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心中疑虑难消,我还是上前一步,与之见礼,略略客套了几句,只是终不免目光几番转圜,还是落于他的身上。只因,自当日我于万梅山庄归南海,若说就此让我萦萦于心,梦寐难消之人,是西门吹雪,那么还有一人,亦让我直到今日,仍是时不时的记起,而那人,就是陆小凤。
虽然相见不多,所处时日亦不长,但纵然冷漠寡淡如我,亦不得不承认,陆小凤的确是个好朋友,很好的朋友。开朗健谈,风趣幽默尚只是表面,他最难得之处,便是绝不会提及,乃至追问别人所不欲言的话题,他永远都会去努力理解你,并且尊重你的想法,而且,他带给朋友的,永远是欢乐和希望。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陆小凤,便连我,也几乎忘却自己身上所负的,属于整个叶氏的希望和重责,忍不住的想要与他成为朋友,而更遑论,我这段时日来,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毕竟,西门吹雪,已经孤冷了太久,也寂寞了太久。
但是,此时此刻,见到西门吹雪对面前之人如此殊异,我却是不由自心底,隐隐的泛起一股苦涩之感。我与陆小凤两人,或许今生今世,永远也成不了至交好友,便只为了,我面前,这孤寒傲雪的男子。我不住打量,那自称宫九之人自然也不会毫无所觉,只是却并未现于面上,依旧是那般一看便是风流气十足的笑意,开言道:“在下素来孤陋寡闻,少识天下英雄,敢问叶城主,这一位是……”我见他一边问,一边尚不知收敛的连连将目光落于西门吹雪身上,还一番故作惊讶,想及前事,一时间,更是不由得,一口郁气直直顶上胸口,待得见到西门吹雪那双素日里寒意漠然的眸子,自他话音一落,便愈是亮的灼人,心中,徒自是百般滋味难言,愈加的一语难出。莫非,在你眼底,叶孤城真的如此形容淡渺,尚不如,这形貌流俗的男子,堪博你一顾?
正当此时,我却是忽闻一片脚步声由远至近,方方眉眼一棱,便只听南王世子于不远处笑言:“宫少岛主不知,这一位乃是天下闻名的侠士,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西门壮士。”
……南王世子这一言方入耳中,一时之间,我竟不知是该怒,亦或是该笑,方宜此情此景,一口气便就此硬生生梗于喉中。叶氏乃是前朝皇族帝裔,叶孤城亦是幼秉严训,深得鸿儒教化之功,于理,自然深明南王世子此言,实无不妥之处。壮士之语,实是官吏仕贵于草莽高士的俗称之敬语,不但无有恶意,反是有几分敬心在其内。只是,于情……不知为何,一想及西门吹雪四字,竟与壮士二字相连,恼怒之余,纵然素日里冷情淡漠已惯,早已不为外物、闲言所动,但一提及西门吹雪,我亦居然暗暗在心底,生出几分失笑之感。转眼间略略瞥过正冷然立于一侧的西门吹雪,但见他神情冷峻之外,眉眼间却生生多了几许隐而难现的羞恼之意,一望之下,我亦是不由情不自禁,心底竟反是笑意愈盛。纵然孤高傲岸,遗世独立,或许有时尚不如一字不识的莽夫活的畅快,亦是世事难言。不过,经此一事,我反是心中郁气尽消,但亦只是紧紧抿住唇,闭口不言,只忧面上或会一时难禁,泄出心底笑意,反引得西门吹雪更是不悦,但面上仍是不觉间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下唯有轻叹,果然,有时候,静心凝神,实是说易行难。
南王世子自小娇养我亦早知,但今日才觉他竟似是丝毫不谙察言观色。西门吹雪此刻已是面罩严霜,寒意之盛,近乎眉眼皆凝,而我忆及他方才的话,曾让西门吹雪露出了那般表情,那般,如今时日,我亦只能于浮光掠影的记忆中,或于梦中方能再见的水边含怒之容,有心出言相阻,却未想他竟还在絮絮不止:“……西门壮士文武双全,此次叶城主生辰更是送上了亲笔书画一幅,实是大雅之事啊。”
一时间,我只觉心头似是被什么重重一拧。痴心于剑,固然此生注定孤寂,却终是无忧无喜,无悲亦无怒,况且,有剑相陪,今生已然足够,亦当知足。及至今日情景,或许确是叶孤城贪心太过,痴心妄求,方至喜乐忧怒,从此俱操人手,牵念难休,便可叹直到此时,我仍然念着那人,念着,西门吹雪……
心念流转间,我只觉心中郁郁,世间实是了无生趣,只余一抹亮色,却偏偏令我日夕为之所苦,便见宫九手上宝珠珠光宝气,望之耀眼生花,纵知此物价值连城,能于我所谋之大计颇有补益,亦再无往日为复国筹算之心了。但正方此时,西门吹雪却忽然冷声道:“叶城主,这位是……”纵然我原本还有几分为南王世子转圜之意,亦尽数被他方才一句话给抵消了,我只沉声道:“这位是南王世子。”叶氏复国筹备已久,飞仙岛上端倪难掩,以你之心思巧妙,一探便知,叶孤城,亦自知秉性木讷愚钝,又岂是能瞒得住你之人?更何况,无论如何,我终究是不愿瞒你。
之后,南王世子出言越发放肆无忌,虽未明着对西门吹雪和宫九这两人折辱,言中却是屡屡带刺,不知旁人心中如何做想,我却已是听的心中隐隐生怒,眉峰更是紧皱,西门吹雪,亦是你评判得的?只是念及大事,方才强自隐忍不发,但是心头,却终究是缓缓在收紧,西门吹雪,不只是我所认定的知己,更是……纵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叶孤城一己私事,亦不需由旁人置喙!但此刻,我却只能紧紧抿着唇,任由整个人,被那支似剑梅花,生生刺得心头沥血。
西门吹雪走了,我不敢开口留他,宫九也要走,却言想要与西门吹雪同居一处。
痴心妄想!我眼中一寒,耳中却是只听自己冷冷道:“西门庄主素爱清净,不喜与人同住。况且白云城虽然简陋,但也还不至于慢待了贵客,叶某到时自会给宫少岛主安排住处。”眼神淫 邪,神气不正,叶孤城纵然未生妄念,亦绝不会将你安排与西门吹雪同居的!那个人,素来喜静爱洁,便连我,亦是修竹雅宅,扫尘以待,尚不敢稍有失礼,莫说若你这般,便是陆小凤亲至,叶孤城亦绝不允他擅扰。
及至夜间,我轻抚棋盒,心中纠缠郁结了许久,遥望西门吹雪屋中那通明的灯火,虽只相隔数步之遥,却终究还是没有踏出一步。咫尺天涯,不过如此,罢了,叶孤城孤傲一生,既然那人无心,又何必作此态。我默默垂眼,放下手中几番摩挲,已然温热的棋盒,转身推门而出。
海边踏月,本是极风雅之事,此时此刻,我身边所伴之人,亦是品貌悦人,更兼满腹珠玑的世家公子,只可惜,月色华美,我与身边之人所言的,却尽是名缰利锁这等俗物。想及此处,我亦自心下苦笑,也难怪,西门吹雪会更喜陆小凤,如此一个汲汲于名利的叶孤城,也确然不堪握剑,更不配,被那个一心向剑之人引为知己,……我心神不属,言辞间自然怠慢,南王世子却已是面露不悦之色:“……叶城主,那西门吹雪并不在计划之内,为何要留下他徒生变故?”
只为我心悦那人!见他如此神情,不知为何,我心中一时间,却是悲怒交侵,长久以来沉淀于心底的话,却忽然在此刻翻腾起来,更不由脱口而出:“西门吹雪于我而言乃是这世上唯一的对手,亦可说是唯一的知己,他难得到访白云城,叶某不愿做的太过。”是的,知己,或许,叶孤城与西门吹雪这一生,最多只是知己,亦只可能是知己,叶孤城,已然不再多求了。口中语声清冷平静。我却只觉体内满腔热血在翻腾不已。知己……可如今的叶孤城,已然不想只做西门吹雪的知己,如今的叶孤城,日日夜夜所思的,心心念念所想的,是……想及之前偶梦中,那瞬间将我惊至几近心胆俱裂的不堪景象,我只觉血气翻涌更甚。若此刻那人就在眼前,我或许,我或许会真的什么也不顾,控制不住的,就这么扑上去,一偿夙愿,又或许,我的心底,其实,并不想控制住这样的,彷如疯魔了一般的自己……
南王世子闻言更是急怒:“叶城主,你忘了我们的大计吗?西门吹雪和陆小凤可是好友啊,说不得会成为咱们计划的最大障碍……”
叶孤城,的确是已然忘却了昔日的决心,与多年来的苦心谋划……可叹当年立定此意之时,我又何曾想过竟会有今日,又何能知晓,自己竟会遇上那个人,遇上自己这一生的心魔,西门吹雪……短短四字,在口中心底反复咀嚼吟念,缓缓溢上来的,却俱是满满的苦意。勉强撇去心底缠杂不休的私心妄念,我正想细细分说,却忽然察觉出,海风潮汐中,上夹杂着一个极细微的呼吸之声,若非我一时自苦,心下皆静而通明,几乎险险错了过去。心中一跳,我立时截断了南王世子接下来的话,复又转移了话题。
那人武功甚高,我一边走着,故作无觉般冷声与南王世子随口相应,一边,却在穷尽心力,搜寻那人行踪。呼吸声掺杂于呼啸的海风及翻涌的激浪中,若隐若现,微不可闻,让我不由的几疑是一时错觉,但是整个人,却仍是不由自主的浑身绷紧。那人武功如此之高,却又偏偏探听到如此隐秘,一旦事泄,飞仙岛上无一命可存,说不得,今日亦只得骤施辣手,一现天外飞仙!
我脚下步伐愈加轻缓,身上却更是蓄势待发。剑虽仍在腰间,纵手中无剑,但我心中,有剑!缓缓敛气凝神,剑气杀意一丝不露,天外飞仙却已然滑过心头,只待石破天惊的一击!乍然间,我忽有所觉,瞬时抬眼望向身旁礁石之上,同时,手亦无声无息的按上了腰间剑柄,却在目光所及的刹那,又生生顿住了……西门吹雪!
夜色如墨,礁石上之人却是白衣如雪,面寒如冰,衣袂飞扬间,神如凝雪,光彩夺人,似是生生衬的月华失色,如现神兵,然而,我在这一瞬间,想及的,却是那一夜,如梦魇般惊心,却又如最绮丽醉人的美梦般,让我日夕难忘的那一幕。皎皎碧水间,水雾浮盈之下,修洁如皓雪的手臂,滴水鬓发间,寒意深蕴的微怒,以及,我绝不可对人言及的,那昏沉晦暗间,令人心神俱颤的妄梦……
无声无息间,天外飞仙之势化于无形,我紧紧握着剑柄,人却宛如颠倒于浮空间,心头尽是昏眩浮乱。我虽知所图谋之事,终是瞒不过西门吹雪,但亦未想到此刻竟来的如此之快。他此刻便连眼神亦不愿再与我相交,可是因为终于发觉,叶孤城亦不过是一汲汲于名利之徒,一介凡俗?他面上的冰寒,想必,便是对我玷辱了剑的不悦吧。默默避开西门吹雪的目光,一时间却是千言万语梗在喉间,勃勃欲出,然而,此时南王世子仍然在侧,我亦只能先行驱走无干之人:“世子走吧!”
静静立于礁石之下,我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定下心来:“庄主有何话,不妨对叶某畅所欲言。”若当真此生无缘,情丝早断,对你我都好。
许久之后,西门吹雪方自礁石上飞身而落。我默默看着他,只想将他此刻形容映于心底,或许,从此便是天涯海角,又或许,不知何日,便会阴阳两隔,只不知,两人间又是谁会先行一步。他只淡淡开口,却并不提及方才之事,而我沉吟许久,已然死寂的心底却又忽然泛起一丝侥幸,或许这个人,并未听到我方才与南王世子谋划之事,又或许,西门吹雪,并非真的如我料想一般,冷酷无情,心意如冰。抵不住心底的这一丝萌动,我忍不住出言试探:“今日南王世子失礼于庄主,叶某代他向庄主致歉……”垂眉敛目,肃然一礼,拜的,却是苍天那一分垂怜,此生但求,西门吹雪的心中,能与我一般有情。
他依旧不提,面上亦无异色,但我的心却在疯狂跳动。西门吹雪与我齐名武林,叶孤城能够听到的,西门吹雪又岂会听不到,但他却绝口不提,面上亦无厌恶冷淡之情,以西门吹雪的性情,又岂会是伪饰作色之辈!不怒,不厌,便是他心中亦无恶感了,转瞬之间,我似是不知被什么力量催动一般,竟开口解释今早之事,只是一言出口,不但西门吹雪,连我自身亦是一阵惊滞,继而暗暗苦笑,今早之事虽非我之过,但叶孤城,何时竟成了一个会为自己所为辩解之人了。
西门吹雪却似是对此事毫不在意,一时间,反倒令我心头又是一阵茫然,他此举,究竟是真的一心向剑,对外物不滞于心,还是心中生怒,只是故作无觉?我更想知道的是,刚刚那一瞬间的感觉,究竟是叶孤城自作多情,还是,你的心中,其实亦尚有情?那么,让我再问一句:“庄主当日曾言……叶某不诚。叶某倒是一直以为,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我终是无法对人亦如对剑般至诚,而不起丝毫杂念,只是若真的只是落花流水,叶孤城亦可真的断情绝念,不再自苦了。
西门吹雪沉默许久,终是神情肃穆,沉声道:“修剑即修心,心若不诚,纵然剑已无暇,心却有暇,依旧不能达到剑道巅峰!”
这一刻,我的心底终是溢满了微笑,西门吹雪,你今日的话,太多了。
叶孤城番外(十一)
心中漫漫涌起的狂喜几乎骤然间将我淹没,便连手亦是不由的紧紧攥起,短短一瞬间,已是用尽了全部的定力,方才克制住没有就此伸出,轻触上西门吹雪那冷玉般,犹带寒意的面容,抑或是那双生着一层薄茧的手,那一双与我同样的,握剑的手。西门吹雪的反应实比我预计中的,要好的太多,数月的纠缠于心底的辗转忧苦,似在这一刻,尽数被消泯无痕,但是欲展颜而笑,心中却又有更深重的黑影层层碾压于上。纵然,西门吹雪心中亦视叶孤城为知己又如何,纵得那人另眼相待又如何?南海叶氏,无数代人夙夜忧劳,竭心沥血的祈愿,时至今日,已是箭在弦上,便是勉力停住不发,过往留下的痕迹亦是终难磨灭,而皇权之争,只论成败,父子兄弟尚且不容,又何能祈求他人手下留情?更遑论,叶孤城亦绝非怯懦惜命之辈!我缓缓垂下眼,拧起眉,叶氏无数代先人所聚之势,及至叶孤城时,便已然无可挽回,多言无益,只是,我如今夙夜辗转,徒自为心中一缕妄念自苦,却竟从未想过,纵然两情相谐,一旦复国事败……权势纷争,终不如手中剑,一剑决生死,生亦乐,死亦悦。
今日之事,直如劲浪迭起,喜极甚,忧又至,一时间,我心中反是委决难下,只得对西门吹雪道:“天色已晚,庄主且先回去休息吧。”心下却是不由轻叹,今夜,我却是难眠了。
西门吹雪转身回返,我只略顿了顿,便紧随了上去。旁人不知,我却是心下明了,南王世子此来,除了与我暗中谋划,亦是为了将一批不可见天日之物匿于飞仙岛上,毕竟,飞仙岛孤悬海外,又有白云城驻于此处,且不说朝廷探查不便,便要查验,亦需问过我这白云城主。可西门吹雪一至,我一时忧喜交迸,却是一时大失分寸,南王世子若是心起歹意,亦未可知,西门吹雪纵然剑法高绝,可终是,暗箭难防。但……我默默看着前方风骨傲岸,神姿凛然的白衣男子,心底却亦不禁苦笑自问:叶孤城,于你心中,可真是毫无私心杂意?
我一路紧紧缀于西门吹雪身后,一步不落,几番忍不住,将目光落于前方雪白颀长的身影之上,却亦都只是一沾即离。武功到了如我与西门吹雪这般境界,身体发肤俱是敏感异常,莫说飞花落叶分毫难隐,便是旁人目光稍触,亦会立时察觉,而我,实不愿冒犯西门吹雪,更何况当此之际,我已知晓自己于他心中,已非同属草木土石之流,更不肯稍有一分不敬,纵然我的心底,自那日以来,便再也未有一刻断绝那不该有的一缕妄念。我的目光滑过西门吹雪挺拔修韧的腰背,只短短一瞬,便觉这刺目的雪白已是,深深的映于心底,再也难以消除,而指尖轻颤了颤,却终是没有伸出。细软的沙滩上,两道修长的身影正紧紧相接,默然间,我脚下略略加快了些,两道黑影便已是交融一体,缠绵难分,正如我心底最深,最隐秘,亦最不敢示人的那一缕妄念。
地下交缠的双影,无声无息间便已引走了我全副心神,却未料前方的西门吹雪忽然停下步子,回身探问:“城主还有何事?”白皙的面庞在月色下泛着玉般的光泽,黝黑的瞳仁深的如点染着最纯正的墨色,却似是聚拢了漫天的星光于眼底,还有,那两瓣明明透着最无情的冷意,却偏偏如最柔嫩的花瓣般淡粉的唇……乍然间,我方才惊觉自己已然靠的太近,欲退,却不舍,此刻脚下更似是忽然生了根一般,生生的,一步难移。虽然脑中一片茫然,我却还是本能的勉力偏开似在西门吹雪唇上生了根般的目光,口中却顺畅道:“夜深风寒,叶某送庄主一程。”一语未完,我便已后悔,心底却更已是忍不住的开始轻嘲,真真是色令智昏,想不到叶孤城孤漠一世,竟也有今日!护送西门吹雪……这番言辞,若是传扬出去,只怕,白云城主从此便要成了武林中,一个天大笑话了。
我一时情难自制,言辞行动间便不由的大异往常,而西门吹雪,已是缓缓皱了眉,语声间,甚至隐隐带上了不悦之色:“城主何须至此?西门吹雪并非多事之人……”我的心头乍然间一跳,他果然听到了!虽然之前已是隐隐便有所觉,但终不如西门吹雪亲口认下。我本以为自己会惊,会怒,甚至会慌乱,然而,在这一刻,心底涌起的,却竟是满满的喜悦——之前所感,果非错觉!叶孤城,在西门吹雪的心底,确然与旁人有所不同!若无陆小凤,或许,西门吹雪不会在意帝位更替,但纵然不迷外骛如他,亦不可能对篡逆这般大事毫不动容,毕竟,帝位正统已然是深入人心,可他却是,不问,不扰。莫非,你是在以这种方式,向我表达,你已然将叶孤城,视作了自己的知己吗?西门吹雪……
无论此刻西门吹雪的声音有多冷,都压不下自他传给我的,那一丝丝沁骨的暖意,情知此刻实是不便笑意盈面,我只强压下心底那激涌的喜悦之意,目光,却偏偏又无意识间落到了,那两瓣粉色的唇上,再也难移:“庄主勿疑,叶某确无他意。”叶孤城心中所思所想,亦不过是能够与你近一些,更近一些,唯此而已。
最终,我与西门吹雪两人,并肩而回。一路默然,肩臂相触间,冰雪凝就的面容上,却仍是似乎千载不变的冷酷淡漠,如此咫尺相近之距,我却仍是不知身旁之人在想什么,以他之性情,此刻所想,只怕唯剑而已,但我的心底,却是不由的奢望,叶孤城这三个字,能于他心中留下更多的痕迹,比剑更深……然此刻,便连我自己在想些什么,心中亦是一片自幼至今从未有过的混乱迷茫。长年练剑,我不只有了一双极稳定的手,整个人,都有了一种最自然也最敏锐的反应,即使神思不属,我的步伐亦仍未乱,但眼前却只浮现着,西门吹雪那刀削斧劈般的侧脸,以及胜雪白衣包裹下的,修颀劲韧的身体。这个人,便是万梅山庄庄主,便是当今世上,唯一堪与我拔剑一战之人,这个人,便是西门吹雪……往日在南海之时,有意无意间,我便已打探过关于他的消息。纷繁芜杂的信息,华丽眩美的词藻,却只将他的人,他的剑,凝成了两个字——无情。他的剑无情,人却比剑更无情。在我的印象中,他必然是那种,已然将全部生命,乃至全部的感情都已献给了剑的人,正如,还没有负起叶氏数代之愿前的叶孤城,眼中心底,所有的,唯剑而已。但今日之事,却让我明白,世人从未真正了解过西门吹雪,世人只知他的剑无情,但不知,他的人,却还是有情的。
我只想就这么永远走下去,两个人,一起走下去,但白云城终还是小了些,脚下的路,亦短了些,或许,将来我所谋划之事有成,便可再与身旁之人携手同行,但愿那传说中的紫禁皇城,能足够我与他行至天地穷尽,岁月终了。再三拖延,西门吹雪的居处,终是到了,我默默立于屋外,却是迟迟不愿离去,只是,见到西门吹雪整个人融入黑暗,我心中却是突地莫名涌起了一股不安。这种感觉,并不带有往常与人交手时,那种鲜血淋漓的杀意,倒似是之前与陆小凤等人一处之时,初遇司空摘星般的感觉,隐隐的,更像是宛如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珍宝,即将被染指的惶然不安,还夹杂着莫名的惊怒。
我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更何况此际夜深人静,屋中晦暗,又只西门吹雪一人在内……握上了腰间的软木剑柄,通身气息尽敛,我脚步轻浅,缓缓前行,心中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却是乍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惶然紧张,心跳如鼓,便连一向干燥稳定的手心中,竟也在不知不觉间,微微沁出一丝汗来。立于门前,我犹豫着缓住了脚步,心头却是止不住的狂跳不已,只不知,西门吹雪是否此刻已然宽衣……叶氏素来重礼,我自幼便被教导当不欺暗室,今日却……缓缓深吸了口气,我轻轻推开了门,西门吹雪是男子,必……不介意,更何况我确有所感,我目光一冷,白云城绝非容人来去自如之地,叶孤城亦非心慈手软,若当真有人胆敢妄为……拔你的剑!
屋中太暗,我自外间随手取了一座青铜烛台,但未及点火,便急急往人声处寻去,却刚一踏入里间,便听一阵轻佻不端的调笑声响起,接着,便是西门吹雪的声音:“宫九!”语声惊怒,全不似平素里冷酷淡漠,几乎判若两人。我却已是顾不得细思异处,但听呼啸风声,便知两人交缠极近,甚至西门吹雪似是处于下风,心底忧急交迸,立时探手燃烛。黑暗之中不比白日,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且剑乃凶器,而今时,我却是关心则乱,已然没有把握,能循声刺去,而不伤西门吹雪毫发。只是,这一刻,我急于点起蜡烛,心底却是仍有另一层隐忧缓缓浮起,黑暗之中两人身影纠缠一团,乍然响起的笑声又是如此,令人难以启齿的轻佻,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是……握剑之手,一时间,亦不由的缓缓加力……
烛光一起,屋中便自大亮,而自夜色褪去的那一瞬,我便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至顶,那个流俗不端,一派轻佻的宫九,此刻竟然正握着西门吹雪的手!昼夜辗转,断肠苦思,我心心念念,尚不敢轻轻一触,犹自只恐索求不足,贪心太过,这个人!一时间,汹涌的杀意似是绵绵不尽,过往为名利权势所重重蒙尘的心更似乎瞬间即被荡涤一空,仿佛又回到了往日决斗之时,天地俱忘,眼底亦只余一人的心境,耳中则响起自己寒意入骨的语声:“不知宫少岛主有何事要说?”叶氏前朝皇裔,犹存宫中密刑可任君选用!
西门吹雪趁势震开了宫九的手,飞跃至我身旁。我一面冷冷盯着宫九,余光却终是不由落向西门吹雪被他握过的那只手。只见莹白如雪的手上,还浅浅的浮着一层被施力压过后,留下的淡粉,我的心头,便如被重重拧过一般,又是酸楚,又是刺痛,想及无数时日来,唯有梦中,方得再现那日惊鸿一瞥的小半截,凝水含露的雪白手臂,心中暴涨的冰冷怒焰,更是陡升:“宫少岛主想对西门庄主说什么,不知叶某可有幸旁听?”
我缓缓绷紧浑身每一寸筋骨、肌肉,右手松松垂下,眼睛却是分毫不错的死死盯着宫九,杀气愈浓,心中却只是悔意无尽。施展天外飞仙,需要极空旷的场地,而此间,却实在太小,但我更悔的,乃是往日只求一剑毙敌于剑下,及至如今,出手愈利,对手反而死的越快,甚至心头一冷,便已身死。可叹叶孤城一生自负于剑,今日才知,武功差些,却原来也是有好处的,人生至此,实是利弊难辨。
于我而言,当务之急,已是尽速生擒下宫九,交付刑堂堂主来处置,但自今日之事来看,日后我还是当抽出些空暇,与下属细细研习探讨一番才好。毕竟纵使身为城主,也终是艺多不压身,况且如今日之事,交由旁人,到底有推诿塞责之嫌。但下一刻,我便终是为自己之前的优柔寡断后悔,只听宫九道:“城主打得什么主意,宫某也就打得什么主意,况且,城主接近西门庄主的目的,难道就和宫某有什么不同吗?”
这一刻,宫九面上的讽笑便如针一般,生生刺在我的心头,纵然明知,这只是扰我心智的惯常手法,但往日,我能心如止水,一剑在手,便无人可撼,而今……或许确然如人所言,做贼心虚,我终不能只作未闻,再继续神与剑合下去,在这一刻,我的剑,已然出现了破绽,只因我的心,早在数月之前,或许更早在我听到西门吹雪之名的那一刻,便已然出现了破绽。练剑炼心,心若有暇,纵然剑已无暇,亦是全然无用。而我,毕竟已再不能如初见之时,为剑而去,以光风霁月之心,面对我这世间唯一的知己,面对西门吹雪……
乍然间被人揭破心底最深的隐秘,我的面色,亦不由的冷了下来,原来,我自以为的无人可知,只是笑话,便连不相干之人亦能一眼看穿,又原来,这世间亦有与叶孤城一般眼光独到之人,能够看到西门吹雪的好,而非因为西门吹雪的剑……我确然,亦无资格指责他,毕竟,我亦对西门吹雪,起了不该有的妄念,但既然心生此念,便认下又有何妨,叶孤城孤傲一世,绝非敢做不敢当之人!西门吹雪,你若无此心,自然万事皆休,否则,当今之世,能够真正的了解你,可堪为你知己之人,舍叶孤城,又岂有第二人!我只默默抿紧了嘴,湖边一眼便从此心魔骤起,或许,当真是,叶孤城太过多情……但西门吹雪长久的沉默,又隐隐间,令我心底升起了万一的企盼,或许今生缘起,便在今日……若真有幸,我冷冷瞥了一眼宫九,看在今日份上,翌日登极,允你入宫便是!
叶孤城番外(十二)
冷冷望着对面的宫九,尽是刀光剑影于无形之中,但是在这一刻,我心底所想,却完全的远离了眼前的对手,心心念念间,纵有太多的话欲出口,却终究是只能沉默以对。当坦诚相告,还是当虚言矫饰,我心中自有定论,只是,我虽不欲巧言蒙骗西门吹雪,但面对着那样凌厉森寒,却又深邃无伪的眉眼,自己心中最隐秘的妄念,却终是无法就这么直言无伪……对于这一缕妄念,对于情,叶孤城,终究已然无法如过去尚不解情之一字的自己一般,心怀磊落了。
正逢西门吹雪冷冷开口:“月朗星繁,两位不妨出去,还可交流的更加尽兴。”我微微垂眼,夜半入室,不请自至,得他这般回应,亦在我预料之中,能未立时作色,于叶孤城已然是望外之喜,岂还敢犹有怨言,但宫九却似是并非这般想。西门吹雪已然开口逐客,他却仍不死心:“西门庄主不想知道宫某半夜来此,到底想说些什么吗?”
小人!我心中怒极,但心底那一丝隐忧,却在他这一句吐出之后,便已乍然无踪了。只为一点,纵然我亦对西门吹雪所知不深,但无论西门吹雪是无情,还是有情,我都决然不信,在他心中,会看重如此人物。叶孤城亦有自信,纵然秉性有别,但究其骨里,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却自始至终,皆是同一类人,同样心高气傲,同样目下无尘,亦同样,眼中心底,只有剑,只是,如今的叶孤城,除剑之外,心中,又自多了一个人,多了西门吹雪……
说是无忧,心亦有忧,纵然心底明了那人绝不会在意此类旁杂,但到底心内有亏,随着宫九话音一落,我的身体仍是不自觉,亦不可自制的紧绷起来,及至西门吹雪冷冷一句:“不想。”之后,方才不知不觉间凝起的通身气机方略略一松,但是,短短片刻,我终是无法忘记宫九之前所为,眼中温度仍是缓缓降下,口中却是勉力维持了礼数,邀战。既为武林中人,以手中剑决高下便是应有之意,自学剑之日起,叶孤城便已时刻准备殉身于剑,而你既敢沾惹西门吹雪,想必,亦不惧死。今日风月正佳,何妨一战!
站到了院外,深吸了一口气,清寒的空气灌入,瞬时激的我神智一清,眼中寒意愈甚,方才因自己深深埋于心底的那一缕私心妄念,而于心内激涌不已的冷厉怒意却是渐渐化为了无形——生死立判之刻,冷静永远比愤怒更有用,而一个冷静的剑客,也永远比一个满腔怒火,难以控制自己的剑客更可怕。宫九的剑锋在月色下闪着寒光,即使从未捧在手上细细品鉴,我亦心知,这是一柄好剑,一柄截金断铁,吹毛断发的好剑,寒光如水,杀意袭人,只是,可惜了。我双手软软下垂,浑身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筋骨,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放松,但是,我冷冷盯着对面的人,心里却是明白,只要他稍稍一动,我的剑,必然就会贯入他的胸口!
宫九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耐心,手中剑尖不住轻颤,遥遥罩住我通身大|茓,人却仿佛在这一刻,化成了木雕石塑一般。若无西门吹雪之事,或许,我真的会对他另眼相看,毕竟,如今这世间,真正的高手,真正懂剑,而又善于用剑的高手,实在太少。而宫九的武功,若我未看错,比之我,亦不逊色太多,但决斗之际,往往只争毫厘,一线之隔,便已是生死立判!我的目光在这一刻冷冷凝起,而你终究不比西门吹雪,亦不如我!一滴冷汗,顺着额头,缓缓滑落至宫九的眼睫上,就在这滴汗水将落未落之际,我动了,剑出如雷霆!
这一剑并不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最凌厉的一剑,但必然是我至今所挥出的,杀意最重的一剑!这一剑挥出,杀气之重,犹胜剑意!剑光在一瞬间,将宫九隐于夜色下的脸映的一片苍白,而我,却已在等待,剑锋所过之处,那飞溅起的,一片刺目的鲜红。是的,我在挥出这一剑的一刹那,便已知道,这一剑,绝不会落空!而辉煌华美的剑光交映着,于寒冽如水的剑锋极处,乍然飞溅迸散开的鲜血,本就是这世间至美的极景,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与之相比的极致美景!然而,便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我的眼前,忽然掠过了,西门吹雪的影子,那一日湖边,鬓发滴水,眉眼含怒的影子。于是,在这一刻,我的心头,不由自主的,忽然间微微颤了一颤,动了一动。一刹那间的心神乍摇,不足以撼动我的剑势,但却足以让我的剑,在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偏上那么几分,于是,剑入,血溅,而宫九,还活着。
我几乎不可置信,这一剑,当真是出自我手。叶孤城自幼至今,经历了无数挑战、生死之决,而无论何时,我总能将手中剑,准确无误的送人对手的胸口,从未偏过一分,而这一剑……纵然心智稳如磐石,我仍是不自禁的怀疑起来,莫非自己,当真是自悯人生寂寞,高手难得,故于无形中,不由的手下留情了?抑或是,出手之际,却是临阵分神,想起了,那个绝不该在此刻想起的人……
神思乍散间,耳际忽然响起了,声虽不高,但于我耳中听来,却是几如雷鸣般震人的粗喘声。似带着粘腻的、狂热的渴望,声声传入耳中,直透心底,更于惶惶间,直欲激起我心底最隐秘、且自那不可告人的一夜之后,再也不敢回视的念想,几如催逼我,正视自己心底对那人,对西门吹雪,最不堪的渴盼……
静心凝神,竭情敛欲,我形容更冷,手上正欲施力贯入,一抬眼间,却是乍然见到宫九满面赤红,目光狂乱,似是全不顾正透胸而入的长剑,浑身震颤抽搐着,便欲向我迎面猛扑过来。一瞬间,迎上宫九迷乱炽热的眼神,抑制不住的,身形便是略略一僵。自长成至今日,我何曾见过如此无礼,而又疯狂的目光,令人几疑不为常人所有。然顾不得细思,宫九究竟是隐疾发作,抑或是中了某种异毒,一见之下,我几乎无法自制的,立时不由的便要飞身而退。然而,在这一刻,另一人如电般的目光却自身侧直直投来,纵然毫无威势冷厉之意,却生生将我的身形,死死钉在了原地,而脑中更如惊雷般瞬时警醒,西门吹雪,仍在看,此刻,他仍在看着我……
这一刻,我虽不知,西门吹雪眼中投向我的,究竟是何种目光,但是,冥冥中,不知为何,因了这道目光,我却似自四肢百骸间,乍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感觉,瞬时便将那股自对上宫九那双赤红狂乱的眼睛时,便难以抑制的,由心底瞬时涌出的惊滞之感,彻底消泯而去,而在此时,过往的,属于叶孤城的冷静终于又再度径自回到了身上。劲力回撤,原本迅挺直刺的长剑只略略一缓,随即回势猛夺,紧随之后,便是抬脚急踢,直取胸腹之间,眨眼功夫,便已运足通身劲力,于身形不晃不摇间,已是生生将之踢飞出了数尺之距,激起了一阵尖利刺耳的惨叫声。
然而,听到如此惨厉的叫声,我心中却是殊无畅快得意之感,心中唯剩忧怒更甚……此等人物,我竟已然无法一剑诛绝了吗?莫非,真的是心中有情,剑下便已再不能无情?纵然深知习武之道,如逆水行舟,却终是为情自苦以致今日,然而,即便如此,叶孤城此刻心心念念的,却仍是那寒意凛凛身影,仍是西门吹雪,难以断绝……只为心中妄念,今日所为,叶孤城已是大异往常,难以定心,于公,置白云城治下之民于险地,于私,亦有负数十年来一身雄心傲骨,而这一切,却俱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此刻闻得宫九的惨呼,纵知自己实是迁怒于人,亦不由得急往前至,重重一脚落下之时,脑中却是不禁闪过了幼时所习的一门粗浅功夫——千斤坠,脚下亦自随之运力压下。耳中随之响起的惨呼声更加凄厉,但不知是否因我定心大失,竟觉脚下宫九的声音,似是隐隐变调,更似是带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诱惑之意,一时间,让我不禁浑身微微一热,不止呼吸一顿,脚下亦是不由的一顿,只差分毫,便会忍不住,转头望向身后那人……但,终归是自幼一番苦功并非徒劳,只略略一滞,我便随即醒过神来,脚下千斤坠之力,随之愈重。叶孤城过往,亦早闻武林中尚有音功邪术,擅能诱人迷失己心,却未尝想今日竟是险险入彀。若在往日,我练剑数十年,心念之坚,自信更胜铁石,但时至今日,心中却已然是有了破绽。妄念一日不消,心魔便一日仍留,但倘若我当真一时心窍被迷,对西门吹雪做出了不敬之举……想至此处,脑中一闪而过的,俱皆是当日梦中,种种不堪,却无论如何亦无法于心头彻底磨灭的景象,心底却是只余苦涩,绵绵不绝,或许从此,便连这一丝念想,亦不可留了……
那一声声愈发让我浑身发热的嘶喊呼号,仍是一声响过一声,于耳边萦绕不去,直催的血脉激涌不休。眼神一冷,我立时垂下剑尖,目光却是不由得落到了宫九腹下。早先听闻,宫中内宦净身之后,声音尖细刺耳,但不知,此一剑落下,倘若喉音骤变,可还能继续施音攻邪术,扰人心神!又或是,继续从旁挑惹西门吹雪……剑尖寒光夺人,然正欲就势下落之际,我却是忽觉落脚之处原本绵软一片的肌肉瞬时紧绷,迅即飞身后撤,却已是不及,但见宫九身形闪电般一弓,一手急探,瞬时便扣上了我的脚腕,虽是立时运劲急抽,就势抽回脚,却已是不可避免的踉跄几步,下盘不稳了。
峰回路转于刹那之间,不过如此。看着靴上犹留的乌黑的残痕,耳中犹自响着宫九临去时的狂妄笑声,我冷冷垂眼,面上如罩寒霜,然而盛怒之余,却是难以言述的自惭,与难堪。竟然……未曾想到,叶孤城亦有今日,更未曾想到,这般难堪无以示人之景,却是于刚刚,分毫不漏的落入了,我所最不欲其所知的那人,落入了西门吹雪的眼内。于我而言,这一点,较之方才令宫九得以于我剑下从容逃去,更令我深觉无颜以对,今日方知,何谓之,骄兵必败。已被重伤之人,叶孤城竟亦拿之不下,且被他狂笑着逃出剑下……这样的叶孤城,却是与自己齐名于世,并称宇内之人,想必,西门吹雪的心中,纵然无有愤怒不屑之意,却只怕,亦不免心生失望之感,甚或,深觉受辱,亦未可知。
原本我尚有意一吐心意,是喜是怒,叶孤城尽皆坦然领受便是,然而,经此一扰,却是再也无颜出此妄言了。此时,我已是只恐自西门吹雪眼中,察出一丝一毫的鄙弃之意,徒自于心头更添一丝血痕,而此时此刻,我更是已然失去了直面西门吹雪目光的勇气。今日一着失手,半生英名可谓尽丧,但来自任何人的鄙夷不屑,轻蔑嘲讽,叶孤城都可只作清风拂面,全然不入心内,毕竟,心中既只爱剑,世人于我,便不过草木土石之流,虚名亦不过无用之物,唯有我所视为知己的那一人,唯有令我心心念念,乃至暗生妄念的那一人,唯有西门吹雪……沉默良久之后,我方才略略平复了激荡不已的心境,但实已无颜多留。每多留一刻,都令我不由的,于心中辗转纠结,难以自抑的去想,是否,此刻的西门吹雪亦正于心底,无言的鄙弃着,是否,此刻的西门吹雪亦在默默的考虑,要重新判定,一个轻易便为外物撼动心境的叶孤城,究竟有否资格成为他所认定的知己?最终,我亦只垂下目光,勉强平静的漠然应答几句,便出言告辞:“天色已晚,叶某就不打搅庄主休息了。”叶孤城今日,亦需自省了。
但于临走之际,纵然心中百般犹豫,难以出口,我终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庄主若有事,叶某就在左近……”叶孤城亦知,西门吹雪素来无所畏惧,万事不萦于心,或许,刚刚若由你出手,事态绝不至此。毕竟,数月来,我终日为情所困,神思不属,今日更是心魔乍起,难以自制,而你,却是心如冰峰,万载不移,宫九这般人物,于你,欲惩治亦不过心念一转间罢了。只是,叶孤城今日虽有失手,但无论如何,对上宫九这等扰人之徒,尚堪一战,只愿你烦扰之时,仍能记得尚有一个叶孤城,就在左近……
一夜辗转难眠,纵然心知以西门吹雪性情,自己所忧,皆属庸人自扰,但夜色过半,我仍是心中反覆,既盼宫九去而复返,能令我于那人之前一雪前耻,但又不由的,隐隐为自己这般只为一己之私,便扰那人一夜清梦的想法深觉惭愧。而浅梦中,现出的西门吹雪,面上却是忽喜忽怒……
翌日,只为昨夜心思忧重,难以成眠,天光未亮,我便已起身,更不知不觉间,缓缓行至了西门吹雪的门前,但却偏偏撞上了宫九。纵然昨夜血涌如泉,今日的宫九,却只是面色微现苍白。新仇旧恨,我便连出言亦免,挺剑便刺,然后,便是剑气激荡间,门扉碎裂……
叶孤城番外(十三)
门内的人,乌发披散,凌乱垂落榻上,白衣胜雪,松散垮落的衣襟处,祼 露出来的雪色肌肤,却是比衣衫更白,比美玉更莹润剔透。再加上慵懒恣意的睡姿,以及初醒时微带茫然的黝黑眸子,已经完全无复素日里冰雪般冷酷凌厉的形容神采。此时此刻的西门吹雪,已不再像是一柄剑,一柄寒意慑人的神兵,而更像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亦有感情的人。
在这一刻,我只能怔怔的看着,看着榻上之人迷茫的睁眼,缓缓的起身,心脏在强烈的鼓动着,体内的血液在急速的奔涌着,目光,却似是被死死的钉在了西门吹雪的身上。纵然心底亦知不妥,幼时所习训诫,诸如非礼勿视之流,正不住于脑中心头回旋流过 ,纵然心底似正有个声音在不断的大声呼喊着,警告着自己,面前这人,是自己绝不该冒犯的,我亦是挪不开目光,即使西门吹雪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厉森寒,此时正直直的投射过来,我的目光,仍是如生了根一般,一丝一毫也移不开。我的心底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恋,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像人的西门吹雪。不是剑,而是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比湖畔的惊鸿一瞥,比梦中的朦胧相遇,更像一个活着的人。这样一个西门吹雪,不会令我感到失落、痛苦,乃至绝望,我的失落,他能够感受,我的痛苦,他能够理解,便连我的感情,亦让我觉得,他必然是能够明了,而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西门吹雪,更不会令我只觉得,心在天外,遥不可及。
但是,西门吹雪的声音无情的打破了,这宛如梦境的一幕:“两位好高的兴致。”冷冽的面色,寒如冰霜的语声,立时便让我,自那犹如美梦般醉人的景象中瞬时清醒过来,背脊上一丝丝沁出的冷汗,更是无言的提醒着我,身侧尚立着刚刚正与我拔剑相向,誓欲夺命的对手,而我,竟于方才,一时被西门吹雪难得一见的形容所迷,彻底的将之忘于九霄云外了。我知道,此时我最该做的,便是收剑敛容,示之以礼,但是,见到西门吹雪微现茫然的揉眼之举,我却只觉心头瞬时间,微微的动了一动,颤了一颤。素日里,只见西门吹雪冷酷孤傲,寒若冰雪,整个人便如一柄出了鞘的剑,锋利、冰冷、坚硬,无坚不摧,亦无人可迎其锋芒,但纵然冰冷无情,出必见血,那种璀璨瑰丽、夺神摄心的冰冷光华,亦足以让人如飞蛾扑火般,殒身不悔。而方才的西门吹雪,所展现与人前的,却并非是为人们所熟知的冷酷,而是,一种柔软的感觉。纵然这种柔软,远远不及女子的婉媚,亦不及,一些男子的温润柔和,但是,这已然足够,因为,这一丝丝,一缕缕极其少见的柔软,是出现于那个如冰雪凝就般的男子身上,出现于西门吹雪身上的柔软,已经足以让任何眼见之人,心神俱颤,因为,他是西门吹雪……
我几如坠入梦魇般,不只周身已若无觉,便连目光亦难以转移,纵然闻得身畔宫九热切出言,亦如坠梦中,难以自拔,不但一言难发,便连眼睛亦似被凝住了一般,眨也不眨一下。直至西门吹雪眉眼间冷厉寒意渐浓,冰冷的戾气更甚,渐渐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情气韵,我方才乍然间自这难言的梦魇间脱出,而不知何时开始激烈鼓动的心,亦缓缓恢复了平静。最后,在禁不住的深深凝望了西门吹雪一眼之后,我才带着心底那一缕莫名的,隐隐的遗憾、失落之感,略略垂下眼去,挪开了目光,转而望向刚刚便一直在以炽热露骨的目光,一瞬不瞬看着西门吹雪的宫九,一字比一字更厉:“庄主尚未梳洗,我等待会再来打扰。”
宫九被我的目光一刺,下意识的略略一缩,但他尚未及开言,我的眼角余光便已瞥见,西门吹雪一掀覆于身上的那一层薄被,竟然只着里衣便自跨下榻来。瞬时间,我便被这直冲入眼帘的一幕,生生震的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僵住了。叶孤城自幼所习诗书,册册俱言祼身不雅,有失体统,为守礼有节之辈所不齿,然而这一刻,我却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这样一个西门吹雪。白皙胜雪,莹润如玉的肌肤,结实紧绷,线条流畅而充满了力量感的肌体,在雪白里衣的掩映下若隐若现,不知不觉间,令我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些许,炽热了些许。纵然心知,此时理当非礼勿视,然而目光纵使勉强挪开,却仍旧会于不知不觉间,又再度闪烁着,落回到那人的身躯之上。但目光落处,略略一触便似是如遭火灼,直令我不敢视线稍停。有生以来,叶孤城还是初次如这般,便连旁人的身躯,亦不敢稍落一眼。然而,待我的目光于辗转错落间,偶一触到身侧宫九的身上时,心底那不知因何而起的惶然惊乱之感,却是瞬时化作了直冲顶门的血气与狂怒,你竟然敢!
一时间,我只想冲上前去,将之化为齑粉,又想予他那双,此时正紧紧盯住西门吹雪胸口,且亮的灼人的眼睛,狠狠一剑,但我此时最欲为之事,却是以厚厚的布帛、锦缎,将西门吹雪,完全的拢入其中,一丝一毫,亦不想令人看见这样的西门吹雪……手臂不自禁的轻颤了颤,复又轻颤了颤,我却终是死死立于原地,寸步未移,此时的叶孤城,终是没有半分理由,可作干涉,哪怕此刻心内,正似火在焚……
眼底颤动的余光,不经意间掠过西门吹雪正缓缓拂过雪白胸膛的修长手指,纵然心知,他不过随意整衣,毫无他意,然眸光滑过手指遗下的动作轨迹,却是仍不禁的呼吸一滞,心中不可自制的涌起一团火热之余,更是止不住的愧疚。即使对叶孤城难控己心,情不自禁的对西门吹雪生出妄念,但亦是发乎于至情,所求的,亦不过有朝一日,那人终能回应此一片至情,而非眼下这般灼心焚身的不堪欲 念。这本不是我能求的,亦不是我该求的。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西门吹雪,便是心底暗生的,是最澄澈无暇的至情,亦尚恐污了他,更遑论这等便连我自身偶然忆起,亦深觉不敬,更不堪的灼烈欲 念。
隐隐有些狼狈的挪开眼去,全神对上宫九仍在发亮的眼睛,心头怒焰愈炽,面上却是愈冷,眼睛只微微眯起,冷冷道:“宫少岛主,叶某昨晚与阁下的比试尚未尽兴,不如今日换个地方继续如何?”这一刻,我只觉心底在无声的嘶吼着,狂烈的怒意在隐隐的咆哮着,有昨夜之辱,今日之事,纵然你此刻尚有伤在身,便是破例出手,叶孤城亦绝不容你生离!或许,我的杀意太炽,抑或他胸口的伤处仍未敛,宫九毫无意外的拒绝了我的邀战。唇角溢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纵然怯战拒约,叶孤城今日,即便舍了虚名,破了成例,亦会令你明白,对西门吹雪的不敬,于我辈而言,唯血可洗!
我欲出手,却不想,西门吹雪似是比我更加迫切,竟直接开口示意欲亲自动手。心中辗转几番,我终是压下了心底澎湃的怒意,以西门吹雪之性情,若说他欲亲自动手,诛此不敬之徒,可信度实是不高。自傲如西门吹雪,对宫九这等人物,只怕更多是不屑于出剑,毕竟,爱剑如他,杀宫九,恐亦嫌污了腰间长剑。如此一来,莫非,是见猎心喜?无论如何,宫九的身手,于当世亦可列入顶尖高手之列,而我和西门吹雪的剑法,练至今日,已然可谓是天下虽大,对手难求,而宫九,终究亦属难得的对手,若能博西门吹雪一笑,叶孤城又再有何求!及至此时,我已是杀意渐消,或许,留宫九一命,亦无不可。毕竟人生寂寞,高处不胜寒,而叶孤城如今,却仍无法光明正大的立于你的身侧,晓光子夜,与你共解寂寞。
心思一定,我便不再开口多言,只是无声无息间,向外略略撤出了几步,但望向西门吹雪的那一刻,心神撼摇之际,心底又不禁泛起隐忧:风拂衣袂,乌发飞扬,固然潇洒如仙,令人望之如见天人,但两强交手,生死只隔一线……而叶孤城纵然厌弃宫九此人,亦不得不承认,宫九,确是方今天下少有的高手,绝不可小视。心头犹豫许久,欲开口提醒,却又忧妄做多情,徒惹不悦,辗转纠结之处,实难以言述。但几番沉吟揣思,心中疑惑却是一现即消。剑法之高如西门吹雪,平生亦是久历生死之决,倘若当真小视对手,他的剑法纵然再高上一些,只怕,亦不能活至今日。是故,纵使如此,我心中之念却是仍未稍有动摇,那个人,从不会令任何人失望,因为他是,西门吹雪。以西门吹雪之xing情,虽生死一掷属常事,然而,他毕竟与我乃是同一类人,同样的爱剑,重剑,忠于剑。这样的西门吹雪可以死,但绝不可以败,叶孤城亦是如此!他此刻的散发披袍以应……定然是另有克敌之法,只是叶孤城终是心思愚钝,对西门吹雪的了解,亦还太少,尚无法领会此中深意罢了。
然而腰间无束,终是……余光微微滑过宫九面上,却见他目光灼灼,面上红艳更胜往日,瞬时间,心头便似被什么生生梗住,酸楚、刺痛、还有莫名的怒意,更是百般滋味转圜滑过心底。开口欲言,却乍逢微风拂过,牵起西门吹雪额前一缕乌发,浮在唇边。雪肤、乌发、红唇,三种鲜妍的色彩瞬时刺得我便连眼底亦是微微刺痛,心头,更似是被那飘飞的发丝轻轻拂过,颤了一颤,痒了一痒,而此时已涌至嘴边的话,便不知为何,已是再也说不出来了。目光微闪,立时垂下眼,再也不敢多看,我几是用尽全部定力,方才勉力压下心底那股急切的想要伸出手去,为他拂去唇边发丝的冲动,而心中那仿似一浪胜过一浪的狂潮,却是仍在疯狂涌动,似是永难止息,一时间,便连西门吹雪的话,亦未听清,只余一句“明日如何”于耳边萦绕不去。
一时失神,却是连西门吹雪的话,竟也未曾听清……心底一时间,只余苦笑。叶孤城当真是色心太重了些,西门吹雪不过入岛几日,这一缕妄念,竟已是无声无息间,强至如此。而之前,我尚责孤鸿神意不坚,却不想今日方觉,叶孤城徒自练剑数十年,身为兄长,犹自持身不正,己之心念尚且不端,却是何以强责幼弟?目光在西门吹雪面上转过,只见神色端凝,眉眼不动,内中意蕴,却是分毫难察。唯略有些狼狈的垂下眼去,心头疑思于舌面上滚了几滚,终是俱只化作一句应和:“如此亦好。”
西门吹雪的手,忽自腰间轻轻抚过,松散的衣袍附上,立时便勾勒出一道,令人心荡神驰的线条弧度。心头正有些难以自抑间,耳际却是忽然响起宫九的呼息声,比之前更重,亦更急了些。瞬时间,心醉神摇便俱自化作了冰冷刺骨的怒焰,似自眼中而出,直噬宫九。杀意暴涨间,耳中却是又传来一句:“西门庄主。”一时间,却是让我不由的有些分神,气势稍弱。我本是立时警醒,但不知为何,宫九此际竟亦自气势回降,全未趁此良机恃势出手。面前压力稍减,顾不得细思因由,我却是不禁将心神转投至来人身上了。这语声似是太熟,与孤鸿的声音,一模一样,却又似全未听闻过,只为这短短四字间,所蕴含的炽热情感,这般几乎能将人整个融化般的情感,我从未于孤鸿身上感受过。纵然自负骄傲,纵然心思不专,但自幼,他便是个冷漠寡淡的孩子,何曾有过这样激狂的热情。只是,这样狂烈炽热,甚至令人心惊的感情,却是对着西门吹雪……乍然涌起的忧虑,与心底骤起的那一丝莫名的怒意,让我几乎想要不顾眼前的宫九,立时转眼去看。一个是这世上,我唯一仅存的血亲,而另一个,却是西门吹雪,是我此生唯一所认定的知己,令我心魔骤起,从此念念难消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纵然再好,可他的心中最爱,永远只有剑。叶孤城亦爱剑,所以能够忍受他的目光,永远追逐着手中之剑。我所求者,亦不过仅仅是那人凝神于剑之时,偶一转眼间,不经意的一次回眸,如此,足以。可是孤鸿却是满腔炽情,于短短一句话间,便已流溢无穷,可想见,他所求者,必然比我更多,于情之一字上,亦必然比我贪心更甚。我该如何,才能让他彻底的死心明了,西门吹雪本不属于他,亦不是他所能求的?
劲风乍起,一闪念间,我竟是于猝不及防之际,被宫九自身侧探手,捏住了西门吹雪的衣袖,此时此刻,心底懊丧羞怒愈甚,只比宫九略略慢了一步方落于他手腕之上的手,亦是不自禁的急速加力,一声冷厉的怒喝方要出口,却是被一声惊雷般的怒喝,先一步于耳际响起:“别碰西门吹雪!”于是,生生便被梗在了喉间……
叶孤城番外(十四)
若说先前因出言之人语声中充沛的感情,令我多少还有些不确定来人的身份,这一声大呼,却是令我彻底的明了了,刚刚那一句感情真挚的“西门庄主”,当真是出自孤鸿之口。只是,反复思量,我亦难以理解,不久前尚满怀傲气,便连西门吹雪亦敢开口邀战的孤鸿,何时竟对西门吹雪有了如斯感情,莫非,他竟不是如我所以为的那般,居心自傲,素来视西门吹雪为假想敌么?心思百转,手下却是亦自加力,然如此仍挡不住宫九的一番胡言乱语:“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难道没看见西门庄主都没意见吗?”
我知道,便自宫九张狂无礼,大异常人的诡异行径,亦可明了,他的话,一分一毫都不可信,我亦知晓,自己最该信,亦只该信的,永远都只有西门吹雪,唯有他所言,才是最真实无伪的,这世间亦只有他,才是绝不会乱出妄言的,而便连叶孤城自己,所出之言,亦是百转千回,难应真心,毕竟,如今的叶孤城已然不过是汲汲于权势的一介俗人,再也非当年那如同西门吹雪一般,只爱剑,亦只痴于剑,万事万物皆不萦绕于心,更加不屑于虚言示人。但是,这一刻,我却仍是不由自主的心中缓缓升腾起了一丝疑惑,西门吹雪剑下素来无情,他待宫九,却实是太过手软,亦太过关注与他了。念及宫九初至之时,西门吹雪望向他的眼神,那般炽热的眼神,莫非,他与宫九,当真有过不为世人所知,亦更不为我所知晓的隐秘过往?心中辗转,然而望向西门吹雪之时,手下却是情不由己的,施力愈重。
西门吹雪却只是回以冷冷一瞥,旋即并掌如刀,竖掌急切。我眼见两人拳掌交接,有心Сhā手,却是忆及己身,过往与人交手之时,亦绝不喜第三者Сhā 入,只得默默而观,也罢,以宫九的身手,西门吹雪,终究是吃不了亏的,而正如叶孤城那由剑而来的自负一般,孤傲如西门吹雪,对他的不信任,必然是比死亡所更不能忍受的。所以,我只能相信他,也必须绝对的相信他,如相信知己,甚至如相信自己一般的相信他,而西门吹雪永远值得叶孤城相信!
然我虽未出手,孤鸿却是毫不顾忌武林中的定例,不但全然将我往日所言抛置于脑后,便连素日里所传运剑之法,更于急怒焦切间犯了用剑大忌,他竟是运剑直劈宫九头颅而去!纵然心中再多不悦,当此之时,不知出于何种隐而不可告人的心态,我却仍是不由得紧紧捏住了宫九的手腕,神情漠然的直望向孤鸿劈下来的剑光,即使有负于剑,纵然有亏剑心,这一刻,我的心中却仍是隐隐然的升起了一缕素日里为自己所鄙弃不已的心念,亦愧亦悔,却又绝不愿此时手上撤力……
然而,不知是宫九命硬,抑或上天亦不愿叶孤城为此卑劣之事,宫九身子一缩,竟是眨眼间往我怀内撞来。想及那日昏暗的屋内,宫九紧紧握住西门吹雪修长的手,流俗轻浮的面上隐隐得色,直如见粪土污珠玉,他怎么敢!我的心内,立时不由的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愤怒之感,一时间,便是一丝一毫,亦不愿被他沾染上身,迅即抽身急退,紧紧捏住他手腕的手,亦只得无奈松开。但这等人物……腰间长剑乍然出鞘,我神情一冷,立时便是挺剑直刺,纵然西门吹雪有所不忍,今日亦定将你斩于剑下!
用剑之道素贵专一,交手之际更是首重心神凝注,是以,虽不知宫九因何乍然间来势受阻,招数忽偏,但我亦未放在心上。叶孤城长至今日,纵然尚不足以称身经百战,但亦可谓久历生死之决,交手之际骤生异状,纵非常事,却也不足以为奇,自是深知当此之际,绝不可心神稍分,毕竟,生死之间,往往只隔一线……剑势一偏,我就势转刺宫九咽喉,却不想,终因变招移势,长剑至时,略略慢了一分,由此便是生死两隔……竟仍是被宫九脱身而去,这一次,便是微微浅创,亦未能留于他身上。然而,宫九虽脱遁而去,令我心中不由的升起懊恼,怒悔这等在往日,数年间也不得于心底一线的情绪,乃至躁动,却是终不如,一转头间,便望见孤鸿软软倒入西门吹雪怀中那一幕,令我心底乍然涌起的激浪狂潮,更使我心神摇撼,难以自抑……
白衣乌发,峻冷如冰雪的男子,我所心心念念,昼夜难忘,便连伸手轻轻相触,亦是唯在梦中才敢生出的逾礼之念的西门吹雪,正以我往日所从未见过的温和之态,柔柔拥住怀中容颜清俊,眉眼含冰,却难掩眼底那一丝激烈炽热,更几至唯有春意二字可予描摹的热忱情感的白衣少年,一时间,径自成了一副动人的画卷,美好和谐的,几令所有望见之人,都不忍破坏,然而,这一刻,我的心底,却是生生被这美好,刺得心头滴血,缓缓却不止。出身贵重,少年成名,容貌英俊,年少多金,更兼剑法高绝,叶孤城虽从未以此为傲,却亦因此而从无所求,今生今世,心中唯剑而已,而剑道,与我却亦是可求。然而今日,此刻,酸楚、苦涩、裂痛,不可抑制的滚滚而来,叶孤城,终究是尝到了情的滋味,亦尝到了冰冷的妒火,于心底绵延灼烧的滋味……
那人怀中的孤鸿,面色酡红欲滴,一双眸子更是莹莹泛光,亮如星辰,面上则是几不可抑的,现出一丝如怀春少年般犹带羞涩的笑意,我却只能冷冷的立于不远处,强忍着心头的不可告人的羡慕,乃至那一丝丝,比之仇恨更加难以消泯的妒意,看着,望着,沉默着。我知道,我不该恨,更不该妒,西门吹雪本就有权利爱任何人,他有权利爱孤鸿,甚至爱宫九,更有权利,不爱叶孤城……
我默然的遥望着两人,孤鸿确然是这世间,我唯一仅存的血亲,他的容貌,自是比之任何人,都与我更加的肖似。于是,不知何时,酸楚刺痛间,心魔无声无息的涌起,茫茫然中,那倒于西门吹雪怀中的少年,因着我那心底一缕不可告人的妄念,却似是隐隐化成了我,化成了叶孤城……
叶孤城番外(十五)
对面软软倚在西门吹雪怀中的那人,面容在无声无息间,于我眼中,似是被替换成了我的,替换成了素日里,我于镜中惯常所见的那副容貌。但是在这一刻,我的心却依旧是清醒的,冷静的。略带羞涩强自冷酷的面容不是属于我的,那清俊的面容上红润的霞色亦不是属于我的,不是属于叶孤城的。身为男子,叶孤城所想要的,绝非是如婉媚多情的女子般,倚在那人怀中,容人轻怜蜜爱,我所想要的,是……一瞬间,脑中不禁又自徐徐闪过那一夜不堪的乱梦,一直以来,我所深深掩于心底,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露于面容之上,行止之间,只因,我亦知,那人是绝不会容人对他抱有此等几如亵 渎般,不敬的臆想,纵然彼亦有情,只怕也绝不会甘于曲身他人之下,毕竟,他是西门吹雪……
神思恍惚间,对面两人的面容之处,又似是隐隐的泛起如幻象般的波纹,两人的面容几现互换之势,心中一滞之下,复又一惊,转瞬间心神即自归窍。我勉强抑住心头忽起的那一丝酸楚与微微的失落,迅即几步上前,一伸手,便自西门吹雪怀中拉起了孤鸿。刻意的忽略了孤鸿微微的挣动,我下意识的看向了西门吹雪。依旧是冰封雪凝般冷峻的面容,依旧是寒潭般幽深的,漆黑的,亮如星子却只隐现冰冷寒意的眸子,原本,对着这样一个心如冰雪,剑通神灵的男子,叶孤城心中本该只余敬意,这一生,最多也便是知己之义了,于追寻剑道至境的道路上,能有西门吹雪这样的对手、知己相伴,这一生,已然足以,却不想终是阴差阳错,那一日碧水潭前,一念既生,心魔陡起,自此,脱轨的命运,便再也难以挽回,亦再也无复往日的心如止水……
便如此刻,望着西门吹雪毫无表情只余寒意的面容,我却仍是自心底情不自禁的,泛起方才现于眼前的那一副幻象。若当真唯有叶孤城屈身俯就,方可成全此情,那么,我……乍然惊觉自己当下所思,惊震之下,几是狼狈不堪的挪开眼去:“孤鸿无理,还望庄主海涵。”
狼狈、难堪、愧疚,乃至心虚,往日从未有过的感觉如浪一般,在这一刻,乍然淹没了我,一时间,我几乎对所有的事,都失去了应有的反应,直至叶馨的声音突地响起:“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突如其来的女声,终是令我醒过神来,心中却是只余惊悔、自嘲。这点小事便自大失分寸,与往日相比,当真是判若两人,然便至此刻,我的心底,却仍是在难以自制的,涌起一丝丝难言的忧虑,西门吹雪绝非愚人,而叶孤城这几日,却实是现出了太多的异样,只不知,他究竟察觉了多少?倘若当真因此为西门吹雪所敬而远之……想及此处,心似是一分分,在缓缓的绽裂开,然而,对着那样一双幽深冰冷的眸子,面上却依旧是只能一片疏漠。
忽觉一道目光带着几分躲闪悄悄落于身上,转眼一顾,却是叶馨正颇有几分神情诡异,甚至可谓是心虚的悄悄望向我。看了一眼她手上捧着的那一套白衣,我自是明了她此来之意,但是……我忽然间忆起,之前因孤鸿不自量力,挑战西门吹雪,便令他这几日不得四处游荡,专心练马步,于锻炼下盘的同时,一同磨练心境。而我亦曾令叶馨随同监督,可为何今日这两人却是违令而同时出现于此地?
莫非……我忽然想及一种可能。早先叶馨对我之态,尚颇有几分含情之意,但自孤鸿一入岛,便似是心神俱自转移到了孤鸿的身上。不但时不时的关注于他,更常常于无人角落中,默默看着孤鸿,且常于面上现出莫名笑意,甚至偶有笑出声响之时。如今细细思来,这岂非便是城中耋老们素言的少女怀春之态?而相较之下,她对我却是从无此态,素来便是敬畏有加。再以及往日她亦常常主动接近孤鸿,就衣饰之流相谈甚欢,而幼时尚好,但近些年来却越来越是形容冷酷的孤鸿,往往旁人极难得其一顾,却偏偏与叶馨交从甚密,此种情况尤以前些时日她被我遣去万梅山庄归来之后更烈,眼下她手捧白衣而来,只怕来意也未必真如我之前所想。想及此处,一时间,我的心底亦是不由的有些为难。若是叶馨能将孤鸿的心思自西门吹雪身上引开自然是好,可孤鸿毕竟是叶氏当今仅余的血脉之一,而叶馨与他,终究是身份有别……
我忍不住深深的看了叶馨一眼,眼中或是带着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怜悯之意,反令她颇有几分惴惴之容,便连口中出言,亦是有了几分莫名。我心底微叹,各家有各家的烦恼,正如我为这不可告人的秘情所苦,她所忧者,或许便是孤鸿对西门吹雪这无以言述的狂热吧。方挪开眼去,不再看她,却听得西门吹雪道:“晚上西门吹雪再去拜会城主。”然我尚未答话,叶馨便先一步急道:“西门庄主,等等……”
神色漠然,我的心底却是不由的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虑,更生出了一丝,日后自己忆起亦觉好笑的微怒,不知为何,又或许此时此刻我正自为情所苦,这一瞬间,心中冒出的念头,却竟是莫非叶馨便如我这般,对西门吹雪亦是有了不可告人之念?然叶馨却是来为南王世子传约见之信的。
南王世子,宫九,这两人都是我此时所急欲将之与西门吹雪阻隔开的人。一个,事关复国大计,隐秘之谋,另一个,却是出于我那绝不可示人的私心妄念……只是,突然听到这两人的名姓出现于一处,心中的某根弦,不由的,乍然间紧紧绷起。然而,比起南王世子,本应可有可无的宫九,却反是令我便于提及之时,亦是几不可抑的,似有寒意怒气自话中流溢而出。
略言几句,我便匆匆而去。于西门吹雪面前,我终是有所顾忌,然而更多的,却是实不愿在他的面前提及这等世俗名利权势之事。这般俗物,已然毁了一个叶孤城,便绝不能,令其再沾染西门吹雪,再玷 污,这世间的另一柄剑,另一柄,无情却美至极致的剑。
一路带着孤鸿到了临时预备下的房间内,神情淡漠的静静看了他许久,所得的,却仍是他不由自主的失神微笑,而他面上,那层层的晕染红霞,更是令我几不自制的忆起,不久前,他与西门吹雪两人相拥,那一幕比剑更利,直刺我心底的景象。不论孤鸿对西门吹雪是敌视,还是仰慕,作为兄长,我都不能任其发展下去,必须将他的心思引开,毕竟,我如今所密谋之事太过可怕,而白云城无数性命,又实在太重。至于孤鸿,以今日之情来看,他对于西门吹雪,又能瞒得住几分?叶馨与他虽是身份有别,但或许,也只能依他了。
微一垂眼,我淡淡道:“你可有喜欢的人?”孤鸿一下子醒过神来,脸色愈红,口中却道:“没有。”只是语声间,已然多了几分迟疑与吞吞吐吐。我心下了然,只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孤鸿面上现出几分克制不住的陶醉之意:“漆黑如乌缎的长发……”我忆起叶馨每日收集淘米水灌洗出的乌绢般的长发。“白皙如雪的肌肤……”我想起叶馨那便只以眼望,都觉雪白细嫩的皮肤,但同时亦想起了之前一次夜间偶遇,她满面异色泥浆,令我几疑厉鬼索命。“只关注特定的人……”我于心底不禁默默点头,确实,叶馨常常于角落间注视着,甚至莫名微笑的只有我与孤鸿,她对旁人几可谓少有关注。
既已得出答案,我便截断了孤鸿几欲出口的剩下一些话,问起了另一事:“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孤鸿依旧是面无表情,面上却反是更红了:“叶馨说,马步练久了会……罗圈腿,她说西门庄主……和兄长都不喜风仪鄙陋之人,所以……”我眉眼一冷:“此事又有何干?”
“我听说,西门庄主精于医道,所以,我想请西门庄主指点我一下,叶馨说的那个全身按摩……”
叶孤城番外(十六)
听孤鸿乍然说出这么一句,一时之间,我亦不知该作何反应。心中自是有怒的,我虽从未听过全身按摩这等说法,但尚不至愚鲁至不解此中之意,只是,此等事便是我亦无法厚颜向西门吹雪开口。毕竟,纵是指点,要那人行此类于仆役之事,仍委实太过折辱。莫说西门吹雪本人会作何反应,便是我,一想至那双修长有力、白皙如玉的手,那样一双握剑的手,落于他人身上,轻揉浅按……心头便似被重重拧过一般,亦酸亦痛,更甚至,血贯顶颅蒸腾五内。这样一双手,便是落于叶孤城自身,心中亦是有所不忍,纵然当真要习此技,亦该是叶孤城效其口述所传,请西门吹雪亲身相试……
但我亦情知,叶馨或许不过是心忧我对孤鸿太过科研,令他素日里练功太过疲累,方才按捺不住,否则,纵然江湖女主不似世家千金般处处拘泥守礼,但叶馨云英未嫁,往日里虽偶有异举,但亦尚可称矜持,今时如此,亦是其情可悯,与我一般,终归也是为情所苦……想及此处,我心中怒意渐消,眉眼间冷意便是稍敛,对孤鸿和声道:“此事是为兄疏忽了,但你不需在此事上花费心思,叶馨亦通医道,你若练功累了,便由她来为你……全身按摩吧。”
这亦算是我这做兄长的成|人之美了。孤鸿却似是有些不乐,但他素日里俱是面冷如冰,今日眉眼少有活色已是异事,我这为人兄长的,平时却尽是忙于练剑,乃至谋划复国之策,于孤鸿少有关注,而当下他面上又是霞光已褪,一时间虽有所感,却终是难以寻出端倪,或许,只是我一时误察亦未可知。想及之前竟对他生出妒意,我心底不由更是愧疚。少年人血气方刚,仰慕强者亦是常事,孤鸿又非天性冷漠,不过是素日里容色淡薄,不露于外罢了。更何况便是叶孤城自己,今日一见西门吹雪,不也犹自心摇神撼,不可自持么,为何又独怪孤鸿?究其根本,终归是叶孤城为了那人情念蒙心,不可自制……
温言勉励了孤鸿几句,便令他退下了,然而孤鸿走了,我心内却是因他那一句“全身按摩”,隐隐间似是平地起了波澜,便是盘膝打坐,亦是心神纷乱难定,而之前为我所强自掩于心底的那番乱梦,也不可自制的于眼前忽隐忽现起来,一时间更是浑身血气奔涌,妄念屡生。数个时辰之后,直至夜色落下,我才勉强静下心神。整衣理冠之后,我缓步往主厅而去,今日,是我的生辰,今日白云城中宾客云集,今日,叶孤城亦应专心正事,不可再念及那般夙夜难消催人心智的,儿女私情……
主厅之中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无数张脸俱在满面含笑,无数张嘴俱在连声作贺,然而厅中人声嘈杂火热,我心中,却自始至终只余冰冷一片。世间之人纵有亿万,知叶孤城之人,又有几人?若无一人知心解意,便是居于闹市喧嚣之地,叶孤城所能得者,仍是高处不胜寒,仍然唯有寂寞……忽然间,厅中人声乍冷,隐隐间,似有一派如侵肌骨的寒意渐渐弥散开,竟是于片刻间,已然稳稳的压住了满堂的宣沸扬天,而在这一刻,我更如鬼使神差一般,为心中那一丝隐隐的萌动所驱,忽的抬眼望去,千万人中,我正正的望见了那个人。冰雪为肌,梅香彻骨,而剑为神灵,我望见了,西门吹雪……
夜色间,西门吹雪傲然独立,白衣胜雪,遥立门外,却让所有人的眼睛,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都看向了他,也只看得见他。我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下心神,目光落向了正呆呆立于门口的下人身上,随即便见他立时浑身一震,急忙通报:“万梅山庄西门庄主到!”看着西门吹雪一步步缓缓前行,面前人流更如分波劈浪般自动避于两侧,让出一条直通我面前的道路来,而我却已然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默然凝望着他,恍似千百年间,我便一直立于此处,只等着他来到我的面前。
不知何时,西门吹雪已然来到了我的面前,我静静的看着那一双幽深如潭的眸子,面上几是抑不住的想要微笑,但终是压了下来,毕竟,我分毫不愿自己于西门吹雪的眼中,只是个轻狂浮浪之徒。略一寒暄,我便见西门吹雪面上,竟是破天荒的露出了一丝微微浅笑,便如寒冰乍破,大地春回,直令我的心在这一瞬间,亦是不由的暖了起来,满是喜悦。我强自压着心底的这股如巨浪般乍然涌起的喜悦,却连指尖亦是不由的,在微微发颤,心中于此时升起的,更是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唇角浅勾便已令我失控至此,若当真是开颜而笑,只怕,我此刻已然是不顾一切的伸出手,紧紧拥住了西门吹雪,更甚至,吻上了他的唇……
我的目光不可自制的,死死的盯着西门吹雪淡粉色的唇,不知不觉间,手臂亦是下意识的向前一伸,幸而我练剑多年,自制力亦是极佳,手臂刚略略一动就已瞬时惊觉,立时便不动声色间将手缩了回来。带着隐隐的忐忑甚至心虚,我将目光转而自西门吹雪面上滑过,却是殊无异色,心下这才不由略略松了一口气,若是他察觉了我方才所欲为之事,现下只怕已是怒极,纵不立时拔剑相向,亦绝不至平静至此。但放松之余,我的心底,却又是不自禁的,生出愧疚之意。以西门吹雪的武功,哪怕旁人稍有异动,亦是绝瞒不过他的,若他当真未察觉我方才之举,必然是信我至深,而我却……然而心头愧意陡涨之际,我的心底,却仍是不可自制的又生出一丝念想,或许,他并非无所察觉?或许,他并不介意此事?我只觉心头在微微颤抖,或许,西门吹雪的心中,对叶孤城亦是有情?
我心知,这不过是我自欺欺人之念,甚或是我情乱于心之时所生的幻象,却仍是止不住,那一缕隐隐的希望,自心底蓬勃而生。忽然间孤鸿那一句“全身按摩”,却是在这一刻莫名的浮上心头,于是,便在此时,我更是止不住的,浑身不由的涌起一股汹涌的热意,而这热意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我亦曾偶有感受过,我知道,这是来自于男子天性的欲 念。我心中自是明了,这般欲 念不但玷 污了知己二字,更是对西门吹雪的不敬,然而当此之时,色令智昏,亦令胆壮,素日里的冷静淡漠更是尽皆不存,在这股几如无穷无尽的热意的催迫下,仿若鬼使神差一般,我便欲出言,心头更是抑不住的,于无形间隐隐升起一丝不可察的戾意,若是西门吹雪拒绝,我……
“叶城主,西门庄主,两位好高的谈兴啊。”耳际乍然响起的语声,便如兜头一盆冷水泼下,不但瞬时浇息了我满身那似火急焚般的热意,更是令我的背脊之上,在这一刻,亦是隐隐的沁出了丝丝的冷汗。我刚刚,竟然会生出那般念头,竟然,当真想要对西门吹雪不敬,刚刚的那个心怀欲 念,理智几近全失的人,当真是叶孤城吗?抑或是,不知不觉间,我的心魔竟已是如此之重……
南王世子却不知我刚刚心中所想,只一味欲为宫九托辞转圜,而我此刻正为自己心底将将生出的那一缕暴戾之念,亦心惊,亦自责,亦厌弃……想及前时宫九所为,不可自制的,满腔鄙厌之念顿时不由的聚于一处,形容亦自冷了下来:“不是误会。”及至望向宫九面上,心底更是杀念大起,然正出言邀战之际,却忽闻西门吹雪欲私会南王世子。
在这一刻,我的心情似是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复杂,便连我自身亦是摸不清其间的纷扰变乱。我自然是忧的,南王世子是我复国之计中,极为关键的一环,所知内情之多,亦是少有人能及,而他,却实在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更不是一个冷静的人。因为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是绝不会想要与西门吹雪密谈的,而一个真正冷静的人,亦绝不会为了一点意气之争,便冒着泄密之险,定要与西门吹雪这样的人狭路相逢。纵然我如今亦已看出,真正的西门吹雪,其实并非如武林中人所想的那般冷酷无情,亦并非真的分毫不为外物所动,他仍然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亦有感情的人。这一点,若是在我拜访万梅山庄,真正见到西门吹雪之前,就为我所知,我必定会失望,很失望,然而如今的我,见到这样一个西门吹雪,心底却是只余庆幸、欢悦,只为,这样一个西门吹雪,才是真正的,给了叶孤城希望之人。
然而此时此刻,我心中却也是隐隐的,有了一种放松的喜悦,便如极力隐瞒日夕忧虑的秘密终于要暴露于人前的,那种难以言述的轻松感,或许,借此之机,叶孤城终于可对西门吹雪坦然一句,我对你,绝无伪饰、隐瞒,叶孤城对西门吹雪,不论是否起了妄念,但至少,我是真诚的,无伪的。于是,一时间,便连望向西门吹雪的目光,亦自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意,只是,我终究没有忘却自己所肩负的责任,仍旧只得出言阻止,犹自带着心底那一丝无人可察的不安:“世子……”我所谋划之事实是不可见天日,只是有心阻止,然而骨中那一分与生俱来的傲意,却是生生将剩下的话,梗于喉中,叶孤城何须至此!于是众人眼前,却终究只是欲言又止。而我的目光再冷,亦似乎在南王世子的眼中,终不及西门吹雪欲求真相的心思,纵然额上俱是冷汗涔涔而落,他却仍旧是满面含笑,引西门吹雪而去。
叶孤城从不做徒劳无功之事,南王世子邀谈西门吹雪既已成了定局,我便也不准备再过多Сhā手,否则,徒扰心忧。只是,我默然望向两人背影,一纤尘不染的白衣,一花式繁丽的锦衣,眼中却只觉刺目无比。如西门吹雪这般纯粹,这般高傲,如寒梅,胜冰雪的男子,所应陪伴于他身畔的,亦应是一袭胜雪白衣,而非是这等尽现富贵俗丽之物……紧紧望着南王世子的背影,复又忆及那日沙滩上两人缠绵难分的身影,我的目光却又自深沉了些许,莫非,这两人并行之象,便是在预示着,警醒着,一旦将来大事有成,身着锦衣贵饰,纵为世间至尊至贵之人,亦只能与那人渐行渐远,再也不堪相配……纵然明知,或许这才是对那人最好的,但我的私心,却终是不能容此事发生。
或者,是心忧南王世子妄言泄密,又或者,是方才被强自熄灭的欲 念戾意犹有残存,我却是做了一件,便在往日,叶孤城绝不屑于去做的事——我默默的,跟在了那三人的身后。我心中亦自明了,有西门吹雪在,我是断然不可能,听到只言片语的,但便是西门吹雪不做防备,我亦无意上前,叶孤城尚不至沦落到,要于隐蔽处暗听他人私言!然而心底却似有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我,纵然身于西门吹雪可察范围之外,却是遥遥紧缀。或许,叶孤城终是难以安心,更或许,我对宫九,终是心怀不可释,且令我自身亦难以明了的防备之意,这亦是叶孤城有生以来,头一次生出的,对一个人的,强烈的敌意。然而,我的心底,又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觉,又或许,我只是想要对西门吹雪说,孤鸿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只为距离太远,便是我,亦难以对三人的面色神情细察入微,但是,这于我并不重要。我的心底,尚有比之更深,更不可为人所知的秘密,若无白云城,叶孤城实已无所畏惧。我的目光,一直便落于宫九的身上,或者说,落于宫九的手上,直至宫九远去,我的心,方才稍稍松了一松,然而,西门吹雪的身边,此时,却仍有个南王世子……我虽看不清两人的表情,亦听不到,两人的声音,但我却能见到,南王世子此时,正一分分的,在缓缓的靠近那个人。我无言的遥望着两人,眼中却是不可自抑的,死死的盯着两个身影之间的间隙,南王世子向前的每一步,都似是踩在了我的心头,而他每接近那人一分,都让我的心底,不自禁的紧了一紧。我几是听到,心底有什么声音似在无声的咆哮,更似有无形的冷意,缓缓渗入了心内,终是将我的全部定力催成灰烬。南王世子此时,是否正在为宫九巧言辩解?又是否,俱已将所有的密谋展现于西门吹雪之前?我的心底,似被刺得生生滴血,宫九既已看破了我的心意,那南王世子此时,又是否正在将我那不可告人的妄念细细述说于西门吹雪?南王世子……宫九当真值得你如此?
怒至极处,我却反是彻底的冷静了下来。心心念念,患得患失,这段时日以来,我只为爱上一个值得任何人去爱,但在这世间,却唯我不该生出不敬之念的人,而为情自苦,心魔蚀骨,却忘了,叶孤城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剑决生死,纵是为情,亦何妨直问本心!叶孤城本就为心而痴于剑,此时亦是为心而爱于人!脚下轻点,似缓实快,及至时正好听得一句宫九有心亲近,然而,我的心中却是无喜无怒:“只可惜叶某并无卖友求荣之意。”叶孤城并不需要!
往日的愁绪牵念一时难以尽消,然而此时,我定定的看着西门吹雪,心中却已然明澈:“庄主还是忘了吧。”叶孤城亦该忘了,剑的世界本就是最纯粹的,不是生,便是死,非诚即伪,而叶孤城所爱者,亦正是剑的纯粹,亦是西门吹雪的纯粹。不是众人口中冰冷彻骨的万梅山庄庄主,亦不是传闻中只痴于剑,高处不胜寒的绝代剑客,而是那个纵至深夜,亦会陪我对弈的西门吹雪,是那个碧水潭前面现微怒的西门吹雪,是那个察觉我所思端倪,却仍坦然接受的西门吹雪,亦是那个,于千百人中,只对叶孤城一人微微浅笑的西门吹雪……我知道,或许,这并非全部的西门吹雪,但是这些便已然足够。而今日,我只想告诉你,叶孤城真正的心意……
叶孤城番外(十七)
静静看着对面那人,纵使已然定下心意,然而我的目光虽平静,心底却仍是不由得,为自己即将所为之事而如浪急涌,毕竟,我所欲言述心意那人,是西门吹雪……默然良久,直觉已然心神凝静,我方才欲开口,却不想,西门吹雪反倒于片刻沉默之后,先一步坦然直言,他说,他对我的心思,其实并非一无所觉……纵然自己亦明了,叶孤城其实并非擅于掩饰自己心意之人,纵然明晓,这世间能看穿叶孤城心意之人,其实并未如己所想的,那般少,纵然已于有意无意间的忽略中,曾有一刹那间的揣思,那人冰雪凝寒的面容下,究竟又是否曾觉察过叶孤城夙夜难熄的情思,然而这真正将自己心底最不可告人的妄念,直现人前之时,我仍是不自禁的,心头轻颤,通身血液更是瞬间为之一凝。西门吹雪,你当真,已然心下明晓,叶孤城因你而生的这一番痴心妄念……
一时之间,我几欲将心底最深刻,最强烈的感情,都在这一刻,向对面的那人尽数迸发出来,一吐这段时日来,满腔相思之念,以及心底每每忆及他冰峰雪崖般的身影时,那股无以言述的,亦在之前,从未于自己心底浮现过的温柔,与甘悦之意。西门吹雪,你今日言及此事,容色语声中,却全无冷厉怒意……叶孤城是否可以顺从己心所愿的以为,你的心中,其实亦有情,或者,至不济,于你的心底,对于叶孤城这般情思妄念,并无厌恶之意?
然而,在这本应狂喜失措的一刻,我的心头,却仍是不自禁的罩上了一层阴影。世事岂会这般易顺人意,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一般,此生俱可谓为剑而生,亦同样在时时刻刻的等待着,等待着为剑而死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是剑,他的人亦是剑,叶孤城为剑而动,更为人而动,纵然西门吹雪确然有情,却终不知,自己是否亦能打动那人,真正的打动西门吹雪……于情之一字,叶孤城终究还是无法如手中有剑时那般,胸有傲凌天下之意,心怀绝胜无咎之念,只为,情实是天下间最难掌握的剑,亦是天下间伤人至深,亦最锋芒无匹的剑,更因为,叶孤城的对手,是你……
然而,正当我心为情扰,难以自制之时,却是不由得忽然忆起,方才,南王世子曾于我所无以察知之处,与西门吹雪的那一番密谈。心下瞬时一冷,满腔为刚刚西门吹雪那一句有所觉,而骤生乃至炽极的情火,一点点的冷寂下来,心神亦自一清。这般想来,或许,叶孤城为西门吹雪所察的,其实并非儿女私情亦未可知。这些时日来,我只顾徒为心魔所困,却是忘记了,叶孤城不欲为西门吹雪所察的心思,并非只唯这一腔本不该有的痴心妄念,亦有,那传袭于叶氏历代先人的复国之愿。
忽喜忽悲,欲乐又忧,心中的纷乱杂扰终是俱化为了一句:“……庄主何时察觉的?”此时此刻,我的心头直如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分分的捏紧,便连浑身血液亦似在这一刻忽的凝滞起来。我想知道,西门吹雪,你所察觉的,究竟是什么?是叶孤城不得不为的祖先之愿,抑或是,叶孤城强自压抑于心底无数时日,便连轻触一下,亦深觉有愧己心,更愧对你我这一份知己之情的,那一丝宛如心魔般的妄念……然而这一刻,我甚至连直言相询的勇气,亦似已然尽消,心下唯余苦涩。若你知晓,你面前看似孤傲寒漠的叶孤城,亦不过如寻常世人般,汲汲于名利权势,而非你所想的那般,心如皎月,除剑之外皆不入眼内的绝代剑客,你又该是如何作想的?
若说你所察的,乃是叶孤城的那一腔敢示天下人,却唯独不敢为你所知的私情……叶孤城近些时日所为,确然大异往常,但却不知,究竟是何时、何地、何事,竟露形至让你察觉了端倪。纵然我满心希望此事并非我一人之愿,却不愿我心底那般不堪的念想亦就此直露的现于你的眼前。而此时此刻,我几是无法自制的去回想,莫非,是我大异素日冷绝寡漠,不顾地主待客之谊,寒夜中厉然一剑,向宫九挥出之时?莫非,是我目光在滑过你面容之上时,不可自抑的流连于那两瓣粉色,又透着决然无情之意的唇上之时?又莫非,是我卧于几近于你身侧的房内,午夜梦回之际,为迷雾中冰雪寒梅所扰,难以自制的于喉底轻叹般溢出西门吹雪四字之时?
西门吹雪静静看了我一眼,似在斟酌不会刺伤我的语句,而他轻吐出唇的,却是虽句句皆迥异于他那犀利如剑,直刺人心底般的性情的温和暗示,但所带来的,却终归是字字句句皆如金石般重重击于我的心底:他确然察觉了!只是,叶孤城从未想过,他所察觉的,竟当真是叶氏复国之谋……心底惊震之余,隐隐的,竟是起了一丝莫名的失落与酸楚。叶孤城此番情动,便连自己这身在局中之人,亦深觉所为大异往常,却不想……相处虽短,我却业已看出,西门吹雪与我本是一般性情,于权势富贵之事俱是毫不挂心,此番却是如此……难怪先贤俱言近墨者黑,莫非果然,唯有陆小凤才是叶孤城此生最大的对手吗?
我几不可控的禁不住面色微微一变,心中更是一时间五味俱全,难辨酸甜苦辣。西门吹雪并未察觉我所心生的不敬之念,我本该心喜两人之间,这纯粹的知己之情得以继续维系下去,毕竟,叶孤城所求者,亦不过是,能比旁人,离那人更近一步……然而在这一刻,却不知为何,我几乎完全忘却了,两人方才所言及的究竟为何事,为心底隐隐弥漫开的苦涩和不甘之意所驱,反是直如赌徒般,不自禁的,瞬时只作孤注一掷:“那庄主对叶某的心思作何感想?”这一刻,没有先人之愿,没有皇图霸业,更没有,陆小凤……叶孤城只想知道一件事,西门吹雪,于你的心中,又是如何看我,如何看这份,令我自苦至今日,几成心魔般的情思妄念?
我的话刚一出口,旋即就见西门吹雪微微拧起了眉,便连眼底亦现出一丝隐隐的碍难之色,便不觉心下略略后悔,或许叶孤城这般几不顾惜颜面的穷底直追,于真相揭开之时,亦让西门吹雪心中尴尬,甚或难堪。然他本可纵不勃然大怒,亦可拂袖而去,却终究是为全知己之情,强自压下了心底那或许已然为叶孤城的乍然冒犯之语,而生出的一丝不悦,思量再三,仍只婉言道:“其实城主有此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事必然遭人非议,且有损于城主清誉,我亦不希望与城主之间是这种关系。”
……正当我心底,几已对西门吹雪能够真正察觉到我心底这一番异样的感情不报希望之际,却忽然听得,自西门吹雪的口中平静的吐出了这么一句,难以名状的狂喜,混杂着深难透底的闷痛瞬时淹没了我,虽然西门吹雪所言的,乃是拒绝之意,但这一刻,我的心中,却仍是不自禁的,喜悦之情压倒了被拒的伤痛。默默体味着正于心底涌动着的,那难言的复杂之意,我的心中却是隐隐的若有明悟,或许,于我而言,自己心底这份不可告人的妄念竟分毫不为那人所察知,才真正是更不能为我所接受的。正如两人交手,无论是败是死,都要远远强胜于不入对方眼内……而叶孤城既敢生此念,心中亦隐隐有所觉悟了,非生即死,不过如此。毕竟,这世间,若只有一人能将全部的感情俱付与手中剑,不为分毫旁人外物所动,那人必然是西门吹雪,而这世间能于叶孤城倾心之际却仍是不为所动的,亦唯有一个西门吹雪。
纵知西门吹雪如此作想实是意料中事,毕竟,多少次午夜梦回,叶孤城亦曾于梦中几番直言相问,而那于混沌迷雾中只隐现一身似雪白衣的冷峻男子,由来便只一意,从无转移……西门吹雪,你可知,你并非第一次拒绝我了,西门吹雪,这亦是你第一次,真正的,直白的拒绝我。心底隐隐闷痛,只可叹便在此时,叶孤城却仍是禁不住,想要将你冰冷无情语声深深掩于心底,只为,自此之后,或许,叶孤城再也无法如当下这般,能够静静聆听这冷酷,却牵心动情的声音了。但无论如何,纵使今生无缘,纵然亦自知心魔已深,再难断情,但对你这一番隆情厚意,叶孤城却仍是不能不为之所动。叶孤城终是私心太重,只为一己这不该有的多情,便全然忘却了,纵是自己不在意虚名,但毕竟,你我二人若当真从此朝夕相伴,情意永结,却终归是你的清誉受损最重……
想及此处,我心中顿生愧意。叶孤城竟只顾自己一时悦乐,妄念便为之日夜难消,却全然忘记了,西门吹雪,你亦是男子,亦不甘雌伏于人下……若你当真一如叶孤城所感一般,心中亦自有情,又甚或,若叶孤城这副形容尚能入得你眼内,你此刻,或许亦为自己心底这男子天性中的欲 念而强自压抑,婉言相拒,或许不过是念着叶孤城那一点可有可无的虚名……心中一时间悔愧交迸,更觉难以直视对面之人,我垂下眼去:“察觉叶某有此心思,想必庄主心中必是大怒吧?”西门吹雪的孤高冷傲天下俱知,若知晓自己视为平生最堪匹敌的对手,乃至所引为知己之人竟起了贪恋之心,如何能不怒?便是叶孤城自己,若知此身为人所念,亦必一剑诛之,而能让叶孤城心中无怒之人,这世间亦唯有一个西门吹雪……
但直至此刻,那人却仍在为我而想,仍旧违逆本xing,以过往从未有过的和煦之语,温言而慰。听得他言及我生出此心,有负手中之剑,一时间,我亦不由得念及昔日所闻的那一句斩钉截铁的“不诚”,心中更是不可自抑的一震,莫非,当真早在那时,你便已透过剑,看穿了叶孤城已在无声无息间生出的,便连自己那时亦未察觉的一缕情思妄念?这便难怪,叶馨要告诉我,西门吹雪虽心中只有剑,但却并非心冷如冰,亦是懂得人,懂得感情的,所以,你的身边尚有陆小凤,有花满楼,将来,或亦会有痴恋你的女子,亦未可言……
或许,叶孤城当真不该生出此情,或许,此情确不为世所容,更不为你所容,或许,此情实只是叶孤城一番妄念,徒只负手中剑而已,于人于己皆无意,但是,我仍然记得,那一日,你曾经对我说个,对剑,当诚心正意,对心,亦当至诚无伪。不论剑道极境叶孤城此生能求到几分,但今时今日,叶孤城已不愿再以知己之情强抑本心,更不愿再继续欺瞒己心,我终究是,对你有情。抬起眼,我定定的看着西门吹雪,眼中更似有火焰在灼烧着:“叶某自知不该对庄主心生妄念,只是……叶某虽心中有愧,却并无悔意!”此生所求,唯结发共枕,生死同行!
我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肺腑之言,似是大大超出了西门吹雪的预料之外,一时间,便连眼中一双幽深如潭般的眸子,亦是不由得滞了一下,或许,从无人胆敢如叶孤城一般,敢于向西门吹雪,向这个宛如冰凝雪结般的男子如此直言示爱吧,只是,我话音一落,西门吹雪那双瞬时就变得空寂冰冷的全无感情的眸子,让我的心底于坚定决绝的心念之外,更陡然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慌。但到了此时,我已然顾不得心底那丝慌乱,只略顿了顿,便旋即沉声道:“今日之言,虽是叶某一时孟浪但亦是发自肺腑,只望庄主不要因此事有所疏远,更加不要介怀。庄主既然早知叶某心意,却容忍至今,叶某实是深为感激……”既已心神通明,我辈便当生死无惧,勇猛精进,更遑论叶馨曾言及的死缠烂打之语虽不堪为之,但以情动之却不失为上策,行之亦佳。
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西门吹雪,这一刻,我几如于决斗中,观察即将与自己一绝生死的对手般,细细的关注着他面上的每一点神情变化,甚至,每一分肌肉的颤动,很快,便觉出他虽然仍是神色不动,心神却似是明显的动摇了,便连眉眼间那似是万载不变的冷厉寒意,亦于眼神微微波动间,不知不觉的略略缓和了下来,而随后,便连他的拒绝之言,亦是现出了难以察觉的和缓之意,迥异于往日的冷绝与犀利。看着西门吹雪再也无法真正冰冷坚硬起来的面容,我自刚才起,便一直无意识中,被紧紧揪起的心终是缓缓落了下来,心底亦情不自禁的涌起了一丝笑意,口中却唯以诚心正意四字回之。你我俱是爱剑之人,昔日你亦曾谓我当诚心正意,为何唯独自己,此时却是不愿诚于己心?单看你此时形容神色,叶孤城便不信,自己未曾令你动心,或许,你此刻便正等待着,一个能够真正让你承认自己心中感情的机会,承认自己对我,亦非无情……
听着西门吹雪的话渐趋无力,我心中直如激浪狂涌,便连心尖都似在阵阵发颤,但于这一刻,我却如昔日无数次将手中剑刺入对手的胸膛之时一般,整个人都冷静的可怕,一字一句的驳斥着西门吹雪每一句辩驳之言。此时此刻,冥冥中,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我与西门吹雪之间的关系,或许自今日之事后,便真正转向了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轨迹,亦真正的有了未来。
当我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之时,西门吹雪似是终于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沉默了下来,而后,他说,他需要时间来考虑。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的放下了心来,若西门吹雪当真对我丝毫情意也无,定然是完全不会稍予理会的,而如今……我强自抑住自心底透出,几令自己整个身躯都不禁发颤的狂喜,勉力以最平静的语声应答之后,才觉出,只在这寥寥数语之间,宛如历经一场生死决战,便连背脊之上,亦已被沁出的冷汗浸透。
目光缓缓掠过他如冰玉般的面上,满心难褪的喜悦令我终是忍不住开口:“那日早上,庄主曾言要与叶某切磋剑法,不知明日如何?”我只希望,在这一刻,你亦能与我一同分享这份喜悦之情……
叶孤城番外(十八)
只见西门吹雪的目光在我面上徐徐转过,随即便是面色静漠的略一颌首:“如此甚好。”我的心中,亦不由的一阵激颤。纵然此时叶孤城最大的心愿,已然几如我方才出口之言一般,成为了得偿此生至情,与面前之人,生死不离,然而此时此刻,亦是自心底涌起了畅悦之意。叶孤城自幼至今,习剑数十载,纵使不为心中之情,能与西门吹雪畅快一战,仍是叶孤城此生最大的幸事。独立山巅,四顾无人,高处不胜寒。此中滋味,叶孤城知晓,西门吹雪亦知晓,今生何其有幸,将遇良才,棋逢对手,正如今生,叶孤城得遇西门吹雪……今生双剑相逢,叶孤城至此已然无憾……
我静静的看着西门吹雪,眉如剑扬,眼如星子,于幽深的寒潭中,深蕴着的,是冰冷坚毅绝不动摇的向剑之心,但即便到了此刻,即便应许了我的邀战之约,他的眉眼间仍是一片静默,凝厉不动,全不似我一般,为即将得到的对手而喜悦,甚至激动,他的心仍是平静的,淡漠的,分毫不为所扰的。想及此处,我的心底亦不由的泛起一丝苦涩之意,曾几何时,叶孤城亦是如面前之人一般,心如冰雪,冷寂淡漠,莫说富贵权势,便是生死荣辱亦皆不入眼内,心中所余者,唯剑而已……而如今,却不得不为了昔日便连余光亦不屑分洒之俗物,而苦苦筹谋,更至心中蒙尘。然而,我亦心知,此番心神震颤,若说是因久谋复国之计而至心境受损,实属笑谈,真正令叶孤城难以平静如昔的,实只为那人是西门吹雪……名利可弃,心魔难消,轻轻一语便为之牵心动魂,夙夜难忘,西门吹雪,叶孤城究竟何时才能再得回昔日心境,便如你此时一般,便闻将战,亦能静如止水,心头从不轻泛一丝喜意……看着那人满面沉静,面上分毫不现微澜,愉悦中乍然生起一丝苦意,终是无情不若多情苦,西门吹雪,想不到,数月不见,你便已精进至此,想不到,纵然对手是我,亦已不能令你的心头有一丝一毫的撼动了。
强自压下心头百转千回的心绪,沉吟了许久,我方才略带些微犹豫,涩声道:“庄主,刚才南王世子……”只略提了几个字,我便觉再也难以将口中之言继续下去。原来,叶孤城亦不过一介俗人,当此之时,所思所想,亦不过是,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当真倾向了宫九,而为他于你之前,做了诸番美言,更甚者,于此将叶孤城汲汲于权势这等不堪之事,向你吐露……我心下苦笑,若非如此,何以此番叶孤城表白心迹遭拒,所遇却非坚拒?权势富贵终不是所有人皆能视之如粪土,由来情 爱最阻大业,他若以此说些什么,叶孤城倒也是分毫不觉奇怪。见西门吹雪乍然间脸色微变,我亦不由只觉心头霎时一跳,眼中更是一冷,莫非,南王世子当真曾于中做过手脚?能令西门吹雪想及之时即变色至此……心中一时间怒悔交加,我实不该太过自负,令西门吹雪与南王世子两人单独相处的,当真是人心难测!
眼见西门吹雪下意识的望向南王世子离去的方向,虽是面色冷酷一如既往,分毫不变,眸中却似是满含深意,我心头冷意更盛,莫非,西门吹雪是想向他再度细询方才之事?忍了又忍,我终还是不由语声亦冷了下来:“庄主不必在意,南王世子不会干涉你我之间的事的。”他不会有机会的。至岛之时的失策,一次便已然太多,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令他有机会从中干涉。不过,南王世子既已看出我的心意,又搭上了宫九,那便借他之口,将我与西门吹雪眼下的关系传给宫九,令他知难而退亦是好事。想及此处,我微微垂眼凝眉,照今日情形看来,西门吹雪似仍是难以定下心来,心中又是苦笑,本以为此生只付与剑,剑道已是艰难,却不想情路更加坎坷……也许,多几个知情人或有转机亦是难说,叶孤城终究是,不愿此情成空……
见西门吹雪仍在望,我只觉心头怒意渐消,反是寒意渐盛,冷声道:“刚刚叶某来后他就已经走了。”我正正对着西门吹雪的目光,禁不住的面色愈寒:“他也不想知道的太多。”他更不会想被我知道的太多。方才南王世子走时,我尚觉他此番倒是眼神警醒,如今想来,却必是心虚而退了。西门吹雪听了我这番话,微微垂眼沉吟了一会,再度抬起眼时,似是已不再去细思南王世子所言之事,面上亦无了之前的峻厉之色,只是一开口,便道:“今日城主生辰,不在府中主持可以吗?”
叶孤城长至今日,似眼下这般狼狈尚是初次,看着西门吹雪望过来的那一双,便是在夜色下仍是熠熠生辉的眸子,一时间我只觉面上亦是不由的微微抽搐了一下,喉中更似是被无形之物梗住一般,目光闪烁间,许久才勉力自喉中挤出一句:“孤鸿现下在城主府中代我主持。”我竟忘记了,只为一时难安,便全然忘记了,今日是我生辰,就这般径自出了城主府……尚幸叶馨亦在府中协助,有她在,应是无妨,毕竟,往日如眼下这般之事虽少,却也并非绝无仅有,只是不知,孤鸿这番,又要寻何等衣料了。心头隐隐泛起微嘲之意,素日里,我亦曾为心头乍然闪过的一丝灵念,而旋即抛下满座宾客,径自于海边练剑,往日为此,叶孤城从无所感,及至今日,同是满座宾客,同是径至海边,却是难以坦言直告,便只为,府中宾客于我不过无干路人,而眼下出言之人,却是,西门吹雪……此般行径,却只为一时忘情,叶孤城实难出口,却更不愿骗他……
只是不知为何,尴尬难言之时,我忽然间却是隐隐只觉西门吹雪此语,于冷若霜雪的语声中,竟似是略带了几分狡黠好奇之意。心下不禁一动,一喜,却旋即又是一凛,西门吹雪性如冰雪,天下俱知,我怎能如此疑他!一时间,我更是不由只觉满心俱是自责愧悔,只为,我竟然对那人,对西门吹雪一番语出至诚的好意提醒,生出此想。然而纵使心底亦知此般意想实是大缪,我的目光,却仍是禁不住下意识的闪烁间,于西门吹雪的面上,匆匆扫过。眉眼冷峻,神如凝冰,一眼望去,依旧是通身的凛冽寒意,剑气逼人,绝无一丝一毫于我意想中那般,如春风解冻,遍含暖意,甚至几可用狡黠来形容的意态风神。果然……此刻,我亦不知心中,究竟是松了一口气,抑或是,隐隐的失望。我亦知,西门吹雪xing情素来便是如此,而他初初之时,所打动我的,便是这寒凝霜雪般的冷酷,以及,那直沁肌骨的寂寞。而今,寒意犹在,寂寞未消,而本以为此生已然无望的那一丝妄念,亦正于方才展现在了西门吹雪的面前,我的心,却反是更加的贪得了。不知几番午夜梦回之际,梦中的那人,或怒,或笑,或恼,唯不见素日里那冰雪般端严的形容。心头似拧似挠,我却更无法与他四目相对,亦无法直视自己心底那隐隐的失落。莫非,叶孤城当真如此薄情,前番的昼夜辗转,情思入骨,所为者,不过求不得三字而已?
心中更乱,我微微垂眼,几是狼狈的避开西门吹雪的目光:“待会,孤鸿有话想对庄主说……”纵然生有急智,此时此刻,我所能想及者,亦唯有孤鸿一人了。虽然孤鸿事前并未曾与我多言心内所想,但毕竟皆是叶氏血脉,同为骨肉之亲,对于西门吹雪,他会想要说些什么,我亦自是心中明晓。既有先前之言,我随即定下心神,面色亦自平静下来,只道欲将孤鸿暂托于他。我愈言心神愈定,此言虽非出自孤鸿亲口,但想必不会为他所拒才是。叶氏如今世上只余我与孤鸿二人,复国之事又是极险,飞仙岛已然非是万全之地,然直至此时,方觉天下之大,宇内之广,叶孤城竟无一友可托,而此生,叶孤城唯你而已……
然而当真要将孤鸿相托,我心中亦是隐隐的存着一丝犹豫。强自压下心底那已是极微小的妒意之后,便只以孤鸿兄长的身份来看,西门吹雪待孤鸿似是与旁人绝然不同,不但那日主动出手扶住孤鸿,形容温和,更甚者,便连平日里的衣饰着装,亦常有相似之处……单只此处或可言孤鸿一腔情愿,然而,西门吹雪对此,却似是全不在意,直作未见。这般相待,数月之后,孤鸿或被骄纵的愈发骄矜自负亦未可知。果然,西门吹雪旋即便已应下,我却反是心中更忧,果然,他待孤鸿,终是不同的,倘若今日欲随往万梅山庄之人,不是孤鸿,而是叶孤城,西门吹雪,你可亦会如此轻巧应下?由来皆道棍棒底下出孝子,孤鸿不需为孝子,但为了叶氏,他却必须成器,如此,便需在近些时日内,对他竭心训诫一番,若真到了万梅山庄,有西门吹雪相护,便是叶孤城,只怕亦难有所作为了。略略咬了一下牙,口中却是只言谢意。
微微垂下眼,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却是忽生悔意。孤鸿对西门吹雪亲近之意太显,而宫九,据叶馨所言,却是生于中原,若于我生辰过后,定要与西门吹雪一同回返中原,到那时,我自是难阻,而孤鸿……孤鸿却是指望不上的,更遑论,万梅山庄之中,尚有一个陆小凤。我亦知,自己此刻所思所为几近疯魔,然而却仍是执意同行,叶氏数代于中原的经营,此刻,或已是时候去看看了。目光定定落于西门吹雪身上,心底却似是有无形的东西在缓缓而不息的涌动着,西门吹雪, 我只希望你,不要拒绝我。哪怕今生终究无缘共枕,此去万梅山庄,日久相伴,纵只时时切磋一番,亦是好的,毕竟,较之陆小凤、宫九之流,叶孤城也唯此可以相悦了……
一路同行,并肩回返,我径自只是直直望向前方,分毫不敢将目光落于身侧那人之上,只为,自身侧肩臂相近,甚或偶接之处,正源源不断的,隔衣透过一股几近灼人的热意。体内的血液似在沸腾,指尖亦在轻颤,然而,这些都已无法引走的我的心神,只因,身侧西门吹雪的目光,正时不时的,宛如滚烫的指掌一般,自我面上、胸口、肩背之处柔柔抚过,直让我整个人都不由的,随之轻颤。脚下步伐分毫不乱,心中却是混乱一片,往日西门吹雪从未如此频繁的将目光投向我,今日却屡屡如此,甚至,原本冰寒的目光中,更似带了些许紧张。我实不知他究竟在紧张些什么,叶孤城能有所恃者,唯剑而已,然我虽从未真正见过他出剑,但西门吹雪却曾见过我的出手,便观他当日神情,亦知绝不会逊于我,而他此刻这般,却似是想做些什么,又有所犹豫,一如当日,对西门吹雪怀有这不可言说的妄念的叶孤城……莫非,西门吹雪亦是想……我乍然平静下来,心内却似岩浆在翻腾,若西门吹雪当真想要做些什么,毕竟时日还长,我,绝不推拒便是!
眼见已然将至城主府了,然而一路行来,西门吹雪却终究是毫无异动,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直直看向他,西门吹雪,你真的打算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什么也不做?眼见他身子微微向我侧了侧,立时,心头似有一团火瞬时灼烧起来,长至今日,历经无数生死决斗,叶孤城岂会不知,这正是一个人想要做些什么之前,不可避免的举动,即使那人是西门吹雪。一时间,我亦不由的紧张起来,便连浑身的肌肉亦下意识的抽紧,随即又醒觉,但立时放松了下来,却暗暗克制住了多年习剑练出的本能。西门吹雪,不论你下一刻想要做什么,叶孤城都绝不避开!
一边只道:“孤鸿此时正在府中,叶某不便现身,只能委屈庄主自行入府了。”我一边默默等待着西门吹雪下一刻的动作,然而许久之后,他却是整个人忽然放松了下来,便连语声亦是温和了许多:“城主自便就是。”冥冥中,我只觉得自己似与什么擦肩而过,心中亦是明了,西门吹雪已然放弃了他想要做的,却难言是放松还是失落,莫非,叶孤城当真无法令你做些什么吗?然而,望着西门吹雪忽然温和下来的面容,心底却是乍然间生出了一丝难言的喜悦,嘴角已是抑不住的微现出一丝笑意,克己守礼,所出者,唯至情至敬而已,能得你如此,叶孤城已再无所求了。
我虽不知此刻城主府中情况如何,更不知叶馨是做了何种应对,但往日叶馨所为却是令我深知,若冒冒然出现实难言会出现何种变故,故只是顺着一条隐秘路径暗中入了后院,只是,一路上,时时情不自禁泛起于嘴角的笑意,却是令我只得避开了府中下人。入了预先备下的客房,解发更衣。我并未点起烛火,只是解下了腰间长剑,手指于剑鞘之上细细抚过,柔韧,却也坚硬。抽出剑身,寒光如水,剑气森然,正如那人一般,绝然的冷,亦是绝然的动人。寸寸抚过,寒凉透骨,却是令人片刻难离,亦正如那人的感觉。正忘形间,却是忽闻屋外剑吟乍响,心头突地一跳,这般拔剑手法,非绝顶高手不可为,昔日我却是只在一人手中听闻过,直令我永志难忘……西门吹雪!
不及收剑入鞘,我径自出了客房,循声而去,及至推开一扇房门,遥遥的,却只见西门吹雪正与孤鸿两人贴身而立,一手附于里衣已被扯开大半的领口,正就势欲扯,而孤鸿却是脸色涨红,胸口微微前挺,通身衣衫大半剥落,身子发颤,而双手却仍在试图分扯里衣。在这一刻,我已是完全不觉两人目光,只死死盯住西门吹雪附于孤鸿胸口上的那只手。孤鸿自幼娇养,胸口的皮肤亦是雪白细腻,纵比此时一身似雪白衣亦不逊分毫,而西门吹雪的手落于其上,却是生生衬得白皙胜雪,肤如美玉。
望及夜色中,孤鸿那与我更像上几分的眉眼,心中苦涩难言,此时此刻,我只觉那只手似是印于我的身上,胸口处一片烧灼之意……西门吹雪,你若当真难以自制,又何需对叶孤城守礼至此!
叶孤城番外(十九)
西门吹雪与孤鸿两人似是全未料到我会出现在此,一时之间,整个院落里却是静的落针可闻。眼见西门吹雪的手指与孤鸿的胸口相触,这一幕,直令我只觉刺得瞳仁生疼,心口似有一团火在翻腾,却是硬生生被闷在心底。叶孤城纵然有情,可是,西门吹雪却尚未应许,纵然心底直如针刺,亦只能默然而视。我的心下此时,亦不知是否有悔,若我未曾将己之心意,坦言相告,或许,亦未必会如此刻这般,心底隐隐酸楚闷痛之余,冷意,一分分浸透,西门吹雪,你到底,有情还是无情……
到底多年兄弟,叶氏家风亦已深入骨髓,不多时,孤鸿便醒觉过来,当众散衣坦胸终是不雅,旋即,不但面色迅速回复到了与平日一般无二,便连出声之时,亦是语声微颤,似有悔意。见他心中有悔,心底那一丝不知何时乍然而起的微怒,便不由的纷纷散去,孤鸿毕竟是这世上,我所仅存的血亲,亦是我的兄弟。孤鸿似带忐忑悔意的神情,令我不由忆起,便是早逝的父母亦曾多番叮嘱,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纵不为手足情重,亦要念叶氏同源,日后断不可为儿女私情伤及兄弟情谊。心中一软,强自压下心头那一分恚怒之意,纵然生怒,但西门吹雪,终究尚并非是,叶孤城的妻子……我只默默看了孤鸿一眼,随即转眼看向西门吹雪。纵然心知,他必不会予我解释,但此刻,我的心底,却仍是不由的有所企盼。西门吹雪,请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让我继续平静坦然的看下去,看着你的手在孤鸿肩颈处缓缓抚过,带起一片,纵然纵然间隔数十尺,亦能清晰察觉出的,那微微颤抖的理由。
西门吹雪却是神色不动,清亮幽深的眸子中,光华复杂,似有所犹豫难解,淡淡注视了我良久,方只漠然冲我略一颌首,便旋即转头,继续于孤鸿身上探摸起来。他此番动作,不但手法比之方才更见细腻,神情亦是更加凝注,然而,隐隐间,却是减淡了面上那一丝,素日里惯常的冰雪般彻骨的寒意。望着他墨染的眉发,冰玉般凛冽皎洁的面容,色泽浅淡却让人只觉嫩若姣花的唇,还有那纤长细密如鸦翅般间或轻颤着的睫毛,仿佛犹自如那日潭边一般,满缀着细碎的,莹莹散着微光的露水……此刻,那人已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几是直迫心神般凛冽的寒意与剑气,我只觉胸腔在狂乱的震颤着,心底更似有巨浪奔涌狂泻而下,叶孤城自幼及今,习剑炼心数十载,从未如今日这般躁动,冥冥中,仿若响起了一个魔魅般,充满了诱惑的声音,于我心底,勾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那人,就在不远处,转瞬可至,那人,正全副心神凝于孤鸿身上,纵有防范,亦远不如往常,纵不出剑,但若乍出不意之下,予以雷霆一击……我静静凝立,神色分毫不动,手心却是缓缓沁出汗来,一时间,只觉喉中干涩,心脏狂跳,耳中嗡嗡作响,直被那冥冥中不断在耳畔响起的魔魅之音,引得心底一阵迷乱。此刻,我几已全然忘却了,面前那人,便是这世间唯一与叶孤城其名的男子,是当世唯二的绝代剑客之一,是西门吹雪……我只知道,若我趁此刻出手,败的,必定是西门吹雪!
……但叶孤城若为此事,便不配与西门吹雪并称于世,更不配对他言及情字了!方才一路并肩同行,西门吹雪尚且守礼自制,宁可苦苦压抑己心,亦绝无分毫不敬,而此番,更为叶孤城,甚至大异往昔秉xing,不惜亲自为孤鸿细细摸骨,认真细致之处,便连我这为人兄长者亦要自愧不如。想及此处,唯余苦笑而已,纵有所怨,亦只能怨责自己,事前未曾告知过西门吹雪,叶孤城为人兄长,摸骨查验资质这等分内之责,早已尽过。只是,我见西门吹雪细细于孤鸿身上摩挲许久,终究越看越是禁不住心中疑惑顿生,摸骨常捏按肩臂以验,西门吹雪却是反复探抚腰肋之间,但目光自西门吹雪神情端凝的面上扫过……武林之中奇功迭出,各家俱有巧妙不同,或许西门吹雪另有深意亦为可知,只是,究竟何种奇功尚需验试丹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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