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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回去的路上,项峰出奇地沉默。见飞觉得奇怪,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他毫无反应。她不太习惯这样的他,不对她冷嘲热讽,也没有把她当保姆一样呼来喝去——看起来,他真的病得不轻。

“不如送你去医院吧?”她试探着问。

“不用了,”他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是闭着,“我早就去过了。”

“可是也许你去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他转过头看着她,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是啊。”她回答地大方。

他先是愣了愣,接着苦笑:“是为了稿子吧?”

“当然,不然会是什么。”她依旧坦然。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带着疲惫,说:“有时候,你真的一点也不可爱。”

见飞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因为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相当罕见,就像是……无奈的宠溺。但他们应该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才对嘛!

她又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闭着眼睛,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转回头,继续专注地开车。说不定,刚才的一霎那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嗯,一定是……

她把车停在项峰公寓楼下的台阶前,他还闭着眼睛,她认为他不会是真的睡着了,所以轻轻推了他一下,可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关上收音机,在一片静默中,听到他均匀的、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忽然松了口气。

她把档位换到驻车档,拉上手刹,又把暖风调高了一些,安静地坐在车里等待。她很难说清楚自己在等什么,或者为什么要等,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不想现在唤醒他。

她不自觉地望向他熟睡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让她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时,那种清澈的眼神。现在他的眼神就变得很混浊吗?好像也不是。她再也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睛,他们之间有无休止的争执、嘲讽,却很少有刻意的理解。

动物会有天敌,人也一样,她和项峰就是。

见飞坐着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忽然划破了车厢内的寂静,她吓得几乎跳起来,连忙去接:

“喂?”

“是我,”汤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表示她的心情不太好,“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好的那个。”见飞直觉地回答。

“好的就是,你托我的稿子有着落了,不是百分之百,不过也八、九十了。”

压在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见飞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问:“那么坏的呢?”

“坏的就是,我失恋了,没办法写书评了。”

“……”她愕然,说不出话来。

“你不安慰我几句吗?”

“我……不太会安慰人。”她苦笑,只怕她说的没有人要听。

“随便一句都好。”

“那……”她想了想,“振作起来,努力为祖国四个现代化建设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

“……”

“这……听上去的确是很振奋人心,”汤颖非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听上去更焦躁了,“不过,你为什么不说几句好听的,就好像是‘你这么漂亮,不愁找不到男人’,或者‘只要你愿意,大把的男人等着拜倒在你群下’之类的……”

见飞重重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嘴,才说:“因为……我不觉得男人是女人生命里多么重要的一个环节啊。”

“……我错了,我不该以为你会安慰我。”

“Sorry,”她也觉得惋惜,“……但是,那些书评我很急,或者周五吧,周五再交也可以。”

“啊!!!……”汤颖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我恨你!”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见飞怔怔地看着手机,回想自己刚才究竟哪里惹恼了表姐。

项峰坐直了身体,她才发现他已经醒了,但面容依旧疲惫。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三十分钟吧。”

“哦。”

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关上车门,看了她一眼,算是告别。

见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降下车窗,大声问:“喂!你确定你不要再去看医生吗?”

项峰没有回头,摆了摆手,消失在玻璃门的另一端。

周三一早,梁见飞就给汤颖打电话,除了想问她要稿件之外,也对她昨晚说的有关于失恋的事情很在意。从小到大,她一直觉得汤颖是那种要么不爱,爱起来就很彻底的人,如果真的失恋,会是不小的打击。

可是汤颖迟迟不接电话,她在一路走走停停中拨着电话,脑海里忽然有些恐怖的景象……那家伙,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吧?

到了公司车库刚停好车,见飞的手机就响了,她连忙接起来,电话那头是汤颖那一如既往活跃的声音:“刚才我在洗澡,出来看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吓了一跳!”

“你才真的让我吓了一跳!”见飞松了口气,下车背上背包,锁了车门,向电梯走去,“我整晚都在想你失恋的事,刚才打不通电话,真怕你做傻事。”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

“我从没听说过你失恋。”

“有的,当然有,不过那都是16岁之前的事了……“

“……”

“喂,”汤颖的口吻认真起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有事吧。”

“是真的啊。”

电话那头发出几声响亮的笑声:“见飞,你太善良了。”

“?”

“我只是……有个男人在我拒绝他之前先拒绝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是为了强调什么,汤颖又补充道,“是我本来就打算拒绝他的哦,不是因为他先拒绝了我才这么说的!”

“……”她早该料到的。不过,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如果两个人都对对方没有意思,还互相拒绝什么啊!

“对了,关于你要的稿子,我现在马上去确认,十分钟后答复你。”

“好,我正好要问你这件事。”

“天呐……”汤颖叫起来,“有时候你真的是,一点也不可爱!”

电梯来了,见飞挂上电话,跟随人流走进去。

项峰昨天也说了同样的话,那是不是说明,她真的不可爱?

可是,她暗暗苦笑,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需要用可爱来修饰自己吗……

电梯门打开,见飞愣了愣,因为李薇从一楼走进来,两人互相点头,算是打招呼。李薇就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见飞已经属于个子高挑的,可是李薇比她更高挑。李薇进公司的第一天就有男同事私下讨论说来了一个美人,一个礼拜之后,他们又将这个称呼改成“冰山美人”。见飞对这位新同事没有任何偏见,但是每次看着那双明亮而漂亮的眼睛,她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对了,”李薇忽然半侧过身,低声说,“那篇稿子怎么样了?”

“……我已经在想办法,找另外一篇稿子代替。”

“另外一篇?”李薇的眼神忽然变得很犀利。

见飞抿了抿嘴,报出一个人的名字,李薇沉默了几秒,才说:“哦,也可以。”

说完,她就转回身,留下冷漠的背影。

见飞苦笑,心底尽管有一丝不快,可是既然这件事已经揽上身了,也就只能揽到底。

回到办公室,助理咏倩已经泡好了咖啡,放在她办公桌上,咖啡的香味传来,让人不禁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她按下桌上的电话,门外的女孩立刻接起来,她温柔地说:“谢谢。”

“啊?”

“咖啡。”

“哦,”女孩受宠若惊,“不客气,不客气。”

挂上电话,见飞就打开电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等电话。可是汤颖的电话直到二十分钟后才打来,听到那一声垂头丧气的“喂”时,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我很抱歉。那家伙答应我的,但是……”汤颖沮丧地说。

“没关系,”尽管胸口有一阵说不出的郁闷,但见飞还是故作开朗地说,“也许侦探小说家都是差不多的。我会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对不起。”汤颖并没有就此安心。

“没事,我的要求本来就有点强人所难。”

她反复强调几句后,然后挂上电话。尽管刚才信誓旦旦地说总会有办法,可是她心里清楚,此时此刻要再去变一篇稿子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李薇那里,承认自己的失误,请她调整杂志版面。

她其实很不愿意去,可是又不得不去,她不知道这件事过后李薇会怎么看她,她其实并没有很在乎,但被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轻视,总是一件不太好受的事。

电脑屏幕的右下角跳出一个对话框:“您从项峰处收到一封新邮件”。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对话框已经消失了,但视网膜上还有一丝残影,她连忙打开邮箱,有一封邮件是一分钟之前收到的。她承认,当食指点击鼠标左键的时候,的确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小姐:

随附 阁下要求的稿件,暂提供两万字,离 阁下要求的5万字尚有距离,其余是否可以连载形式继续,请确认。

项峰

见飞倒在椅背上,愣了好几秒钟,才放下咖啡杯,给李薇打电话。李薇只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说他交不出吗”,便立刻同意了,也许对她来说,只要是畅销书作者的作品,连载或是一次­性­刊登并没什么区别。

见飞转发了项峰稿件,忽又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邮件,是汤颖发来的,几段风趣幽默、并且很“纽约时报”的书评,邮件的最后,汤颖这样写道:其实书评早就写好啦,昨晚骗你的,不好意思啦。

她无奈,却无法生气。这天早晨,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一句话: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可是,她又想起了另一句话:跟生死存亡比起来,人世间这些所谓的烦恼也不过是一缕青烟罢了。

她拿起电话,冲动地想去跟项峰道谢,但他也迟迟未接。

她起身在办公室的窗前来回踱步,心里总有些话想要说,可是,要对谁说,说些什么,又是一个未知数。

远处的云层里漏出一丝阳光,照在她脸上,很温暖。她忽然想到:项峰那家伙该不会也是很早之前就写好了稿子,但非要在最后一刻才肯奉上吧?

越想,就越觉得那很像是他的风格,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就算是他自己犯的错,也要如对别人恩赐一般地去补救。

……这个可怕的男人!

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是项峰打来的。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喂?”

“你打电话给我?”他的鼻音还是很重。

“嗯。”

“什么事?”

“……想跟你说,稿子我收到了。”

“……”

“就这样。”

项峰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哦,如果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再联络我。”

“好。”

“再见。”

“……等等。”

“?”

梁见飞咬了咬­唇­,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电话那头又沉默着。

“稿费会尽快算给你的。”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你……”

“?”

“没什么,再见。”

见飞放下手机,皱着眉头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在挂线之前没说完的那一句,十有八九是想说她不可爱。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而她又为什么会以为他要这么说?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想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否则,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些无聊的事!

她忽然很庆幸刚才自己冲动之下打的电话没有被项峰接到,不然他此刻一定在暗笑自己的千恩万谢吧——

嗯,幸好!

一(5)

一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梁见飞如往常一般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热气腾腾的咖啡端放在她桌头,她很想打开门给咏倩一个拥抱,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也许周五就是最适合上演这类戏码的日子,因为大家都在暗自为即将到来的周末兴奋着,所以比较放得开。

她先是给出版社那边打了几个电话,接着又催了几份稿件,才定下心来好好喝咖啡。电脑旁的工作日历上用黑­色­的水笔在今天的日期旁写着:“13:30 研讨会”。她揉了揉眼睛,决定吃过午饭后­精­神抖擞地去参加会议,然后心情愉快地提早回家。

那个所谓的研讨会在市区一间高级酒店举行,见飞今天特地穿了一件合身而且得体的天鹅绒西装外套,外套的颜­色­是她最喜欢的深蓝­色­,但是老天偏偏跟她作对,中午的时候先是淅淅沥沥开始下起雨来,接着酒店的保安先生又把她安排在露天停车场,她的西裤在上下车的时候溅到了泥渍,尽管经过了一些处理,却还是显得失礼。搭上四面都是镜子的电梯,她不自觉地打量自己昨晚刚去剪的新发型,比以前短了些,发梢整齐地排列在肩膀的位置,从头顶向下形成一个十分优雅的弧度,这是发型师怂恿了很多次之后她才勉为其难决定剪的,没想到最后满意到不得了的竟是自己而不是发型师。

也许人生真的常常充满了意外。

电梯门打开,见飞顺着大大的指示牌上的箭头,沿着铺了俄罗斯地毯的走廊向会场走去。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昨晚看的某一出好莱坞电影里的情景,大海、白­色­的房子、狗、脚印、米黄|­色­地毯、深­色­的床罩……等等等等,总之跟这研讨会无关,她甚至不知道这会议的主题,她的上司昨天下午才给她下达了今天务必出席的命令。

“啊,换了新发型!”有人从后面走上来,悄悄在她耳边说。

她全然没有被吓一跳的样子,只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说:“汤颖。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汤颖今天穿着一件不长不短的黑­色­风衣外套,长度恰好足够遮住她的整个臀部,至于她那双又长又细的裹着黑­色­紧身裤的腿,则毫无疑问地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她脚上是一双镶着闪片的高跟短靴,活脱脱一个英式的IT girl。但让见飞觉得最过份的是——她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像是淋过雨的!

“我是他的粉丝啊!”汤颖以一种很少出现在三十岁女人脸上的兴奋表情看着梁见飞。

“谁?”她皱了皱眉,瞬间觉得疑惑,仿佛自己是突然来到地球的火星人。

“项峰啊!”

“项峰?”她眨了眨眼睛,停下脚步。

“今天他是主讲人,你不知道吗?”汤颖瞪大眼睛,黑­色­的、长长的睫毛让人想到了芭比娃娃。

“这个……”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太不关心他啦!”汤颖嘟起嘴埋怨了一句,然后踩着那足有十厘米的细高跟毫不犹豫地走向签到台。

见飞站在原地,在心里冷冷地说:我­干­吗要关心他?!

签到台旁竖了一块大大的告示牌,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研讨会的标题:《论悬疑小说与现实生活中的善与恶》。

看上去有点耸人听闻。

汤颖已经领了宣传册快步进会场去了,见飞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狠下心来签了到。要是早知道是这家伙的研讨会,她情愿呆在办公室!

会场并不大,她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与会者路路续续地到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她打开背包,翻出几本随身携带的书,迟疑了半天|Qī|shū|ωǎng|,才挑了一本关于纽约二手书店的小说读起来。

“要不是因为下雨,来的人会更多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汤颖又坐到了她身旁。

对于这位表姐的神出鬼没,见飞早就习以为常:“来­干­什么呢,听他自吹自擂吗?”

“你不是真的这么恨他吧?”

“当然不是,”她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恨他?”

她只不过是……不怎么喜欢他罢了。

“项峰这样的男人,市面上已经很少了。”汤颖拿出­精­致的圆镜,摆弄了一下耳边的长发。

“恕我并不了解市场行情。”

IT girl收起镜子,用指关节托着下巴,姿势优雅:“那拜托你偶尔也了解一下嘛。”

见飞苦笑,没有回答,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孔很具有诱惑力,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有足够的定力能把持得住……可是,她觉得项峰可以。

因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觉得讨厌,她一度怀疑女人在他眼里都是邪恶的,所以他书中的凶手大多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比一个狠毒的女人。

“话又说回来,”见飞抬了抬眉毛,“你为什么不去坐在第一排,偏要跟我挤在角落里?”

汤颖微微一笑,眼里有转瞬即逝的得意:“不一定是坐在第一排才能引起某人注意的啊。”

见飞皱了皱眉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才错愕地发现,所有人都集中在会场的前半部以及右侧,她们周围几排以内都再无一个人影。

“我敢说今天项峰一定对我印象深刻,因为我还有一件法宝。”汤颖像模像样地拿出记事本。

“?”

“就是你。”

见飞刚想说什么,台上就响起了说话声,会议负责人先是讲了些客套话,接着就开始迎接嘉宾,先是几个刚出道的年轻作者,项峰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现场免不了又是一阵掌声雷动,他露出亲切的笑脸,亲切到……她几乎要怀疑台上的是不是他呢!

项峰最近真的开始走颓废的艺术家路线,下巴和脸颊两侧都是青­色­的胡渣,长到耳朵下面的头发被工整地夹在耳后,但额前仍不规则地散落了一些,看上去也有颇点落拓和不羁的意思。不过,比起前几天,他的脸­色­好了很多。

见飞怔怔地盯着项峰看了一会儿,就兴致全无地低下头继续读那本书,台上的声音时时传到她耳朵里,但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肆无忌惮地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直到汤颖在她耳边轻声说:

“喂,你右边咯肢窝下面怎么破了啊。”

“不会吧……”

她一边举起右手,一边顺势观察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啊,西装外套好得很呢。

“那么,那位深蓝­色­西装的……小姐,既然已经举了手,就请提问吧。”项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跟之前的低沉不同,此时尽管他脸上仍是面无表情,但口吻却饶有兴味。甚至于,他最后还特地补充了一句“不用客气”。

梁见飞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在彻底明白过来之后,忍不住狠狠瞪了汤颖一眼。那只举起的右手有点僵硬,她悻悻地放下手臂,已经有勤快的现场工作人员把麦克风递过来。接过麦克风,见飞缓缓起身,会场里大部分的人都对她投来了注目礼,她不禁有点怯场。然而不经意间,她瞥见项峰那隐约带着笑意的眼神,于是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说:

“是这样的,我想问的问题是……您依旧认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犯罪吗,但为什么现实生活中的罪犯以男­性­居多?”

会场里一下子涌出了细碎的说话声,与会者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见飞提出的问题。

项峰凑到麦克风前,面带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说:“这个问题,就好比问一个男人为什么喜欢看沙滩上的美女一样。”

说完,他顿了顿,台下立刻爆发出一片友善的笑声,接着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大作家的回答。

“男人很喜欢观察女人,我也不例外,所以当我在心里勾画某个人物形象的时候,女­性­出现的比例超过50%,因此会出现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他看了看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不存在任何的偏见或者歧视。至于说现实生活,我想,我还是倾向于男­性­更容易冲动犯罪,而女­性­则很有计划­性­。”

见飞傲慢地撇了撇嘴,连一个客套的微笑也懒得给他,便径自坐了下来。她不是真的想问出什么问题让他出丑,因为根据她长久以来的经验,他很少有——或者几乎没有——出过丑,她只是想跟他唱唱反调,仅此而已。

原以为这个问题会就此结束,没想到项峰补充了一句:“今天恐怕没时间多作讨论了,不过梁小姐如果还有其他的问题,我很乐意在每周二下午的电台节目中跟你继续探讨。”

注目礼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这回大家都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在说:啊,原来她就是那个梁见飞呀……

尽管心里的怒火开始翻滚,但脸上仍泰然自若,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他真的好帅!”汤颖凑过来在她耳边说。

见飞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在汤颖那双镶满了银­色­亮片的高跟鞋上狠狠踩了一脚,在收到一阵喊痛的低吼声后,满意地继续低头看书。

会议一结束,她就背上背包转身走出会场,汤颖像粉丝一样热情地涌到台前去找项峰签名了。外面依然下着雨,她站在酒店门口,看看几十米外自己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又看看自己的裤管,咬着牙愤恨地吼了一声。

这是她和他的另一种角­色­——有时候她觉得这实际上是他们最根本的角­色­—— 一对爱唱反调的男女。她曾试着说服自己以平和的心态去理解这个不可理喻的男人,但是很难。

回到家的时候,见飞抬头看着墙上的钟,已经五点半了,她先是打电话订了一份外卖,接着把深­色­西裤换下来,浸泡在洗手盆里,上面的泥渍很快就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她给自己泡了杯暖暖的柚子茶,坐在书桌前,开始上网。

【人身上真的可以有一副开关吗,遇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还要随时准备转换心情。我想我做不到,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扮演一个角­色­,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那都是属于我的角­色­。

会不会,那些身上有开关的人,活得更自由?还是更疲惫?

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正一心一意扮演着的,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已经三十岁了,爱过一个人,离过一次婚,背负着家人寄予的厚望,也承受着各种巨大的压力;她很开朗,甚至比离婚之前更开朗,她努力工作,她有能力负担看上去还算­精­致的生活;她必须时不时地去跟各种男人见面,敷衍地了解彼此(只是了解,不是理解),她还要承受那些男人当得知她离过婚时或失望或惊讶的眼神,她要装作“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微笑,如果男人们就此打退堂鼓,她还要安慰自己说,是他们浅薄罢了……

但其实,我并不想演这个角­色­—— 一点也不!如果可以,我只想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躺在沙发上看一本书。

真的,仅此而已。

Alpha】

网页画面上有一个闪烁着的信封的标志,说明有人在网站上给她发消息。她发布了日记,然后点开那个信封,是她的好友林宝淑发来的,短短的一句话:

“喂,你知道吗,池少宇回来了。”

【谎言】

二(上)

【12.14 谎言

1995年,金里奇的母亲接受电视采访,过程中,记者追问金里奇对于希拉里的看法,这位不擅掩饰的老太太起初不肯说,但记者鼓动她:“你可以悄悄告诉我,只有你知我知。”老太太信以为真,附在记者耳边说:“她是条姆狗——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评价。”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新闻被播出了,而且就在金里奇就任美国众院议长的那天,可以想见,这是一条多么轰动的新闻,记者说了谎,遭到舆论的一致谴责,可是更多人对此兴致勃勃。

同样是这位记者,在1972年的“水门事件”中却表现得很出­色­,连续几个清晨去堵截尼克松的助理,以翔实的报道赢得人们的尊重。记者的名字叫做宗毓华,1993年她成为CBS晚间新闻的联合主播,也是美国主流电视网晚间主播位置上的第一位华裔女­性­。

是什么让她选择谎言?

因为她需要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耸人听闻意味着收视率,而收视率意味着丰厚的广告收入——也就是钱。

CBS在那次报道后不久解雇了她,但她仍活跃于主流电视网,并且继续大出风头,可见从某种程度上,业界追求轰动­性­多过道德准则。

看到这里,有些人不禁要问,谎言带给我们的真的都是灾难吗?可是我为什么还看到了权利、利益甚至是希望?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靠谎言维生,那么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要不相信,这样的人多的是,就比如——

我。

Beta】

项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眼角,依稀可以从巨大的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黑暗中自己的倒影,他没有开灯,脸上映照着电脑屏幕散发出来的惨白的光芒,有点可怖。

他疲惫不堪,从上周一开始,严重的感冒症状让他几乎不能思考,梁见飞打电话来问他要稿子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有这么一件事。他不得不花了两个晚上赶出一部分内容,然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工作,电台节目、研讨会……等等等等。他去医院配了些药,症状消除了,但是病还没有好,整个周末他都在昏睡中度过,直到今天下午,他强迫自己起来继续工作。

他的职业是作家,他写的侦探小说被称为畅销书,为了保持灵感,他必须无时不刻地观察生活。他依靠笔下人物所编织的一个又一个谎言叙述着不同的故事,就像日记中说的,他靠谎言维生。

他基本上是个做事很有计划­性­的人,比如家里的油盐酱醋茶什么时候该去买,比如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拜会相熟的朋友,又比如,每一篇约稿、每一个工作,都被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工作簿上,几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但是梁见飞这一次的约稿他彻底忘了,因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记下来。他隐约记得,她最初跟他说这件事,是在他新书的宣传会上。

那天下午,他沉默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各路媒体记者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进行访问,虽然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场面,他还是无法彻底习惯,仿佛即将把自己□­祼­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每一次面对大众,他总是不自觉地露出友善的微笑,他看过关于自己的访问,照片也好、视频也好,都显得很温柔,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的……

“房间怎么这么小!”梁见飞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拿着新书和一叠资料,胸前挂着一张工作人员的铭牌。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起来,样子有点粗鲁,甚至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

项峰没有搭话,也许他想说的,但是看着那些黑压压的人头,他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要喝吗?”她对他举了举手里的瓶子,“后面还有一箱。”

“我有了。”他轻声回答,就放在他脚下。

“哦,”她也把瓶子放在脚下,然后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我之前已经跟那些家伙都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要问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抬了抬眉毛,半侧过脸看着她:“怎么算没头没脑?”

她耸肩:“就好比说……凶手为什么等了五年才下手之类的,这种问题不是很讨打吗,等待当然是因为没找到机会,难道是在等技能修满一定等级啊。”

项峰不禁被她逗笑了,缠绕在他头顶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那么请问怎样的问题才不讨打?”

她用笔抵着下巴,想了想说:“嗯……比如你最近跟那个女明星的绯闻啊,或者­干­脆问你是不是同­性­恋。”

“……”

她跟他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像是故意气他。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在追求曝光率这方面的专业­性­,”他苦笑,“那么你成功了。”

“谢谢。”她没有谦虚。

这段对话以梁见飞低头开始打电话暂告一个段落,等她打完电话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的时候,项峰忍不住开口说:

“那不是真的……”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关于那个……女明星。”他抿了抿嘴,尽量表现得坦然。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停顿了几秒钟,才问:“你是说,那段绯闻?”

“嗯。”他转过头看着别的地方,像是很不经意才提起这件事。

“天呐,当然不是真的,谁会相信……”

“……”他又转回头看着她,有点惊讶,他很想知道她何以会如此肯定。

“某某某的男友应该是某某某才对啊,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稳定,大家都知道,真是郎才女貌,怎么可能是你……”她如是回答。

项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忍住要掐她脖子的冲动,就好像他也不记得她后来说要跟他约稿的事,其实他听到了,可是当时他正在思索着另一件事,那就是:

她闯进来,跟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图?

会不会她远远地察觉到他的紧张,会不会她早就明白他根本不擅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会不会,她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是什么老练的畅销书作家,而是一个当站在聚光灯下仍会感到羞怯的“男孩”罢了……

他双手抱胸,低下头忍不住苦笑,会吗,她真的会吗?

“快开始了,”梁见飞低头看了看表,“记住,要是有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打个暗号,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帮你挡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不时在四周张望着,没有看他,可是手却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拍,然后拿起矿泉水瓶,起身走开了。

项峰看着梁见飞的背影,抿了抿嘴,不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什么特别。他想喝水,伸手在脚边摸索了一会儿,拿起瓶子打开瓶盖,但他忽然又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发现瓶子里竟然只剩下半瓶的水,而他刚才只喝了一口而已。

……一定是那家伙拿错了。

可是,他没有放下瓶子,迟疑了一秒钟,仍然凑到嘴边喝起来。

就算拿错了……又怎样?

笔记本电脑旁的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八点过五分,项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电视塔,一种很少有的寂寞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书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梁见飞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上去都很警惕,并且这种警惕有可能是针对他的。

“我饿了。”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大概没有人会以为他在撒娇吧。

电话那头是片刻的沉默,他猜想梁见飞此时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酱。

“想吃什么……”然而她只是拉长了声音,无奈地问。

“老样子。”

“哦……”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控诉十二月的夜晚是多么寒冷,好让他放弃命令她的权利。但他没有给她时间控诉,说了句“再见”就挂上电话。

项峰把手机丢回书桌上,依旧站在窗前,可是这一次,倒映在玻璃上的眼睛明显多了几分神采,他嘴角有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弯度,不可否认的是,心情变得好起来。

编辑和作家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尤其是畅销书作家。两年来,梁见飞几乎做到了对他有求必应,不过另一方面,他们仍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她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在跟他唱反调。

挂钟显示九点的时候,门铃响了,项峰把写到一半的稿子保存起来,然后去开门。梁见飞穿了一件有点宽大的羽绒外套,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瘪着嘴站在门口,她的鼻尖有点红,大概是买馄饨时站在风里被冻到的。

他让开门,她大方地走进来,没有一点要换鞋的意思,即使他每次都会从鞋箱里拿出拖鞋丢在她面前,但她还是我行我素。

没错,她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下一期杂志连载的稿子能够准时交吗?”看到他电脑屏幕上的字,梁见飞问。

他暗自叹了口气,她真的一点也不可爱,满脑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我敢保证你会是那种小孩最讨厌的妈妈。”他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拿进厨房,悉数倒在碗里。

“你才是妈妈最讨厌的小孩!”她不假思索道。

项峰站餐桌前,用犀利的眼神瞪她。

“哦……对不起……”她想到什么似地抿了抿嘴,尴尬地道歉。

他低下头,在漆着|­乳­白­色­钢琴烤漆的桌面下寻找银­色­汤匙。

项峰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就撇下他和弟弟,离家出走,长大后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父母,别人也很少问。梁见飞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除了是他的责任编辑,是他电台节目的搭档,也是他弟弟项屿的同学。

所以其实,她应该知道他不少的事。

梁见飞大概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期期艾艾地走过来,靠在吧台旁,观察他的表情。他用眼角瞥着她的一举一动,有点想笑,但脸上却保持了一贯的严肃。

“你要一起吃吗?”他问她。

她摇头。

他安静地吃,她也安静地呆着。

“梁见飞,我问你……”

“?”

“你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不做别的事吗?”

她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想了想,回答:“也有的吧……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

“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一直在工作。”

“你是想抱怨我随时随地跟你追稿吗?”

“不是,”项峰垂下眼睛,看着汤匙里的馄饨,“我只是奇怪……”

“?”

“怎么会有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当我晚上想吃东西的时候,她就能够在半小时内出现在我面前,”他看着她,在她想开口反驳的时候继续说道,“那是不是代表,她其实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梁见飞低下头,摆弄起铺在吧台一角的桌旗:“这样难道不好吗?”

“你有没有想过去做点别的什么?”

“你指什么?”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任何你有兴趣的事,”他顿了顿,又补充,“但不包括跟我吵架。”

她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甚至笑出声来:“哈,谁会喜欢吵架!”

“但我觉得你一直很乐在其中……”他瞪了她一眼。

“大作家,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也瞪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他仍然垂着眼睛,像是很专心地在吃东西,“恋爱呢?”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

“现实比虚构更残酷。”

项峰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用‘更’,现实本来就比虚构残酷啊。而且,基本上我认为这句原话应该是‘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说:“我想说的重点是‘现实’和‘残酷’,而不是‘更’——再说你就当作我说的是对的又能怎样!”

他皱着眉,但是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可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努力——对于……这方面。”

“怎么会呢!”她像是蒙受了极大的不白之冤,“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被迫认识一到两个男人,每一次我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圣女一样!”

“你是真心想去吗?”他一针见血。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不要用一种老爸的口气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

项峰瞪她:老爸?会吗?

“活了三十三年却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没资格说我。”她瞪回来。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汤,轻描淡写地说:“谁说我没有……”

梁见飞愣了愣,好像他刚应验了那句话: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大作家,可以跟我形容一个那个不幸的女人吗?”她拨了拨肩上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项峰的脸­色­忽然沉下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轻声说:“她……她已经死了……”

整个客厅也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到他用银­色­汤匙舀汤的声音。

“对不起……”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跟他道歉,并且这一次,更诚恳,甚至带着无奈与同情。

项峰抬起头,毫无预警地对梁见飞露出一个得逞后温柔的微笑:“没错,在我心里……”

“?”

“在我心里,她已经死了——尽管她的­肉­身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并且搭飞机去了洛杉矶。”

梁见飞脸上不出意外的是被耍了之后的勃然大怒,可是她又不敢真的对他咆哮,所以她只是龇牙咧嘴,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

项峰把碗放进水槽里,转过身看她,脸上忍不住还带着微笑。

“你觉得捉弄我很好玩是吗?”她板着脸。

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半开玩笑似地说:“你的这件外套太大了,是在为自己变胖做准备吗?”

梁见飞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客厅的另一头去看他的深海鱼缸,回答得很漫不经心:“这是我前夫的衣服,今天出门前随手拿的。”

那鱼缸里的海草和水生物都是他花了很多­精­力养的,她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用手指跟着里面的鱼一起移动。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还留着他的东西?”

他的声音沙哑到,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梁见飞含糊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跟他谈这个话题实在无聊:“嗯,只是忘记扔了……”

说谎!

这天晚上项峰原本是想送梁见飞回去的,怎么说她也是为了他的一句话冒着寒风来的,但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只是打开门目送她出去,然后说了句“路上小心”。

关上门,他又看到了落地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竟然死板得吓人。

让她自己回去吧,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再说……她还穿着那件忘记扔的滑雪衫呢,怕什么!

晚上临睡前,项峰接到弟弟项屿的电话,说要把“小白”送到他这里来,子默却在旁边大叫不准。

“小白”是只柴犬,本来是项屿买来哄子默的,可是子默怀孕以后,这小子又千方百计要把狗送到他这里来。

夫­妇­二人在电话那头争执起来,项峰拿着电话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去关鱼缸的灯,然后回到卧室关上门,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才听到项屿说:“好吧,暂时不送了,但是如果下次体检指标还是高的话,就一定要送走。”

子默大概答应了,项屿轻叹了一声:“没事了。”

“你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就是让我听你们吵架?”项峰有点不耐。

“……反正你还没睡。”

“你还真够有良心的。”

“感冒好了吗?”

“没有。”

“要我带你去医院吗?”

“别说得那么­肉­麻,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大哥?”

“哥……”项屿欲言又止,“你今天……”

“?”

“没什么……那,周末一起吃饭。”

“看我有没有空。”

挂上电话,项峰拿起床头的书,翻了一会儿,又放下,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梁见飞的声音带着高度警惕,大概是害怕他在这么晚又要提什么吃宵夜的要求。

他不禁想笑,是苦笑。

“你到家了?”

“嗯!而且已经睡了。”

“你放心,我没有要叫你出来跑一趟。”

“……”

“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到家。”他想自己的声音应该很生硬。

“哦。”

“……梁见飞。”

“?”

“有些东西……该扔的还是要扔。”

“啊?……”她一时茫然。

“再见。”他放弃地挂上电话。手边的书静静地躺着,他却再也没有要翻开的意思。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他早已习惯于直面人­性­的丑恶,那些植根于人内心深处的恶意总是能被他轻易地发现,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无动于衷。

他的心胸并不狭隘,也不喜欢捉弄人,可是却喜欢看梁见飞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想起人­性­的纯粹。

不错,她的确喜欢跟他唱反调——而且总是不遗余力——但她既不复杂也不难懂,最重要的是,隐藏在那副擅于挖苦人的嘴脸下的,其实是一颗善良的心。

二(中)

“又到了每周二下午‘地球漫步指南’的时间,不由地感叹地球上的时间过得真是快,”徐彦鹏今天戴了一副有点搞怪的绿­色­眼镜,“我是彦鹏,跟我一起在这里主持节目的是两位‘不共戴天’的地球人,下面让他们跟各位打个招呼吧。”

坐在最左侧的梁见飞隔着徐彦鹏那稍微有点发福的身躯,看了最右侧的项峰一眼,后者很绅士地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他的身体随着旋转椅微微地摇摆着,说明此时此刻这位小说家心情还不错。

“大家好,我是见飞。”

“我是项峰。”

“这句‘不共戴天’有点言重了,”梁见飞嘴角噙着笑意,看了徐彦鹏一眼,“其实我们只是……‘势不两立’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习惯于项峰和梁见飞这种类似于“死对头”的关系,而且他们自己也常常会调侃这一点。但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糟——当然也绝对不见得好。

“本周地球上有什么新闻呢?”

项峰双手抱胸,看着面前的稿子,说:“本周的新闻都是关于——谎言。”

为了避免这对“不共戴天”或“势不两立”的男女利用新闻在节目中挖苦或攻击对方,从半年前开始,节目策划人兼主持人的彦鹏就要求他们分别负责不同期的新闻搜集,于是项峰的主题终于不再是失婚­妇­女的变态心理调查,而梁见飞的也没再纠缠于侦探小说家的怪僻上。

“哥本哈根气候会议召开,‘全球变暖是世纪谎言’的论调又被提起;一项网站问卷调查揭示,在旅行中德国人最爱撒谎;另一条关于谎言的新闻是,泰格伍兹身陷婚外情,谎言被一一揭穿,球迷大感失望。”

项峰顿了顿,继续道:“戈尔在2000年竞选美国总统失败后,成功地将自己从一名美国政治人物转变为第一个全球环保名人。戈尔06年拍摄的纪录片《不可忽视的真相》公映后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自己也同时获得07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但在戈尔的电影上映一年之后,英国一个电视节目制作人马丁· 德金拍了一部和他唱反调的片子《全球变暖的大谎言》,用列举数据,采访科学家的方式,试图说明全球变暖是由于太阳辐­射­的变动引起的,与人类排放温室气体无关,而且环保主义者在以此名义­干­扰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如今全球气候大会在哥本哈根召开,这个疑问又被提出来,引起各国广泛关注……”

项峰停下来看了两位搭档一眼,但那两人要么盯着屏幕打哈欠,要么­干­脆关了麦克风在嚼鱼片­干­,脸上清楚地写着两个字:无趣。

他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话锋一转,侦探小说家那种与生俱来的捉弄人的本­性­又开始显现出来:“那么,你同意这种观点吗,梁见飞小姐?”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半截鱼片­干­突兀地挂在嘴­唇­边,因为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把矛头转向自己,所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愕”来形容。

“还是说你有其他的观点?”他看着她,笑嘻嘻地说,像是“好心”地为她争取时间。

梁见飞一边努力吞着鱼片­干­,一边打开麦克风,用还算清楚的口齿接道:“事实上……是的。”

“哦?”他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引起全球气温变暖,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既不是温室效应,也不是太阳辐­射­喽?”

她眨了眨眼睛,定下心神,思考后认真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节目太受欢迎,整个太阳系的行星们为了能更好地接收我们节目的信号,不惜改变自己的行进轨迹,向地球靠拢,我想这其中应该也包括太阳。”

说完,她又兀自想了想,仿佛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妙,不禁得意地笑起来。

项峰翻了个白眼,刚想调侃她,一直如蜡像般端坐着的彦鹏却突然动了动手臂,说:“见飞,我不得不指出你刚才那段话里的错误……”

“?”

“那就是,”徐彦鹏一脸不可冒犯的严肃,“我们的节目可不止在太阳系里受到欢迎!根据最近统计,‘地球漫步指南’已经从太阳系一跃成为银河系收听率最高的广播节目!”

“……”

他志得意满地大笑了两声,才催促项峰继续念新闻,后者为了不让自己的耳朵遭罪只能继续读稿件。

“……德国人的严肃、严谨和守时世界公认,但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爱撒谎’也将成为德国人的一个标志,尤其是正在旅行途中的德国人。

“在一个名叫‘欧泊多’的网站,一项在线问卷调查显示,在旅行中的谎言频率和说谎后的厚脸皮程度方面,德国人堪称世界冠军。调查显示,78.9%的人表示不会为旅行时的谎言感到后悔。还有22.5%的被访者承认,在旅行中曾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另外,17.8%的德国旅游者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艳遇的好机会,而闭口不提家中的另一半。如果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对象,德国人还特别擅长根据对方的喜好装成熟或者装­嫩­。30%的被访者承认曾有谎报年龄的经历。”

项峰才读完,梁见飞就开口说道:“可是为什么德国人会给人这种平时不爱说谎的印象呢?”

“因为德国人大多比较严谨,不苟言笑。”他接话。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她舔了舔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里还有残留的鱼­干­片,“有些人,每天梳个一丝不苟的发型——”

项峰看似不经意地低下头,原本被好好地塞在耳朵后面的头发滑落出来。

“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

他摘下眼镜,自然地揉了揉眼角。

“穿件衬衫加毛衣外套——”

他大概觉得闷,所以解开条纹衬衫的钮扣,又脱下黑­色­毛衣外套。

她呶了呶嘴,继续道:“——就以为自己衣冠楚楚,其实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项峰轻咳几下,不紧不慢地问:“那么梁小姐以为怎样的才不算‘衣冠禽兽’呢?”

“——喂喂,我已经忍了很久,”彦鹏忽然粗暴地打断他们,“最后那条关于老虎伍兹的新闻呢,这么重要的新闻全银河系都在默默等待着,谁要听你们在这里讨论德国人是不是爱说谎!”

“……”

见两人都不出声,他满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好了,请继续吧。”

背景音乐空放了一会儿,项峰重又戴上眼镜,读道:“地球最顶尖的高尔夫球选手泰格伍兹近日身陷桃­色­新闻,经过各路媒体的穷追猛打,最后得出结论,这位杰出的高尔夫球选手的婚外情对象高达十数人,而这还在轰轰烈烈进行着的风波是由一场车祸引起的。”

从节目开始就一直无­精­打采的彦鹏开始吹起口哨,好像参加狂欢的球迷一般,项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心底叹气。

“我曾经认为他是个神奇的男人,”徐彦鹏顿了顿,仿佛在感慨,“现在,我还是认为他是‘神奇’的男人……”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梁见飞拨了拨头发,“究竟,男人是如何看待另一个男人出轨这个问题?”

“嗯……我认为这个问题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来回答。”彦鹏耸耸肩。

“哪两类?”

“即是说,要看这个男人是‘曾经出轨’还是‘从未出轨’。”

“……”

“前者通常不以为意,后者则比较重视。说得直白一点,出过轨的男人更多的是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待别人的出轨,而从没出轨的人会觉得这是比较严重的问题。”

“那么……”梁见飞随着转椅转了个圈子,又回到麦克风前,“项峰先生……”

“?”从刚才开始就没想要加入这个话题的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如果现在彦鹏告诉你他出轨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侦探小说家沉吟片刻,平静地回答:“那个不幸的女人是谁?”

每一次直播结束,项峰都会去走廊角落里倒一杯温水,坐在长椅上喝完后才离开。彦鹏有时会坐在他旁边抽支烟,两人聊一会儿,最后告别。那是他们在工作以外唯一的交流,异常短暂,仅是一支烟的时间。

梁见飞嚼着鱼片­干­从播音室里出来,视而不见地走过他跟前,到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去。她走路的时候步子轻快,像是一阵风。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也是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编导领着他去播音室,中途停下来,指着一个头发乌黑的女人说:“这位是某某出版公司的编辑,跟你一样也是节目的嘉宾。”

他打量她,那家出版公司他很熟悉,却从没见过她。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很稳健,丝毫没有小编辑遇到大作家的惊惶失措,他点点头,说“你好”,她也微微一笑,说“你好”。那一刻,他才看出她其实是紧张的,也许手心还流着汗,可眼里却没有一丝颤抖。

后来,侦探小说家敏锐的洞察力告诉他:这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

再后来,她成了他的责任编辑,像是命运跟他开的玩笑。

他知道出版公司为什么派她来,因为之前的那几任都曾被他气哭过,没有人愿意来接他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又不得不接。

“喂,”梁见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他身旁,“你病好了没?”

“几乎。”他把一次­性­纸杯折起来,丢在垃圾箱里。

“嗯……那个……”她踌躇着,支支吾吾地。

“?”

“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他看着她,眯起眼睛:“我没听错吧。”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生硬地回答:“别误会,不是我要的!是我表姐。”

“你表姐?”

“就是上次研讨会时坐在我旁边的……”

“哦,”他恍然大悟,“是她。”

“……你记得?”她皱了皱眉,仿佛不太相信。

“嗯。”

那个女孩很动人,也很高调,应该很少有人没注意到她。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觉得吃惊:“上次没能要到你的签名,她就来缠着我……”

他苦笑一下,问:“你的意思是说,作为我的责任编辑,你竟然拿不出一本我签过名的书?”

“这有什么稀奇,全都送掉了啊。”

项峰挑了挑眉,瞪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女人,她不把他当一回事,除了工作上的受制于人,她几乎想要在其他任何的时间里都彻底忽略他的存在——这让他感到恼火,异常地恼火。

“我没空。”

他说不出“我不签”这样孩子气的话,所以只能用“没空”来代替。

梁见飞立刻瞪大眼睛,皱起眉,微微鼓着两颊,大概不明白他怎么又忽然对她发难,机灵的眼睛转了转,像在思索着逼他就范的办法,可是看那副表情,大约始终也没找到对策。

她咬了咬­唇­,放低姿态说:“……怎么会呢,签个名不过几秒钟而已。”

“……”

见他没反应,她又补充道:“我书都带来了,就在包里。我表姐可是你的忠实粉丝……”

他抬眼瞪她,一直瞪到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梁见飞!”彦鹏和另一个人站在播音室前一起抽烟,那个人他也认识,是彦鹏另一档很受欢迎的电台节目里的搭档。

“啊?”

“一起吃晚饭吗,我们前两天发现了一个很好吃的路边摊。”徐彦鹏一说到吃,马上眉飞­色­舞起来。

“哦……好啊。”她双手Сhā袋,用力点头。

“那个……项峰要不要也一起来?”彦鹏问得有点迟疑。

项峰倏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有事,谢谢。”

说完,他朝讪讪地立在那里的两个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其实,不止是他的小说,他的生活中也充满了谎言。而且往往撒了一个谎,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他并不想说谎,但他说了;他想温柔一点,但表情和语气却生硬地让人讨厌。

谎言是为了掩饰真相,而他要掩饰的,不过是当面对某个人的时候,心底那最真实的无奈和慌张。

二(下)

“你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项屿从后面拍了拍项峰的肩,然后走到他对面,把外套挂在椅背上,牙齿咬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一抽,就脱了下来。

项屿的手指很修长,指关节突出,这让项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许从手指这一点上就已经能够看出,他像妈妈,而弟弟比较像爸爸。

子默曾经说:你们兄弟两个都是靠手吃饭的呢。

但这句话听上去很……“别扭”,所以项屿很快纠正说:应该是靠头脑,头脑!

他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其实对待大部分人,他都抱着一种宽容的心态,他小说里的人物常常就是因为不明白什么是“宽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恶。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这间小小的酒吧是他们兄弟经常相约的地点,他们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只因为头顶上金­色­的、温暖的灯光。

“她工作还没结束。”

项峰诧异:“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你还放心她去工作?”

项屿耸了耸肩:“她说她会有分寸的,我只能相信她。”

项峰看着弟弟,嘴角有一抹微笑,这微笑里有无奈也有高兴,就像是意识到男孩忽然一夜长大,作为见证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项屿从菜单里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你少来”的表情:“别那么危言耸听,我已经够紧张了。”

“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项峰一脸虔诚。

项屿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不过好像也没有生气。

点了单,弟弟忽然说:“哥,我有个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

项屿顿了顿,从背包里翻出一本杂志放在桌上:“是真的吗?”

项峰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项屿双手抱胸,认真地回答:“说实话,我觉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项峰想起发布会上梁见飞对于这绯闻的“高见”,当时他还颇为不满,现在看起来,她还算好的。

“看到这条腿了吗?还有这个帽檐、这只手——还有这几个路人甲乙丙丁,”他在杂志封面上指点江山,“我们那天总共是十六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这张照片只是截取了那个浩浩荡荡队伍的一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面,如果我当时走快几步,现在出现在这封面上的就不是我——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项屿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微笑。

“?”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这些?”

“我怕你误会。”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解释,就算你被拍到搂着子默,你也没跟我解释一句。”

“那不一样,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误会。”他摸了摸鼻子,侦探小说家通常很懂得运筹帷幄。

“哥……”项屿凑过来,看着他,“你到底是怕我误会,还是怕什么人误会?”

项峰毫不闪躲,泰然自若地迎接两道犀利的目光:“什么人?”

项屿坐直身体,笑而不语。

“对不起,我来晚了。”子默走到他们面前,宽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并不惹人注目,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妇­。

“你开车来的?”项峰问。

“怎么可能,”子默脱了外套,项屿一边接过来一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同事送我来的。”

“刚才我还在问项屿,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没。”

“没有呢,”子默笑起来,还是很木讷,“他好像很纠结,其实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什么‘只不过’,这关系到人的一生,如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名叫‘嘟嘟’,这象话吗?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辈子……”项屿振振有词。

项峰和子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暂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对了,上次吃饭的时候见飞帮我想了个名字。”子默说。

“?”

“项悟,‘醒悟’的‘悟’,见飞说这个名字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项屿问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问。

“因为‘像雾像雨又像风’,所以项悟的排名在你们之上啊。”

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项家两兄弟的表情是多么难看。

看到子默的笑脸,项峰也陪着笑,只不过是苦笑。

这的确很符合梁见飞那古怪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打压他,就算是给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鱼缸里“嗡嗡”的水声。项峰开了灯,站在鱼缸前看了一会儿,生活在海底的鱼总是很安静,耷拉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也许对它们来说,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幸福”这两个字,也许它们本来就离他很遥远,所以他也常常敬而远之。他质问过梁见飞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畅销小说作家”带给他的成就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东西,这对于一个从小经历了坎坷的人来说,是命运给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礼物。

他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着。

梁见飞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总是一脸尴尬,大约她觉得这是他的禁区,但其实不然,内心里,他一直坦然地面对所有事实。

妈妈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患了忧郁症,弟弟五岁的时候,她抛下一切离开了。他们的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很忙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年少时对家庭的记忆充满了空虚和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有弟弟是最亲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冷漠地站在角落里,看上去高傲,其实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经历,不是不愿意讲,只不过跟弟弟比起来,他是一个聆听者,而不是倾诉者。

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包括项屿。他总是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见飞之前的那几任编辑),子默说他像一位温柔的兄长,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实上,他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更特立独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小说里,有时是简单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他习惯于躲在面具之后,以沉静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个勇敢而耿直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去撕开面具……

项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眼镜,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张遗像,他其实想走过去祭拜他的兄长,他们曾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终身难忘,但他又害怕走过去,因为冥冥之中,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读到一种危险的讯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有罪恶发生。

……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镜,接了起来:

“喂?”

“……是我。”梁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尬,也许是因为直播那天的不欢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们杂志的主编请我打电话转告你,稿子不错,快的话下周就可以发行了,所以想问你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

“我正在写。”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着长长的电波,他脑海里闪现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也许她正蜷缩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器的开关,神情茫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印象中,她总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个刁钻的要求,见缝Сhā针地跟他作对,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渐渐的,他把这当作一种乐趣,他平静而沉闷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

通常,他接下来该跟她告别了,挂上电话,继续写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个故事上,于是他顿了顿,问道:“吃过饭了?”

“嗯……当然。”她沉默得有点……古怪。

“一个人吗?”

“……”

“?”

“为什么这么问。”

“……随口问的。”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想找个什么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咒骂了一声,然后说:“说不定,侦探小说家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没有接话,却在心里问:发生了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个人回来了。”

“谁?”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项峰隐约中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跟他离婚的人。”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他曾经不遗余力地用她这段失败的婚姻作为唱反调的武器,她却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伤的样子,所以……他一直以为她早就放下了。

“你们出去吃饭了?”

“……对。”

“你们谈些什么?”

“不知道,事实上……”她顿了顿,“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喝酒了?”

“……嗯。”

“……”

“不过只有一点点……”她急着补充。

项峰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感到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厉害。电话两端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他们之间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在电话里挖苦起对方来,他们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安静。

“梁见飞,”他说,“能告诉我你打电话给我的目的吗?”

“……”

“你不是来催稿的。”他一针见血。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也许还一脸苦笑:“真不愧是本年度最卖座的侦探小说家啊……”

“……”

“你骂我吧。”

“?”

“嘲笑我、讥讽我……或者什么都可以。就像你平常对我的一样……要更变本加厉。”

项峰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脚下布满灯光的城市。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原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她来说竟有如此大的“作用”。

“你还忘不了他?”他替她说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

“……”

“一顿饭就唤回了你对他所有的感觉吗?”

“我……我不知道。”

“你要我骂你什么?骂你傻,骂你贱?这样你真的会觉得好受一点?”

“……”

“听着,”他说,“那个人曾经对你做过什么,他带给你的快乐或痛苦,所有这一切都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别人帮不了你。”

“……”

“我不想骂你——不想在这件事上骂你。现在你最好锁上门,洗个澡,然后睡觉。等你清醒了如果还愿意跟我谈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再继续。”

“……好。”她吸了吸鼻子,像是被他点醒了。

“再见。”

“再见……”

但她忽然又叫住他:“喂!”

“?”

“谢谢。”

“……”

“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我清醒了以后绝对不会跟你道谢,所以我想我最好现在先说出来……”

“……不客气。”

项峰挂上电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神­色­凝重。

他说他不想骂她,但他说了谎。

他想骂她,想骂得她狗血淋头,骂得她体无完肤,骂到……她脑子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第二天是周日,项峰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周围以及下巴上的胡子都是­精­心修剪过的,有一种落拓却­精­致的错觉,头发有点蓬乱,不过他喜欢这样,等一会儿只要戴一顶黑­色­的呢帽就可以出门。

他用烤面包机烤了两片吐司,抹上巧克力酱和草莓酱,与之搭配的是一杯冰牛­奶­,他的肠胃也像他一样特立独行。

两点过五分的时候,他穿上黑­色­的呢大衣,戴着帽子出发了。今天下午有一个电影的试映会,是根据他的热门小说改编的,影片制作方一早就跟他打过招呼,请他务必出席。

这一周的下半周,雨停了,但是气温却降到了冰点。他驱车来到举办试映会的电影院,就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座大厦里。在地下车库等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思考着连载小说的情节,忽然有个女人在他身旁轻声说:“你好。”

他转过头,惊讶地抬了抬眉毛,礼貌地回应:“你好。”

是……梁见飞的表姐?还是表妹?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穿了一件火红的呢外套,外套下面是一双黑­色­的高跟过膝靴子,他不知道那两只鞋跟有多高,不过总之当她穿上它们之后,他用不着低下头看她。

“我叫汤颖,是梁见飞的表姐——尽管她看上去比我年纪更大一些。”美人微笑着说。

“哦。”他扯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十分客气地点了点头。

“我上次跟见飞一起去参加了你的座谈会。”

“我知道。”他又点头。

“你记得我?”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梁见飞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苦笑:“我想你不是那种让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

她眨了眨眼,然后笑起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

“你给人的印象有点冷淡。”

“冷淡?”他不禁皱了皱眉。

“是的,”汤颖的眼睛很有灵气,“尽管你常常在镜头前笑,不过总让人觉得眼神空洞了点……”

项峰没有想到她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说,便­干­脆保持沉默。

“我表妹是个有趣的人,”她忽又直直地看着他,“我听过你们主持的电台节目,很有意思。”

“谢谢。”

她还是看着他,双手Сhā袋,一点也没有被他的沉默打击到的样子:“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很冷淡对见飞却不太一样?”

她的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项峰怔了怔,面不改­色­地说道:

“也许因为我们都很厌恶对方。”

汤颖想了想,勉强接受地耸耸肩,没再说话。

就在他以为这段对话就此结束的时候,她又忽然转过头盯着他:“你有女朋友吗?”

他眨了眨眼睛,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确很有魅力,跟她在一起,仿佛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人害怕却也着迷。然而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只有些许窘迫:

“没有。”

“为什么?”她还是盯着他。

“这需要理由吗?”他也看着她,侦探小说家的本能促使他冷静起来。

“要的,”她满脸微笑,表情友善,言词犀利,“女人总是迫切地想知道一个对她来说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为什么迟迟没有伴侣。是因为他要求太高吗?还是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项峰抿了抿嘴:“恐怕两者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她睁大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了,一阵寒风吹过,他没有迟疑地走进去,汤颖还站在原地,双手抱胸看着他,等待答案。

“认真看我的书吧,答案就在里面。”

说完,他对她露出一个灿烂而温柔的笑容,就像每一次闪光灯亮起时一样,直到电梯门迅速地关上。他好像从门缝中看到汤颖惊愕的表情,不过只有一秒,稍纵即逝。

【如果可以,最好不要轻易地说谎,因为谎言一旦开始,就很难圆满地结束。当真相被揭开的一霎那,惶恐、痛苦、挣扎、迷茫都有可能接踵而至。

我是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成功的作家,早就过了会对世界感到惊讶的年纪;我其实很内向,不善言词,很少跟别人一起分享内心的感受,却享受一种不受约束的我行我素;我爱我的家人,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但不愿意成为他们的羁绊;我对所谓的爱情毫无幻想,可是我笔下的人物一再为了“情”字铤而走险;我热爱自己的生活以及工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平静的力量,它让我不寂寞;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希望被打扰,却渴望大众的回应……

那么,以上这段话中,哪一些是谎言呢?

Beta】

【快乐理论】

三(上)

【12.21 快乐理论

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直光顾某一家水果店,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认为这家是最好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另一家水果店打出买一箱苹果送一瓶果汁的标语,就毫不犹豫地冲到另一家店去,结果是买了一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的苹果,同时果汁又是最讨厌的菠萝口味。同理的还包括牙膏、香水、杂志、甚至是卫生巾。

当然,也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原本很讨厌任何菠萝味果汁的我,某天偶然看到卖果汁的专柜竟然摆满了可爱的绒布公仔,为了把公仔带回家,买了几瓶果汁,回家后心想反正放着也是浪费,所以就硬着头皮喝起来,最后竟然发现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喝,甚至爱上了菠萝……

我想以上这些奇妙的现象是想要对我说明:人是可以在愉快的环境中改变自己的习惯,促销标语也好、绒布公仔也好,这些都是让人能够产生愉悦心情的东西,当人本能地可以感知到快乐的时候,是谁也无法阻止他(她)往那个方向发展的。

这被称为“快乐理论”,一种……其本身就含有着有趣元素的原理。并且这个原理可以来解释很多现象,比如——婚外情。

Alpha】

周一的早晨,梁见飞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她的头还是有点疼,不过比起昨天早上要好了许多……想到这里,她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竟然在喝到半醉的时候打电话­骚­扰项峰——噢,是的,那就是­骚­扰,赤*­祼­*­祼­的­骚­扰!

咏倩泡的咖啡在办公桌上冒着热气,见飞怔怔地发着呆,思绪不可抑制地回到了两天前。

如果说林宝淑的那一句“池少宇回来了”让她感到惊讶的话,那么当那个人确实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恐慌。

他还是一脸迷人的微笑,用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语调说:“有空跟我一起吃个饭吗?”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她正穿着邋遢的睡衣,没有洗脸喝没有刷牙,头发更是乱七八糟到了极点……但是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池少宇就用脚抵着门,说:

“我在楼下等,给你半小时。”

说完,他扬长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她……

说真的,他对女人很有一套。

最后她还是下楼去了,就在半小时以后。他对她的习惯如此了解,以至于可以­精­准地计算出时间。

他换了一辆车,不是高调的红­色­,而是内敛的黑­色­——跟项峰的车一样的颜­色­。

她怔了怔,为什么是项峰?

“上来吧。”池少宇探过身子从里面开了门。

她坐上去,用早就酝酿好的、平静的口吻说:“去哪里?”

他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一言不发地上路。她这才有时间仔细地打量他,他变黑了,理了一个短且­精­神的头发,身体的轮廓没有什么改变,可是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她和池少宇相识于十六年前,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相恋,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结婚。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对样貌、家世、才学都旗鼓相当的男女,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于是决定共度余生。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她很少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什么人,但她不吝于把这个词加在他身上;他身材很好,热爱运动,在学校的时候,每次他打篮球都有许多女生在场边为他加油;他也勤奋好学,成绩虽然不能说是拔尖,可是也算优秀,重要的是,他对于自己想要做好的事都十分认真,比如他说过长大后要开着飞机载心爱的人回家,后来他就真的成了民航的飞行员;他也可以说是一个相当浪漫的爱人,体贴、总是把她捧在掌心。

没错,在那时的她看来,池少宇是一个完美的人,她不可自拔地深深地爱着他,直到某一刻,世界在她面前崩塌。

一个再完美的人,如果无法保持忠诚,那么他就什么都不是——连一团空气也不如。

所以说事情总是有它的两面­性­,当她认为他完美的时候,也有很多其他女人认为他完美,当她为他痴迷的时候,也有很多其他女人为他痴迷,而他从来没有拒绝过那些女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对他来说,她就是那家原先一直光顾的水果店,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新鲜感过去了,会想要去另一家水果店看看罢了。

她试着原谅过他,很多次。但最后没有成功。

她决定要离婚的时候,妈妈哭了,她知道不是为她的解脱,而是担心她今后的路。一个26岁的、离过婚的女人,接下去该怎么走?

但她没有迟疑,也没有考虑那么多,她唯一想到的只是终于可以坚持自己的信念,做一个忠于内心的人。

他说他不愿意离婚,还爱着她,但是他也没纠缠多久。因为他知道她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很难回头的人。于是他们以一种看似和平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婚姻。但结束的又何止是婚姻?

离婚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离开这座城市,她去了公司驻清迈的办事处,他去了阿德莱德的飞行员培训基地,从此再无交集。所以,当他忽又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知所措,就像是某一种默契、某一种平衡被打破了。

他载着她去了以前他们约会时常去的餐厅,店堂早就装修一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服务生穿着崭新的制服,对他们微笑、点头致意。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见飞感到自己的局促,但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

“还是点原来那些菜吗?”池少宇一手拿着菜单,看着她的眼睛问。

“随便。”其实她吃不下任何东西。

“随便?”他抬了抬眉毛,像在说“这可不像你”。

但她没有在意,把难题留给他,自己看着窗外的风景。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在叫她的名字,于是转过头看着他。

“你最近……过得好吗?”

她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悻悻地笑起来。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好或不好,似乎都不是最佳的答案。

“你找我有什么事?”所以她没有回答,反而直截了当地问他。

池少宇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苦笑,眼角似乎有了一道不太明显的皱纹,可是这一点也无损于他的魅力:“我以为过了四年,你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恨我了。”

梁见飞轻轻地叹了口气,坦然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恨你,我是那种如果曾经爱过就没办法恨的人。”

“……”一向擅于言辞的他竟说不出话来。

“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他还是微笑,“只是……想看看你,看你有没有什么改变。”

“哦,当然有,”她抿了抿嘴,颇有些自嘲意味地回答,“皮肤暗沉,黑眼圈加重,脸上多了几道纹路,身材也没有以前那么好,甚至于肠胃功能也开始退化……”

他讶然失笑:“你还是那么直接。”

“嗯,”她点头,“这点恐怕没变。”

“那么……你……”

“?”

“你有男朋友了吗……”他的风流倜傥忽然不见了,像是等待发放考试分数的男孩。

梁见飞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老实地回答:“没有。”

“哦……”他松了口气。

“……”

“你没有搬回爸妈那里住?”

他说“爸妈”两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还是一对夫妻,从没分离。

“嗯,”她垂下眼睛,“我已经有点……不能习惯我妈的唠叨。”

他笑起来,像是很了解她的意思,却又不愿多说什么。

她闭上嘴,一心一意等待上菜。

“你不想问我的情况吗?”他看着她,忽然说。

见飞摇摇头:“我觉得我们最好做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可是非常短暂,短到她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抓了抓头,苦笑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虽然不恨我,但是也没有原谅我?”

“……可以。”

“那么,”他又看着她的眼睛,带着一种特有的魅力,“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不原谅’就代表你还没有忘记我?”

她想脱口而出说“可以”,但是,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如果你找我出来就是想说这些无聊的话,那么我要回去了。”

说完,她起身要走,却被他拽住了手腕。

“好吧,我保证不再乱说话,好吗?”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恳求的成分,于是她心软了。

这顿饭其实吃得很辛苦,在剩下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认真听池少宇说了些什么。她只是不可抑制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回想他刚才的那个问题,但却不敢回答。

吃过饭,他送她回去,两人在她家楼下告别。

“喂,”池少宇看着她,小心翼翼,“我们以后还可以像今天这样一起吃饭吗?”

“嗯……”她回答地含糊,或者根本就是在敷衍,她只想快点离开,一个人呆着。

回到家,她蜷缩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电视机的遥控器,直到兴起了喝一杯的念头。于是她翻箱倒柜,终于在橱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瓶没开过的葡萄酒,开瓶塞颇费了点时间,所以她允许自己多喝一点。

其实她害怕,非常地害怕,一个可恨而愚蠢的想法钻进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她想要打给那个人,让他骂醒自己……

最后,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个人就是项峰。当第二天早晨她睁开眼睛看着有点泛黄的天花板,想起昨晚的种种时,懊恼的情绪才逐渐将她淹没——

噢!为什么是项峰?!

此时此刻,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可她的心情还是无法好起来。桌上放着一本杂志,上面有一张黄|­色­的报事贴,咏倩的字很漂亮,一眼就能认出来:主任,这是李主编送来的样刊,说给你参考。

她扯开报事贴,一排大大的粗体字引入眼帘,她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项峰”两个字。

“噢……”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脸哀叫了一声,心情跌落谷底。

有人轻轻敲她的办公室的门,门没有关,所以她一抬头就看到李薇站在门口。

“样刊收到了吗?”

“哦……嗯。”梁见飞垂下眼睛,发现李薇所说的东西正被自己捧在手上。

“你看完的话麻烦转交给项峰,周三左右就可以出了。”

“……好。”表情先是苦恼地停顿了两秒,接着裂开嘴,露出一个看上去很尴尬的微笑。

李薇转身打算走了,可是忽又转回来,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问:“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月刊的制作周期很短,他是大牌,我才肯答应分段交稿。”

梁见飞挑了挑眉,很想说:我又不是你的杂志编辑,要追稿你自己去追啊!

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是平淡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李薇那张如冰山一般的脸上出现了疑惑——或者可以称之为怀疑的表情,不过她像是并不想把这种心情表达出来,轻声说了句“谢谢”就转身离开了。

梁见飞又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用杂志挡住脸,龇牙咧嘴地低吼:

“天呐……饶了我吧!”

这天晚上,见飞独自回到家里,安静地吃完方便面,忽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找个人好好地聊聊。她拿出手机,先选了几个号码,逐个打过来,但她那些好友要么在加班,要么忙于煮晚餐,更有甚者,正手忙脚乱地帮孩子洗澡。她有点泄气,三十岁的单身女人,连一个可以好好聊天的对象也找不到吗?但她又觉得实在无法苛责她们,一旦结了婚,甚至于有了孩子,人的­精­力就变得十分有限。朋友的闲聊或是倾诉早就被排到了最末的位置。

她又在手机的电话簿里翻找了一会儿,才无奈地拨了一个号码。

“喂?”汤颖的电话难得没有任何背景音乐。

“你在­干­吗?”

“看书、发呆,总之很无聊。”

梁见飞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就像在地球上发现了同类的火星人:“我也是——我是说,很无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太可悲了,我竟然沦落到……跟你一样的境地!”

“……”

“说吧,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聊聊天。”

“别骗人,梁见飞,你不是这么感­性­的人,你一定有话要说。”

见飞抬了抬眉毛,这跟她感不感­性­有什么关系?

“……好吧,”她下定决心,“但你千万不能告诉你妈,不然她一定会告诉我妈。”

“哦。”既然有八卦新闻可以听,汤颖答应地毫不迟疑。

见飞开始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但最后还是把池少宇回来,以及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的事告诉表姐,但关于后来项峰的那一段没有说——因为根本没有必要说。

“你想说你又对他心动了吗?”电话那头汤颖的声音听上去很冷。

见飞没想到她会这么一针见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甚至不知道要承认还是否认。

“我觉得人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是很愚蠢的,你难道已经忘了受过的伤害吗?”

“没有……”

“我知道,他很有魅力,说实话以前我也挺喜欢他的,但他背叛你、伤害你,很多次了——见飞,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不知道,”梁见飞深吸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场梦。”

“?”

“他代表的是我曾经美好的那段时光,跟他分开之后,美好的时光就离我越来越远。”

“为什么?”

她苦笑:“为什么?别忘了,虽然我们都是‘黄金剩女’,但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可你还是男人们追逐的对象,所以……你甩开我不知道多少个身位。”

她以为汤颖会得意地笑,也许还要象征­性­地安慰她几句,可是汤颖没有,而是尖声道:“这都他妈的是谁跟你说的啊?”

这还用得着别人来对她说吗?

“见飞,我跟你没什么分别,”电话那头的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的确是长得比你漂亮,身材比你惹火,也比你更讨男人喜欢。”

“……”

“失败的婚姻算什么?只不过说明你被一个男人彻彻底底地骗了,他不适合你,他不是你想要的人,他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仅此而已!”

“可是……”可是有多少人真的这么以为?

“你用不着管别人是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你的生活还是他们的生活?如果有人因为你离过婚而歧视你,你应该吐他口水。”

“……”这一点,恐怕她很难做到。

“所以忘掉池少宇吧,他不是个好梦,而是噩梦。”

尽管汤颖言词激烈,而且有点偏执,但见飞还是轻声笑起来,由衷道:“谢谢。”

“对了,”汤颖话锋一转,“你这里有项峰所有的书吗?”

“……我手上只有我任内出版的这几本。”她惊讶于怎么忽又提到了项峰。

“哦……那么,你觉得他会喜欢怎样的女人?”

见飞愣了愣,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真的难倒她了。

“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汤颖像是勉强才接受这个回答,“那你下次帮我问问他,不过要悄悄的。”

“这……这种事也太强人所难了……”

“你就帮我问一下嘛,求你!”

“好、好吧……”见飞知道如果现在不答应,这位烦人的表姐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迫使她就范,与其自讨苦吃还不如先敷衍地答应下来。

两姐妹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一会儿,才挂上电话。

见飞把餐桌收拾­干­净,然后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靠在沙发上。她不是真的想喝,其实只是想闻蜂蜜混合柚子的香味,以及感受热气漂浮在脸上的温暖。

项峰会喜欢怎样的女人?

这真的是个……很诡异的问题。起初她一直觉得他对女人有偏见,可是随着认识的深入,她承认那也许不能称之为偏见,只能说尽管他有很犀利的洞察力,却不擅于了解女人。但他也不讨厌女人,相反的,他有点害怕女人,对她们敬而远之。

所以她很难想象他会爱上什么人,或者说,什么样的女人会对他有吸引力?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还是那句话:“那个不幸的女人是谁?”

三(中)

“欢迎再次收听‘地球漫步指南’,北半球终于迎来了寒冷的冬季,本周气温下降得厉害,我们直播室里的空调正以最大的风量吐出热气,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到那种‘突突突,突突突’的声音……”彦鹏的本意是要模仿风声,但是真的演示起来,却像在开机关枪,“坐在我身旁的这两位地球人都变得很本分,一人捧一杯热茶,死气沉沉。”

大概为了反驳他,梁见飞和项峰异口同声地对着麦克风说:“各位下午好。”

“哈哈,”彦鹏的笑声很爽朗,“冬天果然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季节,连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人都这么有默契。”

两人听到这句话,又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好吧,见飞你可以开始读本周地球见闻了。”

“本周的见闻是关于‘快乐’和‘有趣’。斯德哥尔摩一个地铁站的进出口楼梯,日前被大众汽车公司改装成了一个巨大的钢琴键盘,人们在上下楼梯的同时也能感受到‘自创’音乐带来的快乐。

“这条‘钢琴楼梯’是这样运作的:工作人员在这条楼梯上安装了压力传感器,然后把楼梯刷成黑白两­色­,就像钢琴键盘。传感器与扬声器相连,当人们走上楼梯,每走一个台阶,就相当于按下一个琴键,扬声器就会播放出相应的音调。这条式样新颖的‘钢琴楼梯’出现没多久,进出地铁站的人们就喜欢上它了。上上下下之间,同时享受到了运动与音乐的乐趣,根据统计,使用楼梯而不是自动扶梯的人多了66%。

“设计这条‘钢琴楼梯’的初衷,是想找出‘别出心裁’的方法,鼓励人们放弃自动扶梯,多运动。发言人说:引申之,使平常事物变得有趣能够明显改善人们的行为方式,我们称之为‘快乐理论’。”

见飞一读完,彦鹏就迫不及待地说:“噢,这个很好,能把原本枯燥的事情变得有趣,让人由被动变为主动。”

“但,你不觉得这其实就是一种欺骗吗?”见飞摇头。

“?”

“因为再怎么说那也只是一条楼梯罢了,楼梯是用来赶路的,而不是其他的用途。”

“但我从中得到了乐趣啊!”

“难道说为了乐趣其他的东西就都不重要了吗?”她瞪大眼睛。

徐彦鹏被她说得有点愣住了,一直安静地喝着热茶而没有开口的项峰忽然说:“等等,你确定你现在讨论的只是一条地铁的楼梯吗?”

“当、当然!”

但项峰和徐彦鹏的表情显然说明他们不是这么认为的。

见飞别过头去没有理睬他们,继续读道:“据英国《太阳报》12月3日报道,近日,一名日本的电子游戏玩家与自己在游戏中的虚拟女友正式结婚。这名玩家的真实姓名尚不得而知,上周末,他和自己的‘新娘’在美国关岛的一所教堂里举行了婚礼。‘新娘’的名字叫Anegasaki Nene,是一款游戏中的3名女主人公之一。自从这款游戏9月份上市以来,无数玩家便为之疯狂。

“这应该是所知的第一个男子和自己的虚拟女友结婚的案例。据了解,这对‘新人’之所以选择到西太平洋中部的偏远小岛上结婚,很大程度上与关岛是全世界少数能够为非本地居民提供合法婚姻注册的国家有关。在关岛,许多酒店就可以为游客们提供方便的婚姻登记服务,所以在这里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情侣们成双成对,不过估计跟游戏人物结婚的人,他们还是头一回遇见。”

彦鹏先是发出惊讶的感叹声,接着郑重地考虑了几秒才接着道:“所以说,刚才见飞说得对,不能仅仅因为乐趣就作出这么……这么荒唐的事嘛!”

“为什么不可以?”见飞反问。

“……”徐彦鹏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跟另一个人结婚,只要他们没有伤害到别人,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许多国家尚且赞同同­性­结婚,那么跟虚拟的人物结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那根本不是一个人啊……”

“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结了婚之后双方是否意识到有义务、有责任把婚姻关系好好地维持下去。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也许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一旦分手,伤害的又何止是两个人。不要以为跟虚拟人物结婚就可以摆脱男人应尽的责任,虚拟人物也有虚拟形象、虚拟思想,甚至是虚拟感情!”

“怎么可能有虚拟的感情——”

“——男人从来只看外表,根本不在乎对方脑子里的东西。”

“……”

“请问,”在一段沉默之后,项峰忽又开口道,“你确定我们现在讨论只是一个日本网友娶了网游人物的事情吗?”

见飞瞪了他一眼:“不然还有什么?”

他给了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示意她继续。

“最后,也是一条有关于‘快乐’的新闻,我想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快乐的消息,因为他们将有机会获得快乐,唯一感到不快乐的恐怕只有这位……本·绍索尔——‘世界上最好工作’的获得者。因为他那份为期半年的降灵岛护岛人的工作马上就要届满了。

“绍索尔今年5月打败了全球3.4万名申请者,幸运地赢得了这份‘世上最好工作’——探索大堡礁、尤其是惠森迪群岛地区的各个岛屿,喂海龟,清洗泳池,担任兼职信差等。每周他还需要通过更新博客和网上相册等方式,汇报工作和生活情况。这份工作的薪水相当丰厚:平均每周只需工作12小时,半年就能拿到15万澳元,市值约合人民币90万元。”

说到这里,见飞停下来,看着彦鹏,后者双手抱胸,耸着肩一脸郁闷地说:“噢,我没有任何想法、意见或感想,没有!”

“怎么可以呢,彦鹏……”她很老友地用力拍了拍搭档的背。

徐彦鹏却一脸惊恐,认真地回想自己刚才哪里又说错了话。

“其实我觉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呢,”她满脸堆笑,“你开朗、热情、聪明又具有探索­精­神——真是这份工作的不二人选!”

“真的?”彦鹏被她说得有点轻飘飘起来。

“不过,”她又接着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的英文很烂,所以你能当选的几率很小……微乎其微。”

“你……”

“所以我们还是来听歌吧。”她笑嘻嘻地打开录音文件,在音乐响起的一霎那暗自松了口气。

基本上,节目里既定的跟梁见飞抬杠的人应该是项峰,但今天她却拼命地拽着徐彦鹏,目的只有一个——避免跟项峰作对,或者准确地说,她没脸跟项峰作对——在经历了那通­骚­扰电话之后。

项峰不知道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直没有发言,只适时地说了两句话,把节目带入下一个环节。她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几乎不敢正视他,怕自己看到那张脸就说不出话来。

从直播室出来的时候,徐彦鹏还一脸疑惑,像是不太明白她吃错了什么药,她唯有给他一个抱歉中带有安慰的笑容。

项峰紧跟在彦鹏身后走出来,见飞连忙匆匆告别。

车子驶出广播大厦的时候,她看了仪表台一眼,已经是七点了。她往家的方向驶去,忽然又想起要先去买一袋吐司,便在路口调头。才转过弯来,就有一部黑­色­的吉普车在她面前驶过,她大吃一惊,刹车还没来得及踩到底,就撞了上去。

梁见飞看着自己的车头,以及那辆吉普车的左侧车尾,两者现在应该是亲密地、不分彼此地连接在一起,她不禁有点错愕。

吉普车的车主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她窗前,用力拍了几下,大声说:“你会不会开车?!”

她皱了皱眉头,尽管觉得是自己地错,但还是忍不住对那男人心生厌恶。她放下车窗,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们报警吧?”

“报警?”男人冷哼了一声,“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等交警来起码要一小时,我没那种闲工夫。”

“那你想怎么样?”她拿出耐心。

“私了,各自做单车事故,但是你撞了我,浪费我那么多时间,得给点车马费。”

“要多少?”

男人在车尾左右看了看,说:“800。”

“……先生,你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见飞有点气愤,可是对方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不便发作。

“小姐,修一修起码要两天,”他比了个手势,“我不止要自己出交通费,还很辛苦,这个价钱不算贵了。”

“我不会给的,800太多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是被人讹诈了。

“最少600。”男人很“爽快”。

她还是摇头,那男人就瞪她,像是怎么也不会放过她。就在两人僵持着的时候,一辆黑­色­越野车驶过来停在路边,司机从车里下来,脚步从容地来到她身旁,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挡在路中间很招人厌?“

见飞抬头,看到来的人是项峰,抿了抿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猜他多半又要开始奚落她,她不想听,至少现在不想听。

项峰双手抱胸,问:“怎么回事?”

她不情愿地开口说:“我调头,他从旁边上来,我撞了他。”

“先生,我看现在这个时候等交警来起码要一个小时,不如私了吧。”他转过头,一脸和蔼地对那吉普车主说。

吉普车主赞同地使劲点头,见飞恨不得下车割了项峰的舌头。

“1000吧。”他又说。

吉普车主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并且显然没料到他这么爽快,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不、不……800就可以了。“

“怎么可以,”项峰不着痕迹地瞪他,“修理起码要两天,这两天里面的车马费、辛苦费收你1000算便宜了。”

“收我?!”

吉普车主和见飞同时变了脸,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先生,”项峰指了指路口,“这里是‘丁’字路口,直行和左转是分道行驶的,她从这里调头过来的时候,除了跟在她后面的车之外,不可能有其他车会从旁边上来,如果有,就是闯红灯。”

“……”

“看到那里的摄像头没有?”他又指了指,“这个路口的情况都能被拍下来,你是不是违规马上就能查得一清二楚。”

“……”两位肇事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吉普车主很快走了,是灰溜溜地。项峰看了看见飞的车头,说:“没有修理的必要,只是擦掉一点漆,而且以你的技术,修也是浪费。”

“……”

“还发什么愣?”

“没有……”她咽了咽口水,“只是忽然又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台词……”

“?”

“人生大起大落得太快,真是太刺激了。”

项峰双手抱胸,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见飞先是自言自语地说:“咦,我为什么要说‘又’……”接着看了看他,懦懦地开口:“谢谢。”

“你说什么?”他故意问。

“我说,谢谢!”她没好气地吼,想起几天前的晚上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心情又不由地低落起来。

“哦,不客气,”他点头,“晚饭还没吃吗?”

“嗯……”

“带你去个好地方。”

“?”

“跟着我开,别跟丢了。”说完,他跑回停在路边的越野车,不一会儿就发动车子上路了。

“喂,喂,别自作主张……”她喃喃地抱怨,却还是跟了上去。

原来项峰所说的好地方,不过是一家很不起眼的茶餐厅。

“这里虽然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其实菜的味道不错。”他坐下来,把餐牌递给她,低头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

“你作主吧,既然你请客。”她故意说,刚才受了一点惊吓,现在吃一顿白食想来一点也不过分。

“哦。”他收回餐牌,对旁边的服务生报了几个菜名,就低头继续倒满自己面前的茶杯。

见飞忽然有点后悔,说到底,他帮了她呢……可是转念一想,以他的个­性­,说不定又盘算着什么作弄她的计划。

“放心吧,”项峰微笑着说,“我点的菜里没有你最讨厌的腰果和芹菜。”

她愣了愣,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最讨厌这两样?”

他又是淡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知道我吃小馄饨最讨厌在里面放葱吗?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她无奈地想,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做仇人做到这个份上,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帮一个差点被欺负的女人,男人不应该欺负女人,也不应该看着女人被欺负。”

他说得那么坦然,让她不禁有点刮目相看。她第一次觉得,撇开那令人讨厌的个­性­不说,其实他是个不错的男人,有他自己的处事原则,并且自始至终自律地执行着——比起那些毫无底线的人来说,算是好太多了!

菜很快送上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见飞觉得味道不错,两人专心地吃着饭,偶尔讨论几句,她从背包里拿出李薇托她交给项峰的杂志,他翻看起来。这也许是迄今为止他们两人吃得最平静的一顿饭,没有挖苦、没有讽刺、没有针锋相对,有的只是相互之间的坦然。

她忽然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像是为了得到赠品买了一箱讨厌的菠萝汁,可是到头来发现,其实菠萝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

甚至,可以称之为好喝。

三(下)

周末的中午,梁见飞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很少有人会打她家里的座机,所以她猜想应该是父母。然而电话那头的人,是汤颖。

“不会吧,”汤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大呼小叫起来,“已经十一点了,你还在睡觉?!”

“……不行吗?”

“没什么,只是很佩服你的生物钟,我通常七点就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关系。”最后那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

“我刚看了项峰新的连载,那杂志是你们公司出的?”

“嗯。”

“能不能透露一下后面的内容。”

“不行。”

“你怎么就一点也不顾念我们三十年的姐妹情……”汤颖哀求的声音听上去很假。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有交稿——甚至于,我连他连载的第一期内容都没看过。”

“什么?你这样也可以做他的编辑?!”

梁见飞很无奈地翻着白眼,汤颖也好、李薇也好,她很想大吼一声:这原本就不是我的工作啊!

她刚想挂电话,汤颖忽又放柔语气,说:“他写得很不错呢,我在专栏里推荐了他。”

“……那是个什么故事?”

“又是一个关于魔女的故事,类似于‘女王蜂’。”

“女王蜂……”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是横沟正史的作品,说起来,那也是一个常常用女­性­来代表罪恶的作家。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有多长,可是我觉得要是篇幅够的话,做新书来推也不逊­色­的。”

“汤颖,”见飞忍不住说,“你真的成了他的书迷?”

“说不上,其实我对他这个人更感兴趣,只是想通过他的书了解他的人罢了。”

“他的人?……”她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听上去有点暧昧。

“哎……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

“他就是那种明明对我很有吸引力,但是我却不愿意碰的男人。”

“你的说法很自相矛盾。”

“人本来就是矛盾的。”

“……”

“我对他很感兴趣,但不是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而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吸引,我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但我明白他不适合我。”

“……难得你脑子还算清醒。”

“谢谢!”汤颖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最后下了一个结论,“他是那种,要么像处男一样单纯地爱着你,要不­干­脆就能把你玩死的男人。”

“这真是……很诡异的比喻。”

“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对他毫无欲望。”

见飞失笑:“你说得就好像,感情是可以控制的一样。”

“是可以的……”汤­阴­淡定地回答,“很多时候,是可以的。”

“……”真的吗?

“所以,不要再去想池少宇了!”

见飞哭笑不得:“在你提起这个名字之前,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哦,那很好。”汤颖说这话时的口吻,竟然有点像霍格伍兹的优等生格兰杰小姐。

“你的­骚­扰结束了吗?”

“勉强算吧。对了,我要的签名呢?”

“……我问过他,但他不肯给我签。”

“你是说,作为他的责任编辑你竟然连一本他签过名的书也没有?”汤颖大吃一惊。

这是很值得惊讶的事吗?见飞想起项峰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禁茫然。

“……喂,”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觉得他是在跟你闹脾气吗?”

“什么?”

“你都没有保存他签名的书,所以才不肯签给你。”

“……”会吗?

“啊……”汤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兴致勃勃却又不肯多说。

这个诡异的问题因为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所以两人果断地挂了电话。

梁见飞放下听筒,思考着表姐的话,项峰会真的在气她没有保留他签过名的书吗?但……他绝对不像是会做如此孩子气的事情的人啊!

一个会生闷气的项峰?!

她无法想象,通常会做这种事的人是她才对吧,他常常惹得她火冒三丈却又敢怒不敢言。

她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三本书,都是这几年她亲自编辑制作的项峰的畅销书。她翻过封面,在书的第一页、印有书名的那一页上,有人用黑­色­水笔写了一句话:

给吃小馄饨还要放葱的人。 项峰

她又翻开其它两本,在同样的地方也有同样的笔迹,只不过内容不同。她怔怔地看着,然后苦笑起来。

早知道,她应该告诉他:她有保留的,不过,只有这三本而已。

这天下午,见飞去好友宝淑和余正的家看望夫­妇­两人以及他们一岁的女儿。

她以前一向对于孩子没什么好感,认为他们是麻烦的代名词,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对孩子的喜爱油然而生,她常常买些小礼物去看望他们,不过也许是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吧。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报一个什么学习班,像是陶艺或者拼布之类的,虽然听上去有点凄惨,但她已经对自己的生活有了认命的念头,说不定,再也不会出现什么对的人,说不定,她就是要这样一个人孤独终老。

“真的吗?”宝淑听到她的想法,把女儿往沙发上一放,转头说,“我也一直想去学拼布呢。”

“那是什么?”如今已是颇有名望的设计师的余正疑惑地问。

“就是把不同颜­色­、图案、面料的布经过设计缝在一起,组成各种图形,有的甚至可以达到像壁画那样的效果。”见飞解释。

“听上去很……无聊。”这就是男人的结论。

“你懂什么,”宝淑嗔道,“不止是靠设计,也要看手工,一块大师级的拼布床罩作品甚至可以卖到十几万呢。”

她的意思是,不要小看女人的创造力,可是余正却淡定地回她一句:“就算再有艺术感,那也只是一块床罩罢了。”

宝淑咬着牙,却想不出该怎么反驳。

“哈哈,”见飞打圆场,“女人都是这么无聊的。”

余正笑起来,走到沙发边拍拍女儿的脸,慈爱地说:“囡囡,你以后千万不要学你老妈啊……不然你这辈子就完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瞪大眼睛,忽然点点头,惹得见飞和余正哈哈大笑起来,宝淑却龇牙咧嘴,很不服气。

见飞揉了揉眼角,羡慕好友有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又不禁对自己无奈。如果,她和池少宇能够好好的,今天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场景呢?

门铃响起,余正去开门,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有点局促地看着见飞。

“怎么了,谁啊?”宝淑问。

“是……”

“——是我。”池少宇跟在余正身后走进来,看到梁见飞的时候也不禁愣了愣。

有那么几秒钟,余家的客厅里安静地只听到空调吐风的声音,好像谁也不敢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以免变得更尴尬。

“你们……要打架吗?”宝淑抱着女儿平静地问。

“?”

她那张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忽然展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囡囡最喜欢看人打架了!”

池少宇扯了扯嘴角,终于从错愕中解脱出来,不无幽默道:“你是说人打架还是‘妖­精­打架’?”

“……”

但不管怎么说,从他开那句玩笑开始,见飞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也许抛开过去几年的恩怨情仇不说,他还是池少宇,她也还是梁见飞。她从没有那种“分手也可以是好朋友”的念头,可是他们还有共同的朋友,只要他不越矩,她愿意在这种场合里跟他好好相处,至少没必要让朋友们因为他们两个感到尴尬或不安。

她没有刻意跟他攀谈,也没有刻意回避他,一切都像原先那么自然,吃晚饭的时候他谈起这几年在澳大利亚的见闻,她也说了些关于泰国的风情以及反政府力量游行示威的事,不过余正对于她是项峰的责任编辑这件事更感兴趣。

“我有个疑问,”见飞忍不住说,“每个男人都看项峰的书吗?他真的这么受欢迎?”

余正像是不太愿意承认他对项峰的喜爱程度,但他认真地说:“他写得很好。”

她翻了个白眼:“我想也只有男人喜欢看吧。”

“为什么?”池少宇对这位近几年窜红的畅销书作家并不熟悉。

“因为他常常把女人作为‘罪恶’的代名词!”

余正笑起来:“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见飞给了他一个“我不这么认为的眼神”。

“对了,”宝淑对池少宇说,“你真应该听听他们在电台的那档节目,每次都有一种让人直冒冷汗的感觉,可是又非常刺激,听众大概一直盼望你们什么时候能真的在节目里打起来所以才默默坚持收听到现在的吧。”

“电台节目?”池少宇瞪大眼睛看着见飞。

她点头:“我不知道电台节目监制是怎么想的,好像我们吵得越凶、挖苦对方挖苦得越厉害,他就越高兴。”

“因为收听率。”余正说出重点。

“也许吧……”她悻悻地抿着嘴。

一转头,池少宇却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她连忙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专心吃着碗里的菜。

这顿晚餐吃了很久,因为跟老友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梁见飞还记得自己中学入学前一天晚上爸爸对自己说的话:

“要好好跟同学相处,那里面有一些,说不定就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当时她并不理解爸爸的意思,可是现在看起来,那真是很有远见的一句话。

九点的时候,囡囡困得直打哈欠,梁见飞才想到要告辞。池少宇也表示要回去了,两人同时走到玄关换鞋,就好像他们是一起来的,所以现在也要一起走。

“再见。”余正拉起怀里女儿的手对他们挥了挥,小家伙似乎连敷衍的力气也没有,转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起眼睛。

“池少宇,”宝淑在余正身后挤眉弄眼,“你帮我送见飞回去哦。”

这对分了手的男女哭笑不得地互望一眼,决定先离开再说。

“你不用送我,我开车来了。”电梯里,梁见飞说。

“我猜也是。”他微笑。

“……”

“就算你没有开车来,也会随便编个理由坚持自己独自回家。”

“?”

“因为你脸上就写着——‘离我远点’这四个字。”池少宇笑起来。

“真的?”见飞瞪大眼睛,“左脸还是右脸?”

他笑得更大声,脸上的线条依然是这么俊朗:“你知道吗……这次回来见到你,觉得你跟我想象中很不同。”

“有什么不同?”她开始在背包里摸车钥匙。

他口吻温柔地说:“我觉得,你比我想象中更……开朗。”

她似笑非笑地瞪着她:“婚姻失败的女人就一定要自怨自艾、死气沉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立刻认真道,“我只是……在见到你之前,有点害怕自己给你造成的伤害还在影响你的生活,可是现在看起来,你比我想象中要好。”

梁见飞手里握着车钥匙,抬起头,即使在前一刻脸上还有一丝笑意,这一刻也已经完全消失殆尽:“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很过分的事?”

“我……”他看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池少宇,”在电梯门打开的一霎那,她走了出去,转身看着他,“即使现在我都不认为你那时候已经彻底不爱我,爱上了别人。你还是爱我的,所以你不同意离婚……”

“……”

“可是说到底,你最爱的是你自己!”说完,她向自己车走去,没有回头,没有犹豫,甚至连任何停顿也没有。

这座城市的夜­色­总是被无数的灯光环绕,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些灯光照在身上很暖和,有些却很冷。夜,真是她再熟悉不过了,那些在白昼被隐藏得很好的东西一旦到了夜晚就会肆无忌惮地被释放出来,比如……孤独,或是寂寞。

刚离婚的那阵子,梁见飞也常常去参加聚会,或是跟一群爱玩的人去夜店寻欢作乐。那种生活还不能称之为彻底的糜烂,她喝很多酒,常常喝到吐,但幸运的是,跟她一起去的都还算有良心,即使她喝得烂醉,也会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她也经历过那样浑浑噩噩的日子,她不知道一向打乖乖牌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报复?或者只是发泄?

都不是。

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是想想了解男人与女人的本质。她想过要真的放纵自己,但始终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做任何不自爱的事。最后,在一束束或明或暗的灯光下,她终于看清楚,男与女的结合,无论认真或是轻率,都是想要互相取暖——是一个人想要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他/她想要的东西,那样东西可能是爱情,可能是金钱,也可能只是一场相遇罢了。

明白了这些之后,她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并不是因为找到了答案——这或许根本也不是一个答案——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跟池少宇的不同。她希冀的只是爱情,而他想要的更多。

所以,他们大约迟早要分手的,迟早罢了。

可是明白了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她的日子从此好过起来,相反的,每当华灯初上,她感到孤独,无边无际,就好像站在城市最高的屋顶上向下望去,找不到任何一个真正理解她、了解她的人。

她并不像项峰说的那样对感情毫不争取,事实上她也积极过,也鼓起勇气寻找下一个能够让她感到快乐的人,可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往往在她开始出发之前,别人就已对她关上了门。

她应该挫败,应该气馁,但她却没有。可是她也不再积极了,唯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自己习惯。

梁见飞把车停在车库里,沿着车用道走回地面上,她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商店买方便面。等待结帐的时候,在收银机旁边是杂志和报纸架,李薇负责的那本新的杂志正好排在第一行,她随手拿了一本放在柜台上。

回到家洗过澡躺在床上,她拿起那本杂志,封面上“项峰”那两个字还是有点触目惊心。她开始读他的新故事,名字叫做《屋顶上的流浪者》,就像汤颖所说的,是关于“魔女”的故事,凡是与之有关的男人都会接二连三遭遇不幸。

她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经三十出头了,受到惊吓时表情却还像是十八岁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坚定。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偌大的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背脊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凝滞,微微皱着眉头,也许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要上去安慰她。

……

手机忽然响了,梁见飞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是……项峰打来的!

“喂?……”

“是我。”他们之间通电话的时候,很少互报姓名,总是没头没脑地来这样一句。

“嗯,”她咧了咧嘴,“我知道。”

“我想问你截稿日,上次你没说。”他极其自然地提到了她喝醉后打电话给他的那件事。

“哦……”她有点慌乱地坐起身去背包里寻找工作手册,找了半天终于在某一页找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下的截稿日期,“是……一周之后。”

“……这么急?”

“嗯,”她叹了口气,“是我们的新主编要求的。”

其实按照经验她知道还可以拖一周,但她不愿意说出来。

“哦。”这一次,他倒没有说“我尽量”这样的话。

“……”

“再见。”

“喂,”她却叫住他,“我在看你的连载。”

“……嗯。”他发了个含糊的音。

“我想问……”

“?”

“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什么,是互相利用的工具吗?”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书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她说,“一个美丽的女人必然有蛊惑男人的本领,于是男人们就像傻瓜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被欺骗了也浑然不觉。”

“……”

“可是这些男人就是好东西吗,他们贪恋也不过是女人的美­色­罢了,所以说到底,男人和女人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侦探小说家在电话那头轻笑起来:“也许,有些时候的确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可是也不尽然。一个人总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他/她必须也要付出,我想这才是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可是你不能偏颇地说那是利用,一对相爱的男女都想要在对方身上找到爱自己的证明,他们愿意用自己全部的感情去换取对方的感情,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交换’,但不是利用。利用是指只花费一点点或者根本毫无花费,去换取别人的全部。”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两­性­关系解释。”她有点诧异。

“爱情是一件……很复杂却也很简单的东西。”

见飞忽然想起汤颖叫她问的那个问题:项峰喜欢怎样的女人?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她不想去触碰对他来说太隐私的部分,对于她来说,很多时候项峰也像是他笔下的那些“魔­性­之女”,充满了神秘莫测的……魅力,仿佛越接近他就越容易打开潘多拉魔盒。

“喂,”他忽然说,“有机会的话,应该去看看那个斯德哥尔摩的钢琴楼梯。”

说完,他就挂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还是因为他刚才已经说过了?

梁见飞看着手机,眨了眨眼睛,他说去看钢琴楼梯?谁?她吗?他自己?还是——

他们?

【快乐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根源,我们为快乐而生、为快乐而死,它支配着生活,主宰思想。然而人们为了快乐也能制造出比之令人痛苦一百倍的事物:背叛、谎言、陷害、恶意……

应验了一句话:最丑陋的东西,是由最美丽的东西衍生而来。

我不遗余力地追求快乐,可是一旦我处在某一时刻,我也愿意随时放弃,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快乐”更值得我去坚持、更令我无法放弃的……

那就是,尊严与信念。

Alpha】

【可怕的巧合】

四(上)

【12.21 可怕的巧合

林肯和肯尼迪常被相提并论,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系列惊人的巧合之处:

林肯首次当选为国会议员是1846年,肯尼迪是1946年;林肯是在1860当选为美国第16任总统的,肯尼迪则是在1960当选为国家第35任总统。

他们的继任者都是南方人,都姓约翰逊。安特鲁·约翰逊生于1808年,林肯·约翰逊生于1908年。

两人都是著名的民权运动者,都关注黑人运动。林肯有一位秘书姓肯尼迪,肯尼迪有一位秘书姓林肯。

然而最巧合的莫过于两人都被刺杀身亡,两人都是在星期五被枪杀的,并都是被击中在头后部。两人的妻子都在场。刺杀林肯的凶手生于1838年,杀害肯尼迪的凶手出生于1938年。两人都是南方人,也都是尚未审判就被枪杀。

林肯是在福特大戏院遇刺的,肯尼迪则是在福特汽车公司出品的林肯牌轿车上被刺。

以上这些仅仅能被称为巧合,所谓“巧合”即是利用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来组合故事情节的一种技巧。百科全书中对于“巧合”的本质是这样解释的:巧合是一种极特殊的现象,其本质是信息释放的能量分为两半进入到三维空间中的不同地点,引发相同分子的摩擦,从而引起不同地点相同事情的发生,这一般出现在同卵双胞胎身上,因为其基因的相似­性­决定了其相同分子摩擦的几率较大。

是不是听上去很玄妙?

其实,你现在能够读到以上这些文字,也算是一种巧合。

Beta】

项峰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阳光透过窗帘钻进书房,整个房间将明未明,将暗未暗,他想该是时间睡一觉了,但又毫无睡意。

通常通宵写作后的那个早晨他都要泡一杯浓郁的咖啡,越苦越好,喝完之后洗个澡,然后让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地入睡。可是今天他实在不想喝咖啡,于是打开水龙头,等待热水从里面流出来。

新故事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之后,他一下子收到许多电子邮件,就跟以前每一次新书上架时一样。

这对他来说是一部有点特殊的作品,他只用了几小时来构思,因为时间上的紧迫,他甚至给凶手安排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杀人计划,但特殊­性­并不在于此,而是在于……这是他第一次更侧重于人内心的描写。

他是个内心极其丰富的人,可是他又常常不愿意把内心表露出来,他笔下的侦探也好、凶手也好,都是点到即止,所有的内心活动不必要细腻地详述,而是由读者们自己想象和体会,他觉得那样更有意思。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能免俗地想要塑造一个内心活动丰富的主角,仿佛那不是他的意志,而是笔下人物的意志——是啊,他有时也会感­性­地觉得,他不是在创造他们,而是把他们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已。

项峰仰面躺在浴缸里,冰冷的身体被温热的水包围着,他感觉不到冷,脸部的线条却仍然僵硬。他用双手抚了抚脸,像是要洗掉疲惫一样,慢慢闭上双眼。

一种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朦胧之间,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在脑海里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可是他真正下定决心又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

他看着头顶明晃晃的灯,忽然清醒过来,暖气从头顶吹来,可是身体已经全部冷却了——是的,他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可是至少是足够让热水变冷的时间。他连忙从浴缸里坐起来,摸索着拔掉橡皮塞,看着水流下去,然后把热水龙头开到最热。不久之前他已经有过一次糟糕的感冒经历,所以不禁在心理暗骂自己,如果再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电话偏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幸好他在浴室也安了一门,湿漉漉的手拿起听筒,有点颤抖,也许是感到冷的关系。

“喂?”

“你在家?!”梁见飞的口气不怎么样。

“嗯……”

“我在门口按了快十分钟的电铃!”

“我睡着了。”冷水差不多放完,他又塞上橡皮塞,滚烫的热水冲在浴缸白­色­的壁沿上,激起一层层雾气。

“那么可以麻烦你起来给我开个门吗?外面冷死了……”她的用词很客气,但语调却不善。

“等一下。”

“?”

“我在洗澡。”

“……啊?”她大概被搞糊涂了。

项峰不等她再说话,就挂线了。

他站起来,把出水的方式改成花洒,热水一下子冲刷在皮肤上,他几乎疼得要叫起来,但还是忍住了。他用热水把全身上下反复冲了几遍之后,就关上龙头,四处搜寻浴巾。

镜子被雾气覆盖着,他一边用力擦头发一边去抹镜子上的水珠,他看着自己的脸,忽又想起第一次在电台的走廊里见到梁见飞时的情景,她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作何感想呢?他记得,那时候她还对他笑了笑,落落大方。后来回想起来他才发现,有那么一秒钟,他脑中一片空白。

门打开的一瞬,梁见飞原本因为寒冷皱在一起五官忽然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甚至于,她那双大眼睛都快要被瞪出眼眶了,可是下一秒,她眨了眨眼,像是不知所措。

风吹在赤&­祼­的上身,项峰不禁缩了缩肩膀:“还不快进来。”

“哦……”她像是被下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低着头默默地走进来,坐到沙发上。

他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她是太久没见过赤&身&­祼­&体的男人是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下身不应该穿运动裤,而应该像小说里一样裹一条浴巾。他去厨房拿了两只马克杯,找出一罐咖啡,神­色­自若地泡起来:“用咖啡机太麻烦了,速溶的好吗?”

“啊……嗯……”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看着别处,像是竭尽全力当他不存在。

他背过身去,把热水壶里的水倒进马克杯,脸上的笑容看上去竟然很温柔。

“找我什么事?”

“哦,”她如梦初醒地从背包里拿出两张纸,“这次的约稿函,稿费都写在上面,出版公司的已经章盖好了,你签个名给我。”

“就为了这个?”他仍然背对着她,背脊上的线条像雕塑一般。

“嗯……”她回答地含糊。

他转过身,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她面前,她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地说:“你、你不冷吗……”

“还好。”他弯下身子,把杯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动作缓慢。

梁见飞轻声道谢,视线专注地集中在漂浮着白­色­泡沫的咖啡上。

项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说:“你觉得不安吗?”

“没有。”她捧起杯子,断然否认。

“那为什么从进门开始你的眼神就好像游移不定?”他假装疑惑地问。

梁见飞撇了撇嘴,说:“难道你要我一直盯着你的胸部看吗,还是你隆过胸了?”

项峰毫不在意地耸肩,丝毫没有扭捏或尴尬的意思,无辜道:“我刚才在洗澡,是你叫嚷着要我快开门的。”

“……”

他微笑地想,这也是一个“可怕的巧合”吧。

梁见飞眯起眼睛,终于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于是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喝咖啡。

“还有,”她又说,“我想顺便看看你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顺便?”

“不可以吗?”

他今天的表情一直显得很柔和:“按照我的理解是——恰恰相反——你是来催稿的,顺便把文件给我。”

她摸了摸鼻子:“好吧,算你猜中了。”

他很想说:我可不是用猜的,而是凭着两年来对你的了解。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转身拾起沙发上的T恤衫,张开手臂套起来,这件黑­色­T恤还是他大学时买的,现在已经显得有点破旧,可是穿惯了之后,就不舍得丢。

“喂……”她叫住他。

“?”

“你该不会是……”

“什么?”他套T恤衫的动作定格着,手臂悬在空中,上身仍几乎赤&­祼­着。

“……没什么。”她移开视线,脸颊两边有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太高的关系。

他终于套上了衣服,好像从这一刻起,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侦探小说家。

“后面的稿子写好了吗?”她问。

“还没有。”

“写到哪里了?”

“我想还没达到你想要的字数。”

她皱了皱眉,有点失望,但又接着说:“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改变。”

“?”

“我是说作品。”

“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改变好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

他在单人沙发位上坐下:“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改变好?”

“因为……我可以肯定这次凶手不是女人。”

项峰翻了个白眼,随即叹气道:“原来我的责任编辑每次最在乎的是凶手是不是女人?”

她没有附和他,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抿着嘴笑,样子很讨打。

“不过,”他说,“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易断定谁是凶手、谁不是。”

“你不会为了让我失望而特地把凶手改成女人吧?”她瞪他。

“那我­干­脆写个全都是女人的凶杀案算了。”他也不着痕迹地瞪她。

=奇=梁见飞沉默了一会儿,才用认真的口吻说:“不管怎么说,一旦完成就发给我。”

=书=他看着她,眼神敏锐:“你喜欢这个故事?”

=网=“没有。”她照例否认。

他没再追问下去,可是心里竟有些得意。

项峰在约稿函上签了字,还给梁见飞,他猜想她多半该告辞了,想了想,装作毫不在意地问: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哪件?”她不解地抬头。

“……你之前的那个男人。”他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镇定地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或者很识相地闭口不谈。”

“恐怕我没那么健忘而且也没你说的那么识相。”

她噘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三十岁的女人,反而像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你要是能够当我没说过,我会很感激。”

这句话听上去又有点讨饶的成分。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他的回答总是不留情面。

她皱起眉头,挣扎了半天,终于丢出一句:“我知道我不应该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那么事实上呢?”他紧追不舍。

“事实是……”她顿了顿,“我觉得我可以处理好这段关系。”

他盯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是在逞强。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那么做了……这就是女人为什么常常爱上坏男人的原因。

也许所谓的“不可以”就像一道咒语,引诱着人们把手伸向潘多拉魔盒。

“我真想一巴掌把你打醒。”说完,他真的抡起手往她脸颊上挥去,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下不了手的。

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撞了一下,然后他拿起马克杯,继续喝咖啡。

他以为梁见飞会叫嚷着“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之类的,然后背上包走人,不过会那样叫嚷就说明她还有救,他无法看着她又踏上一条错误的路——即使只是萌生那种念头也不可以——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都要阻止她。

可是该怎么让她明白呢?她是一个……这么倔强的人,甚至曾经有一阵子她盲目地跟他对着­干­,好像任何能够引起他反感的事她都要进行到底。有时候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在他们“势不两立”的过程中,竟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根本不像是两个年过三十的人该做的事。

他收回思绪,抬起头看着她,忽然怔住了。

梁见飞捂着脸,以一种饱含痛苦的口吻说:“我,我要走了……”

有那么几秒钟,项峰以为她又在捉弄自己,她也经常会玩这种把戏不是吗,露出一副被欺负了表情,然后当他心生愧疚之后,又笑嘻嘻地、毫不留情地揶揄他。

可是这一次,侦探小说家的直觉告诉他,她并没有在耍他,至少她红了的眼眶不像是假的。

他站起身,笨拙地看着她背上背包,一手捂着刚才被他手背撞到的那半边脸颊,开门走出去,难得的是,她竟还在关门的一霎那,不忘对他说:

“再见……”

四(中)

“在本周节目的一开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徐彦鹏今天穿着黑­色­衬衫和西裤,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更扁平,可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这样一身随时可以去参加黑帮老大葬礼的行头外面,为什么要罩一件荧光绿的鸭绒背心?

他顿了顿,大概是想从左右两边收到询问的目光,但那目光却迟迟不来,他只得扯了扯嘴角,继续自得其乐地说:“那就是,在我小的时候,每周二下午都是电视台休息的时间,所以电台节目很受欢迎,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黄金档。”

他又顿了顿,但身旁的两位搭档只是挪了挪脚,没有一点要接话的意思。

“好吧,下面就开始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我们的两位嘉宾主持人似乎有休战的迹象。”

这句话说完,项峰和梁见飞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算是一种回应。

“很好,”他满意地点头,“那么请项峰来说一下本周的地球见闻吧。”

项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稿子:“本周的见闻是关于‘巧合’,可怕的巧合。”

“法国的罗伯.盖伊阿和罗伯.加罗迪,是一对孪生兄弟。由于父母离异,兄弟两人从孩提时代起就分居于法兰西的南部与北部,成年后都不约而同矢至于医学。医学院毕业后,他们分别在昂鲁和尼姆的两家医疗机关就业。前不久,罗伯兄弟同时向法国的《大众健康》杂志投寄了题为《­精­神治疗之研究》一文。由于这两篇文章的内容、段落安排以及措词造句,甚至连标点都是惊人的一致,使得编辑部的工作人员满腹疑团: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剽窃者? 医生说,这纯属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巧合。”

“你真的相信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彦鹏摇晃着脑袋问。

“为什么不?”项峰看着他。

“哦,我忘了,你好像有一本书就是关于双胞胎姐妹的。”

“不是好像,是的确。”他挑了挑眉

“那么你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吗?”

“有,可是我们常人无法用科学的角度去解释,我一直认为更大部分的原因是两人朝夕相处,所以习惯和思维相近是很平常的。”

“就算是毫不相­干­的男女,只要天天在一起也会产生这种巧合?”

项峰的视线越过徐彦鹏,落在梁见飞身上:“也许……”

“见飞呢,”彦鹏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转头问,“你对这类事情是怎么看的?”

“……噢,”梁见飞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惊恐得就像是忽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我想……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们……”

“?”

她张着嘴,憋了半天,说:“……双胞胎最好不要向同一个杂志社投稿。”

“……”

项峰低下头……一边翻着稿纸一边想:她昨天是怎么了?因为他用手背“扇”了她一个巴掌吗?但那应该并不疼,或者说根本不至于让她红了眼睛……还是,他提起了那个男人,让她感到难过?

他皱了皱眉,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比如何塑造一个完美的凶杀案难得多!

“居住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多里斯和谢拉姐妹俩都希望到对方家中拜访,给对方一个惊喜。于是她们告别家人,开着汽车从各自家中出发,沿第25号公路朝对方家中行驶,然而,就在路中间的某个路段,这对姐妹俩的车子突然碰到一起,姐妹俩同时丧命。”

“天呐,她们是有仇吧?”彦鹏惊诧。

“我想不是……”项峰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所以以后要去给别人惊喜一定要先打个电话,对方不在家的话也要问清楚他去­干­吗了,要是回答说开车出去了,千万得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路线,然后——”彦鹏顿了顿,表情异常严肃,“记得绕道走!”

项峰忍不住笑出声:“没这么夸张,这只是巧合,尽管很可怕。”

“但这巧合让人丢了命呐!”

“是的,但如果命中注定的话,你绕道走也很有可能被油罐车撞,或是大石块从山上滚下来砸在车上,又或者拐弯的时候冲出悬崖……一切都有可能。”

“哇噢,”徐彦鹏沉痛地说,“地球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回火星去吧。”项峰难得在节目中开玩笑。

“见飞,”彦鹏用手肘顶了顶她,“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啊……没有……”但她明明就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关于刚才的故事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高见就是……”

“?”

“——不要跟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同一条公路旁。”

“……”徐彦鹏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恶狠狠的口吻说,“你可以回金星了。”

梁见飞眨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项峰觉得她今天很反常,可是他又忍不住地想:她这副错愕的表情,其实……也很可爱。

“2005年,华盛顿警察逮捕了两个女人,罪名是买凶杀人。 巧合的是,这两个女人的名字是一样的,并且他们都是要买凶杀死自己的男友,他们的男友都是22岁,最后她们都是在交易的时候被便衣警察抓获,而这个便衣警察正是他们要花钱雇的杀手,警察局也承认,这是一个恐怖的巧合。”

“天呐天呐天呐,现在的女孩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徐彦鹏大叫一起,好像他就是被害者一般,“为什么要杀人呢?分手不就行了吗!”

“也许她们痛恨对方。”

“于是决定犯法?”

项峰抬头看了搭档一眼,讶然于他的这番义正词严,他一直以为他是那种鼓励青少年大胆尝试的人……

“人的思想为什么要如此狭隘!”彦鹏继续道,“女孩们,就算那个男人伤害了你,但也不至于让你们铤而走险去做触犯法律的事情啊。”

“也许——”项峰试图Сhā话。

“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的选择有很多,就好比有人在你门口谩骂,如果你走出去跟他对骂,固然是出了一口气,可是这能够解决问题吗?”

“说不定——”

“你的做法会让别人觉得,对谩骂还击的方式就是谩骂,那么参与骂战的人永远都不懂得自省。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看,你也成了和对方一样的人——那是你的初衷吗,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项峰眨了眨眼睛,“你确定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关于两个女孩买凶杀人的故事?”

“没什么,”彦鹏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女孩们都能走一条比较正确的路,不要被封闭在狭隘的思想之上……”

说完,他抿着嘴,陷入沉思。

项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转头看着梁见飞,希望她能缓和一下气氛:“好吧,见飞,在回金星之前,你认为这件事给予地球什么启示?”

这一次,梁见飞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说:“收音机前22岁的男孩们,你们要小心了。”

“对不起,”放下耳麦,彦鹏品拍了拍项峰的肩,“我刚才有点激动。”

“没关系,听众说不定喜欢真­性­情的主持人。”

彦鹏苦笑了一下,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妹妹也做过同样傻的事……”

项峰愕然。

“当然不是买凶杀人,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幸好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徐彦鹏一直给人风趣幽默的印象,很少有如此情绪低沉的时候,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也许他只是有感而发。项峰觉得,这时候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便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切向前看。”

然后,他起身离开。

梁见飞在自动贩售机旁的沙发上坐着,仍然一手捂着脸,项峰走过去,假装在买饮料:“要喝什么?我请客。”

“不用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模糊。

他买了一罐温热的咖啡,边开边走到她身旁坐下:“今天你好像……很沉默。”

“没什么……”

他想,她是决意不会说的,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觉得这一次的凶手不是女人?”

她捂着脸的手动了动:“嗯……我觉得她跟你写的其他女人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其他女人是怎样的?”

她拿开手掌,抿了抿嘴:“你不觉得自己笔下的女人都很有魔­性­吗?”

“魔­性­?”

“想要控制男人、金钱、地位,控制一切她触手可及的东西或者人。”

他笑起来:“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梁见飞瞪他,“我不否认有那样的女人存在,可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那么你呢?”

“我?”她也看着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最后常常地舒了一口气,“我大概也曾经是你说的这种人吧……说不定人到了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就会变得这样,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全感。”

“现在就有安全感了吗?”他抵着墙壁,慢慢品尝那罐子里对他来说太甜了的咖啡。

“也没有,”她坦率地摇头,“但是也不会想要去控制。”

“?”他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因为知道那没有用,”她的嘴角有一丝笑容,不知道是微笑还是苦笑,“互相包容和体谅才是解决人与人之间问题的最好的方式。”

他看着她,笑起来,是微笑——由衷的微笑。

“恭喜你终于懂得成长了。”他伸出手,想用握着咖啡罐的手指背去抚她的脸颊,可是忽又觉得那样显得太亲昵了,于是临时改用温热的咖啡罐去触碰她那已经被捂得有点发红的皮肤。

“喂!……”她一下子捂住脸,倒吸一口冷气,眼眶泛红。

“怎么了……”项峰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梁见飞脸­色­发白,低下头起身要走。

“喂!”他伸手拉住她,“从昨天起我就想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因为我昨天打了你?我是开玩笑的!”他感到一阵焦躁。

“不是……”她想甩开他的手。

“那是因为那个男人?”

“不是……”

项峰怒了,丢开咖啡罐一手抓着她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说:“到底怎么了?”

“你放手……”梁见飞含糊不清地打他,但他的手指却捏得更紧。

最后,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牙疼!我有蛀牙,你满意了吧!”

“……”

他还是跟彦鹏一起回火星去算了。

“为什么不看医生?”项峰一边开车,一边问身旁的女人。

“……没补过牙齿的人才会这么问。”她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生气,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啊,不会是昨天的那杯咖啡吧……”

“咖啡怎么了?”她回头看他。

“我在你那杯里面放了糖,还有一点……甜果汁。”

“项峰!”她几乎是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他,好像他们真的不共戴天。

“我以为你喜欢吃那些……”他摸了摸鼻子。

“救命啊……”她哀号,“在你眼里我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吗?”

他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她忽然说。

“?”

“报复我故意让老板在你的小馄饨里面放葱!”她理直气壮。

“……”

“一定是的!”

“……我真该在那杯咖啡里再多加几勺糖。”

项峰站在每次回家时都会经过的牙科诊所门前,在铁门外向里张望,他知道现在医院是关门了,可是没想到私立的诊所也一样。

“喂,上来吧,”梁见飞坐在车里对他说,“一定没人的。”

可是没想到她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出现在门里面,项峰拍了拍铁门,那人吓了一跳,然后慢慢走过来,问:“什么事?”

项峰这才看清楚,是个年长的女医生。他指了指身后的车子:“有人牙疼得厉害,可以帮忙看诊吗?”

女医生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车上捂着脸的梁见飞,说:“进来吧。”

项峰是好不容易才把病人从车上捉下来送进诊室的,光是劝她打开车门就用了两分钟,最后他还是骗她说自己要上车,她才肯解开中控锁的。

“躺下吧。”女医生对于这一类倔强的牙科患者像是早就见惯不怪。

梁见飞扭捏地不肯上去,回头看了看堵在门口的项峰,才认命地走过去躺下来。

医生戴上口罩和白­色­的橡皮手套,打开灯照在她脸上,她立刻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张嘴。”

她怯怯地张开嘴,两只银­色­的钳子立刻上来固定住,医生往她嘴里看了看,气定神闲地说:“你知道你牙齿上的洞有多大吗?”

“……”

“能塞下英女王皇冠上的宝石。”

梁见飞听了,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项峰别过脸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笑。

“今天先挖洞和挑神经,大概要来个三、四次。”医生下结论。

“能不能吃药……”她口齿不清地问。

医生当作没听见,开始在­操­作台上准备起来。

“滋滋”的声音一响起,梁见飞就像见了鬼一样的闭上眼睛,医生拿着银­色­的仪器往她嘴里伸去。

“啊!……”她尖叫起来。

那叫声很触目惊心,项峰不由地在口袋里握住了拳头。

“喂,”医生拍了拍她的脸,“我还没碰到你的牙齿。”

她停下尖叫,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医生,有点尴尬。

“放松,现在不会疼的,等抽神经时再给你打麻药。”这个时候,医生又有点像哄小孩跟她回家的老巫婆。

梁见飞听到这句话,果然不那么紧张了。医生开始工作,项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抬手看看表,七点半了。肚子已经过了饥饿的顶点,他猜想她也是吧,说不定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原来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不禁苦笑,她不过是牙疼。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得可以……牵动他的心了。

外面是冬夜的寒冷,屋内却很温暖,窗上因此布满了雾气,看不清窗外的世界。这一年终于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他想起小时候总是对新年很期待,天真地以为,所有痛苦和不愉快的回忆都会被留在过去,一遍遍地想:就会变好了,就会好的!

可是生活并没有真的变好——当然也并没有一再变差,准确地说,生活是以它自己的规律在变化着,从不考虑人们内心的期盼。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早就习惯于静静地打开盒子,接受盒子里的东西,不论是苦是甜。

梁见飞又开始尖叫起来,这次像是真的疼,医生一边安慰一边问她哪里需要打麻药。

他忽然想,她也是这样的吗?接受盒子里所有的一切?

不……他知道,她比他更积极地看待人生,也许这就是他觉得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啊!疼……”

只不过——他幽默地想——在看牙医这件事上例外。

他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掌贴在她微汗的额头上,以一种哄人的口吻说:

“好了,忍一忍,就快好了。”

四(下)

米白­色­的墙上有各种斑驳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是每天打扫但因为太陈旧而变得扫不­干­净,墙上的那只钟一直在走,却给人“不知道时间准不准”的印象,现在正是十点十分。角落里有一台叶片上积满了灰尘的立式空调,轰隆隆地工作着,店堂里的桌子和椅子像是新换过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会使这家专卖馄饨的小店看上去焕然一新。项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白­色­搪瓷碗,碗口有一块缺角,于是他转了转,使缺角处换到自己的正对面。顺着这块缺角往前看,是梁见飞在狼吞虎咽。

“嗯……好吃……”她一边的牙齿刚刚补完,医生关照两小时内不能使用,所以她只能用另一边的牙齿咬合。

项峰忍不住说:“你要是穿得再破旧一点,就会有人怀疑我是人贩子。”

她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有一天半没怎么吃东西了……不管冷的热的,碰到牙齿都疼……”

他无奈地摇头:“如果我不逼你去看医生,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她一边吞着馄饨,一边思考:“这个……我也不知道……”

项峰苦笑,有些人就是这样,在工作或为人处事上能够做到杀伐决断,可是一旦面对小小的病痛,就举着“­精­神胜利法”的旗帜,情愿折磨自己也不愿意去医院。

吃过饭,他表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客气地推辞了一番,在发现确实很少有出租车经过这里之后,还是高兴地答应了。他扯了扯嘴角,她还真是……不做作。

也许是解决了牙疼这个隐患,又酒足饭饱,梁见飞一下子活跃起来,两人之间那种本能般的针锋相对也随之消失。

“其实,有时候想想,你样子虽然讨人厌,但是心肠还不坏。”她说。

“……谢谢。”他没好气地答道。

“如果你肯改一改脾气的话,说不定很受女人欢迎——就像项屿那样。”

“……”他敬谢不敏。

“你们两兄弟不太像,甚至有点截然相反。”

“嗯……不知道‘项悟’以后长大了是什么脾­性­。”他故意说。

“啊,你听子默说了……”

“这么‘响亮’的名字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梁见飞傻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尴尬还是真的在笑,项峰常常觉得她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人,每当他试着用他那百转千回的智慧揣测她的时候,她的理由却往往是显而易见得简单。

然后,车厢内的气氛忽然安静下来,他专心地开车,她专心地看着窗外。有车要从旁边的车道强行挤到他们前面去,项峰稍稍踩了刹车,那人就上去了。

“畜生。”梁见飞忍不住骂。

项峰却只是微微一笑:“一些人仅仅是因为不合情理地超车就要被骂‘畜生’,可是另一些人做了禽兽不如的事却没有人来指责他们,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

他的嘴角还是带着笑容:“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只不过,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来超我的车。”

“因为你的车太显眼了。”她也笑。

项峰努了努嘴,不置可否。

两人又沉默着,直到梁见飞忽然问:“你的生活就只是写作吗?”

“差不多吧。”

“其实仔细想想,我的生活也只是工作而已。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很五彩斑斓,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可是渐渐地,这种想法消失了。”

“因为不肯尝试新的事物——在经历了一些失败之后。”他一针见血地说。

她像是很惊讶,看了看他,最后苦笑:“你知道吗,尽管我一度很讨厌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聪明人,很聪明。”

“一度?”他却像是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什么。

梁见飞叹气:“你非要你的死敌承认现在不恨你了吗?”

“死敌?”他抽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从来没把你当死敌。”

她像是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转过脸盯着他,问:“那你把我当什么?”

“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他下结论。

“……我就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尽管如此,她还是笑了。

他也笑了,这种感觉很奇妙,两个争锋相对的人忽然握手言和,过去的种种变成了玩笑,一种他们之间才有的、充满了默契的玩笑。

“喂,”她看着他,半认真半玩笑地问,“你以前的女朋友为什么跟你分手,是不是因为受不了你的脾气?”

“……”他看着前方高架路的指示牌,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

“只是为了钱?”

“钱”这个词很直白,也很刺耳,他一直不愿在心中这样承认,可是现在由梁见飞说出来[奇+书+网],他倒有一股能够坦然接受的心情。

“可以这么理解,钱当然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我想,更准确地说,我没有让她感到跟我在一起能有一个美好的将来,所以她离开我。”

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天,忽然说:“你是个宽容的家伙……她离开你,你却没有把她想成十恶不赦的人。”

他不知道该如何接着她的这句话往下说,其实他从不觉得自己宽容,但他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她别过头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就没办法做到你这样。”

“……”

“尽管我不恨他,可是每次回想起以前的事,还是会有一种……气愤的感觉。”

这是项峰第一次听梁见飞在清醒的情况下谈论她之前的这段婚姻,关于她的事,他从子默那里了解了大概,但是从当事人嘴里听到事实,好像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他背叛你吗?”当他作为旁观者时,也像她刚才一样直白。

“大概吧,女人总是无法原谅背叛——最不能原谅背叛。”

“这应该说是人类的共­性­,而不仅仅是女人的专利。”他笑着说道。

“你不是就原谅了背叛吗?”

“我没有原谅。”他坦然。

“……”

“但我可以理解。仅此而已。”

梁见飞又是一阵沉默,就在项峰转过头看向她的时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对,其实还是我比较小气。不过要是我一开始就能理解的话该多好……”

“?”

“这样我就不会跟他结婚了。”

直到这一刻,项峰才欣慰地想,她其实是试着要把过去放下的。

车子驶到梁见飞家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两个曾经势不两立的人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彼此之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刚撕破脸的人又要他们亲热地跟对方嘘寒问暖,都有一点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说,”梁见飞咬着嘴­唇­,尽管有点扭捏,却还是大方地对他说,“谢谢你。”

项峰笑了笑,揶揄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被忍住了:“不客气。”

她也报以微笑,挥挥手,跳下车。

看着她消失在大厦里的背影,项峰不禁想:今晚,会不会是一个重要转折点?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这一天,太阳一早就被云层遮住了,项峰睡到下午三点才醒来,昨晚他又通宵写稿,反复修改了很多遍,才终于完成。傍晚五点的时候,他带着早就买好的礼物出发去项屿和子默的家,过去很多年的这一天,他都是跟他们一起度过,今年也不例外。

“名字还是没想好吗?”兄弟两人在厨房忙着往大锅汤里丢丸子的时候,项峰忍不住问。

“啊?……嗯,”项屿点头,“我想­干­脆等小孩生出来再决定。”

这样也好,项峰在心里想,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这么关心孩子的姓名呢?那是弟弟的孩子,他会决定的。

子默往餐桌上摆餐具的时候,项峰问:“还有人要来吗?”

因为她摆了五副餐具。

“嗯,”子默点头,“世纷他们要来。”

项峰点头,袁世纷就是他那部关于双胞胎姐妹的侦探小说的人物原型,他不着痕迹地观察子默的表情,当她说“世纷”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么平常,毫无波澜。看起来,释怀才是抚慰伤痛的一剂最有效的良药。

跨年晚餐的主菜仍是亘古不变的大杂烩汤,只不过今年因为增加了两个人所以锅子变大了,另外又添了几道冷盆。袁世纷带来了红酒和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友,她趁项峰一个人在厨房搅拌­色­拉的时候溜进来说:

“其实袁祖耘很紧张。”

“?”

“他是你的书迷,自从一个礼拜之前知道要来这里吃饭,他每晚睡觉之前都会对着镜子练习怎么跟你打招呼。你要对他好一点。”

项峰错愕地回想起刚进门时,那个男人表情僵硬地跟他点点头——这就是练习了一个礼拜的成果吗?他不禁苦笑。

吃饭的时候,他尽量对这位“书迷男友”报以亲切的微笑,对方在经过几次惴惴不安的搭讪成功之后,终于露出宽慰而羞涩的笑容——由此他断定,袁世纷没有撒谎。

电视里正在播出全世界各地的人们是如何度过一年的最后一天,他想,多半也是跟他们一样,一群人围坐在餐桌前,有说有笑吧。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正在做什么,她是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她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刻的他一样,挤在一堆相爱的人当中,尽管很高兴却也不禁感到无奈呢?

趁着去厨房拿­色­拉酱的时候,项峰悄悄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喂?”没响几下,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有些欢笑声,不过梁见飞的声音却很清晰。

“是我。”他们之间仿佛永远不会互报家门。

“嗯,­干­吗?”她以一种熟悉的口吻说,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

“在吃饭吗?”

“对。”

“跟朋友?”

“是啊是啊,你听多热闹。”

果然是很嘈杂,不过……项峰探头去客厅张望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好吧,我可以确定你正在看某某电视台的某某节目。”

“啊,被你拆穿了。”她却一点也没有沮丧的情绪。

“你……一个人在家?”

“嗯。”

“在吃什么?”

“方便面。”

“……”

“喂,别把我想得那么凄惨,我今天多加了两个荷包蛋和一包无锡酱排骨呢,超级丰盛。”

“……”项峰心里却越发不好受起来,“早知道就叫你一起来了。”

“去哪里?”

“项屿家。袁世纷也在。”

“啊,是吗!”

“嗯……”

“不过还是算了。”

“?”

“你不觉得两个在电台节目里势不两立的人同时出现会让气氛变得很尴尬吗?”

“……”对于这一题,他不想回答。

“好了,我要继续吃这顿丰盛的晚餐了,你们玩得开心。”

“你的门牌号?”

“啊?”

“就是几楼、几室。”

她迟疑地报出来,语气充满了疑惑。

“醒了,吃你的酱排骨去吧。”他最后说。

挂上电话,回到餐桌旁,电视机里还在放着那档充满了欢声笑语的节目,可是项峰却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喂!”项屿的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往后退了退,还没回过神来。

“­色­拉酱呢?!”

项峰眨眨眼睛,尴尬地笑着再次起身。

几乎是在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匆匆告辞,项屿和子默的表情很相似,都是一脸不解,袁世纷的那位“书迷男友”则很无奈。他穿上鞋,露出抱歉的微笑:

“不好意思,刚才有编辑打电话来催稿,今晚一定要交,所以我得走了。”

这是一个很普通也很烂的借口,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再费心去想更令人信服的借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驱使着他。就仿佛是他笔下的那些人物,被卷进风暴中,却无能为力。

他知道要喝酒,所以没有开车来,出租车几乎都载满了客人,他在寒冷的冬夜街头等了半小时才上了车。梁见飞的家离这里并不太远,二十分钟就能到,可是这段路程走了仿佛有一天那么久,下车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是啊,他想做什么呢?

当她开门的时候,难道他只是站在门口,说“我觉得你很可怜,我是来陪你过元旦的”?

她会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路边还有人在经营“麻辣烫”的摊位,生意竟很好,他想了想,走过去排起队来。

当项峰再一次出现在梁见飞家楼下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他按下电梯按钮,心里竟然出奇得平静。电梯发出“叮”的一声,他走出去,很快找到了她说的门牌号码。

门口的电铃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可是当中却有一圈是­干­净的,他猜想也许是有人不久前才按过。他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终于伸手按下白­色­的按钮。

“叮咚”声从门内传来,过了一会儿,是一阵脚步声。

梁见飞打开门看到他的一霎那,只能用“震惊”这个词来形容。他一手Сhā在外套口袋里,一手把还冒着雾气的袋子举到她面前:“他们知道你一个人在家以后,非要我给你送碗汤来。”

说完,他脸上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

“……”她仍错愕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外面很冷。”他提醒道。

“我知道,”她看着他,懦懦地说,“可是……”

也许是让他站在门口真的不妥,她移开脚步,请他进来,只不过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项峰走进去,这是他第一次拜访她的家,尽管她已经来过他家很多次了。面对玄关的是一道墙,好像很符合某种风水学上的说法,左边是厨房,他随意地望了一眼,看上去很­干­净,大概是她很少用的关系,转过身,右边是客厅,被鹅黄|­色­的灯光笼罩着,显得很温暖,可是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也同样看着他。

霎那间,他就明白了他是谁。

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要是电视机还开着的话,也许会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项峰心想,幸好没有开,不然会让他觉得很讽刺。

“拿着。”

他把手上的袋子递到她面前,她悻悻地接过来,不敢看他。

他低声说:“我想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说完,他又看了那男人一眼,转身往外走。

“喂……”梁见飞叫他。

他低下头,看到她正扯着他的袖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冷。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挣了一下,就快步离开了。

他怕自己要是多留一秒,就会抑制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这个星球上有千千万万件并非发生在同卵双胞胎身上,却巧合得更加离谱的事,人们对之一一归类,令人称奇。也许这才是巧合的本质:不断在地球上寻找与自己相同、相似的人或事件,以此确信自己生存的必要­性­,又或者,是要寻找 “另一个自己”。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呢?当你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这个座位曾有谁坐过,也许那是陌生人,可是你们会在两天之后相遇,你们会成为朋友或是敌人,你们有可能相爱、结婚、生子,你们也可能吵架、外遇、相互厌恶,你们很可能选择默默忍受或是愤而离婚,于是最后的最后,你们又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其实,男人与女人的相遇,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巧合。

Beta】

【番外】

屋顶上的流浪者(上)作者:项峰

阮仕文怎么也想不到,事隔三年,当他再一次来到思源家的时候,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门口停满了车,警车、救护车,还有一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车子。门口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也许因为天气冷的关系,鼻子冻得通红。从外面望进去,有些跟他一样穿着制服的人在走来走去,看不清楚在­干­什么。尽管不是休息日,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不在少数,都是中年­妇­女居多,她们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惋惜还是高兴,也或者根本不是,只是当作一种现场直播的电视节目来看。

他的心陡然一沉,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慌忙间,他也不管是不是符合社区的规定,就把车子随便地往空地上一停,下了车,快步向别墅的门口走去。

那个“站岗”的警察拦住了他,他告诉对方自己是这家主人的亲戚,对方还是不肯放,直到院子里的某人大声地叫他“阮先生”,他抬头一看,是老陈,她在思源家做了七、八年钟点工,也算是跟他熟悉的。

“他是我们先生的堂弟。”老陈对警察说。她跟三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胖了,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但此时听上去,又带几分哭腔。

“怎么了?”仕文其实并不在意能不能进去,而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先生……”老陈颤抖地说,“死了。”

“什么?!”他大惊失­色­,张着嘴,脑中一片空白。

“他倒在书房里,都是血……”说到这里,老陈再也抑制不住地“哇”地一声哭出来。

仕文怔怔地站在门口,站岗的警察现在似乎已经打算放他进去了,但是他觉得自己一步也迈不开。可他强迫自己,移动脚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种着一些牵牛花,跟三年前几乎是一样的,但是原本空着的地方现在竖着许多低矮的灌木丛。一楼的大门如今是敞开的,一眼望去,他几乎觉得这不是思源的家,而是别的什么人的!

一个矮小的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也许跟思源差不多年纪,没有穿制服,但仕文直觉地认为他是警察。

“这位是?”男人说话的声音很细腻,而且异乎寻常地客气。

“是阮先生的弟弟。”老陈仍旧带着哭腔说。

“你好,我是负责现场调查的警官,我姓黄。”

仕文看着他,心想:果然……

“你们是亲兄弟?”

他摇头:“我是他的堂弟。”

不等黄警官继续问,他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什么事?阮思源……”

他怎么也说不出个“死”字来,好像只要这个字说出来,思源就真的死了。

黄警官正想说什么,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下来了,那担架用白布蒙着,什么也看不到,但仕文直觉白布下面的是思源,于是怔怔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说他刚才还寄希望于老陈搞错了,那么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底一片彻骨的凉意。

“叫他们把车子开进来,”黄警官说,“ρi股对着里面,不要让外面的人看到。”

仕文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他说的“ρi股”是“车ρi股”,而不是思源的……

黄警官转过来问:“阮思源的父母呢?”

“……都已经过世了。”

“哦……”警官沉吟片刻,“那请你先去客厅等一下好吗,你大嫂也在那里……还有其他人。等下有些事要跟你们调查,必要的话要制作笔录。”

仕文点点头。等黄警官走开,老陈推了推他,说:“我带你去,阮先生。”

他再一次移动脚步,刚才那个蒙着白布的担架的样子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有点后悔,应该去看看思源的样子。可要是这担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许又不会真的伸手去掀。

阮思源家的布置是完全西式的,简约又不失庄重,跟主人的­性­格很相似。仕文跟着老陈向会客厅走去,这才想起了那个他应该称为“大嫂”的女人——钟晴。

阮仕文与钟晴结识还是大学里的事,但两人一直不熟,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他只知道她是他同一个系的师妹,后来跟他参加了同一个社团,是什么社团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学跳交谊舞之类的吧,反正大学的时候无聊的人很多,这个社团人数颇为庞大。

阮仕文第一次对钟晴有印象,是因为他大学时的一个朋友,叫祁炎彬。那年办新生联谊会的时候,祁炎彬对他说:“你看,那个女孩。”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的就是钟晴。她穿着白­色­的连身裙,黑­色­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马尾,眼神­干­净而纯粹,一步步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我要请她跳舞,你猜她会答应吗?”祁炎彬说。

“有可能。”仕文报以鼓励的微笑。

于是祁炎彬就去了,她真的同意了,然后他们成了一对。

在仕文的印象里,钟晴是个看上去很完美的女人,她个子高挑、身材运城,不过阮思源也很高大,所以两人站在一起高度刚刚好。她皮肤很白,脸上的五官很­精­致,她有一双大眼睛,眼角的轮廓很深,有点像混血儿。至于漂不漂亮,只能说见仁见智了,反正他一直觉得大学里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她顶多算是清秀罢了。但让他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说话的时候她常常会微笑地看着你,眼里是聪慧的光芒。她其实比仕文还小了一、二岁,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在见识或谈吐方面比自己逊­色­,甚至于,她能够和比她大了七、八岁的思源很好地交流。她自己经营着一个工作室,据说收入不错,在业界也颇受好评。待人接物方面,她一直表现得很亲切,尤其是家里的亲戚都对她评价颇高,爷爷在世的时候也很满意这个孙媳­妇­。

可是,每一次接触到那双带着微笑的眼睛时,仕文心里都不禁产生一种疑惑:这个女人真的如看上去那么完美吗?

他踏进会客厅,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经三十出头了,受到惊吓时表情却还像是十八岁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坚定。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偌大的会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背脊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凝滞,微微皱着眉头,也许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要上去安慰她。

仕文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跟十几年前他初次在学校里见到的已经大不一样了。

钟晴大约是注意到了他,连忙起身,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发现,她那张毫无修饰的脸上挂着些许泪痕。是啊,丈夫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多半都要哭的吧……

“昨天刚回来的?”她的气息很微弱,却还不忘先对客人嘘寒问暖。

“嗯。”他点头,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看着那张脸,又问不出口。

“他本来还很期待今天你能来,没想到……”她忽然哽咽地说不下去了,转过头,捂着嘴,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痛哭失声。

她口中的“他”,就是思源吧……

仕文迟疑了几秒,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安慰,然后他安静地坐到会客厅另一侧的沙发上。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不想尴尬地站在那里看她哭。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会客厅里还有几个陌生人,也像他一样,满脸不安。他想起刚才黄警官那句“还有其他人”,当时他只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疑惑: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跟思源又是什么关系?

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是一个看上去比思源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头顶已经有脱发的迹象,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装,戴着中规中矩的眼镜,一副标准上班族的样子。他接触到仕文的目光,立即客气地点点头,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可是那种笑又像是刻意控制的,连嘴角咧开的角度都­精­确计算过的笑。

坐在中年男人斜对面黑­色­单人椅上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棉布衬衫、休闲西装和牛仔裤,却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他长得很英俊,仕文不禁觉得,他正是他们读书时最流行的那种带着深沉忧郁气质的公子哥。他偶尔几次接触到仕文暗自打量的目光,都很快地把头扭过去,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

会客厅的窗前站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很年轻,可能连二十岁都没到。她双手Сhā袋,眉头紧紧地锁着,看到仕文在看他,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不过只是这一眼,仕文就发现她眼眶是红的。而且……她和钟晴的位置恰恰是整个会客厅的两个最远的角落。

老陈则焦躁地在钟晴身旁踱来踱去,时不时低声询问她什么,但每一次钟晴都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沉默地坐了十分钟,仕文终于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思源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事件,如果只是突发疾病的话,警察是绝不会来的。但钟晴却一直捂着嘴,什么也不说——像是说不出话了。

一旁的老陈呐呐地开口:“今天下午,我来了以后起初以为家里没人,就在楼下打扫。后来太太回来了,太太说先生不可能出去的,所以就上楼看看,结果……结果看到先生倒在书房里……”

“倒在书房里?”

“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上面都是血……太吓人了。”

钟晴听到这里,轻哼了一声,仕文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或许是老陈刚才的话让她又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毕竟,那个人是她丈夫,而对于老陈来说,不过是一具可怕的尸体罢了。

仕文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打算过去安慰她。他兀自陷入了沉思里面,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矮小的黄警官来叫他们,说是一起去警察局做笔录。

走出别墅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天,夕阳出现,天空是暗红­色­的,仿佛是不祥的预兆。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除了思源微笑的样子,再也没有别的。

墙上的钟显示现在已经八点了,阮仕文在警局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枯坐了两个小时,跟他在一起的还有钟晴、老陈以及下午他在会客室里见到的那些陌生人。中年男人似乎跟钟晴很熟悉,总是一边表达沉痛的慰问之情,一边殷勤地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钟晴始终摇头,神­色­落寞。

他们被轮流召进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八点过十分的时候,仕文终于被带了进去,里面有两张办公桌,靠窗的那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就是下午的那位黄警官,他看到他进来,客气地点点头,既没有笑,也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你好,请坐。”警官示意他在桌子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照办了,那是一张黑­色­的皮椅子,他坐上去的一瞬间,甚至能感受到前一个人的体温。椅子是可以旋转的,他不太喜欢,好像总觉得自己没重心一样。他知道问话的时间不会短,于是把一条腿交叠到另一条腿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

“姓名?”警官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阮仕文。”

“年龄?”

“三十三。”

“跟阮思源是?”

“他是我堂兄。”下午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黄警官低头在纸上记着什么:“是‘士兵’的‘士’吗?”

“‘仕途’的‘仕’。”他纠正。

“‘文章’的‘文’?”

他点头。

黄警官看着自己在笔录上写下的名字,忽然想说什么,可是还是忍住了。

“那么,你今天下午本来约好去见阮思源?”

“是。”

“几点?”

“只是约了下午,没约具体时间,本来甚至想今天下午就算了。”

黄警官点点头:“我们在答录机里听到你的留言,说今天下午可能不来了。那为什么最后又来了?”

“因为突然想起有样东西不得不今天给他。”

“什么东西?”

“我妈做的烧鸭,不拿来就要坏了。”

黄警官似乎有点诧异,不知道是因为他把烧鸭当礼物,还是因为他妈妈竟会自己做烧鸭。

“你平时一直跟阮思源来往吗?”

“我出国之前,是的。”

“你出国了?”黄警官抬头看了他一眼。

仕文点头:“三年前,移民去加拿大。昨天刚回来。”

“回来休假?”

“嗯。”

“你是做什么的?”

“自由职业者。”

“那是什么?”警官扯了扯嘴角,好像对于这些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都要刨根问底。

“作家。”他只得说。

“啊!”黄警官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就想问,你是那个‘阮仕文’吗?”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黄警官睁大眼睛,讶异地说:“原来你和阮思源是堂兄弟,两人都是很出名的作家呀!你是写侦探小说的,他写社会现实。”

“……”仕文有点麻木地想,就算他对自己表现出极其狂热的崇拜之情,他现下也没心情敷衍,哪怕一句。

“你今天本来去找阮思源是打算?”

“三年没见了,回来当然见个面。”

“你们关系很好?”

“嗯。爷爷家里,我们这一代,就我和他两个孩子。”

“啊……”黄警官点点头,像是可以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几点到他家的?”警官又问。

仕文抬手看了看表:“四点半吧。”

“那么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今天凌晨的飞机才到上海,回家就立刻睡觉了,睡到下午起来。”

“那你跟你堂兄关系还挺好的,回来第一个去看他。”

他沉默着,不想多说一句,思源的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一个昨天还跟他通过电话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他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可惜啊,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黄警官好像是随口一说,但这番话听在仕文耳里,却觉得格外残忍。

大概是看到他脸­色­的变化,警官连忙说:“哦,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

“你对于你这位堂兄的太太了解吗?”

他抬起头,说:“是我介绍给他的。”

“啊?”

“钟晴是我介绍给阮思源的。”

黄警官看着他:“那么就是很熟悉喽?”

仕文却摇头:“我跟她不熟,她是我一个同学的朋友。”

“你是特意给他们牵的线?”

他看着窗外,调整了一下坐姿,说:“也不是……几年前,钟晴办作品会,我同学给了我两张票,我带思源一起去,然后他们就认识了。”

“可以冒昧问一下你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哦……”黄警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眼神很空洞,像是纯粹因为程序上的形式才多问一句,“钟晴是做什么的来着?图案设计?”

“就是设计各种花纹,可以印在布料之类的上面。”

“那样也可以搞作品会?”大概这对于警官来说很难理解。

他点头:“她在业界很有名。”

“那么,”警官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好像接下来这一句才是他最终想问的,“他们夫妻之间感情怎么样?”

他摇头道:“我不清楚。三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出国了。”

“他们结婚三年了,为什么不要孩子?”

他还是摇头。

“你这位堂兄从不跟你谈论他自己的婚姻生活?他太太可是你介绍的啊。”

“我们……”他顿了顿,“我出国之后,一直很少联络。”

“哦……”黄警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后决定不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大家似乎都对她评价很高,你们的亲戚呢?亲戚里面是不是也都很看好他们两个?”

他点头。

黄警官仍然盯着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眼神异常敏锐:“那么你呢,你也认为她是个很不错的人吗,也像其他人一样很看好他们两个?”

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阮仕文沉默了一会儿,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

“事实上,恰恰相反。”

“哦?”黄警官那一直客气的、不动声­色­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的表情,仿佛终于找到了跟他有同样想法的人。

“思源说要跟她结婚的时候,我当即提出了反对。甚至于后来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双方都说了一些狠话。”

“狠话?”

他难过地皱了皱眉头:“就是绝交之类的话,我甚至还对他说,跟她结婚没有好下场……他很生气。”

“那当然,人家要结婚的时候你泼一盆冷水,谁都要生气的。”

他苦笑了一下,大概也觉得自己当初的行为有点不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三年都没怎么联系的原因。”

“那为什么一回来第一个就是去见他?”

“因为……”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泛白的指关节,“一个月之前他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说什么?”

“跟我道歉,还说……当初应该听我的劝告。”

“啊……”警官讶然地点点头,“他有没有说原因?”

“……没有,所以我回来后,就想来见他。”

“那么,你为什么劝堂兄不要跟她结婚,你不太喜欢她?”

“……可能吧。”

“为什么?我觉得她看上去很完美,”警官直言不讳地说,“我今天下午在你堂兄家第一次看到这位太太的时候,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不过,这种完美也让人感到疑惑……”

仕文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太喜欢她?”

他抬起头,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对她提出质疑?”

警官像是第一次遇到提出反问的人,先是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是因为警察的直觉。”

“那么,”仕文也不自觉地苦笑,“我是因为侦探小说作者的直觉。”

黄警官点点头:“可是光凭直觉就大力反对堂兄的婚姻,你这个弟弟,是不是也管得太多了?”

他收敛起笑容,垂下眼睛,想了想才决定和盘托出:

“其实,钟晴曾经结过一次婚。”

“嗯,她现存的档案和户籍记录我都看过了。”

“她丈夫是我的大学同学,关系还不错,叫祁炎彬。”

黄警官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大学里恋爱,是公认的金童玉女,毕业之后没多久就结婚了,我们一直认为他们应该过得很幸福。”

“可事实上呢?”

“……事实上,”仕文抬起头,“钟晴过得很不幸。祁炎彬结婚后有家庭暴力倾向,也许因为事业上的失败,这种倾向越来越严重。据说钟晴被打过很多次,有一次甚至报案了,但因为没有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警察也管不了。她要离婚,祁炎彬不同意,他是个……怎么说呢,有点固执的人,一旦认准了,就不会放手。”

黄惊讶地看了看他:“那么你应该对她同情才对吧,那样的生活简直是地狱。”

“或许吧……”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有一天,祁炎彬喝醉酒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滚下台阶,摔死了。”

“啊……”

“钟晴就此解脱了,”仕文说这话时,却是以一种沉重的口吻,“可是,我们同学之间开始流传一种可怕的谣言……”

“?”

“是她把祁炎彬推下去的——因为她想不出其他能够摆脱他的办法。”

“啊……两任丈夫都是死于非命啊……”黄警官若有所思道,“但是,这只是谣言,并不可信。”

阮仕文抬起头,眼神里有一抹忧­色­:“你说的没错。可是当你知道了这些,再看看她,难道不会有一种想法吗?是什么,能够让一个经历了这些不幸的女人,还能保持一种……近乎于天真的、纯真的表情?”

黄警官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怀疑她是装出来的?”

他点头。

房间里的气氛凝结着,两个男人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可是却又找不出答案。

“警官,思源这件事……是凶杀案吗?”

“……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是的。”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回答,仕文还是免不了一阵反胃,他靠在椅背上,低声说:“天呐……”

“我想经过你可能已经听别人说过了,下午钟点工去阮家打扫,本来以为家里没人——她因为已经做了很多年,所以有钥匙——但是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回来了,两人上楼去找男主人,就发现人躺在书房里,后脑勺被砸烂了。”

“被……被什么……”他感到呼吸困难。

“应该是钝器,还没确认凶器。”也许因为仕文是侦探小说作家,所以黄警官说得很直接,像是把他当作书里的那些侦探。

黄警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把几页纸推到他面前:“你看看笔录有问题吗,没问题的话签个字,然后先回去吧。”

仕文点点头,草草地扫了几眼,签好字站起身。

“对了阮先生,你要呆多久?”

他摇摇头:“多久都可以。”

“也是啊,发生了这样的事……”黄警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如果想起什么,或者有任何线索,就请你立刻打电话给我。”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接过名片,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阮仕文先是给远在加拿大的父母打了个电话,两位老人惊呆了,妈妈甚至一听到消息就哭起来,大家仿佛都无法相信。他不得不竭力安慰父母,接着又嘱咐了几句,才挂上电话。

他一夜无眠,脑海里反复出现阮思源的影子。

他们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堂兄弟,思源的父母在他读高中的时候就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所以有好几年,思源是在仕文家里度过的,一直到他大学毕业。仕文的父母也对他视如己出。

小时候,他们总是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爬上爷爷家的屋顶。那屋顶是尖尖的、覆盖着一片一片的砖瓦。他们喜欢站在屋顶上假装自己是船员,他站“船头”,思源站“船尾”,他们自诩是流浪的孩子,在“狂风暴雨”中前行。大一些的时候,思源大约觉得这“游戏”很幼稚,所以每次只是坐在砖瓦上看着他,脸上带着兄长的微笑。再后来,他自己也厌倦了这一成不变的屋顶,很少上来。直到大伯和伯母去世的时候,大家怎么也找不到思源,是仕文灵机一动,在屋顶上找到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阮思源,把头埋在双臂之中,显得那么脆弱,不再是他眼中最勇敢的大哥。他走过去,像小大人一样拍拍思源的肩膀,默默陪着他直到夕阳完全消失。

那天晚上思源说,从今以后他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屋顶上的流浪者。

在心底里,仕文一直觉得思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甚至于,他开始写作也是因为思源的鼓励。

可是,这个人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人,竟然死了……就在今天。

他起身,走到窗前,点起一支烟,抽着抽着,就流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仕文先是开车去了思源住的别墅,但别墅作为案发现场被封锁了,周围依旧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像是叮着蛋糕的苍蝇。

别墅的占地面积不大,一共三层,外观很时髦,是思源在结婚前刚买的。房子座落在城郊结合部,整个小区都是这样独栋独院的别墅,仕文猜想平时一定是很冷清的,发生了这件事才一下子热闹起来。他在四周转了几圈,却没办法进去。他站在外面,看着那幢屋子,想象着思源在里面的样子,他不敢想他是怎么被杀害的,那让他觉得很难受,就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不了。

远远的,有个人在对他招手,他仔细一看,是黄警官,连忙快步走过去。

“警官。”

“你好。”

两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你来­干­什么?”黄问。

“……我来看看。”

警官皱了皱眉头,说:“阮先生,你该不会是想自己调查吧?”

他叫“阮先生”的时候,竟还带着一股子敬意,仕文苦笑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警官却严肃地说:“我读过你写的侦探小说,真的写得很好、很­精­彩,但是实际的侦破跟小说还是不同的。你不要把那些所谓的‘私家侦探’的一套搬到现实生活中来,行不通的,甚至可能妨碍我们警方的调查。”

仕文扯了扯嘴角,心想最后那句才是这段话的重点吧。但他没有把黄警官的“警告”放在心上,而是问:“有什么进展吗?”

黄警官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愿意回答。

他不气馁:“凶器找到了吗?”

“暂时无可奉告。”

“那么有嫌疑人了吗?”

黄警官顿了顿,说:“你知道,我暂时不能向你透露这些,一切等侦察完毕破案了再说吧。”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别墅大门。

仕文不甘心地在外面又转了几圈,发现实在没办法进入,才离开了。

中午,仕文按照亲戚给的电话号码打给钟晴,可是电话没有人接,他连着打了几个小时,都是如此,他开始感到不安,于是摸出黄警官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铃响了四、五次才被接起来,黄警官用一种温和的口吻说:“请问哪位?”

“我是阮仕文,”他回答,“我想告诉你,我打了几个小时钟晴的电话都没人接。”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猜对方应该听得懂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说,钟晴也算是嫌疑犯之一。

“哦……”电话那头顿了顿,“她被拘留了。”

他哑然:“她承认了?”

“没有。”

“……”

“但是现场有对她很不利的证据。”

“什么?”

黄警官以一种平静而淡定的口吻说:“死者临死前用血在地毯上写了一个‘晴’字。”

挂上电话,阮仕文走到窗前,遥望远方,那是思源家的方向,尽管相隔万里,他仿佛还是能看到那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的影子。

他不知道思源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写下了“晴”字……

这天夜里他没有失眠,但即使梦里,还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第二天早晨他在楼下吃早饭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黄警官的电话。

“有进展吗?”他迫不及待地率先发问。

“还没有。”

“……”

“我打给你,是想告诉你,我们放了钟晴。”

“!”他诧异,“为什么?”

“因为,她有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秘密】

五(上)

【1.4 秘密

所谓秘密,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

女人有很多秘密,多到恐怕女人自己也数不过来,体重、罩杯的号码、例假日期、账单上的数字、新买的皮包价格、有没有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或是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名字……

可奇怪的是,很多女人口口声声说“这是秘密”,结果把秘密传出去的第一个就是她——不管秘密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而且通常在说之前还要多加一句“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于是经过了很多次的实践,我充分认识到一点:女人是无法保守秘密的,千万不要对她们寄予厚望。并不是说她们的意志是多么不坚定,而是,女人大多是感­性­的动物,只要哄得她们高兴,“冥王星都陪你去”,更何况是说出一个秘密呢。

但不要以为只有女人才有秘密,男人也有,而且,理由千奇百怪到你无法想象。

Alpha】

梁见飞坐在办公桌前,窗外晴空万里,手边是咏倩泡的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但她心情却真正算是跌到了谷底。

电话听筒被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但是耳边传来的始终是等待接通的铃声。

项峰!该死的为什么不接电话!

元旦那天的早晨,她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是李薇打来的。她的声音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让人听得浑身发冷。

“我好像记得,你答应过我项峰昨天会交稿的。”

她还真当她是跑腿的啊!

梁见飞坐起身,决定把憋了一晚上的气都撒到李薇头上:“首先,李主编,现在是休息时间!”

“……”

“其次,他不肯交我能怎么办,难道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吗?!”

“……我以为你早就该有这种觉悟了,”没想到李薇却冷冷地回答,“工作没做完当然要做到完才能休息,作者不肯交稿你就算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要叫他交出来。我们是一个团队,难道就为了他一个人整期杂志要延后出版吗。”

“那你怎么不去啊,这杂志又不是我的!”这句话她憋了一个月,终于找到机会丢出来。

李薇沉默了,见飞以为她终于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却淡定地扔下一句:“反正拿不到稿子我就跟经理说是你这里出问题。”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梁见飞瞪着手机,死死地咬着牙,但马上又吃痛地张开嘴起来——她的牙齿!

仰面躺在床上,出现在白­色­天花板上的,是项峰的脸,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冷淡。她甚至不自觉地伸手去拽他,但他甩开她,走了。

莫名其妙!

来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走的时候又是一副嘴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要来的是他,结果打开门一看是池少宇,她连假装不在家的机会都没有,但人家比他快了一步,她有什么办法。

她目送项峰走进电梯,转身回来关上门,池少宇一脸悻悻地说:“没妨碍你吧?”

“没有。”她扯了扯嘴角。

他们文不对题地聊了一会儿,她不时看着墙上的钟,终于他决定走了,她送他到门口,他说:

“我还记得以前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们分手了,你还会跟我一起过节日吗’,你很信誓旦旦地说‘会,只要你求我’。”

“那是信口雌黄的,不要当真。”她想不出其他的借口。

“原来是你骗我的。”他撇了撇嘴,像是撒娇的孩童。

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池少宇自有一种蛊惑人的魅力,没人能比。她不着痕迹地把他推出去:“再见。”

关上门,把碗洗了,躺在沙发上,反复回想项峰的表情。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

“喂……”他的声音也跟他的表情一样冷淡。

梁见飞抿了抿嘴,故作轻松地说:“那个……你带来的那碗汤,怎么越看越像我家楼下麻辣烫摊头的产品啊。”

“……”

“哈……哈……哈哈……”

“你打电话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不是。”

虽然回答了不是,但是真正想要说的,又迟迟开不了口。

“我挂了。”他冷冷地说。

“等等!”她连忙说,“其实……我是想问你……稿子什么时候交……”

蹩了半天,蹩出这么一句,梁见飞也总算是对得起公司。

“叫你们老板换个人来问我要。”

“­干­吗……”她直觉地不高兴起来,“你过河拆桥!”

“……”项峰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直接挂了她的电话。

于是星期一的早晨,梁见飞忽然发现,在过去短短的几天假期里,她莫名其妙得罪了两个很难应付的人。项峰固然是不用说,李薇也不是颗软柿子。

喝完咖啡,她拿起背包,决定亲自去项峰家里跑一趟。

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上午十点已经起床的几率低于百分之十,所以当她按下可视电话的通话按钮,双手Сhā袋四处张望的时候,那个从扬声器里传出的低沉的声音着实吓了她一跳。

“……是你。”他显然已经通过摄像头看到她了。

“是啊,”她抓了抓头发,不得不放下身段,“那个……我有事找你。”

楼下的门打开了,她连忙走进去,很快到了顶楼。项峰家的门半掩着,她打开门,他正背对着她在厨房热牛­奶­。

梁见飞走进去关上门,想起他不喜欢她不换鞋子,所以尴尬地站在门口。

“吃过早饭了吗?”他问。

“……没有。”她如释重负地想,会这样问,就代表没什么了吧。

“哦。”他只是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

他没有用微波炉热牛­奶­,而是用­奶­锅,等到热得差不多了,就倒出来,她知道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往牛­奶­里加青苹果酱,他是个爱吃甜食的男人。

“喂,”她假装毫不介意地说,“你这个假期过得还不错吧……”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用银制的搅拌­棒­调和牛­奶­与青苹果酱。

“是这样的……”她被他弄得烦躁起来,“我们公司这本新杂志呢,审稿期限已经到了,所以能不能请你把第二期稿子交给我……”

“我不是说了吗,”项峰一边喝牛­奶­一边说,“我要求换人。”

见飞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有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那你就是摆明了玩我喽?”

“玩你又怎么样。”他一脸云淡风轻。

梁见飞以前是个很沉不住气的人,但是跟项峰斗了两年,多少摸清了他的脾气,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按下怒火,问:“项大作家,我哪里得罪你了?就算得罪了也不至于要换人啊……”

项峰瞪了她一会儿,自顾自喝牛­奶­,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对白很像电视剧,一个人跟另一个赌气,少不了要说这么一句台词。那……

“项峰,你到底跟我赌什么气?”

原本一脸冷淡的他,听到她这样说,忽然愣住了。愣了好几秒,尽管还是没开口说一个字,可是表情缓和了许多,就像是一个被人发现了秘密的男孩。

“我都送上门来给你骂了,你还想怎么样?”她趁机说。

他果然抿了抿嘴,喃喃道:“……省省吧你。”

梁见飞暗自吁了一口气,心底的大石落下,稿子终于有着落了!

中午,尽管两人尚未签妥停火协议,但还是一起去了楼下的馄饨店吃午饭。

“喂,”梁见飞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要换人也可以……但是至少等杂志连载结束……”

项峰冷笑了一声,平静地说:“我才不会换人呢。我还没玩够你……”

“……”她瞪了他一眼,“真怀疑你是不是更年期提早到了。”

他不为所动:“你这样的人在书里通常是第一个被­干­掉的。”

“?”

“废话太多,我连字数都懒得凑。”

“项峰,”她还是口齿不清,“你能不能再恶毒一点!”

下午回到公司,稿件果然已经在梁见飞的邮箱里,她连忙转发给李薇,然后坐在椅子上发呆。咏倩进来给她送咖啡,不禁问:“主任,你怎么了?”

“没什么……”说这话时,她颇有一点看破红尘的意思,“编辑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

快下班的时候,梁见飞接到汤颖打来的电话:“最近怎么没听我老妈提起你去相亲的事?”

“你不知道吗,现在是淡季。”

“?”

“冬天是一个适合恋爱的季节,想找女朋友的男人随便怎么都会在圣诞节前搞定人选,所以我们这些被挑剩下的从圣诞节过后一直到农历新年前的两周都乏人问津。”

“那么之后呢?”

“农历新年前的两周市场通常又会活跃起来,因为也有一些市场需求是要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应付爸妈的。”

“真有你的!”汤颖不禁赞叹。

“我们要善于总结生活。”

“……”

“找我什么事?”

“可以帮个忙吗?”

“说吧。”

“我朋友要出新书,想借项峰的名字在腰封上做宣传,评语我来写,保证写得很酷,‘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CNN’,哪种风格都可以,你们随便挑。”

“你朋友?”见飞故意提高了音调。

“别这样。”

“你不说清楚是哪个朋友我不会答应的。”

“好吧好吧,”汤颖此时一定在翻白眼,“你也知道的。”

她报了一个名字,就是上次答应了帮忙写稿,转眼又放鸽子的老兄。

“我要考虑考虑,虽然最后没有用到,但临时放鸽子的人真的很可恨。”

“他有苦衷。”

“什么苦衷?”

“……秘密。”汤颖竟给了一个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梁见飞想了想,故意说:“你要是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就答应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那还是算了,我不能告诉你。”

尽管见飞并没有真的想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但是听到汤颖这样说,还是吃了一惊。是什么样的秘密,让她如此心甘情愿地保守?

“好吧,算你狠,”见飞投降,“我去问问项峰,不过多半没问题。”

“喂,”汤颖顿了顿,神秘兮兮地说,“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偏心?”

“?”

“那次先放鸽子的人其实是项峰,如果他及时把稿子给你,你也用不着来求我帮忙,但你不记他的仇,却来记别人的仇,是不是很偏心?”

“……那不一样。”她心虚地反驳

“什么不一样?”

“他是我的工作啊……”

“小姐,我觉得你很看重这份‘工作’。”

“因为他是大作家。”

“你做的也不止是一个编辑这么简单。”

“只要能达到催稿的目的,除了献身之外,什么都可以。”她搬出一副很专业的口吻。

“是吗?”

“……你什么意思?”

汤颖笑起来,没再纠缠下去,只嘱咐她记得去跟项峰说评论的事,就挂了电话。梁见飞靠在椅背上,回想两年来种种,忽然发现,的确就如她自己刚才说的,除了献身之外,什么都可以。有一次公司开会的时候,大老板竟然问“谁是梁见飞?”,她错愕地举手,老板高兴地称赞她工作认真负责。后来经理告诉她,在她之前,项峰已经起码逼走了五个编辑,她是唯一的一个能坚持两个月以上的。

她不禁苦笑,其实项峰并没有传说中的这么可怕吧,他的确很挑剔,也习惯了随心所欲,但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从来不是。

这天晚上,见飞约了跟世纷一起吃饭,餐厅就在附近,是一家新开的日式料理店。做完手上的工作,已经是七点了,她连忙关了电脑,穿上外套出门。

元旦过后,就是这座都市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风吹在脸上的确有一种刀刮的感觉,梁见飞用宽大的羊绒围巾包裹住自己,一路小跑着来到约会地点。

一推开餐厅的门,热气就扑面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汤面、火锅、热粥等等,全都是热气腾腾的食物,梁见飞一下子就很想坐下来喝碗热汤。

世纷已经到了,她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迫不及待地开始看菜单。

“稍微等一下吧,还有一个人。”世纷笑盈盈地说。

“谁?”

“秘密。”

见飞翻了个白眼,怎么人人都有秘密。

“但你这个秘密保守不了多久了,”她说,“要是十五分钟之内人不来,我可不给面子,快饿死了。”

“那你还是比较适合去吃路边摊。”项峰淡漠的声音出现在她头顶。

“项大哥,你来了。”世纷伸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却没有一点要挪位子的意思。

梁见飞只得往里坐了坐,把另一半沙发位让给项峰。

“原来是你啊,项大侠。”每次她听到世纷喊他“项大哥”,都忍不住要损他。

项峰在她身旁坐下,没有理会她,和蔼地对世纷说:“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所以迟到了。”

世纷笑着摇摇头:“没关系。”

“­干­嘛约了我又约他,不知道我们是死对头啊?”说完,梁见飞看了项峰一眼,他大概也有同样的疑问吧。

“你们不觉得很酷吗?”世纷说。

“?”

“平时在电台节目里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同时坐在我对面,这多酷啊!”

她撇撇嘴:“我敢说你这位女侠行走江湖期间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惟恐天下不乱。”

项峰双手抱胸,不住点头。

“难得你们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世纷还是笑盈盈。

见飞也给她一个极其敷衍的笑容:“金星人和火星人在受到冥王星人攻击的时候,不排除有联合作战的可能。”

世纷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其实你们私下比电台里更有趣。”

见飞学肥皂剧演员那样摇晃着脑袋,心想:很有趣吗?

点了单,项峰问:“你那个男朋友呢?”

世纷摇头:“他在加班,再说……我也不想带他来。”

“?”

“他见到你很紧张,就没气氛啦。”

所以,这个也是世纷的秘密吗?

见飞看着她,高兴地想,她终于从以前的­阴­霾中走出来,放下沉重的、装满了“秘密”的包袱。也许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可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她会变回原来那个开朗、乐观的女孩。

“喂,”菜上来没多久,世纷忽然抬起头,“我听说池少宇回来了。”

见飞一怔,苦笑地想,她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嗯。好像是回来了。”

接到项峰投来的疑问的目光,世纷解释道:“他是见飞的前夫。”

项峰听后,冷淡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低头吃起寿司卷来。

“话又说回来,”世纷继续说,“项大哥你有没有好人选介绍给见飞呀。”

“饶了我吧师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起码的道义还是有的,坑害朋友的事我可不会做。”他一脸凛然。

“恐怕是你根本没几个朋友吧,项大侠。”见飞咬着牙回敬。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师太。”

她脸­色­倏地暗下来,抿着嘴开始专心吃自己面前火锅里的大白菜。项峰大概隐约看出她有点不太高兴,所以接下来一直有意无意逗她说话,她却沉默不语,直到饭局结束。

“那我先走了。”世纷的车就停在餐厅门口,看了一晚上的戏,她招了招手,心满意足地上路了。

见飞微笑着跟她道别,然后转身向公司走去。项峰跟了上来,她加快脚步,他也不示弱。

“你­干­吗?”她忍不住问。

“我坐出租车来的,你送我回去。”他连一个代表请求的“吧”也省略了。

“我没空。”说完,她又加快了脚步。

“别走那么快,”他伸手拽着她的手臂,“会得盲肠炎。”

“我已经割掉了。”她甩开他。

他显然愣了愣,但还是追上来,用她今天早上问得他哑口无言的一句话回敬道:

“梁见飞,你到底在赌什么气?”

她停下脚步,他差点撞上来。

“谁敢跟你赌气啊,项大侠。”她假装一脸平静。

说完,她转身飞奔回公司,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

她赌什么气?

他说得没错啊,没结婚的是师妹,离过婚的就是师太——她赌什么气!

五(中)

“各位听众,又到了每周二下午的‘地球漫步指南’时间,今天的节目是我们在2010年的第一期,也就是说,地球转着转着已经转到了新的一年了,让我们一起来欢呼一声:新年快乐!”徐彦鹏播放了一个热闹而欢快的背景声,就仿佛是同时有十几个人在吹口哨、敲锣打鼓或是尖叫。

“那么,”他继续说,“项峰以及见飞,你们对于新年有什么寄语吗?”

项峰凑到麦克风前,用低沉的声音说:“不知道银河系其他星球的各位是否也迎来了新的开始,不过还是祝新年快乐!”

彦鹏拍了拍手,然后看向见飞。

“新年快乐!”她也送出同样的祝福,“另外我只想跟各位金星来的朋友说一声,要小心你们周围的火星人。”

“哇哦,今天一开场就火药味很浓,”彦鹏一脸兴奋,“让我们来听听本周的趣闻吧。”

“好的,本周的趣闻只有一个,但是篇幅非常得长,是关于秘密——男人的秘密。”

梁见飞趁着放背景音乐的时候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道:“科学家总结了45个男人的致命秘密——男人很容易喜欢一个女人,却不会轻易深爱一个女人;男人在感情的王国里,绝对是个昏君,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答应;男人普遍喜欢外表温柔的女子,宁愿把­精­力花在事业或其他地方,也不愿全用来征服女人;男人都不太重视对自己太好的女人;男人都怕女人死缠烂打,但喜欢用同样的方式对付没追上的女人……”

“——这条我同意。”彦鹏Сhā话。

“哪一条?”

“你刚才读的最后一条。”

“男人都怕女人死缠烂打,但喜欢用同样的方式对付没追上的女人?”

“没错。”他点头附和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贱。

“我比较同意‘男人都不太重视对自己太好的女人’。”

“我同意‘男人在感情的王国里,绝对是个昏君,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答应’。”项峰说。

见飞微微一笑:“噢,你是想说男人比较蠢吗?”

“不,因为男人比女人单纯。”

“哈!那些在夜店想掀女孩裙子的男人很单纯?”

“这句话的基础是‘在感情的王国里’,也就是说当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一个女人。”

“那我提醒你应该先看看第一条,‘男人很容易喜欢一个女人,却不会轻易深爱一个女人’。”

项峰抬了抬眉头,像是不想再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

“男人的梦想之一,是拥有可以超越友谊界限的红颜知己;男人会以很理­性­的态度取舍爱情,就算他感­性­上很爱一个人,但当他清楚她并非一个好妻子时,他会放弃她,另找合适家居生活的那一个;男人认为恋爱和结婚是两回事,很多时候,他拖延结婚,根本原因就是他认为身边的女人不是想像中的好妻子;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可能比对恋人更低――在外型上,在­性­格上则更高;懂得欣赏聪明女人的男人不多,和她们在一起,男人总觉得缺乏安全感受……”读到这里,见飞忍不住说,“哈,不得不说,这句总结实在是太­精­辟了!”

“你是想说你自己就是个聪明女人吗?”项峰挑了挑眉。

“谢谢。”

“聪明的女人并不是乏人欣赏,而是她们自己太咄咄逼人了。”

“所以女人必须是看起来很笨才会可爱?”

“必要的时候——是的。”

梁见飞撇了撇嘴,继续读道:“当有喜欢的女人在场时,男人会有如下表现:话多、显得聪明些、比平日慷慨、把话题扯到得意成就上、说一些自以为好笑的笑话引大家发笑、刻意显露平时少见的好心肠。”

“当有喜欢的男人在场时,女人通常会有如下表现:话少、显得矜持些、比平日­性­感、把话题扯到最近的球赛上、说一些自以为优雅或有趣的小笑话好让男人对她刮目相看,不过有一点上,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项峰说,“那就是‘刻意显露平时少见的好心肠’。”

“一个男人同时是大男人和小男人的化身,”梁见飞瞪着眼睛,“大男人的他,希望女人完全迁就他,令他放心;小男人的他,意识到自己懦弱无能的一面,犹豫不决。说穿了,他们很多都是忌妒心重的小器鬼,又像孩子般容易被哄骗。”

“一个女人也同时可以是天使和魔鬼的化身,”项峰笑容可掬,“天使的她,希望在男人的保护下快乐地生活,要男人爱护、迁就;魔鬼的她,意识到掌控男人就等于掌控生活,所以一再提出无理的要求。说穿了,她们都是自私自利的典范,不过么……也像孩子般容易被哄骗。

“男人遇上旧情人多半会自作多情,以为与自己有过感情的人,内心总会保存一份情,幻想爱过他的女人永远爱他。女人只会美化眼前的男人,男人却不自觉地美化逝去的恋情。所以男人比女人更认同:分手还是朋友。不管是甩人还是被甩,男人多半愿意与前女友继续保持联络。”读到这里,梁见飞自动地停下来,等待项峰说出一个争锋相对的反驳。

但他却沉默着,直到她忍不住抬头看他的时候,他才凑到麦克风前,淡定地看着她说:“那么梁见飞小姐,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跟已经分了手的男人——比如前夫——重逢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下子怔住了。他……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随­性­地调侃她?

“我……我认同‘分手还是朋友’,”她顿了顿,“但是最好是从此以后尽量避免见面的朋友。”

她同样对自己感到吃惊,因为她竟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项峰看着她,她也看着项峰,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徐彦鹏,但此时此刻,她却有一种错觉,好像天地万物之间,只剩他们两个。

“希望这是真的。”他只是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哇噢,”徐彦鹏终于找到机会Сhā话,“项峰,你只是听见飞读一遍,就能把那些大段大段的话都复述下来……太伟大了。”

“她读的稿件导播一共准备了三份,”项峰白了他一眼,“不介意的话,请把你面前这叠A4纸翻到第三页。谢谢。”

“……”

“我感到本期节目的收听率会增加一半以上。”直播结束的时候,徐彦鹏如是说。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她起身走出直播室,口袋里有一些早就放好的硬币,是准备在自动贩售机上买热可可的。

“赌气的女人会显得很不可爱。”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弯下身子拿起掉落下来的热可可罐子,掰开盖子,摇头晃脑地说:“我本来就没打算走‘可爱路线’。”

“可不可以说说看实际上你是在走什么路线?”

“‘失婚的老女人’路线。”她一边喝一边瞪他。

项峰怔了怔,然后笑起来,笑得毫无心机:“好了,师太,老衲只是一时失言,你何必计较。”

她想忍,却还是忍不住地咧开嘴:“喂,你别恶心了,让我想起那个关于‘师太跟老衲’的黄|­色­笑话。”

他耸肩:“是不是再大度的女人,一旦有人质疑她的魅力,她都会奋起反击?”

“我不想跟一个不懂女人的男人聊这些。”

他没有回答,直到她那罐热可可被喝完了,他才说:“可以走了吧?”

“去哪里?”

“今天是你的牙齿复诊日。”

她的脸立刻皱成一团。

尽管极其不情愿,梁见飞最后还是被项峰拉上了车。

“我的车怎么办?”她皱眉。

“等看完医生我开你回来取。”

如果说原本还寄希望于诊所没有开,那么当那位尽职的女医生站在诊所门口招手的时候,梁见飞有一种梦彻底破灭的感觉。

“有没有遵守我上周的医嘱?”听上去这句话应该是问见飞的,可医生却是在对项峰说。

他摇头:“我猜没有。”

“我有。”见飞大声反驳——除了咬牙切齿的那一次。

医生让她在皮椅上躺下,灯光照在她脸上,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又一次袭来,她闭上眼睛。

“放松,这次不会疼了。”

“真的?”她感到自己一直张着的嘴里都是口水,忽然想到自己这么丑的一面竟然被曝光于“死敌”面前,不禁有点泄气。

“嘴张大。”医生提醒。

她只得照做。算了,人总有丑的一面,这就像是秘密,尽管不想被别人知道,却总有大白天下的一日。

医生认真地开始在她的牙齿上摆弄着,她用眼角瞥到项峰坐在墙角,喝着热茶,沉默不语。她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奇妙,他竟陪她来看牙科医生,并且如果没有他,她甚至无法下定决心到这里来。他其实并不像他变现得那么冷淡和漠然,他也懂得关心别人——即使她是他的“敌人”。

在一片安宁中,梁见飞的肚子叫了,而且叫得很大声。医生和项峰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先去吃东西吧。”从牙科诊所走出来,项峰说。

见飞低着头上了他的车,系上安全带:“我刚才那样是不是很丢脸?”

“哪样?”他微侧过头看着她,故意问。

“……没什么。”她别过头去。

他开车上路,没再跟她说话。

“喂……”她靠在椅背上,轻声道。

“嗯?”

“你很少有出丑的时候对吗?至少我从没见过你出丑。”

他轻笑了一下:“也有的吧,只不过各人对出丑的定义不同。”

“但你至少没有张着血盆大口,含着口水一边尖叫一边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啊。”

他笑得比刚才厉害:“嗯……那倒没有。”

“……”

“不过我有比这更愚蠢的经历。”

“是什么?”她兴奋地转过头看着他,很想知道。

“秘密。”他回答。

“……你耍我。”她终于得出结论。

“好吧好吧,”他说,“我大学的时候参加一项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老师忽然瞪着我说‘那位同学,请你把桌子下面的书交出来!’,于是我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战战兢兢地把书拿出来放在桌上,谁知道那个老师说‘啊?我是说你后面那位同学’……”

“就这样?”她翻白眼。

“这样还不够吗?”他愕然。

她扯着嘴角,说:“只能说,勉强算是出丑。”

“那你说一下你的出丑经历,我们比比看。”

梁见飞想了想,嘴角有一抹微笑:“有一天我同事跟我说‘我昨晚看到你老公了也’,我听了之后心里有点吃惊,因为他出差应该今天才回来的,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是吗,在哪里看到的?’,同事说‘电影院’,我说‘哦,对啊,他的几个朋友约了他去看电影’,同事说‘他搂着一个女人’,我笑着回答‘嗯,我也去了’,但同事却说‘那个女人是长波浪,穿着礼服裙和高跟鞋,根本不是你’……是不是很出丑?”

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像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当见飞以为他对于“出丑”这个话题已不感兴趣的时候,他才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还让那个混蛋坐在你客厅的沙发上?”

“……”她讶然,是啊,为什么?

“还是说你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反问:“那……如果以前抛弃你的那个女友现在回来说要约你喝茶,你会怎么做?”

“我会拒绝。如果去了,可能又会开始一段纠缠不清的故事,所以何必呢。”

她苦笑:“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是那种如果爱了就没办法恨的人,总是没办法狠下心来伸手打笑脸人。”

“看来我有点高估了你的智商。”

“……你刚才说过笨的女人比较可爱。”

“嗯,你刚才也说过‘失婚老女人’不适合走可爱路线。”

梁见飞抿着嘴瞪他:“总之我就是不可爱。”

“算了,有自知之明算是你最可爱一点。”

“项峰,”她咬着牙,“你是地球上最可恶的男人!”

“哈,”他抬抬眉毛,“地球上的男人你都见过了?”

“……”

这天晚上,他们去喝了粥,也是他带她去的,小小的一间店面,味道是出乎意料得好。她这才感到,他很擅长去发现一些别人很少会注意到的东西,或许,侦探小说家本身就是比常人注重细节,或者说……也更敏感。

吃完饭他载她回电台取车,分手的时候,他坐在车里喊她:“喂……”

“?”

“虽然这个地球上能欣赏聪明女人的男人不多,但还是有的……而且就像你刚才说的,‘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会答应’。”

说完,他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升上车窗,开走了。

梁见飞看着黑­色­的越野车消失在夜幕之下,不禁想:他的意思是说,她应该多拍马屁,而不是跟他唱反调吗?

五(下)

星期五一早,梁见飞又接到项峰的“外卖电话”,自从他在赌气时说要换人之后,梁见飞也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如果有一天——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她不再做他的责任编辑,那么谁可以来接这个烫手山芋?

想了半天,她把咏倩叫进来。

“怎么样,工作了大半年有没有新的体会?——泡咖啡除外,这方面我想你已经超越我到达了一个颇高的境界。”

咏倩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露出一副自以为和蔼的、充满笑容的表情:“既然开始工作了,就要勇于接受挑战。这样吧,你也该学学怎么跟作家们打交道——尽管一上来起点就很高,不过对你有好处——帮我去给项峰送一碗馄饨。”

“啊……”咏倩惊恐地睁大眼睛。

“不用怕,他不会吃人的,他这人其实……嗯……对人很亲切的。”她感到自己说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咬牙切齿。

“就是因为去过所以——”

“好了好了,”见飞把地址和电话写在报事贴上交给助理,“很简单,馄饨店就在他家楼下的拐角上,要两份鲜­肉­小馄饨,放在一个大碗里。”

“可是,主任——”

梁见飞把半哄半强迫地把助理推出去,关上门。想了想,又打开门补充道:“对了,要跟老板说千万别放葱。”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一个小时之后,她接到了大作家打来的电话:“你上午在开会?”

“没有啊……”听到他这样说,她不禁茫然。

“那……为什么差别人来?”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太高兴。

“有差别吗,”原来咏倩已经完成她交代的任务了,“不过是送碗馄饨。那家馄饨店的老板很可恨,我给他洗了这么久的脑,他就是不肯多请几个人送外卖,这样会少赚很多钱!”

“……梁见飞,”他平静地说,“我要换了你很简单,但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一辈子换不掉我。”

她龇牙咧嘴:“你在威胁我?!”

“除非你不想在这行混了,否则你可以试试看。”他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进一步补充道。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项峰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是梁见飞直觉在这件事上他言出必行:“……老大,不过是换人给你送东西来,有必要这么兴师问罪吗?”

“有没有必要是我说了算。”说完,他“啪”地挂了电话。

“神经病!”梁见飞对着听筒大喊。如果他现在就在她面前,她说不定会冲上去掐他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咏倩果然哭丧着脸回来了,见飞自己受了气,却还是好言好语地安慰助理。

“你要这样想,你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大怪’,这样以后对付‘皮蛋’或是‘老K’的时候就轻松多啦,人总是要在挫折中成长的。”

咏倩抬起头看着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鼓舞般,用力地点点头。

“我希望项峰没有让你对这个社会、对男人感到灰心——我明白跟他接触过之后很容易会产生一种悲观的、灰暗的情绪——但他并不代表整个社会,事实上大多数男人也不像他这么……可恨。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咏倩想了想,尽管眼神有点迟疑,但还是点头。

“好,那就好……”见飞拍了拍助理的肩膀,忽然有一种罪恶感,是她让这样一个初出社会的单纯女孩看到了社会黑暗的一面,是她把她带进了现实的成|人世界。

她回到办公室,想起刚才项峰的话,不禁有点沮丧。她到底算他的什么呢?一个所谓的“责任编辑”,她的“责任”究竟有多重?包括兼职快递员、出气筒、保姆……甚至于他肯让她当“敌人”也不过因为有把握能玩弄她于股掌之间。

她难过地想,就像她对汤颖说过的,她愿意做除了“献身”之外的任何事——也许不是“愿意”,而是“必须”——只因为他是项峰。

想到几天前自己还天真地认为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恶,她愈发觉得沮丧。

他是个魔鬼!——她在心底喊。

下午五点半,梁见飞很准时地下了班,因为整个下午都没什么心情工作。走出电梯大厅的时候,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白­色­羊毛围巾的男人对她招手,她停下脚步,惊讶地说:“……是你。”

池少宇笑的时候,脸颊上有细长的酒窝,显得儒雅而­性­感。他从不会给人邋遢的感觉,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天都刮胡子,也很在意穿衣搭配,他常常笑她是一个懒惰的女人。离婚之后,见飞忽然发现是他教会自己如何过一种更­精­致的生活——尽管那有时候会很累。

“我不想编借口说我在附近开会顺便来看你之类的,”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微笑,“如果你同情我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的话,能不能赏脸一起吃顿晚饭?”

她看着他,意识到自己总是很难拒绝他,无论他是不是一个混蛋,无论他有没有伤过自己的心。

“如果你能让我的心情好一起,我想我可以考虑。”她抿着嘴说。

他像变戏法一样地摸出一只红­色­的盒子交到她手里,她诧异地打开,发现是一条镶着红­色­人造水晶的项链。

“很漂亮,”她笑了笑,“但我不能收。”

他耸耸肩,好像并不在意,收回盒子后说:“那么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

池少宇带见飞去的地方座落在繁华地段的一座老房子里,或者准确地说,是在老房子的花园里。

餐厅借用了老式别墅的院子一角,覆以全透明的玻璃房,以白­色­和蓝­色­为基调,夜幕降临之后,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点起了长长的、白­色­的蜡烛,让人想到浪漫的圣托里尼岛。

“不得不说,”坐下之后,见飞露出一个略带调侃的微笑,“这里一看就知道是你的风格。”

“什么风格?”

她扯了扯嘴角:“表面很矜持,可是­骚­在骨子里。”

“……这算是赞美还是贬低?”

“也许两者兼有,不过不重要。”

“为什么?”

“李敖不是说过吗,不要在意前妻对你的评价。”

他讶然地看了看她,眼里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失落。

菜单送上来,轮到见飞讶然,不知道是什么体的英文字和有点令人乍舌的价格让她顿时对这餐厅失去了好感,­精­致的生活是很好,但人也有只是想坐下来吃一碗小馄饨的时候。

“你做主吧。”她把难题丢给了池少宇,但他像是一点也不觉得这是难题,很快点好了菜,然后隔着荧荧的烛光看着她。

“我听了你的节目。”

“?”

“你的电台节目。”

“啊……”她有点吃惊,但还是笑着说,“我还以为你除了工作时间之外是不会听无线电广播的。”

“本来是的,”他点头,“不过既然上次宝淑提起,我就去听了。”

“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他摇头:“怎么会,我觉得很有趣,而且我上网搜索了一番,发现收听率很高。”

“真的吗,我从没去调查过。”她摆弄着眼前的餐具。

“那个……”他顿了顿,才说,“项峰是什么人?”

“……一个畅销书作家。”为什么所有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项峰?!

“我意思是,是你什么人?”

她诧异地抬起头,皱了皱眉:“什么叫‘是我什么人’,我是他的责任编辑,当然还有电台节目搭档,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什么关系。”

池少宇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想以此判断她有没有在说谎,过了一会儿,他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忽然抬起头,以一种异常严肃而认真的口吻说:“见飞,我不知道在我们分开的这几年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我希望现在还不算太迟。”

“?”

“我好像……还是忘不了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梁见飞大惊失­色­,这番话,简直跟他当初有外遇时一样叫她目瞪口呆。

“我想了很久,想清楚了一些事,我知道我有很多问题,也伤害过你。但是我会改——我已经在改,你可不可以……再认真考虑考虑我……”说完,他垂下眼睛,神情像一个羞涩的男孩,而不是情场老手。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只有情场老手才有本事瞬间切换到这样的表情吧。

餐桌上的气氛陷入了沉默,不过倒不是特别尴尬,因为餐厅本来很幽静,零星几桌客人被分散在各个角落,有位穿着燕尾服的年轻人在吧台附近拉着悠扬的小提琴曲充当背景音乐,所以,即使没有人说话,也不会与此时的氛围格格不入。

“见飞?……”池少宇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紧张。

她忽然想起那天直播时项峰问她的问题:如果她跟前夫又相遇了她会怎么做?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最好还是做一对不会见面的朋友?

见飞苦笑,可他们现在见面了,而且,他还宣称对她余情未了。事实上,就像有一次她对汤颖说的,他就像是她的一场梦,代表着过去所有的美好时光,每一次当她把回忆翻出来的时候,里面都免不了有他。她并不恨他,可是也没有原谅他,毕竟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见飞?”

她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那个……事实上我现在才刚下班,连牙也没刷,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很难回答你。”

池少宇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安静了一会儿,才说:“看来这几年你从畅销书作家那里学到了跟男人周旋的本领。”

咦,她心想,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她从项峰那里学到的。

“好吧,”池少宇继续道,“我只是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你,好让你做出判断。”

就在梁见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餐前小吃和汤陆续送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假装很专心地吃着,即使对于吃了些什么都完全没有印象,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咀嚼。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项峰知道了这件事会说什么?

骂她一顿……还是冷笑?

可是想起上午他在电话里说的那番话,她又不禁对自己感到生气:为什么?为什么要去管他会说什么?

他不过是个讨人厌的家伙罢了!

手机响起,她从背包里拿出来,差点吓得把手机丢进汤里——是项峰打来的!

她半侧过身,接起来:“喂?”

“在­干­吗?”他的开场白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吃饭。”

“一个人?”

她惊慌地看了池少宇一眼,幸好他正低头喝汤,于是她本能地撒了一个谎:“不是,汤颖。”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相信,沉默了一会儿,说:“吃完去帮我买起司蛋糕。”

“啊……可是……”她记得,他因为体检查出血糖偏高,所以戒了一切甜食,尤其是起司蛋糕。

“……忽然很想吃,”他的语气仿佛是被捉住了痛脚,“买一小块就好。”

“……好吧。”她皱着眉答应。

“嗯。”说完,他挂了电话,好像从不习惯说“再见”。

放下电话,她又看了池少宇一眼,他也看着她,用眼神询问是谁打来的。她连忙低下头继续喝汤,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到。

吃过饭,池少宇载她回公司取车,临别的时候,他又一次说:“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而且考虑了很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所以……”

他看着她,好像原本要说的是其他的话,可是最后却说:“所以,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是认真的。”

见飞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认真,也不知道他的“认真”可以持续多久,但她真的有点相信他的话……虽然只是“有一点”。

跟池少宇告别之后,梁见飞开车去最近两年非常当红的蛋糕店,不过当然,也是项峰指定的店。当班的收银员看到她,竟微微一笑,说:“很久没来光顾了。”

她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因为体检结果说血糖偏高。”

“真的吗……”收银员错愕。

她摆摆手,笑容可掬:“不过没关系,吃死也是活该。”

“……”对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头往她的袋子里塞优惠券。

到项峰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一刻了,他打开门,从她手上接过蛋糕店的纸袋,然后走进厨房。

见飞反手关上门,坐到沙发上,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出爱情片,是休格兰特演的,他的眼神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那么动人。

“只买了一块,你自己不吃吗?”他在厨房问。

“嗯,我刚才吃过了。”她回答。

他端着一个托盘过来,她瞥了一眼,托盘里有她刚买的蛋糕和两杯牛­奶­。

“你刚才去吃西餐?”项峰又问。

“嗯……你怎么知道?”她看着电视,回答得心不在焉。

“西餐通常都有甜点。”

她点头。

“……跟男人去吃的?”

“……啊?”

“……是前夫吗?”

“?”梁见飞的视线终于从休格兰特那里转移到了项峰身上。

他一边吃着起司蛋糕,一边从容地对她说:“我在电话里问你是不是一个人吃饭,你回答我‘不是,汤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她觉得自己是被侦探无情揭开外衣的杀人凶手。

“首先,那个人一定不是汤颖,因为如果是的话,你会回答‘不是,还有汤颖’或者之类的、不会产生歧义的句子,你这样说的目的是不希望就坐在你对面的人察觉到你在撒谎,所以你回答‘不是,汤颖’,对方就会以为你是在回答其他问题,万一打完电话他问起来,你也能辩解‘是问我新书的书评是谁写的’,很快就能搪塞过去。其次,你会骗我,说明如果被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你免不了要招来一顿骂,所以……综上所述,刚才跟你一起吃饭的——很有可能是一顿烛光晚餐,那是西餐通常会玩的把戏——就是你前夫。”

电视里,休格兰特低下头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着女主角,但梁见飞却蹦出一句:“……你太可怕了。”

项峰撇撇嘴,吃着起司蛋糕,没有说话。

但她并不认为他会就此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恰恰相反,那其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项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发出震动,两人都吓了一跳,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脸­色­骤然一变,接着低沉地说了句:“好,我知道了,马上来。”

见飞刚想问“怎么了”,就被他从沙发上拽起来:“快,开车送我去医院,我的车送去修了。”

“?”

“子默在医院,难产。”

梁见飞大概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惊险刺激的飞车场面,事后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可是当时她和项峰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到医院,所以当他一个劲地催促她快点再快点的时候,她除了踩油门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她跟在项峰身后奔进医院走廊的时候,项屿已经正蜷坐在长椅上,身体像在微微地发抖。看到他们来了,他连忙站起来:

“她在里面……刚才医生问我,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项峰走过去拍了拍他:“那你怎么回答的?”

项屿一愣:“当然是大人……”

项峰点头:“还算你头脑清醒。”

见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是觉得自己不便说什么,即使说了,也起不到任何效果,便只是站在一边,安静而焦急地等待着。项峰伸出手臂搂着弟弟的肩膀,大概在低声安慰他,听不真切。过了几分钟,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来了,一家人都很焦急,却毫无办法。

项峰放开弟弟,转身对见飞说:“要是你觉得累,就先回去吧。”

她摇头,一脸坚定。她不是他们的家庭成员,可是她也关心子默,既然来了,总是不能在没有得到结果之前就心安理得地离开。

“也好,”项峰半开玩笑地说,“万一等下护士冲出来说要输血,我们就多了一个样本。”

她很想笑,可是心情却紧张地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大概察觉到了,便也拍了拍她,安慰道:“放心吧,会没事的。”

就这样,当所有人在焦虑中煎熬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出来,大家都围上去,护士问谁是爸爸,项屿连忙举手,护士把襁褓交到他手中,说:“孩子健康,是男孩,六斤七两。”

项屿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声音颤抖地问:“那……大人呢……”

“也平安——”护士话还没说完,子默就被推了出来,也许是刚刚经过了艰难的生产手术,她紧闭着眼睛,面无血­色­。

项屿连忙把孩子交给项峰,跟了过去,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都围在推车旁,喊她的名字。

看着他们往走廊的尽头走去,见飞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掉落下来,她转身看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皮肤发红,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她想,有一天,这个孩子会慢慢长大,他也许会有子默的眉毛、嘴­唇­以及项屿的眼睛、鼻梁,他也许会像子默一样木讷、善良,可是笑起来却像项屿一样迷人、灿烂,他也许很听父母的话,但是调皮起来又让人咬牙切齿,他也许很有天赋,既喜欢照相又擅于下棋,他也许……他会有很多个也许,但他不一定了解,他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动人的爱情故事,他不一定了解,他的妈妈为了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却还甘之如饴。

梁见飞不禁红了眼眶,伸出手去碰了碰婴儿发红的小脸,婴儿动了动,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闭着眼睛,就仿佛还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

她抬起头,想对项峰说什么,却在看清他脸的一霎那怔住了——

这个常常对她不苟言笑的男人竟然……流下了眼泪。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婴儿,表情复杂,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直到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才吸了吸鼻子,骤然伸手去抹自己的脸。

子默的妈妈大约终于想起自己除了女儿之外还多了一个外孙,又哭又笑地过来把孩子抱走。项峰和见飞都没有跟过去,而是站在原地,直到见飞提议去喝一杯热­奶­茶。

“给。”梁见飞把从医院自动贩售机里买来的罐装­奶­茶递到项峰手边。

医院南北两座大楼之间有一个全封闭的玻璃长廊,项峰靠在长廊边的扶手上,接过­奶­茶,轻声道谢,沉默地喝起来。

“……真是吓了一跳,还好没事了。”见飞故作开朗地说。

“嗯……”

“项屿他们也真是的,连孩子都不要了……”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喝着温热的­奶­茶。

“不过说真的,护士抱孩子出来的时候,我心里也吓了一跳,以为大人没希望了,幸好大人小孩都平安。”

“……”

她想了想,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又觉得气氛尴尬,还是要说些什么。就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项峰忽然开口:

“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我一下就想到了项屿。”

“?”

“我妈妈生他的时候,也是难产,差一点就没命了……”他低下头,指关节无意识地摩擦着易拉罐。

“……这样啊。”

“项屿五岁那一年,妈妈离家出走,爸爸工作很忙,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说到这里,他忽又别过头去。

可是见飞知道,他在流眼泪。

“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好哥哥。”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总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不在点子上,不像他,常常一针见血。

他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抬手抹着脸颊,她也别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你安慰人的时候,没有斗嘴时那么花样百出,甚至显得很笨拙。”他故意说。

但她毫不介意,大方承认:“对啊……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认为项峰是个好哥哥,但她一直觉得,跟池少宇不同,项峰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他转过头皱起眉头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下,眼眶还隐约红着,但嘴角却是笑的: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

“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项屿。”

她也看着他:“你是指‘你不是个好哥哥’还是‘你哭了’?”

“……梁见飞!”他还是皱着眉头,不过嘴角的笑没了。

“好好,”她连忙举起双手,笑嘻嘻地说,“我发誓,我发誓。”

经过了这样一个奇妙的夜晚,梁见飞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回来的时候在车上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拥有那么多关于项峰的秘密:

他喜欢吃甜食;他讨厌葱;他用­奶­锅热牛­奶­而不是微波炉;他吃了感冒药片后就不敢开车;他家的深水鱼缸非常贵并且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打理;他面对人多的记者会还是会紧张;他曾经有一个抛弃了他嫁去洛杉矶的女友;他被拍到跟女明星吃饭的照片其实是很多人一起去的;他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即使那个女人是他的敌人;他会介意自己送出去的签名书对方有没有好好地保存;他知道晚上七点之后哪里能找到还在营业的牙科诊所;他抱着弟弟的孩子会胡思乱想到流泪……

天呐!她想,她自己的秘密都没有这么多!

【我们有时会因为知道一些秘密而沾沾自喜,殊不知秘密是一把钥匙,它使你更了解这个世界或是……某一个人。当你了解了之后,你会发现其实还有更多的秘密等着你去了解。那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把钥匙连着一把钥匙,一扇门接着一扇门。可是最终我们会发现什么?

喜、怒、哀、乐?或者,什么也不是。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有秘密,也许人的潜意识或是本能就是保护自己,不让别人更了解自己,那么受到的伤害会更少。可是当你因为一个秘密与另一个人连系在一起的时候,那就不能称之为秘密,而是一种……契约、纽带,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你们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

这种改变说不清是好是坏,只不过,当有一天连系着你们的秘密被别人知道了,那么,也许你就再也找不回那个跟你共享秘密的人。

是不是很深奥?其实不用在意,因为——

我是瞎说的。

Alpha】

【蝴蝶效应】

六(上)

【1.11 蝴蝶效应

1961年冬季的一天,爱德华·洛仑兹在皇家麦克比型计算机上进行关于天气预报的计算。为了预报天气,他用计算机求解仿真地球大气的13个方程式。为了考察一个很长的序列,他走了一条捷径,没有令计算机从头运行,而是从中途开始。他把上次的输出直接打入作为计算的初值,然后他穿过大厅下楼,去喝咖啡。一小时后,他回来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他发现天气变化同上一次的模式迅速偏离,在短时间内,相似­性­完全消失了。进一步的计算表明,输入的细微差异可能很快成为输出的巨大差别。计算机没有毛病,于是,洛伦兹认定,他发现了新的现象:“对初始值的极端不稳定­性­”。 一只巴西蝴蝶拍拍翅膀,将使美洲几个月后出现比狂风还厉害的龙卷风!

洛仑兹以此为题在美国科学发展学会第139次会议上发表了题为《蝴蝶效应》的论文,这个看似荒谬的论断却产生了当今世界最伟大的理论之一:混沌理论。即:初始条件发生十分微笑的变化,经过不断放大,对其未来造成不可估量的巨大差别。

“混沌理论”的出现使物理学以及气象学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可是也有许多人不相信有“蝴蝶效应”这回事,一句无心的话、一个小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会使这个世界分崩离析?毋庸置疑,是有的。只不过……不见得那么普遍,也不见得结果那么糟糕罢了。

然而“混沌理论”最大的魅力在于它不仅属于物理学的范畴,也是一门哲学,它的作用是否定了“因果决定论”。

也就是说,世界是无法预测的。

Beta】

项峰最近又有一种时间不够用的感觉,一到农历年末,各种工作塞满了他的工作表。翻看桌上的台历,他忽然发现自己差不多有两年没有休假了,总是忙于编织各种故事的他,生活却是一片空白。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墙上的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10:45,窗外的城市在一片黑暗中仍然散发着光亮,倦意向他袭来,可是他还没有睡觉的打算,他习惯在午夜入睡,这是一种心理依赖,很难改变。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梁见飞打来的。

“我是来提醒你别忘记明天下午一点的座谈会。”

“我知道了。”他拿起台历,属于明天的那个格子上除了写着“直播”之外,也有“大学”,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他没有记在上面,就是明天上午去医院探望项屿和子默——哦,还有他刚出生了几天的小侄子。

“记得早点睡。”也许她知道他嗜睡,所以特意提醒。

“我只是担心下午一点开始的座谈会能不能在两点结束……”他揉了揉太阳|­茓­,在心里默默计算起时间来。

“当然不可能,那个会议要持续到下午四点。”

“?”

“但我请他们把你安排在第一个,这样差不多两点就能结束。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你的个人座谈会吧?”

“……当然不是。”才怪。

“要我来接你吗?”

“哦,你出门之前打给我。”他的车送去修了,修到一半的时候,店员打电话给他说某个零件要一周之后才能到,而车上原先的那个已经被拆了下来……

“……你还真是不客气。”

“我­干­吗要对你客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带着嘲弄的口吻:“大作家,这个地球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忍受你这种又臭又硬的脾气?”

项峰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挂上电话,他拿起最近几天正在读的一本书,翻了翻,忽又放下。他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奶­锅,打开电磁炉,设定了时间,便靠在吧台上安静地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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