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刚才想对她说,只有面对她的时候,他的脾气才会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但这句话一冒出来,他自己也愣住了,为什么只有她呢?
他苦笑了一下,锅子上冒着些微热气,他把温热的牛奶倒进玻璃杯,又倒了些青苹果酱,当两种味道在他嘴里融合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简单的幸福。
喝完牛奶,又勉强看了两页书,项峰被倦意击倒,不禁感叹牛奶果然有助眠的作用。躺在床上,想到即将到来的忙碌的一天,他闭上眼睛。
项峰是被一阵阵响声吵醒的,像是有什么在频繁地击打桌面,同时又有低低的“嗡嗡”声。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那是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的声音。
他伸手摸索着取来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依然是“梁见飞”三个字。
“喂?……”
梁见飞被他这仍在睡梦中的声音吓得愣了几秒“你……你还没起来?”
“嗯……”他的双眼四处寻找着任何显示时间的物体。
“我已经出门了,你昨天叫我出门时打电话给你。”
“嗯……”他记得。
“我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你那里,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足够了。”
挂上电话,项峰抓了抓头发,起身去浴室。事实上梁见飞说的对,二十分钟对他来说足够了,换上衬衫和西装外套,他给项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上午无法去医院了,也许只能等到晚饭之后。
这通电话打完的时候,门铃就响了,他一边扯着衬衫领子一边拿起可视电话的听筒,但屏幕上空无一人。
“项峰!你好了没有!”梁见飞拍着门大喊。
他无奈地放下听筒去开门,原来她已经上来了。
“噢……”门一打开,梁见飞就上下打量他,“比我想象中的状况要稍微好一些,不过我们最好能在五分钟内出发,因为我来的时候高架上有点塞车。”
他点头,转身去找他那件黑色的呢风衣。
“在这里!”她冲他喊。
他低头,看到风衣正挂在餐桌旁的椅背上。
“你胸前湿了。”她又说。
他站到镜子前面,发现胸前的灰色衬衫上果然印着不大不小的水渍,也许是洗脸的时候弄上去的。
一条灰色的围巾被挂上他的脖子,拽着围巾的那个人又为他在颈项间绕了几圈,仔细打量一番,才得意地说:“非常好。”
她的手指不时触到他的皮肤,却全然不觉,他怔怔地看着镜中的男女,恍惚之间有一种暧昧的错觉。
“还要带什么东西吗?”她仰着头问他,全神贯注。
他忽然觉得自己脸颊上有一阵令人尴尬的暖意,于是立刻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去,说:“嗯……有些东西要带,我进去拿。”
他简直是逃一般地从她身边走回卧室,该带的东西昨晚就被按顺序放进背包了,他拎起躺在墙角的背包,又整理了一会儿心情,才踱出去。
出门的时候,梁见飞奇怪地看了他手上的风衣一眼,问:“你不穿上吗?”
他苦笑了一下,低声回答:“不用了,有点热……”
项峰印象里的冬日大学校园应该是萧条而冷清的,大部分学生在结束了考试之后就已经离校,所以他以为来参加这所谓的座谈会的人并不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和梁见飞走进会场时,发现所有的座位都被坐满了。学生们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会议的开始。
等到两人在后台就位,主持人就走到舞台的一侧,滔滔不绝地开始讲风趣却略显冗长的开场白。
“看起来,”梁见飞说,“你在学生中也有一定的号召力。”
“但愿。”他双手放在背后,视线定格在舞台中央那把贴着他名字的红色皮椅上。
“演讲主题是什么?”她问。
项峰皱了皱眉头,把视线转到梁见飞脸上:“……什么主题?”
“!”她也看着他,满脸错愕,“我……我不是叫你准备一个主题吗?”
“开什么玩笑……”说这话时他微微笑起来,但在看到她认真的眼神之后,又倏地拉长了脸,“我还以为只是过个场,回答问题就好。”
两人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直到主持人用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著名的推理小说作家——项峰先生。”
台下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
事到如今,项峰反倒冷静下来,从容地走到聚光灯下,恭谦地欠了欠身,在舞台中央那张写着他名字的椅子上坐下。
整个主席台一共有四个座位,此时此刻却只坐着他一个人,他打开桌上的话筒,用一句“大家好”来试音,接着环视台下,露出温柔却略带羞涩的微笑:
“事实上,在刚才之前,我还在为用什么主题来开始今天我与大家的见面而感到困扰,”他顿了顿,收起笑容,认真而诚恳地继续道,“不过我想,与其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说教,还不如坐下来好好地聊天。”
台下先是一片安静,接着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
项峰又笑了,是如释重负的笑:“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跟大家聊天,好像也太枯燥了……下面有请我的搭档以及宿敌——梁见飞小姐。”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次爆发出的掌声简直可以用轰动来形容,甚至有男生在台下兴奋地吹口哨。
梁见飞是隔了一会儿才从后台走出来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当她听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的时候,是多么的咬牙切齿。但此时此刻,她却踩着稳重的脚步,“面带微笑”地向他走来,就好像……他们一开始就说好了。
接借着头顶的聚光灯,他才发现,她今天跟他一样也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装,上衣里的银灰色针织衫在灯光照耀下,有一种隐约的亮光,长裤下是与他脚上如出一辙的黑色平底系带皮鞋,他忽然想到,她很少穿裙子——不,是几乎没有穿过。
她绕过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空座位,他不禁望了她一眼。
“好吧,”他靠在椅背上,拿着话筒说,“聊天时间开始。”
立刻有无数双手举了起来,他请工作人员把话筒给了第三排的一个女生。
“我读了您最近在某杂志上连载的新作,我觉得跟以往的作品相比,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不是以后都打算以这种风格延续下去?”
项峰几乎没有花任何时间考虑,好像对于这样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关于这次新的短篇小说连载,我也受到了许多电子邮件,褒贬不一。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尝试,至于是怎样的尝试,等到连载完毕大家就会知道了。”
回答一结束,一双双手又争先恐后地举起,这一次他选了一个男生。
“你和梁小姐之间究竟算不算有仇?”
台下一片哄笑,不过听上去并没有恶意,项峰和梁见飞苦笑着互望了一眼,他回答道:“如果非要说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想没有——她没有骗过我的钱,我也不是她的杀父仇人……”
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提问的男生更是对他们做了一个古怪而滑稽的表情。
“可是我们常常对同一件事物产生截然相反的看法,”他继续说,“这就是我们毫无顾忌地争执的原因。正如我刚才介绍梁小姐时所说的,我们既是搭档也是宿敌,这是一种……有点矛盾的关系。当然以上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知道梁小姐是怎么看的?”
梁见飞扯着嘴角,好像并不意外他忽然把这烫手山芋丢了过来:“基本上……我同意项先生的说法。人一旦与别人有不同的看法或观点,那么争执就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人人都有表达自己的权利,所以,如果跟别人有不同看法,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但他是项峰啊!”下面有人大叫,没用麦克风。
她露出一个极其官方的微笑,从侧面看过去,眼角有两条细细的鱼尾纹:“是啊是啊,可是我并没有在崇拜他呀。”
台下又是哄笑,但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跟他们开善意的玩笑。项峰也忍不住笑了,还很配合地作出无奈耸肩的动作。
“那么在你眼里,项峰是个怎样的人?”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抢过麦克风问。
“他……”梁见飞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是一个火星人。”
“为什么这么说?”那男孩继续问。
“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所以从女人的角度看来,他就是个火星人。”
女生们都笑了。
“一个怎样的火星人?”男孩仍不放弃。
“他是……”这一次,她没有看他,而是沉默了几秒,用一种坦诚的口吻回答,“他是一个擅于观察和思考的人,同时也兼备睿智与博学,他懂得自己所担负的责任,总是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对待工作认真、用心,他并不害怕困难,相反的他更倾向于迎难而上,他正直、并且坚持自己的原则,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火星人。”
台下一片安静,就连项峰自己也愣住了,无法相信这番话是从梁见飞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总是跟他争锋相对的梁见飞!
“不过同时……”她轻笑了一声,继续说,“他极其自大,也兼具专制和蛮横的特征,他很懂得如何去捉住敌人的痛脚,以此进行胁迫,至于说挖苦和讽刺的能力,我相信他更是已经到达一个地球人无法轻易企及的高度……”
学生们被她的话重新逗笑了,全都抬起头望着她,仿佛忘了今天是因为谁才来到这里。项峰无奈地想,是啊,要说斗嘴的能力,梁见飞也已经达到了地球人很难达到的水平,不过……他却对这样的她欲罢不能。
“那么项峰先生呢?”坐在眼镜男孩身后的女孩接过话筒问道,“您觉得梁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接烫手山芋也不感到意外:“她是个顽固派……一旦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就要争执到底,即便最后被证明是错的,也会死鸭子嘴硬地一撑到底。她的性格说好听的是‘坚毅’,难听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当然更可怕的是,梁小姐见了棺材也不肯掉眼泪。”
学生们已经笑作一团,他垂下眼睛,看到梁见飞在桌下悄悄对他比中指……他皱了皱眉头,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地笑,直到心底被一种平静、温柔的情绪溢满,才收敛起笑容,淡淡地说:
“不过,我也从她身上看到了善良与耿直,以及一种不认输的精神——作为宿敌,我还是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人最值得被赞扬的品格。”
他望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在望着自己,隔着空荡荡的椅子,眼神复杂。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孩子们的兴奋抑或也夹杂着一些崇拜?
他忽然觉得,他们都没有被争执蒙蔽了双眼,在一次又一次的争锋相对之后,他们还能冷静地从彼此身上发现那些优点——这是不是说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步调一致?
从会场出来,项峰抬手看了看表,正好是两点,他们还有充裕时间赶去直播。
梁见飞自从上车之后就一言不发,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他也没有打算跟她搭话,经历了刚才的问答之后,他们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涌动,他回想起她那个复杂的眼神……难道说,她明白了什么?
“喂……”梁见飞忽然开口。
“嗯。”
“那个……”
“?”
“以后能不能别那样说我?”
“……哪样?”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她抿着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
“你知不知道,”她说,“那样很不吉利!”
六(中)
“各位银河系的朋友们,大家下午好,又到了一周一次的‘地球漫步指南’,我是彦鹏,坐在我身旁的两位是大作家项峰和他的编辑梁见飞小姐。”
项峰忍不住看了徐彦鹏一眼,彦鹏今天穿着红黑格的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红框的眼镜,整个人显得很喜庆……不过,梁见飞什么时候成了“他的”?
“这一周的天气真是非常糟糕啊,”彦鹏毫无察觉地继续说道,“中国北方的大部分地区都遭遇了几十年来最大的降雪,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困难,有的甚至已经酿成了灾祸。同时不止是中国,整个北半球都遭到了寒冷的威胁,损失巨大。不知道其他星球的天气如何,请各位把那边的近况发送到彦鹏的邮箱来,最好是图像,因为我们连‘火星文’也读不懂,更遑论是其他星球的文字。邮箱地址是……”
有时候项峰觉得即使没有他和梁见飞,徐彦鹏一个人也能在节目中从头说到尾,绝无冷场。所以或许他们的价值只是勇于在节目中发表自己的观点罢了,可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难道是一件困难的事吗?
“那么,让我们来听听本周项峰为我们准备的新闻和话题吧。”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彦鹏那段冗长的、自以为有趣的开场白已经结束。
“本周的话题是‘蝴蝶效应’,”项峰说,“这是一个最初被运用于气象学上的词,所谓‘蝴蝶效应’,简单地说就是一件很小的事触发了一连串的事件,最后造成严重的后果。比如,英国最近公布的一份文件称,泰坦尼克号沉没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那座该死的冰山,而是小小的铆钉。
“根据英国《每日快讯》的报道,诱发这起人类海难史上最著名的沉船事件的,是质量不符合要求的铆钉。泰坦尼克号以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制造工艺打造,在下水之初,被称为‘永不沉没’的船,然而在过去的十年间,不少科学家们一直认为,它之所以会在撞上冰山之后急速沉没,是因为客轮制造商仅在船身使用钢质铆钉,船首及船尾使用的仍是铁质铆钉,而后来冰山撞击的部位恰恰就是船首。对沉船的研究显示,船首板块上有六条焊缝都裂开了,但这种裂缝‘并没有蔓延到使用钢质铆钉的地方’,即是说如果全部采用钢制铆钉,那么船体不至于断裂,让成吨的冰冷海水涌进船内。在那场灾难中,罹难人数超过1500人。”
“你们知道吗,”彦鹏扶了扶红色的框架眼镜,“当时我看《泰坦尼克》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船没有沉,杰克和罗丝最后的命运会是什么。”
项峰抬了抬眉毛,不得不承认徐彦鹏很有岔开话题的天分:“可是我很怀疑是不是真有那样两个人。”
梁见飞隔着彦鹏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在说:你也太不懂得浪漫了!
“也许还是不会有好结果吧,”她说,“千金小姐遇上穷小子,这样的桥段多半是要被棒打鸳鸯的,就算千金小姐抛开一切远走高飞,最后也只落得苦命的下场。”
项峰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女人的选择有时候是很盲目的,只是跟着感觉走,或者根本就是一种对世俗的叛逆。”
“也许。可是让她们变得盲目的原因之一就是男人啊。”
“哈,”他像是听到了某个奇闻,“你是想说,女人之所以变胖是因为食品制造商们制造了巧克力,女人之所以变老是因为没有人给她们提供足够优渥的生活,而至于为说女人为什么常常无理取闹,则是因为男人太宠她们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抿着嘴,“我是想说,任何结果都有许多个原因,女人——或者说人的盲目,除去他们自身的原因之外,外界的环境也是促成了如此结果的罪魁祸首。”
“罗丝之所以爱上杰克,是因为他们一起站在船头做那个……所谓的浪漫的动作?”
“那不是‘所谓的浪漫’,那就是浪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浪漫’根本是子虚乌有、毫无价值的东西,但事实上不对,‘浪漫’是一个人可以从另一个人那里感受到彼此感情交流的氛围。如果每个男人都只是像你一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说一句‘你好’,就算再有才华,也不可能有女人就此爱上你——绝对不可能。”
他很想说“可以不要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吗”,但他忍住了。
“就是因为罗丝从杰克身上感受到了对方的爱意,所以才会疯狂地爱上他。这是一种,是一种……互相交流的方式。”
彦鹏听到这里,咧开嘴笑起来,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的风流:“其实,我知道一种更好的互相交流的方式……”
项峰和梁见飞同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承认女人的盲目有可能是男人给了她一种错觉,”项峰继续说,“但难道不是她们本身就容易作出错误的决定吗—— 一旦陷入不理智的情绪中?”
“好吧,那么我们又回到了古老的话题当中,”梁见飞耸肩,“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到底谁比较理智’。”
他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个人认为,跟你讨论这个话题只是浪费我的时间罢了。”
她却笑容可掬,薄薄的嘴唇很有诱惑力:“尽管我们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同,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说:深有同感!”
两人同时闭嘴,开始整理自己面前的广播稿,谁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点尴尬。
“……太感人了!”徐彦鹏忽然温柔地说。
“?”
“这是我主持‘地球漫步指南’以来,第一次看到项峰和梁见飞观点一致!太感人了,我知道我一直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说完,他真的摘下那副红色的眼镜,抹了抹眼角。
项峰觉得,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他和梁见飞又一次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让徐彦鹏在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
走出直播间,迎面而来的是节目编导,他伸出手用力在项峰肩头拍了两下:“就这样,要继续保持下去!”
项峰错愕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编导又转向跟着走出来的梁见飞,高兴地说:“梁小姐,要继续跟项峰吵下去,绝不能手软!”
“哦……”尽管也很错愕,梁见飞好歹挤出一个字。
项峰走到自动贩售机旁开始投硬币,今天他选的是热果珍。梁见飞则在一旁的角落里打电话,脸上的表情隐约有点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说:“可以请我喝一杯吗,就当作是车钱。”
他从取货口拿出注满了橙色液体的纸杯,然后又开始往机器里塞硬币。
梁见飞专注地看着货品架,伸手要按咖啡却被他打开了:“换别的吧。”
“为什么?”
“现在已经超过六点了,再说老喝咖啡会上瘾。”
她瞪了他一眼,最后放弃了咖啡,不知道是真的采纳他的建议抑或只是因为钱是他付的。她在货架上又搜寻一番,才选了奶茶。
“喂,”徐彦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可以也请我喝一杯吗?”
项峰抬了抬眉毛,继续往自动贩售机塞硬币。
“上帝啊,你身上究竟带了多少硬币?”彦鹏不禁发出感叹。
三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下一场直播节目的主持人是一对年轻男女,恭恭敬敬地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才走进直播间。
“别看这两个孩子呆头呆脑的,”彦鹏说,“据说最近很走红。”
梁见飞忍不住笑了:“你在嫉妒吗?”
“我?”彦鹏指着自己,“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们的节目可是全台收听率排第三的。”
“真的?!”梁见飞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是第一呢……”
“哦,”彦鹏敷衍地笑了笑,“这个节目毕竟是冷门时段,再说排第一的那档节目的主持人也确实比你们厉害那么一点点……”
“让我猜猜,”项峰靠在墙上一边喝热果珍一边说,“那节目的主持人,不会是你吧?”
“……被你猜中了。”
“……”
“但你们也不差啊,两个外行人竟然能够得到这样的收听率,我觉得简直可以说是奇迹。而且,最难得的是,你们做完节目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喝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梁见飞问。
“咦,”徐彦鹏瞪大眼睛,“你们不是‘针尖对麦芒’吗?”
项峰和梁见飞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难道说你们吵架都是假的?”
“也不是,”项峰说,“不过既然是做节目,会更愿意把想法表达出来。”
“可是……”彦鹏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你们平时不都这样吗,互相抬杠,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激怒为止?”
“我们是常常意见不合,但也要顾及对方的感受。”梁见飞说。
“……那么,”彦鹏看着项峰,“平时你不会嘲笑她是失婚妇女?”
他想了想,点头。
“你也不会骂他是心理变态的大作家?”他又看向梁见飞。
她想了想,也点头。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
项峰张口想说话,却被见飞抢在前面:“当然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或者大唱反调,但是也会想一想,我这样说,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对方会不会受伤——不过当然了,我们都不是随意几句就会被击倒的人。”
说完,她转头看着他,像是在跟他求证。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引来徐彦鹏的侧目。
可是这样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的呢?项峰不禁开始回想过去一、两年间所发生的点滴,最初的他们,的确曾经不遗余力地挖苦对方,被踩到痛脚的人会想要加倍去踩对方的痛脚,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懂得了给彼此留有余地,像是不忍心真的伤害到对方。说不定,是因为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特质。
那种特质,叫做孤独。
他们都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习惯于凡事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她常常独自度过各种节假日,他也一样;她把工作当作是生活的全部,他又何尝不是?他们是茫茫人海中的两条平行线,有截然相反的地方,但也有极其相似之处。
“出乎我的意料……”彦鹏眨着眼睛,来回打量他们。
“但这也并不表明我们的关系有多好,只不过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在吵架就对了。”梁见飞补充道。
走出广播大楼的时候,项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一起吃晚饭吗?”
“好,”她回答地爽快,“本来约了人,可是临时取消了。”
“谁?”
寒风中,她忽然转头看着他,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比我老爸管得还多。”
他有点尴尬,只好假装没听到径直向大门口走去。
他们在电台附近随意找了家小饭店坐下,然后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看人来人往。
“我父母已经放弃了。”梁见飞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路灯。
“?”
“关于我能不能嫁得出去这件事。”
项峰拿起桌上的白色茶壶,往她以及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热水:“你不是已经嫁过了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我妈说的……但她说那不算。”
他失笑:“也对。因为嫁错了。”
她抿了抿嘴,脑袋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古怪的念头:“我想如果时光倒流我还是会嫁给他的。”
“为什么?”他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她。
“因为经历过他之后,我才算是对男人有了彻底的认识。”
项峰摇头:“相信我,你对男人的认识还远远没到‘彻底’的程度。”
“哦,是啊,”她夸张地拍了拍额头,“认识你之后我才算是领悟到了这一点。”
他们点的几样家常菜被端上桌子,玻璃窗上的雾气更重了,几乎看不到外面。
“看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最重要的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下了一个结论。
“比如说?”
他想了想,决定牺牲自己的亲兄弟:“拿项屿来说,他聪明、自负、风流倜傥,跟他一起疯玩的时候,你完全想象不到当他一个人安静地呆在家里时,会花几个小时去想心事。其实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潜意识里对于所得到的东西都怀着质疑的态度。”
“……”
“又好比子默,”他继续道,“她内向、木讷、不擅于表达自己,她看上去傻而软弱,可我觉得她比项屿坚强,真正临到什么事的时候,她能够比项屿更早下定决心,而且坚定不移。”
她看着他,嘴角带着微笑,一言不发,就像认真听讲的学生。
“还有世纷,我想,她是一个最神奇的人。”
她露出灿烂的笑脸,让人很想捏一捏那鼓起的脸颊。
项峰拿起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茶:“她原本是开朗、活泼的,后来不得不变得安静、沉稳,可是她又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于是她有两个面,这两个面渐渐融合在一起,你不能说她仍旧是她,也不能说她完全不是她,她其实是一个新的个体。”
“……那么你呢?”听他说了这么多,她忽然问。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才回答:“我以为下午座谈会的时候你已经对我下过结论了。”
“那是恭维话,要知道你才是主角,我不过是临时被你拉出来当炮灰而已。”她翻了个白眼,开始夹菜。她大概是饿了,吃得很快,也完全没有任何顾及形象的念头。
“你前夫看到过你这样吃饭吗?”他忍不住问。
“当然……”她嘴里塞满食物,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
“那么我能理解他为什么移情别恋了。”
“项峰!你信不信我用筷子戳瞎你……”她瞪他,牙齿不停地咀嚼着。
他双手抱胸,像是看穿了她一样,垂下眼睛,笑容可掬地说:“你不会的。”
她还是愤愤地瞪他,可是瞪了一会儿,也只能作罢。
吃完饭出来,外面的风刮得很大,寒潮包围了这座城市,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觉得冷。项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梁见飞,她正缩着脖子往他身后躲。
他微微一笑,取下灰色围巾,转身绕在她脖子上:“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它来遮盖衬衫上的水渍了。”
她感激地点点头,整张嘴都被埋在围巾下面。
他忽然有点想抱住她,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她那张被风吹得发白的脸。
但最后,他抿着嘴,轻声说:“走吧,我还要去医院。”
他转过身,向十字路口走去,他知道她就在他身后的几步之内,因为路灯照出了他们的影子,一前一后,像两条斜斜的平行线,甚至连脚步的幅度都是一样的。
他不禁也缩了缩脖子,但并不觉得冷,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心里仿佛有着什么让他忘记了身体的冷。
视线的正前方是一根灰白的柱子,他绕了过去,却在脚步站定的一霎那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她果然低着头,只要再踏一步,就要撞上那根柱子。
“喂!……”项峰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她的额头。
六(下)
“啊……好疼……”梁见飞看着那只正在被包扎的手,龇牙咧嘴,发出痛苦的感叹声。
“小姐,”项峰挑了挑眉,淡定道,“手掌骨折的人,好像是我。”
“是啊,”她的视线从他右手手掌转到他脸上,“但我忍不住想要感叹一下。”
在急症室值班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医生,对于包扎似乎很在行,没过几分钟项峰就感到自己的手像戴着一只僵硬的白色手套。医生背书般地讲完所有注意事项后,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喂,”梁见飞问,“你的手还疼吗?”
“干吗?”
“疼的话我就放心了……”
“?!”
“至少说明你的手还有救啊,要是不疼的话,说不定就要截肢了。”
“……我现在真后悔当时没让你一头撞上去。”他冷冷地说。
“我开玩笑的,因为你从刚才开始一直没笑过。”她扯了扯嘴角。
“谁手掌骨折还笑得出来?”
她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
“还有呢?”
“还有……?”
“我救了你。”他抿着嘴提醒。
“……谢谢!”
项峰终于露出笑容:“好吧,反正我今晚是跟医院脱不了关系了……”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住院部走去。
“对不起,”梁见飞再一次说,“要不是我,你就不会……”
“是啊,我很后悔今晚跟你一起吃饭。”他半开玩笑地说。
“其实我本来约了世纷的,但她临时打电话来说有事不能来了。”
原来,她约的人是世纷。
他们搭上电梯来到六楼,各种婴儿的啼哭声从病房内传来,子默住在倒数第二间,项峰用左手轻轻敲了敲门,项屿来开门,然后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孩子刚睡着。”
项峰点点头,看向子默,她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跟他挥手,脸色比起几天前已经好多了。
“袁世纷,”梁见飞指着站在婴儿床边的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傍晚来的,”世纷压低声音,“项屿要去给宝宝买东西,我留下来照看子默,所以没空跟你一起吃晚饭。”
梁见飞转头对项峰说:“罪魁祸首是世纷,因为她失约了。”
世纷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竭力为自己脱罪:“是因为项屿说要出去买东西,所以我才留下的。”
项屿一脸莫名:“我只是出去买个尿布。本来上午就要去的,但项峰没来,所以只能等到下午你来的时候才去……”
“等等等等,”项峰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上午睡过头没来医院,所以你走不开去买尿布,等到下午世纷来的时候,你就让她留下,自己出去了?”
项屿点头。
“至于世纷,本来约了梁见飞吃晚饭,但是因为在这里耽搁了,所以只能失约?”
世纷点头。
世纷要是没有失约,他和梁见飞就不会一起吃晚饭,如果他们没有一起吃晚饭,他的手就不会骨折。
也就是说,他的手之所以会骨折,是因为他早上睡过头了,而他之所以睡过头,只是因为他在昨晚睡觉之前喝了一杯牛奶!
他哭笑不得,每一个环节终于圆满地连接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你的手怎么了?”项屿终于发现了他那只被白色纱布缠绕的右手。
“没什么,”他苦笑着回答,“这无关紧要……”
项峰的残障生涯从这一天正式开始,对于一个毫无准备的人来说,生活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比如他不得不每天去楼下的理发店洗头,除了要忍受店员的聒噪之外|Qī|shū|ωǎng|,还要忍受自己的头发变得像隔壁那只雪纳瑞。又比如写作的时间比过去缓慢了好几倍,他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在打字上,一天下来身心都感到疲惫不堪。
但另一方面,“乐趣”也在不断增加之中……
“一杯咖啡,速溶的,在冰箱旁的柜子里,记得加两份奶精和一包糖。”他靠在沙发上,左手手指操纵着电视机遥控器,上午的电视节目大多是新闻和财经类的,来来回回地调了几遍,才选定一个回放老电影的频道。
听到这句话,原本正在扫地的某人缓缓直起腰来,在心里咒骂了一番才放下扫帚走进厨房。
“别忘了洗手。”他叮咛道。
“……哦!”梁见飞卷起衬衫袖口,打开水槽上的龙头。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都显得心不甘情不愿。他不禁笑了——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喏!”
五分钟之后,一杯符合要求的咖啡被端到项峰面前,他动了动眼珠,示意她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继续看他的电影。
“嘿,这片子叫什么?”安静了一会儿,某个声音说,“让我想想……”
“……”
“是不是‘肖申克的救赎’?”
“……”
“这是摩根·福里曼吗?这十几年来他都没怎么变,你知道吗,他最近离婚了……”
“……”
“男主角我觉得很眼熟,”她又一副陷入深思的样子,“你觉不觉得他很像某人?……”
“……”
“就是那个‘达西先生’……但我记得那是一个英国演员……”
梁见飞充满思考的双眼终于投降了项峰,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
“梁小姐,”他的视线在地板上扫了一圈,冷冷地质问,“你地扫完了吗?”
“……”她龇牙咧嘴,然后在他的监视下重新拿起扫帚,“我是苦命的灰姑娘!”
“认命吧,”项峰优雅地端起桌上的咖啡送到唇边,“没有王子会来救你的——噗!”
他瞪着这杯烫得他舌头发麻的咖啡,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梁见飞!”
“怎么,”她一边扫地,一边耸肩,“你又没说不能用99度的开水冲咖啡。”
两年来,项峰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梁见飞的生活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每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来他家报到,他们一起吃午饭和晚饭,她被要求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过当然,这个“任何”是有一定限度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是丰富,而不是忙碌。
交稿期限变得紧迫,她主动要求帮他打字,起先他很不习惯,当一个个文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然后由她输入电脑,他觉得像是把自己的脑袋劈成两半展示在她面前,思绪都无法很好地连贯在一起。可是慢慢的他习惯了,整个周末他们都在一起写稿,他第一次在创作的同时得到读者反馈。
“我不认为女主角在这种时刻会说这样的话。”梁见飞打字的手势像在弹钢琴。
“为什么?”
她停下来看着他:“如果她真的爱他的话,会先试着忍受。”
他对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她很坚强——”
“——再坚强也一样,如果真的爱,女人十有八九是想要保全自己的家庭和爱情。”
他看着她,忍不住问:“那么你呢?”
她怔了怔,转过身去对着电脑屏幕:“……我也是一样的。”
“……”
“而且,我一点也不坚强。”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
她笑起来,回头看着他:“那是因为面对你的时候如果不让自己变强,就只有痛哭流涕的份。”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直到她重新转过身打算继续开始的时候,他才用低沉的声音问:“离婚真的让你对感情失去信心了吗?”
她背对着他,没有回答,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来回滑动,像是钢琴手在准备演奏。
“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只是觉得,现实太残酷了。”
“残酷?”
“是啊……我所坚持的东西,被证实难以实现,难道不残酷吗?”
“但你还坚持着。”
“……没错。”她背对着他,但脸颊轮廓的变化让人看得出她在微笑,但也许是苦笑。
“也许只是因为你没遇到对的人。”他轻咳了一下,很想伸手去捏她那微微鼓起的脸颊。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对的人’!”
他没再说话,她回头望,他用食指抚着咖啡杯杯沿:“梁见飞……”
“?”
“你该不会是……还在爱着他吧?”说这话时,项峰的手指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皱起眉头,也许在琢磨着他的话,又或者是琢磨他这个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心跳加速。
“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她舔了舔嘴唇,“就是觉得不够某件事圆满,所以想要去弥补?”
他一下子被激怒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你指什么?”
“就好比说,你曾经消亡的那段感情,当你回头看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要是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如果你有条件去追回那些你曾失去的,你会那么做吗?”
“你真这么想?”他没有回答,眉头蹙地更深刻。
“我现在是在问你。”她瞪他。
“我不会。”答完这一句,他就紧紧抿着嘴,像刚被冒犯了似的,心情欠佳。
“哦……”她一脸无奈,“我有点怀疑,那到底算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他用手指揉着眉心,很想掐她的脖子:“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被那个混蛋表白了。”她忽然看着他说。
“?!”
“就是你在我家客厅见过的那个混蛋。他说要我认真再考虑考虑,给他一次机会。”
“你……”他错愕,“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答应他。”
他松了口气。
“但也没拒绝他。”
他又蹙起眉。
“很卑鄙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耐地说:“拒绝他!”
她抿着嘴:“项峰,你真的越来越像我老爸了!”
“首先,你这种所谓的‘报复’毫无实质意义。其次,你并不是一个会报复别人的人。”
“那我是哪种人?”她白了他一眼。
他没理会她的挑衅,仍然用食指抚着杯沿,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总之,停止任何愚蠢的念头吧。你要是再敢继续玩暧昧,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这天傍晚,上海竟下起了暴风雪,从客厅硕大的落地窗望出去,灰色的城市上空飘散着点点细小的白色,仿佛是小时候看过的那种劣质水晶球里的景象。
“晚饭吃什么?”梁见飞捧着盛满了热水的玻璃杯,尽管屋里到处开着暖气根本不觉得冷,但她仍一副渴望借由水蒸气获得温暖的样子。
“在家吃吧。”项峰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吃什么?我只会煮泡面。”她理直气壮。
“我这里可没有那种东西。”
半小时之后,两碗热腾腾的水饺被摆放在桌上,那是梁见飞在项峰的指导下完成的“作品”。尽管喝第一口汤的时候项峰就对满口的盐巴混合着味精的味道很不满意,但他还是勉强吞了下去。
“你好像对于这一类……‘皮包肉’的食物很感兴趣。像是什么馄饨啊……水饺啊……”梁见飞含糊不清地说。
“拜托你嚼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会让人觉得你嘴里的东西马上要被喷出来。”
“哦……”她果然没再说话。
两人沉默着,淅淅嗦嗦喝汤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这声音很有趣,就像是老鼠穿梭于各种食物之间,忙碌地扭动着。
“噗——”梁见飞忽然笑出来,汤汁从嘴里喷到桌上、碗里、以及项峰脸上。
他拼命忍住怒意,咬牙切齿地瞪她。
“对不起,对不起……”她看到他一脸狼狈的样子,笑得更大声。
“我哪里惹到你了?”
“没有,没有……”她仍然笑,不过在看到他的脸色之后,不敢笑出声来,“我只是忽然想到你为什么会叫我煮速冻水饺了。”
“?”
“冰箱里有面条、有小笼包、还有盒装的猪排饭,”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但只有水饺是‘独臂大侠’可以吃的——因为其它几样都要用筷子!”
项峰蹙着眉头,心想:竟被她发现了……
他起身走进浴室,打开龙头,左手拿着毛巾放进热水里冲洗,然后单手捏了几下,就湿漉漉地开始擦脸,水顺着毛巾滴在T恤上也浑然不觉。
忽然,有人从他手里接过毛巾,重复着他刚才的步骤,只不过是用两只手。那人把拧干的毛巾摊在手掌上,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脸颊和嘴唇。
他一时之间感到茫然,只是怔怔地站着,任凭那个人擦去所有的污渍,却有点不知所措。
梁见飞再次打开龙头,低头清洗着毛巾,没有看他。水蒸气氲在镜子表面,镜子里,他们的表情开始变得模糊。
【我们自以为是宇宙中最简陋渺小的生命,既然太初有道,就跟随命运的脚步走下去,无所坚持,也无所选择。我们低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只是空洞地说:我管好自己就够了。但我们真的做到了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还有斗争、背叛、伤害与悔恨?
过马路的时候,没有任何车辆经过,我们为了赶一点时间便擅自闯红灯。没错我们可以安慰自己,生命并没有受到威胁,我们是安全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街角有一个孩子目睹了你所做的一切,于是他以为那样是对的,某一天当他闯红灯的时候,却被飞驰而来的车撞死了。
又或者,你曾被爱的人伤害,你纵容他,或者干脆你自己也去伤害别人,于是你改变了一些人的爱情观,而这些人会再去改变另一些人的,终有一天,没有人再记得爱情的美好,想到的只是它的丑恶——但那其实是人心的丑恶。
所以,“蝴蝶效应”并不一定非要产生龙卷风,说不定是一场暴风雪,或是什么别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眨了眨眼,世界就会因为这微小的动作而改变。
但遗憾的是,我们却不信自己有这样的力量!
Beta】
从落地窗往下去,黑夜里始终飘散着白色的雪花,树上、地面、屋顶都已经积起了雪。项峰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身假装毫不在意地对正在厨房洗碗的梁见飞提议:
“雪下得这么大,开车很危险,你还是别回去了。”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七(上)
【11.18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所谓迫害,是指人所遭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这往往是因为歧视或偏见造成的,在日常生活中屡见不鲜。
女性常常遭到歧视,入学、就业、升迁,几乎都会遭到不公平的对待。社会对于男性的期望值远远高于女性,于是大多数情况下,女人想要取得与男人相等的成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除了智力与能力受到质疑之外,女人所受到的最大的束缚却从千百年前流传至今——那就是贞操—— 一种古老的歧视,几乎从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就开始了,拥有它的女人未必拥有幸福,失去它的女人却就此失去很多机会。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男人越来越简单地把贞操等同于Chu女膜,而不是女性的自爱与自省。撇开这些不说,男人对女人有这样的要求,男人自己却又极其缺乏忠诚的信念,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
当然,迫害的形式是多样化的,以上只是列举了具有代表性的一种。如果你周围有这样一个人,借着各种机会给你制造麻烦,在言语上针对你、在情绪上打击你、在精神上刺激你、,那么这也算是一种迫害。人在长期遭到迫害的情况下,会感到恐惧、害怕、无奈、焦躁、绝望、痛苦、悔恨、自我怀疑,最后导致精神崩溃。但是也有可能产生截然相反的结果,比如予加害者以同情、甚至开始帮助加害者,把敌人当作朋友——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最近就得了这种“病”……
Alpha】
星期一的早晨,梁见飞捧着一杯咖啡站在落地窗前俯视城市,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但白色在渐渐褪去。手中的咖啡当然不是用99度的开水冲泡的,不过还是有点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项峰家的客厅里。
昨晚的风雪很大,电视节目里到处是关于天气警报的新闻,项峰让她暂住一晚,她想了想,最后同意了。
他打开空关很久的客房,她却说不用了:“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反正你的沙发也够大。”
他关上客房的门,面无表情地说:“随便你。”
他回到卧室翻箱倒柜,抱来一条羽绒被,被子整齐地塞在透明的塑胶袋里,看样子像是还没有拆封。
“不用特地拿新的给我。”她自知“钟点工”不能要求太多。
“只有新的。”
“好吧……”这是不是说明他从没有带人回来过夜?
时间还早,两人先看了一会儿电视,但没过多久梁见飞就对非洲草原上狮子和猎豹的故事感到乏味,她烦躁地来回更换坐姿,或者干脆蜷起身子靠向沙发的角落。
“你要是能安静地呆上五分钟,我愿意给你一颗糖吃。”项峰的语调总是很少有起伏。
“我觉得无聊。”她实话实说。
他转过头看了看她:“你平时在家做点什么?”
“上网,看电视……”
“现在不就在看电视吗?”
她抿着嘴翻了个白眼:“可是我没有立志要做‘探索频道’的自由撰稿人!”
“好吧……”他像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你想看什么?”
“电视剧、电影,或者任何有人的画面。”
项峰皱了皱眉头,把遥控器递给她。
梁见飞找到自己追看的连续剧,津津有味地盯着屏幕。五分钟之后,项峰开始找他的咖啡杯,杯底与杯盘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显得有点不耐烦。
“听着,”他终于忍不住说,“你要是愿意不看这个,我可以考虑给你一罐糖。”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梁见飞赌气关上电视机。
“你有牌吗?”她问。
“什么?……”
“扑克牌!”
项峰伸手拉开边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副牌丢到她面前。
“会玩吗?”见飞开始洗牌。
他摇头:“不太会。”
“不会也没关系,随便玩玩好了。”她笑嘻嘻地说。
项峰眯起眼睛,考虑了一会儿,才答道:“哦……”
“如果光是玩多没劲,不如下点赌注吧。”
“……怎么赌?”他的口气倏地谨慎起来。
“你放心,知道脱衣服的你玩不起,”她开始发牌,“所以只是赌些小钱而已,一局十块,怎么样?”
“……”他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对你来说是有点吃亏,这样好了,我赢的话你给我十块,你赢的话我给你十二块,这样很公平吧?”
“……”
“再不然,十五也可以。”
“……”
她抬起头,郁闷地看着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男人:“你不会是想要二十吧!”
“……不是,”他终于开口,“我只是想到,玩脱衣服我也可以的。”
手上一共有三张牌,两张将牌和一张红桃“4”,如果拿不到“炸弹”的话项峰就输定了……
梁见飞咬了咬牙,把牌狠狠地丢出去:“将牌一对。”
项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炸弹。”
“啊!……”
手上一共有四张牌,三张“A”和一张红桃“4”,如果拿不到三张将牌的话项峰就输定了……
梁见飞犹豫片刻,还是果断地把牌丢出去。
项峰低下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三张将牌。”
“啊!……”
手上有一把牌,梁见飞颤抖地把红桃“4”丢在沙发上。
项峰出了一张“6”,她连忙出“7”,两人接二连三地过牌,终于,项峰摇了摇头,表示放弃。见飞看着自己手中的牌:三张将牌和一张方块“5”——顿时心花怒放,丢出三张将牌。
项峰垂下眼睛看自己手中的牌,又抬头看她,沉默不语。
“你看什么!”她简直得意地合不拢嘴。
“没什么,”他丢出“炸弹”,一脸平静,“只是想看看什么叫‘乐极生悲’。”
“啊……”
两小时之后,梁见飞掏出皮夹里所有的钱,摊在沙发上,低声说:“就这么多了……”
“真的?”
“嗯……”她垂下头,负气地不看他。
项峰拿起钱,点了点,说:“还欠我一百十五块。”
“哦……”她头垂得更低。
“切!……”声音是从他牙缝里发出来的。
她忽然抬头瞪他:“‘切’什么‘切’!不就是一百多块吗,我又不是不还!”
他用钞票敲了敲她的额头,“很晚了,睡觉吧。”
项峰收好牌,起身向卧室走去。
“你到底在‘切’什么啊!”她趴在沙发背上对他吼。
“没什么,”他背对着她,所以声音听上去有点沉闷,“早知道就应该玩脱衣服的……”
说完,他“砰”地关上了门。
墙上的钟指在“9”的位置,代表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九点。项峰打开卧室的门走出来,看到站在窗前的梁见飞,不禁愣了愣。
“我得走了。”她放下杯子,开始穿外套。
“哦。”他点点头,走进厨房。
“今天公司里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可能要到下班后才能过来。”
“不用过来了。”
“?”她转过身看着他。
“我晚上会去项屿那里吃饭。”
“哦。”她点头,背上包,走到门口开始换鞋。
直到她绑完鞋带,项峰都没从厨房出来,像是……对她的是走是留毫不在意。
“喂!”她说,“我走了!”
“……再见。”
客厅是空荡荡的,她心里也觉得空荡荡。她转动把手走了出去,关上门,按下电梯按钮,然后烦躁地抓了抓头。
她竟然有点担心他傍晚时分能不能叫得到出租车……天呐,她是不是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在门合上的一霎那,决定把有关于项峰的一切抛诸脑后。
“嘿!你上周去了哪里?我在公司根本找不到你。”梁见飞刚踏进办公室,李薇就硬生生地冒出来。
“我去你那位大牌的杂志撰稿人家里当保姆了。”她没好气地丢下背包,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
她翻了个白眼,说:“我说的是项峰!”
“我正要问你呢。”
“问什么?催稿?”
“是啊。”李薇回答地理直气壮,像是一个对下属很不满意的上司。
但她根本就是不是她的下属!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梁见飞坐下来开始拆信件。
“这一向是你负责的。”
“不,”她抬头瞪她,“这不是我的杂志,是你的。”
“这也不是我的杂志,是公司的。”李薇毫不示弱。
“不管是谁的,如果你想要稿件的话,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语气。”她尽量保持友善的微笑,口吻却很严肃。
李薇的眉角动了动,冰山美人的脸一下子又冷却十倍:“……我希望下周能看到我要的东西。”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即是她穿的是一双平跟鞋,也能清晰地听到鞋跟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像是带着不满和愤怒。
咏倩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进来,见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人也许天生就是敌人,比如她和项峰,又比如……她和李薇。
“谢谢。”尽管不太想喝,见飞还是感激地说。
“不客气。你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有些电话和文件我帮你处理了。”
“太好了!”她抬起头露出微笑,“幸好有你在。”
咏倩摇摇头,出去了。
梁见飞拿起桌上的台历,开始打电话。有两个出版社的同仁抱怨说上周一直找不到她,被她催稿的作者们却大多热情地接了电话,她猜是因为焦躁心情得到了暂时缓解的缘故,等到手上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桌上的闹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两点。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咖啡已经冷了,但她却渴望把它们都倒进胃里面。
上周三她去跟经理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得不呆在项峰家的时候,经理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不用跟我汇报,项峰叫你做什么你就照他的要求去做,要是超过下班时间也可以适当申请加班费,我完全信任你。去吧……哦,不过记得适时提醒他过完年该筹备新书了。”
她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卑微,不过是公司用来服务项峰的工具罢了,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卑微,她才倔强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证明什么呢?
证明她也有聪明的头脑,也有广阔的见识,也有并不比男人差的能力?
起初她以为是的,可是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不想被项峰看低。
他那常常面无表情、鲜有笑容的脸,还有说话时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刻薄和轻蔑的语气,都让她倍感挫折。然而最令人气愤的是,他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甚至于,她觉得他对待大部分人都是友善的,尽管那种友善带有强烈的距离感,好像他是一尊精致的雕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但有时候,项峰也会露出另一面。不仅是她曾在舞台上面对学生们说的那些,事实上,是更趋于内心的、被他掩埋的一面。面对破碎的家庭,项屿表现得直接,他的不羁、他的不满、他的缺乏安全感全都写在每一个表情里,也许是因为有人纵容着他,这个人就是项峰。但项峰自己呢?从某种程度上说,见飞觉得项峰和过去的世纷很像,控制、压抑自我,竭力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并且他做到了,非常成功。可越是认识他,就越想要认识他的内心——内心里,他也是不苟言笑的人吗,也自律、严肃、特例独行?还是说,他也会很温柔,甚至也有脆弱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开始了解他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觉得自己有时能够透过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透过没有起伏的口吻,透过那双淡漠的眼睛,看到灵魂深处的他,一个……内心孤独的男人。
她同情他,或者其实那也不能称为“同情”,只是一种感同身受的认同罢了。因为她也常常感到孤独,没有人能够理解——也许他可以。
于是当有一天她的敌人能够理解她,那他就再也不是她的敌人,“是”会变成“非”,“非”也会变成“是”。斗争仍然存在,可是也会有妥协,甚至是互相帮助。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不管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这种关系变得复杂,很复杂……
梁见飞拿出手机,打开短信收件箱,里面有一条讯息是两天前收到的,发件人那一栏上显示着“池少宇”,内容是:“见飞,有空回电话给我”。
她曾经接过他几个电话,但都因为忙着项峰的事,马上挂掉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事实上她也有些话要对他说。犹豫了一会儿,手指果断地按下通话键,她把手机贴在耳边,心里不断预习等一下该如何跟他搭招呼。耳边传来线路接通时短暂跳转的声音,她不由地开始紧张起来,可是电话那头却传来这样的声音: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七(中)
“下午好,我是彦鹏,”徐彦鹏今天穿着白色毛衣、白色运动裤,脖子上是红色的毛线围巾,活像一只圣诞雪人,“欢迎收听每周二下午三点到六点直播的‘地球漫步指南’,坐在我身旁的依旧是项峰先生以及梁见飞小姐。我们的节目旨在向银河系各星球介绍地球上人类生活的种种,想要融入我们的节目很简单,只需要具备以下两个条件:拥有一台能够接受无线电波信号的收音机以及……听得懂中文。”
梁见飞对于徐彦鹏这种张口就来的本领很是佩服,他是一个天生的主持人,除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场风波之外,她从没见他有脑筋短路的时候。最关键的是,他扯开话题的本事很大,即便前一秒钟大家还在热烈地讨论A,下一秒他就能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扯到B上,常常让她叹为观止。
“整个冬季,地球都沉浸在欢庆的气氛中,各地的人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庆祝旧时光的流逝和新时光的开始,乐此不疲。那么接下来我们有请梁见飞小姐给我们带来本周的趣闻。”
“本周最令人震惊的趣闻是:美国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日前发生了一起银行抢劫案,两名大约12岁的女孩轻松卷走了大笔现金,上演了一出《末路狂花》的儿童版。目前,辛辛那提市警方正在全力查找罪犯踪迹。”
“我看到照片了,”彦鹏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两张黑白的、模糊的照片,看上去像是从银行摄像头截下的画面,“你确定这是两个‘12岁’的女孩?”
梁见飞苦笑了一下,照片上的女孩身形比她还高大:“据警方提供的资料,当地时间1月5日下午,两名女孩进入了辛辛那提市郊区的一家小型银行营业厅,其中一人随即静静地站在了入口处,恰好躲开了银行监控录像,另一人则径直走到柜台前,向银行职员展示了一张纸条,声称她们带有枪支并要求该职员装满一纸袋现金。在得到了她们想要的现金以后,两名女孩迅速离开了该银行营业厅。警方称,辛辛那提市近五年来从未发生过如此低龄的少女抢劫银行案件。如果那两名女孩被抓获,她们很可能会面临严惩。”
“我12岁的时候要是做了那种事我爸会杀了我的。”彦鹏笑着说。
“现在呢?”项峰侧过头看他。
“我想大概会为我求情吧。”
“为什么?”
“因为现在已经30啦,孩子养得这么大还干这种事只能认命了,要是12岁的话就忍痛当没生这么个逆子,从头再来。”彦鹏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但抢银行真是一件听上去很疯狂的事。”见飞说。
“如果我们仔细整理一下,人类的抢银行史也能够编纂成一本书,其中必定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像是‘斯德哥尔摩效应’?”
彦鹏点头:“啊,没错。那么有请犯罪学专家项峰先生给银河系的听众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斯德哥尔摩效应’。”
项峰的动了动眉毛,双手抱胸,凑到麦克风前:“所谓‘斯德哥尔摩效应’,心理学上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加害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加害者的一种情结。这种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于他人。”
“这个典故是出自一次银行抢劫。”见飞补充道。
“是的,”项峰的声音有一种低沉的魅力,“上世纪70年代,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一家银行遭到两名劫匪抢劫,过程中他们劫持了四名银行职员,在与警方周旋了几天之后,劫匪终于投降。但被劫持的银行职员被释放后却表现出对劫匪的强烈同情,不愿协助警方指控他们,并且其中一位女职员还爱上了劫匪,最后两人还订了婚。”
“你们觉不觉得这故事听上去很浪漫……”彦鹏不禁感叹。
“会吗?”见飞哭笑不得。
“会!但我始终很难理解,当一个人的生命在受到威胁的时候,他(她)还怎么有心思去爱上什么人?”
项峰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最关键的条件是,加害者要对被害者施以恩惠。”
见飞瞪大眼睛看了看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这个“病”了——这是项峰最擅长的啊,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适时做些什么——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的一些举动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的人生!
“就是说你一边用枪指着我,一边请我吃生鱼片自助餐?”彦鹏问。
“差不多。”项峰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但我还是不会感激你啊,因为跟生命比起来,生鱼片算个屁。”
见飞忍不住Сhā嘴道:“等你真的被人用枪指着的时候,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谢谢你如此善意的提醒……”
“其实,”项峰又说,“许多小说或电影作品中都有关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描写。”
“比如?”
他想了想,回答:“比如《肖申克的救赎》中,摩根·弗里曼饰演的老犯人对新来的说,起初你讨厌监狱,接着你逐渐习惯它,这样维持了足够的时间后你开始依赖它,最后你开始在这种生活里寻找乐趣,甚至变得离不开它——这就是体制化。事实上,这也是形成‘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过程,很好地诠释了几个要点:被某种力量胁迫、与世隔绝、无法逃脱、被施以恩惠。”
梁见飞越来越觉得那说的就是自己。
“所以,人是可以被驯服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彦鹏说
“?”
“你们两个,谁比较可能驯服谁?”
两人默契地互望了一眼,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双方就达成共识:他们谁也不可能驯服谁!
可是……见飞不禁低下头想,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必定要被另一个人驯服,那么被驯服的人会是她。
是她不够坚毅吗?还是他太有手段?
也许都是。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处在一个不得不被驯服的位置上。
“我们谁也没有被谁驯服,”项峰回答的时候,面带微笑,“她没有驯服我,当然,我也没办法驯服她。”
“哦?”彦鹏感兴趣地看着他说,“我很少听到你认输。”
侦探小说家依旧笑容可掬,但看到那种笑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觉得很冷。
“这不是认输,”他说,“你没有听过爱默生的一句名言吗?”
“?”
“……苍蝇像鬣狗一样难以驯服。”
“哈!”梁见飞转过脸来看着他,不甘示弱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谁是苍蝇,谁是鬣狗?”
项峰站在自动贩售机前费力地想从皮夹里掏出零钱,他右手上的石膏是今天早上刚换的,绷带簇新,就像戴了一副白的手套。梁见飞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硬币塞进投币口:
“这次我请你。”
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热咖啡,谢谢。”
她摇头:“已经超过六点了,还是别喝咖啡,喝奶茶吧”
他也摇头。他是个奇怪的人,明明爱吃甜食,连喝牛奶都要加甜酱,却又对咖啡情有独钟。
“我需要咖啡。”他说。
“?”
“晚上要赶稿。”
她抿了抿嘴:“吃过饭我帮你打字。”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也许在心里衡量着,最后垂下眼睛,说:“好吧,就热奶茶。”
她从取货口拿出温热的易拉罐,交给他,但他没有接。
“?”
他不说话,看了看罐子。
“哦……”她帮他打开,递过去,这一次他接过来,低声道谢。
“你还真的是把我当佣人!”她此时才想起来咬牙切齿。
“做我的佣人对你的人生来说会是一次很有教育意义的经历。”
“……言重了。”
“晚上吃什么?”他问得理所当然。
“吃面吧。”她故意说。
他在长椅上坐下,瞪了她一眼:“不吃。”
她想了想,忽然说:“你的优点是有自己的原则,缺点是你太有原则了。”
“?”
“你总是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我应该去做,那件事我不能去做,你从来没有为了谁或是为了什么事勉强自己吗?”
他苦笑了一下:“当然有,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的时候。”
“什么时候?”她瞪着他。
“比如……你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
“怎么可能……”项峰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
“好比你现在拿把枪指着我,我的命运不就掌握在你手里吗?”
她扯了扯嘴角:“那看来我这辈子掌握你命运的机会几乎为零。”
他听到她这么说,就抬起头看着她,似笑非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梁见飞拿出来,是池少宇。
“喂?……”她侧过身子,想要尽量自然地走开。
“工作结束了吗?”池少宇的嗓音甚至比徐彦鹏还有磁性。
“嗯。”她瞥了项峰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她,于是连忙转开视线。
“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
“这个……”她想了想,说,“你等一下。”
她捂住电话,轻声问项峰:“我买外卖回去给你可以吗?”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神也变得冷却,才安静地点点头。
“好吧,”她对电话那头的池少宇说,“我等下再打给你约时间和地点。”
挂了线,梁见飞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然后不着痕迹地观察项峰。他没再看她,自顾自喝完奶茶,然后起身去彦鹏的办公室取外套,她也连忙跟过去。
送他回去的路上,电台里正在播放后面的那档节目,主持人是上次恭敬地来跟他们打招呼的年轻男女,说话很逗趣。她起先是因为项峰不肯说话才打开收音机的,但听着听着,也就忘了那种尴尬,反而跟着主持人一起吃吃地笑起来。
“喂,”项峰忽然说,“你约了他?”
“?”她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别装傻。”他像是没什么耐性,直接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什么啊……”她皱了皱眉头。
“你打算拿那件家伙怎么办?”
“……我可不可以拒绝回答?”
“不行。”
“就算你把我当佣人,但这件事也跟你无关吧!
他沉默,过了一会儿,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梁见飞,你还能不能再愚蠢一点。”
她忍不住有点火大:“好了,我知道了,反正在你看来我就是个蠢蛋——项峰先生,我已经清楚地领会了你的意思,麻烦你闭嘴!”
“……”他第一次面对她语塞。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皱紧眉头瞪她,但她毫不在意,只想快点把这个麻烦送回家。
她踩着油门以80码的速度把车开到他楼下,然后来了个急刹车,连她自己都觉得快要飞到窗外去。
幸好项峰也有一上车就绑安全带的习惯,但还是不免心有余悸地瞪了她一眼。等到她挂到P档,拉起手刹,他才按下身侧的锁扣,低声对她说:“解开安全带。”
“?”她转过头瞪他,简直莫名其妙。
“我叫你解开安全带。”他一字一句,表情透着一股冷漠,以及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平静。
她负气地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照做。
他忽然伸出左手捏她的下巴,她真的生气了,转过头想骂人,却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而且……他在吻她?!
虽然很轻,虽然只有几秒钟,可是她干涩的嘴唇上竟然能够感觉到他的温度……那是,带着项峰特有的气息的温度。
“呃……”她连忙往后仰,直觉地认为这是一场意外,于是道歉,“对不起……”
也许他只是凑过来想要跟她说什么话,而她扭头的角度太大了——她只能这么想——所以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
但他轻哼了一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所措,一种久违的羞涩的情绪充满了她的脑袋,天呐!她都几乎要忘了这种感觉!
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地抬起头,仅凭着窗外的灯光,她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可她有一种直觉,即使黑暗中仍然灵敏的直觉——他正盯着她,眼神复杂。
收音机开着,还是刚才那档节目,男女主持人哈哈大笑,但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项峰转过身看着前方,问她:“为什么道歉?”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口吻也不像平时那个傲慢的项峰。她眨了眨眼睛,感到窘迫,那还用说吗——
“因为……因为是我不小心撞到你的……”
他转过头,错愕地看她,就像是他写的某些小说里,当最后揭晓了凶手时出现在配角们脸上的表情。但他忽又笑了,一开始只是微笑,接着低声笑,最后简直能够称之为大笑——尽管只是眼睛变成了一道弯弯的线,尽管只是嘴角上扬,露出那口整齐的牙齿——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笑,仿佛刚才真的发生了很好笑的事。
“听着!”他笑够了才转头看着她,眼角有一道鱼尾纹,可是这样反而显得他有点……可爱。
“?”
“我给你半小时,我想这应该足够你去买两碗小馄饨以及处理一些……有必要处理的事。”
“……”
“半小时以后,”他看着她,眼神就像她第一次在直播间外的走廊里遇见他时一样清澈,“我希望能够看到你带着吃的出现在我面前。好吗?”
她怔怔地点头,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他像是很满意她的回答,笑着打开车门,下去了。他今天穿着一件短大衣,仍然是黑色的,还有黑色长裤、黑色短靴……所以他的背影很快在冬夜里消失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平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她靠在椅背上,忽然开始怀疑,刚才那个吻其实并不是意外……
墙上的钟很破旧,梁见飞有点担心那上面的时间是不是准,于是拿出手机对了对,最后事实证实破旧的东西未必不好用。现在是晚上七点过二十分,离项峰跟她道别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她坐在街角那家毫无悬念的店铺里等待服务生把打包的食物送过来。犹豫再三,她拨了池少宇的电话。
“喂?”他很快就接起来,像是一直等待着。
“我今晚可能没空跟你一起吃晚饭了……”
“啊……”他失望地叹息。
“可是,”她起身走到店门外,风吹在脸上有点冷,但她全不在意,“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嗯。”
她来回踱着,心情紧张,但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还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发的誓吗?”
“……”
“我想,你应该记得。”
“……是的,那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婚礼,怎么可能不记得?”他苦笑。
“但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
“……”
“……对不起。”
“不,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我只是……”她咬着嘴唇,“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有错。”
“?”
“不不,我不是说我们离婚的事,而是上一次你跟我说……”她顿了顿,感到自己是这么笨拙,“你问我们是不是还能在一起的时候……”
“……”
“我应该立刻拒绝你的,但我没有。”直到说完这句话,她忽又平静下来。
“见飞……”
“事实上,”她口吻认真,“项峰说得对,我是在报复你,不管那是我真实的、确实的意思,还是一种潜意识,总之我没有拒绝你,是因为我心怀恶意,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在考虑。”
池少宇沉默了一会儿,隔着电话轻声说:“见飞,你打电话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
“是的。”她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情愿你对我是怀有恶意的。”他苦笑。
“但我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
“……”
“我不能因为你对我做了错的事,就找到借口让自己也犯错——那是不对的!”
“见飞,”池少宇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为什么你还是没有变?
“……”
“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自己愚蠢……”
服务生打开店门,告诉她打包的外卖准备好了。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她这才感到冷,手都冻僵了,“现在我有点事要办……”
“……好。如果我再打给你,你不会挂我电话吧?”
“不会,”她笑了,“我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即使敷衍也尽量保持彬彬有礼。”
池少宇在电话那头轻声笑起来。
他们互相道了一声再见,就挂了线。
梁见飞又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去取外卖的袋子。
五分钟之后,她出现在项峰家门口,他为她开门,站在门口似笑非笑。
但她只是把袋子递给他,然后说:“我觉得现在我最好回家去。再见。”
他显然感到错愕,但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她不禁想:这是多么奇特的一个晚上……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决定打电话给汤颖。
“怎么样,有什么事要求我?”汤颖劈头盖脸地问。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Well,到底什么事?”她也许在翻白眼。
“……真的没事。”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沉闷。
“别告诉我跟池少宇那家伙有关。”
“不,跟他无关。”
“谢天谢地!不然你就是来讨骂的……”汤颖忽又话锋一转,“对了,我今天下午听了你和项峰的节目。”
“……”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趣,‘苍蝇像鬣狗一样难以驯服’,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见飞无奈,“他挖苦人很有一套。”
“你也不遑多让呀。”
“……谢谢,你这么说我真感动。”她龇牙咧嘴。
“他会不会对你有意思?”
“……谁?”她一凛。
“项峰啊,不然还会有谁?全地球也就这么一个男人在拼命跟你抬杠吧。”
她坐起身,不安地抓了抓头发,显得有点烦躁。尽管如此,她还是嘴硬地答道:“行了,别瞎猜……”
“……”
“……”
跟汤颖聊电话很少有冷场的时候,所以当电话那头变得完全沉默,梁见飞也开始坐立难安。
“嘿,”汤颖忽然说,“你察觉到什么了吗?”
“……”
“你们发生了什么对不对?”
“……没有。”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回答地如此斩钉截铁。
但汤颖没有放弃,还是一口咬定:“你知道他对你有意思?他真的对你有意思?”
见飞叹了口气:“我发现打电话给你真是一个错误,再见!”
说完,她狠狠地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靠在床头,心却莫名地感到惶恐……
她怎么会不知道?!
当他在跨年的那个夜晚,拎着一碗可笑的麻辣烫站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七(下)
第二天上午,梁见飞睡到九点才起床。最近她有充足的理由不用每天去公司报道,她感到自己的生活轨迹越来越跟工作密不可分,有一个人充斥于她的工作之中,于是他也充斥在她的生活里。
她觉得头疼,同时又饥肠辘辘。她花了十分钟说服自己从被窝里爬出来去厨房找点吃的,她找到一袋上周末买的面包,冲了一杯热可可,便坐在餐桌旁吃起来。
然后她刷牙、洗脸,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那样穿戴整齐出门。可是走到车库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心中忽然有一个疑问:
这就是生活吗?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用工作把时间表塞满,可是她得到了什么?除了足够维生的金钱之外,她还得到了什么?
她快乐吗?
答案是不确定。她能够找到乐趣,但不能肯定自己觉得快乐。
妈妈总是催促她开始另一段感情,可是那就能保证她会感到快乐?还是这根本就是父母以为的“快乐”?
她常常遇到一种眼神,并非恶意,却目光闪烁,仿佛在说:你还想怎么样?
是啊,一个离过婚的、三十岁的女人还想怎样?这就是他们对生活的理解?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的感悟?
她总是假装对这些眼神视而不见,但内心深处,她倍受伤害。
她遇到一个做错事的男人,然后她坚持了自己的信念——仅此而已。难道就因为这样,她就注定失去很多东西?
梁见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打开车门,坐进去,系上安全带。
安全带……
她想起昨晚的那个“吻”——如果那能够称之为“吻”的话——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在他们的唇触碰在一起的瞬间放开了。天呐!她想,这很符合项峰的性格,逼迫你,但又“公平地”给予你选择的权利。
她坐如针毡,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正被浸泡在碳酸饮料里……不管怎么说,那个人是项峰,那个特立独行的项峰!
她又觉得头疼,而且疼得厉害,但她还是上路了。太阳很好,之前几天下的雪也早就融化了,甚至于,她觉得人们已经遗忘了那场雪。
如果可以,她也想遗忘那个所谓的“吻”。
“他隔着长长的走廊看着她,用眼睛触摸她的目光……”
“触摸?”梁见飞发出疑问,但手指还是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这是一种比拟。”项峰靠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回答。
“好吧。”她嘀咕一声,觉得自己的确没有立场去质疑他的用词。
今天早上当他来开门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他若无其事,就好像昨晚他们什么也没做(尽管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做什么),上帝的时钟跳过了24小时,时光胶片被剪掉了24小时,人类历史上缺少了24小时——总之,他什么也没说,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回厨房吃他的早餐。
然后他们就开始工作,他坐在沙发上,她坐在电脑前,像是一对早已彼此默契的伙伴。
他继续口述,她也继续打字,可她的思绪不禁又漂浮起来,回到去年冬天的某一天,那是她公司的新年晚会,地点是佘山的某家五星级酒店,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户”,所以当然在被邀请之列。那天晚上因为早就安排了夜宿酒店,所以晚会时大家都放肆起来,这样的场景免不了是大家互相敬酒,项峰尽管仍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对于敬酒来者不拒。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喝酒,酒量惊人。
“喂,”趁着老板在舞台上大跳劲舞,梁见飞扯了扯项峰的袖子,低声问,“你醉了吗?”
他回答地干脆:“没有。”
“……少喝一点吧,”她忍不住说,“那些家伙都不是好惹的,多少示弱一下,他们就不会灌你了。”
他侧过头看着她,眼神跟平时很不同:“……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没好气地说:“要是你喝醉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扶你上去的。”
他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可他还是来者不拒,她看在眼里也替他捏一把汗。但幸好那些人在把他灌醉之前自己就先倒下了,所以尽管晚会后半程他已经开始有点神志不清,却还不至于失态。
“我送你上去吧。”她凑过去悄悄在他耳边说。
“好……”他点头,然后就准备起身,但脚步不稳,又跌坐在椅子上。
“你还好吧?”她错愕。她可不想扶一滩烂泥上楼。
他睁了睁眼睛,摆手说:“没事。”
然后他就站起来,这一次看上去脚步稳当。她也跟着站起来,在心里纳闷,他到底算是喝醉了没有?
但他的脚步很缓慢,他们花了五分钟才从会场出来走到酒店的电梯大堂。
电梯门打开,他踉跄一步,她连忙扶住他,谁知道他就此伸出手臂搁在她肩上,把她当拐杖。
她按下按钮,抬头看了看他,觉得好笑:“你还真是死要面子。”
他瞥了她一眼,像是快睡着了。
电梯一到站,她连忙把他扶出来,手触在他腰上,颇感意外:“你腰还蛮细的嘛。”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了个白眼,说:“谢谢你的调戏,但不是时候,因为我现在随时可以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出来……”
“……”她连忙加快脚步,耳边却传来他的低笑声。
值得庆幸的是,直到她把他丢在酒店房间的床上,他都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只是微弱地哼了几声。她粗鲁地帮他脱掉外套,只剩下一件白衬衫。
“我头疼……”他指着自己左边的太阳|茓。
她走进浴室用热水淋在毛巾上,拧干,拿出来按在他额头上:“这样会帮助血液循环,对偏头痛很有效果。”
他没有动,她也懒得再理他。
“要喝水吗?”见飞打开电水壶开始烧水。
“嗯……”他像在叹气,不知道是要喝还是不要喝。
她双手抱胸站在水壶旁看着他,很想转身关门离开,但一双脚却怎么也移不开步子。
于是她也脱下外套,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又关上明亮的大灯,帮他在洗手间和床头各开了一盏小灯。水终于烧开了,她倒了半杯,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放进去,晃了几下,直到手指上传来的热度刚刚好,才走过去,举着杯子说:“喏,水在这里,要喝就自己坐起来。”
他果真缓缓地坐了起来,双手抵在身后,却没有要来拿杯子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几乎肯定眼前这个男人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很有趣不是吗,项峰竟然神志不清!
她伸出手指在他额前弹了一下,他除了摇晃一下身体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反应。她又拍他脸颊,捏他鼻子,他都只是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她不禁在心底大笑:
项峰,你也有这么一天!
“水……”他低吟。
她看着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已经都融化了,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然后举起杯子往他脸上倒下去。
他的眼睛因为水流而睁不开,但嘴唇却不自觉地蠕动着,像在喝水。
梁见飞把杯子放在写字台上,转身想要好好欣赏项峰被耍的画面,但耳边有一阵细碎的响声,接着她就被人按着腰腾空分丢在床上。
“啊……”她吓得忘记了尖叫。可是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却又叫不出声来——
因为项峰堵住了她的嘴。
她想挣扎,但他一只手掐着她的脑袋,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脸上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垂在她脸颊上,弄得她很痒。有什么东西抵着她的牙关,她不禁张了张嘴,一股浓烈的红酒味溜进来,是甜的,带着酒精,还混合了一种……项峰的味道。原来,那是他的舌尖。
他按在她腰上的手不安分地游动着,温柔而有力。她感到他的手在往上移,想尖叫,想挣扎,却被他的身体死死按住。
那只手终于来到她胸前,在她胸口画圈,她的黑色针织开衫里面也穿了一件白衬衫,此时已经有点歪歪扭扭,他的拇指穿过衬衫两个纽扣之间的缝隙,轻轻抚在她的皮肤上,然后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吟……
她霎那间像触电般拱起身体,膝盖顶向他的小腹,他本能地松了松手,她趁着这个空档奋力翻下床。
房间的灯光很暗,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能够感觉到他又伸手来抓她,于是连忙低下身子躲了过去,爬起来抓着外套跌跌撞撞地开门出去。
晚会还没有结束,整个走廊空无一人,她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她慌乱地掏出门卡,Сhā错了方向,于是只能拿出来,翻个面,再Сhā进去。
门锁上的绿灯亮了,她冲进房间,反手关上门,胸口不断起伏。
她转身把房门锁死,走进浴室,打开冷水龙头扑自己的脸。那时的她不禁想,即使正经如项峰,喝醉了以后也还是色狼一名……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厅吃早饭,项峰抚着头坐到她对面:“昨天我喝到几点?”
“……”她垂下眼睛吃着厨师刚煎的荷包蛋。
“后来是你送我回去的?”他还在揉着太阳|茓。
“……”她拿起盛满了橙汁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我没吐吧?”
“……”她把黄油涂在餐包上,大口吃起来。
“?”项峰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不明所以地瞪着她。
“……”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那天回上海的巴士上,他们也坐在一起,她没有理睬他,或者准确地说,在那之后的两个星期她都没有理睬他。至于说后来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因为就连这件事,她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喂!喂!”
梁见飞回过神来,项峰正蹙眉看着她。
“?”
“我刚才说的你有没有记下?”
她回头看电脑屏幕,那上面确实记着一些文字,但她竟然对那些文字全无印象。
“我们先吃午饭吧。”项峰冷冷地说。
楼下拐角处的馄饨店还是那么破旧,可老板一点也没有要进行任何修葺的意思,桌子、椅子都能摇动出声响,像是随时要坍塌下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不变的还有食物,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经理说,过完年你就该筹备新书了……”梁见飞趁着往调料盘里加醋的空档说。
“……别开口闭口都是工作。”项峰不耐地皱了皱眉。
“你最近好像对工作变得消极了。”她抿着嘴,用调羹沾了一点醋放进汤里。
“你试试有人隔三岔五在你耳朵旁边罗嗦这些事看。”他用左手吃饭,并没有任何不便的样子。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我催你稿都催了两年啦……”
他挑眉:“容忍并不代表习惯。”
“那容忍了两年干嘛不继续容忍下去。”
他瞪她:“因为我不想忍了。”
她耸耸肩,决定先跟热腾腾的馄饨皮作战。
“你不觉得累吗?”他问。
“工作?”她口齿不清。
“嗯。”
“我习惯了。”
“……你在离婚之前,生活中也全都是工作吗?”
她停下咀嚼的动作,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
“……”
“……当然也包括很多其他的东西。”
“比如?”
“你问这些干嘛?”
他抿了抿嘴,态度傲慢:“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无趣。”
她低头继续吃馄饨,心想,比较无趣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
两人又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项峰忽然问:“你们公司今年在哪里办晚会?”
“?”她心中一凛。
“没什么,”他看着她,毫无异样,“……觉得去年的晚会不错。”
“……”所以,他今年还想参加?
还是饶了她吧!
“那如果今年一定要你表演节目你还来不来?”她故意问。
“来。”他低声回答。
“你会表演节目?”她不相信。
“很多,”项峰一脸淡定,“飞镖砸苹果、大变活人、电锯惊魂……都可以。”
“真的假的!”梁见飞笑起来,“那我下午就打电话给行政部说你报名喽。其实很简单,只要填个报名表格就行。”
“哦,那你顺便把自己的名字也填上去。”
“为什么?”她错愕。
“因为我的表演都需要助手。”
“……助手做些什么?”
他笑容可掬,眼睛像一道弯弯的月亮:
“也很简单,就是顶苹果、钻箱子和被锯成几块而已。”
“……”
【两个不尽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人决定共度余生,这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然而许多人在决定这么做之前,从没想过其中的艰辛。我们可以仅仅凭着爱缔结婚姻,却不能仅仅依靠爱维持婚姻。
每一段爱情只有两个人,就是“你”和“我”。爱情把我们与其他人隔开来,我们有自己的世界,也许我们希望永远在这小小的世界里,不愿逃脱。
每一段婚姻却不止两个人,除了“你”和“我”,还有许多其他人。婚姻让我们融入到他们的世界里,也许我们不喜欢他们的世界,但却无法逃脱。
所以,爱情与婚姻也是一种驯服与被驯服的过程。
如果你不爱我,不要试着驯服我,因为你负不起那种责任。可是如果你爱我……
那么,我不介意被你驯服。
Alpha】
“我偏头疼……”梁见飞倒在项峰家客厅的沙发上,闭上眼睛,忽然有种不想工作的念头。
项峰没有理她,径直走进浴室。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把什么东西按在她额头上。
她睁开眼睛——是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你自己说的,”他缓缓开口,“这样会帮助血液循环,对偏头痛很有效果。”
“……”她的表情像是定格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耸耸肩,没理会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东西。
“那、那么说……”梁见飞觉得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向大脑涌来,“你记得那天晚上……?”
他把牛奶倒进奶锅里,打开电磁炉的定时开关,把奶锅放上去,然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镇定地说:
“怎么,你以为我喝醉了吗?”
【圈套】
八(上)
【1.25 圈套
1993年3月26日,《纽约时报》刊登了凯文·卡特的一幅照片。照片的场景是:一个骨瘦嶙峋的苏丹小女孩在前往食物救济中心的路上再也走不动了,趴在地上,而就在不远处,蹲着一只硕大的秃鹰,正贪婪地盯着地上那个黑乎乎、奄奄一息的瘦小生命,等待着即将到口的“美餐”。
1994年4月,“特写性新闻摄影”奖项获得者即是这位南非的“自由记者”凯文·卡特。在颁奖仪式结束3个月后的7月27日夜里,凯文在约翰内斯堡自杀身亡。
人们在他的座位上找到一张纸条:“真的,真的对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的程度。”
当凯文·卡特蹲下来打算拍一张照片时,秃鹰是偶然落在镜头里面的。他在那儿等了20分钟,希望那只鹰能展开翅膀,以便照片看上去更扣人心弦。拍完照片后,他赶走了秃鹰,注视着小女孩继续蹒跚而行。然后他坐在一棵树下,点起一支烟念着上帝的名字,放声恸哭。后来他曾对人说:“当我把镜头对准这一切时,我心里在说‘上帝啊!’可我必须先工作。如果我不能照常工作的话,我就不该来这里。”
秃鹰也许觉得自己中了圈套,它不过是偶然落在那里,便成为镜头中贪婪的捕食者。但真正中圈套的,却是凯文。他追求“好的新闻”、“好的图片”,为了完成这份工作,他默默注视人间的疾苦,以艺术的形式创作并保存。他的“作品”带来了什么?喝彩、认可、感动、奖项……那么他为什么还感到痛苦?
因为他的“追求”战胜了社会道德与良知,他情愿花这么长的时间去等待、注视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直到她成为他作品的一部分,却不愿意走过去把她扶起来,给她一瓶水、一块面包,然后带她去救济站。
你、我,这些为了照片而感动的人也都中了传媒的圈套,以为会被感动就代表自己心地善良?那为什么不把用在感动上的时间、精力、金钱用在真正的帮助之上?
爱因斯坦说:一个人的真正价值,首先决定于他在什么程度上和在什么意义上从自我解放出来。
Beta】
项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高架路上缓慢移动的车流,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对梁见飞说:“怎么,你以为我喝醉了吗?”
那家伙除了错愕地眨眼睛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表情或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讷讷地问:“那……你没有喝醉?”
他盯着她的眼睛,那双常常充满了灵气的眼睛此时此刻带着惊讶与恐惧……
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是恐惧?她怕他吗?要知道,那是他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对女人失控,当她转身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把她压在身下……
他忘记了有多久没有吻过一个人,所以当他的嘴唇碰上她的,一种隐藏了很久的渴望被挖掘了出来。他摸上她胸口,指尖传来的触感是这么光滑,他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忽然蹦出一句话:我要她!
但她又怎么可能是任人摆布的角色?
他在心里苦笑,那一下顶在他肚子上还真不是一般的疼,再往下一点,说不定就要了他的命……根子。
“我,”他看着她,顿了顿,直到她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在那之前没有醉。”
“……”她皱着眉头,思索着,“那、那么之后呢?”
他还是看着她,似笑非笑:“之后?大概,醉了。”
“……大概?”她也看了他一眼,然后慌忙移开视线,像做错事的孩子。
嘿!……他在心里笑,做错事的那个人是他,不是吗?
她手上的毛巾还冒着热气,但她随手放下,左手胡乱地抓了抓头发,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我觉得,我、我该走了。”
“可是稿子还没写完。”他提醒她。
“哦……”她还在抓头发,“那个……那个可以明天继续。”
他双手抱胸,向前走了一步,她来不及移开,被他困在沙发的转角上,脚尖对脚尖。
“不行,”他说,“我希望今天下午能完成。”
说完,他微微低下头,看她的眼睛。
她跌坐在沙发上,没有抬头看他:“但我……但我今天下午想走了。”
“去干什么?”
“……开会。”看得出来,她正在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什么会?”他没打算放过她。
“跟、跟你无关吧。”
“是跟我无关,所以,不准去。”
“你……”她抬起头瞪他。
“要我打电话给老板替你请假吗?”他泰然自若。
她咬了咬唇,这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会流露出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她还是二十岁的小女孩,面对他这样的老男人有点无所适从。
他忽然心软了,尽管脑子里有着各种可能性,尽管只要蹲下身子就能把她扑倒在沙发上,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不喜欢看到她窘困的样子,那会让他难受。
所以,他收敛起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的笑容,低声说:“或者这样,我就坐在这里,把最后那段写完,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
“好吗?”
梁见飞吸了吸鼻子,又轻咳了一声,说:“好。”
他在她身旁坐下,感觉到她一下子警觉地坐直身子,他不着痕迹地苦笑:“还不快坐到电脑前面去!”
“哦、哦……”她连忙起身,试图越过他走到客厅的另一头,但她没踩稳,一脚踏在他脚背上,失去了重心。
项峰几乎又是出于本能地抱住她,她也本能地伸手抓着他的手臂,她其实并不矮,站直的时候刚好到他下巴这里,她深褐色的头发磨在他脸上,有一股淡淡的洗发精的味道,一种让他迷惑的味道。
她就坐在他腿上——比他想象当中要重一些——可是也比他想象中更柔软,说不定,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看上去倔强而坚毅的女孩(三十岁的“女孩”?算了,相比之下她应该并不喜欢被称为“女人”),其实有颗善良而脆弱的心。即使曾经遭到背叛,也没有放弃相信这个世界的友善与美好;即使面对生活的艰辛与不被人理解,也没有向现实妥协;即使面对那些伤害她的人,也仍然愿意拿出宽容的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她迷住了,深深地迷住了。
他能够写出最曲折离奇的故事,却无法用一句简单的话表达自己。事实上,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以为会是一个契机,但当他第二天早晨怀着忐忑无比的心情,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时,她竟一言不发,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整整两周都是如此!
他被吓坏了,从此不敢越雷池半步。
最可笑的是,他最后不得不拉下脸上去问项屿。
“求和?”项屿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微笑。
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嗯……”
但他的声音出卖了他,因为听上去是如此的烦躁,以至于项屿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让我教你怎么跟女人求和?”
“……嗯。”他觉得难堪。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样的女人吗?”
他瞪他,是哥哥瞪弟弟的眼神,当然,也是一个男人瞪另一个男人的眼神。
“嘿,”项屿摊了摊手,笑得无辜,“对付不同的女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如果你不告诉我她是怎样的人,我怎么找到适合的方法呢?”
项峰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她是个……很倔的人。”
“然后呢?”项屿的声音从来没有比此刻听上去更饶有兴味。
“……很难被说服。不仅如此,她还常常想要试图说服别人。”
“嗯哼?”
“她很独立,甚至有时候显得性格刚烈……但其实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
“……”
“她也很敏感,但并不脆弱。”他垂下眼睛,看着桌上那只绿色的青苹果。
“……”
“她其实心地善良,但又……”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不太会表达自己。”
“……”
“……就这样。”
项屿看着他,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为什么我好像觉得我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项峰脸色一凛,转身就要走,却被弟弟拉了回来。
“别这样,别这样,”项屿还是笑,不过嘲弄的成分比刚才少了许多,“其他的帮不了你,但在对付女人这一点上,我还是比较在行的。”
项峰翻了个白眼:“是吗,你跟子默最近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项屿和子默正处在分手的边缘,所以听完他这句话,项屿神色变了变:
“挖苦我会让你心里好受点是不是?”
项峰抿嘴,低声说:“对不起……”
“言归正传,”项屿正色道,“对付你说的这种女人,其实并不难。”
“?”
“抓住她的弱点。”
“弱点?……”
“是啊,人人都有弱点。这种女人就是通常所说的‘刀子嘴豆腐心’,帮她做一件事、或是卖个人情给她,让她觉得自己欠了你的,或是认为你在某些方面值得同情,她就会主动上来跟你和解——说白了就是‘苦肉计’。”
“……就这么简单?”项峰半信半疑。
“没错!”英俊的围棋选手信誓旦旦地拦上畅销书作家的肩头,“而且我敢说,给人下圈套这件事,你要是称第二,很少有不怕死的敢去称第一。”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他挑眉。
“都可以,随便。”
“……”
“总之,记得要让她心里觉得愧疚,人一旦心软了,心理防线也会跟着解除。”
项峰不知道项屿的招数管不管用,但总值得一试。
下圈套对项峰来说并不是难事,他先是在电台节目直播的时候大谈单亲家庭对小孩的伤害,借机剖析那些得不到关怀的少年的心理,最后摆出一副对往事不愿多谈却又忍不住独自神伤的表情。
梁见飞果然上当了。
那次节目录完之后,他率先走了出去,从口袋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个硬币,然后假装怎么也找不到第三个。她默默地走上来,把一枚硬币塞进投币口。
他买的是冰咖啡,那种在冬天想想就觉得胃痛的饮料,她看着他按下按钮,不禁皱起眉头,说:“别喝这个啦……”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为什么不可以?
“那个……”她看着别处,的口吻还是生硬地可以,却让他觉得温暖,“上个礼拜我在附近发现一家很好吃的饭店……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
他垂下眼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缓缓点头。
就像项屿说的,他们就此“和好”,并且是她先示好的。尽管仍然时不时大唱反调,但至少她那双眼睛终于又再看他,她不再把他排挤在生命之外。
就像此时此刻,她就坐在他腿上,他们并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一切也都纯属意外,但他发现自己嘴唇上的温度很高——确切地说,那并不是他嘴唇的温度,而是贴在他嘴唇上的——她耳垂的温度。
“你嫌我一只手骨折还不够,顺便要把我弄成瘸子?” 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一开口,自己也不禁吓了一条,那嗓音就好像不是自己的,陌生得可怕。
“嗯……对不起……”她懦懦地说,一边试着站起来,却又再次跌坐在他身上。
她看了看他,表情极其窘迫。他扶她起来,然后自己也站起来。
“没事吧?”
“没事!”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双手Сhā袋,然后轻咳了一声,说:“那,我先……进去一下。”
“哦……”
项峰转身走进浴室,反手关上门,站了一会儿,走到洗手台前打开龙头。
他并没有真的要用水,只是觉得要是现在没有响声会显得很奇怪。他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骨折的那只手掌绑着石膏,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那被黑色长裤包裹着的……胀鼓鼓的下身。
噢!项峰!他懊恼地想——你难道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吗?!
八(中)
“各位银河系的听众下午好,欢迎在周二下午三点继续收听‘地球漫步指南’节目,我是彦鹏,坐在我身边的依旧是项峰和见飞,下面就来开始我们的节目吧。”
徐彦鹏的面前破天荒地摆了一杯开水以及一盒纸巾,他趁着放背景音乐的间隙无声地擤了擤鼻涕,然后,用那把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继续说道:“过去一周的天气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冷空气袭击之后,天气忽又回暖了十几度左右,让一些还没缓过神来的人感到措手不及——比如我,就得了非常严重的感冒。”
“这好像跟天气无关,”项峰冷笑着说,“任何人只穿一条平角短裤站在冬夜的寒风里面,都会感冒的。”
“好吧,我承认冬天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是很不明智的选择,收音机前的各位要以我为鉴。”
彦鹏轻咳了几声,喝了一口水:“有点跑题了,其实我刚才想说的是温室效应。最近《国家地理杂志》根据行星学家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1000年后,人类有可能通过温室效应将火星变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噢!那么‘火星文’终于要成为正统文化了。”说完,见飞拿起手边的圣诞节小喇叭吹了两下,那喇叭的声音沉闷且严重走调。
“我很怀疑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会变成‘文盲’,”彦鹏翻了个白眼,“所以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嗨,各位火星的朋友们,咱们1000年后见了哟!”
项峰对搭档投去了无语的眼神,并且发现梁见飞也是如此,这算是……默契吗?
“那么项峰,本周的趣闻是?”
“旅行途中的十大圈套。”
他靠在椅背上,调了调麦克风的高度,然后读道:“许多人会在假期中外出旅行,然而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等待着我们的不仅是美丽的风景,也包括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圈套。”
“在罗马或是米兰旅行时,在各类人头攒动的广场上都能看到吉普赛人,你可能会遇到一群吉普赛孩子围过来,在你脸前挥舞着报纸叫卖,但报纸其实只是他们的掩护,遮住你的视线,其他人好趁机把手伸进你的口袋,偷走钱包或其它任何东西。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斩钉截铁地甩掉他们,必要时也可以大声呼救。
“在曼谷机场免税店购物的游客有时候会不小心惹上官司,他们被商家诬告行窃而被捕,羁押期间,会有中间人找上门来,说可以帮他们恢复自由,前提则是必须付一笔费用。事后,警察会和这些人分成。”
“这种行为很恶劣,”彦鹏忍不住Сhā嘴道,“明知道旅客赶飞机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就利用这种大事化小的心态讹诈钱财。”
“有些骗子会在机场候机厅使用热狗或其他任何可以把污渍溅到你衣服上的食物,他们假意帮你清洗衣物,结果其同伴悄悄在一旁把你的随身行李拿走。”
“所以,”梁见飞说,“要是看到旁边有人在吃东西,最好把自己的包看紧?”
他对她点了个头,意思是:可以这么说。
“另一种跟机场圈套则跟安全检查有关。在游客通过机场安检处的金属探测准备离开时,会有人突然Сhā队站在你前面,当他靠近金属探测器时,警报会响,身后的队伍会暂时停住。这个Сhā队的人似乎是忘了摘掉钥匙或取出硬币。就在他手忙脚乱时,他的同伙已经从你身旁走过,从传送带上取走你的行李逃之夭夭。”
“噢,这我遇到过!”梁见飞惊讶地说。
项峰挑了挑眉,她看上去的确是很容易中圈套的类型,自诩为聪明,但实际上心软、单纯又容易相信别人。
事实上,她就中过他不少的圈套……
“但不是在机场,而是公共汽车上,”她侃侃而谈,“我读大学时每天坐公共汽车去上课,有一次上车时站排在我前面的人拿着公交卡怎么也刷不出来,他堵在门口,于是我也停下来等他,这时我忽然觉得右边口袋有些异常,于是我低头一看,有一只手正试图从我的口袋里把我新买的手机掏出来。”
“所以说站在你前面以及后面的两个人是‘搭档’?”彦鹏问。
“是的。”
“你当时怎么做?”
“我就大叫‘小偷’啊!”
彦鹏转头看了项峰一眼,然后用纸巾擦了擦鼻子,对见飞说:“你还真带种。”
“为什么,他们是小偷!”
项峰微微一笑,这的确是梁见飞的作风。
“那么然后呢?”他看着她,从那张脸上看到一种特有的倔强。
“然后他们就夺路而逃。”她颇得意地说。
“我想你要是有这个能力的话可能还会跳下车去追他们。”
“为什么不?”
“没什么,你做得对,”他笑着说,“可是女孩子最好先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们又要来进行一场有关于男女平等的辩论吗?”
“男女平等是指人的思想以及社会地位,”他指了指脑袋,“而不是身体与力量。你必须承认男人在这方面天生比女人具有优势。”
“……”她看着他,忽然沉默了。
他脑海闪现出自己把她压在身下的场景,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他看着她,竟然直觉地认为她脑海里也是同样的画面。
他收回视线,低下头把稿纸翻了一页,继续道:
“不论在任何一个城市的街头,你都很可能会遇到一位刚刚捡到一只金戒指的路人,他愿意用极低的价钱卖给你。但当你买下以后,会很快发现,所谓‘黄金’不过是黄铜而已。”
“所以‘路不拾遗’是良好的美德。”彦鹏微笑地调侃。
“此外,在巴黎或罗马你也很有可能会遇到某个看似很有魅力的人向你指路或提供游览建议。可是谈话间,对方会突然将一只手工编织的手镯戴到你手腕上,并打上死结,然后要你付钱。如果你拒绝,他就会大喊你偷了他的手镯。遇到这样的场合,受害者往往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违心地付给对方一把欧元把他打发走。”
“听到你这样说,很多听众会不会都不敢出门了,难道人人都是魔术师吗?”梁见飞看了项峰一眼。
“也许。生活原本就充满了圈套,而且很多圈套是我们自己给自己下的,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比如?”
“比如你总是觉得邻居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根本没洗干净,但实际上,是你的玻璃窗蒙着一层灰,所以看什么都是脏的。”
“你是想说女人总是被蒙蔽了双眼?”她又露出咄咄逼人的样子。
他丢给她一个无语的眼神:“又比如普通民众关心的只是现实生活,并不关心所谓的‘民主与自由’,所以你说我们要民主要自由,响应的人并不多,但如果你说要把集中在某些人手中的土地和资源均分给大家,我相信是一呼百应。”
“喂喂喂,”彦鹏把纸巾丢进门边的垃圾桶,“别谈政治话题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查得很严……”
“抑或是,”项峰顿了顿,垂下眼睛,“一个人曾在爱情上失败过,所以就秉持着小心谨慎的态度,再也不敢踏进这座‘围城’。”
“……这不是圈套,这是本能。”梁见飞轻声说。
“正是因为人的这种本能,才落入自己设下的圈套里。”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会受到伤害。”
“难道你活着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受伤害?”
“我……”她看着他,一时语塞。
“唉……”一阵长长的叹气声传来,既不是项峰的,也不是梁见飞的。
“?”两人眨了眨眼睛,等待下文。
“那个……”徐彦鹏手里捧着纸巾盒,怔怔地吸了吸鼻子,嗓音沙哑,“我失恋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六点不到,彦鹏开始播放最后一首歌曲,直播结束。项峰跟在梁见飞身后走出直播间,她转头问他:“喝什么?”
他想了想:“热巧克力。”
她开始投硬币,然后调侃地说:“热巧克力?这跟你的形象很不符。”
“那我应该喝什么?”他在长椅上坐下,抬头看着她,“酒吗?”
她听到这一句,眼神果然有些闪烁:“我可没这么说……”
过了一会儿,装满了热巧克力饮料的黄|色纸杯递到项峰面前,他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感到左手的手心有一种灼烫的感觉。
“晚饭吃什么?”他问。
“病人优先。”她捧着热果珍坐到他身旁。
“我不想再吃馄饨了。”他臭着脸老实交代。
她笑起来,笑容甜美,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你说实话的时候比较可爱。”
他挑了挑眉,很少有人用“可爱”来形容他——不,应该是从来没有——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又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吃盖浇饭,或是炒饭吧,最好满满一盆,可以用调羹吃的。”项峰说。
“好。”她看着他,点头。
他忽然发现,这两周以来,他的生活已经跟她密不可分,好像跟她一起吃晚饭,吃完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是多么平常的事。
梁见飞的电话响,她接起来,说了几句,然后侧头看着他,对电话那头说:“不行,我约了人……是项峰……这样啊,那我问问看。”
她捂住电话,问他:“世纷约我们去吃饭。”
他点头。
“还有我其他同学。”她有点迟疑。
“没问题。”
“真的?”她像是不太敢相信。
“我有那么孤僻吗?”他蹙起眉头瞪她。
她释然地对电话那头报告说马上就去。
“我以为你不喜欢陌生人,”她把手机塞进上衣口袋,“所以……”
“看来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谁高兴了解你!”
目的地就在电台附近,开车十分钟就到,那是一家经营本帮菜的餐馆,直到踏上大理石地面的一霎那,项峰才想起自己曾经来过。
世纷已经到了,正在点菜。
“项大哥,拜托你一件事,”世纷说,“等一下我男朋友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假装记得他的名字?”
项峰苦笑,大作家有时也不太好当。
他脱下外套,因为右手绑着石膏,动作缓慢,梁见飞帮他扯袖管,然后又帮他把外套挂在椅背上。
“咦……”世纷一手撑着下巴,“其实你们私底下也可以和平相处。”
梁见飞无奈地撇着嘴:“我只是暂时不敢反抗……”
“?”
“他为了救我,手骨折了。”
“好感人。”世纷瞪大眼睛。
“事实上我现在很后悔那么做。”项峰耸肩。
世纷大笑,梁见飞却是冷笑。
服务生开始上菜,人还没到齐,世纷怂恿他们先吃起来,不用等。
“我没告诉袁祖耘你来了,”她说,“他要是看到你,会尖叫的。”
项峰在脑海里想象那位袁先生尖叫的样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很难想象!
“啊,他好像来了……”世纷挥挥手。
项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于是起身打招呼:
“你好,”他假装自己一直记得他的名字,露出友善的微笑,“我记得我们见过,你是叫袁祖耘,对吗?”
“……不,我不是。”男人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
世纷和见飞捂着嘴笑。这时候,身后有个声音说:“我是袁祖耘。”
他转过身,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梁见飞哈哈大笑:“哦,没关系,至少你演技不错……”
那个被认错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走开了。
项峰尽管有点尴尬,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对真正的袁祖耘说:“不好意思。”
“不不,”他连忙摆手,“能跟你一起吃饭我很高、高兴。”
两位女士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笑,仿佛眼前的场景是多么滑稽一般。可梁见飞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看着袁祖耘,皱了皱眉头。
项峰不明所以,于是不着痕迹地观察袁祖耘,然后立刻发现自己错了,她在看的不是袁祖耘,而是他身后的男人。
“晚上好。”那个男人微微一笑,环视所有人,视线最后定格在梁见飞身上。
这种微笑让项峰想到一个人——项屿。他曾经开玩笑地说,项屿笑起来,任何女人看到都要高兴得发狂,这句话现在用在这男人身上也不为过。
他知道他是谁——梁见飞的前夫——他在她家的客厅里见过他。
“你怎么来了……”梁见飞呐呐地说。
“我本来是去找袁祖耘的,他说约了你们,我就一起来了,”说到这里,他转头看项峰一眼,“不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项峰挑眉,什么也没说,只是坐下。
男人迟疑了一下,终于坐在圆桌对面。
“你是项峰?”男人问。
“嗯。”他点头。
“我姓池,叫池少宇。”
他还是点头。
“见飞,”池少宇的调侃地说,“原来这就是你常常提到的那个很讨人厌的大作家啊。”
“呃……”梁见飞整个人像被定格了。或许不止是她,连世纷和袁祖耘也是。
项峰看了她一眼,接着微微一笑:“哦,原来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轻浮而且滥情的前夫。”
“很神奇,”池少宇蹙了蹙眉头,像是满脑子疑惑,“两个在电台节目里针锋相对的人,却可以平静地坐在一起吃饭?”
“如果有必要,我相信布什和拉登也可以做到。”
“必要?”
“只要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自始至终,他们尽管表情温和,但口吻却是冷冰冰的,像两尊蜡像在交谈。
项峰看着池少宇,忽然笑起来,他猜想要是现在他面前有面镜子,那镜子里面会有一个笑得很温暖的男人,眼角有几道皱纹,下巴上是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也许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此时此刻心情很好。
“我想,”他说,“没有必要告诉你吧。”
池少宇动了动下颚,梁见飞低声对项峰说:“你完了,他生气了……”
那声音听上去很奇怪,他没有看她,可是知道她是闭着嘴说的。
“为什么说我完了?”他也学她的样子。
“他要是生起气来,很难缠……”
项峰扯了扯嘴角:“你以为我就好欺负吗?”
“呃……对,我忘了……”她也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
“见飞,”池少宇说,“还记得我们以前高中时的英语老师吗,前几天我遇到她,她还问你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去看她。”
“我——”
“你不会觉得尴尬吗,”项峰故作不解,“跟前妻一起去看以前的老师,万一老师误以为你们还没离婚怎么办?”
“对于有些误会,我认为没有必要解释。”对面的男人又露出一个女人看了都会发狂的微笑。
“嗯……”项峰一脸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你们之所以会离婚的原因?”
池少宇的下颚又动了一下:“离婚是我和见飞之间的事,任何第三人都没有资格Сhā嘴。”
他笑了一下,决定沉默。
“对了,你肋骨上那块伤疤痕迹还明显吗,”池少宇温柔地看着梁见飞,继续说,“我有个朋友介绍了一种据说很有效的祛疤药膏,我托人买了,拿到后给你。”
“哦——”
“朋友?女朋友?”项峰冷不防Сhā一句。
池少宇瞪他,像是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啊哈哈,啊哈哈哈……”世纷终于找到机会出来打圆场,“今天大家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奇)真的很(书)有缘分(网),没想到不止见飞跟项大哥很‘聊得来’,连池少也是,看来见飞和池少你们还真是有夫妻相……”
最后那几个字被袁祖耘的咳嗽声盖了过去,但大家多少还是听到了。
“好了,世纷,”袁祖耘看上去有点在冒冷汗,“你还是继续吃你的吧。”
“哦……”自知说错话的人垂下头。
“我要吃那个。”项峰忽然对梁见飞说,仿佛理所当然。
她夹了一块盐焗鸡,放在他碗里。
“我不要吃腿肉,”他一脸平静,“要胸肉。”
梁见飞瞪了他一眼,把他碗里的鸡夹到自己碗里,然后又帮他夹了一块鸡胸脯,嘴里还念念有词:“鸡白丝有什么好吃……”
他微笑,没有回答,伸出左手用调羹把鸡块放到嘴边,在咬下去之前,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才吃起来。
“你知不知道,”回去的路上,梁见飞似乎很兴奋,“我这么多年来都没看过池少发飙!你真太厉害了,我想任何人跟你聊不到三句都会抓狂的!”
池少?是她对他的昵称吗?
“你没看到他下颚动的样子,估计他今天快被你气死了。”
“……”他没理她,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快被气死的人是应该是他吧!什么肋骨的伤疤……她肋骨有没有伤疤关那混蛋什么事!
肚子开始叫起来,他摸了摸胃,说:“去馄饨店,打包。”
“你没吃饱?”她诧异。
“怎么可能吃得饱。”尽管他一直不停地叫她夹菜。
“哦……”
等他们拎着外卖的小馄饨来到项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鱼食在渔缸旁边,”项峰对梁见飞说,“记得按照说明上的方法喂。”
“哦。”她立刻走了过去。
他走进厨房,把外卖放在餐桌上,拿出汤匙,坐下来开始吃。
“你的鱼怎么都跟你一样死气沉沉的。”梁见飞一边往水里丢鱼食一边说。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吃东西。
她也没再说话,认真地看包装袋上的说明。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挂钟和鱼缸的声音,或许还有他喝汤的声音。
“喂,”他忽然停下来,说,“他是你第一个男人?”
梁见飞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包装袋:“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你第一个男人……”
“哦,对啊。”她回答地心不在焉,又抓了一把鱼食往缸里丢。
他低头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你就……只有过这么一个?”
“嗯。”她终于转过身看着他,像是感到疑惑。
他吃完了,起身把碗放进水槽。
她把鱼食放回原处,自觉地走过来开始卷袖管。她打开热水龙头,然后往碗里倒洗洁精,拿百洁布擦起来。
“你问这些干吗,像居委大妈一样。”
“……没什么。”他双手抱胸靠在冰箱上看她洗碗。
“还有其他事吗,没的话我就回去了。”
“……没有。”他冷着脸。
她看着他,忽然把手上的水弹在他脸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她在兴奋个什么劲儿?因为他打败了池少宇?那个男人生气她就这么高兴吗?
他抓住她那双湿漉漉的手,用不带任何语调的口吻说: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别来惹我,不然我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让你后悔的事。”
八(下)
截稿日已经到了,但项峰却迟迟没有交稿,周六早晨,他被一阵门铃声吵醒,他翻了个身,对着天花板叹气,然后起身去开门。
不出所料的,是梁见飞。
“怎么样,”她一脸期待,“今天有灵感了吗?”
他甩手关上门,转身走了没几步,门铃声又响起,他回去开门。
“不会吧,老大……”梁见飞哭丧着脸走进来,“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点灵感也没有?”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T恤和一条运动裤,赤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觉得一阵麻木。
“你生病了?”梁见飞说。
“……”他继续向卧室走去。
“白内障?”
“……”他走进卧室。
“十二指肠溃疡?”
“……”
“前列腺炎?或是……痔疮?”
“——梁见飞!”他忽然转身抓着她的衣领,“你给我闭嘴!”
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没有灵感,我可是快被经理逼死了。”
他原本紧蹙的眉头慢慢松下来,放开她,转身回到被窝里,不再理她。
“项峰!”她喊他。
“……”没有任何反应。
“项峰,你给我起来!”她走过来掀他的被子。他干脆坐起身,瞪着她。
“算我求你,”她把被子还给他,“你别耍脾气了好吗,去把最后一点写完……”
“我不去。”他回答得生硬。
“你……”
于是两人就僵持着,直到项峰说:“要我交稿也可以……”
“?”
“你过来陪我睡一会儿。”
“什么?!”她瞪大眼睛,“你疯了吗?”
他耸肩,闭上眼睛:“那算了。”
他闭着眼睛,一直没有睁开,但他知道她没走,站在原地,大概在衡量他说话的可能性。
“喂……”她听上去有点迟疑,“如果只是要我坐在床上……可以……”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然后动了动下巴,示意她上来。
“你……你不会对我做什么吧?”她还在犹豫。
他翻了个白眼,点头。
她踌躇再三,终于移动脚步。
“把鞋脱了。”他提醒。
她今天穿了一双短靴,两只脚跟互相踩了一下就脱出来。她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上来,离他远远的,盘腿坐着。
他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过来一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说。
“?”
他伸手把她抓过来,她尖叫,发现他只是让她靠在他身旁后,才安静下来。
他又闭上眼睛,感到空气里充盈着她的气味。
“喂,”他说,“你肋骨上真的有个伤疤?”
“嗯……”她双手抱胸,像是很防备。
“怎么留下的?”
“……车祸撞的。”
“车祸?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睛看着她。
“……离、离婚那阵子。”
他冷笑一声:“看来离婚对你的打击还不小。”
“你去离一次试试看。”她瞪他。
项峰重又闭上眼睛:“我不会让自己离婚的,如果有一丝那样的可能性,我都不会结婚。”
“哈!那么看来你这辈子注定结不了婚。”
“……”
隔了好一会儿,梁见飞低吟般地说:“你知道吗,我结婚前一天晚上,我爸就跟我说:结婚很好,它能让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它让人有安全感,让人懂得什么是责任,结婚使我们更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什么叫做宽容和忍让。结婚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一旦你结了,也要随时做好离婚的准备。”
“……”
“所以,像你说的那种婚姻是不存在的,任何婚姻都有破碎的可能,只不过看你如何去做而已。”
“你还相信吗?”项峰问。
“?”
“爱情、婚姻,你还相信吗?”
“信,”她回答得斩钉截铁,“为什么不信?看看周围,有这么多美好的例子,不是吗?”
他笑了,闭着眼睛笑。
“项峰,”她喊他的名字,“你是个很奇怪的人。”
“嗯?”
“你好像……宁愿相信这个世界是邪恶的、充满圈套,也不愿意相信它有美好的一面。”
“这世界本来就是邪恶并且充满圈套的啊。”他抬眼看着她。
“我不这么认为,”她摇头,“任何邪恶或圈套,总有原由,说不定,很多时候事物的初衷是好的,只不过在变化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什么问题。”
他挑了挑眉:“所以在你眼里没有坏人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她像在思索,“只不过我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一开始就是坏的,或者,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
“那么我呢?”
“你?”她也看着他。
“我是坏人吗?”
她笑,摇摇头:“当然不是。”
“那我是什么?”
“一个……麻烦的家伙。”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这样说,他没有不高兴,一点也没有,反而觉得高兴……
他坐起身来,看着她:“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什么?”
“你的伤疤,”他说,“你肋骨上的伤疤。”
“怎么可以!”梁见飞本能地用手指按住自己左胸以下的部位。
他掀开被子去抓她的手臂,她尖叫起来,竭力挣扎。但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很快把她压在身下,她的双手被他固定在头顶,怕得脸都涨红了。
项峰笑起来,说:“好了,我是开玩笑的。”
她停止尖叫和挣扎,但还是将信将疑。
“我很累,”他说,“昨晚通宵写稿。”
她瞪大眼睛:“但你不是没灵感吗……”
他苦笑:“我只是发现自己还是不适应以口述的方式写稿,这几个晚上我都是单手打字,速度比较慢,但终于完成了。”
她明显松了口气。
“所以,”他看着她,“现在可以安静地陪我睡一会儿吗?”
“好的,”她眼神闪烁,脸还是很红,“不过……”
“?”
“你是不是能把你塞在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他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低吼一声,从她身上翻下来,背转身用被子蒙住头:“对不起……”
梁见飞没有回答,只是翻了个身。
他懊恼地想,她当然不会回答,回答什么呢?“没关系”吗?
他设计的圈套最后却套住了他自己……
天呐!
这一周的最后一天,项峰去项屿和子默家吃午饭,到了那里,却发现子默不在。
“她带儿子回娘家了。”项屿在厨房照看炉子上的汤。
“你们吵架了?”项峰问
“怎么可能,”项屿白了他一眼,“我们感情很好。”
“那就好……”
既然手上还绑着石膏,他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白凑过来扑他的腿,他抱起它,[奇+书+网]让它蹲在身旁上发呆。
“你还好吗?”项屿从厨房探出头问,“手受了伤,做事情没问题吗?”
“没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是打字费力一点。”
“什么时候拆石膏?”
“再过三到四周吧。”
“我说,你快去找个女人回来吧,老这样也不是办法,生病的时候我可不会来照顾你。”项屿笑嘻嘻地看着哥哥。
“我也没指望你来照顾我。”项峰翻了个白眼。
“我听说你跟梁见飞还有池少宇一起吃了一顿饭?”
“袁世纷以后要是失业了,你叫她来找我,我给她介绍一份八卦周刊记者的工作。”
“我听说你跟池少宇简直就是……就是……”项屿在他那颗文学造诣非常有限的脑袋里搜索着合适的词,想了半天,才说,“简直就是宇宙大爆炸。”
“谢谢……”他冷笑。
“那么,你们进展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谁?”
“别明知故问,你唬不了我。”项屿把汤端到餐桌中央,然后又回厨房去拿东西。
“没什么进展。”他实话实说。的确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项屿探出头来,叹了口气:“你以后别告诉别人说你是我哥。”
“……”
“都一年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他端着两碗饭出来。
“……你不懂。”
“别的我不懂,围棋和女人我最懂。”
“……你真的懂女人吗,你知道她们脑袋里在想什么?还是你只知道如何取悦她们同时满足自己?”
“别把我说得这么下流,”他把筷子放在桌上,“我至少知道施子默那个脑袋瓜里装了点什么。”
“但要真的明白很不容易。”项峰站起来,把小白放在地上。
“……你是对的。”项屿不得不承认。
“你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弄明白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只花一年就搞懂。”
“而且那个女人比子默难懂多了。”项屿幸灾乐祸。
“……”项峰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时候,他跟这个弟弟很难沟通。
[奇]“好了,先吃饭吧。”
[书]他看了看桌子,又看看自己绑着石膏的手,错愕地问:“什么,你就只用一锅汤来招待我,而且这汤里还满是粉丝?”
[网]“子默临走前交代要把汤喝完的,我一个人吃了两顿实在没办法了才叫你一起来的。”
“……”
“怎么,”项屿眨了眨眼睛,“你不会以为我是请你来吃满汉全席的吧。”
“那倒没有,”项峰冷笑一声,“只不过现在看起来,我还是太低估了你的无耻。”
这天下午,项峰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给梁见飞打了个电话,想叫她买一份外卖送到他家,她却有气无力地拒绝了。
“你怎么了?”他敏锐地问。
“没什么……”
挂了线,他立刻请司机改变方向。
他猜想她是病了,于是事先在她家楼下的药店买了感冒药和退烧药。她在对讲机里听到他的声音时感到很吃惊,他打开铁门,走进大厦,忽然很想见她。
她穿着睡衣来开门,头发绑了一个乱糟糟的马尾,脸上是一副框很大的眼镜。
“你怎么来了……”她连声音都显得虚弱。
他想说我想见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很可惜,”她苦笑,“没有。”
他伸手摸上她的额头,像是有一点低烧,又好像不是。
“哪里不舒服?”他问。
“……没有不舒服。”她垂下眼睛。
“你认为自己足以骗得过侦探小说家?”
“……真的没事。”
“感冒了?”
“……”她摇头。
“内分泌失调?”
“……”
“不会也是痔疮吧?”
“项峰!”她没好气地说,“你嫌我还不够烦是不是?”
说完,她转身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到底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我痛经!你满意了吧!”
她抚着肚子,神色哀怨。
他抓了抓头发,看着自己手上拿的药,有点尴尬:“……要我烧热水吗?”
“烧过了。”
“要我去买药片吗?”
“已经吃过了。”
他看着她,第一次感到局促:“那么……我能做些什么?”
“……”她大概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所以也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要我陪你睡一会儿也行。”他故意说。
“不要!”她拒绝地斩钉截铁。
“……”
“……什么都可以吗?”
“?”
“真的要求什么都可以吗?”
“嗯。”他点头。
“那给我做顿晚饭吧,或者打包、外卖也行,总之不用我自己跑出去就行。”
项峰看了看自己绑着石膏的手,问:“你冰箱里有速冻水饺吗?”
“能不吃那个吗?”梁见飞一脸无奈,“跟着你我已经吃了两个礼拜馄饨和水饺了。”
他挑了挑眉,很想自己亲手做一顿饭给她吃,不想下去买,或是订外卖。
“算了,随便吧,”她又说,“你去冰箱看看,有什么吃什么。”
“好。”他点头。
“那我先去躺着。”
“哦。”他看着她回房间,关上门,甚至还听到轻轻的落锁的声音。
他苦笑,他有这么可怕吗?看来经营多年的“正派人士”形象已经毁于一旦。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发现她比项屿还邋遢,于是叹了口气,开始收拾。
六点过五分的时候,项峰去敲梁见飞的门,她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她大概刚睡醒,所以脸是红彤彤的,戴上眼镜的她完全没有了平时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显得平实可爱。
他看着她,忽然很想吻她,她也抬头看着他,像是从他眼里读到了什么,戒备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他别过头,指着餐桌:“吃吧。”
“哇!蛋炒饭!”她兴奋地大叫,扑到桌边,拿起筷子吃起来。
他觉得好笑,不过是一碗用剩饭炒的蛋炒饭,也值得她这么高兴?
“喏,”他在她旁边坐下,递了一杯热姜茶过去,“吃慢点。”
她的吃相简直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谁能想到这个处处跟他唱反调的女人,只用一碗蛋炒饭就能打发……
“你不吃吗?”梁见飞口齿不清地问。
项峰摇头:“我不饿。”
实际上,冰箱里只有一碗剩饭,至于速冻水饺……反正他是从上到下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
“骗人……你下午还叫我买外卖送过去……”尽管嘴上这么说,她却一点也没有要把饭省下来给他吃的意思。
他微笑,看着她,一言不发。
一碗饭很快就被吃完了,梁见飞喝了一口茶,像是还在回味。她嘴角有一颗米粒,他伸手要帮她粘走,她却自己伸出舌头,舔掉了。
霎那间,项峰看着她,终于明白女人的舌头是可以激发男人的肾上腺素的。
于是他低下头,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左手抓着她的下巴,含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跟一年前、或者一个星期前的吻都不太一样,他没有喝酒,她也没在赌气,但不变的是,她还是那么错愕。他顶开她的牙关,吻她、舔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始挣扎。
“喂,”他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现在可以不必假装不记得一年前的晚上发生过什么了吧?”
【我记得小的时候跟弟弟一起下围棋,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孩子,初学棋艺不久,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我常常故意露出破绽,或是下错子,还装作惋惜地说:“唉,不应该走这一步……”弟弟很高兴,觉得自己在围棋上很有天分,于是苦心钻研。后来我发现他水平不断提高,就不再让他,兄弟两人常常打成平手,难分高下。
后来有一天,我偶然从老师那里知道,弟弟在围棋全国比赛中得了少年组冠军,我很惊讶,以他堪堪跟我打成平手的水准,怎么可能称霸全国?于是我偷偷去看他参加训练,才知道原来他的造诣早已在我之上。他中了我的“圈套”,我也中了他的“圈套”。但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感到高兴,我相信他也是。
生活中充满了圈套,但这些圈套未必是坏的、是伤害别人的,那也许是“温柔的陷阱”,或是“美丽的谎言”。就像某人,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信这世界有最美好的一面……
也许,这样也不错。
Beta】
【浮生若梦】
九(上)
【2.1 浮生若梦
通常当人们谈起“梦”的时候,是指一件美好的事物,例如:梦想、梦幻、梦寐以求。想要实现却又苦于无法实现,印刻在脑海里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不断出现,不断重复。
既然有代表美好的“梦”,当然也有代表丑恶的“梦”,例如:噩梦、梦魇、同床异梦。人做了不好的梦就急于醒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梦中的困境,所以有时候形容现实中发生了可怕的事,我们也用“噩梦”这个词,但这实际上带有一种祈祷的意味,希望不好的事情不要成真。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梦”,无关褒贬,只是一种纯粹的状态,或者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例如:梦境、梦见、梦话、梦乡、梦游以及……梦遗。
梦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能够让人体验不同的生活。比如牙医梦见自己驾驶着直升机与007一起逃亡,比如理发师梦见自己在人民大会堂发表演说,又比如,编辑梦见自己吻了一个……处处跟他作对的畅销书作家,
我们必须承认,梦,有时候会成真的。
Alpha】
这个星期一,梁见飞哪里也没去,独自躺在床上,吃垃圾食品、看肥皂剧、发笑、无所事事。她已经有好久没有体验这样的生活,久到……她心里由此产生一股罪恶感。
但她确实什么都不想做。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嘴唇,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唇不是她的,而是其她什么人的……
她昨晚推开项峰的时候,脱口而出道:“你来真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挑了挑眉,目露凶光:“……什么意思?”
她知道他这是在生气——就好像她知道池少宇何时会生气一样——但她并不是质疑他,只是诧异,非常诧异,因为从这个吻里面,她依稀感觉到了项峰的真实。
他是真的动情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这才感到窘迫,“我不是说你……”
我不是说你在玩弄我——但她说不出口,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是项峰!
其实一年前她也怀疑过他,但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除了偶尔流露出的关心之外,他们依旧是针尖和麦芒。她将之归结为一种敌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因为她也时常管他的闲事啊,就算再怎么不对盘也好,相处得久了,总是有感情的——更何况,她一直认为他是无庸置疑的正人君子。那次酒醉后的“暴行”只是意外,她坚信,要是他清醒的话,绝不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
于是她原谅他了,他们依旧是一对爱唱反调的男女,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当他在跨年的夜晚拎着麻辣烫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担心她一个人过节会寂寞——除了你所喜欢的人之外,你还会担心谁的寂寞?
他变得偶尔会做些暧昧的小动作,或是说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她假装没注意到,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可是他吻了她——真真正正的吻——男人吻女人的吻!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除了错愕还是错愕,她双手抱胸,捂着嘴,不知所措。
项峰的眼神黯淡下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
霎那间,梁见飞竟觉得心有点疼。
然后他说他要走了,临走之前还说因为他手骨折的关系,没办法帮她洗碗了,让她自己洗。她点头,看着他转身打开门,然后消失。
她站在客厅中央,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看桌上的碗——多么希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汤颖,”梁见飞大口咬着苹果,发出清脆的声音,“你还相信爱情吗?”
电话那头的美人轻轻一笑:“你不是吧,要是十年前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可以跟你聊一整个晚上。”
“那么现在呢?”她因为嘴里塞满了苹果,声音模糊不清。
“现在……无可奉告。”
“?”
“不是不想说,是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梁见飞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这就是为什么项峰让她感到烦躁的原因——她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相信一个人——就像从未受过伤害时那样的相信。
“人呢,看得越多,就越明白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汤颖顿了顿,像是在喝水,“十七八岁的时候认定‘爱情大多天’,只要我爱他,他爱我,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
“想想真是觉得……很幼稚……”见飞笑着说。
“是啊,其实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远比爱情、地位、金钱来得巨大——那就是命运。”
她看着自己手中的苹果,已经被咬得面目全非,谁能想到,五分钟之前,它还那么的……完美?她吃吃地笑起来:“跟命运比起来,我们显得太渺小了。”
“是啊,我们很难掌控自己的命运,并且爱情不是一个人的,是两个人的,甚至如果演变为婚姻,那就是十几个、几十个人的事——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头疼。我妈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找个人定下来,结婚、生个孩子,她说‘就算像见飞那样离过婚,也总比你一直单身好啊’……”
“……谢谢夸奖。”梁见飞苦笑。
“可我想要的只是纯粹的心动,不想被世俗、丑陋的东西破坏了我心目中最神圣的东西。”
“所以,”她诧异地说,“你还相信爱情?你还有梦想?”
“不确定……”汤颖在电话那头轻声说,“我不确定我以为的、梦想的爱情,是不是就是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
“是啊,爱情真的可以被下定义吗?你怎么保证你以为的爱情就是别人以为的爱情?”
“……”听到这里,梁见飞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所以,真正的爱情就是找到一个跟你有同样爱情观的人。你所认为的,也是他所认为的,那就够了。”
“……所以如果我认为爱情不应该包含背叛,只要找一个跟我一样这么认为的人就可以了?”
“嗯。”
“……所以如果一对男女都认为爱情可以互相背叛,那也叫□情?”
“只要他们真的达成一致,有什么不可以?”
“我好像领悟到了点什么,但又隐约觉得你说的根本是狗屁……”
“哈!”汤颖笑起来,“可是话又说回来,别忘了人是会变的,有些人一开始认为爱情不应该包含背叛,可是后来渐渐觉得可以,那么爱情就变质了。”
“哦……”梁见飞抚着头,“越听越觉得复杂……”
“不,不会的,”汤颖说,“你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可以了。”
“心?”
“克林顿曾经说过‘我的心将在任何希拉里所在之处’,尽管后来‘拉链门’爆发的时候这句话被当作讥讽他的利器,但我一直相信他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只不过……后来他变了。”
“所以心是多么的不可靠……”
“错!心是最可靠的,它不会对你说谎。至于说,你会不会对别人说谎,那就是你的事了……”
“噢!……”梁见飞哀叫着,“救命啊……”
“怎么,你遇到麻烦了?”汤颖的直觉一向很敏锐。
“……”
“是谁?池少宇还是项峰?”
“……”
“两者都是?”
“不……”她想了想,终于承认,“池少宇还好……”
“所以让你烦恼的是我们的大作家?”
“……”
“天呐!为什么要烦恼?”
“你不会懂——”
“——我怎么不懂?我除了没离过婚之外,男女之间的事我有哪样是不懂的?”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对这位表姐的佩服又更加深了一个层次:“好吧好吧,可是你不知道项峰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
“他……”真的要她形容,她又变得语塞,“他……你难道不觉得他可怕吗?”
“可怕在哪里?”
“首先,他是一个侦探小说家,我的任何一个谎言、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他都能轻易看穿。其次,据我所知,他一直没什么女朋友,一个……一个三十三岁却很少有固定性生活的男人你不觉得他可怕吗?”
“那么一个三十岁却没有固定性生活的女人又怎么样呢?”汤颖反问。
“那不同……”
“有什么不同?”
“男女有别啊——”
“梁见飞!”汤颖打断她,“你不是一向坚持男女平等的吗?你把自己的守身如玉归为自爱,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
“……好吧,”她决定让步,“可是,他常常带着假面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嗯,这倒是真的。”
“他对每一个人——除了我——都表现得很友善,可是那副温柔笑脸的背后是什么,没人知道。”
“!”
“?”
“可是你知道吗,”汤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你自己都说,他对每一个人表现得友善,唯独你除外,所以说不定你就是看到他真面目的那个人!”
“……我表示怀疑。”她总觉得,项峰是一个远比他外表复杂的人。
“哦,见飞,离婚让你害怕、让你对爱情失去信心了是吗?”
“……也许吧。”她毕竟走出了阴霾,尽管不能说那对她完全没影响。
“你应该试着跟随自己的心。”
她笑了:“你好像很希望我跟项峰在一起。”
“是的,”汤颖直言不讳,“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真的?为什么?”
“因为……他某些地方跟我很像。”
“噢!”梁见飞无奈地抿了抿嘴,然后毫不客气地说,“光凭这一点我就要再仔细认真地考虑考虑!”
第二天上午,梁见飞早早起床洗了个澡,然后比上班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到达公司。
她的办公桌上是一只积了薄灰的咖啡杯,还有一堆文件,乱糟糟地堆着,也没人去理。她走过去随手翻了几本,都是之前已经处理好了的,于是倒在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会往自己身上加包袱的人,或者恰恰相反,她擅于卸下包袱。可是有些时候,当她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会慢慢向她涌来,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很难对婚姻失败后的这几年时间下一个定论,这究竟是一段怎样的时光?是好、是坏?是喜、是悲?是充满希望、抑或失望?是值得,还是说,验证了一个女人一旦经历这一切,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但她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现实是不会向梦妥协的,至于梦要不要向现实妥协,那就见仁见智了。
有人敲了敲她办公室那扇敞开的门,她抬起头,是李薇。
“最后一期连载的样稿是给你,还是按照约稿函上的地址寄给项峰?”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因为你最近都不在办公室。”
“你直接寄给他吧,谢谢。”梁见飞由衷地说。仿佛一旦不涉及约稿、催稿,李薇的表情并不会那么僵硬。
“好的。”得到了答案之后,李薇就点点头,踩着整齐的脚步离开了。
梁见飞忽然发现,这位杂志主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她所做的这些事表示出哪怕一点诚意的感谢……但她转念一想,也许“冰山美人”根本不适合道谢,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生存法则,如果一个人对别人的抱怨视而不见,那么最后那些抱怨就会消失的。
过了一会儿,咏倩也到了,看到坐在办公室里的她,女孩脸上写着惊讶。见飞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确实来上班了。咏倩连忙进来帮她去泡咖啡,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手机响起,她从背包里拿出来,大大的屏幕上写着三个字:池少宇。
“……喂?”她先是叹了一口气,才接起来。
“我怀疑,”池少宇的口吻颇有些自嘲,“你是所有跟我分手的女人里面,唯一一个没有把我拉到‘屏蔽名单’里面去的。”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你想让我怎么回答?这就是‘前妻’和‘前女友’的区别?还是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要如何去屏蔽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才说:“如果我是你,也许我会尽我所能地奚落对方——而不是回答得这么充满冷幽默。”
“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女孩都把你列入黑名单的原因。”
池少宇大笑起来,像是真的觉得很好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
“?”
“我是在离婚之后,才开始真正了解你的。”
咏倩走进来,把咖啡放在办公桌上,见飞微笑地向她表示感谢,然后示意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但你难道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有点晚了吗?”确认门已经关上之后,见飞才说。
“……”
“……”
“嘿,”池少宇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沙哑,“你真的爱上那个古怪的作家了?”
“他并不古怪。”她首先想要反驳的,不是她有没有爱上谁,而是项峰并不是一个如他外表看上去那么古怪的人——他只是有点可怕罢了。
“他很聪明……”第一次,赞美另一个男人的话从池少宇嘴里说了出来,让电话这头的她感到诧异。
“所以,”他又说,“我没机会了吗?”
梁见飞闭上眼睛,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上次应该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最后的机会在四年前已经用完了。”
“没有特赦吗?”他苦笑。
“没有——如果我说‘有’,那也是在骗你,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这算是善良还是残忍。”
“我只想告诉你事实,”她顿了顿,“尽管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婚姻和爱情,但我不想连最后的一点诚实也失去。”
“对不起,但我——”
“池少……”她打断他,“关于我们,关于我们青春的那些梦……已经结束了。”
“……”
“……也许有些是美梦,有些是噩梦,但你应该承认……都结束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池少宇才用一种,分不清是无奈抑或是惋惜的口吻说:“背叛的那个人是我,但为什么你却可以比我更早认清现实?”
“……”她拿着电话,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却发现喉间是哽咽的。
“好吧……”他叹气,“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说那些了,可是我不会放弃我想要做的事——除非,有一天我真的决定放弃。”
“……除了‘好’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吗?”
“嘿,你不觉得同时被两个男人追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终于记得纠正他:“可是项峰没有在追我!”
至少,他除了那几个莫名其妙的吻之外,没有任何要“追求”她的意思……
池少宇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梁见飞,为什么你还是那么迟钝?”
“……”
“所谓的‘追求’,并不是准确无误地跟你说‘我要追求你’。”
“那么是什么?”她有点不耐地蹙起眉头。
“也许只是一些小事,”他说,“也许是买一块你爱吃的蛋糕,也许是深夜打一通电话确认你是不是安全地到家,又或者,仅仅是站在某个地方安静地注视你,直到你需要帮助。”
“……”
“怎么样,明白了吗?”
“池少宇,”梁见飞忽然说,“当年那些女孩子也是这样被你追到的吗?”
电话那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有极其深厚的被追求的经验,甚至可以写一本书,从‘欲擒故纵’到‘欲迎还拒’,其中的诡计多到你数不过来……但我迄今为止所有有关于追求一个人的经验,都是拜你所赐。”
九(中)
“Kaltxì!Frapo!Fìpo lu Earth Tìran Fyawìntxu!”徐彦鹏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从容不迫地说了一段台词。梁见飞和项峰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他,表情呆滞。
“别露出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彦鹏双手抱胸,“我只不过在说纳威语,意思是‘大家好!这里是地球漫步指南’!”
“纳威语?”见飞挑了挑眉,“你是想说‘挪威语’吗?”
“不不不!”彦鹏摆着食指,一脸得意。
“?”
“是潘多拉星球上纳威人的语言,是不是很酷?”
她很想翻白眼,但她忍住了,男人衡量某件事或某个人时,是以“酷”作为最高阶的吗?
彦鹏左右看了看,对于两位搭档的无动于衷感到震惊:“你们都不知道?这是最近大热的电影!导演在金球奖上都是以‘纳威语’致辞呢!”
“……”仍然没有人接他的对白。
“你们也算是地球人?”
“可以进入本周的地球趣闻环节了吗?”梁见飞有点不耐烦地问。
“Kehe!(注:即‘No!’)”徐彦鹏生气地喊。
“好的,”见飞给他一个敷衍的微笑,“那么本周的趣闻是关于‘梦’。”
“……”
“据英国《每日邮报》14日报道,现年36岁的亚当是个普通的居家男人,他白天在广告公司上班,与同为36岁的妻子凯伦十分恩爱。但到了晚上,亚当的搞笑天分开始显露,睡梦中的他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经常让一旁的妻子凯伦乐得不行。
“由于感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职业是网络产品经理的凯伦开设了博客‘梦话男’记录丈夫的梦话,后来还发展到将声控录音机放在枕边,专门记录亚当的怪言怪语。在过去5天,‘梦话男’博客的点击率多达50万人次,超过50个国家的网民都是该博客的热心读者。”
徐彦鹏双手抱胸,仿佛在说:谁要听什么见鬼的“梦话男”!
可是梁见飞并不在意,依旧读道:“亚当的梦话确实与众不同,题材也很丰富多彩,僵尸、企鹅、南瓜以及各式脏话都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例如,根据上周二晚凯伦在博客上的更新,亚当在睡梦说:‘猪排最好吃,哇,要把它吊在天花板上’。但事实上,亚当从来没有吃过猪排。
“丈母娘也成了亚当在梦中抱怨的对象。10日凌晨5时,亚当在睡梦中嘟哝:‘你妈又站在门那里了!把我给埋了吧,埋深点’。而同时,亚当的有些梦话简直就像充满童真的诗词,例如:‘嘘,嘘,我告诉你,你的声音,我的耳朵,多么糟糕的组合’;‘我正在做枕头,让它们慢慢燃烧,让它们变得松软!嗯嗯嗯,枕头’;还有‘糖果不在天堂唱歌,它们会去收拾云彩’等。”
彦鹏眨了眨眼睛,开始探头看自己面前的播音稿。
“此外,亚当的经典语录还包括:‘我的底裤竟然与你这么相衬!但还是把它从你脸上拿开吧’;‘我竟然这么优秀,简直不敢相信!’;‘.我有一只獾、一条狗和一个麻袋’;‘不要把鸭子放在那里,这太不负责任了,把它放在钟摆上,它会玩得更开心’;‘你很漂亮,漂亮、漂亮、漂亮……(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说)现在滚开,到其他地方漂亮去吧,我都烦了!’;以及……”
见飞也眨了眨眼睛,有点困惑,因为她记得准备稿件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段话,但她最后还是读了出来:“以及‘我不想死!我喜欢做×爱和毛茸茸的动物’……”
“哦,”彦鹏笑着说,“我也喜欢。”
她转头看他:“你是指毛茸茸的动物,还是……?”
“这个嘛,”他一脸正经,“……我不便回答。”
“……”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继续。
“和大部分说梦话的人一样,亚当一开始拒不承认自己说过上述无厘头梦话。凯伦说,亚当并不会每晚都说梦话,而每次说梦话也不会持续超过5分钟,只是间隔大约30秒就呢喃几句。面对妻子凯伦的热衷记录,亚当起先不太乐意,也不喜欢凯伦给他播放录下的梦话,但随后他渐渐意识到,这只是他的一种潜意识的表达而已。发现这些搞笑梦话很受欢迎后,去年2月份开始,亚当和凯伦还将其中一部分挑选出来,印在T恤和包包上出售。”
“凯伦一定很爱亚当吧?”彦鹏说。
“因为他的梦话能印在T恤和宝包包上赚钱?”
“当然不是!”
“?”
“因为她愿意在亚当睡着之后看着他,听他说梦话,记录下来,而且坚持这么久。”
“噢……”见飞觉得窘迫,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如此不解风情的人。这些微小的细节之中,是充满温情的故事,而她没有注意到,完全没有。
她原本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她渐渐变得无法去发现生活背后蕴藏着的人类最原始的情感?
怪不得,池少宇说她迟钝……想到这里,她不禁悄悄看了项峰一眼,他正垂下眼睛看播音稿,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上是一片淡淡的胡渣。她有点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他的新造型,抑或只是匆忙间忘记刮?
项峰忽然抬眼看向她,她连忙收回目光,但思绪还在围绕着他打转。
“那么,”徐彦鹏说,“不如我们都来说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关于‘梦’的趣事吧。”
“……”见飞对于彦鹏这种总是喜欢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带的习惯感到无能为力。
“我先来吧,”他乐此不疲地开始讲述,“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一个彩票号码,醒来之后我把号码记下来,然后去彩票站买了十注相同的,结果你猜怎样?”
“……中了五块?”
“不!我中了头奖,奖金是1亿8656万!”
梁见飞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彦鹏一脸微笑:“是不是有点后悔没有讨好我?”
“现在还来得及吗?”
“不过,后来我发现——”他继续说,却被从节目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项峰打断了。
“——发现这其实也是个梦,你一直都没醒来。”
“……你怎么知道?!”
项峰扯了扯嘴角:“这不难猜。难得的是你连中奖的数字都还记得。”
“……”彦鹏看上去有点无地自容,“该你了,见飞。”
“……好吧,”梁见飞想了想,“我有一次梦见自己去古墓探险,在地下墓|茓里发现了一具棺材,那棺材很华丽,我怀疑上面嵌着水晶——”
“——噢,典型的女人的梦。”彦鹏说。
她瞪了他一眼:“我慢慢走上去,那棺材还在发光,我推开盖板,看到里面有一具……”
“尸体?”
“没错,但你做梦也想不到那是谁的尸体。”
“谁的,总不会是我的吧。”彦鹏一副嫌恶的表情。
“你说对了。”
“?”
“的确不是你的。”
“……到底是谁的?”
“不知道,被白布包着。”
“那你又说‘做梦也想不到是谁的尸体’?”
“没错,我的确是做梦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那是谁的啊……”
“……”
“然后!”她说,“那尸体忽然动起来。”
“……”
“然后我听到一声惨叫,”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是我自己的。”
“?”
“我脚抽筋了,于是用手去抓自己的脚,一边还发出惨叫。”
“我觉得很冷……”徐彦鹏抚着自己的手臂,“要是我躺在你旁边,一定会被吓死。”
“我要说的重点就是,当时我旁边有很多人。”
“很多人?你在哪里?”
梁见飞张了张嘴,却看到项峰忽然凑到麦克风前,声音低沉地替她回答:“在发布会上——是我的新书发布会上。”
“天呐!”彦鹏转过头惊叹道,“你是说她在你新书发布会上睡着了,还做梦?”
“情况比这更糟。”项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移开视线。
“?”
“你有没有见过哪位作家的新书发布会上,有人坐在主席台的座位上打瞌睡,接着在记者热烈提问的时候忽然抬腿一边踢翻桌子一边还大叫‘救命啊!我腿抽筋了’……”
“这个……真没见过。”彦鹏老实地回答。
“下次可以问媒体朋友借一卷母带来给你开开眼界。”
“喂,你也不用每次都提起这件事吧。”梁见飞抱怨。
“今天是你自己主动说的。”
“……但我本来只是想说当时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工作而已,没打算和盘托出啊。”
项峰抿着嘴,不再说话。看那表情,像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好吧,接下来该你了项峰。”徐彦鹏看着电脑屏幕,打开早就排好的歌单。
“该我什么?”
“说一个你自己经历过的有关于梦的趣事啊。”
“我没有。”他满脸无动于衷。
“可是你……”见飞和彦鹏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一种明显被欺骗了的感觉。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关于梦的趣事吗?”
“好吧,”彦鹏的声音听上去明显带着失落,“让我们来听几首歌,是我特地为潘多拉星球的居民们点的,希望你们会喜欢。”
“……他们听不到。”项峰说。
“为什么?”
“反正他们就是听不到。”梁见飞也说。
“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们,你们说我为什么要跟两个连‘纳威语’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讨论这件事?无知的人脸上总是闪烁着最可怕的光芒……”
“因为他们距离我们很远——”她试图解释,可是却看到项峰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
“那又怎么样?”徐彦鹏双手抱胸,左右看了看他们,像是随时准备发出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
项峰停止了手指敲击的动作,一脸平静地说:“因为潘多拉星球是在半人马座的阿尔法星系,距离我们有4.4光年的距离,而我们的节目……只在银河系播出。”
“……”
直播结束的时候,徐彦鹏一脸忧郁地坐在位子上,像在思考着什么有关于人生的重要问题。见飞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走了出去。
“可以跟你谈谈吗?”项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并且,她感到他近在咫尺。
“嗯……”她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拉着她走进了一间休息室,不大,却空无一人。
他关上门,转身看了看她,开始沉默。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种尴尬的沉默,但越是尴尬,就越没有人打破沉默。
最后,还是见飞先开的口:“你想……说什么?”
项峰双手Сhā袋,靠坐在休息室里的桌子上,表情凝重:“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开玩笑的……”
她知道他要说这件事,但他真的说了,她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其实她还没有准备好——无论是拒绝他,还是接受他。
“……我知道。”她点头。
“……”
“我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她解释,“我上次那么说,是因为我有点不敢相信,不是怀疑你的……你的动机。”
“……”他还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有一种力量,来自内在的力量,尽管看上去他很擅于通过语言来击倒别人,但梁见飞却觉得,项峰是一个内心更强大的人。
“我一定非要现在给你一个答案吗?”她开始有点歇斯底里,这种带有侵略和压迫性质的沉默让她倍感压力。
“不,不是……”他的语气忽然软化下来,不像刚才那么咄咄逼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要你现在做任何决定。”
她也长时间沉默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他找她谈话的意义,他只是想告诉她:老子现在看上你了,所以有必要知会你一声。
她抚着额头,转过身苦笑起来,是啊,这才是项峰!
“那……晚上有空吗?”
“没有。”她本能地拒绝。
“你不太擅于撒谎。”
“……”他怎么会知道?他甚至都没看到她的眼睛……
她听到背后有桌椅移动的声响,然后是他低沉的声音:“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我没有让你觉得害怕……”
说这话时,他就站在她身后,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触在她耳边的那种暧昧……让她觉得害怕。可是那种害怕又立刻消失了,因为他走到门边,转动把手,打开门。
“如果有什么想跟我说的,随时打我电话……”
说完,他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梁见飞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最近常常这么做,像是要把胸中的烦闷全都排解出来似的。但这真的有用吗?她到底在犹豫、在害怕什么……
这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在家吃晚饭,内容无外乎是杯面加卤蛋,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她还特地加了两根玉米肠。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颜色非常鲜艳,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到她面前,牵起了她的手,她竭力想要看清楚那张脸,可是徒劳无功。他们走在山上,走了很远很远,等到达山顶的时候,一头牛悄悄地来到她身边。她吓坏了,她怕牛会冲过来,因为自己穿着红色的衣服,但那个男人却捏了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然后消失了。
她这才发现,那头牛的脖子上有根绳子,只是不知道绳子的另一端,是系在哪里。
九(下)
“噢,让我来看一看,”汤颖戴着大大的眼镜,卸妆之后的她看上去没有那么耀眼,但却亲和力十足,“梦其实是人的一种潜意识,所以解梦是非常有趣的事。”
梁见飞环顾汤颖的家,所有的家具都是由红、白、黑色组成,包括那些软装饰也是,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让人过目不忘。
此时此刻,汤颖穿着靠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周公解梦》,仔细地翻看。见飞觉得汤颖很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就像是吉普赛女巫,对什么都很有一套歪理。
“啊,在这里,”女巫兴奋地说,“牛象征来自异性的情爱或□的表达或是暗示,你对此有些担心。但是……如果梦到一头被拴着的牛,则表示事情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对方有一定的分寸。”
梁见飞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是你瞎掰的吧?”
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准?
“你要看吗?”汤颖作势要把书递给见飞。
“……还是算了吧。”她摆手。
“所以,你对这个解释怎么看?”
“……我、我不知道,毕竟那只是一个梦。”
“我刚才说过,梦是人的一种潜意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见飞平躺在沙发上,随手从茶几上拿了一只红色的杯垫,细细地摸着上面的花纹:“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没弄清楚你今天叫我来你家的目的。”
“当然是要加深我们的姐妹情谊啊。”汤颖说谎的时候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还是直说吧,”她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们的姐妹情谊,就不要这么拐弯抹角。”
“那么,你跟项峰做过爱了吗?”
梁见飞因为平躺着,所以被自己的口水咽到了,重重地咳了几声:“你倒……真是很直言不讳。”
“是你自己叫我说的,”汤颖不在乎地耸肩,“我们还是十六岁的少女吗,需要对这种事情遮遮掩掩?”
“没有,”她回答地斩钉截铁,“我们什么也没做过。”
汤颖仔细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见飞,你真的不爱他?”
她眼珠转了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一定要爱他吗?”
“不是……”
“那为什么用这种口吻?”就好像她如果不迎上去,就吃亏了。
“我只是担心你。”汤颖看着她,没有眨眼睛。
“担心我?担心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遇到好男人的机会?”
“……”她看着手中的杯垫,倍感压力。
“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试试也好。”
“有时候我会想,人一定要有爱情吗,没有就不行吗?”
“可以,但会觉得孤独、寂寞。”汤颖一边吃着甜甜圈,一边说。
“如果我很享受呢?”
“没有人会喜欢孤独和寂寞。”
“有的……”梁见飞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书的女主角,“也有人宁愿享受孤独和寂寞,却不愿意投身爱情。”
“那一定是傻瓜!”
她只能苦笑。
“你还在想着池少宇?”
“没有,”她摇头,“我已经跟他把话说清楚了。”
“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算是……达成共识。”
“听上去他还没对你死心。”
“……”梁见飞翻了个身,发现自己眼前的是汤颖的脚,于是只得又翻回来,“你说,项峰他怎么会……”
“会爱上你?”
“……”她至今觉得要说项峰爱上她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
“很简单,如果你的生活是100%,项峰占据了多少?”
她想了想,泄气地说:“50%……或者更多。”
“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你生活的50%被一个人占据了,你自然而然就会开始注意他(她)、观察他(她)、了解他(她)。要知道,所有的爱,都是由了解开始的。”
“……”
“所以你不爱他我觉得很奇怪。”
“但……但他不是普通人,他是项峰。”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他长了四个睾×丸?”
“……”梁见飞欲哭无泪。
“他只是比一般人难对付罢了。”
“这就是问题的重点所在,”她要谢天谢地,胡扯了这么久,汤颖终于切中要害,“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嘿,你不是跟他唱反调唱了两年了吗?”
“那不一样,我大不了不干了,这只是工作。但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所以,到底是你没有爱上他,还是你的心没有爱上他?”
“有什么区别?”
“有啊,心是不会骗人的,但你会。”
“……”
“好好想想吧,小姑娘。”汤颖拍了拍见飞的脸,起身去厨房了。
她却任性地不愿去想。
然而,人是一个如此复杂且矛盾的综合体,越是不愿去想的事,就越盘旋在她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这一周的周六,见飞所在的出版公司要举办大型订书会,尽管一年会有好几次,但最近的趋势是,越办越盛大,请来做宣传的作者也越来越多。项峰会来参加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所以从早上开始,见飞心里就有点忐忑。
她八点就到了会场,但几乎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在公司里是一个有点特别的人物,她是一个杀手锏,专门用来对付项峰——但在其他地方,却未必好用。
李薇负责的杂志也被摆在展台很显眼的位置,她一早就到了,忙碌地穿梭着,跟发呆的梁见飞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见飞忽然想,尽管她和李薇是平起平坐的,但李薇负责的、考虑的事要比她多得多……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李薇对她并不友善的原因。
她独自站在会场里,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到了十点,有同事跑过来通知她项峰到了,于是她跟着走出去,远远的就看到项峰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一步步踱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把雨伞。她这才想起,今天是下雨的。
等到他走近了,她发现他的肩头蒙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就好像尽管有伞,还是免不了要在雨里行走。他先是站在一边跟经理聊了几句,等到经理走了,他才侧过头来看她。
她扯了扯嘴角,尴尬地说:“不是带着伞吗,怎么还淋湿了……”
“你知道的,一只手绑着石膏,总是不太方便,下着雨,还要等出租车。”他没有看她,说话的声音很沉稳。
“……你是故意要让我觉得内疚是吗?”
他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什么时候可以拆石膏?”她又问。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他看了她一眼:“你要陪我一起去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其实,她只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复原,好像一旦他复原了,受伤的事就像不存在一样,她也不欠他什么了。
“那么如果我需要你做其他事呢?”他忽然凑过来说。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脑海里浮现是自己被他压在身下的画面。
他低笑了一声:“别想歪了,我只是很需要一个洗碗工。”
“?”
“你最近没来,我水槽里的碗已经堆得老高。”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我会来洗的。”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走开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那段所谓的“表白”之后,他反而对她疏远了。她不敢去他家,他也没打电话来给她——他们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和编辑的关系——那么之前的又是什么?看对方不顺眼的男人和女人?
“我听说,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李薇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抱胸站在她身旁。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获得成功的人多少有点恃才傲物。”
“请问你这是在安慰我吗?”她转过看她。
“你需要安慰吗?”李薇反问。
“……有时候。”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到底算是什么角色,我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却可以整天整天地不来上班。”
“说实话我倒是想要跟你交换——”
“——免了。”李薇回答地斩钉截铁。
“?”
冰山美人看了她一眼,说:“……我听了你们的节目。”
“你是说‘地球漫步指南’?”
“嗯哼……”她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然后呢?你终于发现项峰是个很难缠的角色?”
“嗯……算是吧。”冰山美人也有示弱的时候。
梁见飞惊讶地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对你刮目想看并不是因为你是他的编辑。”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顿了顿,“如果你能够处理好跟他的关系,那么我相信你也能胜任其他工作。”
“……谢谢。”
“我可不是在赞美你。”李薇耸肩。
“好的,我知道。”梁见飞苦笑。
“他来了……”说完,李薇转身走开了。
她抬起头,发现项峰正看着她,波澜不惊:“你的上司说,你有时间陪我去吃一顿饭。”
“早饭还是午饭?”她问。
“都可以,只要能填饱肚子。”
她想了想,点点头。
最后他们还是在附近找了一家汤包馆坐下来,梁见飞发现池少宇和项峰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很在意环境和氛围,而后者更想要享受一顿美食,至于说店铺的装修、餐具的品位、服务生的服务质量等……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她忽然想到池少宇的话:你不觉得被两个男人同时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已经三十岁而且离过婚的女人,被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同时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吧?
“在想什么?”项峰单手帮她倒了茶,拿了一只白色的瓷碟放在她面前。
“池少宇的话……”她脱口而出。
他往那只瓷碟里倒醋,像是很认真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话?”
“没什么,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们经常联系吗?”他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
“只是偶尔……”
他挑了挑眉,不知道这算是相信还是没信。
两人沉默着,这家店的生意并不算很好,可是上菜还是很慢,就在见飞感到一丝焦虑的时候,项峰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问:“可以吗?”
“你抽烟……”她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指,关节突出,她常看他用这手指敲击键盘、签名,但却从没见过他用这手指抽烟的样子。
“嗯……只是偶尔。”说完,他从米白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点了起来。
他皱着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吐出烟圈的同时放松眉头……看起来,男人抽烟的样子都差不多,就连眼神,也透着一股相似的迷惘。
她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项峰!
“喂,”她说,“你怎么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人马座的阿尔法星系?”
他微微一笑,用食指弹着烟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百科词条’。我是在维基百科上闲逛的时候看到的。”
“……”也只有他会没事去逛维基百科网站吧。
“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不是也毫不犹豫地反驳了徐彦鹏吗?”
“哦,那个啊……”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不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哪里。”
“……”
“不过我看你说得那么肯定,所以就随声附和了。”
他失笑地看着她,忘记弹烟灰:“如果最后我错了呢?”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看着她,有点讶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我现在不就在做一件没有把握的事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又开始弹烟灰,吸了一口,吐出来,周而复始,一支烟很快抽完了。
汤包和其他点心终于被送上来,项峰低下头,吃得认真且迅速,大概是真的饿了。她看着他前额那有些凌乱的头发,忽然问道:
“你的碗……真的堆了很多吗?”
年轻女孩的尖叫回荡在罗马立柱之间,回荡在金色的穹顶之下,梁见飞想,如果订书会不是在这样宏伟的礼堂里举行,那么这些女孩的叫声也不会传得这么远、这么悠扬……可是最让她吃惊的是,其中的一些尖叫竟然是冲着项峰来的。
公司专门为他做了一个展台,还立了一块海报,是关于他今年计划出版的两本新书。他们甚至请来了跟他在电影上有合作的导演和演员,一排人齐刷刷地站在签名墙前面,一时间闪光灯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梁见飞眯起眼睛,看着镜头前笑得温柔的项峰,她差点忘了,他除了是跟她针锋相对的拍档之外,也是一个畅销书作家。
那个曾经跟他传过绯闻的女明星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看她,微笑起来,显得有些腼腆。梁见飞转过身,理了理展台上的书,翻开封面,在折页上就有项峰的照片,是黑白的,他穿着白衬衫,只给了一个侧面,但却是让人浮想联翩的侧面。每次看到这张照片,见飞都不禁觉得,这就是真实的项峰,骨子里他想要跟别人保持距离,但又不想离开人群太远。
她转头看着他,发现他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衬衫,于是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微笑。
她把书放回去,然后转身向出口走去,外面仍然下着细雨,她看了看天,拉起外套上的帽子,疾步走到她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旁,打开门,坐进去。
她开车上路,迎着冬日的雨,驶上一条她早就烂熟于心的道路。
她把车开进公寓的地下车库,搭电梯到了顶层,在包里摸索了许久,才找到那把几乎从没用过的钥匙。她忽然想起当初项峰给她这把钥匙的时候,说是“以防万一,应急用的”。那么现在应该也算是应急吧,他的碗在水槽里堆了一周都没人洗呢……
房门被打开的一霎那,梁见飞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没有耍她,这真是他家的钥匙。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尽管她这个“钟点工”有将近一周没来,但客厅、厨房都看上去很整洁——难道说有其他“钟点工”来过?
她在门口换了鞋子,反手关上门,怔怔地走进厨房,水槽里果然堆着一些碗,但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于是她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做她的家务。
项峰在干什么?还在保持他那个温柔却假惺惺的微笑?或是跟某某女明星调情?
她垂下眼睛,用力搓洗手里的碗,其实这些碗都不太脏,可她洗了洗,擦了又擦,打开水龙头,水花四溅。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他对她说“我不是开玩笑的”之后,却做出一些好像他之前都只是在开玩笑的事。而她却开始犹豫、开始动摇,开始变得不像她自己了——她心目中的梁见飞,应该是坚强、独立、永不气馁。
她对汤颖说,她不在乎孤独、寂寞,并且她享受着这一切……那都是骗人的。
她怎么会不在乎呢?事实上,她害怕孤独、害怕寂寞,怕得要死。
身后传来钥匙Сhā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梁见飞回头看着门口,下一秒,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手里握着一件呢外套,他的头发有点凌乱,侧脸和下巴上是整片经过修剪的胡渣,他的眼神犀利,扫过客厅和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她身上。
男人明显松了口气,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反手关上门,站在原地没有动。
“嗯……”她低下头继续洗碗,“我想反正我在那里也没什么事做,所以就先来了,早点洗完,可以早点回家。”
“……”
“其实也还好,我数了数,就十三个而已,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
“对了,”她故作轻松地问,“订书会应该还没结束吧,你怎么先回来了?”
“……”
自始至终,项峰都没有回答她一句,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客厅的窗帘拉了一半,再加上阴霾的雨天,所以有点昏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
他怎么了?跑过步了吗?
就在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项峰忽然快步走过来,那种速度,简直像一阵风。
“啊——”她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因为他的嘴唇咬着她的,那真的是咬,因为她觉得疼,既麻木又疼痛。她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胡渣,很硬,扎在她下巴上,也疼。他的手臂紧紧地箍在她腰上、背脊上,他那只受了伤的右手轻轻托着她的头,她想,要不是那手掌受伤了,恐怕现在也就不在这个位置上。
他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有点疯狂,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害怕,但奇怪的是,她却不觉得害怕。
他忽然放开她,但只是放开她的唇,用一种沙哑且带着愠怒的声音说:
“以后不要一声不吭地跑开……听到没有!”
【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就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幻之旅,我们生活在现实中,却又对梦境身不由己,可是当有一天美梦醒来的时候,我们又会看到什么?
现实的丑陋?人心的可怕?世俗的枷锁?妥协的无助?
也许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东西在等着我们,直到我们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好、却难以实现的梦。
然而我想,梦之所以存在于这个世上,并不是要提醒我们它是多么难以实现,而是要告诉我们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Alpha】
【面具】
十(上)
眼前这个叫做梁见飞的女人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项峰几乎忍不住又要吻下去,但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道:“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因……因为你在忙啊……”她懦懦地说。
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笑了。
她很少有这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大概是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想到这里,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微笑。从第一天认识她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无时不刻想要让自己变得坚强,好来抵御命运的逆袭。
当她直言不讳地在直播节目里叫他“滚蛋”的时候,他就觉得她有趣—— 一个既特别又有趣的女人。不过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爱上她,远远没有。他只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敢于跟他唱反调的人,即便不是旗鼓相当,可是她让他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孤单和寂寞了。
他被太多的形容词包围着:著名的、畅销的、有才华的、了不起的……但这些词语并没有让他生活地更好,反而把他带入了绝境。在这片绝境里,只有他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工作,编织各种精采绝伦的故事,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些故事的作者本人却过着沉闷、毫无生气的日子。
他本就是个孤独的人,工作使他变得更孤独。
跟项屿不同,越是在缺乏温暖的家庭长大,项峰就越要求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有家教。他总是露出一副温柔的微笑,对任何人都表现得既友善又得体,他是神秘的侦探小说作家,所以他也总是不自觉地戴着面具示人。可是在梁见飞面前,却可以轻松地卸下面具。
哦,事实上,他是个性格阴郁、特立独行的人,不爱热闹,不爱讲话,但骨子里又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叛逆,喜欢做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现在,他正用那只绑着石膏的右手触摸梁见飞的下巴,思绪迷茫。
“你害怕吗?”他轻声问。
她皱了皱眉头:“害怕什么?”
“怕我。”
她的表情是不出所料的倔强:“我为什么要怕你——”
她还没有说完,他就低下头吻住她,他的吮吸和轻咬换来她一阵颤栗。他在心底偷笑,这个嘴硬的女人其实还是害怕的,也许出于本能,她还对男人有一种抗拒,毕竟她曾有过不太好的回忆。
他又放开她,同时感到自己和她的气息都不那么平稳。
“现在……你害怕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
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回望他,双手还抓着他的手肘,像是一时之间不能缓过神来。
他微微一笑,搂住她,布满了胡渣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其实你大可不必……”
他没有说完,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太沙哑了。他想说的是,她大可不必怕他,人们常说,先爱上的人比较吃亏,所以应该感到害怕的人是他才对。
“你为什么……突然……”
“突然什么?”他故意问。
“……没什么。”
她额头的温度很高,要不是知道她这是在脸红,他会以为她发烧了。
他就这样安静地搂着她,她没有任何反抗,也许两年前当他们一脸冷漠地走出直播间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这样……“怪异”的事。
打破平静气氛的是一阵叫声,这叫声是从梁见飞肚子里发出来的,通常那表示一个人肚子饿了。
“我不是中午才带你去吃过汤包吗?”项峰苦笑。
“……可是现在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她咬牙切齿。
他悻悻地放开她,一松手,又有点后悔,像是还有什么没来得及说完。梁见飞连忙背转身,低下头继续洗碗。他迟疑了一下|Qī|shū|ωǎng|,还是靠在冰箱上,温柔地说:
“想吃什么?”
她侧了侧头,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他那双黑色的皮鞋,欲言又止。
“不行。”他说。
“?”
“你是想说,你要自己回家吃晚饭?”
“你怎么知道……”她瞪大眼睛。
“我有读心术。”他双手抱胸,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她皱了皱眉,半信半疑。
其实他没有什么读心术,只不过按照他对她的了解,这个时候她很想躲开他。
“去楼下吃碗面吧。”他关掉水龙头,看着她说。
梁见飞擦了擦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他带她去楼下那家馄饨店,因为还没到黄金时段,所以店里的客人很少。他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转头对老板说:“两碗大排面。”
梁见飞忐忑地在他斜对面坐下,显得有点不安。
“你不觉得这样坐很累吗?”他说。
“?”
“……扭头才能看到我。”
她翻了个白眼:“我没打算要看你。”
他看着她,嘴角带笑,不再说话。
两碗大排面很快上来了,梁见飞不客气地吃起来,像是真的饿了。
“喂……”项峰垂下眼睛,看着缠绕在木质筷子上的面条,“其实我是故意的。”
“?”
“下午跟那个女明星……很亲热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跟家长承认犯错的孩子。
梁见飞吃了几口面条,顿了顿,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
她点头:“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某某某要配某某某才合适,你跟她根本不般配。”
“那我跟谁比较般配?”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不知道。”她飞快地低下头,继续吃她的面条。
他无奈地微笑。
又过了一会儿,梁见飞抬起头,说:“我只是觉得,你下午的表情很假,演技根本没有你假装认识袁祖耘时那么自然。”
他失笑:“大概是因为有点紧张。”
她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吃完饭往回走的时候,项峰故意走在梁见飞右边,想要自然地用他那只没绑石膏的左手去牵她的手,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她干脆双手抱胸,低头向前走。
他的心渐渐沉下来,因为他知道,她又本能地开始自我保护。
“下午你的上司跟我说,年会安排在礼拜二晚上。”
“嗯……”她回头看着他,点头,“很不巧,那天我们得录节目……所以我想,你应该不打算去了吧?”
“恰恰相反,”他故意笑着说,“我觉得你们公司的年会曾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值得去。”
听到他这样说,梁见飞果然僵直了身体,无措地抓了抓头发,继续往前走。
“你会载我去的吧?”他问。
“嗯……”她的回答显得沉闷。
“我打算跟徐彦鹏请一个小时假。”
“?”
“不然我们就赶不上年会的开场白了。”
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头问:“你真的打算去?”
“为什么不?”
她又沉默。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忽然发现,作为畅销小说家,他很沉得住气,可是作为一个不知道如何求爱的男人,他一点也沉不住气。
她终于停下脚步,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好好想想……”
“……”
“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我不是,你也不是。我们应该理智地对待这件事情,而不是……”
“不是什么?”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
“……”
“而不是……用一种粗鲁或是近乎野蛮的方式来表现……”她抚着手臂,没有看他。
项峰生气了,他很少真的生气,也许因为自负,也许因为本身性格豁达,又或者,其实是他根本对其他人、其他事漠不关心,总之他是个很少生气的人。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对于激怒他很有天分,常常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让他濒临爆发。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公寓大楼走去,她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原来,他那些情不自禁在她看来只是……只是“粗鲁”的、“近乎野蛮的”表现!
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迫不及待的毛头小子?!
他回到家,闷闷不乐地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梁见飞来按他的门铃,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她早就把背包带走了,也许下楼的时候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尽快溜之大吉——而他竟然还坐在这里一边生闷气一边等她!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按下接听键,传来项屿快乐的声音:“喂,哥……”
“别来烦我!”他冷冷地说。
“……你怎么了?”项屿被吓了一跳。
“……没什么。”
“谁惹你了?”
“没有!”
“嘿,”项屿听上去像是在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出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梁见飞有本事让你发火,而我现在很肯定不是我的原因——所以一定是梁见飞。”
“……你找我什么事?”他咬牙切齿,打算蒙混过关。
“跟你的事比起来,我这不算什么。所以,还是来谈谈你遇上什么难题了吧。”弟弟像是一点也不吃他这套。
项峰深深地叹了口气:“人一旦到了某一个年纪,就很怕改变了是吗?”
“也许吧,人会越来越害怕新事物带给他们的不利后果,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尝试。”
“……”他有一种无话可说的不耐。
项屿轻笑一声:“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你跟子默一样。”
“?”
“都很单纯。”
“我单纯?”项峰觉得自己简直提不起兴致再跟弟弟胡扯下去,“你是说我单纯?我玩女人的时候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啃手指……”
项屿大笑起来,笑得很高兴:“好吧……那既然这样,我想我也没必要把我毕生绝学传授给你了。”
他皱起眉头,烦躁地在落地窗前踱步:“等等……”
“?”
“说说看……”他停住脚步,看着窗外的灯光点点,“你可以、你可以先说说看……”
项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你很老奸巨滑,但是除了对付女人。”
“……”
“尤其是梁见飞这样的女人。”
“说重点。”
“哦,重点就是,”项屿顿了顿,“如果她很明确地拒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她还在犹豫喽?”
“……嗯。”
“那更好办!”
项屿在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项峰冷冷地骂了一句“下流”,直接挂线。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系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系上去的,也不知道是谁系上去的,他有过各种猜想,但却没有答案。
他把手机丢在沙发上,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烟盒,点了一支,沉默地抽起来。
【2.8 面具
阿尔培的确已把那条绸裤套在了他的黑裤和那擦得雪亮的长统皮靴上。“喂,阿尔培培,”弗兰兹说,“你真的很想去参加狂欢节吗?来吧,坦白地告诉我。”
“老实说,不!”阿尔培答道。“但我真的很高兴能见识一下这里刚才的场面,我现在懂得伯爵阁下所说的话的含义了,当你一旦看惯了这种情景以后,你对于其他的一切就不容易动情了。”
“而且这是您可以研究个性的唯一时机,”伯爵说道。“在断头台的踏级上,死撕掉了人一生所戴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老实说,安德烈的表现实在丑恶,这可恶的流氓!来,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兰兹觉得要是不学他两位同伴的样子,未免太荒唐了。
于是他穿上了衣服,绑上面具。那面具当然并不比他自己的脸更苍白。他们化装完毕以后,就走下楼去。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车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纸和花球。他们混入了马车的行列里。这个突变真是难以想象。在罗广场上,代替死的阴郁和沉寂的是一片兴高采烈和嘈杂的狂欢景象。四面八方,一群群戴着面具的人涌了过来,有从门里跑出来的,有离开窗口奔下来的。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有马车拥过来。马车上坐满了白衣白裤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边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骑士和农民。大家尖声喊叫着,打打闹闹,装腔作势,满天飞舞着装满了面粉的蛋壳,五颜六色的纸,花球,用他们的冷言冷语和种种可投掷的物品到处攻击人,也不分是敌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谁都不动气,大家都只是笑。……
以上是《基督山伯爵》中关于罗马狂欢节的一段描写,罗马狂欢节虽不如威尼斯狂欢节那么著名,却也深得意大利人的精髓——疯狂、欢乐、还有面具。
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一个国家的人民如意大利人一样狂热地爱着面具,其中尤以威尼斯人为代表。但为什么要在狂欢节戴上华丽的面具?一种说法是13世纪就有法律来规范面具的使用;另一种说法则是王公贵族在聚会时会戴上面具游戏,继而传到市井。我个人更倾向于贫苦人民自发的在属于自己的节日里戴上华丽的面具,使原有的阶级等级制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所以,很难说清楚一个人戴面具究竟是为了跟别人不同抑或是想要跟别人相同。
也许我们都戴着面具,你、我、他,嬉笑怒骂,却身不由己。
Beta】
十(中)
“今天早上翻了一下日历,才发现我们竟然离新的农历年这么近了,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徐彦鹏摘下眼镜,用布轻轻地擦拭着镜片,“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很高兴各位能在每周二的下午三点到六点坚持收听我们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在节目开始之前,想要跟大家先报告一个好消息。”
他看了看项峰,又看了看见飞,才高兴地说:“我的两位搭档今天因为临时有事所以必须提前一个小时结束直播,也就是说……咳咳,在五点到六点的时间里,是彦鹏以及所有粉丝们单独狂欢的时间!”
背景音效里传来喇叭、萨克斯、鼓以及口哨的声音,项峰不禁侧头看了他一眼,很想一脚踹在他背上。
“好吧,那么本周的趣闻有些什么呢?”彦鹏又对镜片哈了两口气,才戴上。
“是关于‘脸’。”
“脸?”
“是的,”项峰点头,“‘脸盲症’患者通常辨认不出任何人的脸,与‘脸盲症’患者截然相反的是,美国纽约38岁女子詹妮弗却拥有一种超常的脸部辨识能力——她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一张曾经见过的脸,哪怕是20年前在地铁车站擦肩而过的人。詹妮弗的‘超忆症’能力让医学专家们深感困惑,他们已经开始对她的大脑‘认脸功能’展开研究,并希望从詹妮弗身上找到‘人脸辨认’的奥秘,从而帮助甚至治愈那些压根记不住任何人脸的‘脸盲症’患者。”
“所以,”梁见飞说,“她只是记忆力非常好,还是说她在辨别人脸方面比较厉害?”
“我想应该是后者。”他没有看她,并且他猜她也没看他。
“噢……”她发出一声感叹,然后就不作声了。
项峰继续读道:“詹妮弗称,她最初发现自己有点与众不同,是在一次和家人一起外出度假的时候。当时,她在飞机上看到了一名毫无名气的演员,她只在电视上看过他一次,就立即认出他来。她的家人不相信她的话,但当他们和这名演员进行交谈后,结果证明她果然是正确的。
“不过,直到詹妮弗上了大学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不同。詹妮弗回忆说:‘我在进入大学的最初几周中认识了许多人,我几乎记住了每个见过一面的校友的脸,不管我们的见面有多么短暂。3周后我又在一个学校派对上遇到了一些熟人,可他们都不再记得我。我当时想,这些人真会装假,3周前我们还在学校的自助餐厅中见过30秒钟,我无法相信他们现在就已经不认识我。’可事实上,那些校友的确不记得她。”
“那是当然的,”彦鹏摊了摊手,“如果你长得不是很……标志性的话,鬼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在餐厅见过半分钟。”
项峰没理他,继续说:“詹妮弗称,不管什么样的脸,只要她见过一面,那么她事隔多少年后都不会忘记。即使是她孩提时代见过一面的人,即使是20年前在地铁上见过一面的人,即使这个人头发变白、脸上长出皱纹,但詹妮弗如果再次见到他,仍然会记得他是谁。”
“天呐!也就是说,我化成灰她也认识我!被这样的女人缠上岂不是很可怜……”彦鹏苦笑。
“难道你希望你所有的前女友都忘了你?”梁见飞笑着揶揄道。
“站在一个情圣的角度来说——”
“——情圣?”项峰挑了挑眉。
徐彦鹏露出一个他自以为最迷人的微笑:“——没错,从情圣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所有爱过我的女孩都对我有十分美好的回忆。”
“我怀疑这很难。”梁见飞无情地提醒。
“可是站在一个好男人的角度来说——”
“——好男人?”项峰把稿纸翻到后一页,开始准备下一个话题。
“是啊,”徐彦鹏有点咬牙切齿,“从一个不介意常常被两个搭档Сhā话的好男人的角度来说,我希望她们能忘了我,这样她们才能更好地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去。”
“她们会的——而且迫不及待。”见飞点头。
“那么……”项峰忽然转头看着她,“女人真的非要彻底忘记上一段感情才能投入到下一段当中去吗?”
“也许,”她迟疑地点了点头,“但这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
“就是说,人如果要投入下一段感情,必须要忘记上一段,可是并不是忘了上一段的感情就一定能有新的开始。”
“为什么?”他看着她,没有眨眼。
“因为……”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闪烁。
“因为害怕?恐惧?”
“不完全是……”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那是为了什么?”他蹙起眉头,第一次发现梁见飞在感情上其实是一个死硬的顽固派。
“因为曾经感同身受……”这个时候,徐彦鹏忽然淡淡地说,“因为受过伤害,感到痛苦,即使已经淡忘了,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如果当时伤得很深,是很容易就被唤起回忆的,当有一个新的机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以前的痛苦,所以就会犹豫、就会迟疑,不管面前的诱惑有多大……”
“……”
彦鹏叹了口气,发现项峰和梁见飞都屏息看着他,于是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问:“我说错了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所以啊,”他下结论,“不管是‘脸盲症’还是‘超忆症’,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然有自己的痛处。”
“如果是你,你希望你的女朋友得‘脸盲症’还是‘超忆症’?”
徐彦鹏眯起眼睛想了想,最后不紧不慢地说:“我希望她得‘持续性冲动综合症’。”
“……”
项峰抬手看了看表,五点过三分,梁见飞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缓缓停在他面前,他打开车门坐进去,系上安全带,然后对她说:“走吧。”
也许因为新年假期即将到来,高速公路的收费口显得有些拥挤,梁见飞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打着车窗,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能安静点吗?”项峰忍不住说。
她抬眼看了看他,放下手指,打开车里的收音机,立刻传来徐彦鹏愉悦的声音:“终于摆脱了那两位烦人的搭档,不知道各位银河系的朋友是不是也着实松了口气?……”
“你还是去敲玻璃窗吧。”他投降。
梁见飞笑着关上收音机,外面下着小雨,车子缓缓地前进,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雨刮器刷着挡风玻璃的声音。
项峰看着窗外:“如果现在忽然下起大雪,我们被困在高速公路上,你会怎么做?”
“嗯……”梁见飞沉吟了一会儿,“我会等。因为第二天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如果第二天没有人来呢?”
“那就再等一天。”
“第三天还是没有人来。”
“我会带上所有有用的东西立刻离开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天就走?”
“因为第一天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收回视线,看着身旁的她,“踏出第一步是最艰难的,但其实并不一定如想象中那么难。”
“……”她嘟了嘟嘴,“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为什么?”他有点不高兴。
“……没有为什么。”
他赌气地别过头去,心想:最可怕的人是你才对。
终于过了收费口,因为下雨,高速公路上的车子都行驶得并不快,他们一路沉默,直到下了高速路,梁见飞向他问路,他才生硬地回答。
年会依旧办在去年那家五星级酒店,他们到的时候,隐约能看到宴会厅里狂欢的景象。因为到得晚,所以地下车库里离电梯近的车位全都停满了,他们只能停在角落里。项峰下了车,径直向电梯走去,梁见飞锁好车,快步地跟了过来。
或者其实准确地说,她是奔跑着追上他。
头顶传来“滋滋”的声音,他感到她又靠近了几步,几乎是紧紧跟在他身后。
“我曾经写过一个谋杀案,被害人就是在无人的地下车库里被杀的,”项峰若无其事地停下脚步,抬头指了指天花板,“她因为看着灯管上的老鼠,没有发现身后的凶手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梁见飞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花板,他悄悄伸出手,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
“啊!……”她尖叫地转过身,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是他的恶作剧后,愤怒地瞪他。
项峰哈哈大笑,继续向电梯走去,梁见飞想要发作,但还是跟上来,甚至伸手抓着他的手臂。
等电梯的时候,他微笑着凑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我还以为,做了两年的侦探小说编辑,你已经对此习惯了。”
她别过脸去,一副赌气的样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喜欢看她这个样子。所以才常常故意惹她生气。
他们搭上电梯,来到二楼,电梯门一打开,两人都被热闹的景象吓了一跳。红色的地毯两边是各种花篮,地上有零碎的彩色纸屑以及丝带,宴会厅大门前有一张长长的签到台,周围站着许多人,人们脸上无一例外地蒙着一层红晕,眼神雀跃,仿佛还没有开始喝,就已经醉了。
“项峰!”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走过来跟他握手,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应付了几句,就听到那中年人对梁见飞关照说要好好招呼他。
走进会场,他忍不住问:“刚才那是谁?”
“是我们老板啊!”梁见飞白了他一眼,像是不可思议。
他错愕,指了指门口:“可是,你们老板不应该是秃……秃……”
“是啊,”她一边跟同事打招呼一边瞪他,“他用你那些书赚来的钱去做了植发,很自然吧?以后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问他讨一张名片。”
“我才不需要!”他也瞪她。
会场比去年大,桌数也比去年多,项峰不禁有点头晕。他们被安排在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排,同桌的人都亲切地跟他打招呼,他却感到莫名,直到梁见飞悄悄告诉他这些人去年也跟他们同一桌,他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脸盲症”。
“也不能怪你,”梁见飞扯了扯嘴角,低声说,“因为人如果决定要改变什么,一年的时间足以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那个胖子,他比去年足足重了60斤!别惊讶,还有你左边那位戴红色丝巾的小姐,她去打了瘦脸针,去年她的脸盘可能比马桶圈小不了多少……不过最可怕的是你对面那位老先生,他最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开始戴隐形眼镜,还去染了头发。”
“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人……”项峰凑到见飞耳边说。
“我也觉得是……”她皮笑肉不笑。
“喂!”一个声音出现在头顶,“我觉得你们两个真的很喜欢咬耳朵。”
项峰略微抬起头,终于发现这张脸他见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她的名字。
“汤颖……你怎么会在这里?”梁见飞冷冷地问。
“我也是你们公司的客户之一啊,”汤颖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你还不趁今天好好地讨好讨好我。”
“……”但她除了翻白眼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你好。”汤颖向项峰伸出手。
他礼貌地握了握,一脸微笑,没有说话。
他记得梁见飞的这位表姐是一个难缠的角色,所以最好敬而远之。幸好这时候台上的司仪宣布晚会就要开始了,汤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自己那一桌去了。
“喂,”趁着灯光暗下来,司仪在台上讲话的时候,项峰凑到梁见飞耳边,低声说,“为什么我感到这像是一场鸿门宴。”
“嗯,你发现得不算太晚……”
过了一会儿,她走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信封,把其中一个递到他手上:“你的房门钥匙。”
他接过来,迟疑了一下,问:“我……跟谁住?”
“……”她警惕地眨了眨眼睛,“你一个人。”
“哦……”项峰假装若无其事地把信封塞进上衣口袋。
这天晚上,他对于敬酒又是来者不拒,梁见飞几次扯他的衣袖、瞪他、或是严辞提醒他,他都不为所动,他甚至要拉她到舞台上去跳舞,最后被她拼命阻止了。
“别喝了,”梁见飞几乎是以强硬的手段从他手里夺过酒瓶,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该回房间睡觉了。”
他一脸迷惘地看着她,也许嘴角还挂着傻笑,没有反对。
他跟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一一打了招呼,然后靠在她身上走出会场,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他甚至还能听到会场里喧闹的呼喝声。
但世界在霎那间安静下来,在铺着厚厚的俄罗斯地毯的电梯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和她的呼吸声。
“喂,”梁见飞冷冷地说,“我等会儿帮你开了门,你自己进去,然后我就走了。”
“哦……”她在怕什么?怕他像去年一样吗?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一如既往地没有人,她扶着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房间门口,他从上衣口袋拿出信封交给她,她打开门,把他往墙上一推,转身就要走。
他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然后不出所料的,梁见飞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项峰!”她摇了摇他的肩膀,他半睁着眼睛,露出微笑。
她又拍了拍他的脸,最后无奈地说:“别躺在这里,至少回床上去。”
她站起身,关上门,然后来扶他的肩膀,但他知道自己的重量,她憋红了脸也只让他移动了几公分。
他睁开眼睛,摇摇晃晃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她用力扶着他的背脊:“项峰,你能站起来吗?”
他点头。
她如释重负:“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好吗?”
他仍然点头。
他并没有花很多力气就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下去。
梁见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上窗帘,帮他在床头开了一盏小灯,又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放在他枕边,接着就转身要走。
“喂……”他拉住她的手腕。
“?”
“你上次不是问我……去年有没有醉吗?”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答案是……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
“……”她一脸错愕。他很喜欢看她这副表情。
“另外……”
“?”
“……今年也没有。”
说完,他稍一用力,梁见飞就倒了下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惨白、没有血色,他翻身压住她,左手的手指抚着她的嘴唇:“为什么不尖叫,你难道不害怕吗?”
她张了张嘴,这才恍然大悟地开始尖叫。可是尖叫声立刻就停了,因为他低下头含住她的嘴唇,还有她那僵硬的舌尖。
她开始挣扎,可是他抓着她的双手,膝盖紧紧地抵着她的腿,让她动弹不得——毕竟,经过去年那一次,他也算是“有经验”了。
她还在挣扎,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扭动,连脖子也左右摇晃着想要甩开他,可他就是紧咬着她不放,她的挣扎是一种本能,他的坚持也是一种本能。
她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他吻她,很温柔,却还是感觉不到回应。
忽然,他抬起头,借着灯光看她,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项峰挫败地低吼一声,抵着她的额头,说:“别这样,见飞……别这样……”
“……你这个混蛋!色狼!”她一边哭一边叫,可是叫声显得很微弱。
他又吻她,但不是嘴唇,而是她的额头、脸颊、眼睛,所有她眼泪流过的地方,轻柔地,就好像那些泪水都那么的……神圣。
“对不起……”他低喃地吻着,终于感到她的身体不再抵抗他。
“我……我手疼……”
她的声音带有浓重的哭腔,他觉得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然后拉过她的手,放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手腕果然被他握红了,他轻轻地蹙了蹙眉头,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发落。
梁见飞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你手……不是骨折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伸出左手,扯掉了右手的绷带。
“你的手好了……”她错愕。
项峰挑了挑眉——那当然,哪一个霸王会在手还没好的时候去硬上弓呢?
“你——”她还要再说什么,他却已经低下头,再一次吻住她。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的,然后那些本能的抗拒慢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足以融化他的温度。他伸出那只已经拆了绷带的右手,细细地去解她的纽扣。
“告诉我,”他吻她的耳朵,“你的衬衫都是这么多扣子的吗……”
梁见飞只是浅浅地嘤咛了一声,没有回答。
十(下)
项峰是被一阵麻木的疼痛感吵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手臂上,他试着动了动,却依旧是麻木地疼。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乌黑的头发,他伸出右手轻轻拨了拨,见她没有反应,手指就顺着她光滑的背脊一路往下。
“啊!……”背对着他的人终于忍不住躲开了。
他扯着嘴角,刚才一定是她想要起身,但他动了一下,她以为他醒了,于是立刻躺下来装睡。
“喂,”他的手掌越过她的腰,放在她肚子上,“几点了?”
她伸出光洁的手臂从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看,闷闷地说:“八点……”
他低头在她的背脊上吻了一下,她又要躲开,却被他牢牢地抓着,最后只能作罢。
“转过来。”他说。
她摇头。
“你到现在还要跟我唱反调。”他的口吻很严肃,像是隐约在生气。
她僵了僵,终于慢慢转过身,但两只手却孩子气地蒙着眼睛,不看他,也不让他看。
他失笑地去拉她的手:“喂,干嘛?”
她只是摇头,双手仍然蒙着眼睛。
“你长针眼啦?”
“你才长针眼呢!”她用手捶他,所以红肿的双眼再也无处遁形。
他安静地看她,什么也没说,一脸微笑。
她负气地背转过身,不理他。
他的手指在她背脊上画圈:“快去洗澡,吃过早饭就该回去了。”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还是说,”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脊椎一直戳到尾骨,“你想再来一次?”
“没有没有……”她连忙跳起来。
“喂……”项峰躺在床上,看着她消失在浴室里,“我的被子……”
项峰来到楼下餐厅的时候,梁见飞正在跟同事说话,看到他来了,一脸僵硬地转身向大门口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不忘用严肃的口吻说:“项先生,我在车库等你,不过你要是想跟大家一起坐巴士的话,也可以。”
说完,她也不等他回答到底是坐什么车,就心急火燎地走开了。
项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他觉得在思索该如何对付这个麻烦的女人之前,他应该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昨晚你醉得也太快了吧,”汤颖在他对面坐下,“我还没来得及敬你的酒,你跟见飞就已经消失了。”
项峰吞下最后一口面包,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头微微一笑:“那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盯着他,点点头,好像这场对话就此结束。
“从某种程度上说,见飞是个传统而且单纯的人,”汤颖的声音有一种难得的温暖,“她表面上对以前的事一点也不在乎,但其实她很在乎——比谁都在乎。”
“……”
“她从没说出口,可是我觉得她认为很少有人会不在乎她的过去,真心爱她。”
“为什么?”
“因为她离过婚。”
项峰苦笑:“现在是什么年代?”
汤颖优雅地耸了耸肩:“但她骨子里就是这样:很不服……但又将信将疑。所以……”
“?”
“不要轻易放弃。因为我敢说她是一个很值得的人。”
项峰第一次以一种饶有兴味的眼光打量对面这个女人:“我以前只是认为你并不笨,但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谢谢。”汤颖像是早就习惯了任何溢美之词,优雅地站起身,走开了。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是跟来时一样的沉默,不过这种沉默,少了一点对立,多了几分暧昧。
在高速公路收费口排队的时候,项峰忍不住问:“你昨晚……为什么哭?”
梁见飞揉了揉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怎么想得到,你会真的用强的……”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如果我不用强的,你是不是还要再兜一个大圈子?最后不把我折腾死你是不会罢休的……”
“你……你觉得你昨晚的行为很光荣吗?!”她转过头瞪他。
“那倒没有,”他摸了摸鼻子,不看她,“如果不是项屿那小子出的主意,打死我也想不到……”
“什么?!”她尖叫,“你弟弟叫你来强&奸我,你就……就照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叹了口气,“他没有叫我……”
她愤愤地瞪他,然后别过脸去。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我承认我做的是不太对……但是,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什么结果!哪里来好结果!”她甩开他的手,然后补充道,“你、你第一次竟然连安全套也没戴!”
他还是去握她的手,笑着安慰说:“我后来不是戴了嘛。”
她愤怒地低吼一声:“项峰!我现在不想跟你讲话!”
终于轮到他们缴费,梁见飞用力抽回手,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项峰看着她的侧脸,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笑。
车子在细雨中行驶,到项峰家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梁见飞拉上手刹,冷冷地说:“再见。”
“上去,”项峰伸手捻她的发梢,“我们谈谈。”
“我不去。”她双手抱胸,不肯看他。
“真的生气了?”他蹙了蹙眉头,无奈地苦笑。
“你给我下车。”
“我不下。”他学她双手抱胸,盛气凌人。
“你……”
他侧过头,最后垮下肩膀,叹了口气:“也许我做的是有点过分……但我是认真的。”
“……”梁见飞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答应我一件事。”
“?”
“我可以现在让你走,但是明天我必须看到你。”
她踌躇了半天,终于点头。
他扳过她的下巴,让她面对自己:“梁见飞,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否则我跟你没完。”
她垂下眼睛,认真地又把头点了一遍。
他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尽管不情愿,还是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看着深蓝色的休旅车消失在细雨里,项峰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忽然不确定现在他是该高兴还难过。
项屿那小子在电话里是这样跟他说的:“像这种死硬派,就先上了再说,否则她永远下不了决心。”
他转身走进电梯,按下顶楼那一层的按钮,然后靠在墙上发呆。
昨晚他吻她、进入她的时候,还自信满满,可是现在,他忽然又变得不确定起来。她会恨他吗?尽管他一再保证自己是认真的……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了解梁见飞,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本书,而且是不翻过这一页永远不知道下一页会说些什么的书,他被这本书迷住了,可是又常常读得不得其法。
他走出电梯,打开房门。家里还是跟昨天之前一样,光线灰暗,毫无生气。
他关上门,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洗手。右手的手掌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就跟没绑石膏之前一样。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加热后又放了两勺青苹果酱。他把温热的牛奶喝完,然后走进卧室准备睡觉。
临睡之前,他给梁见飞打了一个电话。
“什么事?”她的语气听上去还是很僵硬。
“没什么,”他说,“只是想告诉你,现在开始有一个人会在意你是不是准时、安全地到家了。”
项峰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半夜十二点的时候,他曾起来一次,吃了点东西又睡了。当他希望时间快点过去的时候,就用睡觉的方式来解决。
第二天一早,他先是去参加了一个会议,是有关于将他的书改编成电影的会议。导演和编剧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设想,他沉默地坐着,开始胡思乱想。
“怎么样?”
他抬起头,发现导演正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什么?”
导演看了他一眼,开始点烟:“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从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你魂不守舍的。”
“啊……对不起……”他苦笑。
“或者我们换个时间再谈吧。”
“谢谢。”他垂下头,看着自己那已经拆了石膏的右手手掌。
临走的时候,导演忽然叫住他:“多嘴问一句……”
“?”
“让你心烦的,该不会跟女人有关吧?”
“……”他扯了扯嘴角,想点头,可是又觉得面子上很过不去,所以一时之间有点犹豫。
“还是说……”这下导演尴尬了,“是男人?”
项峰猛咳了几声,不住地摆手:“不、不,是女人……是女人……”
“哦……”对方半信半疑。
他点了点头,连忙逃也似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一想到刚才导演脸上僵硬的表情,项峰自己也忍不住觉得好笑。忽然记起项屿曾经说过:你越是神秘,别人就越是要把你想成歪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要过年的关系,中午时分高架路上的车很少,他一路驰骋着开到梁见飞公司的大厦楼下。他没有打过电话给她,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家伙现在应该正试图用工作来麻醉自己。
他搭上电梯来到她所在的那一层,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前台小姐的目送之下径直向梁见飞的办公室走去。事实上,他很少来她的公司,所以记忆中的路线已经变得模糊,但幸好办公室的地形不算复杂,他中途停下来问了一声,就立刻找到了。
她办公室的门关着,门口助理的那个座位上是空的,他四周望了望,然后走上去敲门。
“请进。”
他缓缓打开门,她正埋头在整理东西,地毯踩上去很软,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这么快——”梁见飞抬起头看到是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吃午饭?”他走到她桌子对面的转椅上坐下,翘起腿,似笑非笑地问。
“嗯……”她警惕地点点头,“不过我叫同事带了。”
“能不能打电话给你同事,请她帮我也带一份?”
她点头,却没有任何要打电话的意思。
“好吧,现在来说说你昨晚思想斗争的结果。”
“……没、没什么结果。”
项峰捏了捏鼻梁,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点:“那么梁小姐,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她别过头去,轻声嘀咕,“是你想怎样吧……”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他倏地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瞪着她。
她被他吓得往后靠了靠,才说:“你对我用强的,竟然还问我生什么气?!”
他莫名:“但你最后愿意了啊。”
梁见飞脸色一变,皱起眉头,看那架势,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当空气。
“梁见飞……”他试图绕过桌子,但她立刻起身逃开了。
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围着桌子转,一个抓、一个躲,最后还是项峰动作快了一步。
“梁见飞!”他一把抱住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滚……”她挣扎。
他诧异地看着她,发现她脸上竟然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
“我……”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除了是一个备受挫折的男人之外,什么也不是。
“是谁告诉你得到了女人的身体就等于得到她的心?是谁?嗯?”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悲切又……可爱。
“……”
“是项屿吗?那你去跟他混夜店吧,别来找我!”
“我发誓我没有!”项峰哭笑不得,“我从来没这么认为过。”
“……你的行为、你的言词不就代表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只是……我……”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百口莫辩,“我只是不想再跟你兜圈子了!我想早一点得到你。”
她看着他,停止了挣扎:“得到我的身体?”
他瞪着她:“梁见飞,你真的认为我是那种肤浅的人吗?”
她抿了抿嘴,气焰低落下来:“我怎么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你,你是男人里面最狡猾的!”
项峰苦笑:“那你能不能先看看我的表现再判我的刑?”
“……”
他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动摇了,于是连忙补上一个自以为最温柔的微笑。
梁见飞用额头撞他的下巴,轻声说:“你这个混蛋……”
【我想,面具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不论你是哭、是笑、是悲伤、抑或是快乐,除了你自己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如果别人无法了解你,那么也就无法伤害你。然而,戴上面具的我们却忘记了生命中还有两个很重要的字——那就是“分享”。
可惜的是,只有当我们爱上什么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分享的愉悦。分享心情、分享时间、分享温暖、分享那些再也藏不住的思念。
请记住,如果有人冷漠地望着你,说不定,是因为你也曾冷漠地望着他(她)。
Beta】
窗外的烟花绽放,爆竹的轰鸣声占据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可是在某一个铺着羊毛地毯的窗台前,一对男女忘我地亲吻着。整个房间除了中央空调那“突突”的风声之外,就只有他们唇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那声音绵长而温柔,就像是泉水,沿着山间青石,一直流到人心里。
忽然,梁见飞挣扎着推开项峰的手,轻喘着气质问:“不是说好只接吻的吗?!”
他蹙了蹙眉,微笑着说:“这种话你也相信……”
情人节特别篇:罗马假日(上)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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