愁善感淋漓尽致地写下来让我看。那些文字是那么婉约抒情、行云流水。有一次她不声不响地把一个巨大的信封偷偷塞给我。信封鼓鼓的,拿在手里有种充实感。我什么也不说,接过来塞进兜里,照样和哥们们有说有笑。回家后我拆开信封,拆开一个大的,便又发现一个小的,再拆开里面又是一个更小的,这样我一连拆到第十个她自己用手糊的精致的小信封才看到了信的内容。她只用了简简单单几个字表达了她心底的秘密。只有在我们分手以后的日子,女孩写下的文字才渐渐演变成了感动,而当时她的精心与柔情带给我的除了小小甜蜜还有深深的恐惧。
是的,那段日子并不好过。那些内心痛苦的充满自我折磨的日子过去很久之后,重新翻阅徐静的那些文字仿佛叫我回到了那个无知又忧郁、充满了激|情与苦恼的岁数。这种感觉既让我觉得幸福又叫我感到失落。毕竟,一切都再也不会回来了,青春的岁月、分别的故人……
那时候夜里我常常睡得不踏实,心里像悬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当我麻木的时候就作怪提醒我它的存在。一闭眼就感觉眼前有怪物似的吓得我立刻又把眼睛睁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也理不清。黑暗中总有一个女孩的脸庞和身影在眼前晃动。我努力去捕捉那幻影发现她似乎是徐静,似乎又不是,若即若离之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刀锋少年(中)(2)
那时候与其说是我在和徐静恋爱不如说是她的影子每晚在死死纠缠着我,每天芜杂荒谬的只让哲学家们困惑思索的念头都要在我的头脑里互相厮杀。我当时诸多的困惑其中之一是,我认为朋友和女朋友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友谊比爱情伟大。友情是精神层面的,高尚,爱情是肉体的,本能的,更畜牲一些。就是如此怪异的少年心态。朋友是为精神而设置的概念,是神圣的和伟大的,而女友,女孩,圈子,马子,是为肉体,更准确地说为是下体而设置的概念,尽管不可或缺,也非常令人向往,但却多多少少显得有点不体面。在为下体奔忙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是在被人性的缺陷所控制。
我一直认为,我和徐静的关系应该属于前者。
10
据我的观察,在学校徐静仍像从前那样,显得活泼乐观。而内心深处,蓝Se情绪却越来越深。
女孩常常叹息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分手。”有时候说:“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就是这样,徐静总是认为有一天我们会谁也见不着谁,不是我会离开她就是她会离开我。有时她还充满向往地编织想像真到了那时候我们各自会是什么样。她认为有一天她会悄然死去。在她看来大概死是一种美的最高境界。离别时那种凄美、荒凉叫我感到十分感动、美好。
有时,我说:“不对呀,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死呢?除非是自杀。”
女孩说:“那就是自杀吧。有些事情确实能逼到人要自杀的地步。”
我说:“有什么事值得去死呀?我怎么觉得这世界上没一件事值得我玩命啊。”
“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会去自杀的。”她说得平淡又认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什么重大决择。看来这个问题萦绕她脑海许久了。
“你可别死,缺谁地球都照样转。现在人们只会对死人兴灾乐祸,没人同情弱者。”
“每个人都像我过得这么累吗?”徐静问我。
“对,每个人。”我说。
“我问你,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会为我难过、流泪吗?”她把头扭向别处,看着正待西沉的落日。这时正是一副标准的城市黄昏的景象:落日、河水、归人、高楼、马路、汽车什么的,一切如画。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不知道。”
“我现在老得逼着自己去学,可有时又怎么也学不下去……”她没回头,跳过了刚才那个问题,继续说。我知道她为什么学不下去,只尽力地安慰她。
她说你其实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明白,只不过有些感伤罢了。”
11
我和徐静的秘密约会大多是在她家。女孩的小屋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时过境迁,光阴流转,那个正经八百的女孩闺房还常常出现在记忆中,写字桌上竖摆着的朦胧诗集,床头挂着的小洋娃娃,床边的墙上贴着的青春偶像。记得第一次去那里,强烈的异性气息深深吸引了我。我在一边静静地看她。窗外是北京冬天特有的昏暗,屋里淡淡的灯光,她显得那么安详、淡泊、恬静,无欲无求。
那天给黄力过生日,散了以后,我就是跟徐静去了她那里。那天她的头发没有扎起来,随意披在肩上,显得很妩媚动人,和平常标准的女中学生形像迥然相异。我们在她的小屋里,女孩呆坐在书桌前,寂寞又满腹心事的样子。
我无聊地在她的床边坐下,屋里有一种气息叫我眩目。我的头因为酒精的作用一圈圈发大,“砰、砰、砰”地响,像有节奏地在敲击的鼓点。内心却十分清醒,刚才大家在一起时胡闹的情景又一次在我脑海重新掠过,历历在目,恍若隔世。我的所作所为让我十分厌恶,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可笑,像个表演的小丑。
徐静冲我笑笑,问:“酒醒了?”
“根本没事。”我说。
她坐到我旁边,“你干嘛要那样,借酒撒疯。”
我说:“刚才我胡闹你生气了吧?”
刀锋少年(中)(3)
“那倒没。我知道你心里烦。现在心情好了?”
“根本没坏过。”
“得了吧,其实你要是真有什么事,可以把它写下来或者找一个你最值得信赖的人说出来,这样,也许会好一点。”
“其实我也没什么要说的。”我说。
女孩的领口开得很低,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有几条淡淡的血管的蓝印。她瘦削的肩膀激起了我的爱怜,不知那里能否承受住我疲倦沉重的头。房间里的气息以及她身上散发的特有的芳香叫我难以自持。一种强烈的渴望从我心底涌起。
我吻她细长白皙的脖颈。徐静昂起头脖子扭动得像条蛇。她画过淡淡的一层淡妆的脸很迷人,朦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我有些冲动,用力地胡乱吻她,把她慢慢拥倒在床上。她的胸脯起伏得十分剧烈,我的心砰砰地在迷惘中跳动。我的手顺着她的砰砰动的胸往下滑,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我的手被她的手突然握住。
“不行,”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这……不行。”
我也坐了起来,彼此对视,她的脸红了,我也感到脸上发烫。
“不行,真的不行。你不会怪我吧,我不愿像报上写的那些早恋的中学生那样,处理不好会麻烦。你不了解我的家庭,万一出了事他们不会原谅我。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我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好好做你妈妈的乖女儿吧。”
“你不会生气吧?”
“这是什么话,当然不会。”我说。“咱们好好坐着好好说话吧。”
“嗯……如果你不乱动手动脚的,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看她,受不了她那种目光,避开。她低头去慢慢逐一解开衣扣。我感到一阵目眩,脑袋嗡地一声乱了。
12
从徐静家出来,我感到精神恍惚,女孩身上的香味,怎么甩也甩不掉,风一吹就能若隐若现地闻到,像幽灵般在我身边转。我在马路上无目的地转悠了好一阵子才回家,那种香味密探似地跟了我一路。
家里没人,冷冷清清的像一只空空荡荡的鞋盒子。夕阳从窗口直射进来,我靠窗的书桌被晒得有些发烫。我走到窗前,发了会儿呆,陡然感到孤单,心里有种莫名的落寞感。我打开窗户,站在窗口抽烟,看着楼底下的大千世界,马路、汽车、警察、行人,木偶一般按一定秩序在活动。世界像个巨大的轴承在井井有条地正常运转。大约抽了三、四支烟,烟上了头,让我有些发晕。我把所有的窗子打开放烟,然后到客厅听流行音乐,弹了阵吉它,觉得挺没劲,什么都干不下去。今天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多得一时让我无法承受。我很疲惫,头发晕,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晚上我看书看到很晚。望着那些前人总结出的薄薄厚厚的一本本真理,感觉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让我想到时间过得真快,一切像流水般从身旁逝去。看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走神,老也无法达到那么一种境界,忘我,忘掉一切,达到进入状态,进入状态?进入谁?我该不该进入徐静?我完了,真他妈不行了,我的意念集中不起来,无可救药了。一切变成了徒劳。我到底输在哪儿了?晚上熬了夜,第二天起床就成了难题。骑车在路上脑子里还迷迷糊糊的。
下午加了第三节自习课。我们开始自习时,老王不知动了哪根神经,一个人在班上扫地。不知为什么搞得我坐立不安、十分心烦,看着他撅着的ρi股,我真想站起来上去狠狠地踹上他一脚。
13
我们坐在护城河边看河水。水闸上游的水面由于静止泛了一层绿色的水藻,像铺了层旧地毯。
我看着河面想起了去年暑假我约女孩出来,不想天下起了雨。但我们还是都来了。那时候她在我眼里总是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去年夏天,已像是遥远往事,想起来叫人留恋、感慨。
“你在想什么?”徐静问我。
“没想什么。”我说。
刀锋少年(中)(4)
“不是那天的事吧?”她扭头看别处,脸红了。红得很好看。
“哪天?”我问。心里却随着她的目光向那段逝去的时间滑去。我像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面对大海既迷恋又恐惧,你有多渴望扑到海的怀里,置身于隐秘深处,你就有多不知所措。如果你很小的时候曾有过迷路的经验,也就是那种感觉,找不到家的感觉。你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怎么会到了这里。思想和记忆不知跑到了哪里,你只感到自己像一架失灵的机器。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是吗?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我感觉自己膨胀得像一只充足了气的气球,仿佛就要炸开。一种强烈的需要依偎的欲望使我向往那种温暖的充实感。在整个那颤栗的过程中,我只记住了这两句话。若干年后的某一个雨天,我因无所事事而终于想起了它,不禁感慨万千。
“你赶快回家吧,我想一个人呆着。”我说。
“你要呆多久?”女孩略带不安地问。
“我想一个人看太阳下山。”我说。
“好吧。”女孩犹犹豫豫地走了。我看她推车走后,觉得没劲,站起身也走了。
14
我推开门,看到徐静正独自一人歪在沙发上抱着一本什么书在静静地看。她的鞋扔在地板上,两只穿着印花边的白袜子的脚舒服地搭在张椅子背上,脚指头还一动一动的。我喊了她一声,她没反应。我走上前去摘掉了脑袋上的单放机耳塞。
“你吓死我了,”她说着挣扎着站起来。她的脸突然红了,红得像只熟透了的大苹果,让人想扑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的那种。
“我知道你会来的。”女孩说,笑了,“我其实猜到了你会来。”
“就呆一会儿。”我说。
“不看太阳下山了?”
“我……”我一张嘴才知道自己并没什么可说的。
徐静看了我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去看起了书。
“什么书呀?”我问。
“不知道,”她没抬头,“写中学生早恋的,瞎看……”
我知道她在想那天的事,其实我也一直在想。那天我真的喝多了吗?可为什么当我看到徐静真实的身体时头脑那么清楚?她侧卧在床上,像一幅我梦里的画。……来吧……轻点……别……别让我怀孕……
“书上说的什么?”
“瞎写,说一个女孩是班长,和一个男生谈恋爱,后来他们没忍住,还让他们校长给抓了现……”
我并没有真的“干”了徐静,没有,天,当时我的脑袋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我好像是看到了谁,一张男人的脸,阴阴地在我脑海里盯着我……我刚才还雄心勃勃、呼之欲出的“老二”突然蔫了,像个正在挨老师批评的坏学生,耷拉着小脑袋,缩成了一团儿。女孩的身体像风平浪静的海面。
“后来呢?”我问。
“后来那女孩让学校开除了,在一个小厂里当临时工,男的因为他家里留了下来,上了大学。”
“没劲,真他妈没劲,确实瞎写。”
后来我们坐了起来,恢复了衣服的隔离,徐静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一言不发。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确实,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她说她妈快回来,我们来到了护城河边,后来徐静哭了,后来,后来,后来确实也没什么,我们之间没发生什么事,大约只是各自的心理上起了一些变化,再看对方有些陌生和难堪了,就像是亚当和夏娃吃了什么果一样知道了羞耻及其它什么的。我们这么发展下去太危险了。是徐静首先觉醒的,她看着河水低头说。
“我觉得咱们这么下去太危险了。”我终于鼓足勇气,拿掉了她手中的破书。那我们怎么办啊?徐静趴在栏杆上,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我们怎么办啊?”徐静说。
“咱们分手吧,要不?”我说。
“干嘛要分手?咱们只暂停一段来往成不成?……”
刀锋少年(中)(5)
“……”
“我受不了,我老想你,我看不下书去,上课也听不进去。”徐静扑进我怀里,眼圈红了。
“别这样,你丫别这样,这样的话咱们只能是分手了。”我真有点害怕了,用手推开她。
“我走了,咱们都好好想想成不成?”
“求你了,再呆会儿再走。”
“咱们都想想吧。我走了。”我扔下徐静,出了门。我要是不认识她该多好呵。
15
是整整十年以前的旧事了。在一封徐静给我的信中,女孩这样写道:“谢谢你在信中祝我快乐和好运,快乐似乎很久以前就抛弃了我,对它来说,我不是一个好的主人。至于从前烧掉的那些东西,想想也很可惜,不过我当时的心情,想烧掉的东西要更多。别再对我说抱歉,也别再提及从前,你曾经给我的伤害,让我再不敢回头去想那些快乐日子。太深了。伤害和快乐,都太深了。”
信肯定是在我们分手后写的。现在我实在想不起来我是不是曾经伤害过她了。如果我曾经伤害过谁,那应该是另一个女孩。
那是一天中午,我在和几个哥们玩牌时被年级主任老许给逮了个正着,牌没收后,老许看我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便把我揪到他的办公室,给我纱窗擦ρi股——漏(露)了一手,亲自给我剃了个标准的学生头。走出办公室,我觉得有些怕见人。
“你怎么剃了这么个发型呀?难看死了。”回到班上,坐我前面的一个叫李明明的男孩,一见我就大惊小怪地嚷嚷开了,冲我还吃吃地坏笑。
“滚蛋!一边儿去!”我没好气地凶他。
他并不生气,还是一副赖兮兮的样子冲我又甩出一句话,像扔过来一块砖头似的差点没给我砸死过去:“中午你那个小相好的在你课桌里放了个大蛋糕。你看看,不信?”
“打你丫的!什么相好的!?”我大怒:“谁呀?”
“你不是和初中一小女孩特好吗?我们都知道,老给你传条,你会不知道是谁?嘁!”他摇晃着脑袋,为自己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我打开桌盖,发现果然有一个用礼品盒包装好的精致的生日蛋糕,知道了朱明明不是在逗我。把蛋糕拿出来,我顿时觉得它和教室的氛围是那么的不和谐,那么刺眼。它不是蛋糕,它简直是一双故意使我难堪的手,让我一个人赤身祼体地走到了大街上。
班上一些女生好奇地远远看着我,好像我拿的不是蛋糕而是一个谁刚生出来的私生子。操!看你###什么看!我感到身上的血正在不停地往头上涌,我的脑袋一圈圈地发大。她不是要报复我吗?送来个这玩意是什么意思?操!我是不能再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了。操!爱谁谁谁了吧。
“哇!你好幸福哟。”李明明看我发呆的样子,不知好歹地学着一部正在播映的香港电视剧的腔调。
“幸福你###!你知道个屁!”我急了,恶狠狠地骂他,然后气哼哼地提着蛋糕走出教室。
一口气跑到了学校教导处门口,我停下来,不禁有些犹疑和缺乏勇气。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将来是不是会后悔?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提着个莫名其妙的蛋糕,心里团团乱转,那样子大约像个不太老道的行贿送礼者。“丁天,你怎么在这儿?有事吗?”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教导主任从我身后走来,一边问我一边掏钥匙打开门:“请进来说吧。”
教导主任是个不很老的“老太太”,在学校常能看见她没事瞎忙。她见了我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我要来找她似的。我却很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而且还叫得那么亲切自然,我觉得我一贯在学校并不是很显眼的那种人,跟她就更没说过一句话了。她竟能叫出我名字,不简单,得算个称职的教导主任。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约地向她作了说明。她看看我,尽管她故作严肃、平静,可我仍能从她那脸上肌肉的纹络中看出来她经过努力控制才绷住的一丝笑容,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好像是憋了一肚子屎又故意不拉出来似的表情,“就这些?”
刀锋少年(中)(6)
“就这些,没事我先回去上课了。”
她没放我走,而是又让我仔细描述了一遍过程中的许多细节,但我并没有满足她的“听淫癖”。最后她挥挥手,不知是在轰苍蝇还是在轰我,说:“你先回去安心上课吧,你能信任学校这很好,说明你有进步。我们会做出得当的处理的,别再担心这事了,先回去吧,好孩子。”
我转身离开时觉得自己很狼狈,后背好像布满了荆棘,被扎了一下似的一阵发麻,不禁双肩机灵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在背后是用怎样一种眼光打量我的。
接下来的一节课是语文,因为老师有事,和第三节自习对调了一下。据说语文老师,那个胖老太太,正和她丈夫闹离婚。更年期什么的闹的吧。离婚,挺时髦的一件事,不过我有些担心胖老太太要真离了,她该怎么办?还有人会半夜那么轻车熟路地了解她吗?
“上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和你聊聊。”不知何时,老王偷偷溜到了我身边,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正低头写作业,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老王说完背着手头也不回一下地先走了,那种老头溜鸟的样子让我疑心他刚才是不是在对我讲话。看着他略有些哈腰的背影出了门我才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
“你先坐会儿。”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说,然后不再理我自顾自地把前几天的测验卷子拿出来判,样子很投入、很认真。
旁边有几个陌生的老师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瞟我几眼,然后低下头各忙各的。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看我。
老王判了会儿卷子和那几个老师又聊起了天,大大地发了通牢骚,可能是嫌某个赞助单位给他们发的东西太少什么的。对我依然是置之不理。我几次想站起来走掉,但最后都忍住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任性的权利。
不一会儿,那几个老师都先后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看他仍没开口找我谈的意思,只好试探着先开口:“王老师,我最近好像没犯什么错误吧?”
“没事我就不能找你聊聊了?”他抬起头,像是刚刚才发现我在屋里似的,冲我一笑,神秘兮兮地说。
他的笑叫我感到十分不安、别扭,因为捉摸不透。我小时候有一次在路边走,一个老头告诉我他手里握着一只好看的鸟要送给我,问我要不要。我伸手去接时,他却突然张开手狠狠给了我手心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说:空的,小孩儿。我现在就像当年面对老头的那只空拳一样,犹犹豫豫不知道是否该伸手去接老王那个和善、诱人的笑容。
“你能和我谈谈你的人生观么?”他开始准备措词:“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有意思,许多地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一样吧。”我说。
“嗯……青年人嘛,应该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可以少走弯路。你说对不对?”
“对,对,我的人生观……”我明白了他大概要给我补习一堂我落下的政治课,“就是共产主义人生观、世界观嘛。”
“别开玩笑,我问得很严肃。”
“我没开玩笑,难道您认为我的人生观不严肃?是开玩笑?没错吧,我的人生观?”我装作无辜地看着他,目不转睛。
老王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没再搭理我这个话茬。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入正题。情况开始急转直下,快得甚至不容我为自己刚才的小小胜利而窃喜。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思考着说,“你和刘倩的事,你们已经好了一年多了,是吧?给,你喝水吗?”
“不喝。您听我解释,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能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大约没想到我竟会一口否认,有些急了,“不会没有关系吧?”又一个“听淫癖”患者。
“你老实点。人家刘倩都把一切告诉她妈妈了,人家家长都找来学校了,而且刘倩也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学校……”老王说完,脸上露出一种捉奸成功后的得意的笑容。那种表情真让我疑惑:难道我梦游时操了他老婆?
刀锋少年(中)(7)
“她都说了什么?”我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刚才我说的你都没听到吗?你们这些狐朋狗友再往前走一步就够流氓团伙的性质了。据他们老师讲刘倩这个同学学习一向还是不错的,可是最近这一段成绩一落千丈,上课听讲还老走神儿,这是和你没关系吗?”老王的表情像个嫉恶如仇的公安局长,电影上那种。比真局长还局长。眉毛皱着,眼睛瞪着。
“是。”我点头。想到自己再次陷入了一种难以解释得清的境地,不由得悲哀和绝望袭上心头。我该怎么办呢?
事实上他也没容我多解释,既然已经把我归了类,便从容地开始给我讲起了人生、理想、爱情、情操什么的,并不时以自己为样板扯到了他年轻时如何如何等等一系列。特殊年代呀,左派右派呀,思想斗争呀,人生道路的选择呀,提高觉悟呀……我只能喏喏连声,嗯嗯地不住点头,并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尽量态度坦诚、自然、真挚。在他那双刀子般锋利的眼光中,我为自己的委琐形像而感到了屈辱。
我知道自己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又一次做了叛徒。这是第几次了?看来我也确实是个不值得相信的人。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懂不懂?”老王说。
“嗯。”我点头。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明白吗?”像是在少管所做报告,语重心长。
“嗯。”
“咚锵咚锵,咚锵咚锵。”
“嗯。”
“哩哏愣个哩哏愣。”
“嗯。”
“伊呀伊呀伊呀伊毛主席说好好学习才有出息。”
“嗯。”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光嗯嗯的。”他突然猛拍了下桌子。
“嗯。”
“嗯?”
“听到了。”我恍然醒来。
老王转头去看窗外,不再理我。
我说:“没事我先回去了?”
“嗯,回去吧。”
我轻手轻脚带上办公室的门,仿佛怕门给我一大嘴巴。我有种像刚洗完澡干干净净的却让人兜头泼了一身脏水的感觉。
那天放学我骑车回家,想到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不顺心中十分懊恼,似乎人人都在找我麻烦,而我却没能力将这些事处理好。我对自己的处境十分绝望。
路过自由市场时,因为是下班高峰,本来就窄的小街自行车、汽车和行人卡在了一起,交通堵塞。我定了半天车最后不得不下来推着走,跟着人流慢慢磨蹭,心情倍感压抑。街上有人因为一些不可避免的碰撞在吵架。我想满大街的这帮人大约都不会有我现在的这些苦恼和悲哀,他们每个人似乎都要比我活的自在得多。苦恼于自己心事中的人是懒得去吵架和起哄的,他们不想去骂别人而只想骂自己。
附近可能有个小学。我看到迎面走来三五成群的一帮小学生,腰里挎着用“雪碧”瓶做的水壶。几个小男孩在欺负两个女孩,小女孩急了后又去屁颠屁颠地跟在人家后面道歉,一边走一边还摇晃着手中的小黄帽子,远远望去,那大大咧咧的架势像个不太正经的国民党伤兵在调戏良家妇女。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那时候放学回家,无忧无虑、快乐的年代。
一路上,我骑车骑得有点恍恍惚惚的,好几次差点和人撞上。烦得我真想随便揪住一个挡我路的人打一架。这荒谬的念头不期然让我想起了女孩为什么会送给我一个蛋糕,因为这天是我的生日。这一发现叫我当时就很伤感。这是怎样的一天啊?一切变成了昨天,不忍目睹,不堪回首;而明天却不可想像,谁知道我的十八岁、十九岁会是什么样子啊。我想到了我小时候曾十分天真、幼稚地幻想自己长大后的某一天会像鸽子一样在湛蓝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对于童年梦想的失落,我感到了惆怅。我又想到了我小时候是多么盼望自己十八岁的到来,那时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可以抽烟了,可以打人了什么的,甚至还以为我十八岁就要结婚娶媳妇了呢。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本来早已经被我所遗忘的东西那一刻会清晰地又出现在我脑海中,难道它们一直就躲在我大脑纹层中的一隅沉睡,专等这一天的到来?看来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被岁月湮没。现在这传说中人生最鲜亮、光彩的日子终于来了,然而除了一堆麻烦和苦恼我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属于我。十八岁和八岁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尽管不情愿尽管赤身祼体一无所有,但却是带着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在一点一滴地毫无意义地失去自己惟一的拥有。
刀锋少年(中)(8)
16
我看见我走了很长时间的路,穿过拥挤的人群与形形色色善善恶恶的各色人等擦肩而过;我看见我跳上了公共汽车,坐在角落里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繁华的街区、林立的高楼、购物中心、合资饭店,霓虹灯闪烁。我看见了两个红色的斑点,一个是地平线边的太阳,一个是我的心,渐渐变成蓝色,一片空虚。我看见我扭过头,去看我身外的世界,车窗玻璃映出我的面孔,双眼空洞,一脸落寞。我看见我随着一车人穿过这世界的五脏六腑,却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问售票员车终点站到哪儿,她说她也不知道,爱哪哪儿。我想下车车却不停。我看见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我看见我疯狂地用刀在砍着什么,泪流满面,手给震麻木了才停下来;我看见了我内心汹涌的冲动,我想把一切毁掉,把残损的、破旧的、不合理的东西全都彻底毁掉。这冲动叫我既着迷又恐惧。我年轻时常常会产生一种豁出命去干点什么的冲动,尽管我知道我干的都是傻事。
我睁开了眼睛。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照得我目眩。一切竟然是梦。起床后我坐着发呆,头疼得厉害,眼泡也肿了。身体十分虚弱,恍若大病一场。晚上,在灯下我心里闪过了许多阴暗的念头……
很多年以后,我因为身无糊口之技,无法拯救自己的肉身便迫不得已走上了拯救灵魂的道路——写了小说。在我人模狗样铺开稿纸一次次反思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时,我感到了生命的没有意义。我的出生也许就是个错误。打一落地我似乎就只会给别人和自己找麻烦。我应该在出生的那一刹那立即死去就对了,那样就没人会想起我这个刚出生就入死的孩子,大家都省了许多麻烦。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我的灵魂游荡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离开的这个充满伪善、烦恼、冷漠和为些蝇头小利打得头破血流的世界,为人类自身的丑陋和扭曲而报以轻蔑的冷笑,那该多棒啊!
可是,唉……既然迫不得已得活着,做个傻子没准会更好些,先天痴呆什么的,无知无识,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做个上帝真正的宠儿。你再能耐也不过是生老病死几十年,反正逃不开自己的劫数,我再傻也和你一样吃喝拉撒享受阳光空气,这样末日审判时我就会感到我其实是赚了大便宜。可惜,如今我也长这么大了,想死也不容易了,而且越长大对生命还越留恋起来。真他妈没出息。没出息啊。所以说一旦铸成错就不太好改正了,因为让我当初死去比现在要容易得多。现在我要突然死了,再怎么着也多少算是件事儿了。凑和活着吧。
刀锋少年(下)(1)
17
我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来得很突然,天气突然变得酷热难当。夏天,心理上的真正的夏天来了。暴热和烦躁如同足音预示着学年终考的来临,一切如故,日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从启蒙伊始似乎就在过这种生活,上学放学迎来一年年的夏天冬天,个子长高了,记忆却失去了。童年玩的游戏因幼稚被淘汰忘却了,现在玩的游戏却演变成了愚蠢。儿时的歌谣从午后的教室窗外传来,飘飘悠悠进入我朦胧欲睡的迷梦中,熟悉得叫我想沿着梦与现实之间的裂纹走回去,一直往回走,然后冲它们说一声:“老朋友,我又回来了。”然而我却忘记了童年的游戏规则。可是我正是不懂现在的游戏规则才回来的呀?我只好又原路退回,退到了现在,听见老师说:“谁要是困了,可以到外面水池里洗把脸……坚持坚持,我现在讲的很重要。”
“我不困。”我说。同学们哄笑。我清醒过来,真的不困了。“不困就好,”老师说:“这鬼天气也是,难免犯困。”她打了个哈欠接着讲课。
和哥们们在一起时我无心像往常一样和他们逗乐,变得很少Сhā话,听他们说自己在一边沉默。心里牵挂的事仿佛在遥远的大草原或戈壁滩,空旷、惆怅。他们问我是否有心事。我说没有。他们又问我是否摆脱了那个小女孩的纠缠。我说是,和她没关系了。后来我把刘倩给我的情人卡和纸条什么的如数悉交老王后,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事情就这么悬起来。我想事情大约就这么过去了。心里装着事的日子难受,心里空荡荡的日子一样难过。大小测验不断。想多看看书却总也抓不紧时间,光阴跟泥鳅似地从我们手掌中逃跑。我常常走神,有时我感觉我的生活似乎就这么搁浅了,只有时间的流逝,而生活永远不会再前进了。我知道这是由于天热的缘故。夏天,人的头脑总爱糊涂,不如冬天清醒。不信你查查看,夏天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不如冬天的清晰、完整。
那一段日子,我一方面疲于应付日益沉重的功课,一方面还要应付老王隔三差五的提审。老王常常面带笑容,不怒自威,像个老练的盖世太保面对一个不老实的犹太人。而我则常常心生一种生活在透明玻璃罩中的恐惧。他是不是连我在某个瑃情汹涌的夜晚的某次手Yin也了如指掌了?
我说:“王老师,从前我确实是不对,我知道我错了,不懂事儿,您……从今往后我肯定会好好要求自己,严格要求自己,痛改前非,真的,做个合格的团员。请您看我的实际行动吧……真的,我一定……”
他狡诘地笑了,用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奇怪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我低下了脑袋,觉得后背麻酥酥的。
我不知道是否我的眼神也让老王感到了发麻,他也低下了脑袋,边听我讲边表情肃穆地重重点头,以表示理解。妈的!那样儿像参加什么葬礼听追悼词。
“那……我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咱们说话算数。”然后扔下低声下气的我,背手走了。
有时候,他则一边抽着烟一边老朋友似地和我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那笑眯眯的样子叫我十分难受,心情矛盾:我不想表示热情,而他的态度似乎又像是逼我对他表示热情。肉麻。我低头。老王罗罗嗦嗦地讲起了他的年轻时代,苦难呀、###呀、人与人之间的扭曲呀什么的,说现在他要努力追赶失去的光阴。后来他说到了他为什么会抽烟上瘾倒真正引起了我的兴趣,他说那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先是吃不饱饭,而后精神苦闷,只得以抽烟来解除痛苦;又讲到他如何积极要求进步,组织上如何严肃地找他谈话,并且给他指定了一个媳妇,现在能吃饱饭了,但仍总还觉饥渴。这些事对我来说挺新鲜,真是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心里颇为这种谈话方式及真情的流露而感动。我在他的感染下也讲了自己的诸多苦恼。从那种气氛中解脱出来,我才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丝悔意,我想到有些话大约是我不该讲的,比如说我偶尔也抽只烟什么的。我简直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不知所云地胡说什么?同时我也略带些悲哀地想到你要踏踏实实痛痛快快地恨一个人竟也是那么不容易,甚至是不可能的。
刀锋少年(下)(2)
18
一天,黄力告诉我听说刘倩要转学什么的。我听后说是嘛,并不热心往下接茬。黄力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倒是他那个小朋友高雯有一次风风火火地把我约出来,到了护城河边,先是急赤白脸地质问我,然后气急败坏地骂了我一顿,问我为什么把这事给捅到学校成心害她的姐们,“刘倩现在可惨了。”
“这事你得问她自己,”我说,“我他妈还觉得冤呢。”
高雯说不怪刘倩,是她妈妈偷看了她的日记,然后搞的“逼供信”:“可你不替她兜着还落井下石。”
“那谁他妈替我兜着?!”我大怒,说。
“真自私。”高雯说我。
“对!我只关心自己,怎么啦?她也是他妈自找。”
“可是她是真的喜欢你呀。还不知道你叫啥名之前她就爱在上操或课间时看你,放学后还偷偷地跟过你,只是不敢上前和你说话……我觉得她没做错什么呀?你为什么老对人家那个样子?”
“我哪样了?”
“爱搭不理,若即若离呗。”小女孩噘着嘴,为她的朋友叫屈。然后充满深情地回忆起过去,“那时候多好啊,真没想到会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说我也没想到,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她让我告诉你她不怪你,也希望你别记恨她。”高雯说:“原谅她。”
“我从始至终就和她没任何瓜葛,谈不上这些。”我笑笑说,然后又补充道:“不过这结局我倒是挺满意,没想到我现在也能毁人了,想想还真挺有意思。”
女孩瞪大眼睛看我,好像我是只谁被窝里的刺猬。
“敢情毁个人这么容易,竟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我接着说:“要是下回我再长个心眼儿,成心毁谁一下,那得什么样啊?”
小女孩对我的话摸不着头脑,说了句“我瞧不起你”跑开了,我却对我所陷入的某种想像独自有些悠然神往,它因类似于某部言情小说的情节而显出一种感伤凄凉的美。
19
那年,我在学校得了一个处分。处分公告贴在学校宣传橱窗里。我记得上面是这么写的,照抄如下:
我校高二(五)班同学丁天,自入学以来表现一贯不好,在校内打架、和同学搞不团结,旷课多节,和低年级女生传条约会,等等,影响极坏。班主任王克坚老师多次对其苦劝,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该生却置若罔闻,屡教不改,并对老师态度粗暴。为正校记,并帮助其本人认识错误,特给予记过处分一次。
特此
校教导处(印)
应该说上面所说的大部分都是正确的,那个处分很合理。我说过了,我十七岁时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如果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重逢,我肯定也不会喜欢那个更年轻的自己。他实在过于固执,而且自以为是,脾气暴躁,情绪反复无常。我记得处分贴出来的那天是个雨天,校园里景色朦胧。我无心听课,扭头去看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一阵下一阵停,就是不见晴。我记得当时我的心情并不太坏,因为处分对我来说是早晚的事,那就像一个人眼看着一个大棒子向自己打来,害怕的只是那一瞬间,而打过之后便只有麻木了。我记得当时我心里只有一种像刚刚洗完了澡、换了新衣服然后发现自己无所事事的那种没着没落的心情。
20
我记得我和徐静分手的那天也是一个雨天。北京的夏天雨水多,而且说下就下,因为这个,我回忆起那段往事时,心情也总是湿漉漉的。现在我看见那天徐静打开屋门看到了浑身上下已被淋得十分狼狈的我,我还看见徐静拿了条毛巾在擦我的脑袋,她的身体紧靠着我,她的一绺头发被我的头发蹭湿了,贴在了脸上。她的身体是那么温暖,慢慢让我的身体发热,慢慢把我的身体烤干。现在我想不出来为什么我会在那样一个雨天去找徐静了,而且身上还不带伞,也许那并不是一个雨天,也许只是因为徐静提到了那个处分布告,让我想到了那天的雨景。
刀锋少年(下)(3)
徐静说:“怎么回事呀你!”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也不知道,就那么回事吧。”
徐静说:“可你不能不承认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吧。”然后她几乎是背了一遍我的处分词。一半是真心替我担忧,一半像是揶揄取笑我。
我压抑住自己的气愤,说:“你别再提这事了好不好?有许多事我永远都不愿再去想了,这就是一件。”
徐静说:“可是你不应该总是逃避,你应该承认失败面对现实。”
我说:“我就是想逃避。不想解释。”
徐静叹口气,说:“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总有一种很不实在的感觉。”。
我说:“有时候我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像一场游戏一场梦。”
徐静说:“我觉得你做的许多事都无可理解,你是想证明你和我们不一样是怎么的?”
我说:“本来我就和你们不一样,我干嘛要和你们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内心自卑的孩子,那种自卑感像个影子似的跟着我,暂时忘记抛开后,它会更固执地对我跟踪追击、如影随形。和朋友们一起时也一样,很开心时,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便又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十分没劲。现在我重新看到年轻的自己在徐静面前自卑感卷土重来,愈发膨胀。我双手搭在一起,头垂在手上,心里默默体味着自己自卑与自尊的冲突,它们既矛盾又统一。
徐静说:“难道我们不是你的朋友?不值得你信赖?就说你和你们班那孩子打架的事吧,经不住事还老招事,事来了就傻,这次长教训了吧。”
“别再提那些事了!”我突然喊了起来,“少他妈烦我,滚蛋!”
徐静被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看我。
“噢,对了,这是你家,还是我滚吧。”我感到很狼狈。
“你干嘛去?”徐静忍着笑叫住我,笑容消失后脸上又显出一丝不安。
“你甭管,反正以后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我说。我讨厌她的笑容。
“你等等。”徐静站了起来,嘴嘬成球状然后又松开,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就直说出来吧,最终是要说出来的,晚说不如早说。”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说:“我总是觉得很不安……希望我们是从前的那种好朋友,而不是……我想我们彼此冷静一段,现在,就像两个不会水的人各自为战瞎扑腾或许还有救,绑在一块儿就算有一个水性极好最终也得一块儿沉下去……”
徐静说:“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呢,我有时也有这种想法,你不说我也早晚会对你说,还是让你给先说出来了。”
我说:“有时候我特别害怕,不知道自己对你会做出什么事。”
“我其实也害怕,”徐静说着嘴角有些抽动,“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会不会出事会出什么事其实我比你还害怕。”说完就真的咧开嘴哭了起来。
我不忍去看她,转头去看窗外。外面雨依然在下,雨点打在玻璃上,往下流出了一道道水痕。我拿起她床头一只毛茸茸的大玩具狗不停地摆弄,把狗挡在我的眼睛上。我感受到了徐静身上的气息。拿下来时,狗肚皮上被我的头发沾湿了一块,像刚撒过尿似的。被淋湿的衣服依旧没干,贴在身上,叫我感到了冷。
过了一会儿,徐静像个想用哭泣换取玩具的小孩一样,见没人搭理,自己止住了哭闹。她擦擦眼角,从抽屉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摞东西,有她的那个日记本还有我给过她的生日贺卡和一些秘密传递的信。我奇怪我给她写过的东西竟是那么多,不知该怎样用时间来计算。
“日记本我对你说过的,本来早就该烧掉,没忍心,留到了现在,唉,总是心存幻想,现在当着你给它烧了。这些呢,还给你,就让我们以后的日子像我们最初相处时那样,什么也没发生,大家还是好朋友,好吗?”
“好,不过要烧就一块儿烧了算了,留它干嘛。”
刀锋少年(下)(4)
“好吧。”徐静转身揭开屋里那个冬天烤火用的炉子,“放这里烧吧。”她说着打开盖子,把东西塞了进去。一瞬间,我想起了有一年寒假我们围坐在炉边一边烤火一边聊天的情景。
“这火柴不好使,怎么划不着啊?”
“真笨,我来帮你。”
“不用!我自己能!”徐静甩开我的手。她划着了火,点燃了其中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将火生旺。一张张纸变成了蓝色的火苗,当火焰燃烧到最旺盛时,呈现出一种怖人的苍白,往上直蹿。“多像是一片片飞舞的黑蝴蝶啊。”徐静看着这一切说:“真想再烧点什么。”
“一切都结束了,是吗?”火灭了之后,她叹口气,问我。
“没事我就走了。”我犹犹豫豫地说。
“你着什么急啊,再呆会儿。也许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对你说三道四了,可我想劝你一句话,我烧掉的只不过是日记和信札,而你烧掉的是你的生命,以后你不要再把属于你的每一个日子都白白化为灰烬了,好吗?那天我看布告时就想这难道就是我认识的丁天?真不知道初相识的你,如今究竟到了哪里。这个感觉总叫我阵阵心痛。为什么见到你时你总是那么一副混日子的样子?你真正做到了什么?”
“其实我一直就这样。”
“不,你原来不是这样,至少在我记忆中你不是这样。”
“你不了解我,其实我不是在浪费自己的生活,我只不过是有自己的人生准则罢了。”
“我了解你,真的,没有一个人像我这么了解你,你总是在逃避,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你以为自己无所谓你就能永远保持不败?你能这样一辈子下去吗?生活中终会出现让你无能为力的事,总会有达不到的目标,你该怎么办呢?终有一天你会尝到失败……”
我有一种想拥抱住徐静的冲动,费了半天劲才忍住,只是轻轻拉起了她的手,低头作停滞状地陷入沉默。
“……算了,不说了,若你能明白的话你早该明白。”
“谢谢你的劝告,”我站起来,“我该走了。”
“别走,”她抱住我,“最后再吻我一下吧。”
我没拒绝,长时间接吻,然后互相看着不说话,反复了许多次,我舍不得放开她,最后我费了很大的勇力才推开她,“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外面还下雨呢,雨停了再走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是不是真的不再来往了?”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
我走出徐静家的小院,她也跟了出来。骑上车,我故意头也不回一下,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后面看着我,雨中的她一定很动人,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叫雨一淋肯定叫人受不了。到了胡同口我终于忍不住回了下头,门口却没有人。我失望地在雨中发了会儿呆,呼吸着清新的雨腥味,我有一种被扔在了这里困住的感觉,像掉了队的红军战士,四顾茫然,无法排遣的惆怅在心头徜徉,叫人无所适从。
21
事隔若干年以后的一天晚上,也是一个夏天。我刚刚和一个女孩看了个夜场电影,散场后独自回家,走过一条久已没走过的熟悉的小街,街的拐角处有一个小烟摊在昏黄的路灯下尚未收摊,我上前买了包烟,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这条街、这个烟摊、街两旁尚未拆迁的平房和胡同以及路灯打在地面上我模糊的影子是如此熟悉,一切未变,恍若一梦,多年前我曾和一个女孩手牵手走过这里。我拿了烟接着往前走,走到一条排了一溜垃圾筒的胡同口我拐了进去,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了下来。往事如昨,那小四合院的门叫我恍然记起了某位前人的诗句。我围着门板试图找到从前我们自行车轱辘撞过的痕迹,然而什么也没发现。我不知道该不该敲门,不知道来开门的是不是个女孩,我推门进去是不是就能迈腿走回从前。我知道徐静后来考上了大学,不知她现在是否在家。我在门口发了阵子呆,想捉住一些往事的影子,却被两个戴红箍的人把我捉住了。
刀锋少年(下)(5)
“嘿!你站这儿干嘛?”
“不干嘛。”我反感地说,希望他们不要打扰我。
“你是这儿的吗?”
“不是。”
“看你也不是。这儿的人每天来来往往,我门儿清。”
“我找人,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叫徐静的女孩?”
“谁?没有,没这人。”
他们大约怀疑我是小偷之类的人,帮我敲开后,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大裤衩子的委琐的男人,先是面带恐慌,知道原委后则气乎乎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没这人!”我问他是不是刚搬来的,他说不是,然后砰地关上门。
那些“夜游神”把我带到了胡同口的一个什么值班室,没想到里面一个“守夜”的老头竟说他知道徐静,说是徐静家的老邻居兼世交什么的。他告诉我说那女孩考上大学后就搬了家,搬到近郊一个单位的新建居民楼,女孩大学没上完后来出国了,“去年她还跟她爸一起回来了呢,还回来专门看了我呢,是个好丫头。”
“她去哪国了?”
“你到底是她什么人呀?”
“我是她朋友。”
“哦?你怎么变样了?上回我看的那小伙子不是你呀?”
“大爷您想哪儿去了,我和她是普通朋友。”
“那你一直在干嘛?怎么对她的情况一点不知道?”
“我也一直在国外,思念故乡就又回来了,海外赤子。徐静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和党组织多年失去联系,心里没根儿呀,回国寻根来了。”
老糊涂一直在干喝一瓶“二锅头”,喝得晕晕乎乎,吭吭哧哧地说:“好好,回来就好。”
“还是故乡好啊!北京变化真大,都认不出来了。”
“大!变化大!好好。不想再走了吧?”
“不走了,就在这儿混了。”
“你去的是哪国呀?”带我来的那二位满认真地开口问我。
“非洲,埃塞俄比亚,那儿没什么家用电器,连吃的都没有,净挨饿了。”我说。
“你要是不想走想逗贫,那我们就留你一晚上,让你逗够了!”那二位突然变脸:“瞧你那痞子相也敢冒充高等华人!”
我被他们轰了出来。
路上,我回想起了我和徐静分手的那一刻。在那一刻,我所失去的在我以后的生活道路上一直没有找回来——那最初最单纯的爱。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为什么要和她分手了,我不明白是什么理由让我离开她并且最终形同陌路。
我想那时的我大约是想做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或是石秀什么的那种人,可事实上,我却更像是一个《聊斋志异》上那种易于受女妖诱惑的穷书生,在内心里我对女人既恐惧又怨恨。对于徐静,其实在我第一次吻了她后就开始讨厌她了,并且在吻她时就想到了要离开她。当我们嘴唇相触的一刹那,那种幸福感尽管强烈得令人震憾,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也悄悄升起,并且像洪水猛兽般势不可挡地向我扑来,最终将我淹没。我像个王八似的四脚朝天地翻了个个儿。
现在如果我承认那时的我心里确实存在着一些变态心理的话——我觉得女人对于我是一种磨蚀——那么如同现今的人们对于金钱的态度较之五六十年代有一百八十度转弯一样,我那种心态早已没有了,只是我不明白我那时何以会有那种变态心理?!唉,假如当时的我和徐静若真能像某些言情小说所写的那样跳跃出我们所处的生存环境该多好哇,如果是那样,那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爱情故事。
最后一次见徐静是在高考之后,我下了很大决心去找她,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时看见她正在收拾东西,把课本练习册什么的一样样成捆地打包。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见我来了她没说什么,叫我坐下。小屋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地上多增加了些“废纸”。我问她考得如何,显然她不愿意多谈,一般般地应付我,令我坐在小屋里不知到底如何是好。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了距离。我问她这是干嘛。她说准备卖废品。我问她如果考不上不准备再考第二年吗?她平淡地说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就考一次,考不上就去自杀,说这不是玩笑。我便不再开口。随后我起身告辞,她坐着没动,嘴上说:不送了啊。
刀锋少年(下)(6)
而在高三那一段,我和徐静就没见过几面。我们的朋友圈分裂成两拨,我和黄力、刘军、齐明形影不离。徐静和刘小安、小崔以及他们后来发展的朋友有了新的朋友圈。后来黄力和高雯好像也没关系了。算了,没意思,说点有意思的事吧。
22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幅场景同样和雨与徐静有关。我一个人站在护城河的水闸边,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雨雾。雨点打在河面上溅起了一圈圈小水晕。我孤伶伶站在雨里,被一种落寞的情绪所左右。我不知道是我冷落了生活还是生活冷落了我,致使我被排挤到了这看不到一个人的悲凉的城市边缘。我想到我一直是生活在某种欺骗中,被一些熟识的面孔欺骗过后再去欺骗另一些熟识的面孔。在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面对自己我无能为力,面对身外的世界,我更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孩轻轻地来到了我身边。“我一猜你就在这儿。”她说,手里打着一把花伞,站在我旁边为我遮住了雨。雨点打在伞上,叮咚有声。
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我们两个人站在水闸栏杆旁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忧伤地想起过去我们两人常在一起玩的一种算命的纸牌游戏。不知道那时候是否从那一系列的排列组合中已经预示出了我们的命运。也许真的有命运这类东西,它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而人无法抗拒。想到这儿我感到气馁。
“你还记得那年夏天吗?也是下着大雨在这里,从那时起他就走进我心中,我一想起他淋雨后那狼狈的样子就想笑……为什么会是这样,总是下雨……。”
“……”
“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那时候我们常在一起设想彼此的分离,总以为会很沉重,仿佛会像岩石一样压在各自心头,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搬动,真的来了却一点不一样,只是心情怪怪的,想起过去的事还那么有趣……。”
“……”
“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你,而且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过去那些故事,不会忘记你;我心里其实还非常感谢你,感谢你曾经那么多傍晚陪我一起骑车回家,感谢你总那么宽容地听我叹息,安慰我,给我快乐,真的,谢谢你……不过,假如有一天你真的爱上一个女孩,请你一定要真心待她,别只留给她短短一段回忆不要做些让她绝望的事情……”
“别说这些了。”我说。雨水叫我感到浑身发冷,手掌心上有一种受凉后的痒痒的感觉,可心里却热乎乎的,有一种东西直往上涌。雨水顺着头发流进了我的眼睛,擦了几次无济于事,冰冷的雨点显得很固执。我的眼睛被煞得模糊起来,有一种东西驱散不开。
“我们之间是不是曾有一些美丽的时刻?假如时光永远停留在那时该多好,第一次,打一个电话要半个多小时,第一次通过电话筒来听一首歌,第一次那么不安那么小心翼翼地拨一个电话号码,在公用电话间那噪杂的环境中紧紧抓住话筒,听着遥远又清晰的声音,你不会记得这些事了吧?想起来我真觉得自己好傻好傻,那时候我总对他说有一天我肯定会离他而去在一个最美丽的时刻安静又详和地离去你会难过吗?他说肯定会的不过你能去哪儿世界也不大总能再见着。我说我去另一个世界不过留下你一个人悲伤难过我又不忍心你肯定会为我哭吗?他说肯定会不过你别死死多没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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