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驱尽了大地上的黑暗,继而东边天际,升起了万道金光,照亮了整个宇
宙。
阼夜疯狂的暴雨与黑暗带来的恐怖,完全消逝了,留下的,仅是漫山的泥泞,潺潺的流
水!
一座荒凉的山谷里,一堆灰烬的残垣前,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正用他的两只手,堆筑
着一座砾砂石块合成的新坟。
他俊美的面庞上,毫无血色,原是两颗黑白分明的眸子,这时却怖满了红丝!
他的十指,正向外渗着鲜血,鲜血染红了他手上的泥土。他忘了痛,也忘了苦,因为他
内心的痛苦,远比他皮肉的痛苦更为剧烈。
这时,他正用那两只因挖土而流血的手,去搬动一块近百斤的方石。
当他将方石移到坟前时,已累得额角冒汗,气喘吁吁了!
身上的那件蓝衫,已沾满了泥水,他举起右臂,擦了一下额角上的汗珠,缓慢的双膝跪
在坟前。
他突然从怀里取出一柄银光耀眼的匕首,振臂在那方石上铮铮的刻着,火星四射,碎石
纷飞。
片刻,那块方石上显出了这样的几个字:“先严廉守义之墓,不孝子廉慕雪泣立。”
原来这个男孩,正是驰名江湖的金刀大侠廉守义的唯一爱子廉慕雪。
廉慕雪一口气刻完了方石上的两行字,已是泪流满面顺腮而下了。
疲乏,饥渴,齐向他袭来,他倦极了!他需要休息,他需要睡眠,他也需要饮食。
但是他不敢,因为他必须尽速离开这座荒谷,这个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家。
他收起那柄匕首,缓慢无力的站起身来,抬头望着那艳丽的朝阳,他有点茫然了。
那慈祥亲切而带颤抖的声音,又在他的耳鼓里响起:“雪儿,快离开这里,你听那啸声
越来越近了,快!带着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去找你的常叔叔,只有他才可以助你复仇。他
有两件武林至宝,你见到他,他会交给你,孩子!只要你在住宿的地方,用刀刻上一柄匕首
的暗记,你常叔叔自会去找你。唉!再有两天他就来了,想不到这魔头会先他而到,这是天
数,我怕不能再见到你常叔叔了……这儿有一些碎银,带在身上,快!孩子,不要难过了你
要勇敢的活下去!记住!要快快乐乐的生,轰轰烈烈的死,行道江湖,扶助弱小,造福武
林……去吧!”
雪儿的眼泪又顺腮流了下来,悲愤的神色,重重地显示在他的脸上,他的牙咬得紧紧的
——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那堆新土,那里面埋葬着他唯一的亲人,今后再也听不到那亲切慈祥
的声音了,因为他永远不再言语了!
天涯海角,芸芸众生,何处可栖身?现在他成了一个孤儿,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孤儿!
他就要离开这堆已变为灰烬的家,这座亲切的荒谷,在这荒谷茅舍里,他曾渡过了坚苦
的六年。
六年前,他慈爱的妈妈突然离开了他,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到那儿去了?他也不知
道!
他只记得,从那时起,便随着父亲——
金刀大侠廉守义,来到这座荒凉的山谷,住进那间孤独的茅舍里。
当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的父母便为他的武功奠基,他还清楚的记着,他开始读书的
时候,已经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了。
来到这荒谷的六年中,常叔叔又授他剑术轻功,打坐吐呐,因此,他变的身轻如燕,健
步如飞!
于是,他成了一个会武功的孩子。可是他的武功太浅了!不然,昨晚他父亲怎会逼他事
先离开?
他又想到昨夜风雨中的一幕,血淋淋的一幕,那面带刀疤的老者,那一掌劈死他父亲的
老者,他的眼中又冒出了愤怒复仇的烈火!
“……去!去找你的常叔叔,只有他才可以助你复仇……记住,快快乐乐的生,轰轰烈
烈的死……”
那亲切的声音,又再度在他的耳边响起。
雪儿猛的伸直了腰,又对那堆新土,那片残灰,那荒凉的山谷,作了最后的一瞥,毅然
向着谷口飞步奔去。
他一阵疾奔,已来到一座熙熙攘攘的小镇上,商店林立,酒肆比邻——饥饿,疲倦,使
他举步无力了。
他迫切的需要进食,迫切的需要休息!
于是步履匆匆的在人群里挤着,毫不理会人们对他投过来的厌恶一瞥。
片刻来到一个客栈门前,他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忽听身侧有人大喝道:“喂,小叫化,你要作什么?”
话声甫落,已有一个店伙装束的汉子,挡在他的面前,用一种不屑的眼光,注视着他满
是泥土汗垢的脸,和干泥斑斑已有数处破洞的蓝衫。
雪儿何曾受过人家这样无理的呵斥,再看看店伙那付嘴脸,不由得心理有气,一想,何
必理他,便沉声说:“谁是小叫化,你长眼睛吗?小爷要住店!”
“哼,住店?拿钱来呀!”
那店伙刻薄的说着,卑视的向着雪儿伸出手来。
雪儿着了,不由得怒火倏起,心想:天下有住店先付钱的吗?他很想掴这店伙两记耳
光,但是,他忍下了——
于是恨恨的在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向着那店伙伸过来的手里猛的一拍道:“好,你拿
去!”
说着,闪身往店里便走。
就在他闪身的刹那,蓦地一声嗥叫,使雪儿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那店伙正右手握着左
手,鲜红的血,在他的指缝间正汨汨的流出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雪儿看了,不觉一怔,当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时,也不觉有点歉然了!
他忘了他是一个会武功的孩子,他也根本不知道他曾经随着学艺的常叔叔便是武林三奇
之一的人物,他也从没梦想到他将来会成为武林中的一朵奇葩!
他仅仅知道他会武功,他会飞,他能用剑,他也会打坐吐纳,至于这些功夫是些什么名
称,他从没有听常叔叔对他说过。
他和那店伙没仇,没恨,当然也无心伤害他。
但是他习的神功,却是随着他的意念而发动的。
当他发怒的时候,神功已自动的凝聚了,因此他忿然一拍,那块龙眼大小的碎银,竟深
深的嵌入那店伙的手心中。
随着那声杀猪般的嗥叫,一个虬髯黑面大汉,已由里面走了出来。
他先望了一眼满面痛苦的店伙,接着又看了看伫立那儿表情茫然的雪儿,他心里似乎明
白了——
他是一个久历江湖的人,他深深知道江湖上那几种人物最难惹,那就是:“妇女小孩僧
道尼;蓬头乞丐文书生。”
这虬髯大汉误会了,他误会面前这个满脸泥污的小孩,不但身怀绝艺,而且是受人唆使
前来寻事的,不是吗?他不但打伤了店伙,还露了一手惊人的武功——“迫金入石”。
不过他仍揣摩不出他何时得罪过这一路的朋友,他不敢冒然动手,他必须先摸清楚小孩
的底细。
于是他叱退了那店伙,又转身换了一付笑脸,向着雪儿一抱拳,朗声说:“小兄弟,你
是要住店,还是要吃饭?请尽管说出来,如果有需我赛李逵吴琪坤效劳的地方,只要吴某能
力所友,无不尽力,至于……”说至此处略微一顿,但仍缓和的说:“如果你是有为而来,
吴某也并非怕事之人,小兄弟,只要你划出道来,吴某无不接着。”
雪儿觉得这虬髯满面身材魁悟的大汉,像貌虽长的有点怕人,但对人的态度却甚和气,
说话的嗓门也够响亮。
不过他不了解这大汉为何对他说了那么冗长的一段话,而这些话,使他听来又觉得非常
陌生。
他仅听到“吃饭,住店”和那个奇特的名字。
他对这奇特的名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他问:“你叫赛李逵吴琪坤?”
那虬髯大汉见问,不由心里一凛,心想,果然是有为而来,微一颔首,沉声道:“正是
在下。”
“哈,哈,你的名字真有趣,我要住店,也要吃饭。”
“好,随我来!”
吴琪坤说罢,向着雪儿一招手,转身先向店里走去。
雪儿一看,立即跟在大汉的身后走进。
前进中他看着这个如半截黑塔的背影,这个名字奇特的人——赛李逵吴琪坤,他觉得这
人的一切都显得爽朗,豪迈!
穿过数排客房,来到一间上房门前,吴琪坤向门侧一闪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做了个
肃容的手势说:“小兄弟请。”
“啊!美极了!”
当雪儿豪不犹疑,也没谦让的走进了这间房子时,他被里面精致的陈设惊呆了,因而心
里发出了赞美的呼声。
的确,这间房子太美了,墙壁上的图画,漆得发亮的桌椅,还有窗前高几上的几盆艳丽
的花——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那荒谷茅舍中所没有的,他觉得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虽然在他幼小的记忆里,仍残留着这些东西的模糊影子,那时是否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
候?他已记不清楚了。
“小兄弟,请坐。”
“好,你也请坐。”
雪儿一直没笑容的泥脸上,这时笑了,笑的是那么愉快!
现在他对这间房子的一切陈设,有了一种亲切的幻觉,因而对面前的虬髯大汉,也有了
亲切的好感,他直觉地认为同这样的一个大人住在一起,一定很有趣。
但是,虬髯汉子赛李逵吴琪坤的脸,却越来越深沉,越来越难看了,在他那宽大的嘴角
上,不时掠过一丝冷冷的微笑!
此刻另一个店伙装束的人,已送来了一份酒菜,摆在雪儿的面前。
雪儿的眼瞪大了,过度的饥饿使他忘了应有的礼貌,他像一个从没有吃过饱饭的乞儿,
一阵狼吞虎咽,吃的杯盘狼藉,酒壶底朝天——
他不会喝酒,他也怕酒的辛辣滋味,但是他喝了,因为他需要水份。
室内显得异常沉静,只有轻微的咀嚼声,由雪儿的嘴里发出来。
但是,吴琪坤铜铃般的眼睛,这时却正冒着忿怒的火,眉宇之间,已隐现杀机——
他将蓄满功力的右掌,由桌下渐渐的提上来……
恰在这时,正吃得津津有味的雪儿,突然停筷放碗,他吃饱了——
雪儿抬头望着吴琪坤的脸,满足的一笑,笑的是那么天真,憨直。
倏然,一道惊悸的神色,在赛李逵吴琪坤的黑脸上闪过,他认为雪儿已洞烛了他的动
机,已看到了他渐渐上提的右掌……
他急忙换了一付笑脸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那渐渐上提的右掌,也悄悄的垂了下去。
雪儿对吴琪坤这些举措,浑如不觉,似乎连看他一眼也懒得去看——吴琪坤又刻意的看
了雪儿一眼,这时深信面前的这个小孩,确有一身惊人的绝技,否则他怎会有如此镇定的功
夫?怎会如此神色泰然?
他此刻非常庆幸他方才没有冒失的劈下那一掌——
吴琪坤对面的小客人——雪儿,已两手扶桌站起来,他的身体已不能保持平衡,他的
头,晕眩,沉重,他迫切的需要睡眠,他再无力睁开他重如千斤的眼睑。
他踉跄的走向那张置有锦被的大床,并含糊的说:“去吧……我……我要睡了!”
他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
他不懂江湖上的这些规矩,也没人告诉他,他不是一个艺成出师的侠士,他只是一个突
遭劫变被迫离家的孩子!
他是一块尚未琢磨的璞玉,他所具有的是纯真的情感,善良的心。
吴琪坤,这个长像卤莽,自认心思细密的大汉,他正坐在那儿钻牛角尖。
他没有动,也没有离开,他正以惊异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胆气过人的孩子……
这个看来仅有十四五岁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摸清底细的孩子……
他想:“我赛李逵吴琪坤,凭手中的板斧,曾败过不少武林高手,也算是个出名的人
物,今天这个满脸污垢,混身泥疤的小孩,竟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怎不令人气煞!”
的确,雪儿的傲慢无礼,使他愤怒,使他难堪,雪儿的胆气镇定,却又使他心折,使他
震惊。
当雪儿经过他的面前时,他有些怀疑了——
那污垢下面的小脸上,有着细腻的皮肤,斜飞的长眉,英挺的鼻子,朗朗的眼睛。
尤其那向下微微弯曲的朱唇,更显示着他无比的傲气。
“他不像一个乞儿!”吴琪坤的心里惊呼着:“他没有打狗棒,也没有讨饭的钵
子,……我为何如此糊涂?仅凭一张不洁的脸,一袭破烂泥污的蓝衫,就认定他是震慑大江
南北的丐帮花子呢?”
他愤怒了,他觉得自己太过小心了。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在他心底里油然而起——
他倏然由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床前……
这时,和衣倒在床上的雪儿,已是呼吸均匀,鼻翅煽合的睡熟了,睡的是那么甜!
吴琪坤的脸上,倏忽间,神色数变,眉带煞气,那蓄满功力的右掌再度举起,只见他钢
牙一挫,猛地向雪儿的后脑劈下——
看看劈及雪儿——
“不!”一个念头,在他的脑际闪电掠过:“这种不光明,不磊落的事,岂是我赛李逵
吴琪坤所为?”
那蒲扇般的右掌,又再度轻轻的收回!
终于,他倏然转身,走了出去……
雪儿一觉醒来,已是酉末掌灯时分了。
不知何时,桌上已送来了一架五支烛光的烛台,照得室内明亮异常。
他猛一挺身跃下床来,头,仍有些晕眩,口,干燥如割——
他急忙走到茶几前,捧起已温的一壶茶水,仰头一阵牛饮,啊!好痛快!
突然,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遂即闪身走出房外。
这时,月色朦胧,凉风徐徐,雪儿经这徐徐的夜风一吹,身上立觉轻松了许多。
两侧房内,灯光如昼,弹琴轻唱,调笑嘻骂之声,不断传出来。
雪儿无心注意这些,一面向店外走去。
前店正是热闹时候,座无虚席,猜拳行令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
雪儿来至店外,这时街上行人已渐稀少,他见左右无人注意,极小心的在怀里掏出那柄
削铁如泥的匕首。
他轻轻的将它拔出鞘外,在朦胧的月光下,立见银光闪闪,耀眼生辉。
而这时的黑暗中,却正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议着,数只贪婪的眼睛,紧盯着雪儿手中的匕
首,那柄光芒四射的匕首。
雪儿在墙上极小心的刻了一个暗记,刻毕仍将匕首纳入怀里。
他伫立在墙前,呆呆的注视着那个暗记,那个他父亲闯荡江湖时专用的记号——
他的眼模糊了!昨晚暴风雨中的一幕,血淋淋的一幕,又浮上了他的脑际。
一股复仇的怒火,立时袭上了他的心头。
他钢牙一咬,倏然转身,蓦地一条人影,就在前面的花树间一闪而逝……
“谁?”雪儿心念间,已向花树间扑去——
雪儿这一扑之势,奇快无比。
就在雪儿这一扑的同时,一声极轻微的惊“咦”声,也从另一个黑暗处传来,但一般内
力修为不够精湛的人,是绝难听出的。
雪儿扑身来至近前,那里还有那人的影子?心中不由喊了一声怪!
他又向四外环视了一眼,仍未见有任何动静。
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走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椅上,心情一直不能安定下来,他对刚才花树间一闪而逝的人影,仍念念不忘,
他想:“那人是谁?是昨夜的恶人吗?既然看到我,为何又跑呢!虽道是我看错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绕来绕去,使他越发不能安定下来!
雪儿正在沉思,门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熟悉的声音道:“小兄弟醒来了吗?”
“啊!请进!请进!”
雪儿连忙站了起来。
说话间,吴琪坤已满面笑容的走了进来,这笑,是真摰的,诚恳的,是发乎内心的——
两人又坐在各人最初坐着的椅子上。
吴琪坤铜铃般的眼睛,注视在雪儿的脸上,并烁烁的闪着光,这光,是柔和的,是亲切
的——雪儿对这个像貌凶猛,对人和善的大朋友的突然前来,虽然有点奇怪,但并不觉得害
怕,相反的对他有了亲切之感。
吴琪坤对雪儿注视有倾,才含笑温和的问:“小兄弟,你由那儿来?”
“由前面那座山里。”
“啊!是九宫山吗?”
“我不知道。”
“噢……小兄弟你贵姓?”
“姓廉。”
吴琪坤的身体,突然震动了一下,他的脸色也有些激动了!他又急切的问:“外面墙上
的‘金刀暗记’可是你刻上的?”
雪儿见问,不由心里一凛,暗忖:“他如何知道?”
他突然想起花树间的那条人影:“莫非是他?”
一个可怕的意念在雪儿的脑际闪过,心说:“他在暗中盯我,为什么?莫非他是昨夜那
些恶人的同党?”
雪儿心念及此,立即凝气行功,力贯双掌,蓄势待发,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盯在
吴琪坤的虬髯黑脸上,似是要看穿他的心。
吴琪坤见雪儿久久不答,而且两眼突然精光电射,眉间带煞,心里不由一惊,暗忖:
“这小娃儿,怎的恁小年纪,便有如此纯厚的内功修为?”
赛李达——这个粗中有细的汉子,在思忖间,已猜透了雪儿的心意。
他先松弛了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才和声问:“小兄弟,请不必多疑,我只问你‘金刀
暗记’可是你刻的?”
“是又怎样?”
“如果是的话,我想向你问一位我心里念念不忘的人。”
“谁?”
“金刀大侠。”
“金刀大侠?”
“怎么,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雪儿的头,摇的像个波浪鼓。
赛李达吴琪坤的脸上,也显示出一种颇为不解的神情。
俄倾,他又似有所悟的继续问:“小兄弟,这个暗记是谁教你的?”
“是我父亲。”
“那柄‘白金匕首’是谁送你的?”
“也是我父亲!”
这时吴琪坤的身体已渐渐由椅上站起来,脸色激动,声调颤抖:“令尊大人的台甫
是……”
雪儿见吴琪坤激动的情绪,渐渐上升的身体,已然起了疑心,今又见他问起父亲的名
字,更认为所料不差,不由怒火中烧,猛地由椅上立起来,同时大声怒喝道:“廉守义!”
“咚”的一声,雪儿眼前的半截黑塔不见了——
吴琪坤已笔直的跪在雪儿的面前,同时颤声道:“果是我救命恩人的公子到了,廉小侠
请受在下吴琪坤一拜。”
雪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不知该如何应付?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本能的拉着吴琪坤粗而结实的右臂,不让他拜下去,并焦急的说:“请快快起来,我
真让你把我闹糊涂了。”
吴琪坤立起身来,垂着头,恭谨的说:“金刀大侠廉老前辈,待我有救命之恩,久图思
报,苦无机会。”说着一叹:“今日小侠前来,反而使我险些铸成大错,造成万死莫赎之
罪!”
雪儿听了,更是不解,心说:“真怪,为什么我来了反而让他险些造成万死莫赎之罪
呢?他说的金刀大侠,真是我父亲吗?”
心念间,不由又注视了眼前的这位大朋友一眼。
却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激动,额角上豆大的汗珠,正簌簌的滚下来!
其实雪儿怎会知道,他这位相貌凶猛,心地善良的大朋友,正想到中午对他两次举掌,
几乎劈下的一幕呢?!试问,他的心里,怎不惶恐?怎不惊悸?
雪儿看了,不由关切的说:“你有什么事,请坐下来说吧!”说罢,不由又迷惑的问:
“你说我父亲是金刀大侠吗?”
“是的,金刀大侠正是令尊大人。”
吴琪坤说着,缓缓坐在椅上,抬头望着雪儿,继续道:“廉小侠……”
“不,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
“那么,我还是称呼你小兄弟吧!”
“我也愿意喊你吴大哥。”
“那我太高兴了!”
吴琪坤裂着大嘴笑了,那笑,充分显示出他的内心,有着无比的兴奋,快慰!
他举起蒲扇般的右手,轻轻的去拭他额角上的汗珠,并愉快的笑着说:“小兄弟,廉老
前辈这些年来可好?”
雪儿见问起父亲,不由悲从心起,“哇”的一声,伏在桌上哭了——呆了,吴琪坤被雪
儿的哭给惊呆了!
他拭汗的大手,也因此停在空中——一个不祥的预兆,像电一样的闪过了他的心头,他
渐渐上升的身体,不住的颤抖着……
他急切的问:“小兄弟,廉老前辈,他……他……他到底怎样了?”
雪儿这时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他……他老人家……昨夜……已经遇害了!”
久久,“拍”的一声,吴琪坤的那只停在空中的大手,猛的击在桌上。
那座五支烛光的烛台,被震得高高的跳起数寸——烛光不断的摇曳,室内显示着黯淡,
充满了忧愁……
雪儿伏在桌上的头,也被震起老高——他被吴琪坤这突来的举措楞住了。
他看到了一付可怕的凶像,这是他从没见过的……
赛李逵吴琪坤的黑脸铁青,大嘴紧闭,盘曲的虬髯,这时已根根竖立,那铜铃般的眼
睛,怒视着桌上摇曳的烛光,又像怒视着自己……
雪儿他怕,心里也急,他轻轻的低喊道:“吴大哥,吴大哥……”
吴琪坤仍是怒目而视,毫无反应雪儿壮着胆子,缓缓走了过去,伸手一试他的鼻息,他
不由的失声惊呼了:“啊!他已晕了过去!”
雪儿的心,剧烈的跳着,慌极,也乱极……
他不知道去捏他的“人中”,也不知道去拍他的“命门|茓”,他所知道的,只是紧握着
两个拳头,在他阔而厚的背上,像打鼓一样的一阵乱捶。
一声沉重的叹息,吴琪坤苏醒了——
泪,像泉涌一样,在这个从没有流过泪的铁汉眼睛里,流了下来!
他喃喃的自语,像是对着雪儿,又像是对着自己:“廉老前辈一生,行侠仗义,除暴安
良,从没作过伤天害理之事,不想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
雪儿伏在他的背上,又哭了!
吴琪坤伸出他宽大的手掌,反手轻拍着雪儿的肩头说:“小兄弟,不要哭,人死不能复
生,徒悲于事无补,我们应为廉老前辈报仇!”
雪儿仍伏在他的背上,没有动,也没有停止哭泣,仅轻微的点了点头。
他觉得没话可说,他又能说什么——除了报仇。
吴琪坤的铁掌,重重的在桌上一击,同时悲愤的说:“如果我知道谁是掌毙廉老前辈的
人,我必用我的大斧,把他剁成肉酱,方消我心头之恨!”
一个店伙走了进来,他看到伏在他主人背上的雪儿,双肩不住的抽动着,不觉楞了。
他忘了前来的目的,也忘了要说的话。
但他笑了,那笑,蕴藏着胜利的笑,报复的笑,不是吗?他心里正在说:“哼!小叫
花,你也不是我家大爷的敌手,你上午打我们伙伴的神气那儿去了?孬种,打不过哭什
么?”
吴琪坤这时正在气头上,一见这店伙进来,呆头呆脑,又楞又笑,不由心里有气,立即
怒声问:“你来作什么?”
“大爷,我……我来看这个小叫……”
“拍”的一声,吴琪坤的大手再度拍在桌子上:“小什么?今后要喊小侠!”
“是,是,大爷,小侠还没吃饭!”
“快去送一桌上好的酒菜来。”
“是,是!”
店伙连声应是,恭谨的退了出去——
那店伙的心像蒙上一层雾,他看了房里的情形,只觉得奇怪,但他不敢问,他所能问的
只是他自己,他心里正在说:“怎么啦,大爷的火气今天好似特别大?”
“站住!”房里又响起了吴琪坤的响亮声音:“到账房里拿银子,给廉小侠买一套新衣
来,要蓝色的。”
“是。”
那店伙高声应着是,怀着一颗莫明的心走了。
雪儿伏在吴琪坤的背上仍没有动,他也不愿意动,他觉得伏在吴大哥的背上,有一种说
不出的安全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
吴琪坤将雪儿拉至面前,用他宽大的衣袖,拭着雪儿满是泪痕的脸,并和声的说:“不
要哭,坐下来,大哥还有话问你。”
雪儿又坐回到他原来的椅上。
吴琪坤问:“你说你是由前面山里来?”
霎儿没有回答,仅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那是九宫山?”
“不知道。”雪儿垂着头,声音很低微。
“那里的人很多?”
“不,只有父亲和我,还有一位常叔叔。”
提到常叔叔,雪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快不要哭!”吴琪坤安慰着,又继续问:“你的常叔叔呢?”
“他每隔两三个月,必来荒谷一次,教我一些武功,又走了。”
“你的武功是向你常叔叔学的吗?”
“不。”雪儿说着抬起头来又说:“自来到这座荒谷里,常叔叔才来教我。”
“以前呢?”
“是我父亲和我娘教的。”
“你都学了些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父亲和常叔叔都没对我讲过。”
吴琪坤的脸上,不觉有些茫然,但他终于笑了。
这时,两个店伙已将酒菜送来,摆在桌上。
吴琪坤一挥手,他们走了。
他拿起酒壶,先给雪儿斟满了一杯酒,说:“我想廉老前辈和你常叔叔,不愿告诉你他
们的出身和你学的武功,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雪儿也在为此事沉思。
吴琪坤又问:“令尊大人是金刀大侠你真的不知?”
“是的,我确实不知。”
“那么你的常叔叔是谁,你也不知道了?”
雪儿又摇了摇头。吴琪坤见雪儿同他一样的一脸茫然之色,因此确信雪儿并没说谎。
“……”吴琪坤欲言又止。
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没有说,他为什么不说?因为他在想,如何使这一席酒菜吃
的愉快!
他不愿在饭前使雪儿想起了伤心的事,因此他说:“好,小兄弟,我们来喝酒吧!”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雪儿不会喝酒,但他却想喝,因为他知道,酒是又香又甜的,不是吗?中午他已喝了一
壶。
因此,他也举杯一饮而尽一股火辣辣的热流,直下小腹,他不由得眨了眨眼,摇了摇
头,他惊呆了,怎么?这杯酒竟变得又辣?又苦?
吴琪坤看了,爽朗的笑了……
雪儿也跟着笑了……
买衣物的店伙,匆匆的走进来,当他获得主人的满意颔首后,放下衣物,又匆匆的走
了!
吴琪坤与雪儿的谈话,更为投机,更为密切了!
他们谈,他们笑,他们一杯继一杯。
两人的对酌,就在这愉快的谈笑声里结束——
雪儿的头,晕眩,雪儿的心情,兴奋,雪儿满布泥污的小脸,红红的。
吴琪坤的头不晕,脸也不红,但他的心却在沉……沉……
他想起了他的救命恩人——金刀大侠廉守义,他想起了当年九宫山黑龙帮向他寻衅的一
幕,他想起了如非金刀大侠相救,他必不能再在这个古福镇上开这家客栈。
因此他迫切的需要知道他恩人遇害的经过。
他抬起头来,他不愿直接询问雪儿,所以轻声问:“小兄弟,昨晚你是怎样脱过了这场
凶劫?”
立时,室内愉快的气氛,又趋于黯然,寂静……
雪儿的脸色在变,嘴唇在抖,眼睛里闪着泪光!
雪儿没有说。
吴琪坤也没再问。
但他俩却怀着同一沉痛的心情。
室内越发显得沉静,静的可以听到两人跳动的心声!
只有桌上五支寸长的烛光,在轻微的不断摇动……
久久,那惨绝的景象,那血淋淋的恐怖一幕,终于在雪儿的口里描绘出来……
疯狂的雷雨……
凄厉的啸声……
绝望的怒吼……
火光中的大汉!
那面带刀疤的老者……
那倒在泥水中的尸体……
…………
哭了,两人都伏在桌上哭了,这哭,使铁石人听了也为之心伤!泪落!
吴琪坤缓缓的抬起头来,双目圆睁,钢牙咬的格格价响,他恨恨的说:“我要走遍天涯
海角,去找那个面带刀疤的老鬼,用我的板斧,把他剁成肉酱,放在廉老前辈的墓
前……。”
雪儿听了,突然立起身来,右拳猛的一击桌面,同时愤然道:“亲仇似海,岂能凭借他
人之手,雪儿定要手刃仇人,以慰先父在天之灵!”
说罢,两眼神光闪闪,一脸悲愤之色,充满了杀气——
吴琪坤看了,心里不由一惊,暗道:“这位小兄弟,好重的煞气!”
又听雪儿说:“吴大哥的心意,我当永铭不忘,但希望你不要让雪儿成为一个不孝之
人。”
吴琪坤听了,深为感动,也缓而有力的说:“好,有志气,不愧是……”
是字方自出口,蓦然一声冷笑,迳由窗外传来!
烛光闪处,面前已不见了吴琪坤的影子。
“啊!”雪儿失声惊呼了!
他确没想到,这位看来身材高大,行动似甚迟钝的吴大哥,竟有如此精湛的轻功!
雪儿略一定神,也闪身飞出房外。
他的速度尤为惊人,如果他的眼睛能够看到他自己,他同样的会为自己的奇快速度而发
出惊呼。
这时院中,月华如洗,四周一片寂静。
远处,传来了两记沙哑的绑声,和隐约的叱喝声……
他听出那是吴大哥的声音。
他正待飞身上房,一声不屑的冷笑却破空传来!
雪儿闻声抬头,只见左侧房脊上,一条人影一闪而逝,看身形,正是方才花树间的那
人。
倔强,任性,心中的怒火,使他顿忘利害。
肚里的酒精,使他勇气倍增。
正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
雪儿微“哼”一声,脚尖一点,业已飞身纵上房面。
上得房来,那人已远在二三十丈外,正向他招手——雪儿看了,不由生气,心说:“我
到要看看你是何等人物,如果是那些恶人的同党,哼!不一掌将你击毙才怪!”
心念之间,一展身形,疾向那人扑去——
就在雪儿腾身上房的同时,另一条娇小身形,也由左房窗内闪电飞出,就在空中一个美
妙的折身,已登上屋面,紧跟着雪儿身后追去。
在这皎洁的眉光下,房屋栉比的瓦面上,前后三条黑影,正风驰电掣般,向着镇外驰
去。
雪儿一阵疾追,片刻已追出二三里地,与前面那人已相距不足十丈了!
那人不住的频频回头,显得无比的紧张,焦急,因为那人正是以轻功精绝出名的自负人
物。
那人见雪儿愈追愈近,脚下也正逐渐加——
雪儿又追过一座小丘,呈现面前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广大松林。
前面那人,头也不回,迳向松林前奔去——
雪儿又是微哼一声,心说:“莫说你要逃入松林,就是飞上青天,我也要追你到灵霄殿
里去!”
他忘了“遇林莫入”的江湖禁忌,因为他根本不懂这些。
看看那人就要进入松林,不料他突然在林前停住了!
就在那人停身的同时,远处松林的荫暗处,又有两条人影窜出,立时和那人站在一起。
雪儿见了又是微哼一声,心想:“人多又能唬住谁?难道小爷还怕了你们?”
心念之间,亦刹住身势,缓步来至近前。
他藉着月光,细看这三个劲装夜行人!
中间一个,双唇微张,前胸不住的微微起伏,似是在运气调息。
那颗鼠眼猴腮的头,正左右顾盼着他的同伴,似在对他们说:“这娃儿的脚下不弱!”
其余两人的脸上,同时掠过一丝惊异神色!
雪儿见这三人,并不是昨晚那些恶人的同伙,不觉有些失望,但见他们三人俱是一脸邪
恶之气,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心想:“既然双方都不相识,这三人为何引我到这儿来?”
雪儿心里越想越气,不由沉声问:“你我之间,素不相识,你们为何叫我到此地,究竟
要怎样?”
三人见问并不答话,却个个目露凶光,面现冷笑,缓步向他逼来!
雪儿见三人面现狰狞,一齐向他逼来,心头不觉一惊!
他有些慌,也有些乱,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三个大汉。
他从没同人打过架,也不知如何打法?他这时不由的想起了母亲教的掌招,父亲教的刀
法,常叔叔教的剑术与坐功!
这些,在他的脑海里像电光似的一闪而过——
虽然,他把学过的武功想到了,但他仍没有信心,对能否打过面前的这三个大人,也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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