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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三岔口 > 第一章

第一章

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雨衣。

看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只不过那声音被电影里震耳欲聋的雷雨声遮盖了。

进来之后,他并没有摘掉头上那宽大的雨帽,那雨帽低低地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走到蒋中天这一排,侧身走了进来。

开始的时候,蒋中天没有太在意。

整个电影院只有两个人,坐得近一点更好———尤其是看恐怖片。

另外,如果这个人坐在他后面,那么他也感到不安全。

相反,要是这个人坐在他前面,后脑勺对着他,人家也会感到不安全。

可是,蒋中天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一直走到了蒋中天的旁边,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太古怪了。整个电影院的座位都空着,他却偏偏坐在了蒋中天的身旁!

更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雨帽。

蒋中天看不见他的脸,只闻到一股雨腥气。

他不安地朝左边看了看,又看到了一个人。他的个子也高高的,同样穿着黑­色­雨衣,戴着低沿的雨帽,几滴雨水正往下淌。

这个人同样走到蒋中天这一排,侧着身子走了进来。他也要坐在蒋中天身边!

像兔子一样狡猾的蒋中天早就感到了不对头,他趁第二个人还没有逼近,猛地站起身朝他冲过去。

实际上,他是为了摆脱最近的危险。

他几步窜到两个怪人中间的位置,纵身一跃,跳到了后一排。

那两个人立刻跨越座椅追赶他。

蒋中天的身体­干­瘦,灵活,转眼就翻过了六七排座椅。而那两个高大的不明身份的人显得笨重多了,他们还在跨越那一排排座椅的阻碍时,蒋中天已经跑到了通道上,拼命朝出口冲去了。

他逃出电影院,一直在大雨中奔跑,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

电线杆上高高地挂着路灯,光线很暗淡。地上哗哗流淌的积水淹没了蒋中天的鞋子。

他慢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在大雨中朝前奔走,完全辨不出东南西北了。

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没穿雨衣,也没打伞。他长长的头发和胡子都被雨水浇得顺顺的,伏在苍白的脸上。

不过,他走得慢悠悠,好像在散步。

这个人走到蒋中天跟前时,突然伸出手,指着他“嘿嘿嘿”地傻笑起来:“这个­精­神病!下这么大的雨,你还不回家呀?”

我是梁三丽吗?

蒋中天回到怀柔公寓家门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手机突然响起来。

他打了个冷战,把它掏出来,看了看上面的号码,怎么都想不起是谁的,就接起来。

是李作文,他心平气和地说:“让你跑掉了。”

蒋中天没说话。

“你抢我的马子,肯定活不了。”

蒋中天还是没说话。

“你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

蒋中天低低地说:“在我跳椅子逃跑的时候,你那两个手下应该立刻跑到通道上,把守住两个出口,那样的话,我就成了瓮中之鳖。”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而且关了机。

他至此才知道,原来是李作文派人在追杀他!而不是警察。他宁愿是警察。

他像个落汤­鸡­一样,哆哆嗦嗦地打开门,发现房间里的灯亮着。

他马上警觉起来。

他没有关门,留下了退路,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里走去。

在幽幽的灯光中,梁三丽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左手拿着一支小巧的针管,扎进白­嫩­的胳膊,朝里面注­射­着什么。

她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蒋中天呆住了。

她吸毒!

蒋中天想起了她在床上的疯狂,陡然明白了———那一定是毒品的作用。

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蒋中天带着梁三丽离开哈市,逃回了七河台市。

蒋中天是开车回来的。

经过一个小县城,在吃饭的时候,蒋中天离开梁三丽,在厕所里给文馨打了个电话。

他想探一探文馨的虚实。如果她真的已经嫁人,那么,他就大张旗鼓地领着梁三丽回去。

如果她还有再续前缘的意思,他就考虑把这个梁三丽甩掉。

“文馨,我回来了。”

“你在哪儿?”文馨似乎感到很吃惊。

“我在路上。”

“用不用我给你找个房子?”

“不用,我先住宾馆吧。过些天,也许我还要走。”

现在,他已经肯定文馨已经搬出两年前他和她同居的那个房子了。

“我们电视台和很多宾馆都有关系,可以打折。你打算住哪家?”

“黑天鹅。”

“我们跟他们没什么往来,你换一家吧。”

“不用麻烦了。”

对于蒋中天来说,省不省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想知道他和文馨还有没有戏。

他在内心里是爱她的。

如果当年他不逃离七河台,那么也许现在他和她都已经结婚了。

这两年来,他越是惊惶不安越是思念她。后来,他之所以一直没给她打电话,是不敢。

现在,那笔巨款已经所剩无几,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现在住在哪儿?”他突然问。

“我?”文馨愣了一下,说:“我住在靠山别墅。”

她不但有了人,而且还找了一个有钱人。

不过,蒋中天仍然不死心:“哪天我去看看你……方便吗?”

“还是我去看你吧。”她马上阻止道。

这下蒋中天的心彻底凉了。

最后他说:“过两天我再和你联系。你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回来了,好吗?”

文馨说:“我不会说。”

七河台市是个新建设的城市。

它不像有历史的古城那样方方正正,街道横平竖直。

它的街道很乱,都是斜的,好像一个孩子在纸上随意画的笔道,几乎没有一条街道是正南正北的,或者是正东正西的。

第一次到七河台市的人,很容易迷路。

这是一个没有方向的城市。

蒋中天回到七河台市,直接来到了黑天鹅宾馆。

两个人一走进房间,梁三丽就钻进卫生间洗澡了。

蒋中天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电视。他看的是收费频道,关于世界各地妓汝内幕的节目。

看了一阵子,电话响起来。

他的神经立即绷紧了: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里啊!

电话一直在响。

梁三丽赤身­祼­体地走出来:“你怎么不接电话?”

蒋中天有些不自然,把话筒拿了起来,可是,对方已经挂断了。

“一定是Se情服务。”他说。

梁三丽坏笑起来,坐在他身旁,一边抚摸他一边好奇地说:“哎,你叫一个来呗?”

“别胡闹。”

“我说真格的。我很想听听她们怎么跟男人谈生意,那一定很好玩。”

“那你呢?”蒋中天半真半假地笑着问。

“我藏在衣柜里呀。”

“可是,她要是缠上我怎么办?”

“那你就­干­她呗。”

“你不醋?”

梁三丽抚摸蒋中天的手加快了速度,说:“白天你把我伺候好,晚上你爱怎样就怎样。”

“花那钱还不如给你买一条项链了。”蒋中天虚情假意地说。

“那咱们就玩个游戏吧。”

“怎么玩?”

“我化化妆,扮成女鬼,等你­干­了她之后,我就慢慢走出来,保证吓跑她。”

“太无聊了。”蒋中天不想惹一点麻烦。

“你就陪我玩玩吗!”

梁三丽一边说一边爬到他身上。

她面庞潮红,双眼迷离,举动狂野,蒋中天知道,她刚才在卫生间里一定吸了毒。

两个人在床上折腾了一下午,都累得筋疲力尽。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穿上衣服,下楼到餐厅吃了点东西,回来时,刚走进房间,就听见电话嘟……嘟地响。

蒋中天快步走过去,抓起了话筒。

又是Se情服务。他拒绝了。

梁三丽在后面轻轻抱住他,说:“你要是不叫­鸡­,那我就叫鸭,然后,你藏在衣柜里装鬼,怎么样?”

蒋中天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一会儿要是再有这种电话,我照办就是了。”

这时候,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个房间的衣柜里曾经站过一具女尸。

过了一会儿,电话果然又响了。这些小姐像蚊子一样。

还是刚才那个­鸡­。

蒋中天叫她过来了。

他放下电话之后,梁三丽激动得几乎颤抖了。

她手忙脚乱地跑进卫生间,把头发梳下来,垂在脸上,然后,披着一条白­色­浴巾走出来,问蒋中天:“你看像不像女鬼?”

蒋中天说:“像个­鸡­。”

梁三丽扑上来打他。

这时有人敲门。

梁三丽把头发甩到了脑袋后,小声说:“来了!”

蒋中天一边起身去开门一边小声说:“你快点躲进去。”

他打开门,一股刺鼻的香气扑面而来。这个小姐穿着黑­色­低胸无袖衫,紧绷绷的牛仔裙,棕­色­高跟皮鞋。

她热辣辣地望着他。

这时,他听见梁三丽在衣柜里弄出了声响,好像胳膊撞着了拉门,或者脚尖踢到了拉门,他怕这个小姐起疑,急忙说:“请进。”

接着,两个人开始谈生意。

蒋中天别扭极了。

他经常和这种女人打交道,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他之所以感到别扭,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就站在衣柜里,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他发现,这个小姐一进屋就对那个衣柜有一种警觉,也许她听见什么了。

为了不被她发现破绽,他一直在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们关了灯开始交易之后,那个小姐突然对他说:两个多月前,这个房间死过一个小姐,尸体就藏在那个衣柜里……

蒋中天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下就软了。

他不知道,藏在衣柜里的梁三丽听了这些话会吓成什么样子。也许,她在黑暗中朝旁边摸一摸,会摸到一具冰冷的女尸,和她并肩站着……

他希望这个小姐快点离开,索­性­装起了那个变态杀人犯。

那个­鸡­害怕了,一边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一边跟他要钱。就在这时候,梁三丽在衣柜里说话了,她即兴扮起了那个冤死的小姐。

她把嗓子压得太低了,简直不像她的声音了,蒋中天听了都感到全身发冷。

接着,她慢吞吞地拉开了衣柜的门,直僵僵地走了出来。

这时,蒋中天已经和那个­鸡­一起躲在了靠窗的墙角。

蒋中天表演得太像了,他真的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事实上,他看着梁三丽那副样子,心里确实有些瘆.房间里黑糊糊的,借着外面挤进来的一点光亮,他隐隐约约看见她藏在头发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是一双吃人的眼睛。

而且,她躲进衣柜之后,一定在脸上抹了白粉,不然不会这么白,像死人一样的白。

还有,她还在嘴角画了口红,看上去真像一摊血……

她直挺挺地跨上床,又迈下床,径直走向蒋中天。

那个­鸡­终于跑掉了。

蒋中天竖起耳朵听了听,她“噔噔噔”地跑远了,最后听不见了她的脚步声,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候,他猛然发觉梁三丽仍然披头散发地立在他的面前,死死盯着他。

她离他太近了,她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

“梁三丽,戏演完了!”

她的声音还是低低的,好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样:“你仔细看看,我是梁三丽吗?”

他打了个哆嗦。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女人,眼睛越瞪越大!

她不是梁三丽!

这个女人的个子比梁三丽高,头发比梁三丽长!

尽管他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是他能感觉到,那藏在毛发里的眼睛绝不是梁三丽的眼睛!这双眼睛四周黑黑的,似乎肌­肉­早已经腐烂。

她的嘴角真的是一摊血!

梁三丽藏在衣柜里扮鬼,可是走出来竟然真的变成了一具僵尸!

梁三丽哪去了?

蒋中天的魂魄像水蒸气一样丝丝缕缕地散发着,声音虚飘飘地问:“你……是谁?”

这个女人猛地伸出尖尖的十指,一下抓住蒋中天的脖子,厉声反问:“你说我是谁!”

蒋中天猛地撞开她,像那个小姐一样,冲出门,发了疯一样朝下奔突。

穷追

李作文发了毒誓:一定要杀了“李作文”。

自从梁三丽像个狐狸一样,在他的怀里突然消失之后,他就扬言,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而且要毁她的容。

这半辈子,他一直在玩女人,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被女人玩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

这天,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梁三丽跟“李作文”搞在了一起。

他听了之后,突然“嘿嘿嘿”地笑起来。他的手下马上明白,老大要杀人了。

那些日子,李作文派出手下人天天晚上到一些重要的娱乐场所守株待兔,希望发现这对狗男女的踪影。

那一天,他的两个曾经和“李作文”一起吃过饭的兄弟终于看到,“李作文”一个人走进了电影院。他们立刻到售票口甩进两张钞票,吩咐售票员一张票也不要再卖了,然后分头从两个入口走了进去。

没想到,那一次“李作文”竟像泥鳅一样成功地逃掉了。

从那以后,“李作文”和梁三丽就再没有在哈市露头。

最后,李作文只身一人来到了七河台市。

他仍然穿着朴素,一件白T恤,一条黑­色­牛仔裤。

他甚至没有带武器。

他想,“李作文”上次逃脱之后,一定带着梁三丽溜回了七河台市。即使他没回来,那么自己在七河台市也一定能挖到他在哈市的一些线索。

他没想到,他从此被卷进了一系列的怪煞事件中。

首先,他通过黑道的一个叫翟三的朋友查明:原来在七中读书的文馨现在在电视台工作。

他马上给文馨打了个电话。“喂,是文馨吗?”他沉稳而友好地问。

“我是。你哪位?”

“我是李作文。”

“李作文?哪个李作文?”文馨似乎警惕起来。像她这样在电视台抛头露面的美人,平时接到的­骚­扰电话一定不少。

“你不认识我?”

“你打错了。”说完,文馨就挂了电话。

李作文马上意识到,这个“李作文”很可能是个假名。文馨和他是同学,甚至是相好,她不可能忘记他的名字。

第二天,有个男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电视台。

他一直呆在电梯里,升上去,降下来……

他像个无聊的孩子。

偶尔有人乘电梯,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们匆匆地上来,或升或降,到了自己要去的楼层,再匆匆地下去。

多数时候,电梯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升上去,降下来。

吃中午饭的时候,文馨和一群同事走进了电梯。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大家说说笑笑,讲着一个广告客户的笑话。

电梯下降了。

忽然,文馨感到电梯内有一双冷森森的眼睛。

她从大家的脑袋中间看过去,看到了半个光秃秃的脑袋,那只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旁边的一个男同事,好像在想什么。

电视台的餐厅在一楼。

电梯停了之后,文馨第一个走出来。

她另外的同事都走出电梯之后,她回头看到那个光头仍然留在电梯上。

电梯门缓缓关上了,那个人最后的眼神还在直直地盯着那个男同事的后背。

这时候,她感到奇怪的人有几分面熟,但是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

吃完饭,文馨一个人先回了办公室。她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吃饭一直像小猫一样少。

电梯下来了,缓缓打开,她刚要走进去,陡然发现那个奇怪的人还在里面站着。

她一下就紧张起来。

正犹豫着,那个人已经伸出手,一下把她拽了进去。

她尖叫了一声,尾音被电梯门关住了。

这个人用手按着关门钮,冷冷地问:“你读高中的时候,那个天天送你回家的男生叫什么?”

文馨吓傻了,大脑好半天才开始转动。这时候,她似乎想起这个男人是谁了。

“他叫蒋中天。你找他……­干­什么?”

“他欠我一顶帽子。”

“什么帽子?”

“这不关你的事。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还在哈市?”

“他好像回来了。”

“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儿?”

“大约十天前,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住在黑天鹅宾馆,可是第二天我打电话却没有找到他。”

停了停,文馨又说:“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你可以给他打电话。”

说着,她颤颤地掏出手机,调出一个电话号码,举给对方。

他没有接,只是看了看。

然后,他收回了一直按着关门钮的手,说:“你长得和上中学时一样漂亮。”

门开了,外面等了很多要乘电梯的人,几个男人正在骂骂咧咧地发牢­骚­。

光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文馨一下就靠在了电梯的一角,豆大的汗珠滚下来。

李作文并没有完全放弃文馨这条惟一的线索。

他开始暗中调查她和蒋中天的关系,渐渐掌握了一些零碎的信息:文馨和蒋中天曾经同居过很长时间。

两年前,蒋中天突然离开了七河台市,下落不明。原因不详。

目前,文馨住在一个刚刚建好的靠山别墅里,那房子肯定是别人送给她的,也就是说,她被哪个有钱人包了起来。李作文相信,蒋中天还会找文馨的。

像文馨这种生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守空帏,说不定哪一天,这对旧日情人就会偷偷摸摸地搞在一起。

他想,只要在靠山别墅蹲守,一定能揪住蒋中天的尾巴。

这天晚上,李作文一个人开车去靠山别墅了。

出了市区,一直朝西开。

翟三告诉他,靠山别墅距离市区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

开着开着,天黑下来,而且下起了雨。

雨不大,但是天­阴­得像一口黑锅。估计这雨一夜不会停了。

他打开雨刮器,同时减慢了车速。

这个人在黑道混了十几年,满身刀疤枪疤,谁都认为他是一个不要命的主。实际上,他的内心深处有两个不为人知的死|­茓­———怕鬼。

怕血。

他杀的第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黑道的重量级人物,他杀他不是为了抢占地盘或者争王争霸之类。

那个人不过是个满身油渍的汽车修理工。

平时,李作文害怕出车祸,从来都是亲自驾驶。那天,他开车路过外省的一个小镇,发现左前胎的气不太足了,就在一个很不起眼的汽车修理部前停下来。

当时,天已经黑了,小镇的街道上几乎不见一个行人。

李作文直到杀死那个修理工,都没有完全看清楚他的长相。他只记得他十分高大,态度很蛮横。

他看得出李作文是外地人路过,充完气之后,张嘴就要了两倍的钱。

李作文说:“你太黑了吧?”

那个人转身就­干­活去了,嘴里说:“不交钱你就走不了。”

李作文满身的血一下就涌上了头颅。他掏出一张大票放在了地上,说:“师傅,不用找了。”

然后,他慢慢地起动了车。

他并没有离开那个小镇。开出了不远,就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他从座位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刀子,下了车,没有熄火,快步朝那家汽车修理部走去。

那个高大的修理工正弓着宽阔而平坦的脊背,蹲在一辆破旧的切诺基旁边砸着什么,“乒乒乓乓”,震耳欲聋。

他悄悄地走到他背后,猛地举起刀子,朝他扎了下去。

那个修理工低低地叫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ρi股刚刚撅起来,就一头扑倒在地了。

李作文吃力地拔出刀子,那脏兮兮的工作服上就露出了一个硬币侧面大小的刀口,黑糊糊的,旋即就溢出了鲜血。

李作文一刀一刀地扎下去,总共扎了十五六刀,这才罢手,连夜驾车逃离了那个陌生的小镇……

回到哈市之后,他连续几天做噩梦。

他梦见那个高大的修理工从黑暗处一点点显现出来。

他依然满身油渍,面容模糊不清。

他的手里捏着几张脏兮兮的小票,一步步走过来,嘴里叨咕着:“我来找你钱……”

还有一次,他梦见那个修理工趴在他汽车的左前轮上,用力地往里吹气,一直吹,一直吹……

突然,惊天动地一声响,车胎爆了。他摇晃了一下,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过脸———他满脸都是血,牙齿也滴血,眼睛也滴血……

有一天,他还梦见他和几个人一起唱卡拉OK.歌厅里十分昏暗。

其他几个人都挤在台上合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低头嗑瓜子。

圆桌上放着一个矮墩墩的玻璃杯,里面有水,水上漂着一个矮墩墩的蜡烛,烛光忽明忽暗。

突然,有一张­阴­森的脸从座位下慢慢探出来,正是那个脏兮兮的修理工!

这张像抹布一样皱巴巴的脸朝着上面,严肃地问:“我的家乡叫什么名字?”

李作文一惊。

他一直不知道那个遥远的小镇叫什么名字。

那颗人头等了一会儿,见李作文回答不出来,陡然发怒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的修理部叫什么名字?”

李作文更加惊骇了。

修理工的脸在快速扭曲,他嘶哑地咆哮起来:“我叫什么名字?!”

那些天,李作文几乎天天半夜都从梦中惊醒,全身冷汗。

说来也奇怪,那些日子,李作文经常感到他汽车的左前轮不对头,总跑偏,好像气不足似的。

他疑神疑鬼地开到修理厂,把左前胎的气放掉,重新充足。

可是,没几天,他又觉得这个轮胎有问题了,尤其是深更半夜一个人驾车时。

后来,他索­性­把它卸下来扔掉了,换上了一个新轮胎。

尽管是这样,情况似乎仍然没有好转!

渐渐地,他不敢再深夜一个人开车了。

而现在天黑了,还下起了雨……

车灯­射­出去,可以看见白白亮亮的雨充斥天地间。

他离开市区已经将近半个小时了,却没有看见靠山别墅的影子,甚至连一盏灯光都没有。

远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雨刮器在无声地工作着,好像两只从车前伸上来的­干­瘦的手臂,急切地摆动着,似乎想阻止什么。

李作文想,他之所以还没有看到靠山别墅的灯光,是因为他开得太慢了。于是,他稍微加快了车速,继续朝前开。

突然,一辆切诺基出现了,它车头朝前停在路边,好像坏了,没有开灯,黑糊糊的。

李作文减了速,慢慢靠近它。

他的车终于开到了这辆切诺基的旁边,它的驾驶室里黑洞洞的,好像没有司机。

李作文感到,这辆车十分诡异。

他慢慢开过它,终于在车前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上半身钻进了车下,下半身露在外面,他拿着手电筒,正在左前轮下面捣鼓着什么。

他的裤子被雨浇得湿淋淋。

看得出来,他长得高大而健壮。

李作文的心缩紧了。

他停下车,摇下车窗,喊道:“师傅,去靠山别墅怎么走?”

那个人在车下伸出手电筒,照在了李作文的脸上,粗声粗气地说:“一直朝前开。”

手电筒的光很刺眼,李作文并没有看清楚车下这个人的长相。

他正要走,那个人又说了一句:“朋友,你千万不要走错了。”

李作文一踩油门,开走了。

开出了很远,他回头看,公路上一片漆黑,隐约可以看见那孤独的手电光晃来晃去,就像梦中那忽明忽暗的蜡烛……

他又朝前开了一段路,那手电光才渐渐消失。

一个“丫”字形的岔路口出现在了前面。

李作文马上警觉起来。

那个人不是说一直朝前走吗?这里怎么突兀地冒出了一个岔路口?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人最后说的一句话:朋友,你千万不要走错了……

朝左?

朝右?

李作文越来越紧张了。

他好像有一种预感:这两条路分别通往生死、幽明、­阴­阳,一旦选错了,那么就是踏上了一条永生永世不归路!

他掏出手机,给翟三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走。翟三说,他从来没走过这条路。

他放下电话,从车里探出脑袋,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左边是黑黢黢的山影,右边是坦荡荡的平原。他想,靠山别墅当然应该靠山。

于是,他一转方向盘,开上了左边的公路。

远方,像命运一样深邃。

死路一条

蒋中天在七河台公寓落下了脚。

那一天,他魂飞胆散地跑下大堂,两个保安都愣愣地望着他,似乎想探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停了一下,想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恐怖一幕,然后带他们上去看一看。可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直接跑了出去。

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除了一件西服,他没有什么东西留在那个房间里。存折一直揣在他身上。

他不在乎梁三丽被弄到哪里去了。

他正打算甩开她,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想离开梁三丽有三个原因:第一, 李作文正在追杀自己,只有甩开她也许才能保住这条命。

第二, 他现在连亏本带挥霍,将近一百万人民币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梁三丽吸毒,那是个漏底的匣子,他要是和她继续鬼混下去,很快就会变成穷光蛋。说不准,哪天她还会趁他熟睡之际,偷走他所有的钱溜之大吉。

第三,七河台有文馨。他的心里还对文馨抱着一丝渺渺的希望,如果梁三丽一直跟着他,那么他就更没有希望和文馨破镜重圆了。

当天晚上,蒋中天住进了另一家小宾馆。

这家小宾馆是他专门挑的,它的房间里没有衣柜。

次日,他就在他原来工作的那家杂志社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住了下来。

他一直不知道,那具从衣柜里走出来的女尸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上,他惟一的事情就是看电视,他希望在屏幕里看到文馨,他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是,那个广告节目已经换了一个更年轻的主持人。他从字幕上看到,文馨撤到了幕后,做了编导。

白天,他出去四处找工作。

他知道,他剩下这点钱花不了多长时间。

在一份报纸上,他看到一则招聘采编人员的启事,于是就去了。

他的简历上写着,曾经担任某杂志社副主编职务,他没有写他曾经当过《美人志》杂志主编。

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问蒋中天:“你打算应聘什么职位?”

蒋中天说:“编辑部主任。”

那个人说:“我就是编辑部主任。”

结果,他不但没有当上主任,连做编辑都没戏了。

后来,他又跑了几家媒体,竟然连连碰壁。

他沮丧极了。

这一天黄昏,蒋中天接到了文馨的电话。

“你还在七河台吗?”

“我还在。”

“你住在哪儿?”

“密云公寓。”

“你……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

“你不走了?”

“不走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找一份工作……”

“找工作?”文馨有点不解。

“这两年我做生意赔得一塌糊涂,只剩下了一点过河钱。我反思过,我不是经商的料,我还得­干­老本行,哪怕从头做起。你们电视台招聘人吗?”

文馨沉吟了半晌,突然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蒋中天问。

文馨不说话,还哭。

蒋中天的心也有些酸溜溜的,低声说:“别哭了,啊?”

文馨终于止住了哭,轻轻地说:“我们见个面吧,都两年了……”

“我也想啊!”蒋中天激动地说。

“这样吧,你到我这儿来。今晚,我一个人在。”

“你在哪儿?”

“靠山别墅,13号楼。”

“怎么走?”

“你开车吗?”

“开车。”

“上环城路,从高丽屯出口出去,出了市区,往西,一直朝前走,大约半个钟头就到了。”

“我什么时候去?”

“我现在在外面有点事。八点钟,好吗?”

“好,你等我。”

“我等你。”

放下电话,蒋中天的心里竟然涌上了一种初恋的甜蜜。

开车驶向靠山别墅的路上,蒋中天一直在回忆文馨的音容笑貌。

其实,在蒋中天的记忆中,她已经有些模糊,就像一张被水浸洇的画像。他甚至想不起几件他和她在一起时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

他只隐隐约约记着这样一件事:文馨特喜欢睡懒觉,早晨不爱起床,常常一睡就睡到中午。

而蒋中天喜欢早起,喜欢晨跑。

天亮之后,他为了把她弄起来,真是想尽了办法,比如揪耳朵,堵鼻孔,放音乐,敲脸盆……

最后,她还是不起来。

一次, 他实在无计可施了,就拿起一筒杀虫剂,假装杀蚊蝇,在卧室里喷起来。

她当然受不了杀虫剂的气味,一边坐起来穿衣服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老公啊,想不到你连化学武器都使上啦!”

这条柏油路,虽然不是很宽,但是很平坦。在这样的路上开车,蒋中天的心情十分舒畅。

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

没有一丝风。

地平线上的太阳只剩下半拉了,红红的,圆圆的,像剪纸一样清楚。

蒋中天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他不知道,他正一点点步入深渊。

从文馨的话里,他听出她已经有了男人。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的丈夫,也可能是她的情人。今夜,那个男人不在她身边。

如果文馨回心转意,那么我能不能容忍她这段经历娶她做妻子呢?———蒋中天在心里问自己。

想了半天,他也无法得出肯定的答案,最后就不想了。就像一只馋嘴的猫,只想一口吞个饱,然后再想鱼刺的问题。

太阳越来越低,终于看不见了。天地间变得肃穆。

蒋中天兴奋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独。

是的,空天旷地,只有他一辆车,田野里连个农夫都看不到。

天越来越黑。

他又想起了黑天鹅宾馆的307房间,想起了那个露着一条黑缝儿的衣柜,想起了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他不知道这世间的事是息息相通的。

他以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和他毫无关系。

他不知道,此时她正在前方的黑暗深处把他等待。

而她的背后,黑暗的更深处,藏着一个更可怕的影子。前者看不到后者,两者不在同一个层面。

他不知道,地下还有地下,天上还有天上,秘密的后面还有秘密。

他不知道,僵尸之所以行走,是由于某种生生死死的仇恨驱动着……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朝前走,去和旧日情人幽会。

走着走着,前面的公路就分成了两条,一条朝西南,一条朝西北。两个前途同样苍茫、莫测。

他停了车,疑惑起来。

文馨在电话里告诉他,一直朝前走,这里怎么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他拿起手机,拨文馨的电话。

她的手机竟然不在服务区。

这下蒋中天有些急了。他猜想,靠山别墅也许在山上,没有信号。

他像李作文一样,从车窗里探出头,四下眺望了一番,看到左边有山,右边是平原。他觉得朝左前方走应该是正确的。

不过,他没有轻率地前进,想等来一辆车,问一下。

看看表,时间还早。于是,他抽出一支烟,点着,吸起来。

夜更黑了,天地间就像灌满了墨汁。

他等了很久,竟然不见一辆车开过来。

他变得急躁起来,拿出手机,继续给文馨打电话。

她的手机还是不在服务区。

他又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到八点了。他打算一直等下去,到了八点钟,文馨还不见他赶到,就会给他打电话。

他在黑暗而封闭的车里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压抑,有些空虚,就把车灯打开了。

说起来很巧,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老汉,扬着一根好像鞭子一样的东西,驱赶着一群黑羊,正横穿公路。

蒋中天急忙打开车门跳下去,喊道:“大爷!”

那个老汉转过身,用胳膊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下面半张脸———车灯太刺眼了。

“请问,去靠山别墅怎么走?”

老汉不耐烦地举起另一条胳膊,朝左边那条公路指了指,然后,把身子转过去,赶着羊群走下了公路。

那群羊无声无息。

车灯把一条孤寂的公路照得雪亮,而公路两侧,就是无边的黑暗了。

那个老汉和那群羊,出现在黑暗中,又消失在黑暗中。

蒋中天就想:幸好自己及时打开了车灯,不然,这个老汉和羊群就会悄无声息地穿过公路,错过这个问路的机会。

他开车驶上了左边这条公路。

这条岔路同样平坦,两旁绿树茂盛。

他开始设计,见到文馨之后,上床之前,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心思再也专注不起来了,好像心底隐隐约约地潜伏了一个什么疙瘩,他必须解开但是还没有解开。

他想来想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老汉还有那群黑羊。

是的,他就是感觉那个老汉和那群羊有些不对头!

很多人见过黑羊。

不过,这世上毕竟白羊多,黑羊总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可是,那老汉赶的竟然是一群黑羊!

羊吃草时是低头的。而它们走路的时候,则一定有的低头有的抬头。

可是,蒋中天清清楚楚地记着,那群黑羊穿过公路的时候,全部低着头,蒋中天没看见任何一只黑羊的眼睛!

羊有时叫有时不叫。不过,它们要是在雪亮的车灯前走过,一定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成一团。即使不全叫,也不会一只都不叫。

可是,那群黑羊横穿公路的时候,竟然全部缄着口,那种静默极其反常!

最后,蒋中天又想到了那个老汉。

他同样没看见那个老汉的眼睛,他甚至没记住他的脸形,只记得他的脸很洁净,只有皱纹,没一根胡子。

这倒没什么。在车灯前,他用胳膊挡住眼睛是应该的。

可是,蒋中天还是觉得他哪里不对头。

是衣服?

他穿着一件老式立领对襟灰­色­夹袄,下面是一条很旧的黄军裤,裤腿儿一高一低地挽着。脚下好像是一双圆口布鞋,黑­色­的,粘满了泥巴……

他的衣服也没什么问题。

还有……

蒋中天的心突然一阵痉挛———他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像鞭子,但绝不是鞭子!

那是一根长长的木棍,挑着一串白­色­的类似纸钱的东西,“哗啦啦”地响……

他在农村时见过这种东西———谁家的老人死了,下葬时,孝子就会扛上这个东西,走在棺材前,一路走一路号哭。棺材入土之后,这个东西就Сhā在坟头上……

它是引魂幡!

在这空旷的荒郊野外,在这死寂的黑夜里,一个老汉竟然挥舞着引魂幡驱赶着一群黑羊!

蒋中天越想越害怕。

那个引魂幡能不能是他放羊时随手在坟地里捡的呢?

蒋中天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浅显。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见那个老汉和任何一只羊的眼睛!

突然,前面的黑暗中隐隐地出现了一点光亮。他想那一定就是靠山别墅了,于是加快了车速。

走着走着,他又感到不对头了,因为那个光亮很孤单,很微弱,根本不像是一片住宅区的灯火,而是像……一团鬼火。

蒋中天看了看表,已经八点过几分了,可是还不见文馨打电话来。

他只好继续朝前走。

渐渐地,他看清那点光亮是一座孤零零的土房子,它的后面,好像有一个很大的池塘,看来屋里住着养鱼人。

他把车停下,钻出来,朝它走过去。

他想再问问路。

他刚刚走近窗子,里面的灯就灭了。

屋里的人一定是以为有人来偷鱼了。此时,他也许抓起了锋利的鱼叉,正躲在门板后面听动静。

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蒋中天把脸凑近窗子喊道:“老乡!”

里面寂静无声。

一阵­阴­冷的风掠过深深浅浅的草丛,窗子“啪啦啦”响起来。

“老乡,我跟你问个路,去靠山别墅怎么走?”

窗子里还是寂静无声。

蒋中天感到有些害怕了,他慢慢朝后退了一步,打算离开这座黑咕隆咚的土房子。

突然,窗子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那声音近近的,就隔着一层玻璃!

蒋中天吓得猛地一哆嗦———刚才,他喊话的时候,一直和这个人脸贴脸!

“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回答我吗?”

蒋中天不敢说话,傻在了那里。

这时候他才看见,窗子里有一张影影绰绰的脸,好像戴着白帽子、白口罩,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好像是个大夫。

“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发、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

蒋中天撒腿就跑。

他钻进车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土房子的窗户依然黑糊糊的。

他手忙脚乱地把车开走了。

他坚信,那是养鱼人垒的土房子。也许,养鱼人回家了,一个在荒郊野外日夜游荡的­精­神病钻了进去。而这个­精­神病过去很可能是个医生……

是这样吗?

蒋中天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实在没有心力再去辨别这些怪事的本质了。

他朝前开了一段路,仍然不见有什么别墅,也不见文馨打来电话。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很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也许,靠山别墅在另一条路上。

也许,文馨的手机没有任何问题,此时她正急得团团转,一刻不停地拨打着自己的手机,可是,自己的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

一个词在他大脑里迸出来———迷途知返。

可是,一想到孤零零的一个人驾车顺原路返回,他又胆怯了。

他不想再经过那座土房子。他担心那座土房子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公路的另一侧。

他也害怕再经过那个岔路口,他担心那个老汉和那群黑羊再一次出现,就像录像重放一样,横穿公路,从黑暗走进黑暗……

他硬着头皮朝前开去……

靠山别墅

又朝前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蒋中天终于看见了一片小楼,心一下就踏实了。

这片别墅果然建在山脚下,四周都是树木,层层叠叠,交错纷杂,夜里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

看不见河,但是蒋中天听到了流水声。

这里无疑是狩猎、漂流、垂钓的好地方。

围墙是老红­色­的, 不太高,可以看见里面的建筑,都是俄罗斯风格的木制小楼,有二十几幢的样子,显得很疏落,其中只有两三幢亮着灯光。

蒋中天开车绕到大门前,看见老红­色­的大门上有几个墨绿­色­的书法大字:靠山别墅。

公路从靠山别墅大门前经过,伸向了山里。

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朝他的车敬了个礼。苍白的水银灯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凶恶的脸。

他并没有拦他。

蒋中天径直朝里开去。

楼与楼之间,是大片大片的绿地,种着高高低低的树木。那草坪好像很久没有修剪了,高高地蹿起来。

路边,远远近近地亮着日本式的灯笼,幽幽地白。

一个中年人蹲在一片花地里浇水。

蒋中天的车开过来,他回头木木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工作了。蒋中天看不出他是业主还是园丁。

蒋中天很快就找到了13号小楼。

这是一幢二层建筑,四面墙是白­色­的,尖尖的楼顶是灰­色­的。窗户窄且长,上面呈拱形。

一楼的窗子黑着,二楼的窗子亮着。文馨无疑在二楼等着他。

蒋中天停好车,登上几级木台阶,站到了13号别墅的门前。

门是厚墩墩的木门,关得死死的。门外面的灯没有打开,很暗,蒋中天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得门铃。

他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开门。估计文馨在二楼听不到。

他顺着窗下有护栏的通道,绕到小楼的侧面,看到了户外楼梯。

他试探地走上去,那木头楼梯“吱吱呀呀”响起来。他立即蹑手蹑脚了。

上了二楼,就是一扇门,同样是厚墩墩的木门。如果说一楼那个正门是嘴,二楼这个侧门就是一只耳朵了。

这扇门外面的灯也没有打开。

蒋中天伸手拉了拉,它竟然虚掩着。

他一下就领会了文馨的苦心:她关掉了门外的灯,是不想让人看见有陌生男人走进了她的小楼。而她为他留了侧门。

他一闪身就从‘耳朵’里钻进了小楼。

进了门,是一条小走廊,壁灯的光是淡绿­色­的,柔柔地亮着。

棚顶,墙壁,地板,都是拼凑不规则的细碎木块,看起来眼花缭乱,有点像迷宫。

两旁几扇门都静静地关着。

蒋中天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叫道:“文馨!”

没有人答应。

他一直走到一个宽阔的客厅,还是不见人影儿。

顶棚的吊灯高高地挂着,有几个灯泡已经瞎了,所以光线不是很明亮。

客厅正中间,有两个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中间是一个瘦瘦的|­乳­白­色­小茶几。

茶几上有一个玉雕,莲叶托桃。下面碧绿,上面粉红,十分漂亮。

蒋中天想起小时候有一本连环画,那里面写到过这种玉雕的寓意,好像是讽刺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慈喜太后“连夜脱逃”。

靠近窗子处,有个楼梯口,通向一楼。继续朝下,也许还有地下室。现在,那个楼梯口黑洞洞的。

墙上有一排衣柜,和墙壁一样,都装饰着细碎的参差不齐的木块,因此看起来很累眼神。

蒋中天盯着那排衣柜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总共有十一个门,显得很拥挤。

自从经历过黑天鹅宾馆307房间那个恐怖事件之后,他对衣柜有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他不明白,文馨要这么多衣柜­干­什么?

“有人吗?”他大声喊起来。

还是没有人出来。

他走到那个楼梯口前,慢慢朝一楼走下去。下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他走了一半就害怕起来,停下了。

今夜总是不对头。

他慢慢地退到二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文馨的住所。

他的眼睛又四处扫视了一下,看到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画框。他走过去看了看,上面是一个女子的铅笔素描像,正是文馨。

不过,从装束、发型和神态上看,这好像是文馨高中时代的画像,或者描摹的是一张文馨高中时代的照片,一脸学生气的文馨正甜甜地笑着。

没错儿,这就是文馨的家。

也许,她等不着,急了,开车出去迎自己了。

不过,画像就是画像,就是画得再像,也肯定和真实的长相有些出入。蒋中天端详了这幅画像一会儿,越来越感到这个女子不像文馨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等她回来。

楼里静极了,连钟表声都没有。

蒋中天低头坐着,回想今天他一路上遇到的一桩桩怪事。

他不愿意抬起头,因为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一排衣柜。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他以为是文馨发来的,打开一看,却是一行莫名其妙的字:阄、闯、闽、闲、间 、闸、闵、问、闻、闷、闪这是什么意思?

他皱起了眉头。

这时,那排衣柜里好像有什么响了一下。

他敏感地抬起头,把目光­射­过去。

一排衣柜静静地立着,再没有动静了。

蒋中天盯了它们半天,没发现任何问题,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继续看短信。

他查看了短信后的电话号码,很陌生,但是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发错的短信。在这样一个怪事连连的夜晚,又接到这样不正常的短信,决不是偶然。

他费力地回想这个号码是谁的,怎么都想不起来。

对面的那排衣柜似乎又响了一下。

他放下手机,慢慢站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了第一个衣柜前。

他竖着耳朵朝里面听。

难道是文馨想开个玩笑,藏在了这个衣柜里?

不会,他和她之间不具备这种气氛。

难道是那个惨死的小姐的冤魂又跟到这里来了?

他猛地拉开了第一个衣柜。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幅画,是龟兔赛跑。

下面写着:

乌龟比兔子更了解道路的情况。

接着,他又拉开了第二个衣柜。

里面还是一幅画,画着十多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腾,体态奔放,四蹄如飞。

下面写着:请数数马头和马腿。

他数了数,十一个马头,四十条马腿。

他一惊,少四条马腿!也就是说,有一匹马没有腿却夹杂在马群中奔跑!

他又拉开了第三个衣柜。

这里面画着一条软软的虫子。这条虫子长着一只眼睛,那毫无疑问是人的眼睛,睫毛长长的,双眼皮,让人感到­阴­森可怖。

下面写着:万物皆有灵。

蒋中天和那只长在异类脸上的同类眼睛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接着打开了第四个衣柜。

这里面画着一片黄昏的树林,树­干­粗壮,树叶繁茂。有一条土道,蜿蜒着伸向树林的深处。树林和土道,都涂着一层厚厚的酡红。

整个画面十分宁静。

下面写着:请注意第四棵树后。

他仔细观察第四棵树,没发现什么,至少它的边缘没有露出头发或者衣角。

它又打开第五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发着昏暗的光,像太阳又不像太阳,像月亮又不像月亮。

下面写着:日全食。

接着,他打开第六个衣柜。

里面画着用金属和皮革制成的古代盔甲,冷冰冰的,似乎弥散着地下文物的味道。

下面写着:遗物招领。

他打开第七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个很大的书案,上面有一摞书,都是线装古书,似乎散发着幽幽的书香。旁边有笔墨纸砚。

下面写着:立即打开上面数第七本书,翻到第七页,有保命之法。

书在画中,怎么打开?

这些怪兮兮的画越来越让他感到­阴­森,他决心打开所有的衣柜,只有这样他的心才会踏实一些。

接着,他打开了第八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只像脸盆一样大的嘴,血红血红的,分不清­性­别。从中间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看不见牙齿。

下面写着: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去聆听他没有说出的那部分话。

他又拉开第九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只耳朵,这只耳朵很大,跟第八个衣柜里的那张嘴同样的比例,像个蒲扇,密匝匝的汗毛清晰可见,看上去毛烘烘的。耳眼像个蛇洞。

下面写着:这是一只聋耳朵。

他打开第十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颗逼真的心脏,有点像医学院的教学图,旁边标注着:主动脉弓,肺动脉,肺静脉,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冠状动脉……

下面写着:思想与感情。

最后只剩下一个衣柜了。

他伸出手要打开它,又缩了回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又看了看那条短信,头一下就炸了———阄、闯、闽、闲、间、闸、闵、问、闻、闷、闪这个神秘的短信是一个暗示,它告诉他每一扇衣柜门里有什么!

这样说来,最后的那扇衣柜门里,就应该是一个人!

蒋中天坐在沙发上,死死盯着最后那扇衣柜门,不敢动弹了。

他在想:这扇门里是一个真人,还是一个画像?

他肯定那里面藏着一个真人,不然,里面不会有声响!

他又想:这个人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

这时,他的眼睛好像­射­穿了那扇门,看到黑糊糊的衣柜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衣服,面部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他忽然想到:那个被藏在黑天鹅宾馆衣柜里的小姐会不会是洪原杀的?

洪原出车祸那天,驾车的女人会不会是那个小姐的冤魂?

眼前,这个衣柜里站着的人会不会是她?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蒋中天哆嗦了一下,紧紧盯着最后那扇衣柜门,把电话接起来。

“喂?”他颤巍巍地说。

“蒋中天?”

“你是谁?”

“我是文馨!”

是文馨!

蒋中天太紧张了,竟然没听出来!

“你,你在哪儿?”

“我在靠山别墅啊,我们不是说好今晚见面吗?你怎么没来?”

“我已经到了!”

“你到哪儿了?”

“靠山别墅啊。”

“那你进来呀,13号楼。”

“我已经进来了!”

“胡说,我没开门,你怎么进来?”

“我真的进来了,在二楼呢。”

“我也在二楼啊!”

“那就怪了,我刚才叫了你几声,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呀。”

“你在哪个房间?”

“我就在二楼的客厅里。你在哪儿?”

“我也在二楼的客厅里啊!”

文馨愣了一下,说:“你别玩了,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

“我说的是真话!”

文馨想了想,似乎警觉起来:“你是不是走错了,跑到了别人家?”

“13号楼,没错儿!”

“那我怎么看不到你?”

“我哪儿知道!”

“你说,你四周都有什么?”

“两个黑­色­真皮沙发,一个|­乳­白­色­的小茶几,靠墙有一排衣柜……”

文馨说:“对呀,你说的正是我家的客厅啊。”

“你在客厅什么位置?”

“我坐在沙发上。”

他朝两旁看了看,沙发上空荡荡的,一股寒意“刷”地掠过他的脊背,他哆嗦起来,牙齿开始互相撞击。外面起风了,刮得窗子“啪啦啪啦”响。

“你怎么了?”文馨在电话那头小声问。

他惊怵地说:“我也坐在沙发上……”

文馨一下就不言语了。

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你是不是从高丽屯出口出来的?”

“是。”

“然后一直朝西走。”

“对,一直走到那个岔路口,左转。”

文馨马上打断他,说:“什么岔路口?”

蒋中天说:“不是有个岔路口吗?”

“从高丽屯出口一直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公路,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口!”

蒋中天一下就傻了。

那个赶着一群黑羊从黑暗走进黑暗的老汉果然有问题!

在他的指引下,蒋中天走上了一条根本不存在的道路!

现在,他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你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文馨显然还想再核实一下,“有没有看到一个巨大的滑雪场的广告牌?”

“没有,我只看到了一个土房子。我想问问路,可是里面的人却问我,怎么才能把一个人身体的各部分混合到一起……”

文馨突然惊恐地说:“骨灰!”

蒋中天一抖:“你,你说什么?”

“他说的是骨灰!”

蒋中天呆了。

多么简单的问题!

不论脑袋肚子胳膊大腿,不论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不论心肝肺脾胃肾肠,不论骨头头发指甲……烧成了灰,就可以混合到一起了!

文馨颤巍巍地说:“中天,我怀疑……”

“你想说什么?”

“我说了,你肯定害怕。”

“你说。”

“我怀疑……你现在已经跑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可能,我们不是在通电话吗?”

停了停,文馨问:“你知不知道洪原的坟在哪儿?”

“不知道。”

“他的骨灰就埋在西郊的甸子上,那位置正好在公路的南面,大约十几里路的样子。

蒋中天来的时候,就在那个不存在的岔路口朝西南转了,那正是甸子的方向!他见到的那座土房子是洪原的坟!

“你看到了岔路口,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文馨问。

“我打了,你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文馨说:“你的手机才不在服务区!我一直都在给你打电话,刚刚打通!”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快离开那个鬼地方啊。”

“我担心我回不去了……”他盯着那最后一扇衣柜门,轻轻地说。

“别着急,我立即帮你打电话报警!”

“没用,警察找不到这地方。”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唉,都怪你,要不是两年前……”

“现在你还说这个­干­什么!”蒋中天一下就恼怒了。

文馨就噤声了。

停了停,蒋中天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没事儿,我现在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到底能发生什么事。”

文馨小声说:“好吧,你走,不要挂电话,我听着。”

蒋中天没有动。

他说:“等一下。文馨,你总共有几个衣柜?”

“十……十一个。”

“那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衣服啊。”

“你为什么需要那么多衣柜?”

“我们电视台的几个主持人都这样。”

“你再看一看,现在那里面装的还是衣服吗?”

“你弄得我都不敢打开它们了……等一下。”

文馨好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走到衣柜前,打开了几扇门,说:“没错呀。”

蒋中天说:“你看没看最后一个衣柜?”

“没有。”

“你把它打开。”

“嗯。”

很快,电话里就传出开衣柜门的声音:“吱呀……”

紧接着,蒋中天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电话一下就断了,传出一个冷冰冰的人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

蒋中天毛骨悚然了。

他举着电话的手慢慢放下来,继续盯住那最后一扇衣柜门,一点点朝门口移动。他想逃出去。

楼里死一般寂静。

突然一声巨响,他的裤脚刮倒了小茶几,那个莲叶托桃的玉雕摔得粉身碎骨。

他哆嗦了一下,猛地朝门口冲去。可是,到了门口才发现,厚墩墩的木门已经关上了。

他使劲扭了扭门锁,纹丝不动———这扇门被反锁了!

他一下就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候,所有的灯“呼啦”一下都灭了,楼里一下变得漆黑。

他吓得魂不附体,在黑暗中张大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

“吱呀……吱呀……吱呀……”

他听见,衣柜的门打开,关上,打开,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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