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开封城西大门,沿着河道往东而去,约莫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便抵达澄阳镇。
澄阳是个小镇,一条大河从中穿过,两岸镇民往来还得靠舟船摆渡,然而入秋后的豪雨造成河面暴涨,挟带中、上游的上石泥沙滚滚而下,一夜之间,洪水升高过岸,冲毁岸上堤防,将两旁的农地屋舍尽数席卷。
百姓们根本不及收拾家当,忙携家带眷撤到地势较高之所暂避水灾,天刚放晴了两日,洪水稍退,好几户人家按捺不住,便回到自个儿家园,动手清理起内外来了。
“咏贞,咱们到了吗?”马车的灰布帘内,那柔嗓轻问,随即,一张雪容探出,任清光在她颊上轻吻。
坐在前头驾车的年咏贞叹了声,侧过脸,眸中净是哀怨——
“是到澄阳镇啦,不过咱们的马车还得往坡上再行个两、三里路,那儿地势高,镇民这几日全集中在那儿。”
“咏贞,怎么了?你声音听起来像是闹肚疼。”灰布帘后的姑娘双手习惯性地摸索着,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挨着年咏贞敛裙而坐。
闻言,年咏贞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岂只像是闹肚疼,都快哭了——
“祥兰儿呀!你、你你……我待你不薄啊,你、你谁人的马车不搭,为啥偏要搭我的?!呜……永劲昨儿个千交代、万交代,不准谁让你跟来的,呜呜……要是教他知悉,我皮八成保不住啦!”
“年家太极”此次对澄阳镇义捐的米粮有三大马车,分别由年咏霞、年咏菁和年咏贞驾车送达,尚有两车保暖衣物则由年府里的两、三名长工负责,就跟在粮车后头。
至于凤祥兰这个“不速之客”,是整批队伍行过半途才陡然现身的,也不知她何时摸上马车,窝在一袋袋面粉和白米后头,教可怜的年咏贞发觉时,她脸容和发上还沾着白扑扑的面粉,东一片、西一块的,无焦距的眸笑得瞇成缝儿。
想当然耳,车队为了她整个停在半途。年家三位姑娘不约而同都记起年永劲前晚耳提面命的交代,不禁打哆嗦,可真要立即送她回开封,一来一往又要耗掉两、三个时辰,最后还是年咏霞作了决定,带着凤祥兰一道走。
年咏贞两眉都成八字了。“回头我找绿袖算帐,你躲在马车里,她肯定是帮凶啦。”
由于是上坡的路,有些颠,凤祥兰扶着一旁的横栏,吐气如兰地轻叹——
“你错怪她啦,我故意将她支开,要她帮香吟炖些补品。年家大宅我住了二十年啦,哪处的廊道庭院我不熟悉?你们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前装货,我一溜出大门,也没多想,就偷偷爬上其中一辆,哪里知道恰是你负责的……”她一顿,轻咬红唇,神情竟是落寞——
“原就说好要带人家一道出来的,我好一段时候没搭马车、没上郊外走走了,这会儿随你们来赈灾,除散心外,也能尽点棉薄之力帮助别人,要不是永劲他、他……他……唉……总之,是我不好,累了你们。”
“呃……祥兰儿,你、你你别说这话。”唉,她满腔的保护欲全给唤起啦。头一甩,年咏贞挺豪气干云地道:“算啦,咱们把你偷拎了来,照样也能偷拎着回去,永劲那边忙得昏天暗地的,早出晚归,哪能掌握你的行踪?要是真纸包不住火,给他知晓了,咱儿替你顶着便是,再不,也还有咏霞和咏菁作伴哩。”
凤祥兰笑出声来。“我知道的,你向来待我好。”
“呵呵呵……咱们从小玩到大嘛。”
马车又行一刻,坡地变得平缓许多,临时搭建的板屋和帐篷错落着,围在一口井的周边。见年家马车抵达,几名健壮的汉子迎将过来,与为首的年咏霞寒暄几句,便开始帮忙卸下米粮等等。
见年咏贞护在身旁,凤祥兰内心叹了口气,明白年家人全把她当成糖娃娃了,一见阳光便要消融似的。
“咏贞,你忙去吧,让我独自坐在这儿吹吹凉风,别担心我了。”
年咏贞清灵的眼珠子溜了溜,斟酌了会儿,终于道:“那好,你乖乖在这儿,我帮大伙儿搬东西,待会儿还得派粮煮粥、分送衣物,你要有啥儿需要,喊一声便成,咱们就在附近。”
凤祥兰微笑领首。年咏贞一走,她的注意力立即教不远处一群嬉闹玩耍的孩童引去。不识愁滋味最好,孩子天真朴实,有玩伴一切都好,她静瞅着,有几个孩子也好奇地打量着她,正拖着脚步悄悄挨近。
她可没忘自己是个瞎眼姑娘,得做到“视若无睹”,便维持姿态静静候着,等那些孩子一个接着一个靠拢过来……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派粮的帐篷前已大排长龙,七、八只大镬冒着团团白烟,白粥滚烫,年咏贞和几名大汉正忙着替众人盛舀,边张声提点要百姓们小心粥烫。
另一边,年咏霞和年永菁已将保暖的衣物和棉被整理妥当,准备分送给大家。
正值此际,一匹黄褐杂花的骏马疾驰而至,马背上的男子半身脏污,素面灰袍的下襬净沾泥上,一双紫靴也被浸染成上黄颜色,几缕发丝还摆脱了束髻,散在宽额及两鬓,瞧起来该是狼狈不堪,但那身影高大挺直,双肩宽阔,而五官深沉严峻,一对眸更是神俊精采,教人望而生敬。
他翻身下马,笔直朝发粮、供粥的帐篷步去,听见那年轻朝气的嗓音嚷道——
“来来来,慢慢来,大伙儿都有粥吃,一旁还准备了几味酱菜,各位若不嫌弃,便将就用些。唉唉,别垂头丧气的,吃饱才生得出力气,休息一阵,等这天大晴了,大伙儿再来整顿家园——老伯,您的粥盛满啦,小心烫呀,下一位——”
年咏贞抓着大木杓喳呼着,头一抬,瞧见那灰袍男子立在眼前,瞬地瞠大双眸,手里的大杓子咯一声掉进大镬里,好几滴热粥溅在手背上,竟也不觉烫。
“祥、祥祥祥祥……祥兰儿快、快快……”直觉的反应,她是想叫凤祥兰快跑,躲得远远的,千万别出现,哪里知道一句话教她说得七零八落,倒先露出马脚了。
年永劲锐目陡瞇,沉声问:“祥兰儿在这里?”
“呃……呵呵……祥兰儿不、不不——”她双手挡在胸前乱挥,正要找几尺外的年咏霞和年咏菁求援,一旁随着马队载粮前来的一各年家长工冲着年永劲道——
“大爷,祥兰姑娘不在这儿。”
“对、对,她、她她不在这儿。”年咏贞咧嘴笑。
年家长工又道:“不过,她一个时辰前是在的,就坐在马车那儿,一群孩子圈在她身边听她说故事,这会儿,正跟那些孩子爬到坡顶上玩耍,哪,瞧,上头飞着两只风筝,还是咱儿上回和阿德一块儿帮孩子们糊的。”他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天际,笑嘻嘻的。
闻言,年永劲的反应平静得教人发寒,他收回视线,横扫了年咏贞一眼,后者圆脸上的笑立即冻结,僵到极处,恨不得张嘴把那名不知轻重、不懂“民间疾苦”、老实过了头的长工狠咬一口。
此时,年咏霞和年咏菁也发觉他的到来,不过一切都迟了,就见他从容地跃上马背,又从容地策马往坡顶上去,五官波澜不兴。
然而,这暴风雨前的宁静,早吓得年家三位姑娘花容失色,想到凤祥兰即将面对的遭遇,也仅能掬一把清泪,聊表同情。
秋汛也该结束了,天好清,即便有云,也如雪白棉絮,聚集不了雨滴,只要别再降雨,暴涨的河水便能慢慢退去。
坐在草坡上,风清新迎来,吹动凤祥兰的发丝和衣衫,周遭童稚的笑声此起彼落,没来由的,她也跟着牵动唇瓣,直到一个小女娃跑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脸容微偏,笑涡轻漾——
“怎么了?”
“姐姐,有人瞧你。”
随着马蹄踏近,孩子们的嬉闹声渐渐平息,全睁大眼睛盯着那匹杂花大马,以及马背上面无表情的高大男子。
此时,遨游云天的两只风筝飘啊飘的,越飘越低,孩子们忘了操控,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栽落下来。
凤祥兰无声叹息。
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呀,就算恼着她、怒着她,也犯不着在孩子面前板着一张脸,双目瞬也不瞬,几要在她身上灼出两个透明窟窿。
她迷蒙的双眸视而不见般的掠过他,彷佛正侧耳倾听,待要掀唇,那匹杂花骏马忽地垂下颈,湿润的鼻轻顶着她的肩和颊,还边甩着大马头、边喷出鼻息。
她先是一怔,忽地笑出声来。
“小花?!呵呵呵……别闹了,好、好痒……呵呵呵……”
小花……
听见自个儿的大宛名驹被起了这个名字,还一用便是三年,年永劲浓眉一挑,下颚线条绷得更紧,着实不懂当初自己是哪条思路出了差错,在这匹马买进年家的那一日,竟答应让她“看”马,而她所谓的“看”,便是用双手抚触马匹,探索着牠的头、牠的颈,梳弄着美丽的鬃毛,还俯在马耳朵旁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然后一下又一下地轻抚马背。
他记得那时她小脸上展露的欣喜,揽着马颈,笑唇如樱——
“永劲,牠的毛好柔、好软,你摸摸,真的好软,牠长得真好……”
“牠的毛色黄褐相混,东一小块、西一大块的,并不美丽。”他存心泼她冷水似的。
她并不在意,笑涡更深。“那么……我要喊牠小花,永劲,你说好不?”
当初,他为什么没反对?为什么不作声?任着自己的爱驹受这等“侮辱”?
此际,凤祥兰一双玉手抚着挨近的马颊,亲昵地轻蹭。
“你怎地来啦?”
大马自然没能答话,只顾着喷气,马背上的男子却是冷语反问——
“那你又怎地来此?”澄阳镇捐粮救灾之事,原由咏霞照看便可,他今日却特意抽空来了一趟,或者下意识当中,他便隐约猜出,这姑娘绝不会乖顺地留在大宅里,将他的话听进耳中。
凤祥兰并未显出惊愕神色,毕竟这匹杂花大马是年永劲的爱驹,“年家太极”里众所皆知,既然花马在此,来者何人自然再清楚不过,若装出讶异模样,段数未免太低,不足以取信于人。
她循声抬头,眸光未能与他相接。“你能来,就不允旁人来吗?”声音纵使平静,却已漫出倔味。
年永劲下马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瞪着。
双目失明就有这等好处,瞪且由着他瞪,反正不痛不痒,她瞧不见。
“旁人能来,你自然不准。”他丢落的话,字字如冰雹般砸人。
“就……就因为我是瞎子,瞧不见,所以便比旁人矮上一等吗?”
“你——”他绝非此意,但每每尝试与她说理,到得最后,总莫名其妙地被扭曲了,教他也难说清。
凤祥兰雪颜沉凝,盯着他长衫下襬和紫靴上的黄泥。
她明白他忙,去年秋汛严重,黄河发大水淹入开封城,百姓尚不及喘息,今年秋又教洪水冲走城外农地的作物,他以“年家太极”在开封、甚至是在江湖上的名望和地位,加紧脚步想迫使地方官府尽快拟出防汛之法,并彻底施行。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