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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阴阳师系列第二部 阴阳师--飞天卷 > 七

“这可是个颇费猜测的谜语啊。”

“谜语? ”

“嗯。总觉得似懂非懂。好像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口可以揭开谜底了。”

“晴明,你那模样简直就像我读收到的和歌.难以理解其意义时一样嘛。”

博雅说时,晴明的眼睛突然一亮。

“博雅,你刚才说什么? ”

“我说你那样子跟我难以理解和歌的意义时一样。”

“和歌? ”

“是呀,和歌。那又怎么啦? ”

“真有你的,博雅! ”

晴明大声说道。

“是呀,是和歌……”

博雅的表情好像是终于将鲠在喉咙口的东西吞了下去一般。

“什么? ”

“就是说,这是和歌啊。有道理。”

晴明白顾自地点头称赞。

“晴明,我可是莫名其妙呢。你再说明白点。”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晴明劝慰博雅:“别急,等等。”

接着,他对如水说道:“如水法师,请你准备好纸、砚、笔墨,好吗? ”

“是。”

如水也与博雅一样莫名其妙。

他满脸诧异,将晴明需要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晴明神情明朗.研着墨。

“博雅,你有一种奇特的才能。你人概是带着我这样的人望尘莫及的东西,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呢。”

晴明一面磨墨一面说。

“才能? ”

“对呀。博雅的才能,或者叫它‘咒’吧,相对于晴明我的‘咒’来说,不是恰好成双成对吗? 如果没有博雅这个咒的话,晴明这个咒就等于艰本不存在啊。”

晴明喜不自胜地说。

“晴明啊,你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

“别急,等等。”

晴明说着,放下墨,右手拿起搁在一旁的毛笔。

左手拿着纸,在上面挥亳疾书。

如水和博雅兴味深长地看着。

“写好啦。”

晴明放下笔,把纸摊在地板上。

然后,为了让博雅和如水看清上面写的东西,又把它上下颠倒过来。

上面墨汁未于,分明这样写着:

我本是歌人

宸游四位身

花橘香永逝

苦忆欲消魂

“我看,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晴明说道。

“喂喂,我看不懂嘛。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你看不懂吗? ”

“我也看不懂。”如水说。

“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不过,大概只要弄明白这些,就算有了进一步揭开谜底的线索。”

“哎呀,晴明,我可一点也不明白。说话半吞半吐藏头露尾,可是你的坏脾气啊。别再拿糖作醋啦,痛痛快快抖出来吧。”

“我不是说丁,吗,博雅,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清楚。所以要等等。”

“等等? ”

“就看今夜吧。”

“今夜怎么样? ”

“大概那个女子还要来的吧。到时候,直接问她本人好了。”

“喂,晴明——”

“等等。”

晴明将视线从博雅移向如水:“如水法师,你有没有在哪里储藏着洒? 我打算跟这位博雅一面对饮几杯,一面等待那位女子到来。”

“酒倒不是没有……”

“好极了。今宵我们大家姑且边赏花边喝酒.开怀痛饮一场怎么样? ”

“喂,晴明——”

“就这么定啦,博雅。”

“喂! ”

“喝酒喽! ”

“可是……”

“喝酒呀! ”

“呃,嗯。”

“那就喝吧。”

“嗯。”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与博雅推杯换盏间,夜幕降临。

到底没在正殿上喝。

他们是在位于正殿旁边、看上去仿佛是草庵一般的小屋里喝的。

如水就是用它当做寝室的。

进门处没有铺地板,还有一个锅灶,可以煮饭烧菜。

在房间里铺有地板的地方,三人坐下来。

围着地炉,放好圆坐垫,三人坐在上边。

从这个铺地板的房间,拉开门就可以直接进入正殿。

“这是供客人饮用的酒。”

如水说着,滴酒不曾沾­唇­。

喝酒的是晴明和博雅两个人。

因为晴明任怎么喝还是不肯将那首和歌的秘密说出来,博雅正在闹别扭。

博雅的下酒菜,是树上的果实。

博雅一会儿把这些东两拿在手里又放回地板上,一会儿斜睨着晴明写有和歌的纸,一边举杯送至­唇­边。

“看不懂啊。”

博雅低声咕噜着.喝E 酒。

似乎微微起风了。外面的黑暗中,响起了飒飒风声。

渐渐地,夜­色­转深。

放在地板上的灯盏中,小小的火苗摇曳着。

“快到时间了吧。”

晴明望着昏暗的天棚说道。

那天棚随着灯火的摇曳.也披上了红光,徽徽摆来晃去。周围的板壁上,三人的身影向上延伸到天棚附近。

“我看不懂这和歌.不过晴明——”

博雅突然开口说道。

“怎么? ”

“深夜来访的那位女子,不知怎么我觉得她很可悲。”

“哦……”

“那么一大把年纪r ,却独自一人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不是吗? ”

“嗯。”

“好像有什么隐情,所以每天都到这观音堂来供献果实枝条之类,是不是? ”

“嗯。”

“这时,如水法师头一次跟她说话了。可爱的入哟,你的芳名叫做付‘么啊?

在这位女子听来,如水法师的声音听上去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意思吧。”

“嗯。”

“所以那位女子为了让他更了解自己.便将如水法师请到自己的草庵里。结果如水法师却逃之天天,令她非常伤心,这才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不是吗? ”

“哈哈——”

“只有夜里才来。说明这位女子不是人,恐怕是妖物之类.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很可悲的角­色­。”

“嗯。”

“我想弄懂和歌的意义,所以在仔细端详这些枝条和果实.看着看着,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博雅啊,你也许远远要比我更敏锐,更理解这首和歌的含意呢。”

暗明以一种意外认真的口气说道。

风声愈来愈响。

这时——好像有人冬冬地敲门。

“喂.如水法师.如水法师……”

是女子的声音。

细细的声音,似乎瞬间就会消逝一般,然而却清晰地传向耳际。

如水猛一哆嗦,身体僵硬起来,不安地看着晴明。

“请把门打开。我是市原野的女子……”

晴明用眼神示意如水不必害怕,自己站起身来。

晴明下到未铺地板的屋子.走近门口,站在那里。

“喂。如水法师。”

声音发出时,晴明将顶门棍取下来,把门朝旁边拉开。

只见门习站着一个人。

从她背后,飒地一下,一阵风吹来,无数的樱花瓣飘入小屋里。

晴明的头发朝后飘起来,灯火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似的摇动不已。

是个美丽的女子。

看见晴明.她的一双眼睛向左右两侧高高地吊起来。

啪嗒,啪嗒,左右两只眼角裂开,血滴如同眼泪一般,成串地滚落下来。

额头两端扑哧扑哧,刺破皮­肉­,生出来两只角。

“好啊,如水! 想叫­阴­阳师来降伏我吗? ”

女子吼叫时,晴明敏捷地走到女子面前:“请读读看。”

晴明把写有那首和歌的纸递给她。

女子接过来,看了一眼那首和歌。

“嗷呜——”

女子额头的角缩了进去,吊起的眼睛回复原状。

“这.呜呜,我的……呜呜,我的,我的,哦呜呜,哦呜呜,这是怎么回事?

居然有人懂得……”

可怖的是,从女子的红­唇­中,交替吐出女人和男人两种不同的声音。

女子手里拿着那张纸,呜咽着,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发疯似的扭动着身躯。

接着——噗地一下,女子陡然不见了。

刚才还站立着两个人的地方,此刻惟有疾风呼啸,花瓣狂舞着扑入小屋里来。

“就是说呀,博雅……”

晴明一面喝酒,一面被博雅纠缠不过,正在讲解那首和歌。

“柿子是指柿本人麻吕(柿本人麻吕.日本最古的诗集《万叶集》时代最优秀的抒情歌人.与山部赤人并称歌圣。生卒年来详。)大人。茅栗则指的是山部赤人(山部赤人.奈艮时代初期的歌人,生卒年不详,最后的和歌作于736 年。)大人。”

“什么? ”

“人麻吕大人的府第门前有棵柿子树。遂以柿本作为姓氏,这个故事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茅栗生长于赤人大人的坟墓旁,这也是很有名的故事嘛。想到这两样东西分别指柿本人麻吕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之后,这才想到可能与和歌有关。”

“那米槠子儿呢? ”

“不是‘果实’吗? 与‘我本是’(我本是,日文”果实“与‘我本是”同音,)谐音呀。我本来是’四位‘(四位.日文“米槠”发音与“四住”相同)之身——那米槠子儿传达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

“噢。”

“到这一步,自然就会想到那柑橘恐怕也跟和歌有关联。而提起有关柑橘的和歌.立刻浮现在脑中的就是这首……”

待到五月回

柑橘花初开

此香旧相识

萧郎袖底来

晴明朗声吟诵这首和歌。

“这首和歌.我把它用在刚才那首和歌的最后一句。

其实只要是吟咏柑橘的和歌,任何一首都是无所谓的。“

“唔。”

“柿本人麻吕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两人合起来作‘歌人’解释,这样,那和歌就写成了。”

“那么,这首和歌的意思呢? ”

“这个嘛……”

晴明低声解释和歌的意思。

“说起歌人,一般都用来指一个人物,但是根据场合不同,乜可以指所有写作和歌的人。也就是说,是这个意思……”

我是一个拥有两重人格的歌人

“首先表明了自己是这样一种存在。其次再讲述自己曾经是四位之身。这是先说男人的身份。最后女子寄托柑橘之花,表达自己的内心。往昔可待成追忆啊……,,”

这怎么说嘛,晴明,就凭着那么点树枝呀米槠子儿之类,你竟然搞清了这么复杂的事情…..“

博雅发出的与其说是赞叹之声,不如说是惊愕之言。

“不过,这一切全是因为,博雅啊,你跟我提起厂和歌这个词,这才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呢。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破解不了这果实呀树枝之类的谜。”

“晴明,你每当看到什么东西时,都要进行这样复杂的思考吗? ”

“并不复杂。”

“你不累吗? ”

“当然累啦。”

晴明笑着点点头。

“博雅,咱们明天去吧。”

“去什么地方? ”

“市原野,那女子的草庵。”

“为什么? ”

“得去向她打听许多事情。”

“打听什么? ”

“嗨,为什么她每天要把果实枝条之类送到这里来,她的名字叫什么,为什么会像那样,两个人的魂魄合为一体。

诸如此类的问题……“

“哦。”

“这些事其实我也还没弄明白呢。”

“这下我可放心啦。原来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晴明转向如水问道:“明天能否请您领路? ”

“就是那儿。”

如水手指着前方停住脚步。博雅站在他身旁。

“哦——”

博雅不禁惊呼出击。

撄树果然是美轮美奂、硕大无朋。

两株高大的老树需要仰视,树上樱花盛开。

花朵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将枝条压得低垂下去。

虽然无风,花瓣却飘飘洒洒,一刻不断地从枝条上飘落下来。

似乎惟有樱树下的那片空地上,静静地铺陈着清澄的空气。

两棵樱树下,有间小小的草庵。

三人缓步走去。于是,一个老妪悄无声息地步出了草庵。

美丽的绢质唐衣,翩跹地拖曳在地上。

三人驻足不前。

老妪也停下脚步。

晴明向前迈出两步,停住。

仿佛是回应晴明,老妪席地危然正座。

她化了妆。

而颊涂着白粉,嘴­唇­抹着口红。

樱树上晴明与老妪相对而坐。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吗? ”

老妪静静地开口问道。

“请问您尊姓芳名? ”

“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古今和歌集》(《古夸和歌集》.日本文学史上的第二部和歌集,纪贯之等编.成于905(一说914)年)中有这样一首和歌:

窈窕美如花

敢夸颜­色­好

奈何­淫­雨欺

徒见女儿老

“写这首和歌的人,便是我。”

“如此说来,您便是那位——”

“当年的少女小野小町(小野小町.著名的女歌人.同时以美貌著称于世。“小町”因此成为“美女”的代称.)。经历百年星霜后,便是眼前的我。”

“小町女史,您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呢? ”

“历经百年星霜后,小町我死去的场所,便是这两株樱树下。”

“是由于何种理由,您的魂魄依然羁滞于此世呢? ”

“因为我至今犹是未能成佛之身……”

“为什么说未能成佛? ”

“让您见笑了。凼为女子真是罪孽深重、可耻可- 冷的东西啊……”

已是老­妇­之身的小町徐徐站起身.一面起身,一面低低地唱起来:

前佛已然逝去兮

后佛尚未出世

生来幻梦中间兮

何物当思为现世她自己唱着,扬起手臂,缓缓起舞。

花瓣静静地飘落在她的手臂上。

身是水诱浮萍兮

身诱浮萍

亡去之身兮其更可悲

“我这身躯,等同于飘零在水上的浮萍。啊,想当年我的头发好比蝉翼般美艳,如同柳丝般飘舞风前。我的声音好似娇莺清啭——”

含露细胡枝

秋花更几时

红颜犹不及

转瞬畸零姿

“啊啊。想当年我何等骄慢,反而因此更加楚楚动人,攫夺了多少男人的心啊……”

随着老­妇­小町的翩翩舞姿,她脸上的皱纹渐渐减少,变成了一位美貌的少女。

展背——伸腰——樱花片片飞舞,静静地倾洒在她的垒身。

“也曾委身于身份高贵的男人,两情相许;也曾吟诗作赋,示爱抒情。生活得欢愉快乐。然而,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啊……”

小町的动作停止了。

“啊啊。白云苍狗变幻无常,连人心也如同随风翩跹飞舞的蝴蝶一样,时时不断变幻羽翅的颜­色­,美丽的姿­色­岂能永远保持不变呢? 随着年岁增长,美丽从我的容貌中消逝,而随着美丽的消逝,男人仍也从我身边离去了。啊啊,再没有比无人追求自己更让女子悲哀的事了……”

小町的脸慢慢地又变回老­妇­。

她的脸上,白发上,花瓣飘飘不绝地飞落下来。

“活得长久了,不知不觉中竟会受到世间卑贱女子的轻蔑,在众人面前出丑扬疾,任人指指戳戳,说瞧,那就是小町哟! 岁月流逝,年纪渐长,终于寿盈百岁而死于此处的老妪,便是我了。”

“……”

“我一心想再一次以美­色­博得众人喝彩,让人们盛赞:到底是小町! 哪怕仅仅是一夜风流,也希望与男人重享肌肤之亲。就是这个念头使我不得成佛啊。”

说到此,小町的表情转为严峻,仰望长天。

她突然神­色­大变。

“哈哈哈哈——”

发出男人的大笑声音。

“嗷.嗷,嗷嗷。小町哟小町哟小町哟,我的爱人啊,小町,你胡说些什么呀。说些什么胡话呀。你不是有我在吗? 我会来追求你呀。我会来吸吮你枯萎的Ru房呀。”

小町猛力地左右摇头。

啪嗒。

啪嗒。

她的头发左右甩动,拍打在脸上。

“我来追求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不,一万年,死而复生后,我也会告诉你,你那满是皱纹的面庞是美丽的。我还会亲吻你那只剩下三颗黄牙的小口。我不离开你.永不离开你。”

发出男声的小町,将为数不多的牙卤咬得嘎嘣响。

“你是谁? ”晴明问道。

小町依然用男声答道:“你不知道我吗? 我便是一连九十九夜,夜夜走访小町.到了第一百夜终于死于相思绝症的,人称深草少将的那个人呀……”

“什么九十九夜? ”

“此事你不知道? ”

“……”

“我迷恋上了这个小町,写情书给她。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可连一次回信都没得到。迷恋小町的男人多得很,可像我深草四位少将这样深深思恋小町的男人却是一个也没有呀。”

“……”

“不过,我惟一得到的一封回信,便是戏弄我.叫我连续一百夜走访她。夜夜不断风雨无阻,等到第一百夜到来时,便让我如愿以偿,这就叫‘百夜走’。可是,我连续走访了九十九夜,终于迎来了第一百夜,可我却再无力行走,一命呜呼了。

就是这窝心,就是这遗恨使我不得成佛,附体在小町身上了。”

“因为这个男人附在我身上,所以哪里都没有我的安居之地……”

“嗷! 因为我发过誓,愿化作烦恼之犬附于这个女子身上,­棒­打也不分开啊。”

“多么可悲可叹啊。”

口中交互发出男声和女声,小町开始从容不迫地起舞。

如此便化作烦恼之犬兮

任­棒­打也不分离

此等身姿兮可怖可惧

她发疯了。

老­妇­小町的眼中,理智已经消逝。

她疯狂地舞着。

巨大的樱树簌簌作响,花瓣纷纷飘落。

小町在花瓣飞舞中翩翩起舞。

“晴明——”

博雅唤道,然而晴明不做一声。

“正是我附体于这个女子,将她咒死了。哪怕是死后,我也不放过她……”

“你撒谎! ”

“撒什么谎? ”

“是谁应允的? 要我不间断地去那寺里供献果实与枝条,说是只要有人能破解其中的寓意,便离开我的躯体而去的? ”

“是我呀。”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呢? ”

“我可不放。你不是思恋那个和尚吗? 谁会放过你这个下贱女子! 我要永永远远地恋慕你。千年万年,直到时间的尽头。小町哟,任凭天地变幻,任你美貌不再,只有我的心永远不变。啊啊,无比的可爱呀,这个贱女子……”

“混账! ”

“哈哈哈哈! ”

“混帐! ”

“哈哈哈哈! 多开心啊,小町——”

老妪的眼中,泪水潸潸流落。

不知道是谁的泪水。

樱树在头顶上飒飒作响。

在飞旋飘荡的樱花雨中,小町舞姿翩跹。

一面起舞,一面流泪。

小町的额头上嘎吱作响,扭曲的角刺破皮­肉­,生了出来。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两人的哄笑在樱花雨中响起。

轰轰隆隆,樱树大声作响。

“晴明! ”博雅大喊。

博雅的眼中,泪水流淌。

“怎么啦? 你为什么站着不动? ”

晴明默默不语。

樱花雨中,小町疯狂地边笑边舞。

“晴明! ”

博雅喊叫着,仿佛悲鸣一般。

“怎么啦? 你是能够帮帮他们的呀! ”

晴明看着翩翩起舞的鬼,静静地左右摇头。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帮不上?!”

“我救不了他们。”

“不光是我晴明,任何人都救不了他们两个。”

“为什么? ”

“救不了,博雅……”

晴明的声音中甚至充满着深深的爱情。

“晴明,我……”

“博雅啊,对不起。有些事情是谁都无能为力的。”

晴明说着,仿佛齿间嚼着蓝­色­的火焰。

漫天飞旋的樱花雨中,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惟有鬼的声息在翩翩曼舞悲歌。

但尽吾心兮

但尽吾心,枕边榻上无数

呜呼欢郎难忘兮令我思慕

呜呼萧娘难忘兮令我思慕

卷六 桃园木柱节孔婴儿手招人

樱花谢尽,初夏的熏风吹拂。

安倍晴明横躺在外廊内,支起右肘,右手托着脸,漫不经意地眺望着庭院。

五月的风,似乎要将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也一并染成新绿的­色­彩。

博雅坐在晴明的近前,正静静地倾杯慢饮。

绿叶葳蕤的樱树上,还留有开残的樱花,一朵,两朵.三朵……

栎树,榉树,栗树。

各种树叶的颜­色­,花草的颜­色­,新鲜的绿­色­,全都淡淡的,­嫩­翠欲滴,令人不觉喟然长叹。

透过树木的梢头,露出蓝­色­的天空,飘拂着白­色­的云朵。

晴明横躺着,不时伸出左手,擎杯呷酒. “不知怎么,我感到忐忑不安,晴明。”

博雅陶然欲醉般望着眼前的风景说道。

“怎么了? ”

“呃,每年一到现在这个季节,我就会没来由地心慌意乱。也许应该说是高兴,还是该说是振奋? 又好像是这样一种心情:自己的心变成了那风,跟它们一块在天上飞驰……”

晴明嘴­唇­含着红山茶花瓣似的微笑,听着博雅说话。

“人心真是妙不可言啊……”

“呵呵。”

晴明不出声地笑了,缓缓地坐起身。

将后背靠在外廊的柱子一上,盘腿坐定后,又竖起左膝,左肘搁在膝盖上。

“要说妙不可言吧,晴明,平常无足轻重的小事情,有时真的竟会变得相当­阴­森可怖呢。”

“你指什么? ”

“有没有听说源高明大人桃园府邸的事? ”

“嗯.”

晴明点点头。

是这样一件事。

桃园府邸寝殿东南上房的木柱上,有一个节孔。

到了夜里,从那个节孔中就会有一只白­嫩­的婴儿的右手钻出来,飘飘忽忽地招手唤人。

那手招动不休,也不是刻意向谁招手,只是仿佛是在招呼人走过去。

最先发现的,是源高明雇来照料自己日常生活的贴身女佣小蔌。

“啊哟——”

她吓得失声尖叫。

那婴儿手也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不知不觉间,便会在夜间从木柱的节孔中伸出来,招呼人过来。

不知不觉间。在清晨之前又消失了。

“恐怕是鬼的一种吧。”

既然无害便罢了,高明并不以为意。但是毕竟家人惶惶不安,便用写上经文的纸将那木柱节孔层层卷缠起来。

然而.那婴儿手还是会出来。

又用画有佛像的纸将木拄层层卷缠起来,然而,还是出来。

“奇怪了。”高明喃喃道。

于是取出战场上用的箭矢,戳进了木柱节孔里。

从此,婴儿手便不再出来了……

“说是如果再出来的话,不免麻烦,所以把箭镞留在了节孔中。晴明,我听说这个故事时,毛骨悚然啊。这故事相当恐怖呀……”

“嗯。”

“跟什么鬼怪吃人之类的故事相比,细想一下,可不要恐怖得多吗? ”

“对啊。”

“晴明,是婴儿手啊,婴儿的……”

博雅将杯子放在地板上,双手抱在胸前,自顾自地点点头。

“像这种前因不明后果不清的事,其实更令人毛骨悚然呀。”

晴明愉快地望着博雅说道:“这个故事其实还有下文,你知不知道? ”

“下文?”

“嗯。”

“怎么叫事? 这个故事不是到此结束了吗? 还有仆么下文.我可不知道。”

“想知道吗? ”

“想知道。”

“故事足这样的。”

晴明开始讲述起来:

婴儿手不再出现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还是在那间屋子里,源高明正在独酌。

夜里——酒喝完了,贴身侍女小蔌预备好新酒端过来时,突然看到脚下有一样东西。

小小的,长长的——“咦,这里有什么东西。”

捡起来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人的手指头。

“啊呀! ”

小蔌尖声惊呼,一ρi股跌坐在地上。

高明立刻命人调查家中有没有人失去了手指.结果人人都十指健全。

那么,也许是什么人的恶作刷? 然而仔细查访后.也并无此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晚上,高明正打算就寝——啪嗒。

传来一计声响。

是什么声音? 高明拿起本打算吹熄的灯火,朝着发出声响的方向照去。

“那里又落下来一根手指头。”

晴明兴趣盎然地说道。

“手指头? ”

“是手指头。”

每天晚上都这样,总有手指头从天棚上落下来。

以为天棚上也许有个洞,手指头就是从那洞里掉落下来的。然而实际上却根本没有洞。连天棚里面都查过了,结果毫无异常。

仅仅是会有一根手指,啪嗒一下,掉落下来。

有时候好像是右手的食指,有时候又是左手大拇指,每次落下来的指头都不相同。还曾经连续两夜都是右手大拇指掉落下来。

究竟是从天棚的什么地方掉下来的.还是从空无一物的半空中掉下来的? 高明总是凝望指头掉落的地方,试图探寻究竟,但人无法永远盯着一处凝视不动。

每当他不留神偶一松懈时——啪嗒。声音便会响起。

移目看去,指头已经落在地板上了。

他一心想亲眼目睹指头到底是从哪儿掉落下来的,努力了多次,可每次结果都一样,看不到。

一不留神,或是倦意袭来——等回过神来时,指头已经掉落下来了。

高明终于忍无可忍,又把箭矢戳进天棚上他觉得可疑的地方。

于是,指头不再掉落下来了。

“这可太好啦。”博雅道。

“但是,并非如此。”

“什么? ”

“这下改成青蛙了。”

“什么青蛙? ”“每到夜间,那间房间里便会有青蛙出现。不知不觉中,就会突然发现青蛙满屋子乱爬……”

也跟手指一样,不清楚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等发现时,已经在地板上爬了。

这次,高明在房间四隅的地板上,全戳上了箭矢。

于是,青蛙终于不再出现了。

“可是取而代之……”

“怎么了? ”

“这下蛇又出来啦。”

是青蛇。

不光是那间房间,整个府邸都闹起蛇来了。

而且并不是仅仅一两条兢完了。

不分白昼黑夜,整个府邸满地爬着蛇。

柱子上,房梁上,地板上……

其中还混有蝮蛇。

这些蛇,叫家人一一捉住,又害怕它们作祟,于是便把这些蛇扔到其他地方去。

“仅仅三天,其数量竟然超过了一百条! ”

“超过一百条,三天之内? ……”

博雅也极为惊讶。

“这可怎么受得了? 不过,这些事我一无所知,还以为只是婴儿手呢……”

“毕竟不是什么美谈佳话嘛。高明大人对这些事一直是秘而不宣的。”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

“因为高明大人找我来商量了。”

“什么时候? ”

“今天早上。说无论如何要我到他家里去一趟。”

“你怎么回答的? ”

“我对他说今天和博雅约好一起喝酒的……”

“等等,晴明,我跟你说好来你这里,可没提过喝酒的事呀。”

“这不是在喝吗? ”

“唉,不过这个嘛……”

“嗨.这样不蛮好嘛。高明大人满脑袋都是自家的事,我和博雅喝不喝酒,他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嗯。”

“于是高明大人又说了。”

“他说什么? ”

“他说,如果博雅大人不介意的话,务必请同晴明大人一道光临寒舍。寒舍也预备有酒……”

晴明模仿高明当时的动作,行礼相邀。

“高明大人不是果然很在意酒的吗? ”

“在意的是你自己。”

“我可不在意。”

“那不就得了? ”

“唔……”

博雅无话可答。

“怎么样? 去不去? ”

“唔……”

“怎么样? ”

“好吧。”

“走吧! ”

“走吧! ”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不久.一位身穿男子般的浅黄|­色­常礼服、年龄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翩然出现在庭院里。

“青子.怎么了? ”

“源高明大人遣来的侍者,刚刚渡过一条戾桥……”

“哦,来得正是时候。”晴明说道。

青子缓缓地深鞠一躬,退了‘去。

刚一退出,倏然便踪影全消了。

“是阿式吗? ”

“嗯。”

阿式指的便是式神。是晴明所使唤的一种类似­精­灵的东西。

“博雅,你也听到了。咱们把剩下的酒喝光吧。”

晴明给博雅和自己的已经喝空的杯子里倒满酒,正好将瓶子倒空。

“来迎的使者到了。”

青子的声音仿佛柔软的风,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

来迎接的是一辆牛车。

博雅和晴明相对坐在牛车中。

蹄声笃笃,牛车向前驶去,没多久,便到了桃园府邸。

于是,就在那寝殿的一室之内,晴明及博雅与源高明相对而坐。

“呃,情况大致如此,所以想请晴明大人前来看看,家中是否有什么人搞鬼作祟。”

“嗯。”

晴明注意地看看天棚,又看看地板:“的确让人感到有点奇怪啊……”

刚说着,啪嗒,啪嗒,不知从天棚的什么地方掉下来两条大青蛇,落在地板上。

“哦! ”

博雅单膝立起,手握住腰间的长刀。

“啊,不必担心。”

高明“啪啪”拍了两下手,于是便有两个侍从手持着火钳似的两根木­棒­以及口

袋,走了进来,熟练地将两条蛇捡起来,放入袋中。

“失礼了。”

两个侍从行礼后退出房间。

“呃,两位也已经看到,不成体统啊。”高明叹道。

“刚才各处巡看时,柱子也罢房梁也罢,都没看见有蛇呀……”

博雅坐回原处,说道。

“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就会冒出来……”

重新审视四周,只见天棚的梁子上Сhā着一根箭矢,地板的四隅也各Сhā着一根箭矢。

“那么,这就是那根木柱喽。”

晴明指着高明背后的柱子说道。

“是的。”

“我可以看一看吗? ” “请。”

高明说毕,晴明便站起身来。

“就是这个节孔喽。”

“对。”

“里面好像有什么东两。”

“是箭矢的箭头戳在里面。”

“哦。”

晴明转身对着高明:“我想看看府上各处。”

“当然可以。请吧。”

晴明将各处巡视了一遍:“噢……”

晴明若有所思地从外廊来到庭院里。

“从这一带应该是可以看见如意岳(如意岳.山名.位于京都市左京区.海拔472 米.)的,不知是哪个方向……”

“在那边。”

晴明朝着所说的方向纵目望去。

“我明白了。”

说着,晴明回到原先的坐位坐下。

“请问,府上有没有水井? ”

“有啊。难道……”

“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

“如此说来,好像最近水量有所减少,只有平时的一半左右。”

“是吗? ”

晴明再次扫视了众人一眼。

“断了如意岳气脉的,大概就是这位小蔌喽.”

“什么?!”

高明望了望小蔌。

连小蔌自己也不解其意,不禁愕然。

“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明忙问。

“其实这京都之地,乃是天地巨大气脉流入交汇之所。

北侧船冈山一带的大地龙,与东侧贺茂川的水龙,流汇于京都之地.而那地龙所饮之水,便来自神泉苑的池子。“

“唔,嗯……”

“可是,流汇于此的气脉之力,如果听其自然,则会流走消散。而阻止其流散的,便是东寺与两寺高大的佛塔……”

“……”

“然而,光是阻止还不够。还需要将漫溢出来的气,一点点地送还给外边的天地。那就是位于东南的鸟边野的使命了。”

“什么? ……”

鸟边野——在京都,死者或土葬或火葬,其场所便是鸟边野。

“高明大人,小蔌怀有身孕。”

“什么?!”

高明看着小蔌。

“真的吗? ”

“是。”

小蔌双手触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说起来,就是小蔌和她腹中的胎儿.将从贵府通过的气脉在这里阻断了。因此,从贵府地下通过的气脉力量漫溢出来,便要向外消散。那婴儿手、手指、青蛙、蛇,都是大地水龙百般挣扎,试图冲出来所造成的。”

“原来如此啊……”

“我想大地气脉一旦被阻止,水井之中一定会有所变化,所以刚刚才会这样问,结果不出所料……”

“那么.该如何是好呢? ” “将柱子上的箭镞,天棚上Сhā着的箭矢,还有地板上扎着的箭矢统统拔掉。在

贵府私地的东南角,建造一个类似鸟边野的小冢。这样,就会一切回复原状了。”

“回复原状? ”

“就是说,顶多是婴儿手出来而已,并没什么妨碍。

如果胡乱改变大地气脉,那就不光是蛇出来,只怕还会有更糟糕的事呢……“

“更糟糕的事? ”

“比如说.家主患人病死去。”

“明白啦。马上就……”

“如果将这位小蔌送出府邸的话,那么种种怪异都会消失。但如果想留她在身

边的话,那么就必须按照刚才所说的那样做了。”

“如果孩子生下来呢? ”

“生下来以后,就会一切回复原状。高明大人您如何处置,那就不是晴明所应该置喙的事了。”

晴明深深行了个礼。

“晴明啊,小蔌腹牢之子,会是高明大人的孩子吗? ”

博雅在归途的牛车中间晴明。

“呃,大概是吧。”

“哼,把人家喊到那儿去。原来是为这个嘛……”

博雅自顾自地点头道。

“对了,这儿有高明大人送的酒。”

说着,晴明将酒瓶拿起来给博雅看:“回家后,咱们继续喝酒,就是它啦。”

“嗯。”

博雅点点头。

于是按照晴明所说依法行事,高明府邸的怪异消失了,惟有婴儿手夜里摇摇晃晃地招来招去。后来,小蔌生下孩子后,婴儿手也不再出现了。

卷七 源博雅堀川桥逢妖女

有一位名叫源博雅的男子。

他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官人,也是一位雅乐(日本古代的宫廷音乐.)家。

他的父亲是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

母亲则是藤原时平(平安时代中期的公卿,正二品左大臣。)的女儿。

一说生于延喜十八年(即公元918 年。),另一说生于延喜二十二年(即公元922 年。)。

比起紫式部及清少纳言来,还要早一个时代,是一位如匾呼吸空气一般呼吸过宫廷风雅的人物。天延二年(即公元974 年。)叙从三位,是身份高贵的殿上人。

关于源博雅这个人物,我们先来讲述一下。

根据史料,他是一位卓越超群的才子。

“万事皆志趣高洁,犹­精­于管弦之道。”

说他多才多艺,尤其擅长管乐和弦乐,对此道­精­通之极。《今昔物语集》有这样的记载。

据说他琵琶弹得曲尽其妙,笛子也吹得高明之至。

这个时代,已经进入遭际两大魔鬼的时代。

从京城来看,二者都位于东北方向,恰好是鬼门方位。

其一为东北地方的魔鬼阿台路夷,为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所火。

另一个是关东地方的魔鬼平将门。将门所兴之乱,也为征夷大将军藤原忠文所平定。

当时的惯例是,将朝廷之外的势力统统称做夷狄,将其视为魔鬼而加以诛灭。

每次扑灭一个恶鬼.都城似乎就将黑暗与魔鬼更深刻、更严峻地拥入了自身内部。

京都城本身就是根据从中国传来的­阴­阳五行说建造而成的一个巨大咒法空间。

北方有玄武船冈山,东有青龙贺茂川,南有朱雀巨椋池,西则配以山阳、山­阴­二道作为白虎,按照四神相应的理念,建成了这座都城。东南西北四方配以四神兽,而东北角鬼门方位.则置以比壑山延历寺。这样的安排,并非偶然。

当初桓武天皇兴建这座都城,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以免受因藤原种继暗杀事件而遭株连、被废黜的早良亲王冤魂的咒诅。

放弃经营十载的长冈京,开始建设平安京,便在这个时候。

朝廷内部经常发生权利斗争。一种被称做蛊毒的咒法之类屡屡实施,仿佛是家常便饭。

京都便是一个咒诅的温室,在其内部培育着黑暗与魔鬼。

被称做­阴­阳师的技术专家,便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风雅与魔鬼在黑晴中,时而放­射­出苍白的磷光,时而又散发着微弱的金­色­光芒,难以分辨地混杂交融着。

人们屏息敛气,在这黑暗之中,与魔鬼及­阴­魂们和平共处。

博雅便是呼吸着宫廷中风雅而又妖异的黑暗,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一位文人,或者说乐人。

关于源博雅的文献史料留存下来很多。

多为与丝竹,即琵琶、琴、笛子等相关的逸闻。实际上他不仅­精­于演奏琵琶和龙笛之类,而且还擅长作曲。源博雅作的雅乐《长庆子》,是舞乐会结束时必定演奏的退场乐,至今仍然经常演奏。

曲中似乎羼人了南方谱系的调7-,今天听起来,仍然不失为典雅纤细的名曲。

“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

《续教训抄》中也这样记载。

据同一本古籍《续教训抄》记载,博雅降生时,便有瑞象显现。

据说,东山里住着一位名叫圣心的上人。

这位圣心上人有一次听到天上传来妙不可言的乐音。

其音乐的编制为:二笛、二笙、一筝、一琵琶、一鼓。

这些乐器合奏出美妙的音乐,不像是凡间的音乐。

“何奇妙吉祥也欤! ”

上人走出草庵,寻着那乐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走至近处一看,原来是某户大家宅邸,正有一位婴儿即将诞生。

不久,婴儿降生,与此同时,乐音也停息了.这时生下来的婴儿,便是博雅。

不论这是事实,还是后人的附会,能够留下这样的逸闻,足见源博雅音乐才华的卓越不凡。

他的音乐,还曾数度拯救过博雅自己的身家­性­命。

同样根据《续教训抄》记载,式部卿宫,也就是敦实亲王,曾经对源博雅心怀怨怼。

也就是说,敦实亲王对源博雅怀恨在心。

为什么会怀恨在心,《续教训抄》中没有记录。

附带说明一下.所谓亲王.指的是天皇的兄弟姐妹和子女,如果是女­性­,则称为内亲王。这是效法隋唐的制度。

同为继承天皇血统者.彼此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明争暗斗,我们不妨驰骋想像,但是不论现在还是当时.这种故事都湮没在黑暗之中,深藏不露。

原因竟与两人都十分擅长的音乐有关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这位式部卿宫命令“勇徒等数十人”,图谋刺杀博雅。

于是,一天夜里,数十名刺客手执长刀,前去刺杀博雅。而博雅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根据前书描述,早已过了深更半夜,博雅却不睡觉,而将寝殿两侧的“格子拉门开一扇许”,就是说,将边门洞开,眺望着黎明之前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山头。

“多好的月­色­啊……”

大概他会陶然欲醉,这么喃喃自语吧。

一般来说.倘使有人对自己怀恨在心,自己总会有所觉祭。

既然古籍上明确记载着是“怨怼”,那么难以想像这次暗杀是出于与博雅自己无关的政治理由。而对方派出的刺客达数十人之多,可想而知,仇恨是很深的。

那天深夜,还将格子门洞然大开,独自一人赏月,说明博雅对自己遭受旁人仇恨一事,丝毫不曾察觉。

可见他是个不谙世事,对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非常漠然的人。

但是,倘若由此而引出这样的结论,认为他“原来是个不识世间疾苦的公于哥儿! ”这样去看待博雅的话,那便乏味得很了。

其实,博雅身处宫中,比别人过得更加艰辛。然而对他来说,这种苦楚并没有导致仇恨他人的恶意。

恐怕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里,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率真,有时竟至愚直的地步。

而这又恰好是博雅这个人的酊爱之处。

可以想像,不管是何等的悲哀,这个男子汉都会畅快地、率直地、面对面地表现自己的悲哀。

如果我们设定,人人心底偶尔都会隐藏着的恶意这种负的情感,但博雅这个男子汉的内心里却从不曾有过。作为小说的个­性­塑造,我想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吧。

一定是正因如此,他才无法想像别人竟会心怀负的情感,以致派遣刺客暗杀自己。也说不定正是博雅的这种雍容大度使得式部卿宫在心中怀上了那负的情感。不过,我们也无须想像那么多吧。

总之,博雅正在赏月。

也许会有泪水扑簌簌地,顺着博雅的面颊流下来。

博雅从里间取出大筚篥,含在两­唇­之间。

所谓筚篥,是一种竹制管乐器——竖笛。

博雅吹奏的筚篥之音,飘飘地流入夜气之甲。

这是盖世无双的竖笛名家源博雅心有所感而吹出的乐音。

前来暗杀博雅的“勇徒等数十人”深受震动。

他们来到博雅府邸,传入耳中的却是清越的笛声。而目吹笛的博雅本人竟将门户洞开,独坐在卧室的外廊内,沐浴着蓝幽幽的月­色­,吹着笛子。定睛望去,只见他的面颊上涕泪横流。

“勇徒等闻之,不觉泪下.”

前面提到的那本书中这样记载。

就是说,前来暗杀博雅的汉子们,听到博雅的笛声,竟不觉留下眼泪。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刺客们不忍下手刺杀博雅,无功而返。当然,博雅对此一无所知。

“为何不斩杀博雅? ”式部卿宫问道。

“哦……那可是怎么也下不了手啊。”

勇徒们汇报了理由,这次轮到式部卿宫扑簌簌地泪流满面了。

最终——“同流热泪而捐弃怨怼。”

于是,式部卿宫摒弃了刺杀博雅的念头。

此外,《古今著闻集》里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盗人入博雅三位家。

三位( 即博雅) 逃匿于地板之下。盗人归去,( 博雅) 出来,见家中了无残物,皆为盗人所盗。

惟饰橱内尚存筚篥一,三位取而吹之.盗人于逃遁途中遥闻乐声,情感难抑,遂归返,云:“适才闻筚篥之音,悲而可敬,恶。顿改。所盗之物悉数奉还。”

放下所盗之物,行礼而去。往昔盗人亦有风雅之心若此耶。

这个故事说的是,强盗闯进博雅府邸,抢劫一空,只剩下一支笛子。强盗走后,躲藏在地板下的博雅爬出来,吹起笛子。于是,强盗为笛声所感动,在奔逃的途中掉头回来,将劫掠的物品完壁归赵。

这也是博雅的笛声救了博雅的故事。

与博雅的笛声呼应的,并不仅限于人。天地之­精­灵、鬼魅,甚至有时并无意志与生命的东西也会发生感应。

《江谈抄》记载,博雅吹笛时,连宫中屋顶的兽头瓦都会掉落下来。

博雅拥有一管天下无双的名笛。名字叫做“叶二”。

“叶二者,高名之横笛也。号朱雀门鬼之笛者即是也。”

《江谈抄》中这样写道。

这叶二,是博雅得自朱雀门鬼之手的笛子,这段逸闻记载于《十训抄》中。

博雅三位,尝于月明之夜便服游于朱雀门前,终夜吹笛。一人着同样便服,亦吹笛,不知何许人也,其笛音妙绝,此世无伦。奇之,趋前觑观,乃未曾见者也。

我亦不言,彼亦不语。

如是,每月夜即往而会之,吹笛彻夜。

见彼笛音绝佳,故试换而吹之,果世之所无者也。

其后,每月明之时即往,相会而吹笛.然并不言及还本笛事,遂终来相换。

三位物故后,帝得此笛,令当世名手吹之.竞无吹出其音者。

后有一名净藏者,善吹笛。召令吹之.不下于三位。帝有感而日:“闻此笛主得之于朱雀门边。净藏可至此处吹也。”

月夜,净藏奉命赴彼处吹笛。门楼之上一高洪之声赞日:“此笛犹然佳品哉。”

以此奏达帝听,始知系鬼之笛也。

遂赐名叶二,乃天下第一笛也。

后传至御堂入道大人手中,此后造宇治殿平等院时。纳于经藏.此笛有二叶。

一赤,一青,相传朝朝有露于其上。但当京极公( 宇治公子师实) 观览时,赤叶遗落,朝露亦无。

说的是源博雅将自己吹的笛子与朱雀门鬼所吹之笛安换的故事。

回顾这些故事,我们会注意到一个事实。

那就是博雅的“无私”。

降生之时响起美妙的乐音,这并非出于博雅的意志。

至于前来刺杀博雅的汉子们最终无功而返,也不是博雅刻意吹笛阻止他们的。

强盗将所盗之物完璧奉还,也不是博雅为了让强盗归还所盗之物而吹起笛子的。

鬼和博雅交换笛子,也并非博雅刻意谋求的。

在所有这些场合,博雅只不过是一心吹起笛子而已。

如同天地感应于他的笛声一样,入、­精­灵、鬼也同样感应——难道不是这样吗? 对于自己的笛声所拥有的感召力,博雅自身全无自觉,这一点也十分可喜。正如博雅的友人安倍晴明爱说的,这个人物——“是个好汉子。”

笔者以为这便是明证。

是啊,博雅是个好汉子,而且可爱。

在男子汉的魅力中,加入博雅这样的可爱,不亦甚佳乎?

在这个汉子所具备的各种可喜的特质中,认真无疑也是其中之一,这一点也不妨在此提一提吧。

在《今昔物语集》中,源博雅登场的故事有两则.即《源博雅赴会坂盲处物语》以及《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前者说的是博雅到琵琶法师蝉丸处去学习琵琶秘曲.充分表现了好汉博雅的纯真­性­格。不妨说,是这则Сhā话决定了本系列故事中的博雅形象。

后者说的是博雅将被鬼盗去、雅名叫做“玄象”的琵琶,从鬼的手中夺回来的故事。在这则故事中,博雅所起的作用非常有趣。

关于这两则故事,业已写进晴明和博雅大显身手的故事里,在此不再赘言。

如果要再写点什么的话,那便是有关博雅自己写的著作了。

源博雅写过《长竹谱》等好几卷关于音乐的著作.此外奉天皇敕命,撰写《新撰乐谱》等。

在这部书的跋文中,博雅这样写道:余隶《万秋乐》时,自序始至六帖毕.无不落泪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为以筝弹《万秋乐》之身。凡调子中《盘涉调》殊胜,乐谱中《万秋乐》殊胜也.博雅说的是,他用筝演奏《万秋乐》这支曲子时,从第一帖弹至第六帖,没有不落泪的。

这仿佛只是泛泛之谈,却似乎可以听到博雅亲口在说:姑且不管旁人怎么样——“至少我自己是必定要流泪的。”

恐怕是这样——演奏五次的话便会是五次,演奏十次的话便会是十次,这个汉子毫无疑问要油然抛洒热泪的。

博雅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种非常小说化的个­性­.便形成于笔者的胸中。

梅雨似乎已经过去。

直至几天之前,日复一日,比针还细的雨丝连绵不断,身上穿的衣服也仿佛终日带着湿气。然而从昨夜起.云团开始流动起来,逐渐消散了。

今夜,从乌云缝隙中露出了澄澈的夜空。从小板窗下部望去,只见夏季的星辰闪烁明亮,云间青幽幽的月亮忽隐忽现。

清凉殿上——执行宿卫任务的官吏们聚集在靠近外廊的厢房.正在聊天。

宿卫,也就是值夜。然而守卫宫内清凉殿的人因为宫位高,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

点起灯火,宿卫们便神聊起来,谈论白日里不便议论的闲话和宫中的流言飞语。

什么谁谁与某处某女子交好,养下孩子啦;近来某某是否有些太出风头呀,前日竟然在圣上面前说出那种话来;哦对对,就是这话,不过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呀.

其实这事呀……

大概都是诸如此类漫无边际的闲言碎语。而近日来大家值班时谈论的话题.清一­色­全是发生在三条东堀川桥的奇事。

“怎么样呀,今夜大概也会出来吧……”

某人说道。

“恐怕会出来的吧。”

另外一个人附和道。

“我看呀,有人过去,它才会出来。谁都不去的话.大概什么东西也不会出来吧。”

“可是一有人去,它就出来。这不就是说,它一直都在那儿吗? ”

“那可不一定。因为有人去,所以它才出来。没人去便不出来。想想看嘛,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妖物独自一个站在桥边。这难道不是很可怕的情形吗? ”

“嗯……”

“嗯……”

官阶或三位或四位、身份高贵的人们议论不休。

“再派个人前去打探打探怎么样? ”

“啊.好主意! ”

“派谁去? ”

“我可敬谢不敏。”

“谁最先说起来的谁自己去,怎么样? ”

“我只不过是问问怎么样罢了。话既然这么说,那么阁下自己去不就很合适吗? ”

“你想强加于人啊! ”

“什么话。你才强加于人呢。”

“不不,是你是你。”

就这么­唇­枪舌剑地你来一言我往一语之际,萤火虫三三两两.飞过夜晚的庭院而去。

源博雅不即不离地坐在一角,有意无意地听着大家交谈,眼睛看着黑暗的庭院中飘飘忽忽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对于此刻传人耳际的这类话题,博雅并不感到厌烦。

固然不妨加入谈话圈子,但是照眼下这种情形推演下去的话,看来最终势必又得有人到那三条堀川桥去走一遭不可。而倘在这种时候加入谈话,结果嘛……

“去的人明摆着是我喽。”

博雅如此思忖着。

一直是这样,这类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总是自然而然地落到自己头上。

说起来,此刻谈论的话题,起源于七日之前那个晚上一桩偶然的小事。

地点也是在这清凉殿。

在值班的人们中间,传开了这个故事。

“喂,听说出来了。”

不知是谁这样开了头。

“出来什么啦? ”

问话的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喏,就是三条堀川桥嘛。”

最先开口的男子说道。 于是便有人接过茬去:“哦。三条东堀川桥妖物那件事,我也听说过。”

说这话的,是藤原景直。

“什么事? ”

问话的是源忠正。

“呃,就是小野清麻吕大人遇到的那个女子嘛。”

橘右介口中刚刚提及女子二字,在场的几乎所有殿上人,几乎立刻都变成了这个话题的当事人。

“喂,是怎么回事? ”

“我可不知道哦。”

“我倒听说过。”

“这件事可真是怪极了。”

就这样,值夜的男人们聊了起来。

细细的雨无声地下着,为了避开潮湿的夜气,板窗已经放了下来,关得牢牢的。

灯光在橘右介的眸子里飘飘忽忽地摇来荡去,他说:“诸位,好好听我说嘛……”

他开始讲起这样一个故事。

大约三天前,也是一个细雨如雾的晚上,小野清麻吕带着两个侍从,乘坐牛车赶去与相好的女子幽会。

女子住在何处就不管了,总之要去她的府邸,途中必须由西向东穿过三条东堀川桥。

那座桥本身已经快腐朽了,都说如果发生大水什么的,恐怕桥就会被冲垮。

据说等到梅雨季节一过去,就要立刻安排工人把它拆掉重建。

牛车来到了这座堀川桥前。

河宽约七间(间,日本古代的长度单位.一间约合l.82米。),相当于十二米多。架在河上的桥,长近十间,约合十八米多。

由于已经腐朽,所以掉落的木板随处可见,从桥面能望见水面。

每当牛车轧上去时,便会咕咚咕咚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来到挢当中时,突然,牛车停下了。

“出什么事了? ”清麻吕朝外边的侍从喊道。

“有一个女子。”侍从答道。

“女子? ”

清麻吕挑起竹栅车的上帘,向前望去,只见约三间开外,东侧桥堍,依稀站着一个白乎乎的东西。

借着侍从点在竹栅车前的灯光,仔细看去,果然是个女子。

她上着绫罗短褂,下穿挺括的厚裙,全身上下纯白一­色­。白衣上映着红­色­的火焰,看上去仿佛在摇摇晃晃。

奇怪,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单身女子……

偷眼望去,是一位年纪约在三十左右,头发乌黑.肤­色­雪白的­妇­人。

看来大概是妖魔啦……

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清麻吕,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

“桥已腐朽.车轮轧在桥板脱落之处,刺耳难忍。请弃车徒步过桥。”

“你要我徒步过桥?”

“是。”

如雾的细雨中,浑身雪白的女子点头称是。

任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除了深更半夜独自一人站在这种地方以外,并不见有什么妖异之处。

刚才畏缩不已的清麻吕,心情稍稍镇定下来。

他强硬起来。

“那可不行。”清麻吕说道。

相好的正在等着自己呢。

此刻,临时打退堂鼓的话,比起眼前这个女子来,那位相好的女子可更加可怖。

“如果您要通过的话,有一事相托……”

“什么事? ”

“听说这座堀川桥,一等梅雨季节过去就要拆除,重建新桥……”

“哦,听说的确如此。”

“相托之事,正是为此……”

“那么,是什么事呢? ”

“能否请您奏闻圣上,拆桥之事,不要在出梅之后立即动工,请再等七天左右

……”

“为什么? ”

“事出有因。请不要追问理由。”

“什么? ”

理由不能说,但是请上奏圣上,将重建新桥的事后延。女子便是这么要求的。

不胜惶恐,因受托于某女子之故……

如果就这么奏请圣上将筑桥工程后延,此事根本没有可能。

“不行不行……”

说着,清麻吕向侍从使了个眼­色­:“不要紧。冲过去。”

咕咚——车轮还没有转到一圈。

“那么,就不得已啦……”

女子将雪白的右手伸近怀中,拿出来时,只见手掌上有无数的红­色­东西在跳动。

蛇? 那每一个都是一条红­色­的小蛇。

刷! 女子将右掌上的蛇群撒了出去。

刚一落到桥上,只见满地的小红蛇便此起彼伏地抬起头来——起初看上去好像是这样。

然而,其实并非如此,看似小红蛇的东西,扭动着躯体窜来窜去,冉冉地升腾起来。原来是火焰。

那火焰舔舐着桥面,朝着清麻吕的车子逼近过来。

“恻财! ”

清麻吕高声尖叫,慌忙命令侍从道:“掉头! 快掉头! ”

侍从们慌手慌脚,好不容易在桥中央掉转车头,逃回两岸。

停下车来回头一看——本来应该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竟然踪影全无,桥一如旧态,也不见女子的身影。惟有古旧的挢,在侍从们手执的火把照耀下,浴着蒙蒙细雨,朦胧可见。

“听说清麻吕大人在车中抖个不停呢。”橘右介说。

“听说他那天晚上也没去相好的家,逃回府邸后,念佛念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呢。”

说这话的,是藤原景直。

“唉呀,惨不忍睹啊。”

“大概是做梦吧。”

“只怕不是做梦,是遇上妖物了吧。这么丁点事,有什么可逃的。”

“恐怕是老狐狸­精­变化的吧。”

“唉呀,没出息。”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表感想。

“我是本来就不相信什么妖魔鬼怪的。是人自己内心的迷惘和恐怖,让人们看见这些东西的。实际上,大概桥根本就没燃烧……”

源忠正加强了口气。

“那么,今天夜里谁到堀川桥去看看,怎么样? ”

有人建议道。

“哦,这很好玩呀。”

虽说是值夜,其实并没有¨么特别的事情要做。

反正夜间闲得无聊。

众人随口附和:“好啊好啊。”

于是便决定下来了。

可是,谁去呢? 派一个人去堀川桥,此事固然有趣,然而谁也不肯主动表态说自己愿去。

一来二往之间——“源忠正大人怎么样啊? ”

有人这样提议。

‘’嗯。好主意。忠正大人反正不相信狐狸妖怪变化之类。既然如此,去一趟怎么样? “

“这个主意好。”

众人的意见立刻统一起来。

除了遵循惯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例行公事外,这帮家伙整天想的就是寻求乐趣打发无聊。

在这样一种沙龙似的聚会里,是没办法从气氛如此热烈的话题中退步抽身的。

一旦逃脱,便会谣诼四起,被说成不通风雅的人,从此被驱逐到这个宫廷沙龙的角落里。

对于宫廷人来说,再也没有比在宫廷里无人理睬更为悲哀的事情了。

若想退步推身,就必须得想出令人惊讶的漂亮理由,再流畅地咏上一两首恰到好处的和歌,巧妙地全身而退。

而源忠正并不具备这样的聪明才智。

尽管想方设法试图避开众人的矛头,却终于未能躲过。

“好吧,就去一趟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牛车驶离皇宫。

竹栅车上,跟着三个侍从。

忠正让三人带上长刀,他自己也带着长刀。

也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

牛车走动。

吱,吱……车轴作响。

吱吱。

吱吱。

穿过朱雀门,驶出宫门,沿着朱雀大路而下,来到三条大道,向左转。顺着三条大道向东行去,没多久便驶上堀川流过的堀川小路。道路宽约二十间,其中约三分之一的宽度为堀川河流占去。

走了没几步路。

“喂.没事吗? ”

忠正从车里询问外边的侍从。

“没事。”

侍从答道。

“喂! 有什么异样吗? ”

又过了一小会儿,忠正又问了。

“没有。”

“没有就好。有的话反而不好办……”

海口虽夸得不小,可忠正的声音此刻却在颤抖。

不久,上了三条大道,折向左。蹄声笃笃,牛车向前行去,终于驶上了堀川小路。

车子停住了。

“大人,下面该怎么办? ”侍从请示道。

忠正掀起上帘.观测前方。只见雨雾深处,朦朦胧胧可以看到桥头。

“没……没关系。”

“真的不要紧吗? ”

侍从也能感到忠正的胆怯。

“前……前进。”忠正说道。

吱——车轴再度作响,车身移动了。

“马上就要到堀川挢了……”侍从说。

“呃,嗯嗯。”

忠正咬紧牙关,呻吟似的,仅仅点了点头。

一直在地面上行驶的牛车声,很快变成了轧在木板上的声音。

忠正魂飞魄散。

他紧闭双眼,在车中念起佛来。

牙齿咬得紧紧的。

如果咬得松点的话,牙齿与牙齿相撞的声音就可能传出去。

就在这忠正的耳边。突然——“有……有人! ”

响起了侍从的声音。

“什……什么? ”

车子停住了。

忠正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是……是女人! ”

“啊! ”

忠正发出痉挛的声音,他惊呼:“掉头! 快掉头! 快把车头掉过去! ”

忠正不曾向外边看一眼,车身就在桥上掉转方向,疾驶到来。

忠正面­色­苍白地回到宫内,可是由于自己,十么也没看到,当别人问他:“怎么样? ”

他无话可答,只得说:“一个女子站在那儿。”

“发生了什么? ”

“不是说了吗? 一个女子站在那儿。”

“你看见了吗? ”

“呃,嗯。”

“长得什么样? ”

他被问得语塞,无言以对。

这时候,其他人从侍从哪儿打听来了消息。

于是真相大白。原来是侍从看见对岸桥畔依稀站着一个似乎是女子的白­色­影子,忠正只是听了侍从的报告,连一眼也不曾朝外面看过,就驱车返回来了。

“忠正大人只会说嘴。”

这样的风言风语便传播开来。

随后前往三条东堀川桥去的,是一个名叫梅津春信的武士.也是值夜的时候,藤原景直将这位梅津春信带了来。

在宫廷中,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不久前,单枪匹马将三个闹得都城上下不安的强盗制服了的,便是这个人物。

宫中接到密告说,三个强盗准备闯入油坊作案。于是他便扮做油坊小厮守株待兔,等三个强盗摸进来时,斩杀了两个,活捉了一名。

三个强盗行劫时,见了女人便­奸­­淫­.倘若有人看见他们的脸,便一律当场杀人灭口,三个强盗同手下使唤的两个爪牙,因为分赃不均而发生内讧,一个爪牙被强盗杀死,另一个九死一生逃出来.于是密告了三个强盗下一步的作案计划。

三人摸进油坊时,春信站在黑影里,问道:“喂,你们便是强盗吗? ”

一个强盗一声不响地拔出刀来。

“啊呀! ”

大吼一声,一刀劈了过来。

春信闪身让过这一刀,踏进一步,将手中所执的长刀深深地刺进了这个汉子的颈脖里。

第二个汉子举刀砍过来,春信拔出刀来,顺手向上一挑,就势砍落下去。刀刃从汉子的左肩向下斩了过去。

对第三个转身九逃的汉字,春信从背届喝道:“不许逃! 逃就一刀斩了你! ”

听到这一声怒吼,那汉子扔下手中的长刀,双膝跪在地下。乞求饶命。

等到在外面守候的官员进来时,三个强盗中有两个已经毙命,活着的一个也被反剪双手,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这桩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春天。

春信是力大无比的武士。

其力量之大,据说能够用手指抓着马蹄,生生把它撕裂下来。听说有一次天皇为了测试他的力气,曾下令将三件弄湿的狩衣叠在一起,让这位春信徒手去拧。结果他竞若无其事地把它拧断了。

“怎么样,我想请这位春信到桥边走一遭。”

带春信来的藤原景直说道。

“哦,有意思。”

“这是桥头女和春信的较量嘛。”

于是决定由春信去。

景直问,是否需要派人同去。

“我一个人就够了。”

春信说着,走出了宫廷。

于是春信单独一人徒步前往堀川桥。

“哎呀,到底不愧是春信大人。”

“这才是真正的武土气概呀。”

值夜的人们七嘴八舌赞扬春信。然而,春信却迟迟不归。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时间流逝.终于到了早晨。

东方泛白,天已渐渐亮了,三四名侍从去堀川桥边打探,发现在东桥头,春信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春信被抬回宫廷,终于苏醒过来。据他说事情是这样的——走出宫廷时,细雨如雾,可是走到桥畔时,雨已经停了.变成了雾气。

春信一手举着火把,腰际悬着斩杀了两个强盗的长刀。

春信脚踏着桥板,一步一步走在桥的中央。

走过桥去一看,果然,东头桥堍立着一个身穿白­色­的短褂和浆裙的女子。

春信迈步走过去。

“啊,春信大人。”

女子低声呼唤春信的名字。

春信停住脚步。

春信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子。

细长脸庞,肤­色­之白,不像是此世之人。

皮肤自得几乎透明,似乎可以看得见背后的东西。

仿佛是由弥漫的雾气凝结而成的女子。

为什么这个女子知道我的名字呢? 看来一定正是妖物。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

“春信大人的勇武,都中上上下下谁人不知! ”可是,名字倒也罢了,怎么连我的相貌也知道¨“

嘻嘻。女子抿起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

“因为春信大人从这桥上来来往往走过好多次,邪时就已经记住了。”

诚如女子所言,春信的确曾经好几次经过这座桥。

话虽如此,其实不仅春信,满城的人们都从这座桥E 走过。

还没采得及问,女子却先开口了。

“春信大人,今有一事相求,盼望大人同意。”

“你先说说看。”

“是。”

女子行了一礼,用右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女子的右掌上托着一小块白­色­的石子。

“那是什么? ”

“务请春信大人帮忙拿住这石子……”

“拿住这石子吗? ”

“是。”

“光是拿着就行了吗? ”

“是。”

说着,女子把那白­色­的、圆圆的小石子般的东西递过来,春信不觉用左手接了过来。

好重。

看上去是个小石子,重量恐怕要相当于大过手掌的石块。

他右手执着火把,却几乎情不自禁要添上右手去托住它。

“哦? ”

拿上手之后,那石子好像在手中慢慢地变得重起来。

不仅如此,随着重量的增加,那小石子在手中越变越大,而且越大便越重。

“哦! ”

春信哼出声来。

那白­色­小石子居然还发热,而且捧在手中仿佛有脉搏跳动一般,忽而膨胀开来,忽而又缩小了。膨胀时便长大.缩小时要比膨胀时略小些——但却绝不回到原先的大小。

反反复复地忽而膨胀忽而缩小,体积却不断地变大。

随着体积变大,分量也变重,而随着分量变重,体积又越变越大。

这简直——春信想道:“不就是活物吗! ”

终于,又大又重,仅仅一只左手无论如何也拿不住了。

“请两只手一起来吧。”

女子把春信手中的火把拿开了。

“呜。”

春信双手抱住那块石头。

已经和人头差不多大小,重量感觉分明是大块的岩石。

已达到常人五个也拿不动的分量了。

“怎么样? 拿不动了吧? ”

“还早还早。”

春信的额头涔涔地冒出汗水,顺着面颊流到粗壮的颈脖,再从衣领淌进胸膛。

“啊呀,流了这么多汗呢……”

“什么话! ”

“还会越来越重的,您还行吗? ”

“小事一桩,算得了什么。”

春信的脸已经变得血红。

原先只是白­色­小石子,现在已经成了一抱大的大石块。

如果是站在地面上,由于重量的缘故,双足一定会扑哧哧地陷进泥土中,一直埋至踝骨。

嘎吱。

嘎吱。

春信脚下,桥板嘎嘎吱吱作响。

春信咬紧牙关。

颈脖上的血管粗粗地凸出,紧咬的牙齿几乎要咬断了。

“坚持一会儿,春信大人……”

“哦……”

春信紧闭双目,呻吟着。

这时——突然,双臂紧抱的东西变得软绵绵了。

柔软,而且温暖。

悚然一惊,春信睁开眼来一看,怀抱着的白­色­巨石变成了一个白­色­的、赤­祼­的婴儿。

婴儿睁开眼,张开口,口中露出一种晃悠悠的东西。

是细细的,红红的舌头。

“哇! ”

春信惊呼一声,扔下婴儿,拔出腰间的长刀。

“呀! ”

一刀砍向女子。

手头却毫无反应。

咣当。刀削在桥栏杆上。

女子也罢,婴儿也罢,都仿佛雾散烟消一般.无影无踪了。

刚才还拿在女子手中的火把飞舞在黑暗中,火焰盘旋着,掉落在桥下漆黑的堀川河水里,熄灭了。

立刻,真正的黑暗降临,春信昏厥过去,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

情况大致如此。

这件事就发生在三天前。

博雅眺望着萤火虫。身畔,议论还在继续。

藤原景直和橘右介是谈话的中心人物。

“诸位难道不想弄清楚那桥头女子的本来面目吗? ”

“可是,火概再也不会有人肯去了吧。”

橘右介这样说道。

“这不,连梅津春信大人这样的豪杰,好像都为瘴毒所侵,在家里一连躺了两天呢。”

这是藤原景直。

“我看,此事只怕已经奏闻圣上了吧。”

“这种事原本就不属我们分内,应该归憎侣或者­阴­阳师处理才合适嘛。”

“既然如此,就应该烦劳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才合情理不是? ”

“如果要找晴明大人的话……听说源博雅大人跟他关系很密切哟。”

“哦,是博雅大人吗? ”

“可不就是博雅大人嘛。”

“博雅大人! ”

“博雅大人! ”

以藤原景直和橘右介为首的一帮男人,高声呼唤博雅。

事已至此,看来无法继续假装没听见了。

博雅从萤火虫身上收回视线。

“什么事?”博雅回道。

“原来在那儿呀。太好了。请到这边来一下,跟我们一起说说话好吗? ”

橘右介笑容可掬地望着博雅。

“哦,正好正好。丰来,请到这边来! ”

“噢.”

博雅搔搔脑袋,直起了腰。

博雅徒步走在路上。

是夜路。

腰际挂着长刀。

云团碎裂开来,断云飞散,夜空露出来。其实,与其说是在云团之间露出了夜空,不如说夜空之下碎絮般的乱云在飘来飘去。

博雅单独一人走在路上.“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

博雅思忖着:“­干­吗是自己一个人呢? ”

他思来想去。

要说有什么不对的话,那便是自己不对了。说来当时站起身,就是酿成这个错误的开始。

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水到渠成,但自己生­性­不忍拒绝别人求情,也是原因之一。

人家都说,能否相烦转告晴明大人。

自己却无法贸然允诺,说“行啊”。

因为并不曾有任何人被杀害。

大家都是自己要去桥边的。

而且本来毫无冒险前往的必要,却偏偏特意要赶去会那女子。

如果不想会那女子的话,完全可以不去;如果有事要到对岸去,也完全可以走其他的桥。

置之不理的话,应该会相安无事的。

为了这样一桩事情,自己是无法请求晴明出面相助的。

“唔……嗯……”

只能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

“对呀,既然如此,博雅大人索­性­先亲自去会一会那位女子,探明虚实,然后再转告晴明大人,怎么样? ”

有人这样说道。

“好主意! ”

“听说博雅大人曾经和晴明大人一道前往罗城门,把被鬼盗走的琵琶玄象夺了回来。”

“对对,博雅大人先亲自去了解了解情况,至于是否要请晴明大人出面帮忙,就由博雅大人自行决定,怎么样? ”

“果然是个好主意。”

“哎呀.博雅大人,拜托拜托。”

藤原景直,还有橘右介等人施礼求告。

一来二往之间.不知不觉便形成了博雅不得不去的氛围。

源博雅这个汉子.似乎生­性­不会背逆业已形成的氛围。

他不禁觉得自己好像上当受骗一般。

但却说不明白到底上了谁的当受了谁的骗。 恐怕是被那种场合下的氛围所骗了吧。

社交场的氛围这玩意儿,似乎比妖物还要难以对付。

“要带侍从去吗? ”

听到这样问,自己竟会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一个人去。”

现在却后悔不已。

然而,自己已经应允了,耶就不得不去。

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不无悲哀,不无懊悔,并且,不无恐惧。

大气清爽,充溢着熟透而吸足了水分的树木和花草的气息。

天空变得晴朗,包含在大气里的丰饶的植物香味和水汽,让人觉得舒畅、惬意。

月亮出来了。

皎洁、硕大的月亮。

真美! 博雅不禁从怀中摸出叶二凑近­唇­边。

一面走,一面吹笛子。

音­色­美丽的笛声,仿佛是含着香气的无形花瓣融化在风中,悄然滑入潮湿的大气中。

这是从大唐传来的秘曲《青山》。

悠悠地,仿佛腾身乘于这音乐之上,博雅和着笛声迈步前行。

不知不觉,自己的心被叶二酿造出来的乐音所攫夺.恐怖、悲哀、懊悔等,一概都不以为意了。

博雅仿佛化作透明的大气,走在风中。

不知不觉,来到了堀川桥前,然而,博雅并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夜空渐渐转晴,变得透明起来,博雅沐浴着静悄悄洒下来的月光,走过了桥。

嗯? 博雅回过神来。

唉呀……

他想,自己怎么还在桥上? 这座桥,不是刚才已经走过了吗? 可是,为什么依然还在桥面上走着呢? 博雅一面疑惑不已,一面继续向前走去。

从桥的西端走向正中央,然后再走到东头……

根本无人站在桥堍。

莫非全是心理作用吧? 博雅一面这么想着,一面走完桥面……

这时,博雅发现自己竟然依旧站在桥西头。

博雅终于停止吹笛,站住不动。

这次不再吹笛,徐徐地留心走过桥去。

月光明亮,连桥对面大学寮的建筑、树木的梢头,都黑黢黢地依约可见。

向下望去,滔滔的河水辉映着月光,哗啦作响着流过。

东头桥畔,丝毫没有人站立在那里的气息。

向前走去。

来到东头,刚刚向前迈出一步,便又站在了桥的西头,面朝东方,眺望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风景。

反反复复好多次,结果还是完全相同。

这座桥似乎是处于晴明所布置的结界中一般。

“哦? ”

博雅出声自语。

难道是被狐狸之类捉弄了吗? 反过来,想返回到西头,这下却又站在了东头。

除了桥上,任凭哪个方向都无法去成。

风景就在眼前,清晰可见,月光也明晃晃地照着四方,可就是走不进对面的风景中。

博雅又腿立在桥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真没辙……”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百般思索。

隔了一段时间,又尝试了好几次,结果依然相同。

怎么办? 博雅突然想到什么,从桥上向下俯视着河面与河滩。

既然笔直向前走不通,那么就往旁边去——就是说.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不就可以逃脱这座桥了吗? 即使不成功,也无非是重新回到这桥上罢了。

桥下并不一定全都是河水。

靠近西头或者东头的话,下面应该是没有流水的河滩。

高度约莫二间……

并不是不能跳下去的高度。

“好! ”

博雅下了决心,将叶二揣进怀里,把手放在靠西头的栏杆上。

“呀……”

调整几次呼吸之后,博雅大吼一声,纵身越过扶手,跳了下去。

没有任何冲击感。

跨越栏杆的一刹那间,感觉好像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回过神来时,已经站立在这儿了。

脚下并不是满布野草和碎石的河滩,但也不是原来的桥上。

好像是成功地逃离了那座桥,可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好像是站在泥土之上。

没有草。

只有普通的泥土。

没有月光,但勉强可以看见周围。

眼前是一座很大的宅园。

看得出这宅园很大,但宅园的建筑式样却很陌生。

难道这是大唐风格的宅园? 四周环绕着高高的围墙。

屋顶的瓦是青­色­的。

这时——从那座宅园中,走出一个女子来。是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

是那个女子吗? 博雅正思忖间,那个女子仿佛滑行般飘然走过来。站在博雅面前。

“一直在恭候大驾光临呢,博雅大人! ”

女人深深行礼。

“一直在等,那就是说,你事先知道我要到这儿来? ”

“是。因为桥上布置有结界,所以若不是非凡的人物。

是不可能从那儿走出来的。“

“如果走不出来,就得从桥上往下跳吗? ”

“是。”

“为什么? ”

“因为我接到了这样的吩咐……”

“吩咐? 是谁? 谁这样吩咐的? ”

“就是那位在桥上布置结界的大人。”

“什么?!”

“先请到这边来,博雅大人。”

女子弯腰鞠躬,敦促着博雅。

博雅听从她的指引,移步跟随在女子身后。

走进围墙之内,继续向深处走去。

进入宅邸里面。博雅又被引至一间宽敞的房间。

那个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子。

身穿白­色­狩衣,盘腿而坐。那个男子脸上浮着清澄的微笑,望着博雅。

“晴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

博雅惊呼出声。

“哦,坐下吧,博雅。”

晴明语气一如平素:“酒也预备好了。”

晴明的面前放着装有酒的瓶子,还有酒杯。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弄糊涂了。”

博雅说着,坐到晴明的面前。

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拿起酒瓶斟酒。

博雅端起斟满酒的杯子,与晴明面面相对。

“来,喝呀。”晴明劝酒。

“唔.嗯。”

博雅百思不解。

虽然不解.但望着晴明的脸,便也安下了心。

“喝! ”

“嗯。”

博雅和晴明同时喝­干­杯中的酒。妙不可言的香气和甘甜醇和的美味,顺着喉咙直透进肺腑里。

刚一放下酒杯,白衣女子又立刻把它斟满了。

举杯又饮。

终于,博雅的情绪镇定下来。

“喏,告诉我,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就是那个呀。”

晴明的视线投向里屋。

里屋的角落从天花板垂挂着落地的竹帘。留神观察时,听到竹帘后面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那是什么? ”

“好像快要生了。”

“什么?!”

“这家的女主人,今夜生子。”

“生子? ”

“是的。”

“等等。你等一下,晴明。这话来得太突然,我可听不明白。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首先,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快告诉我。”

“有人求告我了。”

“求告? 是谁? ”

“小野清麻吕大人呀。”

“你说什么?”

“昨天中午,清麻吕大人来到我家里,说这件事情要我帮忙。”

“为什么? ”

“大概是那天晚上约好幽会的女子吃醋,让他感到害怕了吧。那女子以为清麻吕大人在撒谎,说他又相好上了其他女子,因此才没去见她。”

“哈哈哈! ”

“于是他请我给想想办法。”

“可是……”

“什么? ”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这里呢? ”

“我当然知道。”

“所以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是我故意安排,让你到这里来的。”

“什么?!”

“昨天夜里,我派式神去了藤原景直和橘右介的府邸。

念了整整一夜博雅的名字。说要派人到桥上去的话.就派博雅就派博雅。“

“哦……”

“在桥上布置结界的也是我。我猜想如果到不了桥对岸的话,你最终一定会从桥上跳下,到这里来的。万一你不来的话,我还打算到桥上去喊你呢,结果当然用

不着这么做。”

“我还是不明白。”

“就是说啊,那边那位夫人要生孩子,她一百年才生产这么一次。因此夜里如果有人吵吵闹闹地过桥,|­乳­母便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安静。她们正好居住在桥下,如果要拆桥重造的话,便无法安心生孩子。所以|­乳­母请他们奏闻圣上,推迟修造新桥的日期。”

“……" ”梅津春信大人真够可怜的。春信大人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分娩最艰难沉重的时候。正是由于春信大人分担了一阵分娩的沉重,今夜总算可以指望安然分娩了。“

“哦……”

博雅依然不明白。

“清麻吕大人回去后,我到这座桥来看了一看,立刻明白这下面住有人家。于是便登门拜访,打听到很多事情,是她们告诉我女主人即将分娩。”

“可是,把我喊来又是为什么呢? ”

“因为需要有人能够正确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并浅显易懂地解释给宫中众人听。”

“那个人就是我喽? ”

“哦,是的。”

“为什么你自己不做呢? ”

“太麻烦嘛。”

晴明坦率地说。

“噢。”

博雅的表情复杂。

“不过,你的笛声可真是魔力非凡啊。”

“哦? ”

“女主人仍觉得分娩过于沉重、艰难,心中忐忑不安。

可是刚才一听到你的笛声,女主人的情形立刻好转了。“

“你说什么? ”

“你的笛声缓解了女主人分娩的痛苦。我正担心万一分娩不顺该怎么办呢,你来得太好了。”

“……”

“博雅。接着刚才继续吧。”

“什么? ”

“能不能继续吹笛子? ”

“我也恳求您了。”

女子俯首行礼时,竹帘内的呻吟声,猛然变得痛苦起来。

“来吧,博雅。这种场合,比起我的咒来,还是你的笛子灵啊。”‘听到催促,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近嘴­唇­。

他吹了起来。

于是——痛苦的呻吟声停止了,只有喘息声还比较快。

“见效了,博雅。”晴明说。

博雅吹着叶二,女主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安宁下来。

过不多久,“哎哟——”竹帘内第一次响起女主人的声音。

突然,一股浓烈的血香,从竹帘里飘了过来。

“生下来啦! ”

|­乳­母发出欢喜的声音。

“噢,太好啦。”晴明说。

“请请,这是喜酒。请饮此杯,博雅大人。您的笛声真是帮了大忙。”

女子斟满了酒。博雅和晴明一起­干­了两三杯。

喝着喝着,也许是醉了,周遭的风景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世界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

竹帘也罢女子也罢,不知什么时候都看不见了。

“天马上就要亮了。”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

“博雅,放下杯子,站起来。”

“唔。”

博雅顺从地站起来。

“闭上眼睛。”

听晴明这样说,博雅不明所以地闭上了眼睛。

“听好了,下面按照我说的走。”

“知道了。”

“向前走三步。”

博雅向前踏出三步。

“向右走五步。”

博雅又向右迈了五步。

“再向右走十步。”

走了十步。

“往左走九步。”

“向右走两步。”

就这样,走了好几次。

“行啦。”

响起晴明的声音。

“可以睁开眼睛了。”

博雅依言睁开了眼睛。于是在原先的桥面上,博雅和晴明并肩而立。

东方的天空泛白,快要天亮了。云朵在游动。

残星一颗、两颗、三颗……

“我们回来了吗,晴明? ”

“嗯。”

“刚才那是什么? ”

“大约一百年前.从大唐来到我国的蛟­精­白蛇。”

晴明笑着,又说:“你不但在她分娩时到场,而且还用笛子救了她。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得到的事情啊。”

博雅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又似乎还有点莫名其妙。

夏季的风,从东方吹来。

“唔,晴明,好风呀。”

博雅喊出了声。

“嗯。好风。”

“嗯。”

博雅点点头,又仰头望着天空。

八月,三条东堀川桥拆了重造。从桥桁下,出现了两条巨大而美丽的白蛇,还有一条小小的白蛇,沿着堀川.向下游漂流下去。

据说,有三四个工人看见了这幕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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