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精通《诗》、《书》,有人说他还精通《周易》,不是说五经皆史么,那孟子也就是个历史学家了。但孟子这个历史学家,却把朱熹这位天生的优质家仆,忙得满头是汗,不亦乐乎,因为常常要替孟先生说,“孟子释《书》意如此”,“孟子释龙断之说如此”。孟子对舜,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言必称尧舜”,其实只是称舜,很少称尧。孟子对舜近乎痴迷的称道,让人对舜起了疑心,舜有那么好吗?一个人好到这种地步,已经有违人之常情。可能的结论有二,要么,舜是中华文明史上第一个著名的伪善者;要么,孟子对舜的装饰太过头了。
传说中的草鞋
墨子穿草鞋,是他的大众形象。
鲁迅的《故事新编 非攻》这么写,据说是墨子老家的山东滕州火车站的墨子雕像,也是这么塑的。
这是个象征性的形象,但也许,是种真实写照。
这说法出自《庄子 天下篇》:“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硚为服。”
这句话,王先谦的《庄子集解》注释为:裘褐,粗衣。木曰跂,草曰硚。这注释太过简略,没说明白以跂硚为服,到底是身上系着草绳子,还是脚底穿着木拖鞋。既然你不肯说清楚,那就别怪人大胆想象了。所以,后人直接说墨子本人(那话本是说,后世之墨者)穿着草鞋,步行天下。
墨子是不是一辈子穿草鞋,这谁也说不准,但墨子在战火纷飞的诸侯国之间,穿梭往来,四处奔走,却是肯定的。《文子 自然》篇有“孔子无黔突,墨子无煖席”之语。《淮南子 修务训》一字不改,照这么说。到班固写《答宾戏》,话改成了“孔席不煖,墨突不黔”,位置调换,意思还一样——连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可见忙到了什么程度。当墨子在山东听说湖北人要攻打河南人,立即连夜起程,日夜兼程,走了十天十夜,走进楚国的首都。经过一番口手并用的较量,制止了一场单边主义的国际冲突。
这件事,据梁涛《墨子行年考》考证,是墨子29岁那年做的。——否则连走十天十夜,就有点吃不消,也可能走不快。墨子在这件事上,要体力有体力,要口才有口才,要思想有思想,要精神有精神(日夜不休;足重茧而不休息;脚坏,裂裳裹足;见《墨子闲诂》所引《吕氏春秋》、《淮南子》、《文选》、《世说新语》、《神仙传》诸书),要计谋有计谋,这五大元素,一齐具备,只能在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而30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岁月。
墨子看到楚王打消了进攻宋国的念头,就趁机送了本书给他。楚惠王(据推断)半皱着眉,草草翻了翻,说,书是好书,可对我没用。这样吧,墨先生要是愿意留在楚国,我可以包养你。于是墨子二话不说,又走回鲁国去了。1
梁涛考证,墨子回国后,越王听说了墨子的义举,托人来邀请墨子去越国发展。墨子可能是旅途劳顿,毕竟又走了十天十夜,但更主要是对越王没什么信心,鲁越相去,又山长水远,就说了一番大道理,推谢了越王的隆情盛意,转身去了相邻不远、他刚刚帮了大忙的宋国。2
一去就被关进了大牢。有人讹传,墨子因此死在了宋国的监狱里。好在关的时间不长,出来后,墨子又回了鲁国。墨子是鲁国人,鲁国既是他的祖国,也是他事业的后花园,墨子在外面跑累了,或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回到鲁国休整一下。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墨子从鲁国动身去齐国,原因是齐国要攻打鲁国。这次行程,相对来说,算短途。墨子到齐国后,对齐王说了一番以下的话。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五曰:“利。”子墨子曰:“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大王曰:“试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杀百姓,孰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曰:“我受其不祥。”(《墨子 鲁问》)
杀人会受不祥,这说法,像是头一回听到,大概也属于日后失传的墨学内容之一。总之,打了个“倅然断之”——刀砍人头的比喻,三问两答,俯仰之间,一场血仗避免了。
墨子后来又去了趟楚国,为的还是阻止一场战事。墨子平生几次出国,虽然所走国度和出行气派,跟孔孟相比,略显寒碜,但效用却不可同日而语,每出去一趟,都救回不少人命。
以上叙述,都是根据梁涛《墨子行年考》撰的。有问题,找梁涛。
至于墨子每回出去,是不是真的脚穿草鞋,或者,是不是都是走路、步行,那其实既无关紧要,也可任由想象。《墨子 贵义》记载,墨子南游卫国,车里装满了书。3——可见,不全是走路。照我推断,墨子有可能穿草鞋,也有可能穿皮靴,皮靴经穿。更主要的是,墨子是手工业者的代表,也就是百工领袖,理应穿皮靴(《考工记》里,光制革的专业工人,就有五种;4制草鞋的?没听说)但后人大概觉得皮靴跟墨子十日十夜,脚不停步的形象不衬,就像,那幅中国名画:《毛主席去安源》,据说,毛泽东说过,他当年去安源,穿的是草鞋,但画家们觉得,这跟他们想象中的青年毛泽东不一样,于是,改为布鞋了。
这个老师有点黑(1)
墨子和孔子一样,第一职业和身份,应该是老师。孔子号称弟子三千,这是个浮夸的数字,估计把在路上跟孔子打过招呼,或曾经和孔子住隔壁,孔子对他说过几句“之乎”、“者乎”之类的,都算作孔门弟子了。墨子的弟子——至少墨子在世时,——没这么多。《墨子 公输》里说,“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这三百人,不能肯定全是墨家弟子。至于“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吕氏春秋 当染》)明说了那是“孔、墨皆死久矣”之后的事。
要成为墨家弟子,《庄子 天下篇》说,“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可见有严格要求,不是是个人就能“入会”或“入党”。
墨子对弟子要求的严格,从几件事上,可以看出。
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子墨子曰:“我将上大行,驾骥与羊,我将谁驱?”耕柱子曰:“将驱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骥也?”耕柱子曰:“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墨子 耕柱》)
这个故事,现在常被用来说明人才使用与管理的道理。一个怒字,形象地显示出,墨子对于弟子的态度。
这一点,在墨子最重要的大弟子禽滑厘身上,也能看出。“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 备梯》)
这样的师生关系,不仅孔门师徒中看不到,而且,让墨子的形象,有一种老大的味道。
《墨子》书中,两件相反又相似的事,很能说明墨子跟弟子之间,这种近乎老大与小弟的关系。
一是有个叫高石子的,墨子把他安Сhā进卫国,弄了个一官半职。卫君对他不错,高石子本人也想好好干;但没做多久,高石子就离开卫国,跑去在齐国的老师那,说:卫君看在您的面子上,对我不错,我也想好好做,可卫君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所以我跑出来了。卫君不会认为我是狂妄之人吧?墨子回答他,如果你走得有道理,怕人说什么狂妄。高石子说,我哪敢随随便便就离开,老师您教过我,不该要的钱,再多也别动心。墨子一听很高兴,把大弟子禽滑厘叫来身边:你听听!不择手段弄钱的,见的多了;有钱也不要的,高兄弟今天做到了(《墨子 耕柱》)5
另一个名叫胜绰的弟子,墨子把他安排在齐国项子牛那。项子牛做什么,胜绰都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墨子一听,派个人要项子牛把胜绰给辞了,说,我把胜绰弄在你身边,是要看着你别干坏事,现在,这家伙只顾沾着口水数钞票,你干什么他都随你,这不是快马扬鞭、助纣为虐么?胜绰这家伙真是被钱冲昏头了。(《墨子 鲁问》)6
这两件事,让人想起《鹿鼎记》里“总舵主”与“青木堂香主”的关系,也突显了墨子不怒而威,对众弟子家长式、无远弗届的控制。因此,有人说,墨家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政党组织,也是后世黑社会的源头和雏形。
另一个故事,佐证了这种说法。自我感觉良好——“毋俞于人乎”——的耕柱子,墨子在楚国,给他弄了个官。耕柱子当了官,几个同门兄弟去看他,去了四个人,煮了半锅饭;饭没吃饱,饭后,也没安排洗个头,沐个足什么的。几个小兄弟憋了一肚子气,“回京”后,参了耕柱子一本,说“耕柱子在楚国当官有什么用,我们几个不远千里去看他,吃得寒酸不说,一吃完,就把我们晾在一边。”墨子嘿嘿一笑,“话别说得太早”。果然,没几日,耕柱子托人送来一堆钱,还附上一封短信,诚惶诚恐地说,这是专门孝敬给老师您的。墨子点点头:瞧,我说什么来着(《墨子 耕柱》)7
据说,墨子步行天下,奔走不歇,以及墨家子弟的活动经费,很大一块,就来自像耕柱子这样出外做官者的供奉,否则,没有钱,门都出不去,就别奢谈什么远大理想和抱负了。
墨子作为老师,口才自然了得。——那时候,老师一般都光说不练(写),所谓著作,大都是弟子的追忆、追记,口才不好的,估计成不了老师。——《墨子 公输》,唇枪舌剑,势如破竹,那是墨子口才的正面形象,墨子口才,还有侧面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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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师有点黑(2)
《墨子 公孟》记载:有个家伙,老是跟着墨子师徒转悠,但又不肯办入学手续。墨子看他资质不错,身体强壮,思维敏捷,就对他说,你做我徒弟吧,学会了,我让你当官。那人一听,就入学了。学了一年,跟墨子要官。墨子说,不给你官,讲个故事给你。鲁国有兄弟五人,老爸死了,老大成天喝酒,不管。四个弟弟就对兄长说,你把父亲埋了,我们给你酒喝。老大一听,高兴,就把阿爹埋了,然后跟弟弟们要酒,兄弟四人异口同声:没酒。你埋你爸,我们也埋我爸,那老爸只是我们的老爸吗?你不埋他,人会笑话你。——墨子说,你跟我学道理,不学,人也会笑话你。——这个身体强壮,思维敏捷的人,如果想要墨子退学费,估计是退不回来了。8
下面这个,更狠。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粜,糴售则愠也,岂不费哉!”(《墨子 鲁问》)
鲁国有个人,让儿子跟墨子学本事,谁成想却死在战场上。作父亲的责怪墨子。墨子说,你让你儿子来学本领,现在学会了,打仗打死了,你却怒气冲冲,这不是准备卖粮,粮食卖完了,你却生气了,岂不荒唐!
墨子姓墨,墨者,黑也,看来,确实有点黑。
最早的穷人经济学(1)
司马迁马虎了事、含糊其词的寥寥数语,没有交待清楚,墨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人,但后世诸多学者,还是从《墨子》本书和先秦其他典籍的旁证中,推断出墨子大概的生卒年限,即春秋末至战国初,也就是孔子和孟子之间的那段年月。
也就是说,诸子的重量级人物,只有墨子,亲身见证了发生在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的三家分晋(这一年,周威烈王册命韩、赵、魏三国为诸侯。始于公元前458年的裂分晋国,至此正式定型为“三家分晋”,并获得法理承认,而划上句号)。这一事件,标志着东周王朝春秋的结束和战国的开始。
春秋向战国的转变,是中国第一次严格意义的社会革命。这场革命,并非像“汤武革命”(《周易 易传 革 彖传》)那样,一股力量取待了另一股力量,你方唱罢我登台,而是发自社会内部,由生产工具的演变,导致生产力的变化,从而引起社会关系的重新摆布。
墨子在一个最有利的历史观察点上,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伟大变革。
那时,铁器的广泛使用,新型生产方式的普及,带来了生产力的巨大释放,带来了GDP的疯狂增长,相对比值远远超出今天的规模与水平,城市化如雨后春笋,到处都很繁华,到处都是有钱人的样子,但毫无疑问,在繁华热闹的背后,穷人更多,贫寒人家更多,平民百姓更多。墨子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墨子 非乐上》)这话并非虚幻想象,而是社会实情——那时候,找不到工作,并不是社会的主要问题,但饥寒交迫,疲惫丧命,却是时刻要面临的可怕威胁。
墨子赶上了,看到了,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话。
第一次,中国历史上,有巨大影响力的思想者,从民众的角度,发出了穷人的声音,而且是以连续、集束的方式发出。
首先是经济上,也就是生存方面。《非命上》里,墨子提出著名的“三表”论,就是世间任何理论和言论,都得先有个说话的根据和检验的标准。这个标准,第一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也就是较诸历史。第二、第三,分别是“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和“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在墨子的思想里,这是个重要而普适的标准。即,凡是对百姓有利的,就是应该的;凡是不利于百姓的,就是不该的。
《节用》提出:“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又花钱,又对老百姓没实际利益的,不干。
《非乐》篇,墨子指出,之所以反对搞那么多大型文艺晚会,反对建那么多超豪华剧院、音乐厅,不是不知道歌剧好听,流行音乐好听,民族唱法好听,而是,那些玩意“亏夺民衣食之财”,“不中万民之利”,“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不耗费天文巨资,不耽误正事,“好听”得起来么?
《非攻》篇,更是直接从老百姓的利益角度,说明战争的得不偿失,“今师徒唯毋兴起,……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尽王民之死,严下上之患,以争虚城,则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余也。为政若此,非国之务者也”——显然,这只是小老百姓的看法,王公大人,岂能作如是观?“厕役以此饥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厚害矣!而王公大人乐而行之,则此乐贼灭天下之万民也,岂不悖哉!”(《非攻下》)——那年头,打仗是来钱、来利最快、最丰厚的勾当,相当于现今的拆迁搞房地产和资本运作,你叫我别弄?怎么可能!死人有什么好奇怪,人反正都要死,只要不死我,不弄白不弄。两个“乐”字,画龙点睛,一针见血。
墨子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百姓人民经济上的穷困、窘迫,与政治密不可分,这就使墨子将自己的经济观点,延伸到了政治领域。于是,墨子喊出了即使在今天,也极具震撼和冲击的声音:“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法仪》)“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尚贤上》)“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尚同上》)很简单,但也很吓人。从上到下,一律以选当任。——当然,怎么选,还得另说,但首先,得是这个字:选。
最早的穷人经济学(2)
管你是天子,还是村长。
墨子就这样,贯穿了中国最早的穷人政治经济学。
钓鱼(1)
鱼,或钓鱼,对于庄子,是一道惹眼的风景。
《庄子》一书的开篇,就是从鱼开始的。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庄子 逍遥游》,以下《庄子》引文,单注篇名)。一般人说《逍遥游》,——《逍遥游》和《齐物论》,是《庄子》被人说的最多的。冯友兰说,庄之所以为庄者,主要就在《逍遥游》和《齐物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转引自《十家论庄》)——总是着眼于鹏飞万里,“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却忘记了,鲲是鱼,大鹏鸟,也是鱼变的。
对于鱼,先秦诸子均有语涉。老子说过“鱼不可脱于渊”,孔子说“多识于鸟兽虫鱼”1,孟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韩非子》有公仪休嗜鱼不受全的故事。但这些,跟庄子一比,都是“小鱼见大鱼”。
假如说,一个人,也像一个国家,也弄个动物来作自己的徽章,比如美国的鹰,德国的熊,中国的龙,那庄子的徽章,就是鱼。
庄子被很多人知道,甚至,被很多人喜欢,跟鱼有关。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外物》)
这两个故事——特别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知道的人很多。冯友兰,还有后来好多人,总是喜欢说“庄之所以为庄者”,然后噼里啪啦写上一大堆,其实,我觉得,这两条鱼故事,就是庄之所以为庄者。
换一个人,想都别想。
除了上面两条鱼故事,庄子,还说了好些鱼哲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
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至乐》)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外物》)
说鱼之外,庄子还亲自钓鱼。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途中。”
庄子曰:“住矣!吾将曳尾于途中。”(《秋水》)
这个故事,另有两个版本。一个被司马迁写在《史记 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写庄子,总共写了293个字,这故事,就花了105个。——另一个在《庄子 列御寇》,虽说内容有点出入,但意思都差不多,都是说庄子宁愿钓鱼,不愿当官。
庄子钓鱼跟政治的碰撞,《淮南子 齐俗训》的篇尾,也带了一笔。
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
因为憎恶政治人物的炫耀、摆谱(仇官心理?)但又不好、不便,或不敢,不愿、不屑,——当场叫骂,所以,只好应了弗洛伊德的情感转移、替代说,把自己钓的无辜的鱼,倒回了河塘里,以示对于政治+财富的抗意。
这里顺便说一句,庄子和惠子,后来成了朋友——特殊的人与人之间的朋友——我想,这次余鱼对百车的冲突,这次的“倒鱼抗议”,也许就是他俩友谊的缘起。以后,就有庄子上大梁去找惠子;有了惠子回国后,俩人携手游濠上。这世界,友谊,往往从对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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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2)
所谓不打不成交。
《庄子》书中,最让人心潮澎湃的一次钓鱼,在《外物》篇。这也是中国传奇小说的源头之一,“小说”一词,或许就出于此(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先秦诸子,别说对鱼的描写,没人可及庄子项背;更没人像庄子这样,本身就是个钓鱼者。鱼在中国古代,是常见的生命象征物,鱼水之欢,至今仍是形象的表达。而钓鱼,也从来不是一件单纯的事。姜太公不是,严子陵不是,袁世凯也不是。庄子,不管是不是,他都是中国哲学家中,跟渔翁形象,最贴近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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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1)
《庄子》书中只有游,没有旅游。
旅游是我说的,为的是方便理解庄子。——况且,也不是一点根据没有。
我们从两个层面,来看庄子的旅游。
先从实际生活看,庄子,也是个喜欢到处走走的人。
春秋战国的知识分子出国潮,孔子算得一个代表,先后周游了十几个国家。墨子也是东奔西跑的。孟子更是整个车队在路上浩浩荡荡。照理说,庄子有点斩逸俗尘,置身世外的意思,但其实也未能免俗。庄子,也出去过几回,去过几个国家,而且,也都会见了几个出访国的国家元首。
魏国:惠子相梁(梁国即魏国,因迁都大梁而得名),庄子往见之(《秋水》)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山木》)
楚国: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至乐》,注:鲁迅在《故事新编 起死》中说,这是庄子去见楚王的路上发生的事。《庄子》中,的确数次提到楚王,庄子拒聘,拒的也是楚王的聘。看来,庄子与楚王之间,还真有点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关系,以至有人说,庄子,是楚庄王的后裔。——胆大敢说的,哪朝都有)
鲁国:庄子见鲁哀公。(《田子方》,注:鲁哀公与孔子同时,跟庄子相差200年,庄子不可能见鲁哀公。但郭沫若在《十批判书 庄子的批判》中说,哀公如系景公之误,则非寓言。所以,姑且存此一说)
至于《庄子》杂篇中的《说剑》,说“庄子”见赵文王,这实在跑得有点远了。我估计就是任继愈老先生,恐怕也难以认同(任老先生关于庄子,有个著名的反主流论断,即《庄子》外杂篇为庄子本人所写,《庄子》内七篇,反倒不是庄子写的)所以,赵国,还是算了。
出国之余,庄子也常在周边地区——也许就是他家门口附近——逛逛。
“庄子行于山中,……舍于故人之家。”(《山木》)
有妻有室的人,不但在外闲逛,干脆就住在了外面。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山木》)
这是个庄周游园的故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是不是来源于此?但这个故事,有比这个成语,更让人感叹的内容。这里有个多么鲜活、真切的庄周!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意思是,翅膀这么大(翼广七尺),却飞不远;眼睛这么大(目大运寸),却看不见人(感周之颡,即碰到庄子的额头),多么精微、细致、充溢现场感的描摹!2000多年前的一个场景,瞬间之际,招致眼前。当庄子发现,庄周与异鹊,异鹊与螳螂,螳螂与蝉之间,构成了一串利害相生的“生物链”,“庄周怵然曰”,——“庄周怵然”四个字,惊心动魄。先秦诸子,乃至整个中国思想史,没有任何一名思想家,哲学家,像庄子这样,对自然,对动物,对植物,有如此细心地关注和众多的描写(《庄子》书中,仅有名称的动物,就有86种。在任何一本哲学著作中,这都是个纪录),这是庄子哲学的水源,也是庄之所以为庄者。当庄子幡然醒悟,扔掉手上弹弓,准备离开时,园林管理处的守园人发现了他,在后面连追赶带驱逐加责问,搞得庄子很不爽,三个月心情都舒畅不起来。
一个玩弹弓的庄子!一个被人在ρi股后面追了一下,就三个月委屈不舒服的哲学家庄子!看来只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地》)了——这人间世也太不好玩了。
旅游(2)
所以,让我们陪庄子,暂且离开这现实的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庄子的精神世界,去参观一下庄子对于旅游——游——的热爱。
游在《庄子》中,是个频繁出现的词,除了篇名中的《逍遥游》和《知北游》,出现次数,不会少于300次。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庄子几乎是习惯成自然,不由自主,不厌其烦地,将全书近百个对话、故事的绝大部分,置于以“游”字为旗帜的框架、背景下——纯粹“静态”的表述,不到30%——并以此构成了《庄子》一书的基本叙述风貌,也使得人们阅读《庄子》,始终晃动在一种动感的视觉效果中。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人间世》)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应帝王》)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在宥》)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天地》)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天运》)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秋水》)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至乐》)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达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山木》)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田子方》)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知北游》)
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徐无鬼》)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则阳》)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寓言》)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渔父》)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列御寇》)
……………
这还不是全部。
这样的哲学著作,中国没有,外国,大概也没有。
从这个角度说,《庄子》,是一部游纪体的哲学著作。
对话(1)
从现有材料看,庄子在世时,身边的人不多,明确可说的,只有所谓一妻一友一弟子。冯友兰说“他(庄子)声名很大,交流很广”(《中国哲学史新编》,转引自《十家论庄》),郭沫若说“庄子门徒一定很多”(《十批判书 庄子的批判》),都是推想之词,应该并不符合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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