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道:“听闻店家说有种酒作‘醉仙霖’,乃绝世佳酿,试试如何?”
紫胤久不饮酒,与红玉谈说,亦有些上兴,便应道:“好。”
不过许久,小二将两坛“醉仙霖”取来。“二位客官请两坛,若不够再分付小的去取,若饮不下恁多,小的自来拿回去。”
红玉揭了坛封,顿时酒香四溢,醇醇醉人,这酒不同桂花酒味那般若卧花间醉花荫,倒是如登仙界闻仙曲。把酒倒上,紫胤嗅罢一饮,道:“果真不负‘醉仙霖’之名焉。”
红玉也饮下一杯:“当真如此。”
“醉仙霖,仙亦醉。”紫胤向红玉道:“虽为剑灵,亦不可多饮,酒力仍受用汝身。”
红玉笑道,又饮半杯,道:“自有分寸,至初有酒意便不饮。”
紫胤点头,也喝下满杯。
红玉一时兴起,问道:“当初探游各方,紫胤与挚友二人岂不四处惹眼?”
“何出此言?”紫胤竟摒了平常冷面,带些笑意。
“江湖侠客,白剑后负;少年游冶,青骢踯躅。敢不得姑娘喜爱耶?”红玉掩唇笑道,语意戏弄。
紫胤摇首道:“红玉说笑。”
红玉酒热上颊,熏得潮红,眼中也愈迷迷,这“醉仙霖”初饮不觉浓烈,后劲儿却顶个十足。红玉此时已是半酣,便放下手中酒盏,走到廊栏边,想及紫胤青葱年少时定曾逍遥,而今已成仙身,却已无浓情,自己思恋永无结果,不由心中凄切,轻唱道:“琼浆易醉,愁倚阑干。美梦将醒,泪湿春衫。苍苍蒹葭,伫游阻澜。历历晴川,在彼狭岸。人世痴怨,何如能瞒?红尘多情,如何可堪?觥筹共举,与谁同欢?锦绣河山,谁与同看?”红玉声绵语醉,音怅调凉,极及悠长凄婉,自透出一股哀哀之情。
唱词字字打意鼓,曲乐调调敲心门,紫胤阖眼不语,尤觉心中伤伤戚戚。红玉转将身来,颜犹带悲,却是尽力笑了:“过去这日,便再不提。这百年转瞬,红玉心间思慕,曾明告知,未果。今方知晓,未曾历由,何以堪破?不入尘寰,怎能悟道?情种已生,便无怨尤,愿此长伴,于君左右。红玉之道,入无后悔。不欲碍人,只求成全……”
紫胤未料红玉复表心迹,一时心乱,只得静下理绪,“未曾历由,何以堪破?不入尘寰,怎能悟道?”十六字铮铮有声在脑中。对红玉本无疏离,只因心中寡淡男女之情,冷拒爱慕,虽知她伤,亦不敢有懈。想初识之时,红玉沉稳果决,面常带笑,端庄之风中携艳美之气,不若今下,笑意偶现,语少默多。屠苏死去,当是哀恸,而红玉得平安归来,自己心中亦喜,不可言表。此次让她相随下山,不知为何。然有她相伴,山下偕行时日,却十分舒心。
紫胤道:“红玉醉矣,且去休息。”谁知红玉已是醉倒桌边,昏昏不醒。紫胤伸手复收,思量许久,终是扶她起身:“红玉可行得?”
“嗯……”红玉含糊应道,向前行了几步,脚底打跌,手中一拽,便扯了紫胤衣袖,身子歪斜,直倒去了紫胤身上。红玉仍是昏醉,头枕他肩窝,浑浑低吟。紫胤将红玉横抱起,行至榻方放下,覆了被,自到另一房打坐,默念了百遍净心咒。
鹣鲽情深
二日红玉宿醉,不甚清醒,直到第三日午时才起。紫胤和续断在另一房中看书。
红玉在房外听紫胤在同续断讲了些做人做事、道法自然,好一会儿才叩门。
“红玉……可有打扰?”红玉仍是心中有结,话儿也唯唯许多。
“进来罢。”紫胤早知红玉在外头,出言道。
续断两日不见红玉,紫胤虽告诉他红玉不适,却又不让他探望,说是吵扰。这下红玉来了,他自然高兴得紧,想去开门,又怕紫胤威严,只得别扭坐着。
红玉推门入内,福了福身,仍是不敢看向紫胤,便只看着续断,道:“续断几日可听师父话了?”
“十分听了。”续断重重点头答道。
“当真好。”红玉笑道。
紫胤取了茶来饮,红玉又同续断说了一会儿,让续断去楼下找些东西吃。
红玉道:“上次醉酒,红玉实在羞愧。醉后胡言乱语,还请紫胤莫放在心上。”
紫胤道:“红玉醉酒亦有吾责。”
“怎可怪罪紫胤,本只是我不知节制罢了。”红玉摇头道:“且不说这个,续断之事可明了?”
“明矣。”紫胤道。
“上次应了兰生之邀。今日天气甚好,可去拜访。”红玉到窗边将花窗阖上,道:“紫胤在此作整,我先去楼下领了续断等你。”
紫胤点头道:“小心莫让续断磕碰了。”
“自当小心。”红玉答道,便下楼去了。
客栈堂内许多人吃酒用餐,吵闹喧哗,红玉环看,只见续断在角落一张桌上吃面。背隔了两桌,有一白衫年轻男子,脸色青灰,眼窝凹陷,即使这般仍留着几分俊雅模样。他面前放着几样小菜和一壶酒,菜未动,酒已倒了半杯。他有酒不喝,却手蘸杯中酒,在桌脚点画了几笔。
红玉走去续断身旁坐下,道:“这面可好吃?”
续断道:“好吃,娘要吃些么?”
“不必。娘不饿。”红玉摸摸续断的头答道。“吃完面,要去娘故友家中拜访。”
“嗯。我快吃完了!”续断低头猛吃几口。
红玉抚续断背笑道:“莫急。别噎着。”
那白衫男子盯着红玉续断二人背影,眉间浮现愁苦之色,闷下头吃了几口菜。紫胤下楼后直走到红玉桌前坐下,红玉让小二倒了茶,三人皆饮了些便出了客栈,往方兰生家中去。不多时,白衫男子亦起身离去。
方家是琴川望家大族,前任家主方太云游四海,独子兰生与孙家小姐大婚也未回来,近次回到琴川还是兰生女儿出世,只待了半天便又出游去了。现任家主自然是方兰生,乐善好施,颇有德绩,已较年少时候成熟稳重许多,偶尔仍会露出当年啰嗦憨直。方家虽有名望,宅院却修的不宏大:
素门青扉掩书香,朴素门第有德良。
灰瓦白墙藏义胆,纯心善举见慨慷。
方家家仆将三人迎进去,方兰生夫妇二人候在堂中,入座后几人谈话饮茶。天色渐黯下,兰生欲留用餐,紫胤红玉推却不过,只得留下。饭后又叙谈约莫半时辰,天已全黑,紫红二人起身告辞后,带着续断往客栈走去。行到一半,续断想去夜市,红玉便让紫胤先行回去,自己带着续断即可。
刚巧今日有灯市,市集上好不热闹,各式花灯挂着,垂檐走马,繁花彩绸,明灯燃烛,十分好看。红玉被绊踉跄一下,许多人来瞧花灯,竟将两人牵着的手给挤开。红玉赶忙拨开人群,叫道:“续断!续断!”
与红玉分开后,续断手中捧着一布包,眼中呆呆无神,一人直往前走,拐上石桥去了。石桥那头不远处一白衫人在正焦急等着,见续断往桥上来,欲要上前去,却又没去。
续断刚到桥中央,身体猛地一震,目中也复了光。他停下脚步,四下望望,看手中的布包,十分不解。
那白衫人见续断停住了,暗道一声:“不好!”转身欲遁走,谁料眼前一人正挡住去路,那人气息泠泠,眉发似雪,威严端肃,正是紫胤。
白衫人自袖中取出一张纸,一折,纸细细生起火来,弹向紫胤。紫胤轻挥衣袖将那燃纸拂开,道:“随吾等多日,意欲何为?”
白衫人作揖道:“在下私事,一言难尽,还请道长莫管。”
紫胤道:“若能自去,吾当不管。”
白衫人取纸作术,皆无法近紫胤之身。白衫人觉紫胤功力胜自己许多,便不再出手。两人相峙,白衫人不开口,紫胤亦是。
红玉带续断到两人旁,续断似乎对周遭状况十分迷惑,到白衫人面前,定睛一看,惊道:“先生?!”
“续断……”那白衫人望向续断,叹一口气,又转向紫胤道:“续断年幼,我不欲让他知晓这些,请道长成全。”
紫胤点头,那白衫人又从袖中取了纸,念一声“睡”,将燃起的纸点上续断的眉心,续断便往后一倒,昏睡过去了。
“在下河阳程吹寓。”白衫人道。“我控于续断的秘术,定是这位道长所解罢?道长气质非凡,想必不是普通人,我虽眼拙,却也知再斗亦是徒然。但我乃不得已而为之,并无害人之心。”
紫胤道:“先生可知是何人将两魂强封入续断体内?又将续断投入镇邪楼中?”
程吹寓一窒,道:“是我。”
“既然如此,先生怎能说无害人之心?!”红玉拂袖道。
“我并不欲害续断,他仍在襁褓时,不知谁人将他放在我家后山,我并无子嗣,养他五年,已如己出。”程吹寓答道。“我承家传燃纸秘术,颇学得些术法,本用于助人救人。可三个月前,我与结发妻外出,回家不久她竟暴毙而亡,不得其因。妻与我恩爱弥笃,平日我二人行善积德,从未作恶,我妻怎会这般短寿?!”程吹寓心中凄苦,竟淌下泪来:“我与她阴阳两隔,家已不家……阴司收去我妻性命,我只有寻个法子夺她回来。”
“你……乱了酆都鬼门关……为寻妻?”红玉道。
“是。”程吹寓将泪抹了。
紫胤道:“何故秘术控于续断?”
“我不料道长二人将续断救下,乱了计较。续断体内多出两魄乃我偶然所得,为救我妻才逼不得已封入续断体内。我趁乱入冥界将妻救出,自身七魄被乱鬼掏去四魄,妻魂未散,却也只留一魄。续断身上那两魄可使我妻回阳保命,相随只为那玉玦。”程吹寓道。
“可知因果轮回,非凡人能改。便是寻回汝妻,欢时亦短?”紫胤拂袖道。
“吹寓怎会不知,然多一日便是一日。入黄泉返归,我阳气已少,又缺四魄。如今我妻虽回阳世,却是奄奄一息,只求道长与我玉玦。我与爱妻时日不多,只望将她救醒,多两日相伴。若鬼差上门索命,我与妻同死便罢,无怨无悔。”程吹寓十分决绝道,说罢看了一眼一旁的续断,又道:“只是求道长与道姑将续断……收作徒儿。”
紫胤不语,转过身去。红玉将装着玉玦的布包递给程吹寓,道:“续断我自会照顾。先生乱鬼门为救妻,固然深情可敬,然亦扰了寻常百姓、世间秩序。还望先生好自为之。”
程吹寓接过布包,谢过紫胤红玉二人后离去了。
紫胤将昏睡的续断抱起,与红玉一同隔河望着对面仍还热闹的灯市。
灯影幢幢,溢彩流光对憔颜;人影晃晃,人来人往离鸳鸯。
絮语叨叨,十年修得同船渡;情声切切,几世修来共枕眠?
番外之一 上元佳节 融融其乐 踏雪寻梅
除夕过,新春到,初一吵,至元宵。
十四清曦,红玉到剑阁外闲看。风动枝头,莹玉簌落,古钧亦出了剑阁与红玉比肩站着。
“上元佳节,古钧可爱吃汤团赏花灯么?”红玉问道。
古钧笑道:“喜或不喜,与我等有何不同?”
红玉揩了枝梢些雪细看,道:“古钧这般淡然,好生没趣……若我作了汤团子,古钧可要吃上几口。”
“自然是要。”古钧看着红玉,笑应道。
“我去寻些面糖,留明日作团子。民间过上元,花灯汤团都是不少得的哩。只可惜无处寻花灯,若不然可真是欢喜完满。”话罢,红玉往伙房方向去了。
不多时,紫胤来到剑阁,见红玉不在,问古钧道:“如此早时,红玉何去?”
古钧道:“上元将至,红玉说去寻些食材作汤团,或再寻个花灯。”
紫胤目中微诧,未语,取剑来拭。
正月十五上元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一早红玉便煮了汤团,端到紫胤房前。
红玉轻叩门道:“主人。”
紫胤听是红玉,道:“进来罢。”
红玉推门而入,将盛着汤团的碗放下,摆好汤匙,笑说道:“主人,上元佳节,这汤团子乃红玉亲手所做,请尝尝。”
紫胤示意红玉坐下,自己也在桌前坐下,不久便将汤团食毕,才道:“红玉手艺当真好。”
红玉笑道:“多谢主人夸赞。”
紫胤起身,取了一只花灯来,那灯纸糊而成,精巧方正,六面绘花。紫胤将灯递与红玉,道:“汤团已吃,花灯需有。”
红玉心中惊讶,又是欣喜,接过后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这花灯……?”
“当年游历,颇得杂学。”紫胤道。
“这灯上绘的是……晚香玉?”红玉问道。
紫胤点头道:“即兴而作,不甚美观。应留红玉自绘才是。”
红玉提着花灯,瞧看一番道:“主人谦虚,这十分好看。晚香玉端秀内敛,不乏动人,花具浓香,夜间尤烈。红玉以为主人应当喜爱兰竹那般君子之物。”
紫胤当时绘那晚香玉,只觉与红玉相似,未曾多想。红玉说来,紫胤亦实道:“不为喜好,绘这晚香玉,只因红玉与之有所相像。”
红玉回到剑阁,将那花灯悬在檐角。到了晚间,将烛火点了置于灯中,花灯更是好看,虽只有一盏,红玉仍是在灯下看了许久。
十分夜深了,风渐大,又下起雪来。红玉将灯取下,到展剑台去看雪。展剑台势高空旷,风雪更盛,花灯被风吹得摇摆,红玉伸手扶护住,灯火闪晃,映出一身红绛。忽闻得身后脚步声,旋身去看,只见紫胤踏雪而来。
安陆桃盛
程吹寓走后不久,续断醒来问起,红玉只道是程吹寓让他师从紫胤修行,含糊造些说过去了。正式拜师后,紫胤几日中教了续断些心法护纯阳之体,亦是为修习剑术作个牵头。续断根骨极好,又十分沉得下,心法练得顺畅。紫胤见他极认真用功,当是欣喜,取了些经卷让他自看,不明时便稍加讲解。续断虽看得不甚明了,却仍是牢记下了。
一日,红玉倚窗望外,河岸桃花点点,叹道:“人间三月天,桃花已满眼。此时安陆定已是落英结砌,漫山红遍。”说罢又回首来道:“在琴川时日已多,去安陆一赏桃源可好?”
紫胤将书卷放下,起身到红玉旁,亦凭栏而视,好一番江南景致。紫胤垂目道:“甚好。”
在广进客栈续留两日,紫胤三人行船而下,赞一番江水浩瀚,长浪滔滔;车马折上,咏几重山峦叠嶂,芳草凝碧。一路行来也遇得些荒野精怪、山林魑魅,开了续断些许见识。及至安陆,已是过了三四日。
红玉未上天墉前曾在安陆奉守虞家,待了许多年岁,与紫胤相识亦是在安陆。百年来安陆变化甚小,物仍如旧,人已不似,虞家后人早不知去往何处。三年前与百里屠苏一行人行经安陆,除碧山之鬼,闯自闲山庄,遇兰生前世所负之人。旧朋故友各往未途,楚楚少女由明事故,懵懂顽儿已成男子,潇洒斯文亦湮行踪。
踏入安陆,艳桃展娇瓣,古树渗嫩青。阑栅门庭重修整,斑驳梁瓦涂新漆。安陆城内桃花栽两侧,最多处则是碧山,整山桃盛,浅粉重绛,纷纷层层。重游故地,颇有感慨,两日之中,昼行街衢,夜游巷陌。
这日春阳明艳,浅风怡人,三人这方去了碧山赏桃。取道西北,青松蓊郁,桃花姹紫,苍穹枝间现,光影落颊肩,凋红铺山径,赤泥染鞋前。一路游玩彳亍,走停把赏,不觉中日已过午,便在桃林中寻了一方洁净地歇息。红玉取了些糕饼给续断,与紫胤各饮了些水。
“碧山乃生气之地,万物生灵,命力沛然。涧泉气澈,草木气灵。”紫胤道。
“三年之前,因自闲山庄冤魂破符而出,侵扰碧山,此间阴森残败,断井颓垣,草衰树枯。鬼驱后,碧山终变回往日模样,却不知自闲山庄现下是个甚么状况。”红玉道。
紫胤朝西北处一眺,道:“自闲山庄可是西北方向?”
“正是。”红玉应道,亦随紫胤望去。
“那处已无魍魉鬼怪,却少生气。”紫胤半阖眼,缓道。
“想必是从前冤念丛生,怨气汇集,阴息过甚,尚未干净。”红玉起身,轻拂裙摆道。
紫胤颔首不语,不过多时,三人继往前行。愈入山中,愈疏人迹,桃花却是愈胜美。寻了他径往深处去,嫣红掩映间有一围篱木舍,篱旁遍栽桃树,较周遭的都高大繁茂些,花亦开得红火。
“这深山中怎有屋舍?”红玉疑道。
紫胤道:“妖精仙怪,然无煞杀之气,无妨。”
忽有嘻嘻笑语传来,颇为悦耳。听一清脆女音道:“有人来,快去告与大哥。”四下叽叽喳喳,红玉回过身来,只见几个面容娇艳的花精团围着紫胤,巧笑吵闹。
“好生俊俏……可惜面冷了些。”一花精道。
“仙身泠泠,不是凡人。”另一花精伸手欲抚紫胤袖摆,然紫胤淡扫一眼,她只得将手收了。
阵风轻过,花落纷纷,如红绡之细剪,似唇脂之零空。红玉瞧着,掩唇扑哧一笑,打趣儿道:“紫胤与这碧山合缘,桃花正盛哩!”桃瓣拂面,红玉眼角带谑,却是人比花艳,十分好看。
紫胤本是眉头紧聚,见红玉笑得开怀,竟松下来。花精们瞧瞧二人,窃语互道:“真是无趣……姐妹们也是美貌,哪里输她?怎的与我等冷颜相对!”
红玉四下福了福身,忍笑道:“各位姑娘,红玉有礼了,还请莫要取笑……紫公子。”
花精们撇嘴咂舌道:“紫公子?这名字好生奇怪……”还未嚷毕,一男子现身斥道:“喧哗吵闹,成何体统。”众花精噤声散去,男子又向紫胤三人道:“三位贵客,桃花精不知轻重,肆无管教,在下替她们赔礼了。”
那男子颀立作揖,玉面妙姿容,谈吐笑可掬,吊稍凤目美顾盼,峻峰棱鼻显英挺。一袭百花竞秀广衫袍,两只彩蝶纷飞翘头履。喉嗓温润,语音沉稳,道:“在下碧山地仙戚衡。三位请移步舍内,让戚衡一尽地主之谊。”
红玉退至紫胤身后,向戚衡一福身。紫胤亦回礼应道:“在下紫胤,搅扰檀府。”
戚衡将三人带入屋中,屋内素简,齐整洁净。入座后,戚衡唤人将清茶花糕奉上。饮茶一轮,戚衡道:“先生气自上境,宇度不凡,在下一事相议。”
紫胤道:“不敢当。戚先生请讲。”
“不知先生可有耳闻几年前碧山鬼怪之事?”戚衡恭敬道。
“略有所闻。”紫胤答道。
戚衡又道:“安陆百姓每岁皆请僧道作法于自闲山庄,阴气仍是难除,人心不安。我本一介地仙,责之所担,无奈法力不足,束手无策。因非魑魅扰乱,天界亦不涉管,此等小事却延拖几年。自先生入我地界,惟感仙息勃勃,屈留尊驾,望先生相助。”
紫胤沉想片刻,道:“可。然需些时日。”
戚衡喜道:“先生高义,多谢了。”说罢起身鞠躬。“请三位暂居此处,我令花精不可打扰,请诸位放心。”
滴水穿石
当晚紫胤三人便在戚衡处住下,戚衡命人好茶好饭,将三人服侍得周到。木舍后头有自山中纣珠泉引下之泉水,水凉且明,清清可鉴,引入凿池,汇聚成潭,潭周之石皆打磨滑润,潭中之水有浅渠流出,每每徐淌,因而潭水澄澈。晚间紫胤同红玉分付妥当,唤了续断到后潭洗浴清净。
与续断行至后潭,紫胤道:“山庄之事,须你相助。此后三日,戌时沐浴,衣物替换。浴后坐习心法至亥时,二日卯时始至前院习剑。”
续断拜入紫胤门下有些日子,紫胤沉稳内敛,然气质非凡,修为自显,不怒自威。续断虽只是垂髫孩童,却也知紫胤十分厉害,心中仰慕,敬他如父。听罢紫胤所言,续断目光定定,应道:“师父放心,续断明了,一定做到。”
紫胤点头道:“好。”
恰好红玉替续断将干净的新衣拿来,听得两人对话,笑续断道:“才作两日徒弟,语气倒学了八分。”
留续断下潭洗浴,紫红二人一齐回前堂去。不多时续断浴毕返至厢房,自到罗汉床上打坐练功。紫胤红玉在另一厢房说话,房中桌案上摆一古铜烛台,上雕青松怪石,雌雄白鹤,台上红烛滴蜡,明焰轻晃,案边雕花纸窗微启,缕缕夜风摇扉,阵阵暗香潜入,可听园内花叶声,尤闻屋外虫螽鸣。
园中桃树上坐三五个花精,皆是没精打采模样,一花精怨道:“他们哪有甚么状况!在房中坐了半个多时辰,几乎没动哩。”
“小缨姐,许是还未……”另一花精委屈答道。
“姐妹们可都累了,甚么都没瞧到。那两人仍是衣冠齐整,相敬有礼得紧喏。”名唤小缨的花精指着房中紫红二人道。
“我也是听姐姐说的,那些夫妻入夜都会……”那被责的花精更委屈了,嗫嚅道:“谁知他俩只顾说话……”
小缨见事无望,叹道:“走罢,本想见识一下甚么‘龙宛转’、‘鱼比目’,却哪里有这个运气。”
又一花精道:“小缨姐,我们不是在书上瞧过了么。”
“画出来怎比得实在看?!下次须得寻个好时辰再来,这次别让大哥知晓了才好。”小缨道,说罢带着众花精离去了。又说紫胤红玉二人在房中虽知花精在外,却不通她们说甚,花精自有花精的言语,也只有花精方能懂罢。
夜沉许多,红玉起身,将窗半推,外观天色,回身道:“时候不早,几日事要。沐浴洗毕,还请早歇下。待我将衣衫取来。”红玉到另一房中取了紫胤道服与棉巾,又返这房:“屏风侧瓷盒中有白日时同戚公子取的皂角与猪苓膏。”
紫胤点头,接过衣衫,至后潭沐浴。解发宽衣,步入泉潭,合水将发肤清净,洗毕后衣衫齐楚,惟有一头悬瀑银丝因水湿未干,披散于肩。
红玉执灯在紫胤房外候着,见紫胤回来,道:“梳篦置于桌案,褥榻亦已铺整。”
“红玉毋须如此侍奉,吾自可妥当。”紫胤道。
红玉慢条条,端正正道:“平日于山皆是古钧打点,城镇中尚有小二帮衬,续断尚小,理会不周,现下只剩红玉在旁,自是须得红玉理会。”
紫胤皱眉道:“古钧不需顾及起居琐事。”
“……”红玉闻言默默片刻,颔首道:“红玉明白。不论如何称谓,紫胤仍是红玉主人,红玉何觉操劳?若是有碍,还请紫胤言明。”
紫胤细瞧了红玉神色,这方舒了眉,道:“红玉既知吾意,何出后言。”
红玉笑道:“紫胤莫要怪罪,红玉一时玩笑。”
紫胤踏入房中,红玉道:“不知为何,舍中竟无一镜,明日我向戚公子讨来。”说罢将门掩上,回到自个儿厢房,又到后潭净身方歇下。
翌日,天尚未明,桃树林中水雾氤氲,清露结成,已是莺雀争鸣,枝瓣竞展。红玉早醒,紫胤亦已起身,红玉用铜盆盛了泉水,端入紫胤房中。紫胤道服穿罢,梳洗一通,发还未束。
红玉道:“无镜照影,梳发不便,此次让红玉替你将发束罢。”
紫胤长眼微阖,未答话。两人许久无言,紫胤复启口道:“红玉何苦如此?”
红玉垂首道:“别无所求。已是说过不提,红玉绝无它意。”
紫胤到案前坐下,红玉执起案上玉篦,将紫胤白发梳齐,按平日式样束起,转而面对紫胤瞧了端正,才道:“好了。”话罢退到一旁,又道:“红玉僭越了,往后当如往常。”
“即便如此……”紫胤拂袖,锁眉道:“吾亦不欲再为汝主,往后一切不同。”
红玉虽惊,却不语,只待紫胤下说。
紫胤冷颜淡眉,直凝着红玉,道:“红玉曾说‘未曾历由,何以堪破?不入尘寰,怎能悟道?’堪不破的,实则是吾。”
红玉仍是不语。
“情念已动。”紫胤沉道,面上竟十分平静。
红玉讶异万分,心中震震,思绪大乱,强作了笑道:“紫胤莫要玩笑,红玉已有些糊涂了,怕错解其意。”
紫胤阖眼摇首道:“吾心自明。”
红玉失了平日冷静,一时慌乱,几是不能言语,久久才道:“该……该是续断习剑时候了。”
碧山之分
三日里,红玉心中虽如波澜起伏不静,面上倒作得与平日无二。这百年来莫不成是磨了磐石,融了冰心?紫胤既言动心,却仍是不动声色,神情淡然,叫人怎能置信?思量再三,红玉愈发烦闷,索性不想,权当作个黄粱美梦,醒了就罢。
续断苦练了三日,衣裳都让汗浸个湿透,换下后,红玉折齐了,以黄绸子裹起。到第四日大早,红玉将那黄绸包交到紫胤手上。
“续断三套衣物都置在里头了。”红玉道。
紫胤道:“今日吾与续断去往自闲山庄,须得明日方归,汝独身在此,行事当小心。”
红玉应道:“红玉知道。”
将二人送走不多时,戚衡便来了,只见他手中握着几支桃花,花开得极饱满艳丽。他身后跟着一群桃花精,仍是吵闹不停。戚衡行至红玉跟前,笑道:“红玉姑娘,我见这几支桃花十分好,折了留与你Сhā瓶。”
红玉道:“这般美的桃花,折下了,桃花妹妹岂不要怪罪?”
众花精听闻皆闹道:“这漫山遍野的桃花,折一两支,怎说怪罪!我等岂是如此小气之人?!”
“那红玉谢过了。”红玉笑着接过那几支桃花。
戚衡又道:“紫胤道长与续断公子去自闲山庄作法,在此等候无聊,红玉姑娘与我摆阵可好?”
红玉道:“亦可。”
二人入院中偏亭,戚衡请红玉坐下,手一挥,棋盘自显,黑白已候。二人执子落子,各自小心,红玉棋风沉稳大气,布阵紧密,戚衡棋路温和,却柔中带刚,常有出其不意。花精们围于二人身旁作观,时不时斟茶倒水。约莫一个时辰,两人仍未分胜负,乍一瞧那棋面,状似戚衡已有败势,仔细解析,实是红玉处于下风。又过了两盏茶的时辰,红玉终是败下阵来。
“戚公子棋艺高超,红玉佩服。”红玉笑道:“以茶敬公子一杯。”
戚衡亦笑,举盏道:“红玉姑娘谦虚,与我相斗一个多时辰,戚某侥幸而已。”
“戚公子倒说我谦虚,真正谦虚之人可是公子你。”红玉又道:“再摆一盘如何?”
“戚某奉陪。”戚衡抱拳道。
又说紫胤续断二人到了自闲山庄,周遭秃石贫泥,草木衰微,山庄墙垣坍圮,残槛旧漆,门倒柱倾。续断竟也不惧,想是有紫胤在旁,紫胤道:“紧随吾身,此处虽无鬼怪,恐遭变故。”
续断点头应了,两人往山庄大门走去。将半朽木门推开,一阵浊气扑面,紫胤拂袖将气振开,转问续断道:“可有不适?”
续断答道:“不觉不适。”
紫胤又往里头去,只见枯枝腐木杂乱,碎瓷锈铜满地,曾经华府今破败,旧时秀园已凄凉。四观片刻,犹觉阴息沉重,风停水竭,生气几灭。紫胤定下身来,翻手结印,念道:“肃浊化秽,去朽脱陈。生息重注,命源更新。”紫胤话毕,碧色道印自半空降,缓嵌入地,印中升腾起卦符,飞落八方。多年存积死气受迫而出,汇为黑雾,扶摇旋流,结成一股,伏行于地。
紫胤唤续断道:“往山庄后部。”
穿过重门,厅房内蛛网满布,苦瘴缭绕,脚下尘厚,一步飞灰。紫胤取袖中新折桃枝,以剑点划,剑锋沾汁,便掌剑为笔,前书清破符,挥剑拦斩,符断化散,将瘴雾尽驱。
往庄后行,檐廊折构,错落缦回,两旁有烂壤臭土,石碑片瓦,苔痕古驳。至堂前,紫胤结肃敛祈生印,使续断将黄绸打开,绸布铺展,三套衣物置上列成一字,续断端坐印中,默念道经。紫胤再取剑,顺印而画,剑尖轻点过三套衣衫,不多时,衣衫缓燃青焰。紫胤收剑而坐,与续断二人心除杂念,冥思静想。
红玉与戚衡摆阵,不觉困渴,正在兴头上。蓦地,煞气血腥自后方而来,十分浓重,桃花精们惊惧惶恐,纷纷四散,戚衡红玉二人亦速起身后退,戚衡挥袖将棋隐去,化身至红玉之前,仍是温文道:“何方贵客来此?戚衡有失远迎。”
红玉隐隐有熟悉之感,直盯着煞气所来方向。
“呵呵呵,戚衡,故友复访,不需劳您费心,自处得。”女嗓阴中揉狠,厉厉凄凄。红玉心中一惊,道:“镜罔!!!”
戚衡回首道:“红玉姑娘,也识得这魔物?”
“早已相识。”红玉答道。
桃林之战
镜罔双眸赤红,笑意森森,作出一副款款姿态自木舍中走出,嘻道:“红玉姑娘,别来无恙?”
红玉哼道:“自然是好。”
“红玉姑娘这般冷淡,想是还计较我取了你一半精气罢?三百年前你同臭道士伤我,这不是扯个两平?”镜罔又笑道。
红玉道:“挑拨人情,害人性命,却怪罪到我头上,岂不好笑!如今你身中煞气愈发浓重,哪里有修为之进?反是造孽不少罢?”
“红玉姑娘尽管逞口舌之快!”镜罔往前又行了几步。
戚衡道:“昨岁害得安陆人心惶惶,今次又要作怪么?”
镜罔瞥他一眼,道:“戚衡啊戚衡,你一介地仙,却这般无用,整日鼓捣些琴棋书画,不怕人笑话?”
戚衡仍一派斯文,道:“镜罔来此,不会只是为了嘲讽在下罢?”
“呵,戚衡倒端得住,也只有嘴皮子厉害些。”镜罔嗤道,环看桃林一周,又道:“魂鬼渡净,碧山又是十分清气之地,峦秀泉美。借你地盘,压煞。”
“压煞?碧山并非灵气汇集之地,无法清你这般厚重煞气。”戚衡道:“请另寻他处。”
镜罔道:“听闻花精之气可安神,定灵。那便借你桃精们,替我除这腥煞罢。”
闻言,戚衡此刻也横眉竖目,怒怒斥道:“戚衡法力微弱,不足以护安陆百姓,不足以护碧山众人,然今日便是殒身,亦要拦你。”
镜罔目中讽谑,掩嘴利笑道:“凭你?怎与我相斗?”
“你乃魔类末流,不求正道,反入邪门。那时你入得天墉,必有高人指点助力,作功力深厚假象以惑众人。我那精气,一半亦可抑你重煞半百,如今你满身煞气,想必那高人,才是真正得我精气之人罢?!”红玉冷冷道。
“魔类末流?”镜罔面容扭曲,叫道:“你倒是极想得明!”
戚衡笑道:“损人而不利己,这般折本买卖,你竟愿作?”
“要你来管?!”镜罔十分怒了,声嗓愈细厉起来。
红玉道:“今日侵扰碧山,妄图杀戮生灵,莫不是亦有相帮,方敢如此嚣张?”
镜罔不答话,袖摆一掀,一阵乌气翻涌,血雾弥散,已然是要打斗。戚衡拂手出风,将血雾从中化开:“这般低劣咒术竟用得顺手,果真下等魔物!”
“何必废话!”镜罔喝到,反身一跃,至红玉身后,袖角抛甩,直击红玉背心。
红玉自不等待,亦回身降腰,取出靡常双剑,贴面而上,以一剑剑面挡击,另一剑斩划,镜罔袖角削落。戚衡作术将地气引聚,以利己法而制彼咒。
三人缠斗不休,招式相接,术法相争。镜罔一人周旋两人中,渐较乏力,攻势见弱。红玉见空同戚衡耳语道:“她此次无人相助,我急攻前方,你于后方以定术缚她身形。”戚衡应下。红玉飞身上前,手中靡常竟感战意,剑锋点辉,剑势急急落下。
镜罔挥袖抵挡,使出“红消香断”,红玉向后跃闪,足尖点地,两手执剑,起伏左旋,红衣飘展,一势残剑舞流光:
半步微颠垂袖分,一足踏生金锦纶。
璃光碾作沉星碎,剑舞同行波振声。
青锋指处玉莲出,飞廉起兴曳风尘。
秋水入瞳神益定,惊鸿照影映乾坤。
剑气直取镜罔胸口,谁知未近镜罔之身,反被弹回,红玉戚衡二人当下一惊,急跃而开。两人凑作一处,红玉道:“这……竟有结界?”
戚衡精心一念,瞠目道:“不是镜罔!”
镜罔狞笑道:“如何?”
戚衡作术传语花精道:“自闲山庄寻紫胤道长!”
魔息剧增,那法力深厚的魔物半附于镜罔之身,力量为她所用。镜罔手聚乌气,甩袖力掷,乌气如箭破空,红玉举靡常而挡。气剑激撞,星火四溅,红玉虎口撕震,靡常倏尔剑芒大盛,砰然碎裂。
话说紫胤与续断在自闲山庄,本打坐静思,忽而紫胤头中一瞬刺痛,他双目骤睁,心感不详,速起身分付续断道:“留此静坐,万万不可走动。”
续断应后,紫胤即刻御剑返归桃林住处。
靡常碎坠于地,红玉惊叫一声,不及它顾,翻身躲过后力。
戚衡将红玉扶起,道:“红玉姑娘,吾等之力不及那后来魔物,如今之计惟有拖延。”
镜罔招式随至,戚衡推开红玉,施力相抗。镜罔大笑,几回往复便将戚衡扫翻在地。戚衡背靠一桃树,衣衫沾了泥灰,发也散乱,他内里受损,嘴角噙血,手捂心口。
“戚衡,端看你如何阻我!”镜罔道,转而朝向红玉:“不自量力!”话毕往红玉处攻去。红玉四下躲闪,不对镜罔攻势,镜罔自不放过,穷追不舍。忽的镜罔分化两体,夹击红玉,红玉十分吃力。镜罔一体抛袖欲遮红玉视线,另一体自上而下压制,红玉无处可遁,只得祭出红玉双剑。霎时镜罔使强力摧红玉面门,红玉执剑欲破。
蓦地一道剑气劈来,寒意凛冽,碧辉厚重,将镜罔之力化解。只见紫胤眉拧成结,急落红玉身侧,将红玉揽起,又朝镜罔直斩几剑,待镜罔招架之时,便置红玉于戚衡旁。紫胤神色复常,道:“在此勿动。”
红玉应道:“好。”
紫胤同镜罔相峙而立,镜罔恨恨道:“臭道士,又碍我好事!”
“侵扰人间,其罪当诛。”紫胤道。
那较高强魔物未显身,仍是借力与镜罔。镜罔不待多言,咒术齐出,顿时魔气混沌,扑面压来。紫胤袍底生风,冷眉拂袖,玄真太虚,剑影弥天,集落如雨,晃不及视,疾不容捕,招招凌厉。镜罔虽有助力,犹感紫胤功力非凡,却仍极力相斗。
紫胤随手解了镜罔咒法,化了镜罔攻势,手中之剑剑意陡增,蓝芒成圆聚道袍,九剑嵌环矗仙身。空静明净、幻镜虚境,乃是空明幻虚。
那魔物为求自保,抽身而去,独留镜罔受空明幻虚剑。剑力加身,镜罔刹时神魂俱裂,惨叫一声,一股黑浊之气溢出。
紫胤轻拂袍袖,行至桃树下,替戚衡运气疗伤。
戚衡谢道:“多谢道长。”
紫胤面色淡然,道:“不必言谢。只保你真气不失,往后仍需多日调养。”
红玉将落于园中的靡常拾起,放置亭桌上。将戚衡伤治了,紫胤负手踱近红玉。
红玉道:“紫胤为何不追那遁逃魔物?”
“它窜入镜中,返回魔界。”紫胤道。
红玉转向紫胤,福身道:“红玉多谢紫胤救命之恩。红玉保全,这靡常却碎了。”
“何须言谢。”紫胤看着红玉,慢道:“靡常碎裂,吾有所感,方能知尔之险。”
红玉竟有些面红,另说道:“续断……仍在自闲山庄,紫胤中途离去,除阴气之法,岂不须得重做?”
“重做无妨。”紫胤道:“当时知尔危急,怎容多想。”
因知紫胤秉性,闻言红玉面色更赤,犹疑踌躇,终是问道:“紫胤……那日不是玩笑?”
紫胤目中平静,道:“不曾玩笑。”
两人相视许久,百年来,即便不言语,两人亦能互明所思。
行至篱门,红玉道:“续断仍在自闲山庄……”
忽的风作,桃枝飒,红瓣翻,吹得两人发飞眼迷,正是叠叠花雨迎人面,艳艳人面映花间。风停英坠,发上落了好些桃瓣,红玉抬手将紫胤发间桃瓣取下,道:“待此处事了,可去看这锦绣河山。”
紫胤颔首,这方离去。
与君同梦
又在碧山逗留几日,将自闲山庄之事完后,紫胤三人离开安陆。
红玉将续断带去了乌蒙灵谷,一如往日的涧水澄清,重山叠翠,谷中厚苔残桥,野花孤草,万分静寂,偶有鸟虫之声。谷中女娲神像像身斑驳,却仍是百年不变,庄严肃穆。红玉同续断细说了屠苏之事,续断望向在一旁立着的紫胤,问道:“来此,师父与娘岂不……十分难过?”
红玉答道:“自然难过,然人生百年,往事已去,怎可执著旧日当中?”
续断点头道:“那百里哥哥……仍会回来么?”
“……娘也不知……”红玉眺向远处山峦,补道:“……或许有一日也不定。”
只见紫胤转身,目中仍有悲戚,红玉只走至他身侧比肩而站,眼中柔柔,亦不言语。
那日夜中,东风朗俊,犹带芬芳。紫胤同红玉说道:“有尔相伴,当真好极。”
此后,三人又去了好些地方。
百越南夷,云封山岫,雾锁山峦,毒虫蛇蝎时现,飞禽走兽常鸣;
东南渤海,船行舟移,白浪滔天,鱼蚌虾蟹游走,龙王龙女巡赏;
中原沃土,市镇繁华,谷麦丰产,货郎小贩叫卖,杂耍唱戏样多;
北方寒地,域辽人稀,草原广袤,牛羊骏马驰骋,篝火冰月携接;
沙漠雪山,狂沙弥天,烈风刮面,异域曲调充耳,冰霜雪雨浸身。
几乎行遍大江南北,最后返归玉虚峰时,已是过了近两年。
紫红二人在未返前,四处游赏河山,初通心意时尚有尴尬,因相识已久,不多时日便也相处自得,如多年夫妻,相敬如宾而情意深重。返山后,紫胤每日教导续断练剑,抑或阅书临池,舞剑铸剑。红玉不再沉睡剑中,平日与古钧说谈,眉舒而带笑,已无曾经忧愁郁郁之色。
一日,紫胤邀红玉一同舞剑,二人执剑伫立雪地中,目光交汇,随即而舞。尔来我往,吾送汝迎,剑比如翼。两人姿仪极美,剑势又十分和合,仿若天客入凡尘。舞罢,两人一同崖边远望,红玉道:“当初我上昆仑山,是因晓莲欲向你道谢。当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倾慕于你……”红玉向紫胤浅笑,又道:“我仍在虞家时,秋海、玉莲……我同晓莲说过,在这世上,无论活得长久或是短暂,能够寻到一人同看这锦绣天地,便已胜过无数……红玉愿此长伴君左右。”
紫胤展眉而笑,靥浅而轻,如星辉入夜,似雪山将融,道:“吾修炼百年,惟求心中豁然,堪破世事枯荣,却反为念所累。屠苏随心而活,陵越愿担大任,红玉……亦是所求自知。此般甚好,得遇红玉,亦是吾之大幸。”
人间又是东风起时,别后重逢,华年暗换,百年守候,终得与君同梦。只道是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如旦暮。
有人曾见一男子,颜貌青年,白发白眉而有凛然敛肃之气,与一女子相携,女子额有红纹,身着红衣,美艳非常而无俗粉之气。二人相对,礼数有佳,看似生分,细观才知实是心意相知,似疏实密。两人所到之处,妖魔之扰,鬼怪之乱皆所除。
百年后,有昆仑掘参者,见白发道人与红衣女子与雪山中行走,其间谈说提及天墉。后有言说白发道人乃百年前天墉长老,与天女相恋,后归隐昆仑群山间。又说道人乃是剑仙,四处寻访名剑之时,遇红衣仙子,纠缠数百年方成正果,而后一同卫道除妖。众说纷纭,不可尽信也。
——正文完——
番外之二 琴瑟和鸣
紫胤与红玉各处游历时,曾寻得一块极好矿石,返山后一直藏于剑室中,未加以熔铸成剑。续断跟随紫胤修法习剑,受他影响甚深,迷于剑术,本资质极佳,又善钻而勤练,紫胤钟爱有加。续断年及束发,紫胤取那极好矿石,启炉铸剑,欲赠续断。
百日后剑成,自炉中出。剑成当日,紫胤置剑于寒铁剑匣,平悬屋外,祭于天地。新剑白芒耀目,溢剑匣而出,与周遭皑雪相映争辉。
当夜,红玉已将水备妥,紫胤回房后,红玉替他取冠散发,宽衣解袍,好生沐浴清净。紫胤踏入浴盆,红玉道:“这水可舒适了?”
紫胤道:“极舒适。”
红玉将紫胤白发弄湿,取了脂皂涂抹揉按,又问道:“剑已成,名为何?”
紫胤神松意足,闭目道:“红玉可有想法?”
“红玉今日只瞧了一眼,未曾细观那剑。”红玉笑答。
紫胤道:“待后可细看一番。”
红玉应道:“正有此意。”以水冲净紫胤之发,以簪绾起,而后捶肩捏臂,搓背拭身。待紫胤浴毕,红玉拭干紫胤湿发,两人一道去屋外取了新剑来看。
红玉端详片刻,道:“通体冰白,浑如琼玉雕成,银光烁烁,宛似天池清湛……琼湛。”
紫胤道:“便叫‘琼湛’。”
复悬剑于檐上,二人返归房中,并坐榻边,红玉轻捋紫胤发,道:“已干了,紫胤可乏了?”
紫胤道:“不觉困乏。”
红玉起身道:“要取书卷来看?”
“不需。”紫胤答道。
红玉笑凝着紫胤,俯身替他脱鞋,道:“紫胤铸剑辛苦,气力劳耗,今日红玉伺候罢。”
两人皆上了榻,紫胤倚着沉木床架,红玉跪于侧。相视良久,红玉倾身,近紫胤面庞,吻眉再下,经睫而鼻,直至唇角。紫胤启口,嘴含芳檀,半扶纤腰,红玉指搭紫胤双肩,轻骑跨坐,二人津○唾●交◇融,口舌相◆喂,心速急急,衣裳被褥摩挲之声悉索不绝。
少顷,红玉分面退离,将紫胤衣衫▲解△褪,先咬紫胤耳根,呼气入耳,又亲紫胤颈项,状甚▽狎▼腻。紫胤平日冷面全无,此刻面皮泛红,眼中生火,只觉喉舌干渴,周身热极。红玉体凉,两人发╱肤相触,偎着十分舒爽。
因长年练剑冶铸,紫胤手臂结实,肌硬腹平,红玉手揽紫胤后背,俯首╲含╱住他╲胸╱前,紫胤一颤,嘶声道:“红玉……”
红玉抬首应道:“紫胤……不喜爱么?”
紫胤耳赤不语,扯开红玉衣带,将衣裳随手拂落,只见红玉▲|乳△如玉脂,浑●圆○饱●满。攫过红玉,紫胤埋首于◇她◆胸◇间,咂◇咬◆舔◇吮,惟觉清香盈鼻端,软意入口间。红玉只得怀抱紫胤头颈,身软意迷,口中△吟▲哦。
两人床○榻间亲●抚了约莫两盏茶时,红玉已是眼有醉泽,唇红沾津,连连◆喘◇息。紫胤亦是汗╱湿╲淋╲淋,胸膛起伏,白眉拢聚。红玉半靠紫胤,伸手解开他╱裤╱带,颤颤扶坐而下。二人皆抽吸身栗,又觉翕然畅美。红玉手攀紫胤胸,眼阖唇张,起落之间,声娇音啭,乌发曳动。紫胤握红玉腰,语嘶嗓沉,喘◆息◇极重,断断唤道:“红玉……红……”
正是:红莲滟滟植玉藕,白云絮絮缠清风。
娇花蜜溢裹蜂蝶,鸳鸯交颈情意浓。
不多时,红玉轻◇吟一声,跌伏于紫胤身,口吐兰息。紫胤皱眉,抟抱红玉,翻身压下,与红玉耳旁浅道:“红玉……事仍未了……”说罢,低首亲●嘴◆抚◇弄,将红玉一足负肩,摇//荡△掀▽腾,往▲来△抽▼拽者数百回。红玉本未平复,又受雨●露,此时只得咿○哦●呻○吟,眼泛珠泪,直呼紫胤。
两人一夜缠▲弄几番,待止时夜已将尽,这方困倦睡去。
番外之三 思故人 笑春风
虞晓莲刚及笄,红玉赠她一象牙簪,簪子上雕两支出水玉莲,大方雅致。晓莲不胜喜爱,让红玉替她绾了发,将那簪子Сhā上。只见镜中之影,肤白莹莹,双瞳剪水,琼鼻丹唇,十分俊俏可人了。
不过几日,晓莲便说要去昆仑寻紫胤真人,红玉笑答允了。二人辞别季家诸人,出发往西北去,至天墉城后,晓莲面谢了紫胤,同他相谈许久。
红玉与晓莲同出天墉,晓莲停下步子,向红玉道:“玉姐姐……晓莲已长大了,玉姐姐不需再守着晓莲。”
红玉一愣,未答话。
晓莲又道:“……玉姐姐说过,寻得一人同看锦绣天地便胜过无数……晓莲知玉姐姐心中定望有人……相知相伴。今次谢过紫胤真人……晓莲旧时愿望已了,玉姐姐也应去寻那命中之人。晓莲同玉姐姐就此别过……”话至此,晓莲已是呜咽盈泪。
“……晓莲……傻孩子,即便玉姐姐一直伴你,亦是欢心。”红玉将晓莲揽入怀中,微哽道。
“不……玉姐姐守护虞家多年,晓莲,爹娘……都想玉姐姐得己之所欲,不再受承诺所缚。”晓莲作笑道:“玉姐姐,晓莲要走了……往后玉姐姐不必挂心,晓莲一定顾好自个儿。”
红玉将晓莲面上泪拭了,道:“晓莲,玉姐姐送你回去。”
“玉姐姐……送至山脚便可,若再行一段,晓莲又该不舍放手哩。”晓莲打趣儿道。
虞晓莲孤身一人返回安陆,二姨姨夫见只她一人,问道:“那红玉……姑娘哪儿去了?”
晓莲只道:“玉姐姐离开虞家了。”
见晓莲只带回一包袱,二姨又道:“古剑呢?”
“那本就是玉姐姐的东西,也让她一并带走了。”晓莲道。
姨夫向妻子道:“算了,此事不提也罢。”话毕又转向晓莲,道:“原来那先生身体有恙,不再来了,新先生已来了几日,明日你来一同听讲,可明白了?”
晓莲点头应是。
翌日,晓莲到季宅,书房中一位白衫先生正于案前书写,晓莲朝他道:“先生早。”
那先生抬首瞧了晓莲一眼,起身道:“这是晓莲罢?”
“是。”晓莲答道。细看他,面白而俊,眼长而亮,容貌极好,斯文温润。
先生笑道:“我姓戚名衡。”
几日课后,晓莲同二姨姨夫谈话,稍待了半盏茶时,归家时见戚衡在虞家门外张望。晓莲行至他身后,道:“戚先生,您在这儿作甚么?”
戚衡专注寻找,未察觉有人近身,忽闻人声,着实一惊,慌忙转身向晓莲道:“……晓、晓莲……你回来了?”
晓莲疑惑道:“……先生来寻我?”
戚衡面上涨红,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无事……路过而已……”
“先生既来此,入内饮茶一杯?”晓莲道:“院中有几凳,不会引致闲言碎语。”
“……好。”戚衡道。
将茶泡好,晓莲同戚衡二人在院中。戚衡问道:“只你一人在家?”
晓莲道:“我父母早亡,本有玉姐姐相伴,前些日子,玉姐姐走了,现下只剩我一人。”
“走了?”戚衡讶道,眉宇之间顿生愁态。
“戚先生……识得玉姐姐?”晓莲觉戚衡神情不甚自在,道:“戚先生好生奇怪。”
戚衡思前想后,面皮时青时赤,许久才道:“你玉姐姐……甚么时候回来?”
“玉姐姐……不知道……许是不回了……”谈起红玉,晓莲心间亦思念起来,继而又笑道:“我从未曾见玉姐姐眼中有那般光彩……”
“……”戚衡不语,遂将茶饮毕,起身辞去。
此后两岁,戚衡仍作季家教书先生,常与晓莲一道谈说游玩。又过一年,晓莲离开故里,到他处游历,戚衡留于安陆,后修为有成,心善且坚,受封安陆地仙。
戚衡支走吵闹的花精们,独坐于桃园亭中,面前热茶渐凉下。院中桃花已稀,徒余一地红泥,夏日将临,风气怄热,戚衡仍湎于思绪,端坐着似毫无所觉,不动如山。
——四百年前,戚衡刚成灵态,与树体分离,化为童龀小儿。
再五十年,形貌如二八少年,然力法微弱,于碧山中受精怪欺压,幸得一女子相救,只记那女子容姿端华,红衣似火。
又三十年,已是风雅清俊,潇洒儿郎模样。喜爱丹青临池,烂柯弄弦,一日于市集,人流如梭,手中画卷纸墨翻倾,四下散落,他人皆不顾而踏,惟一红裳女子将卷轴拾起,细端一番,交还于己。巧笑倩兮,明眸熠兮,道:“小公子他日可成大家。”
忽的天色有变,黑云疾风,继而电闪雷鸣,雨将倾下。戚衡回神过来,返入屋中。劲风带起壶边一张泛黄白宣,一花精自桃树上显身跃下,拾起那纸,望戚衡背影低道:“这不是大哥前些日子写的么,怎地不置妥当?都给晾坏了。”
花精扶起茶壶,将纸压住,只见纸上旧墨俊逸: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番外之四 玉结红绳
百年移星花复开,青丝渐成满头皑。
仗剑孤影独照月,空叹眉心两点白。
云低雾厚,猎猎冰霜夹雪来,寥石稀木,极极目处空涯岸。紫胤孤立于莽莽雪原,四周寂无人踪,寒风烈掀袍袖,白发狂舞,眼眸难睁。往前行去,惟觉劲风力阻,抬眼环视,旷杳无声。蓦地前方似有人蹒跚,紫胤疾步上前,却又不见人影,无甚痕迹。
“此乃幻象。”紫胤自语道。拂袖续行,不知多久,仍不及边。忽闻人声悠遥,纷杂缭乱:
“陵越拜见师尊。”
“……真乃绝世宝剑!”
“师尊,屠苏知错。”
“……天墉城始终承你此情。”
“执剑长老……屠苏师兄他……”
“此等造诣,世间能有几人?”
……
“紫胤,喝酒!”
“道长在看甚么?莫不是……我这脸上还能长出花来?”
话语不见停止之意。
八方又现无数曾经相识之人形影飘掠,摇摆进退。
紫胤拂袖斥道:“何方妖孽,胡作非为?!!!”
清阁简房,纸帐藤床,疏梅Сhā瓶,瑞鼎袅香,一日过午,红玉自外头归来,见紫胤在房中小憩,眼阖而眉聚,似微有愤然之色。
“……做梦么?”红玉低声喃道。至床边坐下,红玉替紫胤松下领口,以手抚他颊边散发,又俯身亲他眉间雪印,欲平其绪。
“何方妖孽,胡作非为?!!!”紫胤忽地低喝道。
红玉见他十分不适,只得轻唤道:“紫胤……紫胤……”
闻红玉呼声,紫胤蓦睁双目,自梦中惊醒。
红玉瞧见他眼含凄寂,仍余不定,便执握他手。少候片刻,待他平复,遂柔声道:“可是梦魇了?”
紫胤起身道:“梦中之事虽诡,然惟梦罢了。”
“紫胤……”红玉看他一副平淡模样,不由心疼,环住他腰身,道:“红玉……怎样都不走……”
紫胤纵然不言,红玉亦能明了他心中所思。脱离凡胎,位列仙班,剑术绝伦,术法超群,弟子敬慕,众人仰望,乃是修道标榜,此所谓高处不胜寒。凡人百岁死,仙寿几何尽?常人不晓,只知艳羡。故人先后而离,徒留一人立世,此般孤寂,教他磨棱砺角,淡对风月,教他藏却心事,隐忍坚毅。他人只道紫胤已为仙身,冷然淡漠,却不知他看情义极重。
当初感他风骨,喜他品性,执意追随,认他为主。而后慕心昭昭,思意脉脉,紫胤虽拒,却不曾半点重话,只疏分相对,明言无心于此,劝己莫要执念。然知君仙骨,如何离去?怎忍离去?怎愿离去?只想若能伴君千载,君便不需独踏尘世,这般许能稍稍慰君之寞。即便紫胤往后仍是携袖清风,亦有人相伴,有人愿听他心中寂寥。
红玉道:“红玉只望作伴你之人、懂你之人。”
紫胤一愕,将红玉揽入怀中。
“道长,恩德无以为报,这红玉坠子赠你,聊表谢意。”一鹤发佝偻老者道。
紫胤抱拳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老者道:“我瞧你这模样,定是孤身多年罢?”
“贫道出家,自然是一人。”紫胤道。
“修道成仙,注定时日枯苦,这坠子,只当与你作个伴。”将璧玉红坠递向紫胤,老者眼神矍铄,笑道。
紫胤略有迟疑,仍是接过了:“多谢先生。”
老者摇首道:“寡淡世间亲缘情缘,可有后悔?”
“不曾有悔。”紫胤道。
“如此甚好,老身多言了,告辞。”老者拄杖离去。
紫胤将那红玉坠子系于腰间,继往前行。
后于各处游历途中,听闻安陆有千年古剑,中蕴剑灵,心下十分喜悦,随即去往安陆。
番外之五 两耳不闻窗外事
“呯呯——呯呯——”子夜静寂,剑室木门被急急叩响,古钧放下手中之剑,将门打开一瞧,门外之人竟是续断。续断身着单衣,神色焦急,见古钧面后,直道:“古伯伯,快去救娘罢……”
古钧一愣,道:“救……红玉?”
续断结巴道:“娘……娘她……被……”
红玉一直在主人左右,若是遇险,何须我救?古钧心下这般想,便安抚续断道:“我未感妖魔之气,况若危急,主人自会保你娘周全。”
“可……”续断苦了脸道:“……娘……娘被师父打了……”
“甚么?!”古钧心下一惊,主人打了红玉?这如何会?“续断不可胡言!”
“我未胡言!我起床如厕,途径师父厢房,亲耳听见!”续断道,语气坚凿,无半分话谎模样。
平日续断从未欺哄瞒诈,向来是诚实正直,古钧虽觉紫胤不会作这般事,见续断这般肯定,便随他悄声踱到紫胤厢房外,细细一听。
“……紫胤……不要……唔……主人……”房中续续传来红玉娇泣之声,并伴木摇吱呀,古钧霎时明了,将续断拎起,往外头去。
续断挣扎道:“古伯伯,你快去帮娘罢,师父这样打她,可如何是好?!!古伯伯……娘……娘……”言语之间续断已有哭意。
“嘘——”古钧面上十分哭笑不得,低声道:“你师父并未打你娘。”
“……你如何得知?”续断看向古钧,道:“娘哭了……我听那时……”
古钧将续断带回房中,道:“夜沉了,你且睡去,莫要担心,你师父……是在帮你娘治病……”古钧不知如何同续断说明,便胡口编道。
续断道:“治病?娘病了?!我……我竟不知……”话罢垂首,十分愁虑。
“这……”古钧一窒,只得圆道:“……你娘不欲让你担忧,才不与你知晓,且并非重病,明日即可痊愈。你应好好休息,莫要搅扰你娘与师父,辜负他们一番苦心。”
“……好,续断知道,这就睡了。”续断点头应道,已十分相信了。
古钧替他掖好被褥,这才回去剑室。
二日大早,续断便起来,在紫胤房外问安,紫胤应后,续断又至红玉厢房前叩门,唤道:“娘……”许久不见人应,只得在外等候。
红玉替紫胤更衣束发后,自紫胤房中出来,见续断一人候在自个儿房外,遂唤道:“续断。”
续断看是红玉,跑向她道:“娘!”
“怎地了?一早儿便要娇?”红玉轻抚续断,戏谑道。
“听古伯伯说娘病了,现下娘可觉好些了?”续断问道。
“……?”红玉十分疑惑,道:“……病?”
正巧儿紫胤踏出房门,听闻两人之谈,眉头微聚,道:“……红玉身体有恙?”
红玉回身,面色不解。
续断朝紫胤跪下行礼,道:“多谢师父替娘治病。”
“……”紫胤心中亦有疑惑,却仍是淡道:“……吾怎不知。”
续断闻言,顿时有些混沌,道:“昨夜,古伯伯与我这般说。”
紫胤神色如常,向续断道:“汝先行去书房,将昨日经卷温习。”
“是。”续断离去后,紫胤拂袖召来古钧。
“何故称红玉染疾?”紫胤道。紫红二人皆以探询目光望着古钧。
“……”古钧神情忽有微变,只道:“事出有因,乃不得已而为之。”
红玉见古钧面有难色,向紫胤道:“既是‘红玉染疾’,让古钧告知红玉便可,紫胤且去书房罢。”
紫胤颔首,往书房去了。待紫胤走后,红玉道:“古钧行事向来稳重,不会无故造谣,红玉知你定有其因,可说与红玉知晓么?”
“……红玉,此事实难启口。”古钧道,平日平静面容上竟有绯红:“昨夜,续断忽来敲门,寻我去救你……”
“救我?!”红玉听言惊道:“何故救我?”
“……续断说是……主人……打你。”古钧支吾道。
红玉噗哧笑道:“主人恁会打我?”
古钧见红玉仍是不明己意,叹道:“……昨夜续断起夜,路经主人厢房……以为你遭主人……”
红玉本是笑对,闻言却蓦地想起昨夜半与紫胤于房中……生时桃面满染红霞,耳根浸如血玉,亦是慌了手脚,羞得垂首不敢看向古钧,只得道:“我……我知晓了。”说罢往屋外逃去。
入夜,红玉挑灯照蜡,紫胤在案前翻阅旧籍。红玉仍耿耿白日古钧所谈之事,却又羞于同紫胤提及,取了书卷来看,亦是坐立难安。
“今日古钧可有告知为何?”紫胤见红玉心神不宁,缓缓问道。
红玉起身,将书卷置放妥当,道:“……已是说了。”
紫胤抬首,神色似有待红玉下文。
红玉瞧了紫胤一眼,道:“楚台巫山,亦需纱帐珠帘。”
紫胤静默不语,片刻后,袖摆一挥,在房外结一道法障,将音光皆隔于房中。
番外之六 求而不得
一
“苏雪,此乃我家传手艺所制工偶,你瞧瞧。”奉移桐自一青布袋中取出一双木质人偶,放入面前清秀姑娘手中。
每只人偶约莫一尺半高,身型与常人一致,刻工雕艺精细生动。那名唤苏雪的姑娘举起木偶细细瞧观,只见那男偶眸里含星,眉间朱砂一点,唇角带笑,身着红缘玄衫,神色温而坚毅。
“移桐……这……是你刻的?”苏雪姑娘直凝着那人偶,平日娇脆悦耳之音有些颤颤。
奉移桐道:“是啊!我手艺虽仍差大哥一截,却也过得去。那日我见你带那两只泥人,爱惜之至,便照着刻了相同样貌的一对,送你罢!”
“……移桐,你刻的很像……和苏苏好像……我很欢喜……谢谢你。”苏雪将两个人偶搂在怀中,笑如春阳。
“我才是该谢你哩,大哥身中之毒,多亏有你才得一解。”奉移桐将布袋扎于腰间,笑道。
“能助你们,我十分欣喜。”苏苏亦觉欣喜罢。苏雪道:“那我走了……替我向你家人道别。”
“一路小心。”奉移桐朝苏雪挥手道。
“苏苏……今日奉家小妹赠我两只木偶,同我们的泥人一样……”风晴雪看那男偶,笑面悲切,道:“他和你真像……苏苏……我告诉他们我叫苏雪,屠苏的苏……你没能踏这山河,我便替你走……苏苏,你是否看到这锦绣天地?”
朔月之夜,冰轮孤悬,疏星朗空,无风无云,晴雪坐于苍木高处,倚干枕枝,腿上置着焚寂古剑与布包,手中握着屠苏泥人与屠苏木偶。“苏苏……我又哭了……我答允过你……我不该哭……可是我看到他们……看到你……”晴雪眼垂珠泪,于树端泣道:“你说要在我身边多留一会儿……我不知这般是对是错,我带着玉横……不想同你分开……苏苏……我不记得已是过了多久,亦不知我所剩寿数几何……我仍在寻,你等着我。”
苏苏,可觉寒冷?可觉孤寂?我与你一起。
不,是你同我作伴,暖我之心,解我之寞。
还有,苏苏,我思你入髓,念你入骨,却难以启口。
只怕一出口,便悲如溃堤,凄似倒海。
二
“爹爹,这秋日时节,来梅芳林作甚?花早谢去哩!”方聆甩着两条小辫儿,蹦跳着向前走去。
方兰生道:“小聆儿此言差矣,春花自当灿烂,秋叶亦有其风情,就如……”
方聆撇嘴打断道:“爹爹总是啰啰嗦嗦的。”
“……小聆儿真让爹爹伤心!”方兰生叫道:“若不是你闹着要随我出来,我才不带你呢!”
“若早晓得你又是来梅芳林,我才不闹呢!”方聆作个鬼脸,又向林深处跑去。
“气、气死我了……我方兰生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孝女!”方兰生眉扬眼瞪,气呼呼喊道:“小时候多可人……现下才十六岁,如到了二十岁,岂不闹翻了天……啊呀不对,二十岁定已嫁人了……不行不行,小聆儿怎么嫁人……呜……不行……”方兰生此时三十有五,眼角微纹几道,相较当年,已是沉稳许多。
前面方聆的身影渐远,方兰生唤道:“小聆儿莫要跑远了!”
“知道了爹爹——”方聆敷衍应道。
不远树下有一只漂亮的金狐狸,方聆瞧见了,欲近一观,谁知被地上树枝一绊,一个踉跄,再抬眼时,狐狸已不见了。
“哎呀……怎地不见了?!这般好看的狐狸,以前从未见过哩!”方聆恼道。
“小聆儿?”忽从树后走出一美艳女子,小脸大眼,约莫二十年纪。乌发中有两处金丝,结成两辫,身着金红衣衫,身形窈窕,脚系金铃,步步玎珰。
“咦?”方聆忽见那女子现身,惊道:“你……姐姐你……从哪儿来的?怎地刚才不曾听见声响?怎会知我名姓?”
“我一直在此,方才不是有人唤你小聆儿么,我听见了。”襄铃道。
“原来如此,那,你见到在这树下那只金狐狸了么?”方聆又问道。
“……这儿哪有甚么狐狸,你瞧错了。”襄铃道。
方聆犹疑片刻,道:“我的确瞧见了……算了,姐姐你怎会一人在此?我爹爹说,女孩子不可一人在林子久待哩。”
襄铃笑道:“那你可要快回去,要不你爹爹该担心了。”
“那姐姐不走么?”方聆道。
襄铃摇首道:“我往那边去呢。”
“小聆儿——你又跑哪儿去了——快回来——”方兰生之声传来,方聆鼓了鼓双颊,道:“爹爹又焦急了……姐姐小心,我先走一步。”
“好,别跑太急了。”襄铃答道。
兰生,小聆儿已这般大了。我每岁皆会回到琴川,只为瞧你过得可好。如今看来,我亦安心,此次离去,不需复来。
番外之七 伴君千载
玉虚峰上雪绵绵,几日未停,反是愈大了。铺天满眼皑白,覆地一片苍莽。
红玉推开屋门,见紫胤在不远处峭崖边观雪,遥望去紫胤发丝衣袍随雪而荡,似将融入这氤氲冰气,纷扬厚雪之中。红玉心中无来由一悸,飞也似地从屋中奔出,自后扑搂住紫胤,低语道:“……紫胤……莫要走……”锁紧双臂,红玉将脸靠上紫胤阔背,颤声乞道:“莫走……”
紫胤面上微过凄戚之色,又换作淡然,将红玉转揽在胸前,抬首眺空。许久才道:“且替我照料藏剑……照料红玉。”
红玉揪着紫胤衣襟,泣道:“……莫要这般……留我一人……”
“吾本以为终此一生,皆是我孤身一人。却得汝于身侧,吾愿足矣。”紫胤以指拭去红玉晶泪,坦然清透之眸直沉入红玉眼中:仙寿何其高,亦有竭尽时,红玉勿要伤怀,若尔痛心凄切,吾何能安离?
红玉晓得紫胤未出口之言,蓦地泪若涌泉,断续应道:“……好……我……替你顾着那些剑……顾着红玉……”。
紫胤俯身一亲红玉额前红纹,道:“吾日已至。若有再时,偿尔千年情深。”
“紫胤何来偿说?红玉承君眷顾,甘愿一世为你束发更衣,为你吟唱起舞……”红玉勉勉牵起一笑道。
忽地大雪如倾,打在面上生疼,紫胤执红玉双手,随而深目阖合,身形渐于雪中散去,惟馀平日系于腰间之红坠落入雪地。
“往后生生世世……只盼你不同此生,不再孤寂……亲缘情缘皆密,命中福乐安康……”红玉阖眼道,泪珠纷坠。
“红玉……回屋中去罢……”古钧在红玉身边,十分担忧道。
红玉仍远望群山,并不答话。
“……主人寿数已尽,却仍有转世轮回……你何苦如此?”古钧道:“……你可去寻他转世……”
红玉终是回过身来,缓道:“……饮却孟婆汤,行过奈何桥……已无旧日记忆,前生皆成云烟……我怎能扰他新生?”捏紧手中的红坠子,红玉又道:“还有一日,便满七日……古钧且让我守这七日罢……”
古钧只得叹气,返归屋中。
“紫胤真人,凡胎修成千年仙身,此一世扬天道,惩奸恶,道行修为极高。今日功德圆满,仙寿终,入轮回。”一声洪钟,紫胤将从金霞祥云缭绕之天庭去往地府,途经九曲回廊时,往廊下池中一望,不由停下步子,只见昆仑延绵,玉虚银白,雪中点红,立于崖边。
一老者忽现紫胤身旁,亦往池中瞧了两眼,向紫胤道:“这剑灵,已在那处站了好几日哩,动也不动。”老者细细瞧了片刻,又道:“……吹箫人去兮玉楼空,佳人肠断兮悲东风。当真痴儿……”
“……红玉……”紫胤垂目凝眉,提步向冥府去。
饮孟婆如何?渡忘川又如何?亦不忘离时承诺——若有再时,偿尔千年情深。
本图书由(九十九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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