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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阴阳师系列第二部 阴阳师--飞天卷 > 七

七四十九日之后,~位弟子承继他的僧房,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这位僧人偶然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素烧罐子。那是故世的

僧都生前用来装醋的。

这位僧人顺手拿起来,往里面一看.“你猜怎么着,晴明? 那罐子里面居然有条黑蛇盘曲成团,血红的信子还不时摇来摆去吐进吐出的。”

那天晚上,僧都出现在这位僧人的梦里,泪水潸潸.说道:“诚如你们都曾看见的那样,我一心盼望往生极乐世界,满怀志诚念佛不已。直到临终之前都心无余念,可不意就在将死之际,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后.那个罐子究竟会落人谁人之手呢? 就这么一次在垂死之际浮上脑畔的念头,却成为对尘世的眷恋,让我变做蛇的形状盘吐在那个罐子里了。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拜托你用那个罐子作为诵经费,替我供养经文,可以吗? ”

这位僧人依言办理之后,罐里的蛇消失了,僧都也再没出现在他的梦中。

“连比壑山的僧都竟然都会这样,凡夫俗子要舍却欲望,岂不更是难上加难吗? ”

“嗯……”

“不过,晴明,难道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 ”

现在的博雅,已经是酒酣耳热,双颊染上了红晕。

“我倒觉得一丝一毫的欲望也没有的人,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的话——”

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我呀,最近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就行了,晴明……”

他感慨良深地说道。

小熏又为他的空杯斟满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临。‘不知不觉间,房屋里到处都点起摇曳的灯火。

晴明温柔地注视着面孔通红的博雅:“人.是成不了佛的……”

他轻轻地说。

“成不了吗? ”

“对,成不了。”

“连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吗?”

“嗯。”

“不论怎么修行都不行吗? ”

“是的。”

仿佛要把晴明的话深深地纳入肺腑里似的.沉默了一会儿,博雅说:“那,难道不是很可悲吗,晴明? ”

“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著呢? 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够获得拯救。”

“……”

“把人的本­性­称做佛,其实也是一种咒啊。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的话,那也是由于这句咒,人才得以成佛的。”

“哦……”

“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

“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不过,听了你的话,不知为什么感到放心了。”

“对了,你怎么突然谈论起什么欲望来了? 恐怕是跟今天来找我有关吧。”

“哦,对啦。晴明啊,因为小熏的缘故,不觉就忘了说正事了。我今天的确是有事来找你的。”

“什么事? ”

“说起来。这件事相当棘手。”

“呵呵。”

“这么说吧。我有一个熟人住在下京,自称寒水翁,是个画师。”

“嗯。”

“虽然自称寒水翁,年纪也不过才三十六岁上下。佛像也画,有人相求的话,隔扇也罢扇子也罢,都画。松竹鲤鱼之类,下笔如有神,信手画来。就是这个人,如今倒大霉啦。几天前,这家伙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可听他说了来龙去脉之后,我发现根本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晴明,这倒好像是你的专长。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找你来啦。”

“先别管是不是该由我来过问.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谈一谈那位寒水翁的事呢? ”

“嗯。”

博雅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乱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乱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ρi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亲眼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想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 务请赐教! ”

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那么,能请您教我吗? ”

“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学。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而已。”

“那就多多拜托了。”

“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 ”

“请您尽管吩咐。”

--- 首先,从今天起七日之内,吃斋净身.不要让别人知道。还要预备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净净的年糕放进去。扛着它再来见我。“

“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坚心诚,真心想学这门秘术的话.下面这件事你一定得牢牢遵守。‘’”什么事?

“那就是:绝对不能带着刀来。”

“容易得很。不带刀不就行了吗? 我是专门前来求教的.绝无他意。”

“那么.千万不要带刀! ”

“好的”

于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净身,张起注连绳(用来驱邪的稻草绳),闭门不出,

任何人都不见,斋戒,七天。

做好洁净的年糕,装在洁净的新木桶里。

到了即将动身去见法师的时候,却对一件事忽生疑窦,那便是不准带刀的问题。

为什么不许带刀呢,那位法师特意强调不准带刀,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因为没带刀去而发生了什么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带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怀中。

“我如约前来拜访。”

寒水翁来到青猿那里,青猿叮问道:“可千万没带刀来吧? ”

寒水翁直冒冷汗,点头称是。

“那么就走吧。”

寒水翁肩扛木桶,怀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后。

走着走着,青猿带他走进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渐感到有些恐怖,可还是紧随其后。

过了一阵子,青猿停下脚步,说:“肚子饿啦。”

回头对寒水翁说:“吃些年糕吧。”

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也吃些吗? ”

“不.我不饿。”

寒水翁扛起变轻的木桶,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啊呀,届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两人继续前行,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来到一处相当别致的僧房。

“你在这里等一下。”

将寒水翁撂在那儿,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着他.只见他在短篱笆前停下,咳嗽了两声。

于是,纸糊的拉门从里面拉开,出现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长,服装似乎很气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边露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风,从那个老僧身上吹了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

老僧对青猿说。

“久疏请安。万分失礼。今天我预备下礼物来拜访您老人家了。”

“什么礼物? ”

“啊,有一个人说情愿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了。”

“你大概又是满口花言巧语把人家诓来的吧。那玩意儿在哪里? ”

“就在那边——”

青猿扭过头来。

青猿与老僧的视线,屁寒水翁的视线相遇。

寒水翁微微点点头,觉得心脏早已像打鼓一般,狂跳不已。

这时,出现了两个手提灯盏的小和尚,将僧房各处的灯点亮。

“到这里来吧。”

青猿对寒水翁喊道。寒水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刚一站到青猿身边,青猿便从寒水翁手中接过木桶.把它放在外廊内。

“这是年糕。”

“呵呵,看样子很好吃嘛……”

红­色­的舌头隐约露出来。

寒水翁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了。

这个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

寒水翁恨不得“哇”地大喊一声抱头逃跑,但他只能极力忍耐着。

“那么,怎么样? 这家伙该不会怀揣利刃之类吧。”

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说道:“用利刃剥我的皮,那我可受不……”

一种毛骨- 悚然的感觉让寒水翁不寒而栗。

“是是。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了。”

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过来——”

老僧朝着小和尚喊道。

“是! ”

“你们查查这家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没有带刀。”

“明白! ”

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过来。

啊呀。不好! 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还不图穷匕见吗? 那可就糟啦,自己

一定会就此命丧青猿和老僧之手。

寒水翁心想,横竖都是一死,­干­脆先斩他一刀再说。

小和尚走过来了。

“哎哟——”

小和尚喊道。

“怎么啦?”

老僧忙问。

“这位大人浑身哆嗦呢。”

“哇呀! ”

小和尚话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把推开小和尚,纵身跃上外廊。

就着跳起的势头,寒水翁冲着老僧猛扑过去,“嗨! ”

寒水翁顺势手持短刀砍向老僧。

“啊哟哇! ”

刚觉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觉,却听老僧口中发出一声惊叫,转眼踪影全无。

同时,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来历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细一看.发现带寒水翁来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浑身发抖。

“天哪,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啊! ”

青猿说完,对着寒水翁大哭大骂:“你乖乖地让他吃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这么一来,还连累得我也要陪你一命呜呼。”

嗷嗷。

呜呜。

他大声痛哭起来。

随着一声声大吼大叫,青猿的身姿渐渐起了变化。

再仔细看去,那青猿原来是一只青­色­大猿。

嗷嗷。

吗呜。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里。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这怪事就发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博雅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为心存无旧的欲念,想学什么魔术.结果便遇上了这么可怕的事。”

“后来呢? ”

“寒水翁好歹总算回到家里,可是三天之后的晚上,叉出事了。”

“什么事? ”

“哦……”

博雅点点头,又开始说起来。

寒水翁虽然回到了家,却恐惧得无以复加。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

大猿的这句话始终萦绕耳际,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户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冬冬地敲门。

由于恐怖,他不吭一声。

“是我是我。”

一个声音说道。

是那个法师,大猿的声音。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开门吧。”

他的声音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态好转了? 便打开门,可外边空无一人。

惟有月光如水,洒满一地。

怎么回事? 正奇怪时,突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看,原来是那只大猿的头滚落在尾前的土地上,同样浴着月光。

“三天之后的晚上,我还会再来。”

滚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蠕动着,用那老僧的声音说道。

再仔细一看,大猿口中蠕动的舌头上沾满粪便。

“于是,寒水翁今天中午来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三天后的晚上是哪天? 该不会是今天晚上吧? ”

“是明天晚上。”

“哦。那样的话,倒也并不是无法挽救。”

“有什么办法? ”

“没时间说了。现在也没多少办法做好准备。对方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有那么困难吗? ”

“嗯……博雅啊,你听好,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好,你说吧,”

“明天傍晚以前,你赶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门窗关严实.你们两人躲在屋里。”

“明白了。”

“我现在来写符咒。你要把这符咒贴在他家里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个方位(­阴­阳家的方位定法依次为:子正北,丑北北东,艮北东.寅东北东,卯正东.辰东南东,巽南东,巳南南东,午正南,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戊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

“然后呢? ”

“这么一来,那妖物大概就进不了屋了。”

“哦,那太好了。”

“并没有那么好。知道进不来,那妖物就会千方百计闯进屋里来。记住,如果是里面的人自己开门引狼入室的话,那么不管贴了什么符咒,都将形同虚设。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好。”

“嗯。”

“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任何东西放进门来。”

“那么,晴明,你­干­什么呢? ”

“我晚点再去。”

“晚点?”

“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别的东西。我得去找。顺利的话,傍晚时分就可以赶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顺利的话.也许就要到夜里才能赶到了。”

“嗯。”

“所以,在我赶到之前,不管谁来,都决计不能开门。”

“明白了,”

“为稳妥起见,你把小熏带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该不该开门,就问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摇头不许.那就绝对不可开门。”

“好。”

“为了更加稳妥起见,我再把这个交给你。”

晴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

“这剑名叫‘芳月’,曾为贺茂忠行大人所有。万一那妖物想出什么办法进入屋内的话,随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钻进寒水翁的身体里面。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大概是从寒水翁臀部钻进去,再从嘴巴钻出来。

记住:让那妖物从臀部钻进去不要紧,但要是让他从嘴巴钻了出来,那时候寒水翁就会连魂一块儿被它掠走啦。”

“把魂掠走? ”

“就是说,寒水翁必死无疑。”

“那可不行。”

“所以,如果发现妖物已经进入寒水翁体内,一定要在它钻出来之前,让寒水翁将这把剑衔在口中。记住:要把剑刃向内让他衔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从前曾狠狠吃过利刃的苦头。”

“好.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淡淡的桂花香气四溢。

博雅静静地呼吸着这隐约飘动的香气。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侧。

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坐着小熏。

桂花的香气,就是从小熏身上飘过来的。

灯盏里只有一豆灯火。

已是深夜。

将近子夜时分。

晴明尚未到来,时刻却已经迫近了。

到这时,一直还是平安无事。

“博雅大人,也许会这样一夜平平安安就过去了?”

寒水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知道。”

博雅惟有摇头。

也许真的会像寒水翁说的,一夜无事。但是,也许会出事亦未可知。对此,难下断言。

其实,寒水翁也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实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说了出来。

博雅的膝前放着一柄短剑。他随时都可以拔剑而起。

薄暮时分还没有一丝微风,但随着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刮起来。

风,不时摇撼着门户,发出响动。

每当这时,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会悚然心惊,朝着响动处看去。然而,那

仅仅是风声,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然后……

大约刚过子时,只听嘎嗒嘎嗒,传来推搡门板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试图把门推开。

“嘿! ”

博雅拉过长刀,单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有符咒。”

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摇门声停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一点的墙壁,又发出了响动。

那是竖起锐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地又搔又抓的声音。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然也有符咒。”

低低的、听上去十分懊恼的声音传了过来。

寒水翁失声惊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乱颤,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叹息声环绕房屋四周,总共传来一十六次。

那声音正好绕着房屋转了一圈。静寂再度降临。 依然只有风声传来。

“是不是走了? ”

“不知道。”

博雅松开由于紧握刀鞘而变得发白的手指,又将长刀放回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冬冬地敲门。

博雅一惊,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唤着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着了吗? 是我呀……”

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

“母亲大人! ”

寒水翁喊出声来。

“什么?”

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长刀,低声问道。

“那是家母的声音,她理应在播磨国才是。”

寒水翁说着,旋即站起身来:“母亲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吗? ”

“这话是怎么说的? 瞧你这孩子! 好久没见到你了.娘想你,这才巴巴地赶来

看你。开门吧。你忍心让娘就这么一直站在寒风里吗? ”

“母亲大人! ”

寒水翁朝门口走去,博雅拦住他,看了看小熏。

小熏静静地摇了摇头。

“是妖物。不能开门。”

博雅拔出长刀。

“谁在说我是妖物? 你居然跟如此恶毒的人为伍吗? 寒水呀……”

寒水翁沉默不语。

“母亲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话,您能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吗? ”

“什么? 他不是叫藤介吗……”

“我那嫁到备前国去的妹妹,臀部有个黑痣。那颗痣是在左边呢,还是右边? ”

“你混说什么呀? 阿绫臀部哪来的什么黑痣啊! ”

­妇­人的声音嗔道。

“真的是母亲大人? ”

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拦住了他。

就在这时——“啊哟! ”

外边传来女人的哀叫。

“这是什么东西啊? 有个可怕的东西抓我来啦。啊,快来救救我,寒水呀——”

咕咚一声,门外有入摔倒在地。

接着又传来喀嚓喀嚓……野兽啃­肉­的响声。

“疼死我啦……”

­妇­人的声音哀鸣着。

“这家伙在吃我的肠子啊。哎哟,疼啊……”

博雅看看小熏,小熏还是静静地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突然,门外静了下来。

只有风声依旧。

博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刚呼吸了一两下,这时猛地一声巨响,门板向内侧弯曲进来。

是什么东西想从外面以强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高举过头,叉开双腿站在门口。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却哆嗦个不停。

破门声持续了一会儿,随后,这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呼……”

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气。

又过了一段静寂的时间。

好像是快到丑时了……

门外又有谁来敲门。

“博雅,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们没事吧? ”

是晴明的声音。

“晴明——”

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

小熏站起身来,摇头制止。可这时博雅已经把门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呼啦! 一阵狂风从正面向着博雅扑过来。

同时,好似黑雾一样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口和博雅之间的缝隙,进入了屋内。

仿佛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雾前,狂风和黑雾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

片粉碎,雾散于大气中。

桂花的浓郁芳香,充溢在房屋里乌黑的大气中。

黑雾变成了一条细流,集中在寒水翁的胯间,消失了。

“啊哟! ”

寒水翁两手捂着臀部,扑倒在地上。

倒下之后,寒水翁忍不住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寒水翁的肚子膨胀起来,圆滚滚的大得惊人。

“寒水翁! ”

博雅奔过去,慌忙从怀中取出晴明交给他的短剑,拔了出来:“快张开口,把

这个衔住! ”

博雅将短剑放入寒水翁口中。

寒水翁用牙齿将短剑紧紧咬住,苦状立刻平息了。

由于寒水翁是将刀刃对准内侧横过来衔着,所以两个嘴角都受了伤,流出血来。

“别松口! 就这么衔紧了! ”

博雅大声叫道。

“晴明……”

博雅呼喊。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7 博雅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寒水翁用胆怯的眼睛仰望着博雅。

“别放开! 不能放! ”

博雅只能对着寒水翁大声呼喊。

博雅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抬起脸来,忽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

晴明站在那里,正看着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

“你真的是晴明吗? ”

“对不起,博雅。因为进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

晴明迅速来到博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束药草。

“这种药草是生长在夏天的,所以这个季节很难找到。”

晴明说着,薅了一两把草叶,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来。

咀嚼了一会儿,再吐出来,用指尖捏着,从寒水翁衔着的刀与牙齿之间,塞进

寒水翁的口里。

“吞下去。”晴明说道。

寒水翁赶紧将药草吞进胃里。

如此反复数次。

“行了。就这么把刀衔着,挨上一个时辰的话,就得救啦。”晴明恳切地说道。

寰水翁热泪潸潸,点点头。

“晴明,刚才让他吞下去的是什么? ”

“天人草。”

“天人草? ”

“这也是从大唐传来的东两。据说是吉备真备(吉备真备(695~775),奈良时代人717 年作为遣唐使来唐,735 年回日本。)大人带回来的。在大唐,多生于自长安通往蜀中的。在我们国家,现在虽然还少,但已经有野生的了。”

“噢。”

“自长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会从臀部钻进人体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人草炼制的吐­精­丸来护身。安史之乱时,从长安逃难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经过那山里时.听说也吃了这吐­精­丸呢。”

“可是。你刚才让他吃下去的……”

“因为没有时间炼制吐­精­丸,所以让他直接吞下了药草。给他服用的剂量很大,药效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寒水翁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快到时候了。”

晴明低语道。

“快到什么时候了? ”

博雅不解地问道。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开始痛苦地搓揉起肚子来。

牙齿与刀刃之间,痛楚地咻咻呼气。

“要不要紧啊? ”

“不要紧。天人草见效了。”

于是……

不多会儿,寒水翁排出一头野兽。

似乎曾被猎人捉住剥过皮,野兽的腹部有一块很大的刀伤。

那是一具巨大的、黑­色­的、经年老貉的尸骸。

卷三 陀罗尼仙

“哎呀,晴明啊——”

一开口说话,博雅口中便飘出了白­色­的呼气。

博雅似乎心有所思,几次独自颔首。

“实在妙不可言啊。真是遵时守信,如期迁变呀。”

听上去是感慨良深的口气。

“你指什么? ”

晴明将酒杯送往­唇­边,口角徽含笑意。

两人正在相对小酌。

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两人相对盘腿而坐,身旁是寥廓的秋野。

准确地说,其实并非原野。晴明家那几乎未加修整的庭院,看上去仿佛是将秋日的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一般。

“当然是说季节喽。”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庭院。

花朵早已枯萎的桔梗和女郎花的群落犹自残存在院里.那里一丛,这里一簇。

眺望着院中的花草,博雅深深呼出一口气。呼气已变成白雾。

“我是不是有点不对头,睛明? ”

“博雅你吗? ”

“嗯。”

博雅喝­干­杯中的酒,看了晴明一眼。

“我呀,对于这个庭院是无所不知的。连春天长出什么草,这草又开出什么花我都知道。可是……”

“怎么了? ”

“夏天里那么茂盛鲜妍的花草,一到秋天却枯萎败落,披上霜……”

“嗯。”

“这简直……”

说到这里,博雅把后面的话生生地吞了下去,将视线移向庭院。

“简直什么? ”

“不说啦……”

“为什么? ”

“说出来你又要笑话我了。”

“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

“怎么不会,你的嘴角已经在笑了。”

“我没有笑。跟平时一样啊。”

“那你就是平时一直都在笑话我。”

晴明的口角浮出微笑。

“瞧,笑了不是? ”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

“这是在称赞博雅你呢。”

“称赞? ”

“是啊。”

“那我可不懂了。”

“我嘛.始终觉得博雅是个好汉子。”

“那是嘲笑吗?”

“是称赞。”

“但是我可不觉得这是称赞。”

“你不觉得,这也是称赞啊。”

“唔。”

“接着说呀.”

“嗯。”

博雅的喉头低低地咕嘟了一下,低下头说道:“我是想说——简直就像人世间一样嘛。”

他的声音很低沉。

“原来如此。”

见晴明意外认真地点头称是,博雅抬起脸来:“想当年那样不可一世的平将门(平将门(?~940),平安中期的武将,939 年在关东起事,自称新皇,为平贞盛等诛灭。)大人,不也不在人世了吗? ”

也许是晴明的表情让他感到安心,博雅接着说道。

博雅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上酒。

“所以啊,每次望着这样的风景,便会不由自主感到哀伤,同时又觉得,这也许正是人世间的真实写照。这种奇怪的心情连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你就是说这不对头吗? ”

“嗯。”

博雅微微点头,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大概并不是不对头,博雅。”

“你这么看吗? ”

“你终于变得跟普通人差不多了。”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脸­色­怃然,正要放下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怎么了? ”

“你该不是说,所谓跟普通人差不多之类,也是称赞我的话吧? ”

“这话嘛,既不是称赞也不是贬低……”

“那,是什么? ”

“这可为难了。”

“我才为难呢。”

“怎么,你生气了? ”

“没生气,只是觉得没劲而已。”

博雅犯了牛脾气。

正在这时——“晴明大人! ”

有人呼唤。声音来自庭院。

是清脆澄澈的女子声音.身上沐浴着午后的斜阳,一个身着唐衣的女子站在枯野之中。

“有客人光临。”

“什么客人? ”

晴明问女子。

“是来自比睿叉山的一位名叫明智的大人.”

“哦? ”

“来客说,如果晴明大人在家的话,想拜见大人。”

“那么,请他进来。”

“是。”

女子答道,飘然走过枯野,向大门口走去。

她的步态轻盈飘逸,宛如枯野之类根本就不存在似内。女子的裙裾所及,草叶摇也不摇一下。

“岂不是来得正好吗? ”

博雅对晴明说。

“什么正好? ”

“客人一来,正好可以不必继续谈下去了嘛。”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看着博雅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刚才那位女子沿着外廊静静地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僧人。

他身材瘦削,年纪约六十岁左右。

“明智大人来了。”

女子说毕,行礼,缓缓地转身离去。

一步.两步……走出不到五步,女子的身影开始逐渐模糊,尚未走到外廊尽头的转角处,便悠悠地消失不见了。

晴明和博雅并肩而坐,那位名叫明智的僧人与二人相对而坐。

明智虽与晴明相对,却仿佛芒刺在背,上身扭扭捏捏动个不停。

“请问您有何尊示? ”

晴明问对方,可他却半天也不开口。

“这个,老实说,是一件极其秘密的事……”

明智说,连自己到这里来拜访一事,也务请千万保密。

博雅和晴明表示当然不会泄密,明智才终于启齿。

“哦,事情是这样的,我总是做梦……”

“梦?!”

“是的。而且是很奇怪的梦。”

“哦? ”

晴明正准备细听下文,明智却问道:“不知晴明大人是否知道尊胜陀罗尼这名字? ”

“佛顶尊胜陀罗尼……就是佛顶咒的真言吗? ”

“是的。就是那个佛顶咒。”

据说,释尊,亦即佛陀,具有常人所没有的三十二相。

第一相是顶成­肉­髻相。

头顶上有一块髻状骨­肉­.这就是佛所持有的众相中的第一相。随着佛顶崇拜的演进.­肉­髻本身被神化,曾几何时,开始形成信徒所信仰的对象“顶如来”。

佛顶髻音译为“乌瑟腻沙”,它放­射­出的光芒,能够降伏一切邪魔外道。

这乌瑟腻沙真言,就是佛顶尊胜陀罗尼,亦即晴明所说的佛顶咒。

“我还听说,那位大名鼎鼎的大纳言左大将常行大人,就是靠了这尊胜陀罗尼,才逃过百鬼夜行之害。”

晴明对明智道。

“哦,原来您也知道好­色­顽童常行大人的事? ”

“嗯。”

这位常行从年轻时开始,直至年龄已经相当大时,还依然喜欢扮做童子模样。

“其人.形美丽而。好­色­,爱念女­色­无并者也。

至夜则出,东串西行,以为业。“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一天晚上,这位常行只带了一名侍从和一个马夫,前往相好的女人家去。

沿着大宫大路北行,然后折向东,行至美福门附近时.忽然看见从前方黑暗之中,许多人手执火把迎面走来。

初看是人,然而仔细端详便发现不对头,似乎是一班非同寻常之辈。

有红头发、额生角的狐脸女子,还有武士打扮、双足步行的狗,或是只有头没有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女子,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货­色­。 “呜呜。如此良夜,竟无人外出行路。”

“嗷嗷。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前一年在二条大道上,我吸了一个年青娘儿们的眼球,那滋味可真难以忘怀

呀。”

“老子倒想尝尝活男人的Gao丸是什么味道呢。”

“呜呜。”

“嗷嗷。”

常行等人只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嚷嚷不休。

“唉呀,这不是碰上了百鬼夜行了吗? ”

百鬼夜行,真的让常行给撞上了。

眼看着群鬼越来越近。

这样下去的话,只怕连骨髓也要被群鬼吸吮一尽了。

正在不知所措时。侍从说道:“神泉苑北门开着! ”

于是,一行人由此门冲进神泉苑,紧闭大门,浑身哆嗦个不停,等待着群鬼走

过去,可群鬼却好像在门外停了下来。

“呜呜,这不是生人的气味吗? ”

“嗷嗷,果然是生人的气味嘛。”

群鬼推开大门,闯进神泉苑来。

“要是八的话,我可要吸了他的眼球来吃。”

“要是个男人,那话儿可得归老子。”

“舌头归我,老子要生吃……”

常行听得魂飞魄散。

然而群鬼虽然走近了,但却好像并不知道常行他们藏身何处。

正如《今昔物语集》所说:“翼殷不逝,目犬不睹。”

忽然,有个鬼看了常行一眼:“咦.这里有尊胜真言。”

话音未落,群鬼一哄而散,争先恐后逃出神泉苑,消安不见了。

常行捡回一条­性­命,仓皇回到家里,一五一十告诉了|­乳­母。|­乳­母说道:“其实,我有个做阿阁梨的兄弟,去年我让他抄写了一份《尊胜陀罗尼经》,把它缝在少爷您穿的衣领里了。”

据说是考虑到常行经常夜间外出去和情人幽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撞上百鬼夜行,于是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晴明和明智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

“这尊胜陀罗尼与阳胜僧都的事,您都知道吧? ”

“您是说僧都骑烟飞升的事吧? ”

“不愧是晴明大人,真是无所不知啊。”

明智充满钦佩地说。

这个阳胜僧都的故事,《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据该书记载,阳胜是能登人氏。

他俗姓纪氏,十一岁上比壑山成为佛门弟子,拜西塔胜莲华院的空日律师为师。

这位阳胜自幼聪明,过耳不忘,道心极强。书中说他:“无余心。”

就是说,对佛道以外的事物几乎毫无兴趣。

见人­祼­身无衣,便解衣与人,见人腹饥无食,便以自己的饭食相赠,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

“又不厌蚊、虮螫啖。”

《今昔物语集》还这样记载。

这位阳胜,身住比壑山中,一来二往间,胸中便抱持了坚定的道心。也就是说,对道教生发了兴趣。再简单地说.就是想当仙人了。

于是.这位阳胜终于离开了比壑山。

他来到吉野古京的牟田寺,闭门不出,学起了仙人之法。

修行的第一步是断谷。即一切谷物皆不入口,只吃山菜。其次是断菜食,只吃树太和花草的果实、种子。

再下一个阶段,一日只食一粒粟,身上只穿藤衣。再接下去,就只吸饮草上的露水,然后是只闻花的香味。最后就不再需要任何食物了。

后来,据说一个在吉野山苦行的僧人恩真,曾见到阳胜。

“阳胜已成仙人。身无血­肉­,有异骨奇毛,身生双翼,飞翔空中如麒麟凤凰。”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写道。

就是说,他的身上没有血­肉­,只有奇怪的骨头和羽毛.背上长着两只翅膀。

这位阳胜仙人每月八日一定要来到比壑山,聆听不断念佛(昼夜不间断地念佛.修行的一种。)。,拜过慈觉大师的遗石才离开。

《今昔物语集》还记载了阳胜成仙后的故事。

当时.比壑山西塔的­干­光院有位僧正名叫净观。这位净观勤于修行,每夜都诵读《尊胜陀罗尼经》。

一日,阳胜仙人前来聆听念佛,飞到这位净观的僧房上空时,听到僧正正在诵读《尊胜陀罗尼经》。

阳胜情不自禁地落在僧房前的杉树上倾听,那《尊胜陀罗尼经》的诵读声益发清晰,于是便从树上下来,坐在僧房的高栏上。

净观僧正发现后便问道:“请问大人是……”

“我叫阳胜,从前曾在这比壑山住过。刚才从这僧房上空飞过时,听见有尊贵的声音念诵《尊胜陀罗尼经》,情不自禁,便降落下来听得入迷了。”

“真是太荣幸了。”

僧正打开角门,恭请他进入室内。阳胜仙人像鸟儿般飞进去.坐在净观面前。

那次.净观僧正与阳胜仙人畅谈了整整一夜。

终于到了拂晓。

“那么,我得告辞了。”

阳胜仙人站起身,但是却飞不起来了。

“大概是与人间的气息接触过久,身体变重了吧。”

阳胜仙人对净观道:“请焚香一炷.再让那香烟飘近我的身体,可以吗? ”

净观依言照办,阳胜仙人立刻骑乘在那香烟之上,升到空中,不知飞往何处了。

这是《今昔物语集》的记载。

据说后来净观自己也生发了道心:“吾亦做仙人去也。”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也下比壑山而去了。

“耶么.您的梦,与尊胜陀罗尼又有什么关系呢? ”

晴明问明智道。

“这个……其实我也是每天夜里都在比壑山自己的僧房里,念诵《尊胜陀罗尼经》。”

“哦。”

“可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明智娓娓叙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晚.明智念诵一遍《尊胜陀罗尼经》之后,如常就寝.可是刚一睡着,便听

见有人声。

“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有个声音唤道。

他猛然醒来,但四下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明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迷迷糊糊地将要入睡时,却又听到那个声音。

“明智大人。喂,明智大人——”

再度睁开眼睛,仰面睡着的明智发现自己脸的正上方,有张人脸,俯视着自己。

他一惊,翻身爬起一看,一个僧侣模样的男人坐在明智的枕头旁。

“明智大人——”

那个僧侣模样的男人开口说道:“您终于醒来了。”

那人的声音举止都很沉稳。

“您是谁? ”

明智问道。

“我的名字不足为外人道。”

“您有何贵­干­呢,”

“呃,我偶然从这里经过,听到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不由得驻足听了起来。”

然而,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时,房中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这一点明智自己清清楚楚。

“听完《尊胜陀罗尼经》,正准备回去,大概是与人间的气息接触过久了吧,

身体变重了,结果身体怎么都不听使唤,能否请你焚香一炷? ”

僧人模样的男子这样请求,然后又说:“焚香后,请将那香烟,就这样,移近我的身体。”

明智当然听说过阳胜仙人的故事。

“莫非您就是阳胜真人? ”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那样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僧侣罢了。”

僧人断然否定。

总而言之,明智依言行事,焚香移近前去,那僧人骑在烟上.频频作势欲飞,

然而他的身体却丝毫也没有起飞的迹象。

“唉呀,这可麻烦了。”

一来二往之间,天­色­渐晓,明智也困意难耐了。

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早晨,自己好端端地仰面睡在卧具之中。

他心想,看来昨天夜里的事是场梦吧。然而房间里却充溢着焚香的气息,枕边放着像是昨夜焚香用过的香炉。

思前想后,明智才觉察昨天夜里连蜡烛也没点一支,竟然能在黑暗中看见那僧人的身姿,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转念一想,明智又觉得,恐怕还是一场梦吧。就这样,夜晚又降临了。

又到晚上,他一如往日诵读《尊胜陀罗尼经》完毕,刚一睡着:“明智大人——”

又响起了声音。

起身一看,枕边又坐着那位僧人。

“抱歉,能不能再请您给我焚一炷香? ”

明智焚了香,将香烟移了过去。僧人仍旧一个劲地试图飞升,可依然是一副飞不起来的样子。

一来二往之间,明智昏昏睡去。

醒过来时,又是清晨,自己还是在卧具里睁开了眼睛。

“这样的事情一连三个晚上连续发生啊。”

明智说,于是,昨天夜里——明智鼓足勇气,对那僧人说:“比壑山上不乏法力远胜于我的高僧,我想为您的事情去找他们商量商量……”

“不不,那可不行。请大人千万不要那样做。”

话虽如此,可是每晚都这样的话,长此袖手旁观总不是办法呀。

“无论如何,看来还是不得不向­精­于此道的人求教。”

明智说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拜托您去请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大人帮忙?”

据说那僧人这么告诉明智。

“就是出于这个缘故,今天我才专程前来尊府拜谒。”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晴明。”

博雅双臂抱胸,自顾自地频频点头。

明智刚才告辞离去了。此刻,外廊内只有晴明和博雅两个人。

已是薄暮时分,酒也罢大气也罢,现在都已变得冷冰冰的了。

剐一清醒过来,酒的温度也好醉意也好,都仿佛梦境一般。

博雅眼睛炯炯有神,接连颔首道:“我已经决定了,晴明。”

“决定了什么?”

“我也去。”

博雅的意思是说,晴明今晚去明智僧房时,自己也一起去。

“就这样吧,带我一块去,晴明。既然我已经听到了那样的事,如果把我撇开,我可要牵肠挂肚,彻夜无眠了。”

博雅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觉,­干­脆“那我也去! ”

这就是他的逻辑。

“况且,夜里赶路也不安全。”

“不安全吗? ”

“要是遇上百鬼夜行什么的,当然得看你的_ ,。可万一对手是血­肉­之躯,是强盗匪徒之类,那可就要看我的了。”

看来他是非去不可,没得商量了。

“那么就去一趟吧? ”

“好!”

“去吧。”

“去。”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月白风清。

月亮周围,好几团碎云向东飘去。

仰头望去,只见月亮从黑黝黝的杉树梢头探出脸来。

此时,晴明和博雅站在明智僧房之外。

“就和平常一样……”

晴明再三叮嘱明智说。

不久前还可听到的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此刻业已停止,僧房中寂静无声。

深夜里那冷得透心彻骨的寒气,包围着晴明和博雅。

杉树梢头瑟瑟作响。

“晴明,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

博雅低声问道。

“要是带酒来就好了。”

经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赌气般地答道:“我不需要酒。”

还稍稍提高了嗓音。

“觉得冷吗? ”

“不能说不冷,可这种程度还不是不能忍耐。就是脱光衣服我也不在乎。”

博雅说着,那语气听上去似乎真的做好了脱光衣服的准备.“我有数。”

正当晴明低声回答时——“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僧房中传来人语声。

不是明智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看着晴明。

“听见了。”

晴明点头示意..听到呼唤,明智喃喃地低声答应:“今夜请来了安倍晴明大人。”

听到明智说话声,晴明迈出脚步。

“走吧,博雅。”

“嗯。”

左手握住腰间的长刀,博雅跟了上去。

拉开门,和着月光一起,晴明静静地踏进僧房。

黑暗中,明智仰躺在卧具之中,睡得正熟,但嘴­唇­呶呶翕动。

“今夜还是要焚香吗? ”

明智依旧闭着眼睛,头微微抬起来。

“不用了。今夜晴明大人惠临,用不着焚香了。”

那个声音这么说之后,明智的头落在枕,开始安宁地发出鼾声。

明智枕边暗处,依稀有个僧倡模样的男人身影。

这个僧人坐在地板(依日本风习,明智是将被褥铺在地板上睡觉的故“枕边”就是“地板”)上,仰头看着晴明。

“辛苦您了,晴明大人。”

他的年龄看上去约莫有八十来岁。

一望便知,他不是阳世之人。

因为月光从角门悄然潜入,照在僧人身上,但透过那僧人的身体,居然可以依

稀看见他身后的书桌。

睛明在那僧人的面前坐下。

“那么。请问阁下找我晴明有何贵­干­? ”、晴明问憎人。

“恳请大人援手。”

仔细看时,发现说这话的僧人满脸憔悴。

“可是。我可以做什么事来帮助您呢? ”

“说实话,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 ”

“嗯。”

僧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说来我原先也是这比壑山的和尚,后来却弃佛从仙,一度离开这比壑山……”

“哦。”

“我在熊野、吉野修炼,学会一点仙术的皮毛,却达不到长生不老的境界。”

“嗯。”

“归根结底,世间万物迁变无常,即便入了神仙之道,­肉­体衰老还是无法阻止的。”

“的确如此。”

“到了风烛之年,从前的往事一一浮现脑际,令人心牛眷念.不知不觉,竟信步来到这比壑山。”

“来是来了,然而这寺中还有认识我的人在,又不好腆着脸抛头露面,于是就悄悄隐身山中,结果偶然听到这位明智大人念诵《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

僧人微微一笑.“于是便来到这里,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可是等到打算回去的时候,却回不去了。尝试了种种办法,诸如焚香骑烟之类,结果此身始终不能离开此地。明智大人提议请教修得更高法力的高僧,可我不愿在旧相识面前露面.想起安倍晴明大人的大名,这才劳烦大人前来……”

“就是说,只要我襄助您离开此地就可以了,对吗? ”

“正是如此.”

“那么,需要您将一切前因后果悉数告诉我。”

“悉数告诉您?”

“正是。”

“唉,还要我说什么呢?”

“这香味……应是黑沉香吧。”

“正是。”

“经典里记载,这香味遍熏三­干­世界。如果骑乘此烟还是回不去的话,应该有特别的理由。”

晴明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您是否在这里恋慕上谁了?”

“恋慕,此话何意? ”

“您在这里遇见令八动心的女子,或是对这位明智法师……”

“怎么可能! 我绝不会喜欢那个明智。”

“那么,就是一位女子……”

“唔。”

僧人含糊其辞。

“那么,请允许我失礼了。”

晴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枝花。

花朵虽然已经枯萎,但花瓣上依然还残留着淡淡的青­色­。原来是龙胆花。

“这是我的庭院中最后开的一朵花。”

晴明对着花轻轻地吹了口气:“来吧,青虫,这是你最后一项工作了。”

说着,睛明把花放在地板上。

黑暗中,花儿婀娜地膨胀开来,一位身着青­色­唐衣的女子站立在那里。

“晴明,这是……”

博雅不禁脱口惊呼。

原来她正是白天明智来访时,前来通报的女子。

“青虫啊,请你把这位法师心中思恋的女子领到这里来吧。”

女子——青虫静静地行了个礼,再抬起头来。

头尚未完全抬起,青虫的身影已经溶入黑暗中。

不一会儿——就在消逝的地方,青虫的身影隐隐约约开始出现。

这次不是青虫一个人。

她还牵着另外一个女子的手。

是一位美丽的舞姬。

全身出现后,青虫同着晴明嫣然一笑,再度消失了..舞姬却留在那里.“是这位小姐吧? ”

晴明对着僧人说。

“唉呀.这……”

僧人含羞微笑着。

“晴明,这位姑娘是……”

博雅问。

“便是这位法师心中所想之人啊。”

晴明答。

“这可真是……”

僧人一个劲儿地扭扭捏捏,坐立难安。

“怎么样?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一不做二不休? ”

“已经余生无几了吧? ”

晴明和蔼地对着僧人说。

“是啊。”

僧人点点头,声音已镇定下来。

“那就从神仙之道回归俗人之道,与这位姑娘了却夙愿.岂非一段佳话吗? ”

“……”

“由《尊胜陀罗尼经》撮合,不也是天定良缘吗? ”

晴明伸出手去,把手掌放在沉睡着的明智额头上。

明智醒来,看见一旁的舞姬,大为惊愕。

“这……这个……”

“好吧,我们到外边去待一会儿……”

睛明催促着惊诧不已的明智和博雅,走到僧房之外。

“喂.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们边赏月边等吧。过一会儿就会水落石出了。”

“喂……”

晴明不知是否听到了博雅的声音,只是仰望着月亮。

“博雅,看来还是应该带酒来啊。”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位僧人出现在僧房外赏月的三人面前。

他满脸尴尬地看着晴明,在月光下沉默不言。

“怎么样? ”

晴明不经意地问道。

“终于了结心愿了。不过,晴明大人,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成佛成仙的啊。”

说话口气似乎十分欢快。

僧人搔着脑袋,又说:“试图穷尽佛法仙术,结果却还是……”

“什么?”

“凡人呀。”

老僧低头道:“对不住,还要请您往西边山里略深处走走,应该能找到我的尸体。烧也罢埋也罢,还望多加关照。”

“是。”

晴明答道。

老僧再度施礼示谢。

反反复复致谢之后,渐渐地,僧人的身影愈变愈淡.消失在黑暗中.月光下,

只剩下杉树梢头在风中瑟瑟作响。

“走,回去吧。”

在晴明的催促下,大家走进明智的僧房一看,那老僧自不待言,连舞姬的身影

也杳然不见了。

“好啦。这下可以请你告诉我了吧? ”

晴明对始终沉默的明智说道。、“是。”

明智点点头。

“晴明大人,我想,您一定全都一清二楚了吧。不过恐怕还是应该由我从头道来。”

明智蹲下身去,掀起自己的卧具,从下面取出一卷卷轴来。

点亮灯,在灯光之下,明智将卷轴摊开来。

绢本上画着画像。

“这个……”

博雅险些脱口而出。

画像画的正是刚才出现在屋子里的舞姬。

“说来惭愧之至。我身为佛门弟子,却未能斩断思恋女子的念头。每天夜里,

念诵完《尊胜陀罗尼经》后,便望着这幅画自渎。刚才看见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大为震惊。一定是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经》,画像也附上魂灵了。大概刚才那位僧人被《尊胜陀罗尼经》所吸引,来到这里后,在我自渎之际,看见了这画上的女子,因而对她生发了恋慕之心。”

明智低声对晴明解释着。

“可是,那位僧人的亡魂本在别处,是不可能自己来到这里的呀。”

“依您看呢? ”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出现过? ”

晴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似乎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便伸出手去。

“有了。”

晴明从地板上捡起来的,是一只黑蝴蝶的尸骸。

“就是这个了。他是让这只垂死的蝴蝶把自己的灵魂驮了来的。”

“我想起来了,这几天确实曾看见这只蝴蝶在僧房里无力地飞来飞去。”

无血,无­肉­,浑身长毛,骨髂奇妙,有两只翅膀……

“原来是它呀! ”

博雅低声叹息。

“好了,那我们走吧,博雅。”

说着,晴明站起身来。

“去哪里? ”

“西方。”

晴明正要走出门,明智连忙招呼道:“多谢了。送给您一样谢礼吧。”

“不用——”

刚说到这儿,晴明若有所思地中断话头,又接着说:“那么,能否将这幅画送给我? 今年冬天,正好还缺一个照料身边琐事的式神呢。”

晴明从地板上拾起龙胆花,温柔地放入怀中。

“那么请大人收下。”

晴明将明智递过来的画轴放进怀里,走进月­色­之中。

忽然,眼前飘然出现了那位袅娜的舞姬。

“我们走吧,博雅。这位舞姬会给我们领路的。”

晴明刚说完,舞姬便率先走在前面。

巨大的老杉树下,一个老僧仰天躺着,已经死了。

“就是他吗,晴明? ”

博雅手中举着火把问道。

“是的。”

晴明答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

“我猜.大概是净观法师吧。”

“就是那个继阳胜仙人之后,想做仙人的法师吗? ”

“是呀。不过他生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没必要刨根问底啦。”

晴明俯视着老僧说。

博雅将火把移近些.火光通明,照着老僧的脸。

“哦! ”

博雅不禁低声惊呼:“晴明,法师的脸在微微地笑着呢。”

恰如博雅所说的那样,法师那布满皱纹的口角.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卷四 夜露

月亮把浓浓的月­色­倾洒在外廊内。

从屋檐下仰望夜空,惟见几缕云彩飘动,青幽幽的满月明朗晶莹,一览无余。

秋夜澄澈的大气充盈、流溢在庭院里。

“好明月,真正是不赞一词啊,晴明。”

博雅喃喃地不胜感慨。

他和安倍晴明正坐在外廊内举杯对饮。

两人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面前是入夜后的庭院.虽未点灯,然而月光明亮,

连庭院里的胡枝子随风摇曳的情形,都清晰可见。

女郎花、龙胆等秋花秋草上,似乎夜露已降,映着月光,闪动、飘摇,佐洒的是烤红口蘑。

薄暮时分,博雅来找晴明。两人悠悠然从那时一直喝到现在。

“快看,晴明——”

博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地板。

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一只螳螂在爬行。

“是螳螂? ”

一只很大的螳螂从博雅面前悠然自得地缓缓爬过。动作中夏曰里旺盛的生命力已经不见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只螳螂好像是在寻找归休之地似的。”

“怎么啦,博雅? 今天晚上来得很伤感嘛。”

“晴明啊,如此看来,人和虫子尽管寿命长短不同,但其实都是一回事。”

“呵呵。这话怎么说? ”

睛明满面愉快的表情,看着博雅。

“满心以为全盛的夏日没有穷期,可不知不觉中盛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人也罢虫子也罢,都将老去……”

“……”

“而且甚至可能连安然终老都做不到,哪天突然染上流行病,不就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了吗? ”

“嗯。”

“是得趁还活在世上的时候,将各种事情一一料理妥当,免得死到临头还留下牵挂啊……”

“比如说? ”

“比如说啊,假使有一个女子,你在心中偷偷思恋着她,就应该明明白白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向她倾诉为佳。”

“嗬,有了吗? ”

“什么? ”

“嗨,同你是不是有个这样的女子呀。”

“不,不是说我有,而是说如果有的话。”

“那就是没有喽? ”

“不,我没说没有。”

“那么还是有喽? ”

“晴明啊,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有没有的问题。”

博雅沉下脸,端起酒杯送往嘴边。

“出什么事了吗,博雅? ”

等博雅喝­干­了酒,晴明问道。

“是出了……”

“哦,是什么事? ”

“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 ” “嗯。就是昨天,我因为有点小事,到藤原兼家大人的府上去了,在那儿遇上了超子小姐。”

“是兼家大人的女公子吗? ”

“嗯。”

“今年芳龄几何? ”

“快二十岁了。人又聪明又美丽,简直是闭月羞花。

比盛开的芍药还更有风韵。她好像对宫中的事情格外感兴趣。问了我好多各种各样的问题,表情看上去宛如天真无邪的童女一般。“

“呵呵……”

晴明得意地微笑。

“不不,晴明,我并不是去找超子小姐的。本来是去见兼家大人的,可兼家大人因为手头有事一时脱不了身,所以超子小姐就陪我聊了一会儿。”

“后来昵? ”

“当时超子小姐告诉我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故事,让我感慨不已啊。”

“博雅大人,您听说过这件事吗? ”

超子先这样问博雅,然后开始讲述起那件事来。

某个地方有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身份尚说得过去,很久以来一直恋慕着一位家住豪宅深院、血统高贵的女子,然而始终难偿夙愿c 虽然一心想同她结成亲密无间的关系,却总也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复,惟有时间无情地流逝。

“于是一天晚上,这个男子将那女子从深宅大院里偷了出来。”

由于酒力,博雅面上微微带着红晕。

背上负着那女子,男人急急忙忙地摸黑赶路。渡过一条叫做芥川的河,就是原野了。正巧月亮出来了,夜路周围的草丛中,星星点点地有些闪亮的东西。

夜露凝结在草叶上,受到月光照耀,仿佛群星一般闪闪生辉。然而从未走出过深院一步的女子,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彼何物乎? ”

女子在男人背上问,那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东西? 可男人一心赶路,连答话的时间都没有。

每当女子芬芳的气息吹到自己的颈项时,男人便觉得热血沸腾。自己的后背感受到女子的体温,几乎令他觉得痛楚。

不久,来到了传说中经常有鬼怪出没的一带,然而男人却没有觉察。不知从何时开始,月亮隐到了云彩后面.开始下起大雨来。

“那里正好有一座破屋。”

男人背着女子奔了进去,顿时感到这座破屋似乎不同寻常。

他把女子推进内屋,拿着随身携带的弓箭,彻夜不眠守卫在门口。

不久.东方的天空渐渐开始泛白,就要天亮的时候——“啊哟! ”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

他冲进内屋一看,只见女子踪影全无,只有女子那美丽的头颅滚躺在衣服上。

啊……

“女子被鬼怪吃掉了! ”

男人涕泗横流,然而女子却永逝无归,再也回不来了。

“晴明,据说这个男子当时还咏了一首和歌呢。”

博雅于是放开嗓子念诵那首和歌:

美人不识露

问我彼何物

永恨答无期

香消太疾匆

“这首和歌感人至深啊。”博雅叹道。

“这么说来,你懂得这首和歌的意思了? ”

晴明红­色­的嘴­唇­上浮出愉快的微笑。

“当然懂啦。”

博雅生气似的撅起嘴巴。

“就是说嘛,晴明,这个男人是在哀叹,当时女子询问那晶莹闪亮的东西是什么,而自己要是能在她死去之前哪怕只答复一句,说我的爱人啊,那东西叫做夜露,可该多好呢? 的确,人的生命就像夜露一样短暂而虚幻,转瞬即逝啊。”

“嗬! ”

“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来说,被男人负在背上夤夜奔走在旷野荒郊,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心中忐忑不安,怦然狂跳,脚底下星星点点地晶莹闪烁,女子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宇宙之中吧。”

在那个时代,宇宙这个词早已经成立,用来指称时空。

中国的古书《尸子》中记载说:上下四方日宇,往古来今日宙.“下文呢? ”

晴明问。

“什么下文? ”

“我是问你,后来怎么样了呀,”

“无所谓怎样不怎样。此话到此为止。”

“呵呵。”

晴明抿嘴一笑。

“既无下文也无续篇,这时兼家大人驾到,故事便就此收场啦。”

“可是奇怪,你到兼家大人府上去­干­什么? ”

“唔……”

“今天来,是为了兼家大人的事情吗? ”

“难道这事又已经传到你晴明的耳朵里去了吗? ”

“听说兼家大人五天前的晚上.在二条大道遇上百鬼夜行啦?”

“正为此事呀,晴明……”

博雅探身向前说起事情经过来。

五天前的一个晚上,藤原兼家步出自家宅邸,是为了去会家住右京附近的某相好。

转过神泉苑的拐角,上了二条大道向两而去。

有两名侍从跟随在身边。

他坐着牛车。

拐过神泉苑向左,蹄声笃笃地行不多远,牛车突然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 ”他高声问道。

往外边看去.只见两个侍从连叫喊都忘了,浑身颤抖不已,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前方。

“怎么啦? ”

兼家从牛车中探出头,朝侍从凝视的方向纵目望去。

“啊呀! ”

他几乎惊呼出声。

只见一个身长约十丈有余的法师.从神泉苑尽处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眼珠足有成年人的拳头般大小.黄黄地,宛似燃烧的炭火一般,亮得刺目。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朗声高唱着什么诗一类的东西,阔步走来。

定睛看时,只见他头上熊熊燃烧着火焰似的东西,每当法师开口高唱时,口中便会闪闪发亮,吐出蓝­色­的火苗。

法师的周围,成堆成群乱不成军的家伙一道走近来。

借着月光凝睇细看,那群家伙中,有长着马头、大如小犬的人,有脑袋下面紧接着两条腿的东西,有用双足行走的猫,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货­色­。

这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百鬼夜行! 兼家吓得似乎头发都变得粗大了,一把将两个侍从拉进狭窄的牛车内,三人拿出平素专为避邪而准备好的《尊胜陀罗尼经》的纸片,紧紧捏在手中,屏息吞声,浑身乱颤。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法师的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牛车之前。

“噫嘻,奇怪呀。”

传来法师的说话声。

“此地分明有人气,可前来一望,却踪影俱无。”

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竹帘被轻轻地掀起,法师巨大的脸盘伸了进来,扫视车中。

“里而也没有。”

由于《尊胜陀罗尼经》的灵验,异类看不见三个人的身影。

法师那两只黄|­色­的眼睛炯炯生光,搜寻了一番后:“呜呼,可恨可恨。好久不吃人­肉­了,今日本欲大快朵颐……”

竹帘被放下来,语声又从外边传来:“既然如此,只好拿这牛来果腹了。”

话音甫落,似乎是乱不成军的小东西们开始上蹿下跳,随后,牛的哀嚎之声大作。

透过竹帘的细缝,兼家朝外看去,只见蓝幽幽的月光下,那巨大法师手抱着牛头,龇牙咧嘴咬住牛颈.正在狂饮牛血。

牛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众小鬼,正在大吃大嚼牛的皮­肉­。

不久,牛的哀鸣渐渐止息,只听见群鬼生吞活剥、猛啖牛­肉­的声响。

喀哧。

咕唧。

嘎巴。

这大约是法师用牙齿嚼碎牛骨的声响吧。

又过了一会儿,声响停息下来。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那法师的歌声又啊起采。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缓缓地,向着来时的方向,那声音渐渐逝去。

再过一会儿,声音消失,四周一片静寂,然而,三人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吓得动弹不得。

终于.兼家战战兢兢地掀起竹帘,朝外面偷眼看去,只见系在车轭上的牛踪影俱无,法师和小鬼们也杳然不知去向了。

蓝幽幽的月光悄然倾泻在地上,照着大大的一汪鲜血。

兼家在那儿一直等候到天际泛白,这才让两个侍从拉着牛车,好歹回到了自己家中。

最终,兼家没去相好家。

“事情的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滴酒未沾,博雅一口气讲了下来。

故事讲完,博雅将杯中丝毫不曾动过的酒一饮而尽,滋润一下讲得口­干­舌燥的喉咙。

刚才的那只螳螂已经无影无踪了。

“那么,博雅,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这个嘛,晴明,是兼家大人本欲前去相会的那位女宫告诉我的。”

“哦。”

“这位女官与从前曾多方关照我的一位老前辈是亲戚。

她说是有事相商,派人来招我,三天前我去的时候,她就告诉了我这件事。“

“可为什么那位女官要找博雅你呢? ”

“因为我和你是好朋友嘛。”

“哈哈。”

“这位女官非常担心兼家大人的身体。因为兼家大人派人送去和歌,说是染上了鬼魅瘴气,暂时不能前去相会。”

“嗯。”

“她问我能不能去看望兼家大人。说如果兼家大人身体情况令人担心的话,就把来龙去脉告诉安倍晴明大人,拜托他替兼家大人除去身上的瘴气……”

“所以你昨天去了兼家大人府上,听超子小姐讲了夜露的故事,是这样吗? ”

“啊,是这么回事。”

“那么,情况怎么样? ”

“什么情况? ”

“蒹家大人的情况呀。”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兼家大人,说是那位女官让我来的。因为我这个人不善于隐瞒,觉得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好c 兼家大人非常过意不去。”

“后来呢? ”

“他把经过告诉了我。他好像受到极大的惊吓,身体似乎欠佳。不过,他说已经没事了。”

“既然这样,不就结了吗? ”

“哪里,不行啊。遇到百鬼夜行的人,几天后突然暴死的情况不也很多吗? 如果哪天早上,家里人起来一看,兼家大人在被窝里已经僵冷了,岂不连我也不好办吗? ”

“不过,你看——”

“无论如何,晴明,你去见见兼家大人。见了之后,如果你说没事,那我也就没意见了。”

“晤。”

晴明抱着胳臂思索。

“那倒也是啊,博雅。你看这么办怎么样? ”

“怎么办? ”

“我写一封书信,明天你拿去兼家府上交给他,好不好? ”

“然后呢? ”

“你请兼家大人当场看过这封信,然后再听听他怎么回答。”

“回答? 什么意思? ”

“你就问他:安倍晴明的意思都写在这里了,是否需要把晴明喊来。还是怎么样? ”

“哦。”

“如果兼家大人回答说不必来了,那么我也就不必去了嘛。”

“噢。”

“行吗? ”

“行。”

博雅点点头。

于是晴明“啪啪”地拍了两下手。

“阿蔌,阿蔌呀——”晴明呼唤。

夜间的庭院。,倏然,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个女子,唐衣长袍上点缀着赤紫­色­蔌花,也就是胡枝子花图案。

“是。”

“对不住,我得写点东西,能不能麻烦你准备准备? ”

“放在什么地方? ”

“就放在这里好了。”

“是。”

女子回应一声,便忽然不见了。

“是阿式吗? ”

“嗯。”

又喝了儿口酒,那个叫阿蔌的女子,将砚、墨、水、笔、纸放在托盘上端着,

从房屋的里间现出身姿。

“分明是在院子里消失的,可是重新登场,却是从里间出来的。对于阿式,我

至今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阿式,即指式神。

晴明在莫名其妙的博雅旁边,研墨,拿起笔和纸。

在纸上挥笔疾书,写完后细心地卷好。

“给.博雅。把这个交给兼家大人,听听他怎么作答。”

“噢。”

博雅接过来,放进怀里。

“博雅,别的暂且置之不问,今夜月­色­如此之好,难得得很。你带笛子了吗? ”

“嗯。笛子我可是从不离身的……”

“好久没欣赏你的笛子了,吹一曲怎么样? 一面忧虑着螳螂的末路,一面举觞对酌,大概不算俗不可耐吧.”

博雅满面飞红地来到晴明宅邸,是第二天入夜以后。

和昨天一样,与晴明隔席相对。在外廊内刚一坐定,博雅便嘟囔道:“晴明呀,这事简直太奇怪了……,,”大概兼家大人说的是‘不必劳驾赐顾了,吧。“

“完全正确。兼家大人读了信厉,不停地搔着脑袋.说安倍晴明大人居然全都知道,太令人佩服啦.”

“他大概会这么说吧。”

“他还要我向你好好道谢,说感谢你关心挂念。”

“果然是这样。”

“晴明呀,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可还是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如果你不把谜底告诉我,今晚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成觉的。所以就这么不请自来啦。”

“你从兼家大人那里什么也没听说吗‘”

“兼家大人说,晴明大人一清二楚。详细情形要我向你打听呢。”

“是吗。这样看来,还是得由我来说喽。

“快告诉我吧,这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这个嘛,完全是兼家大人自编自演的假戏啊。”

“假戏? ”

“就是骗局嘛。”

“骗局? 什么意思? ”

“就是说,什么撞上百鬼夜行,什么巨大的法师把牛生吃下去之类,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岂有此理。­干­吗要胡编呢? ”

“就是说嘛,兼家大人大概又有新的相好啦。”

“新的相好? ”

“是啊。大概他老早就在苦苦追求另一个女子,到了那天晚上突然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音。于是,就不能去与邪位你也认识的女官幽会了。所以就想出那么一个故事来。”

“啊? ”

“那位受到冷遇的女官,一定也心中有数,明白这话是无稽之谈吧。”

“既然如此,那位女官­干­吗还托我去做那些事隋呢? ”

博雅不解地问道。

晴明微微一笑。

“因为你是个好汉子嘛。”

“我吗? ”

“嗯。恐怕她猜想,如果拜托博雅的话,你就一定会把我拉扯进来。”

“我如果一去,兼家大人的谎言立即就会穿帮。她大概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兼家大人出出洋相吧。”

“可是……”

“总之,兼家大人既然回答说我不必去,那就说明我的推测完全正确。”

“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

“唔,就是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呀。”

“但是我还有地方没弄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的? ”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呢? ”

“超子小姐不是都告诉我们了吗? ”

“超子小姐? ”

“就是那位在大人的故事呀。”

“在大人? ”

“在原业平大人的故事嘛。”

“搞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那个被鬼怪吃掉相好的男人,就是在原业平大人呀。”

“什么?!”

“近来宫中流行的话本,你没读过吗? ”

“你指的是什么? ”

“《伊势物语》,蛮有意思的。这个话本里就有那个女子被鬼怪吃掉的故事。”

“可是,光凭这个,你又怎么知道兼家大人的话是谎言呢? ”

“当然知道啦。”

“为什么? ”

“这个故事还有后话。说的是业平带着女子出逃的途中.被堀河大臣发现了。”

“……”

“那位女子便是二条后。二条后的哥哥堀河大臣盘问试图拐带她出逃的业平大人,并当场把妹妹领了回去。”

不愧是业平大人,他不说是女子被带回家去,而说是被鬼怪吃掉了,还把夜露也搬出来,甚至还做了首和歌,编出个美丽的故事来。“

“那么说来……”

“超子小姐全都知道。所以告诉你业平大人的故事,不露声­色­地让你明白,兼家大人的故事是谎话,叫你别让她父亲出丑。”

“哦……”

博雅的声音听上去仿佛灵魂出了窍似的:“焦么搞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博雅那粗壮的肩膀彻底委顿下来。

“别泄气嘛,博雅。”

“我觉得,好像大家都拿我当傻瓜啊。”

“没那回事。大家都喜欢你,兼家大人也罢,超子小姐也罢。还有我。所以大家都很关心你。那位女官其实也是喜欢你的。正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老实不客气地利用你呀。”

“晴明,你大概是在安慰我吧,不过我并不开心。”

“没什么可开心的,但是也不必悲哀。你对大家来说.是一个必不可缺的人。

对我来说也是。”

“嗯,”

“你真是一条好汉子。”

“我还是不开心。”

博雅表情复杂地低声回答。

晴明无奈地搔了搔脑袋。

“喝酒! ”

“喝! 于是,两个人又悠悠地喝起酒来。

卷五 鬼小町

春天的原野。

云蒸霞蔚。原野、丘山,一派青霭蒙蒙。

树木的梢头,新绿吐出­嫩­芽。原野上,刚刚萌芽的花草,展现出让人几乎要发

出叹息一般的柔­嫩­的绿­色­。

道路两侧生着野萱草。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泼洒在大地上。

有些地方甚至还有些许开残的梅花,而樱花却大都已经盛开八分了。

“多好的风景啊,晴明。”

博雅不由得大发感慨。

“的确不错。”

晴明一边说着,一边信步走在博雅身侧。

这是一条坡度徐缓的山径。

头上,栎树和榉树枝条交错,与阳光合作,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投影下美丽的

图案。

这里是八濑地界。

不久前,他们下了牛车,将牛车和侍从都留在那里c 约定明天同一时刻,他们再来这里迎接两人。

道路,已经是牛车无法通行的了。

“嗨.晴明,你这人不痛快。”

“怎么不痛快? ”

“我说风景好,你却说不错,装模作样。”

“我一直就是这样啊。”

“那么你就是一直在装模作样。”

“嗯。”

“看见了好东西就说好,看见了美丽的东西就说美,坦率地将心中所思在脸上表现出来……”

说到这里,博雅闭上了嘴。

“表现出来,便怎么样? ”

“人才不会累嘛。”

晴明失声笑出来。

“你为什么笑? ”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

“呃.嗯……”

“你叫我把心中所思表现出来,所以我便笑了,可你又问我为什么笑,这不是叫我无所适从吗,博雅? ”

当然,这不是吵架,也不是口角。

而是你来一言我往一句地嬉戏玩耍。

“哎,是不是快到了? ”晴明问。

“还有一段路。”博雅说。

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紫光院的寺院。

这是个小小的寺庙,供奉着一尊高约三尺的木雕观音菩萨为本尊正佛。庙里住着一个名叫如水的老法师。

前天,如水法师与源博雅一同前来访问晴明。

“这位是如水法师,从前我曾蒙他多方照顾。”

博雅对晴明说道:“他独自一人住在八濑山中,一个叫做紫光院的寺院里。近来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听了他的说明,觉得好像是你晴明的拿手好戏,所以今天便领他找你来了。能不能请你听听如水法师的故事? ”

晴明从如水厂中听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两年前,如水住进紫光院。

紫光院原先是个真言宗的寺院,曾经有过一个住持僧人,凑凑合合地念经礼佛,倒也一应俱全。然而自从住持死后便后继无人,到两年之前已经破败,简直如同废寺一般,正是这时如水法师住了进来。

如水法师原本是宫中吹笙的乐师。有一次,与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相好了,然而那女子是有夫之­妇­。此事暴露后,他被逐出宫中。

辗转沦落到了相识的真言宗憎侣的寺里,无师自通地、学会念经,也能像模像样地模仿僧侣的作态行事,于是便接受了徒具形式的灌顶礼。

这时,得知八濑有个残破寺院,便下定决心,住进那里去了。

于是.如水慢慢修理好正殿以及其他各处,每天清晨念经礼佛,总算初具佛寺模样了,可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每天一到下午,便会出现一个气质甚雅的老妪?也不知是来自何方,在正殿前

放下些花朵、果实以及树枝之类.然后飘然而去。

有时候能看见老妪的身姿,也有时不知她什么时候来过,只见正殿房檐下放着果实或树枝。

这种情况天天出现。

相遇时跟她扣招呼的话,她也会有所回应,但并没有作过特别的交谈。

尽管如水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考虑到她也许有着不愿告八的隐情,

所以也就没有特意打听。这样一晃便过去了两年。

然而到最近,如水再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这位老妪来。

不知道这位老妪究竟是什么身份,可是连从者也不带,独自一人日复一日,雨雪无阻,每天坚持到这么一个小寺来,毕竟不是~件寻常的事情。

也许不是人类,说不定是妖异呢。

总而言之,自己虽身为僧侣,一想到这个女子,却会觉得周身热血沸腾起来。

终于有一次,如永按捺不住,招呼老妪道:“这位施主,您每天都给正殿供献花朵,非常感谢。

敢问施主,尊驾是何方人氏? “

于是老­妇­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道:“师傅您终于跟我说话了……”

她于是答道:“我家住在这西边的市原野。因为有个缘故,所以每天都像这样到这里来朝佛一次。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么做是否会给您增添不便,如果有朝一日您开口跟我说话,一定要向您打听一声。结果到今天您果然发话了……”

她的声音举止.都温雅柔和,气质上佳。

“寺里没有什么不便的。但是施主您为什么每天都要特地赶到这里来呢? 如果方便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 ”

“多谢垂问。我都跟您说了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劳驾庄持法师。明天这个时候,能不能请您光临寒舍? ”

老妪把自己家住市原野某地某处,一五一十详细地告诉了如水。

“那儿有两棵经年的大樱树。两棵树之间的茅舍一便是我家了。”

“一定拜谒贵府。”

如水答应道。

“一定要来啊。”

老妪叮咛道,然后飘然离去。

第二天,如水依约准时来到老妪所说的地点。

那里果然长着两棵巨大的老樱树,两树之间,结有一间小小的草庵。

树上的樱花绽开了五成。

“有人吗? ”

如水问。

草庵内有了响动,那位老妪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寒舍。”

她拉起如水的手,准备领他进屋。

她举止柔媚娇娆,远远不像个老婆婆。

似乎连吐息都芳香如兰。

如水情不自禁地跨入门内,只见庵中虽然窄小,但却很整洁.一角铺着床,甚至酒也预备下了。

“请请,这边来。”

她伸手催促。

如水强忍不受。问邀:“您打算做什么? ”

于是老妪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您总不至于还想逃走吧? ”

老­妇­握着如水的手不放。眼神可怖地怒视着如水。

如水想甩脱她的手,然而却挣脱不开。

“是因为我这把年纪让您觉得讨厌吗? 耶么好,这个样子怎么样? ”

说着说着,就在如水眼前,老妪的脸眼看着皱纹全消,变成了一张年青貌美的女子的脸。

“这样的话,怎么样? ”

老妪微笑着看着如水。

原来是妖异。如水恍然大悟,手上用力,试图将女子的手甩掉。

然而对方握着如水的手,力量也愈来愈强,其力气之大已经根本不像一个女子。

女子斜睨着如水:“讨厌我吗? ”

她突然发出男人的声音。

如水朝后退去,于是女子便向前逼来。

“居然讨厌你。居然讨厌你。居然连这个臭和尚也讨厌你啊.他在寺里看到你的时候.曾经是那样大动­淫­心,可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那邪心又到哪儿去了……”

从女子的红­唇­中吐出男人的声音。

“你说什么? ”

这次是女子的声音。

“喂,您不是要走了吧? 您不会到去吧? ”

这次还是女子的声音。

仿佛是在嘲弄这女声,一个男人的高声大笑从同一张红­唇­中泄出。

“哈哈哈哈……”

毫无疑问是妖异。

如水害怕起来:观自在菩萨

行般若波罗蜜多时

口中急忙喃喃念诵起《心经》。

只见女子的脸­色­顿时险恶起来:“咦? ”

握着如水的手的女子,力气减弱了。

于是如水慌忙甩开她的手,逃了出来。

那天晚上,如水就寝后,有人冬冬地敲房间的门。

他从梦中惊醒。

“是谁呀? ”如水问。

“市原野的女子。请开门吧,”

响起那个女子的声音。

“那个女妖物是来咒我死的。”

如水吓得把被子蒙在头上,一心一意地念诵经文。

“嗷,他讨厌你呀。天哪,连那个糟老头也讨厌你呀。”

这次,外边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如水法师,请开门吧。”

“如水法师! ”

“如水法师! ”

“咦? ”

“如水法师! ”

呼唤如水的女声和男声持续了一阵子,终于消失了。

如水吓得魂不附体,听不到声音之后,犹自念经.一直念到天明。

这种情形又持续了两晚。

白天,那个老妪没有再到庙里来,可是到了夜里,便有女子来敲门。

于是他再也忍受不住,来找博雅商量。

“就是那里了,晴明。”

博雅停住脚步,手指着前方。

那里,榉树林间露出了寺院的屋顶。

正殿里铺着太地板的房间内,放好圆坐垫,晴明、博雅、如水三人相对而坐。

里而的台座上安置着的菩萨像,正以端庄的表情望着三人。

“昨天夜里也来了吗? ”

晴明问如水。

“是啊。”

如水点头道。

和往常一样.交互听到女子和男人的声音,如水念经之后.它们便在不知不觉中离去了。

“女子拿来的果实和树枝等东西,你都怎样处理了? ”

“大部分都集中起来烧掉了。还有些没来得及烧的,我都收好了。”

“能让我看看吗? ”

“是。”

如水站起身,走了出去,随后抱着树枝走回来。

他把树枝放在地板上。

“哈哈。”

晴明拿起了一根:“这是柿子树嘛。”

“这是米槠子儿.”

晴明又说道。

晴明一根又一根地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枝条。

茅栗。

柑橘树枝。

“这个柑橘枝上原先是有花的。”如水说。

“嗯。”

晴明略带忧容,侧首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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