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间相距大约只有半丈，但凌熠应变急速，他右指一弹，酒盅向上方飞出，同时脑袋迅速向后闪避，呈仰面朝天之势。那软鞭紧贴着他的鼻尖扫过，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周围空气受震，竟也使其口鼻有些微微发麻。此时空中酒盅倾覆，酒水洒出，凌熠看得真切，把嘴一张，顺着抬头坐正之势，将洒出的酒水尽数纳入了口中。然后他右手抄出，稳稳接住下落的酒杯，将其重新放回到矮桌上。这番过程迅捷无比，而抛杯、躲鞭、饮酒、回身、接杯，每一步动作既惊险，却又妙到巅毫。凌熠则仍保持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他甚至还轻轻地咂了咂嘴，以叹酒味之美。似乎他刚才便是在自斟自乐，其它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过。

袁秋芸一击不中，又看到对方的模样，眉头一蹙，显得颇为恼火。

凌熠笑问道：“袁将军，我可是真诚相邀，你便这样回报主人家吗？”

“小贼，先把前天怡红院受辱的那笔帐算清了，我们再行主客之道吧！”袁秋芸恨恨地说着，软鞭再次探出。这一下她使出了十成的力道，鞭梢夹着“呜呜”的破风之声，声势极为惊人。

凌熠摇头轻叹一声，眼看着鞭梢向着自己的头部扫了过来。但他这次竟然丝毫没有躲避，反而闭上眼睛，摆出一副准备受打的姿势。袁秋芸心中反而一惊：就算这小贼武功再高强，若被这一鞭给抽实了，也难免有皮开­肉­绽、伤筋动骨之虞。

倏忽间，袁秋芸无暇细想，右肩一沉，手腕回收，将软鞭带了回来。但那鞭势实在太猛，这突然反转，她自己也有些把控不住，情急之下，她腾身而起，在空中连转了三个圈，才将软鞭上的劲道卸尽。即便如此，鞭梢的尾尖还是扫到了凌熠的发髻，将他脑袋顶上的木质发簪击得粉碎，对方那一头黑发顿时散乱开来，在秋夜中迎风飞舞。

“你……你为什么不躲？”袁秋芸既气恼又诧异地问道，同时还带着几分无奈。

凌熠睁开黑亮的眼睛：“昨日不知袁将军身份，唐突冒犯，本是我的不对。若能为将军出气，我心甘情愿挨这一鞭子。”

其实在得知对方已将银票捐到提督府之后，袁秋芸对凌熠便已没有太大的敌意了。只是她天­性­要强，昨晚无端受到调侃戏耍，心中一口怒气始终没咽下去。现在凌熠主动挨她的鞭子，虽然没有真的被打中，但披头散发的样子也是狼狈得很了。袁秋芸略感得意，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将软鞭盘回在腰间。那鞭条是用蟒皮编成，韧­性­十足却又非常柔软，此时便像是一条墨绿­色­的衣带，毫无先前挥舞时的凌厉锐气。

“将军的手帕我妥善保管了一天，绝未敢有丝毫的亵污。现在该是完璧归赵的时候了。”凌熠看出对方已经消了气，当下从怀中掏出那方手帕，轻轻一扬手，向袁秋芸丢了过去。手帕原本是整整齐齐折叠好的，在空中吃了秋风，便悠悠然展了开来，一路飘飘荡荡，如同被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一般，准确地飞到了袁秋芸面前。

袁秋芸接过手帕，半嗔地瞪了凌熠一眼：“算你还识得些时务，本将军大人大量，便饶过你这一次。”

凌熠嘻嘻笑着，抬手做了个相邀的动作：“两位请入座吧，我当自饮三杯以谢罪。”

袁秋芸本是个豪爽的女子，此刻前怨既了，她也不多客套，上前两步，在凌熠的对面坐了。小红紧跟在她的身后，但并没有坐下，只是侍立在一旁。

“你也坐呀！”凌熠添了酒盅餐具，一边斟酒，一边看着小红招呼道。

小红略一欠身：“袁将军面前，哪有奴婢的座位。”

“嗌～”凌熠笑着摆手，“你们既然到了我的船上，就都是我的客人，没有主仆之分。你不是什么奴婢，而是小红姑娘；你也不是袁将军，是秋芸姑娘；而我呢，嘿嘿，你们也不能再把我当成什么小贼。”

小红仍在踌躇不绝，却听袁秋芸说道：“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那你就坐下吧，今晚我们便以姐妹相称。”

小红大喜，对二人深深一礼：“小红谢过秋芸姐姐，谢过凌公子。”

凌熠哈哈大笑：“好好好！这口改得倒快！”

小红在两人身侧坐下，笑着寒暄：“凌公子，今天怎么这么巧，我们会在秦淮河上遇见？”

凌熠颇无奈地撇撇嘴：“满城到处都是捉拿我的捕快，我无处可躲，只好盘下了这艘小船。刚才我正在独自饮酒，任船儿顺流而下。到了附近，正好听见你们在讨论‘公平’二字，一时有感，便唐突打搅了。”

“哦？”袁秋芸想起她们先前在桥上聊到的话题，眉毛一挑，“不知凌公子有何见教？”

凌熠夹起一粒花生米，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了片刻，这才开口道：“见教不敢说。我想先问问你们，什么叫做公平，怎样才算公平？”

袁秋芸略一沉吟：“有什么样的因，便有什么样的果。行善者，需得有回报；作恶者，需得有惩罚——这大体便可称得上公平吧。”

小红拍掌附和：“对，俗语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凌熠继续问道：“如果世事不公平，那会怎样？”

袁秋芸似乎刚才便已想好，不假思索地回答：“世事不平，善恶无报。那必然是行善者越来越少，作恶者越来越多，天下岂不得乱了套了？”

凌熠先点头后摇头：“秋芸姑娘所说的，大体没错。但如加上‘必然’二字，却不见得了。”

“哦？”袁秋芸凝起双目，“请凌公子明示。”

“比如说吧，天下父母之心。为人父母者，养儿育女，含辛茹苦数十载，又何曾想到过回报？世间不孝子孙千千万，却从无父母者亏负儿女，这其中的因果公平，该从何说起？”

袁秋芸淡淡笑道：“父母儿女，乃是特例，算不得数的。”

“好，那我们便不谈父母儿女。”凌熠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前辽东经略熊庭弼，一心为国，智勇双全，辽东局势经他支撑，一度转危为安。可他最后却落了个‘传首九边’的凄惨下场。这其中的因果公平何在？既无因果公平，令尊袁大人为何又要继熊庭弼之后，义无反顾地前赴辽东，独撑危难之局？”

袁秋芸蓦然怔住。的确，父亲袁崇焕在辽东任巡抚，一面与满洲军队浴血作战，一面还要防备朝廷中小人的暗箭中伤。拼下的功劳全被魏忠贤等揽了过去，过错却都推到父亲头上。她心中的不平之气早已郁积了许久，此刻听凌熠一说，立刻深有感触。

良久之后，袁秋芸喃喃自语道：“若是如此……某非我该劝父亲大人辞官不做，归隐田园？”

“罢了罢了，这个话题太过沉闷，还是就此打住的好。来，我敬两位姑娘几杯，然后我们聊点开心痛快的事情如何？”凌熠说完，率先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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