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兴奋得口齿也不清楚了。
“你猜对啦。”
“可是难道……”
“那可是树龄超逾一千数百年的丝柏,精气自然不同凡响。再加上是技艺超群的佛像雕刻师精心雕出的邪鬼.而且邪鬼还是比脚踏其身的天王先期完成的。总而言之,等一下就会水落石出了。你瞧,那边不就要到了吗? ”
小径早已深入杂木林中。
杂草在左右两侧蔓生,晴明和博雅的衣裾都湿透了。
头上,树叶飒飒作响。
“啊! 就是那个吧。”
晴明停下脚步。
博雅站在晴明身侧,向前望去。朦胧月色i ,隐约可见前面立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走吧。”
晴明若无其事地举步向前。
博雅咽下一口唾液,仿佛听天由命似的迈出脚步。
晴明走过去,果然,有一个巨大的丝柏树墩,树墩旁边站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童子。
童子看着晴明和博雅,薄薄的红唇向左右扯开,笑了。两片红唇之间现出了白
森森的牙齿。
“想过去吗? ”
童子用穿透力很强的、细细的声音问道。
“啊呀,怎么办好呢? ”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
“想过去,还是不想过去? ”
童子再次问道。
“啊呀.这个嘛……”
“到底想怎样? ”
晴明话音未落,童子就火声叱问。随着叱问,“刷拉”
一声,童子的头发倒竖起来,怒目圆瞪,眼球扩大了一倍:惟有嘴唇依然保持
着微微的红色.“你自己想怎么样呢? 想让人过去呢,还是不想让人过去? ”
“你说什么?!”
童子声音嘶哑起来,变成了大人的语气。
“我们就按照你说的那样去做吧。”、“不行。我可不打算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办。”
“呵呵。那你照我说的办吗? ”
“不照办。”
“你说过照办的。”
“没说过! ”
童子的嘴猛然张开,露出巨大的舌头和獠牙。
“啊呀,这可该怎么办呢? ”
“你是来捉弄我的啊! ”
童子已经不再装做小孩的模样了。
童子的身躯虽然还是很小,却俨然是魔鬼的模样,每当张口说话时,口中就会熊熊喷吐出绿色的火焰来。
魔鬼跳离树墩,向着晴明猛扑过来。
“晴明! ”
博雅扔下火把,拔出腰间的长刀。
就在这时——晴明朝着扑向自己的魔鬼,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着它,一面在空中比画着,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地颂着咒语。
于是,魔鬼陡然僵住不动了。
“那、你……”
“这是庚申咒文呀。”
晴明话音未落,魔鬼的身体便扭弯交叠。“扑通”一声摔倒在草地上。
“喂! ”
博雅手握长刀奔近前去一看,果然见地上躺着木头雕的邪鬼。
正好是被广目天于踏在脚底时的模样,身体交叠成两段,俯趴在地上。
“它原本就是同那个树墩连为一体的,如果不没法让它离开那个树墩的话,我
也垒它没办法。”
“这就是玄德所雕的广目天王脚下的邪鬼啊。”
“对啦。”
“刚才那是什么? ”
“咒语呀。”
“什么咒语? ”
“咒语原本是天竺发明的东西,但这段真言却是大和创造的。真言宗的佛像雕刻师在雕刻四大天王时,口中所念的就是这段真言。”
“原来如此呀。”
“嗯。”
说着,晴明瞥了一眼身旁的树墩。
“哦? ”
走近那树墩.晴明摸了摸边缘的木纹。
“怎么啦? ”
“博雅,它还活着。”
“还活着? ”
“嗯。其他部分几乎彻底腐坏了.可这部分虽然很微弱.但还是活的。看样子
下面有着非常强壮的树根。”
晴明再次把手放了二去。
晴明的口中低低地颂起了咒语。
晴明把手搭在那儿,念了很长时间咒语,时间长得甚至可以明显感觉到朦胧的
月亮逐渐倾斜下去。
终于——念毕咒晤,睛明将手从树墩移开。
“哦……”
博雅不禁惊呼出声。
因为晴明手放过的树墩边缘处,一个小得眼睛几乎看不出的绿色嫩芽,扬起头
来。
“千年之后,这里应该还会耸立起一棵参天大树吧。”
晴明低声自语着,仰望着天空。
遮没了月亮的雾,此时已经散开了,幽蓝的月光从天上悄然洒落在晴明身上。
卷二 寻常法师
一
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访安倍晴明的宅邸,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
这个汉子访问晴明时,总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从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孙贵胄。以其身份,本来是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而且身边也不带侍从,连牛车也不乘,就独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这个汉子就是这样,甚至有时会做出鲁莽之举。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窃时,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侍从,便闯到罗城门去。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统高贵的武士。
还是言归正传吧。
一如平素,穿过晴明宅邸的大门,博雅长吁一口气。
“呼——”仿佛叹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其他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风之中摇曳,那边一从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久唐破风式的山墙旁边,红花盛开的胡枝子,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整个庭院看上去似乎丝毫未加修整。
任由满院花草自生自灭——乍看上去就是这样。
这样的景象,简直——“就是荒野嘛! ”
博雅脸上的表情在这样说着。
可是不知伺故,对睛明这花草自由自在盛开无忌的庭院,博雅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喜欢。
人概是因为晴明并不仅仅听任花草自生自灭,其间似乎也有着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这庭院的风景并不是单纯的荒野,而是存在着某种奇异的秩序。
虽然无法用语言巧妙地表达这种秩序到底存在于何处、呈现出何种形态,但大
约正是那奇异的秩序,才使这个庭院令人喜爱吧。
如果要说肉眼可见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种花覃长得特别多。可又并不足每种花草都长得同样多。有的种类多,有的种类少,但整体望去,比例恰到好处。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对此,博雅不明就里。
尽管不明就里,但他觉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吧。
“晴明,在不在家? ”
博雅朝着屋子里喊道。
然而.屋子里没有回应。
就算有谁出来引路,引路者是人的模样也好兽的形状也罢,总之大概是晴明所使唤的式神吧。
记得有一次,一只会说人话的萱鼠来迎接过自己。
所以,博雅不光注意犀内,甚至还留意观察脚下.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
惟有秋日的原野在博雅周围铺展开去。
“不在家吗? ”
低声自言自语时,博雅闻到了风中甜甜的香气。
那妙不可言的香气,是融化在大气之中的。仿佛在夺气中的某一层,那香气格外强烈,只要扭扭头,和着那动作,香气便会忽而变强忽而变弱。
奇怪……
博雅侧首凝思。
到底是什么香气? 知道是花香。
掬花吗? 不,不是掬花。比起掬花来,这香气更带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会将脑髓溶化似的。
就像为这香气所诱惑,博雅举足踏入花草丛中。
穿过花草丛,博雅绕向房屋的侧面。
薄暮从房屋的侧影和院墙的侧影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正悄悄潜入大气中。
这时——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长着一棵三人高的大树。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每次造访晴明宅邸时,都会看到这棵树。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树的枝条上长着黄|色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
那甜甜的香气,似乎就是从这棵树上流泻出来的。
走过去,这香气变得清晰而浓烈。
博雅在树的近前停住脚步。
他发现树梢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个白色的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干什么。
“吧嗒”一声,博雅的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细枝,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与树上一样盛开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博雅暗忖:香味这么浓烈,恐怕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这时,又一枝花落了下来。
轻轻折断细枝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那人影不断地将开着花的细枝,用细细的指尖折断,抛下树来。
再仔细看去,树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铺满黄|色的花朵。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茂密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行动自如。
那影子一般的躯体仿佛空气一般,在枝条与叶子间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个人影究竟是谁。
可是,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轮廓就越加模糊。明明可以看见,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简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一般。
是式神吗?!不料博雅这么一闪念,那朦胧的脸庞,突然变得清晰了。
还对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
博雅轻声叫道。
“喂,博雅。”
从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看去,房屋的外廊内,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盘腿而坐。晴明右肘支在
右膝上,竖起右臂,下巴搁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着博雅。
“晴明,刚才那树上……”
博雅扭头去望向那树梢。
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来是式神啊。”
博雅回过头来,对着晴明说。
晴明抬起脸:“哦,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叫式神在做什么? ”
“你不都看见了吗? ”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有人从那棵树上折了
开着花的细枝抛到地上。”
“对呀。”
“可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这才问你嘛。”
“马上就会明白了。”
“马上?”
“嗯。”
“马上我怎么弄明白? ”
博雅话说得爽快、耿赢。
“你瞧,博雅,这里已经预备了酒。咱们一边喝上几杯,一边慢慢地观赏庭院,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啦。”
“哦……”
“到这边来吧。”
晴明的右手边有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只碟子里盛着鱼干。
“好啊。反正坐下来再说吧。”
博雅从庭院直接跨进外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一简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来似的。”
“博雅啊,要想不让我知道,在经过一条戾桥时,就别自言自语呀。”
“我又说话了吗? 在哪儿? ”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
“难道又是你那戾桥的式神告诉你的? ”
“呵呵。”
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不经意的微笑。
这时,晴明拿起瓶子,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 ”
博雅发出惊叹:“这不是琉璃吗? ”
博雅拿起杯子,细细地观赏。
“嗬,连里面的酒也不比寻常啊。”
凝眸看去,杯中盛着红色的液体,虽然闻香便知是酒,但却又与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喝一口试试,博雅……”
“总不至于有毒吧。”
“大可不必担心。”
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也举杯送往唇边.喝了一口。
博雅将一小口红色液体抿在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啊,不错。”
博雅长吁了一口气:“赢透五脏六腑啊。”
“杯子和酒都是从大唐传来的。”
“嗬! 原来是来自大唐啊。”
“嗯.”
“到底是大唐,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从大唐传来的,可不止这两样。佛家的教义、阴阳的本源,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来的。此外——”
晴明将视线移向庭院中的树:“那个也是。”
“那个也是? ”
“那是桂花树。”
“噢。”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花香就会芬芳四溢。”
“唉,晴明呀,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让人思念起意甲人啊。”
“呵呵,有人了吗,博雅? ”
“哎呀,你问什么? ”
“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刚刚说的吗。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思念起意中人? ”
“哪儿的话。我并不是说自己,只是泛泛而谈.说说一般人的心情而已。”
博雅连忙掩饰。
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博雅。
这时.晴明的视线移动了。
“啊.快看……”
博雅移动视线去追随晴明的视线。
其视线的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空中,悬浮着烟霭一样的东西。
苍苍暮色已经悄然潜入庭院的大气之中。
这暮色茫茫的空中.一个发着朦胧磷光的物体似要凝固起来。
“那是什么? ”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刚才折花扔下来有关吗? ”
“就算是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
“安静地看嘛。”
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空中那个东两密度慢慢地增大,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
博雅低声自语。
转眼之间,出现了一令身着唐衣奇勺女子。
“那是小熏……”
“小熏? ”
“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身边琐事的式神。”
“什么? ”
“到这花凋为止,也就只有十来天时间间吧。”
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可是,晴明啊,这与刚才拆了花抛到地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
“博雅.召唤式神其实也不容易。在地面铺满桂花,是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7 ”
“比如说,博雅,如果叫你猛然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得到吗? ”
“如果是圣上降旨的话,我大概会照办不误的。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气吧? ”
“嗯。”
“但是,如果先在温乎乎的水里泡一下,然后再跳进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
“倒也是。”
“邪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样。呼唤树之精灵来做式神.让她突如其来地闯出树外,那就跟直接让她跳进冰冷的水里一样。如果先让她在充满同样香味的空气里待上一会儿,树之精灵也就容易出来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是。”
晴明转眼望着庭院,对小薰道:“小熏,麻烦你到这里来,给博雅大人斟酒,好吗? ”
“是——”.小熏丹唇轻启,简短地答应一声,静静地向外廊走来。
轻飘飘地,小熏悄无声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将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谢谢。”
接过葡萄酒,博雅毕恭毕敬地一饮而尽.
二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平安时代(794~1185) 前期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盲,善和歌与琵琶.住在逢坂山( 在滋贺县大津市南) ,曾传博雅秘曲。)大人在逢坂山结庐蛰居闭门不出,他的心情我到了最近才好像有所理解。”
博雅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叹息道。
“怎么突然大发感慨? ”
“你别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的嘛。”
“所思的是什么呢? ”
“人的欲望这玩意儿,其实足很可悲的。”
那语气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博雅? ”
“出事倒也说不上。横川的僧都前几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 ”
“嗯。”
晴明点点头。
横川与东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壑山三塔(比壑山位于京都市东北,天台宗总本山延历寺所在地,亦为延历寺的山号。延历寺分止观院( 东塔) 、宝幢院( 西塔) 和楞岩院(横川),合称三塔)之一.“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
博学多识.信仰笃诚。病倒之后,仍然坚持每天念佛。所以当这位僧都亡故之时,
人们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会往生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
僧都的葬仪终了,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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