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弯下腰,“回去吧。”
我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小时候一样。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我,站起身。
“卫将军,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噤,唯唯喏喏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我缓缓离开。
我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我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没用了,动辙便要落泪……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卫琴突然开口。
我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我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我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这样想。”卫琴淡淡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样,我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刺骨的疼痛。
有泪水落下,滴入卫琴的脖颈,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手臂的伤口大概因为没有处理过的关系,疼得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靠着卫琴的背,我一头坠入了黑暗中。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榻上,手臂一阵微凉,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了。
我缓缓睁开眼,喜乐正红着眼跪在榻前给我上药。
“喜乐……”手臂微微动了一下,我道。
喜乐见我醒了,一下子哭了起来,“夫人……夫人,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儿?”看了看四周,并非馆娃宫。
“卫将军说这是夫人以前住的地方。”喜乐抹了抹眼泪,道。
以前?我心下微微有些明了,这里该是醉月阁吧。
“馆娃宫一场大火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喜乐又低声泣了起来,“宫里来了人救火,卫将军冲进火场从夫人的卧房里找到了两具被烧得面目难辨的尸体……他自己差点死在火场里……真是好人……”
心里微微一紧,随即我又有些哭笑不得,好人?那个孩子,他是在找我吧……他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的性命也看得轻若鸿毛,若非我一再耳提面命,他也从来都不当一回事……
“后来怎么样了?”似是无意地,我轻问。
“嗯,那卫将军的神情怕人得很,后来我忍不住说夫人你带伤离开火场的事,他便一声不吭地去带了夫人回来,还让我在宫门口等。”
转头四下看了看,我不禁苦笑,这醉月阁,该是早已经易主了吧……卫琴那个孩子竟然送我到这儿。
手臂突然一阵刺痛,我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喜乐吓了一跳,忙停了手,“这药是卫将军给的,说是效果极好的。”
“嗯。”我点头,任她继续上药。
碧青色的膏体,遇血即化,一瞬间便渗入了我的伤口,果然没有那么疼了。
几个丫头在门口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我抬头看了看,没有出声。
“该死的丫头又在说什么,小心回头撕了你们的嘴。”一声低斥,是梓若的声音。
我微微扬眉,抬头看向门口。
梓若一身华服,站在门口,看到我,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夫人……”她手中端着莲子羹,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扬唇笑了笑,我道,“不必,一样的身份,我承受不起。”
梓若没了言语,将莲子羹递给喜乐。
喜乐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便舀了一匙递到我嘴边。
我张口含在嘴中,吞下,“味道没有变呢。”
梓若微微笑了一下,神情仍是有些局促不安。
“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一开始贬你为奴就是场骗局吗?”心里终究难平,我笑,有些涩涩地开口,“王不信任我,所以安排你在我身边?”
梓若咬了咬唇,默认。
“这样艰苦的任务,要你屈身为奴,王许了你什么条件?事成之后入主醉月阁吗?”
“对不起,夫人……”梓若眼睛有些红,似是要哭的模样。
忽然有些不忍再为难她,就算是一场预谋好的接近,但总该有几分真情吧。
“抱歉啊,又来打扰你。”笑,我道。
“外头在打战,越军攻进城来了,宫里头安全些。”梓若站在一旁,纳纳地道。
“这么快就攻进来了?!”心里微微一紧,我惊呼。
该来的还是来了,夫差他,究竟是什么想的,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该怎么样来面对自己的失败呢?我忽然有些害怕最后的结果。
思绪渐渐飞远,记得当时历史系的那个秃发老头口沫横飞地讲起这一场血雨腥风的历史:“周敬王三十八年秋,吴王夫差会盟各国诸侯于黄池,精锐尽出,都城空虚,勾践乘机攻入吴国都城,将吴国太子活活烧死在姑苏台。夫差前后不能兼顾。四年后,吴国大旱,士民饥疲,勾践再度进攻吴国,吴军固守孤城,无还手之力。
周元王二年,越军以水师第三次进攻吴国,围困吴都达两年之久,恰逢江南春雨,大雨如注,吴都城墙坍塌,越军乘隙长驱直入,夫差突围至姑苏山,乞降不成,用三层罗帕裹面,拔剑自刎,以示羞见先王和伍子胥于地下,吴越长久的争端,终以吴王夫差的死而结束。
吴国既平,勾践挥军北上。在徐州大会诸侯,周元王派人赐胙,封勾践为霸主。”
那样惨烈的战争,历史兴亡,王朝更替……只短短三段话而已……
太子友……太子友,我怵然大惊,猛地起身下榻,司香有危险!
“夫人,夫人,你去哪儿?”喜乐和梓若急道。
没有理会她们,我冲出门去。
一路跑过,华眉、玲珑、郑旦、雅姬,这些女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寥落,这些于历史或留名,或无闻的女子们……真真是见证了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一千古不变的真理……
金甲死士
刚出宫门,便见司香一身戎装,背对着宫门,调度兵马。
站在他身后,我怔怔地看着他指挥若定的模样,只三年而已,那个孩子……
“父王会盟黄池,我吴国霸国之位不可憾动,如今勾践不知敢恩,胆敢兴师来犯,诸将听令,定斩其主将于城楼之下!”司香朗声道,只是声音犹显稚嫩。
“是。”闻言,众将皆昂扬斗志,齐声答应。
“好,出发!”
司香转身,看到我,弯唇笑了一下,“娘请先回醉月阁,司香定会牢守姑苏城,等待父王援军到来,不让越兵进城一步。”
“司香,城内究竟有多少兵马?”皱了皱眉,我终是开口。
“放心,我不会让越兵伤娘一根头发的。”司香没有答我,笑道。
我强行压仰住满心的不安,正欲再劝时,司香已转身。
“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了,也许久不曾再做恶梦了。”淡淡说完,他便跃上马背,随军绝尘而去。
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我满心不安。
悲剧……终是要开始了么?
而我,竟是无能为力?
回到醉月阁,我仍是不安,宫内很静,连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婢们也都低着头,放轻脚步,仿佛怕惊醒了地下蛰伏的怪物一般。
人人自危。
梓若大约是因内疚的关系,待我极好,但我却无法安眠,只要一闭上眼,便仿佛能够听到宫门外的金戈铁马之声。
夫差呢?他在黄池会盟听到吴国被侵的消息,该是在日夜兼程往回赶吧……
那个被吴国姑娘津津乐道的红衣独臂将军……卫琴,那个孩子也在浴血奋战,奋力守城吧。
吴越之战,终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抬头看了看醉月阁卧房上悬着的长剑,那是越女当初教我剑法时,我一时兴起,拜托卫琴悄悄带进宫来的,怔怔看了半晌,我伸手举下,走出门去。
“夫人,你要去哪儿?”见我如此,刚刚端了汤药进来的喜乐大惊道。
“出宫。”张口,我道。
“外面正打战呢,夫人,千万不要出去……”喜乐拉了我的手,急道。
我缓下神色,握了握她的手,笑,“喜乐,你本就不是宫内的女侍,如今馆娃宫被毁,你回家去吧。”
“夫人不要喜乐了?夫人第一天进馆娃宫的时候就指定喜乐侍候你的啊……”闻言,喜乐红了眼睛。
我暗暗叹了口气,拔下头上沉甸甸的金银饰品,那是喜乐每天都一脸固执地替我Сhā在头上的,说什么显示夫人的身份。
将那些东西放在喜乐手上,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没有人生下来就该伺候谁,大家都一样,拿了这些东西,回家去吧,这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整个醉月阁,也只有我身上的这些东西可以自己做主……毕竟,这醉月阁早已易主。
喜乐哭了起来,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松开。
我推开她的手,握了握手中的剑,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醉月阁,门口,梓若仍是一身华服。
“梓若一向知道夫人不是普通的女人”,低头,她道,并没有阻拦我,“梓若在宫里等您回来”。
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我走出宫去。
从马棚牵了马,策马扬鞭,一路直奔城门。
姑苏城内一片萧条,只短短几日而已,这里早已没了那一日我偷溜出馆娃宫时所见的那般繁荣。
街边的房屋皆是门窗紧锁,仿若一座死城,一路走过,身旁不时有伤兵被抬着走过,众人皆垂着双目,满面疲惫,姑苏城已被围困了几日,众人都该已经筋疲力尽了吧。
城门口,伍子胥的头颅已被风干,睁着空洞洞的双眼,看得我头皮一阵发紧,这个一身忠烈,铁骨铮铮的伍相国临死前的预言已然实现,如若泉下有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胖丫头?”是卫琴的声音。
我转身,看卫琴的面色不善,忍不住暗暗叹气,他倒是越来越强势了。
“你不好好待在宫里,出来做什么?”
“司……太子友,他在哪儿?”
没有再说什么,卫琴拉了我的手,带我进了守城楼。
满案都是写满兵马谋略的书简,司香埋首于其中,竟是累得睡着了,在他身后,悬着一张古琴,暗红色的琴身,十分古朴雅致。
略显英气的眉微微皱起,眉目之间极像夫差,虽然睡得有些不安稳,但真的没有再作恶梦。
有人上前,低声跟卫琴说了什么,卫琴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我一人在室内,坐下,静静看司香睡着的模样,自小司香便十分仰慕他的父王,虽然处处模仿,步步斟酌,但他本性的温婉,该是像极了他薄命的娘亲吧,那个深宫中的寂寞女人……
“娘?”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司香睁开眼,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笑,“醒了?”
“嗯,为何不待在宫里?”见面第一句,说的竟是跟卫琴一样的话。
“闷得慌,出来看看。”我随口道。
司香便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去翻案上的那些书简。
“出来打战,也不忘带着琴么?”走上前,轻抚那古琴,我笑道。
“那是那个女人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当年她自己带进宫的物品。”司香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闷闷地道。
我知那个女人是他娘,“你娘……应该很疼你吧……”抚着那古琴,仿佛与那寂寞的女人十指相触,我不由道。
“嗯”,司香低头,“疼得想带我一起去死。”
我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
“那个雷雨夜……她中毒弥留的时候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司香抬手轻轻抚着脖颈,笑,“她说,留我一人在那宫中,她不放心,要带我一起离开……”
微微皱眉,却原来以前恶梦里一直嚷嚷着“不要杀我……”,那要杀他之人竟不是别人……而是他娘。
只是……一个女人该是被逼到了怎么样的境地,才会想抱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去死?
“忘了吧。”心有些疼痛,抬手拍了拍他比我高的肩,我淡淡道。
“嗯,自三年前那个打雷的晚上,娘抱着我入睡之后,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再做过恶梦了。”看着我,司香微笑。
这些……以前他从未跟我讲过这些,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疤也会学着遗忘吧。
忽然有些明白听到我怀孕之时,夫差那有些阴郁的神色了,忽然有些明白夫差为何孤立我,不许任何人接近醉月阁了……
转头看着司香微笑的模样,心里微微有些痛,这个一直叫着我娘的孩子,我能否护他周全?
“此次攻吴,越军兵分两路,一部兵力自海入淮,是越王为切断大王从黄池回援之路,以掩护主力作战;另一部率主力直奔姑苏城,欲在郊区泓水歼灭迎战之吴军,并乘势攻入姑苏城来,现在越兵应该已到郊区泓水了吧”,叹气,我妥协地道,终究是无法坐壁上观哪。
司香微微一怔,抬头看我,满面诧异,“你怎么知道?”
“娘亲我能掐会算哪。”弯唇,我竟然还有心思说笑。
司香愣愣地看着我,竟是相信了一般,我忍不住抬手抚额,这孩子怎么这么好骗啊。
“娘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弯了弯好看的唇,司香道。
呵呵,我该对他刮目相看了,这小子,竟然也会说这甜言蜜语了。
“报太子,越军已到泓水!”门口有人大声道。
司香怔了怔,看了我一眼,扬声道,“知道了。”
“司香,城中可用将士有多少?”皱眉,我道。
“一万。”微微咬了咬唇,司香答道。
“除却伤员还剩多少?”见他如此神情,我心凉了半截。
“大概八千三百余人。”
“兵分两路,一路赴淮准备接应大王回缓的兵马,剩下的兵马即刻撤出泓水,皆留守姑苏城,等待大王兵马回援。”略略思索,我道,兵力如此悬殊,泓水之战必败,与其无谓牺牲,不如死守姑苏城,等待援兵。
没有迟疑,司香吩咐了下去。
我心里微微有些动容,就冲这一点,我也必保司香安然无恙,他竟是对我无一丝猜忌。
两日后,越军兵临姑苏城下。
经探子回禀,此次越军主力三万余人,不用细问我便可知,经过勾践多年整顿,还有史上文种所献的灭吴九计,此时的越兵定然是兵强马壮,姑苏城危矣。
只是撇开后宫的身份不谈,在吴人眼中,我是越人西施,定然不能在这吴国的军营里明目张胆地在指手划脚,一个不小心反倒会为自己招来大祸。
司香虽然在外修习三年,却无实战经验,我只得隐于司香之后,替他筹谋。卫琴再三劝我回宫,在我坚持之下,只得勉强同意,替我遮瞒着军中众人。
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在司香暂住的房中看着军书,
“今日卫琴犹其英勇,在城下连砍越军三员大将。”司香喝了口水,像个孩子似的,有些手舞足蹈地道,全然没了平日的一板一眼,看来卫琴大胜,他很是开心。
“越军主帅是何人?”心下思量一番,我淡淡询问。
“上将军范蠡。”司香答道。
我淡然苦笑,莫怪卫琴如此大显神威了,他一向看范蠡不甚顺眼。
说曹操,曹操到。卫琴掀了帘子走进门来,衣服换了干净的,只是似乎忘了洗脸。
“卫琴,你回来了。”司香笑眯眯地站起身,道。
“嗯。”卫琴淡淡道,一脸平静,如若不是脸上犹带着血迹,任谁也看不出他刚杀了人。
这孩子心思一向阴郁,独独对我,却是如此依赖,低低叹气,我上前,抬袖拭了拭他的脸。
卫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注意到了我袖上的血迹,神情突然一窒,脸色有些苍白了起来。
“越军一直在阵前叫骂……我……就杀了出去……”卫琴抿了抿有些苍白唇,竟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忽然记那一日在夫椒山下,卫琴亲口告诉我他杀了范蠡时,我冰冷甚至带着恨意的眼神……越军主帅是范蠡,卫琴他,是担心我会再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吗?
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放轻了动作,我仔细地拭去他脸上的血迹,弯了弯唇,道,“我知道,卫琴很厉害,杀了越军三员大将,现在吴军军心大振呢。”
卫琴眼睛微微一亮,笑了起来,如三月春风。
“将军,不好了,对方主将亲自出马,在城楼下叫阵。”有人在外高声禀道。
范蠡?我微微一怔。
卫琴有些迟疑地看我一眼,没有出声。
我知他是担心若伤了范蠡我会怪罪到他,只是卫琴之前虽尚且能与范蠡斗个平手,如今却是缺了一条手臂……
“小心些。”咬了咬唇,我终是道。如今姑苏城内唯一能与范蠡斗个高下的也唯有卫琴了。而且如若此时避而不斗,定会长越军士气,灭了吴兵的斗志,这也是范蠡亲自叫阵的缘由吧。
见我竟然答应,卫琴微微有些讶异,随即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司香,我要观战。”看着卫琴走出门去,我道。
“好,我带你去西墙,那边位置最高,可观战,且较为隐蔽,不易被人发现。”司香道,也是一脸的跃跃欲试,极为想观战。
想了想,我抬手举下墙上挂着的古琴,随司香走出门去。
站在城楼西墙之上,我与司香俯视整个战场。
卫琴与范蠡,一红一黑两道身影斗得难解难分。
一个侧马回旋,卫琴差点落下马去,脚尖勾住马蹬,险险地避过一剑,我看得心惊胆颤。
抱着古琴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我伸手按在弦上,却忽然想起那个雪夜,那只缠着他发丝的发钗,和……他痛入骨髓的神情。
那次是为了我腹中的骨肉……如今为了卫琴,我还要再伤他一次么?
范蠡手中的长剑如灵蛇般直刺向卫琴左肩,卫琴一手难以护住空门,马儿突然受惊,卫琴逼不得以伸手去拉马缰,范蠡的剑却已直直地向卫琴胸口刺去。
容不得我多想,双手已拨动琴弦。
一股清乐骤然飘浮于血腥的战场之上,众人皆微微怔住。
范蠡却没有闪神,仍是直取卫琴心窝。
“人生若只如初见……”缓缓张口,轻轻吟唱,我看到范蠡握剑的手微微一窒,心下凄然,“犹记当初,西楼月满,人月两团圆。……曾经鸳鸯两心知,岂知此生魂梦长……”
范蠡猛地收剑,抬头直直地看向西墙而来,虽然我知他定是看不见我,只是他清冷的眼眸却仍是让我声音微微颤了一下。
卫琴微微一顿,稳住坐骑,却没有回城,竟然举剑再战。
我知他心高气傲,不想输于范蠡,更何况,当着我的面?
范蠡收敛心神,忙侧身躲开卫琴的攻击,再度全心应战。
“天涯望断,此生梦魇……莫失莫忘君已忘……青丝易挽缘已断……”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再度交缠,我的歌声扰乱了范蠡的心绪,他竟在卫琴的纠缠之下渐渐落于下风。
指尖流淌的琴声越来越急,恍若金戈铁马,恍若铁蹄铮铮……弥漫于这沙场之上。卫琴全无收手之意,范蠡步步后退,我心中骤然绞痛,十手按于琴弦之上,“哇”地一声,口中吐出血来。
十指齐按,重重一声刺耳之音,卫琴大惊,忙收住手中的长剑,狠狠一夹马腹,转身回城。
“娘……娘……”司香大惊,慌忙上前扶住我,一把抱起,回得房去。
眼前一片腥红,我沉沉坠入黑暗之中。
再度睁开眼时,卫琴正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摆在案上那张染了血的古琴。
我微微动了一下,卫琴慌忙转身,“你醒了?”
“没伤着吧。”声音略略有些嘶哑,我道。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我正思索着要说什么,门外却突然有人闯了进来,“糟了,越军开始攻城了。”
那士兵见我躺在榻上,微微愣了一下。
“什么,这么快?”我大惊,顾不得许多,“谁带的兵?”
“黑面将军苍梧。”那人愣愣地答道。
我抬头抚了抚额,倍觉头痛,难怪会此时攻城,这绝非范蠡的主意,该是这苍梧将军阿福一心想救我脱离火坑吧……
“准备迎战。”咬牙,我道,此时不战也不行了,只是不知能撑到几时。
“报……南门被破!”
“报……西门被破!”
“敌兵攻进城来了……”
一声声,搅得我心乱如麻,夫差带走了精锐部队,剩下的,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有些摇晃着站起身,看来非得我去会会这苍梧将军了。
卫琴皱眉,一把将我按回床上,“你歇着,我再去战。”
“唉,解铃尚需系铃人,那苍梧将军是我旧识。”叹了口气,我坐起身,道。
卫琴见我执意,只得扶我起身。
站在城楼上,看着城楼之下一片修罗战场,喊杀声此起彼伏,越军皆已攻进城来,苍梧将军首当其冲。
“香宝!”抬头,他看到了我,眼睛微微一亮,“我来救你回去了!”
见他如此,我正欲开口,却陡然一惊。
四方城门突然关闭,四面城墙之上,尽是黄甲战士,在这炎炎烈日之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尔等边陲小国,屡犯我吴国天危,大王心怀仁慈,饶尔不死,今却不知感恩,妄图兴师来犯,杀!”一金甲少年现身于城墙之上,金盔遮面,金甲护身,只是听那声音,分明是司香!
他手中的长剑在烈日下发出刺目的光芒,我不禁微微眯眼,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司香么?那个口口声声唤我娘亲的司香,那个我一心想保护的司香?
一声号令,万箭齐射,阿福大惊,慌忙想撤兵,可是四门皆已被堵,根本逃无可远,避无可避。
这是一个诱敌之计么?难怪夫差有恃无恐地赴黄池之盟,司香修习三年,就是为带出这样一只金甲军团么?
放勾践回国,只是为了考验其的忠心,如若勾践诚心归附,自可暂时相安无事,若勾践妄图来犯,便是今日这下场……
我站在城楼之上,眼睁睁看着众越将在哀号,血的腥味……在空气中流转。
阿福满身是血,拼命撕杀,竟是杀上城楼来。
卫琴神情一凛,持剑将我护在身后。
站在卫琴身后,看着那个昔日憨憨的打杂少年如今这般混身是血的模样,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香宝……香宝!跟我走!我来救你了!”满面是血,阿福冲向我,要来拉我的手,一路砍杀吴兵无数。
我怔怔地看着他染满了鲜血的手,有些恍惚,忽然记起了留君醉柴房里那半个馒头。
喟叹一声,我轻轻推开了卫琴,“他是我故人,我来同他说。”
阿福见我近在眼前,眼中微微一喜,便来拉我。
伸在半空中的手骤然凝固住,阿福瞪大了双眼……一只金色利箭贯胸而过……
我蓦然抬头,在对面城墙之上,一身金甲的司香手执弯弓,弦上无箭,那支金箭……正Сhā在阿福胸口。
看着他仰面倒下,我终于伸手,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大手,那手上,满满的,都是茧,那是年少砍柴时留下的吧。
“香宝……如果你一直都是那么胖……该有多好……”阿福看着我,咧嘴,笑。
口中一片殷红。
“是啊,我也这么想。”握着他的手,我跪在他身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说阿福没有能力救你,我以为……变成苍梧……就能够……来带你走……”他抽搐了一下,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沫。
我咬了咬唇,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紫菲的女子,如果他爱上的是紫菲,如果他当初带着紫菲回乡,或许今日他便可以当平平凡凡,安安乐乐地过一身,如果他一直都是阿福的话……或许,他就能幸福,可是……为何他要变成苍梧呢?为何要看着我呢……
阿福看着我,满目苍凉。
我低头,将脸缓缓贴上他的胸口,“阿福,谢谢你来带我走……”
阿福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紧,随即便缓缓垂了下去……
“香宝……香宝……”那一晚,在留君醉,卫琴带我“私奔”,阿福没有追上我……
“香宝……”那一日,范蠡买我离开留君醉,他站在门口,那样喘着气,看我离开……
“香宝,快跟我走。”那一天,入吴之前,他那样恳求我。而我说,“你凭什么带我离开这里?”
……他一直都在看着我的背影。
我真的越来越相信伍子胥的言论了,我真就是一不折不扣的祸水!
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下来,卫琴弯腰,一手扶起我。
我空洞地看着对面城墙上,那一片刺目的金色……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卫琴……”低低地,我开口。
“嗯,怎么了?”卫琴低头,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我……真的是祸水吧。”我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卫琴没有出声,只是拥紧了我。
满城皆是黄金甲,我有些头晕目眩,血的腥味在空气中流转。
越军惨败。
与历史竟然有了分岐。
不想再留在那片战场,我选择做驼鸟,任由卫琴送我回宫。
我一厢情愿想守住司香,却忘了,他并非一个普通的孩子,他生在宫中,他长在宫中,他是夫差的儿子,他是皇家的太子……
呵呵……我真是一傻冒。
千里之外
回到宫里的时候,喜乐已经离开了。
真好。
没有回醉月阁,我住进了揽月阁,华眉之前的寝宫。
夜,很黑。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
史连和阿福满身鲜血的模样在我面前交替出现……我心痛如绞。
咬唇,我捂住心口,额前渗满了冷汗。
猛一抬头,看到床前站着一个黑影。
“谁?”沉声,我咬牙低喝。
“姐姐,是我。”轻轻移过宫灯,我看清了来者的面容,是越女。
那一声姐姐,令我如芒刺在背。
“越兵败了。”越女笑靥如花,道。
“嗯,的确出乎预料。”淡淡地,我应声。
“苍梧那个笨蛋带的兵马全军覆没啊……”越女微微咬牙,“若是早知那个笨蛋竟是冲着你而来,我宁可自己了结了他。”
“死者为大,姑娘积些口德。”微微皱眉,我有些怒道。
“范将军的兵马还在城外,并未撤离呢。”越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眼前不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只是举手投足之间,与三年前的她相比,城府更为可怕。
三年时间,究竟改变了多少人?
“你究竟是谁?”淡淡地,我道。
越女笑了起来,“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是勾践的妹妹,越国的公主。”笑,她道,“只是从小随师傅学武,一直未回越国而已”。
我暗暗有些惊讶,早知道她来历不简单,只是没有想到她竟是皇族。
“若你死了,卫琴该会很伤心吧。”皱了皱眉,越女低头,竟是在思索。
我暗暗咬牙,想不到今日我的生死竟然握在她的手中。
“卫琴一定会恨我。”越女咬了咬唇,面色有些青白,随即又道,“若是你死别人手里,卫琴一定不会气我的。”
说完,竟是转身离去了。
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有冷汗渗出,该是说她天真呢?还是可怕?
“娘。”司香站在我面前,满面委屈。
我只是细细地啜饮着杯中的茶水,没有看他。
“娘,我真的只是担心那个黑面将军会伤害你……”见我不理,司香急道。
我抬头,看向他,面前的他一身宽袖深服,那样一个无害的翩翩美少年,我无法想象他杀人时,在那金盔之下的脸庞是怎么样的表情。
“娘……”司香委屈得紧。
正在僵持中,忽然闻得宫外乱了起来。
“糟了,有暴民闯进宫来了!”……
一片嘈杂。
皱眉,我还未起身,已见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闯了进来。
“谁是西施?!”看了一遭,那几个大汉吼道。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宫帏!”司香咬牙,怒道。
“哼,我们皆是吴国无名无姓的马前卒,拼死拼活为这吴国打战,你们却将西施那害死伍相国的祸水留在宫中!难平民愤!”那大汉吼道。
“大胆逆贼,竟然出言不逊!”司香大怒,拔剑便刺。
“臭小子,活腻了,看老子宰了你!”其中一个大汉大叫着便冲了上来。
我心下了然,这些人决非吴人,若是吴人,岂敢对太子出言不逊?越女昨晚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我大惊,这是一场布好的局。
再抬头看时,司香竟是节节败退。
“司香,他们并不是吴人,杀了他们!”我忙大叫。
“我的盔甲……娘……我的盔甲……”司香边退边大叫道。
我微愣,这个节骨眼,还要盔甲?摆酷么?
“娘……我不会杀人……娘……司香不会杀人……父王……父王……盔甲……”司香竟是语带哽咽着大叫。
我心下一惊,隐隐觉得不对劲,那天城楼上躲杀阿福的司香,与现在的司香,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慌忙拔剑,我欲在司香,却被人冷冷用剑抵住后背,回头,是越女。
果真是她布好的局。
“杀了你,比起引诱夫差回来,可无趣多了。”冷笑,她道。
“西施,西施那祸水在哪里?!”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越女微微一笑,凑近了我,“门外那些,是真正的暴民哦,我散了些消息出去……无非就是伍子胥因你而死……吴国会因你而被灭,你是越国的英雄呢……”
咬牙,我看着司香节节败退,却无力营救。
“西施在哪里?……”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闯了进来。
“西施夫人……”越女大叫起来,“西施夫人,快跑……”
于是乎,我被逮了起来。
被一堆暴民推搡着出了揽月阁,我心下恻然,史连哪史连,该我承受的,怎么也逃不了呢。
“放火烧宫。”身后,传来越女冷冷的声音。
我猛地一怔,混身的血液骤然凝结,转身,“越女!你要杀的是我!放了司香!”我红了眼,大吼。
身旁那些暴民见我如此,也是微微一愣,竟然忘了押着我。
“越女,放了司香!”
“史连因你而死,苍梧因你而死,如今这吴太子,也是因你而死……我要你知道,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祸水。”虽然相隔很远,但越女的话却清清楚楚传到我耳中。
我哑然,心痛得快要麻痹。
揽月阁一瞬间燃起了雄雄大火,“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嘶心裂肺的喊声仿佛要刺破我的耳膜一般。
火助风势,吞噬了司香的声音,我挣扎着想要冲进火海,身旁有人狠狠将我勒住,“你这祸水,想跑!”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我儿子在里面……我儿子在里面……司香……”我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是……我挣脱不开啊……我挣脱不开……
放开我……那个唤我娘的孩子……在里面……他在喊我……他在喊我……“娘”……他在喊我娘啊……
“祸水……你这祸水……你这祸水……”耳边,有人狠狠地推搡着我,骂着……
我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娃娃一般,被那些暴民拖离火场……
揽月阁上方……一片浓烟滚滚……
那个曲着腿坐在水池边的小小身影,他光着小脚丫在池里戏水,他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他让我教他打水漂……
小小的他,骂我没有出息,他说是主子就该拿出主子的样子来……
他喊我娘……小小的他,告诉我,他会保护我,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我……
他睡觉的时候会做恶梦,会咂嘴,会喊娘……
那个唤我娘的孩子……
我睁着空洞的双眼,被吊在城楼之上,那个曾经吊着史连的地方……
果然,该我承受的,谁也代替不了……
“祸水……祸水……”耳边一片凌乱……各种各样的眼睛在看着我,贪婪的……充满欲望的……痛恨的……不屑的……
突然之间,好累。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一了百了?
一道红光突然灼痛了我的眼睛,我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
卫琴?
他满面阴郁,单臂执剑,宛如地狱修罗一般。
“卫将军?”一侍卫见是卫琴,忙迎了上去,“这祸水……”
话未完,一道鲜血喷出,那侍卫已身首异处。
人群刹时恐慌了起来。
卫琴杀红了眼,见人便砍。
一片修罗地狱……
“住手!”突然,感觉有一把匕首抵在了我的脖子之上。
卫琴噬血的双眸猛地瞪向那人,那人手臂微微一颤,在我脖子上划下细细一道血痕。
“你若敢伤了她,我会让你满门皆灭。”咬牙,卫琴的声音森冷得宛如从地狱传来。
那人吞了吞口水,稳住了颤抖的手,“我……你……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我就杀了她……”
卫琴单手执剑,站在原地,双目森冷得可怕,却没有再动分毫。
“哈……哈……哈哈……”那人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怕了……你怕我杀了她……”
此话一出,那些刚刚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皆蠢蠢欲动起来,纷纷逼近卫琴,看那阵势,仿佛要把卫琴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知道那个傻孩子畏惧那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定然不会还手。
我侧了侧头,那人没有料到我会自己往刀口上撞,慌忙收刀,我脖子上却已经划下了第二道血痕。
卫琴瞪大了双眼,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握着剑的手在隐隐颤抖。
“你……疯了……”那持刀人吓了一跳,怒道。
“卫琴你听着……”我微微扬唇,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们杀你,你若不还手,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信不信?”
卫琴微微一怔,抬头看我。
那些原本打算对卫琴痛下杀手的人皆不敢再动弹。
僵持着,我被吊得四肢无力。
唉……终于知道了,我竟是被吊死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挣扎了那么久,终于还是难逃一死啊,那样怕痛的我……呵呵
突然,远远地,看到远处一骑而来,烟尘滚滚。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那个持刀抵着我脖子的人大喊起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夫差?
他回来了?
西施与香宝
范蠡远远望着我,竟是勒令越军让开道来,放夫差进城。
马蹄翻飞,烟尘滚滚,那人影越来越近,终是停在城楼之下。
他仰头望着我,一身风霜,满面胡渣。
当初在夫椒山下那个漂亮得被山贼误认为女人的邪魅男子呢?那样嚣张的人……也会如此狼狈?
他赶回来了?从黄池赶回来?吴国有他安排的金甲死士,他为何还要回来?
为我……么?
城门大开,夫差缓缓走进城来。
“你们在干什么?”有些低沉地,夫差开口。
“这……”人群微微一阵骚动。
“大王,这个女人是越国的祸水,请大王处决。”那个拿刀抵着我的家伙狠狠踢了我一脚,满面愤恨地大声道。
那一脚正踢在我的腿骨处,我不由闷哼一声。
卫琴咬了咬牙,欲上前,却被夫差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她是谁?”扬了扬唇,夫差笑道。
我一怔,那挟持我的家伙也是微微一怔。
我是谁?
“她是越人西施啊!”那家伙叫道。
“错了。”笑得一脸温和无害,夫差抿了抿唇,“她不是西施。”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叫香宝,是前朝为吴国赴死的英雄要离之女。”张口,夫差眯了眯眼,看向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竟然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突然记起……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叫我一声,西施……
那拿刀的家伙也傻眼了,怔怔地看着我,“要离先生的女儿?”
“嗯,放她下来吧,否则九泉之下,孤王无颜面见先烈呢?”夫差扬唇,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那人怔怔地解下缚着我双手的绳子。
夫差上前接住我,将我拥入怀中。
右手拥我入怀,左手轻扬,那正发呆的持刀男子倾刻间被从腰间砍成两段。
“大王……”那男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西施也好,香宝也罢,敢动孤王的女人,你就必须有死的觉悟。”狭长的双眸犹带着笑意,却是透着刺骨的寒。
狠狠一脚踩上那人的脸,那人挣扎了许久才断了气。
我知他是为我报刚刚那踢我一脚之仇,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名为腰斩的恐怖死法。
“如果史连没有承认,王会把我交出去吗?”那一日面对暴民,我如此问。
他没有回答。
这一刻我突然有了答案。
“他们都是吴人……”开口,我的声音难以入耳。
夫差抿了抿唇,看着我,没有出声。
他不在乎。
待我回过神来之时,这里已如地狱一般,到处横躺着残缺不全的尸体……
我下意识地看向卫琴,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迹,右手的长剑透着妖异的血光……
这里……竟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除了夫差脚下踩着的那个倒霉鬼,其他都是卫琴的杰作……
那些……都是吴人……都是夫差的子民……他怎么能……
口鼻中充斥着的,都是血的腥味……我终于一头栽倒在夫差怀中……
失去了意识。
模模糊糊之间,感觉有人轻柔地为我上药,缓缓睁开眼,竟是夫差?
感觉身上未着寸缕,我不禁红了脸微微挣扎了一下,一动一痛,我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他忙压着我,道,“再动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口气中满是威胁的味道。
我忙乖乖躺好,不敢再动弹。
“你……这样回来,黄池会盟不要紧么?”咬了咬唇,我试探着开口。
就算夫差机关算尽,到最后竟是因我而前功尽弃吗?
“败了。”小心翼翼吹了吹我肩上的伤口,他淡淡道。
听他说得如此云淡风清,我微微皱眉。
“越军已经撤出吴国了。”仍是淡淡地,夫差开口。
“哦。”我低应。
历史记载此次勾践退兵是因认为吴军主力未损,不愿进行无把握的决战,遂与吴订和约撤军。但四十二年,越国再次发动进攻,笠泽之战后,周元王元年(前475年),越再度攻吴,城破,夫差自杀,吴亡。
虽然此次越已撤军,但聪明如夫差,怎么会嗅不到那暴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味?
“司香……”低低地开口,我嗓子有些涩。
“嗯,我知道。”声音仍是淡淡的。
“大火烧宫之时……他……”声音有些哽咽,我侧过头去。
“你不明白为何司香前后判若两人?”伸手抚过我的脸,他道。
我点头,有泪滑落。
“司香和他娘一样怯懦,见血就怕,我赐他黄金甲一副,告诉他,穿上那盔甲,他便是勇者。”淡淡地,夫差道。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我耳畔骤然响起。
我微怔,终于明白了司香的话。
我张口,狠狠咬住夫差的手。
他微微皱眉,却没有甩开。
……直到,有血从我口中缓缓流出,顺着夫差的手腕,滑下。
我松口,恨恨地看着他。司香是他的儿子……司香那样崇敬着他的父王……
他怎么可以……
“帝王家的孩子……一向如此。”扬唇,他笑得一脸自在,“不过,我比司香那傻孩子聪明……”
我怔怔地看着他眯着眼,笑。我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个逃跑的背影。
“血腥,野心,征服,这是帝王必学的功课呢,这是我父王阖闾教我的。”夫差笑弯了唇,“我学得很成功,所以阖闾就死了……”
我有些转不过弯来,历史上不是说阖闾是在携李之战中伤足而死的吗?
“伤足而死?”仿佛看穿了我心里所想,夫差笑了起来,“别傻了,伤了脚会至人于死地吗?这种废话天下人也会信?哈哈哈……”
我看着他大笑的模样,心痛得无以复加,有些吃力地抬手将他冰凉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
“别笑了。”低低地,我道。
大笑声戛然而止,夫差怔怔地被我拥着,半晌没有动。
“我杀君弑父,举而代之……你,不怕?”他开口,声音轻得如空气一般。
原来历史也有疏漏,我满心悲凉。
“杀死自己的父亲……该有多痛……”低低地,我开口,眼中有泪落下。
夫差身子微微一僵,没有开口。
到底是怎么样残酷的对待,会让一个孩子杀死自己的父亲?
我不敢想象。
只是我,终于明白,为何他总是一身冰凉了……
他弑父之时,便已将自己至于修罗地狱之中了……
“西施已死于暴民之手,明天,香宝就随卫琴离开吧。”半晌,他伸手推开我,动作轻柔地替我穿好衣服,淡淡道。
我一下子呆住,怔怔地看着他。
“你不是一向说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吗?如今可以走了,不开心么?”伸手抚了抚我的脸,他笑道。
我咬唇,他分明是嗅到了亡国的味道,他是想让我远离危险……
作别吴宫
“离了这充满了血腥臭味的吴宫,香宝从此可以看长河落日,看大漠孤烟,看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想要多懒就多懒,哪怕是一日三餐都在榻上吃,卫将军也会侍候着的……”夫差扬唇,笑眯了眼。
想象着卫琴端饭递水的模样,我不禁也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我知道……夫差送我出吴的心意已决,就算是把我一棍子打晕了,他也会把我打包扔出吴国去……
我抱着肚子,笑得连肩膀都一抖一抖的,笑出了满面泪水……
夫差伸手,抬起我的头,轻轻拭去我满脸的泪水,他的眼中,溢满了温柔,此时的温柔,不渗一点儿假。
“当初你死乞白赖地要我做夫差的女人……你说,夫差的女人,决不会孤军奋战……”捧着他的脸,我轻轻吻上他的唇,“如今……你就打算一脚把我踢开吗?”
避开我身上的伤,夫差轻轻回吻,十分享受我难得的主动。
“最难消受美人恩……”夫差低笑,轻轻用舌撬开我的嘴,吐了什么东西在我口中,微凉的感觉让我微微一惊,正欲挣扎,却已被他逼着吞了下去。
我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起来,该死,那个天杀的混蛋喂我吃了什么?!
“不用再施展你的美人计了”,夫差低笑,“乖乖吃了这药,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伤口就都好了……”
意识愈发的模糊,我下意识地紧紧捉住他的衣袖,“混蛋……”我咬牙切齿,“我不走……”
“呵呵,等我和勾践那老儿玩够了,等我把这吴国毁了,我就来找你……”他轻轻吻着我的耳垂,低低地笑,有些冰凉有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
泪水止不住的滑落……
我终是堕入了黑暗之中。
一阵摇晃,我悠悠醒来,等三魂七魄全都归位之时,我陡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睁大双眼四下一瞧,竟在马车之内。
掀开车帘,定睛一看,坐在车前赶车红衣独臂男子,不是卫琴又是谁?
“卫琴,我们在哪儿?”张口,我略略有些急。
“这儿啊?应该是齐国吧。”卫琴转头冲我笑,“你醒了?”
“齐国?”我傻了眼,这么远了?
“嗯。”
“昨晚我还在……”我猛地住了口,“该死,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月。”卫琴一扬马鞭,略带着笑意道。
我狠狠磨牙,那个该死的混蛋夫差!
“姐姐,我们在哪儿落脚?”卫琴道。
“就这儿吧。”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我突然一怔,刚刚……卫琴叫我什么?
“这儿?”卫琴四下张望了一下,正处一条大街上,四面都是人流,只对面一家……飘香坊?
呃……应该是青楼歌坊吧。
卫琴神色怪异地看我一眼。
我却还沉浸在刚刚那一句“姐姐”里不能自拔,愣愣地下了马车,进了飘香坊。
“客官请进……”那笑得一脸皱褶的嬷嬷看到我时,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找事情做吗?我们这飘香坊……”她看清楚了我的容貌之后立刻笑得更加灿烂,仿佛见了摇钱树一般连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
卫琴寒了一张脸,如门神一般往我面前一站,那嬷嬷立刻清醒了过来,忙退到一旁,不敢再开口。
我抬头,看了看那匾额,“飘香坊,卖吗?”
那嬷嬷愣了愣,随即拉下脸来,“想砸场子吗?”话语刚落,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很有威吓力似的,门里立刻出来几个大汉。
卫琴抿了抿唇,张口咬住剑鞘,拔出剑来,那剑身散发着妖异的红……连我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剑到底饮了多少人的血啊……
那几个大汉一看,刚刚的嚣张气焰立刻消失不见,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我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推开卫琴,“唉,别再欺凌弱小了”,转身看着嬷嬷,笑容灿烂,“嬷嬷,你这飘香坊卖是不卖?”我咧嘴,牙齿森森的白。
那嬷嬷傻傻地看着我,仿佛不明白好好地开门作生意,怎么会惹上这么两个煞星。
“卖是可以,可是价钱你们出得起么?这飘香坊可是齐国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歌舞坊呢!”嬷嬷愣了一下,随即转了转眼,不屑道。
“卫琴,那个家伙一脚踢我出门,赡养费应该不会少给吧。”向卫琴伸了伸手,我道。
“赡养费?”卫琴看着我,一脸的问号。
“就是银子啦。”撇了撇嘴,我道,心里颇不滋味,我竟成了下堂妇,被人给甩了。
“啊,在马车里。”卫琴恍然大悟,忙道。
我转身,屁癫屁癫地跑回马车里,愣了一下,鼻子有些酸。
刚刚没有注意,马车后面有一口大箱子,里面塞满了珠宝首饰,珠宝中间放着一根竹简。
“懒丫头,知道你懒,这箱宝贝就用来养着你吧。”龙飞凤舞一行大字,他倒是潇洒得很。
狠狠吸了吸鼻子,我甩了甩头,轻斥,“算你大方,不然我告你虐待。”
随后拿了颗看上去很值钱的珠子,我转身回到飘香坊把那珠子往嬷嬷面前一亮,那嬷嬷眼睛都直了。
“碧罗珠?”那嬷嬷喃喃道。
没听过的名字,不过看她的模样,应该挺有名。
“姑娘们,来来来,见见你们的新主子。”嬷嬷眉开眼笑地拉着我这大财主进了飘香坊。
钱呐,果然是好东西。
隔天,那嬷嬷便带着自己的家当抱着那碧罗珠离开了。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成了飘香纺的新主子。
“我是香宝,大家叫我香嬷嬷好了”,手里像模像样地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嬷嬷的架势十足,一群薄衣轻衫的姑娘们皆低着头,听我“训示”。
卫琴也被迫乖乖站着,看着我如此模样,一脸的怪异。
“这飘香坊犯了我香嬷嬷名字的忌讳,名字要改。”摇了摇扇子,我继续道。
“嬷嬷……改什么好呢?”底下,有个姑娘声音细如蚊蚋地道。
“改……改……”我结巴了几下,“叫盼君归吧。”
卫琴微微一怔,抬头看我。
有钱能使鬼推磨,第二日,“盼君归”三个烫金大字便挂在了大门口。
闲闲地坐在院子里打哈欠,我看着卫琴忙着给我做秋千。
那秋千他做过一回,如今应该还记得吧。
“姐,这绳子怎么弄?”卫琴第N遍问。
“笨死了,以前不是教过你吗?”我站起身,按下他比我高出一大截的身子,赏他一个爆粟。
“这样……这样……然后这样……”我嘟嘟囔囔地边说边做给他看。
“姐……如果,有下辈子,可不可以不要再做我姐姐……”耳边,他突然低低地道,低得几不可闻。
我一怔,微微抿了抿唇,随即抬头狠狠瞪他,“当我弟弟很丢脸吗?!”
心里却微微疼了起来,那个傻孩子……
“这一辈子,我是姐姐的唯一亲人,我会守着,一辈子,以弟弟的身份。”看着我,他执拗地道,“陪你在这间‘盼君归’里等那个人”。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涩。
“可是……下辈子,我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守护你。”
我看着他,心开始痛,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那样期待着下辈子,只是因为在今生有太多的苦……说不出的苦……
“做好这个秋千,我就答应你。”低了低头,我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我笑得阳光灿烂。
“好。”眼睛微微一亮,卫琴笑了起来。
卫琴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盼君归
公元前473年冬。
我在盼君归里养了一狗,名叫阿旺。
我在大街上捡了一个少年,取名阿福。
阿福在盼君归里砍柴,但我待他比阿旺好。
天刚刚降过一场大雪,气候异常的冷,齐国都城一片银妆素裹。
一身毛皮大氅,我趴在那本人亲自设计,卫琴动手制作的柜台上,打着哈欠,阿旺蜷缩在我的脚边打着呼噜,揉了揉眼,我看卫琴第N次将点名要“香嬷嬷”的客人扫地出门。
“亲爱的弟弟……你这么下去,盼君归该关门了……”带三分睡意,我迷蒙着双眼,嘟囔。
“我看不会。”卫琴磨牙,冲我笑。
回头看着店内,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真是我香嬷嬷敛财有术,呵呵。
懒懒地摇晃着手中竹制的茶杯,竹杯里泡着掬花茶,那掬花秋天时采下晒干的,我低头看着晒干的掬花在热水中缓缓伸展开干枯的花瓣,盛放。
盼君门口是来来往往三三两两的人群。
“听说没,吴国亡了。”
不远处,隐隐有人交谈。
手微微一抖,竹杯滚落在地。
热水浇在手上,我呆呆地看着在我手背上盛放在掬花,暖暖的,软软的。
“香宝,你怎么了?”卫琴见我如此,忙快步走上前来,伸手拂去倒在我手上的掬花茶,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我被烫红的双手。
“是啊,夫差那昏君,为了一个西施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是啊是啊,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啊……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相国之类的……”
“唉,昏君啊……”
交谈的人渐渐走远。
我去如坠冰窖。
与历史分毫不差。
夫差,你个大骗子!
说什么“等我和勾践那老儿玩够了,等我把这吴国毁了,我就来找你……”,骗子!枉本姑娘痴心一片,傻冒一般开了家青楼,还取了个傻冒的名字,盼君归,盼君归!
君何在?!!
习惯性地低头咬唇,我没有开口,只是心竟是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香嬷嬷,香嬷嬷。”阿福嚷嚷着跑了进来。
我缓缓抬头,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叫我香嬷嬷,不是香宝。
一切都是我造出的假象,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我如何模仿,还是回不去。
我,就是一掩耳盗铃的傻瓜。
“香嬷嬷,有人昏倒在门外了。”阿福一阵风似地冲进门来,急急地嚷嚷。
有人昏倒?看着阿福,我没有吭声,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冤魂何其多?死一个两个人真是再平常不过了,救得了一个两个了,救得了天下那么多人么?
“香嬷嬷,捡她回来吧,香嬷嬷……”阿福拉着我的手摇晃,激动得紧,大概是因为他是被捡回来的缘故,看到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不能无动于衷。
罢了,抿了抿唇,枉我也是基督教徒,当是行善吧,“去看看吧。”拉了阿福的手,我走出盼君归。
站在盼君归门口,我怔怔地看着站在大街上那个满面沧桑,痴痴傻傻的女人,她身上沾满了有些脏污的雪,大概刚刚昏倒在地时沾上的。
她站在寒风中,披头散发,一身破败的毛皮大衣,虽然破败,但仍看得出曾经名贵的模样。
“看到我妹妹没有?看到我妹妹没有?”她猛地拉住一个路人,满面急切。
那人吓了一跳,低低斥了句“疯女人”,便狠狠推开她,转身就匆匆离开了。
她促不及防,倒退了几步,狠狠跌坐在地上。只一会儿,她便爬了起来,伸手又拉住了一个路人。
“看见我妹妹没有?胖胖的,扎两个髻,很可爱的……”她拉着路人,急急地指手划脚,比着自己的肩,“大概有这么高……见过没有?见过我妹妹没有?”
“疯子。”一把推开,那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那个样子……在她只记得那个样子的我吗?
抬头,她看到了我,急急地走向我,一绊,狠狠摔了一跤,忽然记起第一次在留君醉的后院见到的那个美丽女人,留君醉的头牌,莫离。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上前,扶起她,轻轻拂去她身上的积雪,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痴痴地看着我,任我拭去她脸上的脏污。
“见过我妹妹没有?见过没有?”她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急道。
心里微微一紧,她,竟是不认得我了?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理了理她乱蓬蓬的长发,我淡淡问。
“我妹妹……西施,香宝……”她脸色慌乱起来,“我妹妹是香宝,不是西施,是香宝,不是西施啊……”她紧紧捉着我的手,口中大叫着,“他们说西施死了……被暴民杀了……可是我妹妹是香宝……不是西施啊……不是西施……”她看着我,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
轻轻替她拭去满面的泪痕,明白她为何流落至此了,该是夫差放出了我的死讯。
所以,她疯了。
文种呢?为何不管她?
“见过我妹妹没有?”吸了吸鼻子,她傻傻看着我,可怜兮兮地道。
“见过。”微微笑了笑,我道。
“真的?真的见过?我就知道她不会死”,眼睛一亮,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握得我生生地疼,“快带我去找她,你带我去找她啊……我要带她回留君醉,我不报仇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求她……不要恨我,不要不理我啊……”她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好,你乖一点,我就带你去找她。”伸手抚了抚她被冻得红红的脸,我拉着她的手,进了盼君归。
“香嬷嬷真是好人。”阿福一脸看着我,眼里闪着崇拜的光芒。
我轻笑,好人?呵呵。
替莫离洗了澡,换了衣。
她也只是呆呆地任我摆布。
按着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里美丽依旧的女人,却毫无神彩的女人,我叹了口气,轻轻替她挽上头发。
有阿福,有莫离,还有那只整天跟着我转的小狗阿旺,我有又了那种一切归于原点的感觉了。
我,莫离,卫琴,血脉相连的三人终究还是聚到了一起,算是一场团圆吧。
只是,留君醉变成了盼君归。
盼君归……
江山美人
“莫离不见了,香嬷嬷,莫离不见了……”阿福又是一阵风地闯进后院,急急地道。
听到这话时,我正戴着自制的绒毛耳套,坐在秋千上被冬日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我睁开眼,跳下秋千架,“盼君归前前后后都找过了吗?”
“都找过了,没有。”阿福道。
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卫琴在哪儿?”她疯疯癫癫,神智不清,会跑去哪儿?
“在大堂。”阿福低低地道。
我这才记起卫琴从一早开始就被我威逼利诱着在大堂招呼客人。
匆匆赶到大堂,我一把拉了被一名女客人缠住正欲发飙的卫琴走出大堂。
忘了讲,自从有卫琴坐阵,这盼君归多了很多喝茶聊天的女客……
“莫离不见了?”听我讲完,卫琴连眉都没有抬一下,淡淡道。
“拜托,你那什么表情,她好歹都是你姐姐,快去把她给我找出来!”扬了扬眉,我吼道。
“不行,留你一人在这歌舞坊我不放心。”
“去不去?”双手叉腰,我龇牙咧嘴。
“你回房去,我不回来,你也不准出来。”扬眉,他竟然跟我讲条件。
磨了磨牙,我挤出一恐怖的笑容,“好。”
下一刻,我便后悔了。
狠狠一ρi股坐在床上,我在心里狠狠骂那了一条胳膊家伙一百遍,他居然……居然把我反锁在卧房里!
唉……叹了口气,那个孩子,似乎紧张得神经有些过敏啊。
看看天色尚早,我一头倒在床上,正准备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却突然隐隐感觉屋里似乎多了个人。
微微一惊,我忙站起身来。
“越女?!”咬牙,我看着那个害死司香的女人。
她一身黑衣,站在面前,竟是如鬼魅一般。
“很好奇我会找到你?”越女看着我,“我只是把夫差放出的消息一不小心透露给莫离,那女人就疯了起来,不是说血脉相连么,跟着她很容易找到你的。”她说得云淡风清。
我狠狠握拳,当初那个如笑春山的女孩,如何会变得如此这般面目可憎!
“放心,此次我并非来杀你,我只是奉了皇兄之命带你返越。”淡淡地,她道。
“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国之时。”勾践的话犹在耳边,我气结。
“我别无选择?”松了松手,我放缓了口吻。
“别无选择。”越女冷道,“不要拖延时间了,卫琴不会那么快回来的。”
“莫离是你带走的?”心下了然,我微微抬头。
“是。”
我缓缓垂下眼帘,“既然此行避无可避,那悉听尊便吧,只是卫琴回来,倘若见不到我,怕是会急。”
冰冷的双眸有了裂缝,“与我无关。”许久,她竟是淡淡道。
我看着她,满心哀怜。
“不要那样看着我”,越女微微一怔,撇开眼不再看我,“我并没有变,这才是我的本性,我是越国的公主,我是勾践的妹妹,自小便被父王送出王府习武,以图他日助皇兄一臂之力,帝王家的孩子,都是如此。”
帝王家的孩子,又是这个名词!帝王家的孩子不都该是受尽荣宠,不都该是天之骄子吗?
却为何?……
“不用为我担心,我的未来,我已经有决定了。”仍是淡淡的,越女道。
三天路程,一路疾行。
马车停在越王府邸后门。
后门么?我忍不住冷冷扬唇,果然,我仍是见不得人呢。
“进去罢,皇兄在里面等你。”越女说完,没有看我,便关上后门退了出去,竟是并未跟来。
既是不可避免,生也罢死也罢,见吧。
一路走过,景物依旧,记得那一日,在这园子里,在那一场盛宴之上,我满面浓妆,见着一脸陌生的范蠡。
如今,人事全非呢。
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我感觉手上一紧,竟被是被人捂住了口,躲进墙角。
我挣扎了一下,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别动,是我。”
文种?!
捂着我嘴的手松开,我转身,果然是文种。
“跟我来。”没有多话,他便拉了我从角门又绕出了越府。
越府外,是早已准备好的一辆马车。
“走吧。”文种道。
我注意到他手中的一向风流潇洒的羽扇竟是不见了。
转头,看向那一辆毫不显眼的马车,坐在车前的车夫一身破衣,头上带着一顶一样破旧的斗笠,脸用布包包着,低着头,连眼睛都看不见。
不知怎地,我感觉微微有些怪异。
“范蠡已经辞官了。”文种突然开口。
“嗯。”我不意外,历史早有记载。
“他在找你。”
“嗯。”我仍是轻应,没有说什么。
文种伸手,递给我一块红色薄纱。
我伸手接过,只觉面熟,竟是想不起来从何处得见。
“不记得了么?”文种微微叹道,“君夫人从君上的衣物中找到的。”
我愣了一下,那是我在留君醉第一次登台时覆面的纱巾啊!当时他以明珠一枚,换得见我一面。如今那红纱……勾践,竟是一直留着?
“知道君上遣越女捉你返越,君夫人一早便吩咐我在此等候,你走吧。”看着我,文种道。
我笑,原来如此。
轻轻松手,掌心的红纱随风扬起,渐渐被吹远。
“香宝乃亡国的不祥之女,如文大夫君夫人所愿,香宝隐姓埋名,终其一生皆不会再回越国。”
文种微微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
“若是君上问起……”文种开口。
“若是君上问起,就将香宝的话转告于他”,我缓缓扬唇,看着天边一抹残阳如血,淡淡开口,“君上,是天下人的君上,夫差,是我一个人的王,碧落黄泉,生死不变……”
不知是否错觉,我感觉那车夫竟是微微一僵。
放下豪言壮语,我眼睛微微有些涩,先为自己感动一把。转身,坐上马车。
“香宝。”文种忽然开口。
我没有回头。
“你知道莫离在哪里吗?她一直在找你?”扬高了声音,文种的声音终于不再平白如水,带了一丝痛意。
心下不忍,我终是接口,“她已经找到我了。”
那车夫高高一鞭扬起,狠狠落下,马儿扬开四蹄,绝尘而去,离越王府邸越来越远……
那座府邸之中,有一个帝王在等我,等我回到他身边,他满面温和,却是野心比天。
他说,江山美人,他都要。
他说,越国复国之日,就是他迎我回国之时。
他自称,寡人。
孤家寡人。
马车一路疾行,天渐渐暗了下来,看着坐在前面赶车的马夫,我微微咬唇,有些慌,以君夫人一贯的行事手段,不可能轻易放我离开。
更何况,那马夫以布遮面,如此见不得人么?
天色越来越晚,我必须速战速决。
微微握了握拳,我轻轻拔下发间的木钗,小心翼翼的上前,那马夫只顾着赶车,竟是仿佛毫无所觉一般。
抬手,我狠狠将那尖锐的发钗抵地那车夫颈间,“停车。”咬牙,我道。
车夫狠狠勒住马缰,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我跳下马车,“你是谁?”
沉默。
“哑巴吗?”我微微有些恼怒,竟是一问三不答,“摘下布巾!”我令道。
“呀,这么晚竟然还有肥羊经过啊……”身后突然有人叫道。
我微微一愣,好熟悉的台词……
脑中灵光一闪,我猛地一僵,这不跟在夫椒下遇见山贼时用的是一样的台词么……
缓缓转身,我有些驼鸟地不敢面对现实,唉,是不是所有的山贼都长一个德性。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山贼似的,为首的那个家伙仍是一脸横肉,一脸的络腮胡……
好无力。
“呀,是个细皮嫩肉的娘们呢!”旁边一个满口大板牙的家伙笑得一脸淫贱。
……真的连台词都没有变。
我暗暗咬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可疑车夫还没有解决,又出来这么一大帮人。
上帝啊……
身旁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开始躁动起来。
我四下张望,唉,又是荒郊野外,就算我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省省力吧。
那车夫仍是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抚了抚马颈,那马竟是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我暗暗有些讶异。
“头儿,我们抢了那小娘子回去给兄弟们享用吧?”那大板牙仿佛嫌那大板牙不够显眼似的,越笑越淫贱,看得我忍不住地反胃。
“嗯,好主意!”一大群奇形坚状,恨不得在脸上贴上“坏人”标签的家伙开始起哄。
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顾不得了,我转身没骨气地便跑到了那车夫的身后,躲在他身后,我微微一愣,竟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随即再想,如此境况,除了那伙山贼,大概是人都会让我感觉安心吧。
“大哥,还有一个耶!”那些山贼满不在乎地笑闹。
“救我……”看他们如此,我忍不住又靠近些那人,轻声求救。全然不记得前一刻我还拿着根木钗抵着他的脖子。
忍不住狠狠唾弃一下自己,真是没骨气的家伙。
黑暗中,那人仍是没有吱声。
真的是哑巴啊,我有此沮丧。
“你是何人?”那领头的络腮胡子竟似乎有些忌惮那车夫。
车夫仍是沉默,只是缓缓站起身,跳下马车。
我狠狠瞪着他的背影,他莫不是要开溜?这个家伙竟然见死不救?!
“哈哈哈……”见他如此,众山贼皆以为他是服软了,都大笑起来,得意非常。
“主子啊,虽然你有万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身子又金贵,可是千万别丢了宝儿一个人啊……”一脸惊慌,我大叫起来,哼!想甩掉我独自逃跑?休想。
“几辈子都花不完?”那大板牙一听,眼都直了。
众山贼渐渐逼近了那车夫,我偷笑着勒紧了马缰刚想开溜,眼前却是一道寒光闪过,却原来是那车夫竟是忽然间拔剑出鞘不发一语地便砍那些山贼,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车夫挥剑如入无人之境,那样君临天下的感觉中却又透着诡异的妖艳,竟如舞蹈一般!
我的心脏微微一窒。
四周归于沉寂,我满目只看见那布巾蒙面的车夫在漫天的妖异鲜血中独舞。
他忽然停了下来,剑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时,却原来是那大板牙,刚刚一起的一众山贼倾刻间竟只剩他一人。
那大板牙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只能涕泪满面,连双腿都在筛糠似地抖个不停,更显猥琐。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蒙面男子,颤抖着双唇,竟吐不出一个字!
“求我,我放过你。”那车夫突然开口。
我立刻如遭雷击,那个声音……
“求……”大板牙打着颤,却因惊恐过度而语不成句。
“唉……”车夫忽然叹了口气,“不求么?”
“求……求……”大板牙颤着唇,继续他未完的哀求。
长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向那大板牙。
“求求……你……”大概是福至心灵吧,那大板牙一急,竟然很溜地说了出来。
夫椒山下那一幕猛地在眼前浮现,我料定他难逃一死,紧紧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
没有长剑刺过皮肉的恐怖之声,我缓缓睁开眼,竟是见那大板牙裤子湿了一片,好端端坐在地上发抖。
他……竟手下留情了?
真的,不一样了么?
转身,那车夫看向我。
黑暗里,他颀长的身形像极了某人。
我咬牙,上前一步抬手便揭去了他的斗笠。
一头未梳的长发如流水般滑落双肩,月亮下,泛着青亮的色泽。
斗笠下,那双狭长的双目看着我,带着笑。
“你准备一辈子裹着那块破布过日子么?”咬牙,我狠狠地道。
眸中的笑意更炽,他缓缓抬手,解开了丰裹着的布巾。
呼吸狠狠窒住,我僵在原地。
身子缓缓前倾,他埋首在我的颈间,贪婪在深深吸了口气,“宝儿……我亡国了……”他在我颈间,低喃。
那语气竟像是在我说“我回家了”一般。
“你不是死了么?”鼻子微酸,咬牙,我的牙齿“咯嘣”作响。
“嗯,死了,可是担心我的宝儿会哭,所以又从地府逃出来了……”他低低地笑。
“谁做了你的替死鬼?”我微微撇了撇唇,想起历史上夫差自刎前以布蒙面,大呼“黄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我便该猜到的,那个嚣张又自大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错,那句话无关紧要,蒙面才是正事吧,蒙了面,那个死的究竟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我的宝儿真是聪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知他是在笑我刚刚为了拖他下水,胡诌什么“主子”,“什么万贯家财”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奇道。
“我聪明嘛。”他拥着我,大笑,一脸的臭屁。
“本来的车夫呢?”我心里犹有些疑虑。
“杀了。”他老实交待。
我低头,知那人必是君夫人派出取我性命的。
“宝儿,我无家可归了……”拥着我,他轻轻道。
“唉,我捡了阿福,阿旺,不差再捡你一个回家……”笑,我一脸委屈道。
“阿福是谁?阿旺又是谁?”夫差看向我,不满道。
“呵呵,阿福替我砍柴……阿旺嘛……替我看家……”
“看家?为什么看家?”
“笨啦,因为阿旺是条狗!”
“宝儿……”
“哈哈……”
《美人劫》之美人劫终
回到盼君归的时候,卫琴竟然不在。
听阿福说,是随一个漂亮的黑衣女子离开的。
是越女吗?
夫差看到歌舞坊上“盼君归”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笑得像偷了腥的猫。
我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干嘛取那么傻冒的名字啊……
莫离仍是每日傻傻地坐在盼君归门口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见人就问,“见过我妹妹吗?有见过我妹妹吗?……”
劝了几回,仍是不听,只得吩咐了阿福看着她。
“好梦由来最易醒,一梦已是三生过……”对面的大街上,有一青衣老头开坛说书,“老夫梦三生,今日来给大家讲一段吴越之争,说一说那因美人而亡国的帝王夫差!……”
底下渐渐有人开始围观。
“馆娃初起鸳鸯宿,帝王无奈是多情……话说那夫差三千宠爱于西施……”那说书先生站在对面的大街上说得唾沫横飞,神彩飞扬。
底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我趴在柜台上,睡意朦胧地看着对面大街上,听那说书先生手摇羽扇,指点江山,说得好不尽兴。
“叹君甘入瓮,长与痛相拥,那一代枭雄吴王夫差不爱江山爱美人,终是火烧馆娃宫,兵败笠泽……”
心下微微一愣,看着那说书先生,我突然竟是觉得面熟。
大堂里突然没了声音,我懒懒抬头。
夫差单手撑着下颌,正细细地瞧着我。
狭目微眯,薄唇轻扬,却是带着三分暖,一身明黄的长袍依然嚣张。看了看盼君归越来越多的女客,看来夫差这张脸,行情比我好。
“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一亡国之君嘛!”下面有人起哄。
“就是啊,听说那夫差昏庸至极,听信西施那祸水的谗言,斩杀了忠心耿耿的伍相国……”
夫差犹自看着我,充耳未闻。
“那个昏君,为了一个女人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是啊是啊,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啊……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相国之类的……”
“唉,昏君啊……”
我咬了咬唇,看他,“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呢,甘心么?”
夫差扬了扬眉,弯唇,“英明?我从未英明过,昏君一个,国亡了又怎样?”
眉带笑,唇带笑,眼带笑,我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狠狠赏了他一个香吻。
“当时勾践文有文种,武有范蠡,话说当日范蠡得知了西施的死讯后心如已水,但生未见人,死未见尸,遂待勾践复国之日便功成身退,辞官归隐,带了一枚竹简,一只木钗,寻访天涯,只为再博那美人欢颜……”
夫差看着我,笑,“在找你呢。”
我低头狠狠一口咬上他的唇,“我死了。”
呵呵。
原本那样痛彻心扉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竟已烟消云散……
“而那为勾践献上灭吴九计的文种不听范蠡劝告,继续留在勾践身旁,终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口宝剑,自我了断了去……”
那说书先生说着,竟是向我的方向看来。
我微微一愣,愈发觉得他面熟。
“文种……”一声低语,我侧头,是莫离,她坐在门口听那梦三生说书,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神智清明。
不知何时,那些人已经散了。
那自称梦三生的说书人竟是走向这个盼君来。
“姐姐,给我吃的吧!”眨眼间,那青衣老者竟然化作一个孩童,冲着我甜甜一笑,道。他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似的,十分惹人怜爱。
微微一愣,是那一日出现在小屋暗寓我未来的神秘小童!
我看了看四周,大家竟是毫无所觉,连夫差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没有异样。
“美人劫,美人劫,劫数已过,千年穿越,只为此刻。”摇头晃脑着说着童谣一般,笑着冲我眨了眨眼,那孩童竟是消失了。
我怔忡了许久,一抬头,看到卫琴站在门口。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夫差,终是笑着走了进来。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终是在他手腕上发现了一处血迹。
“越女呢?”声音微颤,我轻声问。
“被我杀了。”卫琴低头擦了擦手腕上的血迹,“那一日我找到莫离的时候,莫离正被她关着,回来发现你不屋内,便去找她……”他低低地道。
“然后?”我的声音在打颤。
卫琴没有开口,只是抬了抬手,他的手右里握着的,是一只染血的发钗,我的发钗。
“所以你杀了她?”有些悲凉地,我看着卫琴,轻问。
“是。”卫琴点头,微微咧了咧嘴,只是那竟不像是笑,而是在哭。
越女,这就是你所说的,为自己所选择的未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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