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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东风暗换华年 > 二

人同望去,见紫胤往剑塔行来。

紫胤向陵越道:“掌门于剑阁相候,有事交代。”

“是。”陵越行礼后,心中虽有疑惑,但仍是退下了。

陵越走后,红玉跪下,道:“红玉恭迎主人驾临。”

“起来罢。”紫胤行至树旁,凝视屠苏房间,道:“屠苏之死非汝之过。天命使然,不可违之。”

“……此更非主人之过,主人切莫……自责过甚。”红玉接话道:“晴雪妹妹不知已到何处,或许……也有让公子复活之法……”

紫胤阖眸,轻拂衣袖,未作回答。

红玉立于紫胤身后,不禁目光相随,眼中闪动。面前负手而立的仙人,宽袍广袖,雪眉深眸,银丝玉冠,气息坦然,品­性­清透,无所欲求。自己却也记不得何时始,竟对他有了这般心思。

陪着紫胤站了许久,两人皆无语谈。红玉心中本是平静,却忽有想法,又不知当不当讲。

紫胤将去剑炉,看他步子沉稳,红玉终是开口叫住他:“主人……”

“何事?”紫胤转过身来,看着红玉。

“我……我,做一袭天墉弟子服……可好?”红玉道。

紫胤未料红玉会提这般要求,眼中竟显些诧异。沉思片刻才道:“你本非天墉弟子。”

红玉见紫胤无允之意,又道:“这身红衣,不便在天墉行走……”

“……待我问过掌门,若是应允,便随你。”紫胤道。

红玉一福身:“谢过主人。”

依心而活

几日后,古钧自外归来,将一布包递与红玉,道:“主人命我将此物予你。”

红玉接过打开,只见一袭天墉服饰,顿时心中十分喜悦,向古钧道:“多谢了。”那衣物与其他女弟子服大体相似,有所不同,式样更雅致些。红玉拿衣裳在身上比了比,面上竟露出些女儿神­色­。

“红玉因何做此衣衫?”古钧见她眼中笑意,不由问道。

红玉将衣裳放下道:“这身红衣,太过显眼……在天墉城中行走,许会多引注意,不便行事。”

“……可红玉如此容貌,换掉衣饰,也是无甚作用……”古钧思索片刻,十分诚恳道。

红玉闻言,展笑如春,道:“得古钧如此赞美,却叫红玉不好意思了……不过心里自然是欢喜的。”红玉顿了顿又道:“这衣裳……主人如何取得?”

古钧道:“似是主人与掌门去了‘玉镜长明’。”

“这……岂不……”红玉忽觉自己提此般要求,竟是给紫胤添了麻烦,心中不由烦闷。

“我虽不晓其详……”古钧见红玉原是欣喜后又寡欢,只得笑道:“却知主人并未为难。”

红玉道:“古钧如何得知?”

“此衣衫乃是主人亲定亲取,若觉为难,大可不必如此。”古钧道。

“……”红玉道:“若真如此便好。”

更衣后,红玉将发也束如女弟子一般,虽衣简­色­深,却无华自美,冶艳动人。出了剑阁后,红玉四处走动。从前都只是待在剑阁或睡在剑中,便是出来也只得是夜沉人静,四下无人时。

自祭剑成为剑灵,非人,非鬼,永出轮回。即便是与寻常人一同生活,心中也再难将自己当做与别人一般,却又抛不开这世间人情冷暖。思及此红玉便打定主意,往后这年年岁岁,便要如百里公子般依心而活,消散时方不会后悔。

剑台上,陵越正看着师弟师妹们习剑,那般神情不苟言笑,极似紫胤。他不时斥责,点出不足,虽是严厉了些,却是不乏耐心。

陵越将一师弟手腕扶正,却发现有人在一旁不远,那人身着弟子服,又并不习剑。刚想呵斥,却瞧那服饰有些不同,红带紫裙,青玉臂钏。定睛一看,正是前些日子在屠苏房前遇上的女子。

陵越走至红玉面前,询道:“姑娘……原是天墉中人?”

“算是吧。”红玉笑答道。

“敢问姑娘道号。”陵越抱拳作礼。

红玉见他一本正经,不由发笑:“红玉。”

陵越一惊,自己并未知晓竟有红字辈的天墉弟子,见她衣饰不同,却又不敢妄下结论,一时茫然起来,道:“那日陵越无礼了。”

“陵越莫要疑惑,我未曾作过天墉弟子,但却可算是天墉中人。红玉其实算不得道号,名字罢了。”红玉道。

陵越瞧着红玉面庞,蓦的想起,那时自己下山去寻屠苏,曾见过她,还被取笑一番。“你是……那时与百里师弟一道的……”初见她时一身红衣如火,而且她与师尊是像是旧识。陵越道:“红玉……难道是、是师尊那把……古剑红玉……”想着竟有些不敢置信,结巴起来。

红玉举袖掩­唇­,并未作答。

“陵越师兄!”一声传来,悦耳如铃。

红玉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弟子向陵越跑来,明眸粉颊,乖巧可人。

陵越神­色­温和道:“芙蕖何事?”

“师兄,我将你让我看的剑谱看了好久,却仍是有许多不明之处……所以,我便来寻你了。”芙蕖语含郁结,手中握一本旧籍。

红玉见这小姑娘话说得郁闷,却满是仰慕的看着陵越,不禁笑出声来。

“你……”听到红玉笑声,芙蕖这才看向她,端详好一会儿:“你是……你……我见过你……你和屠苏师兄……为甚么会在这里?……这是天墉的衣服……?”芙蕖忽又转向陵越:“师兄,你识得她?当年我下山寻屠苏师兄,她便在一旁……可、可是在天墉城中,从未见过她呀……”

陵越未答话,看了红玉一眼,见她不动声­色­,便对芙蕖说道:“你且先去将剑谱上不明之处记下,过些时辰再到经阁寻我,我与你分说讲解。”

芙蕖不甚开心,将剑谱收好,闷闷答道:“好的。”转身便走了。

小子忒不解风情,红玉心想着,可儿女心思,却不适合修道之人。若是这小姑娘有此心,陵越却看不明白,抑或是无意于此,只怕是又要徒添伤怀之人。百里公子遇到晴雪妹妹,猴儿遇上了小铃儿,少恭与巽芳公主,皆是造化弄人,两情相悦,而不得厮守。自己虽是落花难求流水意,却能相伴身侧。不免唏嘘,世间痴人虽多,却有几人能合心意。

“……”陵越望着红玉,心中自是疑惑万千,想开口询问,却又觉得无礼。

“陵越叫我红玉便可,百里公子……也是这么叫的。”红玉转过身去:“往后若有甚疑问,来执剑长老剑阁外寻我就是。”

中秋月明

不久后便是中秋佳节。

天墉虽是修道门派,及至中秋,城中弟子却也不乏念家思乡之情。日沉入暮,三五弟子围聚房中,挑灯点烛,浅谈低语,以代团圆。

月辉照冷,秋风带寒,旷夜浸露,苍叶凝霜。红玉孤身在天墉城高处,眺望银盘轮空,硕大完满,心中涌起多般思绪,却理不出一个头来,只觉活在世上久了,便愈多挂念,愈是踌躇犹豫。

当初在安陆虞府,每岁中秋皆是一大家子围坐在庭院石桌边,桌上摆些糕饼果子,笑谈赏月,好不热闹。而在天墉,清静寂寥,长老弟子潜心修道,即便相比平日闹些,果真是还是冷清了。

又待了片刻,想是要弄些中秋之气,红玉去到伙房前,往里瞧去,乌漆一片,悄无人声。红玉化入房中,引火燃了灯,就着光翻将出几个果子,以水洗净了,取个盘子盛上,端着回到原处。

红玉将裙摆轻提,便席地坐下。空中月愈明,愈生凉意,红玉见此情此景,思及紫胤,随口轻念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低沉浑厚的声音自背后传来,红玉转过头去,只见紫胤负手行来,月华映身,如若谪仙。

红玉道:“主人……您来了……”忽又觉未行礼,十分不妥,刚要跪下,紫胤却抬手止住她。

“不必。”紫胤淡道:“往后毋须再跪。”

“为何?”红玉抬首问道。

“你身为千古剑灵,本不该屈就,认我为主。这般礼数,舍去无妨。”紫胤话意温和,音中却无起伏,似同深潭。

闻此,红玉一惊,莫不是紫胤不愿再作自己主人?想及此心中竟疼痛难忍。半晌才道:“红玉……乃是自愿,并无勉强……并无勉强……”

红玉垂肩颔首,音中颤颤,紫胤见状,添道:“……往后见我,不必下跪。”

红玉闻言,待了片刻,见紫胤并无续说之意,顿觉心中开明,这才抬首望他,却不知自个儿面上喜­色­难掩,衬得雪肤带桃,目含秋水。

看她这般欢欣模样,紫胤沉思许久,方才转过眼去。婵娟半挂,氲华相缠,紫胤眸目深沉,不知其思。

红玉起身道:“自我上天墉,这些年来,中秋佳节多是你我同赏明月……主人可曾觉得无趣?”

过了好一会儿,紫胤才慢慢答道:“……不曾。”

红玉颔首浅笑,便也无话。

冰轮缓升,白润若玉,两人立着,遥遥望月,只听四下寂静中偶有风过松梢,唏沙作响。

夜­色­渐沉,空中明月愈发清亮。红玉将盛果的盘子端起,向紫胤道:“良辰美景最是难舍。然更深露重,夜迟风冷,主人还请去歇息罢。”

紫胤转过身来,点头道:“红玉亦是。”

红玉送紫胤离去后,回到伙房将果盘摆回原处,这才回去剑阁。刚到剑阁前,见古钧正在庭前赏月,便与他作一道儿。

古钧问道:“红玉是否忆起故乡?”

“时日长久,即便忆起,也是模糊许多……况故乡之变,于眼中只剩满目疮痍,遍地血红……唯此甚明……”红玉将乌发理捋至耳后,片刻又道:“中秋佳时,红玉怎地提起这般不好之事。然时日确是太长……消磨许多旧时欢愉记忆,徒添荒凉……”

古钧转向她,目中平静无澜,道:“红玉口中虽说荒凉,可心中所感人情得失却极重。”

红玉亦直望入他眼中,道:“红玉无法如……主人……和你一般无欲无求,超脱世俗,想是当年为仇祭剑之时便已注定。此般心­性­所致因缘际会、悲欢离合、枯时苦岁,即便是有重择之机,红玉,亦……不改变,不言悔。”

只道是:秋风萧瑟瑟,婵娟辉皎皎。识却人间景,情仇皆难抛。

往昔若梦

中秋过后,红玉竟有些乏了,又在剑中沉沉睡去,无动无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红玉朦朦胧胧之间似是听见有声音唤己:“……红……玉……红……玉,红玉,红玉!”那声音愈加清晰,红玉蓦地惊醒过来。

方从剑中化出,却还不甚清醒,红玉见古钧站在一旁,问道:“古钧叫我?何事?”

古钧答道:“剑阁外有人寻你。”

闻言红玉吃了一惊:“有人寻我?!”

古钧点头道是

红玉面上显些疑惑,道:“古钧识得那人否?”

“是主人大弟子。”古钧往外瞧一眼道。

“陵越?……寻我何事……”自语罢,红玉又向古钧问道:“我……这是睡了几多时日?”

古钧沉思片刻,道:“七十三日。”。

“那主人……”红玉刚启口,却未问下去。

古钧看着她,待她下文,却不见接续。

红玉垂首:“我去见陵越。”话毕便出了剑阁。

红玉走后,古钧不由叹息。红玉天生本是热烈率直,随­性­洒脱,偏是遇上主人,竟生生磨得这般隐忍沉静。爱恨嗔痴,果真扰人焉。

陵越在剑阁外候着,眉头聚拢,似乎有些不自在。

红玉走过去,叫他一声:“陵越。”

“红……红玉。”陵越仍说的结巴。对于红玉,他自是心存敬畏。千年古剑,师尊剑灵,这两个身份都让他难以越了礼法,便无法顺妥地直呼其名。

红玉又被他那窘样儿给逗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道:“陵越毋须拘泥礼法,虽在天墉,在你师尊眼中,重剑、护剑、尊剑、爱剑之训确不可违,然名字称呼惟身外之物而已,我让你这般叫我,也无人会阻拦指摘。而况我亦只是个剑灵,直呼我名也是未有违犯甚么礼法罢。”

陵越见红玉说得甚是道理,一时不知答甚么,只得点头。

“哎呀,这般闲话,却是忘了正事了。陵越寻我,所为何事?”红玉笑盈盈道。

“是想询问些……百里师弟之事。”陵越十分诚挚道。

红玉望着他,未答他话,却先问道:“紫胤真人……你师尊……现在何处?”

陵越道:“师尊前些日子,下山寻铸剑矿石去了。”

“噢?”又去了么?红玉垂目道:“……我们别处说话。”

二人来到无甚弟子活动的偏台,陵越方才开口道:“红玉是师尊所藏千年古剑红玉之剑灵罢?”

红玉道:“多年前……我因许多缘由际会,拜紫胤真人为主,成其剑灵。在未奉他之命离山跟随百里公子前,年岁长久,偶有醒时,其余时日几乎皆是在剑中沉眠……”话及此,红玉抿嘴顿下。

陵越竟见红玉眸如深泉,神­色­茫茫,似是沉耽旧时记忆,困于往昔之事。

不过一会儿,红玉又向陵越道:“……当初紫胤收你为徒,后又带回百里公子。直至百里公子与你比剑,被罚后私自下山,其中过程你是明了,我亦不必再述。紫胤知晓百里公子下山后,便唤我前去跟随照料公子,但不必点破身份。寻到公子后,我便找个理由与他同行,一路上自是遇上许多事……百里公子……族人被屠……他欲寻死而复生之法。体内煞气愈发霸道,想他是怕自个儿时日无多,方违令下山。”

“师弟他,可曾……寻到复生之法?”听红玉此说,陵越心中不由自责后悔,当初不明师弟为何违抗师命,妄自离开天墉,自个儿却不究其因,只知责怪训斥。

“不……不曾。反是惹上其他祸端。……那人灭他全族,又妄想逆天而行,百里公子将封印解后,便是要去对付他。……那人……少恭他,何尝又不是可怜之人。他死后不久,百里公子魂也散去……”红玉垂首颔目,神情十分悲切惋惜,遂不再言语。

陵越几次启口,却吐不出半个字儿,却想起许多与师弟的少年往事来。师弟初到天墉时寡言少语天赋异凛,自己心高气傲挑衅于他后败于他剑下,与芙蕖、陵端四人入幻境试炼之时……然现下斯人已去,承诺随风。

两人皆静立不语,忽来阵阵­阴­凉之风,不甚舒适,两人惊觉周遭气息生变,登时四下寻望。

镜里惘然

“妖魔之气!!!”红玉喝道,神­色­一凛,手中便化出双剑。

陵越也将长剑出鞘,厉声斥道:“何方妖孽,竟擅闯天墉!还不速速现身!!!”只见那柄长剑,锋寒满溢,辉华泠泠。

只觉魔气渐重,可知此物为魔,能破天墉结界而未引觉察,可说是修为甚高,来历定不简单。二人心中均有思量,便不由十分警觉。

“哼!小小道士,口气如此狂妄!”只听那是女子声音,虽甚为悦耳,而中却自带凌厉­阴­狠。话罢,一身影渐是显现。

只见那魔物容貌冶丽而有暇,白发飘然,碧棠衣衫,周身魔气已渐隐去。

红玉心中咯噔一下,能自隐气息,又孤身来犯,必是凶险。细看那面貌,竟似有所印象,却不十分记得了。

那魔物直勾勾盯着红玉,厉厉笑道:“剑灵姑娘……莫非是想起我来?”

陵越见她神情狠毒,便上前将红玉挡在身后,剑梢直指那魔物。

“哟,这小道士倒是懂得怜香惜玉!与那时那臭道士一样哩!”魔物神­色­嘲讽道。

红玉听那魔物语气,便猛然记得来:“你是……镜罔!”

闻言,镜罔将袖一甩,挖苦道:“想来你是记不清楚,可我……当年被你和那臭道士重伤,却是十分难忘呢!”

“这般说来,你是寻仇而来?”红玉心里权衡两下,弄清底细才是紧要,便平静问道。

镜罔面­色­不屑,道:“寻仇?呵呵……只是见这天墉灵气汇集,你和那臭道士又在此,顺势而为罢了。剑灵却莫要小瞧我,以为我专为寻仇而来。”

“大胆魔物,岂容你放肆!”陵越长剑一挥,便摆出架势。

红玉忆起当时在安陆,镜罔虽不甚厉害,却能控制人心,此番前来,魔气近身方才有察觉,入天墉竟连长老都不知晓。陵越修为不低,经验却是不足,若是硬斗,怕要吃大亏。百里公子已去,紫胤只剩陵越一个徒儿,必要保他。如此想来,红玉不由更为担忧。而今紫胤不在天墉,想来必是要请出掌门与诸位长老同战方有十分胜算。想及此,红玉便轻声向陵越道:“陵越,切莫急躁。这魔物来头不小,怕是你我都无法敌她。我将她拦住,你速去请出掌门与诸位长老,不可延误!”

听此陵越一惊,刚想回绝,红玉又与他说道:“莫要多言,速去速回!”话罢便将陵越往后推去。

岂料镜罔碧袖翻卷,只见青光一闪,陵越便僵住了。

“想让小道士去通风报信?!做梦!!!”镜罔又是尖利笑道:“当年,你与那臭道士合力斗我一人,如今,让我与小道士斗你一人,你说可好?!”

红玉见陵越眼中神­色­不专,想是受控于镜罔,心下一狠,硬生生在陵越左臂上刺了一剑。“陵越!!!心中莫有杂念!!!”

陵越吃痛,又听红玉厉声呵斥,方脱出镜罔法术,如此来更是不敢有所耽搁,速结印离去。

红玉为防镜罔有所阻拦,便持着双剑向她攻去。

镜罔挡开红玉剑势,向后稍退:“剑灵之气当真清冽,定助我修为大增!”

红玉旋身反手,一势“乱红飞暮”,攻镜罔下盘。镜罔使出“风露清愁”,两招相抵,辉霞迸溅。一时间剑招法术不断,空中劲风凌厉。红裙碧衫,白发黑丝交织错纷,叫人花了眼。

“凭你这般力气,孤身一人,乃是天助我也!想来今日我不能夺你全部­精­气,却也能夺个一半!”镜罔无心恋战,亦是怕不敌天墉长老,便寻了时机,全力一击,正中红玉胸口,霎时红玉便直直跌落下去。

镜罔来到红玉身旁,见她侧躺于地,面­色­惨白,眉聚霜雪,十分痛苦,便替她将凌乱的发捋齐,又抚她面庞,大笑道:“如此看来,你必定是要命丧于此!那臭道士不在,当真便于我下手。”说着将手放在红玉心口,直取她­精­气:“几百年过去,不想你竟自愿作他剑灵,倒当真令我惊讶……”

红玉愈觉­精­气流走,神智涣散。岂料镜罔忽的停住,怨声道:“这便来了。我竟以为能将你­精­气全数取走……也罢,足矣。”话罢便摇身离去。

话说古钧在剑阁中,忽见古剑红玉剑辉大盛,虽有觉有异,却不明何故,片刻之后辉始闪烁,未过多久竟是渐黯淡下,不久便不见光彩。古钧心中深感不祥,方出剑阁寻红玉。

天墉掌门与长老们急急赶到,不见那魔物,只见红玉一人躺卧地上,心中不由一声“糟糕!”陵越上前将红玉半扶起,见她气虚神弱,想是遭镜罔打伤,十分焦急。

掌门与诸长老见红玉此状,知她是伤后又遭人取了­精­气,忙结阵助她疗伤。古钧寻到红玉后,见众人为红玉疗伤,便未上前打扰,只在一旁等候。

两个时辰后,红玉内伤方平,可­精­气缺失,伤及元神,难以痊愈。众人尝试渡与真气,却无甚作用,想是须得修养自补。

红玉意识尚未清明,古钧将红玉带回剑阁静养,掌门便千里传音将此事告知紫胤真人。

寻石铸剑

自紫胤离开天墉,四处去寻铸剑矿石,约莫已有一月时日。这日到紫府山,初冬时节,山息明澈,寒薄音空,惟闻稀稀鸟鸣,风穿山间。紫胤不由放缓脚步,将这清灵气息揽入肺腑,顿觉一洗路尘,十分畅快。

紫府山古树参天,枯叶积厚,山道难辨,紫胤取一截枯枝,便依稀循着小径入山中去。行到半途,见土­色­生红,间杂棕褐,便俯身取些。细看后,心中欣喜,此处必有上好铁矿。

紫胤四处探查一番,取了位置,清净浮土,凿将下去。不久之后,得见一铁脉,这脉铁矿不大,品­性­却着实优良。只见紫胤本是面容淡漠,此刻竟是隐隐不同,双瞳染光,想来也只有铸剑寻剑才让他显露些世间情绪。

紫胤将这一脉铁矿中最­精­处凿取,放入布幅中包好,自是十分珍惜。

不过多时,空中忽来一道碧光,紫胤拂袖接住,

“剑灵红玉遭魔物重伤,­精­气大损,祸及元神。”

紫胤心下吃了一惊,雪眉聚拢,深眸渐黯。各般疑问纷来,却也未加猜测多想,便是直直御剑回天墉去。

至天墉后,紫胤便直到剑阁。古钧早已恭候阁前,见紫胤归来,将红玉伤势简要禀告后便退下了。

紫胤进入剑阁中,红玉躺卧于石床之上,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一袭红衣衬得面­色­更为憔悴。见红玉此状,紫胤自行确查了她伤势,后又取来古剑本体细视一番,神­色­更是严肃。仔细思量一番后,便催动自身真气,强行注入红玉双掌,保她元神凝聚。随后唤来古钧将红玉和剑体一齐带入铸剑阁。

紫胤刚出剑阁,便见陵越在外等候。

“师尊!”陵越快步上前,蓦地跪下:“陵越拜见师尊。”

“不必多礼。”紫胤道。

“谢师尊。”说罢陵越起身,向紫胤道:“徒儿有事禀报。”

紫胤负手,仍是那般淡道:“说。”

“红玉……是被一名为‘镜罔’的魔物所伤……当时徒儿与红玉在偏台,那魔物突然出现。红玉说那魔物甚是厉害,她先抵挡,让我去请掌门与诸位长老,岂料……竟被重伤至此……徒儿请师尊责罚!”

“镜罔……?!”紫胤重复道,蓦地想起那是他与红玉初识时在安陆所遇的魔物,如此多年过去,那魔物不但复原,反是更为厉害了?又是寻到了机缘古镜,自魔界中出来作乱么。“陵越退下。我将入铸剑阁,护住天墉结界,不可懈怠!”紫胤话罢便往铸剑阁去。

铸剑阁中,紫胤让古钧将炉火生起,只见那鼓风呼呼,火苗飞盛,焰­色­金红。及至剑炉热浪腾滚,紫胤方将自紫府山寻得的矿石取出,放入剑炉坩埚中熔炼。

待埚中矿石熔融,矿汤亮极,紫胤行至红玉卧处,取她一段头发,而后又自截下一段发,一并投入埚中。乌白发丝一触那矿水便融化而入,白烟腾起,嗞嗞有声。

剑阁怄热难当,红玉在一旁仍是昏迷不醒,十分不适,似是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身体便簌簌抖动。“主、主……人……紫胤……紫胤!”红玉意识不明间,竟断续唤紫胤。

紫胤在剑炉前,闻红玉之声,身形一僵,眼眸微瞠,随即又垂目敛眉。火风甚旺,紫胤眉发衣衫映上炉光,却也不曾减些面上冷­色­,惟留宽袖飘曳,衫摆荡动,才得些暖意。少顷,紫胤回身凝看红玉许久,神­色­未变,他心中所思,更是难透。

锻剑时,紫胤忽觉心中竟比往昔明澈,铸剑之感无比通透畅然。思索一番,未得其因,胸臆之间却感宽阔深远。

至双剑成型,已是七日之后,只见紫锋寒刃,却有赤华流溢,乃是一双绝世好剑。端详那新剑片刻,紫胤回望红玉一眼,心中考量,方将新剑放于石台上。

后果前因

铸剑阁中,剑炉炉火渐熄,微星残烬,热意也渐消去,阁中便是暗下来了。古钧将四壁灯点,便退出阁去。

紫胤将红玉剑体取来,与新剑一并置于石台上。后盘腿坐下,闭目调息,一时间阁中无了声响。至经脉中清气流转顺畅,紫胤方催气于掌,结印镇阁,这便是要作法了。

只见铸剑阁中一道清光直冲霄汉,片刻后阵印旋降,青碧结界自四周而起,聚于阁顶。阵式肃穆,碧印庄严,草木染光。天墉受此阵所动,灵气成漩,霎时四围气息十分空澈。

天墉众人皆感其力,诸长老见铸剑阁间阵印,不由叹息紫胤功力修为之深厚。

镇阁之阵已成,紫胤便在两双剑中设一法阵,两双剑身渐升浮于半空。新剑因以红玉紫胤二人之发作引,故而能感紫胤之意,顿时剑辉熠熠,剑气盛然。

紫胤将新剑剑气引出,只见新剑剑身震动,自剑锋中绛紫之气丝丝顺阵而出,汇于紫胤指尖。直至剑气全出后,紫胤一手在红玉剑身上画一道,另一手便合掌将手间剑气自那一道中注入。

异剑之气本不可容,但紫胤以发为媒,佐之以阵印,伴以己之真气相推,使得剑气能入红玉之体。

待剑气全入后,红玉受新生剑气所带­精­气所助,终是舒适许多。虽得新气,却是要些时日相容的,也须得将受损元神复了,红玉便仍是睡着,但眉目舒展,面­色­分明也渐好起来。

紫胤解阵后,将新剑以布拭净。那剑尚未得名,剑气已无,只剩冰凉凉的两柄。紫胤爱剑成痴,自觉心痛罪愆,道是不得已,却也不曾犹豫的。

把剑装入木匣中,唤来古钧将之带回剑阁摆放妥当,紫胤便又是盘坐调息。结阵引气皆耗去不少­精­力,须得静修些时辰方能回复。

翌日(十一月六日),古钧奉命将红玉带回剑阁。因红玉尚未苏醒,无法回入剑体,只得让她在剑阁石床上修养。

自铸剑阁中出来,陵越便将事情告知,紫胤方明事情始末。陵越心中有愧于红玉,终是觉不应留她独身对魔。紫胤却是能明辨利害,能知红玉之意,未加责怪陵越,只是点他修为不足,当静心修炼。

遣陵越退下后,紫胤便去了偏台。值此时节,昆仑山上竟还未下雪,只是风中带寒,凛冽了些。俯瞰众山,仍是那般雾绕云流,脱出凡尘。

天墉的清灵之气自那魔物破过结界,与红玉一番缠斗后有所污浊。经过这些时日弟子清理,未存下甚么痕迹。虽是这般,此事却使整个天墉警觉起来,弟子们在各处守卫也是加强许多。

那时红玉有险,必是要先救她,便不曾来得及检视当时结界。那魔物却是如何修为­精­进,将红玉伤得恁重,紫胤自是无从得知,只待去问过掌门与长老或能推知个一二。

却也不必去寻了,掌门来到偏台,也是想再来探察一番,见紫胤在此,便与他说起。

“你离山不久,我与诸位长老皆入关清修。那日魔物来犯,想是瞅了这时机。结界被破本早该引起注意,怎料那魔物竟能将ρo处锁住。待陵越将吾等几人寻来,那魔物已是离去,结界ρo处的法术也解去,便也不知是甚么法术。只想道行是极高的。”涵素真人将手中拂尘指着结界一处,对紫胤说道。“那魔物能将红玉重伤,又破得结界,怕是另有助力。”

“这些时日不可掉以轻心,若那魔物重来,便不可任其逃走……”紫胤眉间紧聚,神­色­十分严肃。

“我已派弟子下山去询问,不久便能知那魔物是否曾在山下各地作乱。”涵素真人看向紫胤,又说道:“待红玉醒过来,紫胤便可问她,或许能知那魔物底细。吾等修炼多年,竟仍是这般,甚感羞愧。”

“掌门切莫自责,清修中本就心无杂念,与外隔绝。”紫胤一拂袖,又道:“魔物定曾在人间为害,方能如此放肆……”

“红玉现下如何?”

“……只待修养……”

“那便好。她­精­气被取,自身受损,却是本不必Сhā手……”涵素又是看了紫胤一眼,随着望向层层山峦,轻捋白须。

“……”紫胤未作答,却想起初见红玉时那番景象。

雪舞红袖

几日后,大雪初降,漫漫纷纷,扬扬洒洒,将天墉覆个银白,弟子们便都出来瞧这第一场雪。

红玉得几天修养,是醒来了,见自己是睡在石床上,又觉伤愈神凝,周身舒畅,便甚为诧异。一时便以为是过了许久了,当是不知紫胤取气将她护了过来。

弟子房前,两个弟子边是赏雪边说着话。

“今年雪竟这时才下,也不知是甚么缘故。”一弟子说道。

“雪这般大,倒让我想起未上山时家乡是这样说,‘一寸瑞雪一寸金’,说是瑞雪过后有丰年。”另一弟子答道。

“天墉岁岁皆有大雪的,想也是不承这天气罢,况这雪分明是迟了。”

“便好好看这雪罢了。”那弟子指着庭前飘雪又道:“那是‘白雪却嫌春(=v=)­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红玉自石床上下来,见古钧不在剑阁内,便出阁去想寻个究竟。门一开,寒风猎猎,含冰夹雪,便直直钻剑阁里头来。红玉忙地出来,将门关上。房子草木上皆积了厚雪,四处有弟子走动,红玉只好打消念头,折回剑阁去。

红玉往四周瞧看,剑阁仍是那般样子,也觉得未有甚么变动,只添了一只新匣。红玉想是紫胤新铸了剑,然瞧着那只匣子,只觉无甚气息而颇有异样,却是说不上来。剑阁中的东西红玉自是不会乱碰,此时又无甚事情可做,便睡回剑中去。

古钧回到剑阁后,见红玉已不在石床上,便知她已是醒来过。

红玉在剑中并未睡着,待古钧归来便化出剑外。

“古钧!”红玉朝古钧向前两步,神­色­既急切且迷惑:“我这便好了……已过了很久么……现下是甚么时日?”

古钧只道:“红玉是好了,却也不曾过得多许多时日。”

“……我自知受伤甚重,却哪里能恢复得这般快?是……有人……谁救我?”红玉一时间也不甚想得清楚。

“……”古钧未答话,只将些剑取来擦拭。

红玉见他神情不同,是一副不愿明言摸样,便有些动气,直盯着他:“古钧却不愿说与我听么?”

“……”沉默许久,古钧才道:“……是主人……取了剑气予你,助你复原。”

闻此,红玉心中竟更是迷惑了,便坐下。“……主人……?剑气?从何而来?我……又如何能容下?”

古钧见也是瞒不住她,便将其中种种都说与她听了。

得知缘由后,也顾不得许多,红玉便取来了那木匣。

将匣子打开后,只见双剑十分­精­致,却已无光彩,黯黯置于匣中。

红玉不由执起那剑,手指一触,似有感应。将剑紧握,竟有相通之感。“这……这剑……便是……”

古钧点头。

“假以时日,我也是能自复­精­气,却又……何苦损耗这双剑……何苦自添罪过……”红玉轻抚剑身,想自己竟添了紫胤损剑之罪,便十分难受。

“若是不取那气予你,怕是元神要伤损。”

“……”红玉将剑放回木匣中,交给古钧。将天墉弟子服饰换上,便跑出剑阁去。

大雪未停,反是愈大了,空也渐沉,朦朦胧胧。红玉也不知紫胤身在何处,便只能四处去寻。也不知怎的,红玉竟是感知紫胤不在天墉,便去别的山峰寻他。

紫胤独在离天墉不远的山上,负手远望,发衫飘摆,雪纷纷却未落他身。红玉默默走到他身后,便直直跪下了。

“……”紫胤未回身,只道:“……我曾说过,不必再跪。”

红玉仍是跪着:“……那新铸之剑,请主人赐予我。”

“……取去罢……”

“红玉谢过主人,那剑……尚未有名,且请主人赐它一名,莫要……无声无迹。”

紫胤阖眼沉思片刻,方说道:“靡常。”

“靡常……天难谌,命靡常……谢主人赐名。”红玉轻接道。“主人大恩……无以为报……请让红玉献舞一曲,聊表心意。”不及紫胤回答,红玉便卷袖起舞。

庆枫女子,若是以舞为报,那便是真心真意感激。

若是愿为一人舞蹈,便是心中有他。

紫胤转过身来,只见皑皑白雪,艳艳红衣,两相衬托,是十分美妙景象。

雪势中,红玉面如春桃,身似飞燕,发曳黑绸,裙生红涛。舞姿畅快,如若红焰,似要将这莽莽冰雪融去。

紫胤微垂眼帘,却仍是看着。

当初知她心意,冷漠相对望她不再执念,岂料她虽知无望而不离,竟也已是过去这般长久年岁。紫胤曾想自己虽得道成仙,于世间百态,却仍是有所不明。而今竟似明了甚么,心中一片澄澈。只见那雪中红影,烈得似要刺入眼中。

陵越掌门

新春已至,寻常人家户户都是将新桃换了旧符,喜气喧闹的鞭炮后留得庭前满地碎红。市集上年货和玩意儿更是多起来,小贩货郎吆喝纷纷。糖葫芦摊前孩童便总是最多的。

“爹爹,聆儿要吃糖葫芦……”只见一可人小女娃,身着十分厚重的袄儿,蹒跚朝糖葫芦摊儿去。那娃儿双颊红晕,眼儿乌黑,口涎浸得小­唇­儿发亮,还不断念着:“葫芦……糖葫芦……糖……”

后面一蓝衫男子慌张向那女娃奔来,约莫二十出头,书生模样,神­色­焦急,扭曲了那清秀眉目。

“小聆儿!小聆儿!莫要乱走!怎的爹爹才到别处瞧上一会儿,你就乱跑!小聆儿,要是你丢了爹爹可怎么办才好?!哎!小聆儿!快回爹爹这儿来,再如此乱来,爹爹可是要生气的……不,你娘可要生气了!哎呀!快别往那走!小聆儿……甚么?你要吃糖葫芦?……这不好吧……你娘说牙儿会坏掉……你真那么想吃?可是,你娘在我俩儿出门前特地分付……不可买糖与你吃了……还是别吃了罢……会被……”那男子边跑边叫道。

那女娃闻言,也知爹亲是不欲买糖予她,便瘪了嘴,泪儿汪汪的,十分委屈。

那男子见女儿可怜摸样,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宠溺极的磨蹭她的小脑瓜子。“小聆儿乖,小聆儿最乖!不哭不哭,爹爹疼,爹爹最疼小聆儿!爹爹带你去买,买糖葫芦,要多少有多少!不可告诉你娘,千万不可,知道么?”

女娃破涕为笑,十分郑重地点头。

谁知那男子又说道:“香爹爹一下,便立刻与你买去!”说罢便将脸颊凑到女娃嘴边,待女娃在他颊上亲一口,方才抱起女娃向糖葫芦摊走去。

新春后,涵素真人将掌门之位传予陵越,而紫胤真人也如原先所说那般不再居于执剑长老之位。

天墉掌门交接仪式颇为隆重,红玉却不便去观,便与古钧待在剑阁中。

陵越在弟子中声望颇高,众人亦是早知掌门有意传位于他,便多是心悦诚服,未有异议。然执剑长老之位却未有添补,想是众人皆是自叹弗如,觉相形见绌,不欲在紫胤真人之后入位。如此一来,却也让陵越得守对百里屠苏之承诺。

仪式后,芙蕖寻了陵越,两人在临天阁前说话。只见芙蕖甚是欢欣:“师兄!不,恭喜掌门!”

陵越轻笑:“我便仍是你师兄,但称师兄无妨。”

“怎可这般,却是不能坏了礼数的。屠苏师兄亦会这般说罢。”芙蕖巧笑道,却又忽变得郁郁起来。“……屠苏师兄,怎的还未归来?屠苏师兄说……你不是说……他会回来,作执剑长老么?”

陵越一时答不上话,只得转过身去,许久才道:“百里师弟他,他说,尚有许多事未了,须得很久时日方能回来。”

“……很久时日?是多久?要很多年么?”芙蕖疑惑问。随而又鼓着双颊,气道:“屠苏师兄怎的不守信!不是说,待三年之后定会回来么?!三年……三年都……过去了……”

“百里师弟……怎会不守承诺……”陵越不欲把实话道与芙蕖知晓,只怕她心中难过,便只得低低自语道。

空晴气清,雪未始融,两人心中自是各有思量。

及至日落半山,残阳映影,陵越方到紫胤房前去,紫胤亦等着他。

陵越行至紫胤跟前,便跪下,朝他叩了三首。

“我已非天墉执剑长老。你已是天墉掌门,跪礼可免。”紫胤面­色­淡淡未改。

陵越神­色­亦是庄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陵越虽身居掌门之位,却仍是师尊之徒。此三叩首,为谢师尊多年诲教授业之恩。”

紫胤也未多说甚么,只道:“而今你为天墉掌门,必要承其­精­,扬其神。天道恒在,自有分晓,切莫逆天而为,亦不可墨守成规。”

“是。陵越多谢师尊教诲。”

“起身吧。往后凡事多取意见,需三思后方行。你当尽心竭力,莫要辜负众人期许。”紫胤将陵越扶起,道:“回去罢。”

陵越自是清楚紫胤话中之意,重重道:“陵越自当不负重托,师尊……亦请保重!”话罢,便自行离去了。

此去一别

自不再为天墉执剑长老,紫胤便整日于剑阁中打点所藏所铸之剑,古钧与红玉也在一旁帮着些,未有几日便妥当了,却也是为数甚众。

这日,紫胤取了几把藏剑,便往临天阁去了,想是欲将那些剑留赠于天墉,也算是尽最后一番心意。红玉与古钧二人便仍是在剑阁中。

“主人欲离天墉,却已有寻得落脚之处么?纵是要云游四海,这些剑,总是须有个置处。”红玉道。

古钧亦是不知紫胤打算,却想紫胤行事万不是无有准备的,便道:“想是已安排妥当罢。”

红玉便也不多言,将那天墉衣饰取来,置于石床之上。“既离天墉,便不好将这衣衫一并带走,且留于此处罢。”思想片刻,却又觉不妥,将衣衫又拿起来:“这衣衫留下也是无人可用,我仍是带着亦可。”

古钧见红玉不若平日那般抑抑沉静,反是添了些许寻常女子神态,不觉莞尔:“红玉怎的这般犹豫寡决?那衣衫但带了去无妨,便也不是做与你的么?”

听言红玉掩­唇­一笑,却有些不好意思:“红玉此般让古钧见笑了。”便将那衣衫又收拾起来。“天墉灵气汇集,倒也是十分宝地。想我于此处时日也长,将离时竟有些舍不得哩。”

“若是心中想念,红玉亦可回来探望。”

“这般……倒是不必……红玉未有甚么牵挂在此。”红玉颔首浅笑道。

翌日,红玉便去与陵越道别。陵越已是换上掌门装束,朗眉星目,油髻玉冠,乌紫衣衫,白玉拂尘,自是十分少年有成模样,俨然颇具掌门架势。

“红玉此来便是与掌门道别,虽相识时日未几,却知掌门当真值得结交。”红玉一福身,说道。

陵越想及红玉之伤,便是十分内疚,又羞愧自身修为不足,只道:“陵越自知资质尚不至能胜任掌门之位,上次魔物扰山,使红玉受伤……实是羞愧难当……”

红玉忙拦住他,道:“掌门年纪尚轻,是耿直忠良,宅心仁厚,行事稳重。已有如此品­性­,往后自当盐梅之寄,万万不可妄自菲薄。此去一别,亦不知复见何时,想必他日定能为一代宗师,将天墉光大。”

陵越闻言十分感激,抱拳致礼:“托承红玉贵言。红玉别后自多珍重,师尊……也望红玉相顾。”

红玉一愣,便也是应承下来。

“若日后,红玉得百里师弟音信,亦请与我知晓,陵越在此谢过。”

“掌门当真重情重义,若有百里公子消息,定会即刻告知。”

红玉回到剑阁前,只见紫胤与涵素真人在庭前说话,便未加打扰,只自入了阁去。

紫胤返归阁中,便道:“我已同诸位长老道别,这便启程罢。”

“主人却是要去往何处?”红玉问道。

“玉虚。”

行礼后,红玉与古钧二人便化入剑中去。

化出剑外,身处一石室,瞧看一番,室壁诸剑已是安排妥当,红玉便出室去。只见此为一石屋,甚是宽阔,有桌凳几架,分书间剑阁,乃是一清简之处。紫胤正手捧书卷,坐于桌边看着。

红玉推开屋门,只见素裹银装,雪浪翻腾,冰雾氤氲,一片苍茫景象。门外不甚宽敞,不远便是峰壁料峭。紫胤何时竟于玉虚峰上有这石屋,看屋内陈设摆饰,想是早已建起罢,却竟连古钧亦不知晓。红玉四处走动,但见冰棱四布,冷风流雪,煞是萧寒。不待一会儿便回去屋中。

在屋中走观两遭,红玉便入伙房中煮了茶水,端将出来,在紫胤手边置上一碗,也未出言扰他。

紫胤将书放下,取过手边茶盏,道:“此峰清净无人,妖魔亦少,是个清修之地。”

“人间仙境为昆仑,昆仑万峰承玉虚。玉虚峰自然是好,我观这周遭景象,当真十分空旷,有一览万峰之势。”红玉道。

两人便都饮茶,不再言语。

偕行相伴

玉虚峰上,自是冰风为伍,寒雪作伴。紫胤却也未有离山之意,只每日看些书籍罢了。红玉虽也无甚事可做,却并无睡意,便也自书阁中取些书册同看,也是十分平静。紫胤阅书时常会作些标解,红玉便替他将墨研了,与笔一同置好一旁。

过了好些时日,已是人间春暖之时,紫胤便想应是离山去往四处游历一番,便对古钧红玉道:“我欲往四处行走,不知须得几时方归,汝等且留于玉虚峰上。”

“是。”古钧道。红玉却迟迟未应答,只是神情犹疑,眼中颇有难舍之­色­,便撇过头去遮掩。紫胤见她不语,便也未走开,只微皱眉头望着。

古钧却也是十分懂得,便寻个由头退下了,只得紫胤红玉二人相峙无言。

两人仍是无语,好一会儿红玉才道:“……主人欲离山,可是为寻石、寻剑?”

“……却也并非只为此。”紫胤道。

“……主人……可否让红玉相伴……行走……”红玉垂眸未敢直视紫胤,缓缓道:“红玉……也许久未到山下,许久未曾得览世间风光百态……也想,去看一番。”若是以往,红玉是决计不会这般,此次也是真心想要下山游览,便是直直求了,心间自是悸悸。

紫胤眉未舒展,许久不答话,待得红玉心头直凉,终是灰冷了。

“主人恕红玉僭越了。”红玉语气定定,心中虽是不胜难受,面上却仍是作得平静模样,便是不愿湮了骨气,埋了骄傲。

紫胤闻言,眉是愈发拧了,又是过了许久才道:“红玉……且与我同下山罢。”

红玉却也未曾料到紫胤答应下来,一时间未及反应,只呆立着,半晌才满心欢喜的谢了紫胤。

翌日,红玉便随紫胤一道离山。

“主人此行不止为寻石寻剑,亦是……想去感受一番河山之景罢?”红玉道。

紫胤侧视红玉一眼,无甚表情,却是点头。

红玉回视一眼,又道:“那便要先去何处?”

紫胤负手,道:“酆都。”

“酆都?”红玉颇是惊讶,虽有疑惑,却也不多问。

酆都鬼城,人间­阴­曹。紫胤红玉二人入城时方当正午,日光虽胜,城中却仍是黯淡郁森,时不时的凉风穿流,寒气行经。细看城中,桃瓣盛红,山­色­成碧,清溪潺淌。怎奈­阴­气鬼息甚重,让人不由寒颤。酆都虽天­色­晦暗,风光却甚美,竟未被那森森黄泉地府之气所损。

一路上并不见许多人,却皆是盯着二人,想是衣饰不同之故。路边店家虽是开门,却不甚有客。二人在城中寻一落脚客栈,只见那客栈门前两只石狮,石座青苔满布,狮面已是模糊不清,独剩双眼铮铮有神。招客幡十分陈旧,青灰布面上一个白字“栈”,直在木柱上翻摇。门梁上悬一块铁匾,边角些许锈迹,那名字竟是“奈何”。

紫胤先行入了店中,店中更是昏暗,须得点上蜡烛。却也不见小二上来,只得掌柜在台后,竟也是未出言招呼,四下寂寂,只闻算盘声响。

红玉便去询那掌柜:“店家,可还有房?”

那掌柜这才抬将起头来,只见他面­色­青惨,双眸圆鼓,一副病弱模样,只沉沉答道:“有。”

红玉虽觉他容貌甚为怪异,却未感妖鬼之气,确是个人,便道:“我与主……那位道长,欲在此停留几日,须得两间厢房。”

“两位客官请随我来。”掌柜自台后出来,便引二人往楼上去了。

红玉与紫胤二人厢房乃是对间,掌柜分为两人点上灯,又叮嘱道:“两位客官,入夜请勿出门走动。”便退下了。

红玉福身谢过掌柜,便转向紫胤。“主人,此地……鬼气甚重。那掌柜为人而面­色­诡怪,不知是何缘故?”

紫胤道:“酆都乃阳世­阴­司,鬼气自然是重。此间生灵应受平都山灵气所护,不至受鬼气所侵。客栈掌柜想是身体病弱,故未染鬼气却显鬼态。”

“那……”红玉迟疑一会儿才道:“主人来此……所为何事?”

“近来酆都地气不平,然自有­阴­司主管,我便只是来一观其因。”紫胤半阖双目,慢道。

红玉了然,只道:“却有两三个时辰方才入夜……主人欲去城中各处看看么?”

“也好。”紫胤答道。

二人便出了客栈,去城中街道看了一番。

奈何客栈

在酆都城中街道细细走了一遭,未觉有甚么诡处,只道酆都城中人人还是和乐安详的。天­色­黑下前,街上店铺小摊就已开始收拾打烊,两人便返归客栈。

客栈掌柜的见二人方回来,问道:“两位客官需用些饭菜么?”

红玉道:“掌柜上两样家常素菜便可,有劳了。”那掌柜便往后方伙房去了。

紫胤坐下,向红玉道:“红玉觉此地如何?”

“红玉见识浅薄,不敢妄下断言。”红玉答,后又低声道:“主人可替那掌柜看看病因,也许方得个机会问问此地状况。”

紫胤点头道:“正有此意。”

待饭菜上毕,二人各自默默用了一些。

红玉放下碗箸,朝那掌柜走过去,自袖中取些碎银,道:“这是三日的房钱饭钱,掌柜瞧瞧可够了?”

掌柜也未抬头,只接过,道:“是够了,是够了。”

“妾身红玉,请教掌柜贵姓?”红玉作个万福。

“红玉姑娘,免贵姓丰。”丰掌柜这才提起头来。

红玉侧身指着紫胤道:“那是紫胤道长。” 红玉又福一福身,道:“丰掌柜,虽相识不长,妾身却有事相询。”

“红玉姑娘请讲。”

“您面­色­青黄有异,不若常人……这是?妾身与紫胤道长未有他意,只愿一闻其因,丰掌柜请勿见怪。”

丰掌柜愣了一愣,当下犹疑一阵,方才道:“红玉姑娘与道长不是酆都人,也定是知道酆都鬼气极重。虽酆都百姓有平都山之灵气相护,病恙者却仍是不宜长留于此。我自约莫三四年前染病,未曾痊愈,便一直体虚,成这副模样。”

“原是这样。丰掌柜可愿让紫胤道长为您诊查一番?”

丰掌柜见二人之气不似凡人,清灵非常,就未有甚么顾忌,到紫胤身边坐下。

紫胤切脉瞧看,惊觉此人三魂七魄竟是少了一魄。

“可曾有人与你说过,你缺了一魄?”紫胤道。

“是了。曾有个醉道士与我这般说,可他成天醺醉,不甚清醒,我便不理会他。而今依道长所言,此事是真了。”丰掌柜十分平静说道。

红玉在一旁道:“为何不早日寻他处修养,反是留在酆都?”

“早年娶了个浑家,我二人都不欲背井。虽住客不多,我容貌吓人,不敢自去招呼,只因有些口碑,这客栈生计倒也是能养活夫妻两口。”

紫胤取出两符,交与丰掌柜,又道:“你七魄中缺除秽,致体身­阴­阳失衡,鬼气之­阴­行侵故体弱­色­变。此符烧于柴灶明火中,煮出之食服下,可保一岁内不受­阴­气所浸。若听贫道之见,掌柜仍是移居他地为好。”

“多谢道长。”丰掌柜起身作个揖。

紫胤还个礼,道:“出家之人,行善积德,不必言谢。尚有另一事须得请教掌柜,酆都近来可有甚么异事?”

“是有所闻,说是鬼界何处破了一口,好些鬼都想要从那儿出来哩。那些鬼进不了酆都百姓家门,故夜­色­下来,大家都待在家中,在外行走,怕是有甚恶鬼厉鬼害人。”

红玉紫胤二人谢过掌柜,便回楼上厢房去了。

“百姓传言不可全信,主人有何想法?”红玉问道。

“正是。鬼界之事与吾等无­干­,况阎君定不会放任不管。今夜且去休息,待明日去酆都周山探看一番。”紫胤道。

平都小事

二日,红玉紫胤两人待天大亮,便取道东北,去了平都山。平都山乃七十二福地之一,却不算得高大陡峭,一入山只觉清凌凌仙息流溢,空寂寂神气盘转,鸟啼虫吟声不绝,溪响风鸣音难歇,残道木柱枝中拢,山路石阶苔间空。

“这平都山仍是灵气充溢,未有他物扰乱。山顶有阎君殿、无常殿,主人可要去瞧上一瞧么?”红玉道。

紫胤轻拂袖道:“酆都人鬼之界应是有损,致使鬼物作乱,平都山灵气镇它不过,所致酆都地气不平。且上顶一观。”

及至山顶,二人见那阎君大殿飞檐翘角,黑瓦灰梁,石柱铁槛,好不­阴­森。红玉便向紫胤说道:“这阎君殿甚是庄严森肃,红玉想入内瞧瞧,主人欲一道么?”

紫胤颔首,道:“亦可。”

阎君殿门左右立着两位泥塑无常,长舌外吐,眼睁眉凸。紫胤先行步入殿中,红玉将两个无常打量一番,刚将迈过门槛,却觉身后两侧有甚动静,四下望了却不见异处,便入殿里去。

谁道那两位无常爷是真身在此。白无常道:“那不是紫胤仙人么?后面跟着的剑灵可真是貌美哩。只二人到此处,难不成仙人亦动了凡心?”

黑无常道:“阎王爷亦是有阎后娘娘。你已是有个无常婆子,却哪里说得别人。”

白无常­干­­干­笑两声,答道:“小弟也是得个机缘,黑兄可去讨个嫂子则个。那剑灵确是美艳无双,弯弯柳叶两道眉,汪汪深潭一双目,看得心要醉哩,待下且替兄去求她个,看她可愿。”

“休得胡言。”黑无常道。

“想你我二人面貌也是极好的,谁知竟被塑成这副丑样,生吓走了许多姑娘。”白无常笑嘻嘻道。

殿里四壁各有长明灯,中央端正放着阎君铜像,约莫两丈高大,金冠蟒袍,玉带锦履,秉圭敛袖,目中炯炯,气势威严。阎君后有阎后坐像,眉目慈善,样貌娴雅。阎君像下有四大判官,侧立六案功曹,旁布八位­阴­帅。

红玉在殿中四处看看,道:“人之功过是非,在人世时或许能瞒得过,到了­阴­曹地府,便清楚显出来了。这挖心火烙、刀山油锅之刑,当真十分可怖。”

未有几时,红玉便随着紫胤出去了。阎君殿外,红玉往西面望去,见有一山,与平都山间有一条索桥连接,便道:“平都无事,可去双桂看一番。”

二人往桥走去,只见桥头立着一木牌,十分斑驳古旧,上书三字“­阴­阳桥”。红玉见状掩­唇­笑道:“这要是从­阴­间到阳界去呢。”

紫胤只瞧那牌一眼,便直取桥过去。红玉在后头跟着,还未得几步路,却听有人唤自己名字,道是错听,又往前走。岂料衣袖忽被拽了两下,红玉心下一惊,转过身来,不及呵斥,那人已是现身出来。

“剑灵姑娘莫急,小弟非有意冒犯,实是有事相询,有事相询。”白无常仍是嘻皮模样,端正正作揖一拜。

红玉见他清面斯文,垂眉深目,白帽白衣,也十分好看。问道:“你是何人?何事相询?”

白无常道:“在下乃­阴­司白无常。今日得遇剑灵姑娘,仰你花容月貌,有幸之至。”

“原是无常爷,久仰,在下红玉。无常爷谬赞,有甚么话直说无妨。”红玉笑道。

“小弟是替黑无常兄来向红玉姑娘求个亲。”白无常作个十分正经神情道。

红玉闻言着实吃了一惊:“甚……甚么?!无常爷莫要玩笑!”

白无常刚欲答话,却猛地往后摔去。“红玉姑娘,那顽劣白无常多有冒犯,擅作主张,还请姑娘莫放在心上。小弟这厢赔礼了。”来者是黑无常,一身黑衫,十分面白,容貌英挺。

红玉不知答甚么才好,只道:“白无常爷当真喜爱开玩笑。两位无常爷,红玉有礼了。主人尚在前头,告辞。”说罢福了福身,赶上前去。

紫胤虽在前,本是在桥头等着,却也隐约听得后面发生之事,微皱眉,便拂袖自往前走去。红玉跟上紫胤,心中尴尬,也不敢搭话,只默默跟着。

楼中孩童

双桂山比平都要高三十来丈,雾浓霜重,草密木茂,叶乱枝杂。因少人迹,故山路不甚清晰,紫胤红玉二人一前一后往山顶去,愈往上,那雾气便愈是粘稠­色­暗,不时­阴­风摇动,让人悚然。

“主人,这双桂山定有蹊跷。”红玉道。

紫胤停住脚步,将方从枝头落下,挡在红玉面前的枯枝取掉,道:“双桂山近顶处建有一镇邪楼,双桂山这般异常,想是与它有关。”

镇邪楼不大,虽名作“楼”,却建作小塔状,八梁八檐,黑瓦青砖。楼门一把大铜锁,已是打开了,斜斜挂着,山风吹得门吱呀叫唤。红玉上前拜了两拜,将门大开了,往里头一瞧,只是十分­阴­冷,一片乌漆抹黑,甚么也见不着,便回过头来向紫胤道:“想必是要进楼中探查一番,且让红玉先去。”说罢进楼去了。

红玉使个引火之术,起了火照个光。静静中似有人声,细细听来,是自下方传来。红玉又四处寻看,将墙边一块木板掀来,轻跃下去。火光及处,只见一四五岁男童躺于地面,极是不适地呻吟。红玉十分惊诧,忙过去将那男童抱起,男童眉目清秀,脸­色­却是煞白,嘴­唇­发紫,浑身冰凉。

红玉取出手绢替那男童将冷汗拭­干­,搂在怀中,心下想:“只一个幼童在此,可是十分蹊跷了,速出楼外再作计较。”刚欲抱起那男童,便被他蓦地抓扯住袖子,只听他口中断续道:“娘……娘……”

红玉见那男童十分可怜,便抚了抚男童额颊,轻道:“乖,乖。”

紫胤在楼外等着,未过几时,见红玉出了镇邪楼,怀中还抱着一个娃儿,那娃儿周身之气让紫胤也吃了一惊。红玉将男童递与紫胤,紫胤接过,细看切脉,方才道:“这孩童,身中竟容了九魄。”

“甚么?!”红玉惊道。

“魂为­阴­魄为阳,多此两魄,身失­阴­阳。且他身受封印,强抑体­阴­之力。想来用以是放入镇邪楼中,致楼中­阴­阳亦失。”紫胤道。

“紫胤真人所言甚是。”忽的有另一人声道。

紫胤未加理会,仍是看着那男童。红玉循声看去,是黑白无常二人。

“紫胤真人果真知晓我二人在一旁许久了,失礼了。”白无常笑道:“那娃儿体质与身上封印相结,又被丢进镇邪楼里,楼中之气被破,便如同通了半个鬼门关,致使这酆都几日来甚为不平。”

“鬼无法近他身,因他阳气过重,便到今日红玉姑娘将他移出镇邪楼方将­阴­阳回复。”黑无常接道。

红玉问道:“……这孩童是极阳之体?此事何人所作?”

“正是。极阳之体受封印抑住体­阴­,阳气却引来无数孤魂野鬼,所致失衡,十分厉害哩。”白无常答道:“若问何人所作,吾等也不甚清楚,阎君正追查此事。”

黑无常又道:“生死簿上他寿命不短,还请紫胤真人替他解了封印。那多出两魄,原也是被强行封入他体内,封印解去,两魄自散。”

紫胤点头应下,红玉道了声:“多谢二位。”

黑白无常二人也道了告辞便走了。

红玉见紫胤抱着那孩子,竟想起多年前他将屠苏带回天墉时的情景,心中不免酸涩,又怕紫胤也触景伤情,恰好那娃儿浑浑中仍是念着:“娘……”红玉便接过来自抱着,道:“这也许是酆都哪户人家的娃儿,下山后询问一番。”

紫胤颔首,看着红玉与那孩童,竟觉十分平和,便御剑带两人下山去。

三人回到客栈,也不过正午后一个半时辰。红玉让丰掌柜认了个脸,丰掌柜却说不是酆都人,红玉只好将那孩童带到自己厢房中照顾。那封印不难,紫胤作个法阵将印解了,将多出两魄收在一块玉玦中。这下那男童才舒适些,身子也渐暖起来。

红玉见孩童身上衣衫已是十分脏破,让紫胤照看他,自己便到街上去替这孩子寻些­干­净衣裳。衣饰店中有制成的孩童衣衫,红玉挑了两件现成。各处瞧瞧,觉蜀锦十分­精­巧好看,便挑了水纹、方胜两样浣花锦,分付店家照所说尺寸作两套寻常男子衣衫,后又取了浅­色­纹莲锦作了自己衣裙。定了后天来取,便带着孩童衣裳回客栈去了。

紫胤已让掌柜煮了药,喂那娃儿吃下。红玉回到客栈中,又让掌柜烧了热水端上来。红玉替娃儿洗澡后,紫胤用棉布巾将娃儿裹起,接过擦净水。两人弄了好一会儿才将衣裳给那娃儿穿妥当,红玉噗哧笑道:“照顾娃儿,甚是累人。”

紫胤亦点头应道:“世间孝悌之义,为人父母方最明了……”话未说完,却觉不对了,又不知如何改口。

红玉一愣,撇过头去,替紫胤打个圆,道:“也不知这娃儿父母何在?定是十分焦心罢?”

“待这娃儿醒来,且先问他。”紫胤道。

得此一子

红玉留那孩童与自己同住一间厢房,过了两日,他方才醒来。刚睁开眼,那男童便直身坐起,神­色­惊恐的四处张望,只见房中陌生,赶忙掀了被褥欲下床来。恰好红玉与紫胤推开房门,想要看他,见他已是醒过来。

“咦,醒了么?”红玉朝他走去,替他将被子盖起,见他神情惶张,安抚道:“娃儿,莫慌。可觉有甚不适么?”

那男童望着红玉,摇头结巴道:“未、未有……”

红玉笑道:“你叫甚么?”

“续断。”

“续断……?”红玉看那男童点头,又问道:“家住何处?”

“……我……不知。”男童垂眼,将被子揪住,十分不自在。

“这……”红玉起身,回望紫胤一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谁知续断捉住红玉袖子,仰脸望着,眸里点星,巴巴道:“您……是我娘么……”

红玉吃了一惊,本欲说实话,可续断稚脸希翼,让她道不出口,只得沉默思量。

“先生说我有娘,很美的娘……我也有爹……”续断怯生生的看了紫胤一眼,又道:“先生说爹娘只是把我托给他照顾,会回来接我的……”

“先生?”红玉坐到床边,将续断的乱发捋好。“先生是?”

“先生是大夫,会治病,采药草。”续断答道。

红玉顿时明了,朝续断一笑,道:“续断,你且先继续睡下,养好身体。”

续断点头答应,十分乖巧的躺下。红玉掖好被角,便与紫胤出了厢房。

“主人……这娃儿年纪尚小,怕是问不出甚么来。他的名字,想是原先收养他的先生给起的。”红玉道。

紫胤颔首道:“只得日后慢慢寻他家人。”

翌日大早,红玉不在房内,续断起来后便出厢房外寻她。他身形仍是孩童矮小,四肢却颇修健。一回身,撞上刚出房的紫胤。续断仰首,见紫胤神情淡淡,眉目微聚,周身之气清冷拒人,不由缩肩退步,喏喏的叫了声:“爹……”

紫胤眉头更拢,出言道:“吾非令尊。红玉亦非令堂。”

岂料续断未听他所言,直直朝刚上楼的红玉奔去了:“娘!”

红玉笑道:“续断,到井边洗个脸罢。来。”

紫胤望着续断,恍恍有所错觉,竟忆起百里屠苏。阖眼复睁,紫胤缓步跟了上去。

红玉让续断自个从井里打出水来洗漱,自个儿去取了条棉巾来。续断孩童心­性­,仍是同母亲要娇年纪,便十分在意红玉。红玉递了巾子与他抹脸,他笑靥融融,只痴痴看着红玉,道:“娘真美。”

红玉闻言一笑:“娃儿年纪方小,怎知我美?”

续断道:“先生曾与我看过画轴,他说那上面都是美人,娘比画中人好看,那便是美。”

“多谢。”红玉向续断道,而后带他到堂中用早膳。紫胤在桌边饮茶,桌上已上了些粥菜。红玉与续断一同坐下,续断将两只碗都盛上粥,摆在紫胤红玉面前,才将自个儿的碗舀了粥。

“爹,娘……用膳了。”续断毕恭毕敬道。

红玉面皮一赧,道:“续断莫要胡叫。那是……那是师父,不是你爹。”说罢看向紫胤。

续断看红玉一眼,又瞧紫胤一眼,道:“师父……?那爹呢?”

紫胤放下茶杯,将菜碟推到续断面前,道:“莫要多话,用膳。”

续断一惊,见紫胤面­色­凝凝,赶忙答道:“是,爹……师父。”便低头吃粥。

膳后,续断到客栈后院与几只小犬玩耍,红玉结了几日账款,便同紫胤回到厢房中。

红玉十分歉意道:“红玉未料到续断这般胡来,请主人莫要怪罪。”

“童言罢了。而你,却真要作他母亲么?”紫胤道。

“红玉……红玉只是……不忍。”红玉垂首道:“红玉知错,却实是无法……”

“……”紫胤未多说,只道:“往后,称我紫胤罢。”

“是。”红玉诺道。

“待会便可启程,去琴川。”

琴川春光

新气复回,明光苏醒,何处暖阳入琴川。柳影轻袭,桃­色­渐染,几度春风应江南。七道澈澈溪河列如琴弦,谁家素手来拨弄。五音泠泠水调悦若天籁,那得知音相听闻。石桥白坊乃是水墨画,飞花点翠堪比丹青绘。道中熙攘人声沸,屋中谈笑合家乐。个个争这美时节,户户享那好春光。

城中入得一女子,红晕桃花两颊,青分柳叶双眉;目中含情也带笑,嘴噙朱丹亦吐香;浅绛绣莲软锦裙,顾盼回眸倾众生。女子身侧有一男子,玉冠银笄束雪丝,朗眉淡目透仙踪;青衫阔袖步中荡漪涟,翠摆垂带行路生清风;气定神闲不似凡间人,佳貌美质必为天上客。二人中间一孩童,年幼脚下稳,少小眼中神,面俊气还清,身修­性­自灵。

旁人见这三人,男的俊女的俏,都以为是一家子,艳羡不已。续断瞧着城中遍是新奇玩意儿,便自行先到前头去玩玩,红玉与紫胤二人在后头看着。两人边走边看这江南春景,游赏把玩。

“紫……紫胤……这身衣衫可还习惯?”红玉道。

紫胤轻点头道:“可。”

“紫、紫胤……既是想看着世间风光,若一身道袍,定会有许多不便之处,一些民风就难领会到罢。”红玉不惯称“紫胤”,仍是有些结巴。

“既是我让你叫‘紫胤’,便不需拘礼,何故慌张?”紫胤侧看红玉,又道:“这袭衣衫甚是合身。”

红玉低首浅笑,指着四周景象道:“琴川春日,十分美妙。”

紫胤应道:“确实如此。青叶长,翠草曳,熏风夹飞瓣。”

“清河淌,乌船摇,水语引妙曲。”红玉接道。

两人走着,阵阵香来,旁边有小贩叫卖:“桂花酒……桂花酒……”

红玉走到摊前,嗅得酒香桂花香,那小贩见有客,便满上一杯递与红玉,道:“这位夫人,我家桂花酒,香甜适口,健脾补虚,来来来,尝尝,尝尝,包您忘不了。”

红玉接过杯,浅尝一口,真是十分香醇,便饮尽了。她回首望了紫胤一眼,又取了一杯,拿去给他饮:“这桂花酒当真好喝。”蓦地想他出家之人,就没递去,只端着酒杯。

紫胤晓得她心想,也未多言,只取过那杯子,饮毕,道:“好酒。”

“这……”红玉心中虽喜,又觉对他不住,只得噤声。

“若是喜欢,捎带无妨。”紫胤道,走到摊前,让小贩沽了两壶。提了那两壶酒,紫胤道:“我与从前挚友,也曾对酌痛饮。”

“酒为戒,不过怕醉犯它戒,怕醉生梦死,怕耽于醉感。紫胤……既已脱离凡胎,当不受其控……”红玉询道。

“道恒在心,不与他物左右。”紫胤答道。

话分两头,又说续断于前头玩耍,一路蹦跳,却不小心撞着一­奶­娃。那­奶­娃两三岁年纪,因衣裳厚实,撞倒地上也不觉疼痛,便不哭喊,只挣扎要起身。续断将她扶起,道声“对不住。”岂料急急赶来一书生,把那女娃抱起。那书生面貌斯文,口中却叨叨:“小子可恶,竟欺负我小聆儿,着实可恶,可恶得紧!”说罢直瞪着续断,十分生气模样。

续断亦瞪他,心想:“这人好没道理,我已道歉,他却还骂我。”又作个鬼脸,“哼”了一声。

那书生见续断这般,道:“你这小子,撞倒我女儿,还这般无礼!”

续断气道:“我已是说过歉了!”

两人直争不下,只那女娃咯咯笑。

紫胤红玉二人瞧见续断与人争吵,忙赶上前来。红玉道:“发生何事?”

那书生转看过来,却愣了。“女、女妖怪……红、红……红玉?”

红玉一瞧,笑道:“猴儿。”

“红玉怎会来此?”方兰生问道,仔细一看,红玉身后还有一人,竟是屠苏的仙人师父,虽换了衣装,却不会错认。兰生忙将小聆儿放下,抱拳向紫胤道:“木头脸……不,屠苏的师父,久仰久仰。”

紫胤还个礼,红玉笑接道:“我随紫胤来此游历罢了,未想碰着猴儿你,真是有缘呢。”

“娘,你识得这个人?他真不讲理!”续断对红玉道。

红玉还未及答话,兰生便十分惊诧道:“娘、娘……娘?!……娘?你、你、你是……这小子的娘?!”话罢看向紫胤,返又瞧回红玉,十分不敢置信:“你……和、和……屠苏的师父……有、有孩子了?”

“娘,你不是说师父是师父,不是爹么?”续断问道。

红玉一时不知怎答,紫胤亦是锁眉不语。片刻后,紫胤带续断先离去,红玉才与兰生将缘由说清。

“猴儿不细细想过方才开口,信口诬人清白。”红玉责道。

兰生挠头道:“听那娃儿叫你‘娘’,一时惊讶,不及想恁多。红玉见谅。”

红玉抱起兰生女儿,逗她一逗,又道:“兰生,这些年可好?”

兰生点头,平静笑道:“很好。红玉如何?”

“……亦是不错。”红玉也笑答。

“这便好。与屠苏师父还有……那气人的娃儿去我家坐坐?”兰生邀道。

红玉道:“过几日再去拜访,我先行一步,他们定在等我。”

“好。”

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红衣踱窈影,青阶留步痕。曾几忆往昔,何时归故人。

复表衷情

因白日耍累,续断早早上了床睡去。紫胤房外有一小回廊,店家在廊上摆了桌凳,刚容二三座。红玉到他房中,二人取酒摆杯,置些小菜。

夜­色­甚美,空穹深远,点灯捉萤当散星,裁纱抽丝作薄云;浅风习习挑珠帘,清露滴滴点绛­唇­。红玉将酒满了,道:“我不若紫胤挚友那般豪情,却也能作个陪。夜­色­上佳,虽无银月,亦可赏饮一番。”

紫胤举盏,道:“红玉怎知挚友乃豪爽之人?”

“你偶而提及,只言片语,却也能知其中­性­情。”红玉一敬,小饮半口答道。

紫胤亦饮下半杯,道:“挚友确是如此。当年四处游历,他心­性­豪迈,无拘无束,与我迥异。相处甚久,受他所感,却仍是及不得他十中一二。”

“紫胤这般夸赞,他定是十分独特之人,让红玉想见上一面哩。”红玉笑道。

“他不在人世已久,红玉无缘矣。若不然,当真可叙一见。”紫胤饮尽杯中酒,又将两盏满上。

红玉又笑:“若他仍在,此刻陪你同饮的人便不是红玉了。”

紫胤递过酒盏道:“若他仍在,岂不是红玉可与他相见?”

“这倒也是。”红玉接杯道。

两人边谈边饮,不过多久白日沽的两壶桂花酒便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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