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祥兰迎向窗外轻风的小脸微偏,鼻中已嗅到清香,芳唇轻牵——
“香吟,不是要你唤我祥兰儿吗?你和绿袖总是小姐、小姐的喊,明明年岁相当,我都被你们俩给喊老了。”
小丫头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不成的,小姐便是小姐,这是咱们进年家得守的规炬,等您到了七老八十,咱儿和绿袖还是喊您小姐啊。”
她那对失明的眼,在年家引起好大的震荡。
从出事到如今,一个月过去了,这段时候,年四爷爷替她瞧了又瞧、诊了又诊,怎么也找不出病因,她后脑勺的红肿已消,双目的脉络也毫无损伤,可她就是瞧不见。
到得最后,只能将原因归咎于她自个儿的心理影响,一时惊吓过度,又见年永劲差些死在面前,那阴影挥之不去,宁愿教自己瞧不见。若要重见光明也不是不成,全赖她的意志。
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年宗远夫妇特意为她挑选了两名丫鬟,都是开朗细心的同龄小姑娘,期望有人这样伴着,她心情会松缓许多,一开心,眼疾说不准便不药而愈了。
凤祥兰循声摸索着,拉住香吟的手,硬拉她坐下。“既然我是小姐,那我命令你,把那盘肉末烧饼和雪花糕吃了。”
“小姐?唔……咦……小姐,您怎地知道有肉未烧饼和雪花糕?您瞧得见东西了是不?”香吟圆润的脸整个凑近,瞠眼瞅着她的雾眸。
凤祥兰双眸眨也未眨。“我闻到肉末炒红葱的香气,还有,你爱吃雪花糕,定又端来一盘了,我猜得对不?”
香吟一ρi股坐回原位,唉唉叹气。“人家还以为您瞧见啦,唉,白欢喜一场。”
清光浸润下的秀容浮上淡淡红晕,凤祥兰微乎其微地吁出口气——
“我也好希望能瞧见东西,别再事事依赖旁人。四爷爷说得靠我自个儿,可偏偏就是瞧不见,又有什么法子?”
没听见半点响应,她心微促,察觉到周遭变化,她偏过脸蛋,双手向前探去。
“香吟?”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她在空气中茫然摸索的柔荑。
香吟这才慢了好几拍地道:“小、小姐,是……是大爷瞧您来啦。”“年家太极”里的老太爷、太爷、老爷、少爷们,以及各房的太夫人、夫人和小姐们都是挺好相处的模样,可就是这位年家大爷顶不好惹,那张脸活像冷面阎王,半点温度也没,首回贝着他,教那对凌目一瞅,把她吓得双膝直打颤,到得如今,仍是见一次便发一次抖。唉,她真是没用。
凤祥兰倒是脸露笑意,趁机反握住男人的手。“永劲,原来是你。”
年永劲朝着定在原位的小丫鬟一瞥,后者惊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小、小小姐,呃……有大爷在这儿陪着您,那可好啦……咱、咱咱儿得再到厨房去,绿袖正、正正替您煎药呢,咱儿这就帮她去,一会儿便回来啦……”丢下话,跑得比风还快。
唉……他就不能多笑笑吗?成天顶着张冷脸吓人,可浪费了那张好皮相。
凤祥兰无声叹气,迷蒙的眼对住他身侧的某点,笑问:“今儿个不忙吗?我听永春提及,我聚来叔父有意建造能航行海上的大船,正和三伯伯密切通信,若这事敲定,你肯定又有一堆事缠身了。”
年永劲五官沉了沉。她一个小姑娘家,实在毋需知道这许多。
“我今日不忙。”他淡淡响应,目中精光闪烁,接着却道:“你瞧起来……似乎已能适应。”
她的惊慌失措在初知失明的那一晚尽情宣泄,而后,沉默不语了好几日,近一整月过去,冬意消融,春味尽临,那张雪容再次有了润色。
见她放开胸怀,再展笑颜,他心中的大石跟着落下了,但隐约间,说不上原因,或者是他天性多疑的脾性作祟,总觉疑虑未能尽褪。
闻言,凤祥兰粉唇一抿,全无惊慌。
“四爷爷说过,得放松心绪,不能紧绷着,要不,一辈子也别奢望痊愈了……刚开始,心里是有点难受,可我瞧不见,耳朵还灵敏,香吟和绿袖都识得字,她们也陪着我一块儿读书,还有永春、永澜、咏霞、咏菁和咏贞他们也常过来这里玩,我还能弹琴、还能唱歌,也还能同你说话。永劲……我想通啦,日子总是要过的,说不准,我明儿个睡醒,一睁开眼便瞧见东西啦。”
年永劲沉吟着,居高临下端详着她,似乎努力地想寻出破绽。
他有些不容推拒地拉起她的手,沉语:“别成天窝在房里,到庭院里走走。”
凤祥兰心中讶然,没料及他竟会主动陪她散步。
在他强而有力的扶持下,她随着他的步伐跨出门槛,步下纜乳芙滋荩踱进院落中的小小园里。
“永劲……园子里的花全开了吗?”她脸微侧,唇边有抹单纯的弯弧。
“还没,尚不到时候。”
他扶着她的手肘缓缓向前,风仍带凉意,拂过他冷然且深邃的五官轮廓,跟着,他在某个定点顿住脚步——
“不过,你园中那棵樱树已吐露新芽,淡绿点缀其上,就在面前……你可以伸手去摸。”
这一瞬,凤祥兰终于明白他的用意。
是她狠?
还是他狠?
面前的樱树树龄尚轻,枝哑清且雅,毫不杂乱。
她极爱春樱浮满的美意,也爱粉瓣在风中漫天扬舞的清姿,但此时,她“瞪”住新芽初发的樱树,怎么也没法“爱屋及乌”,去喜欢攀绕在上头的那条锐头青蛇。
是她狠?抑或是他?
她再次自问,心中发颤。
一股气激将出来,他引发她最最执拗又最最要强的一面。
她不怕他试探。
她是瞎了,怎么也瞧不见那条翠碧青蛇。
她是瞎了,只感受到淡淡的春意围绕在身边。
她是瞎了,本就该用手探索。
她是瞎了,所以满满心思尽信着他……
“永劲,待得几日,樱花开满,咱们请厨房的鲁大娘过来摘花酿成蜜食,可以当零嘴儿呢,你说好不?”边说着,她笑意盈盈,往前踏去一步,小手抚上那微温的枝干,软软又叹——
“唉,希望我双目能快快瞧见永劲……我知道你讨厌我的眼,可是……我还是很想再瞧瞧这世间的许多东西,想再瞧瞧那些关心我和我所关心的人,永劲……我想再瞧瞧你呀,你别再讨厌我了,可好?”她唇边的笑仍在,陶醉在犹带凉意的春风中,眼睫合了起来。
千钧一刻,那青影在她颊畔吐信,对准她扑来——
他不会教她丧命,可这一咬,非吃点苦头不可的……念头刚浮现,嘶的一声,耳边倏地轻响,她有些迷惑地睁开双眸,心一促,撞击着肋骨,硬是咬住几欲冲出口的叹息。
“永劲,怎么了?我好象听见什么呵……”
“什么也没有。”他回得粗鲁,死瞪着被自己发出的一张薄叶俐落地削掉蛇头的青蛇,那翠绿蛇身犹悬挂在枝哑上,抽搐了几下,终于静止下来。
“可是……有股怪味,像是血的气味,好腥。”她鼻尖皱起,用力嗅了好几下,寻找气味的来源。
年永劲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一股气也不知因何而生。
他不由分说地扯住她的手,又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屋里带。
“永劲,你……你干什么?你带我上哪儿?别走那么急呀!”她差些跌跤,下一刻,人已被他挟在腰间。
“进屋去。”
“可是……我们才出来没多久啊。”
“你衣衫太单薄。”他胡乱找了个借口,语气严厉得吓人。
“啊?”她搂紧他的腰保持平衡,偷觑着他阴郁的神情。
她狠?还是他狠?
她想,她是略胜一筹的,尽管已吓出一额又一背的冷汗。
唉……还不到松懈的时候,紧接下来,她还得再行一事,才能请君入瓮。
夜深,人静。
两个贴身小丫鬓睡着了,凤祥兰为她们拉上被子,教她们睡得更沉一些。
随手取了件薄披风,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月光极清,为她照亮廊道。
她身如飘影,轻灵灵往一个方向去,一鼓作气来到一处院落,见屋里灯火犹亮,她微微一笑,抬起手轻扣门扉。
“谁?”男子嗓音极为温润,却听得出带有几分讶异,显然没想到深夜有人来访。
“永春,是我。”
门陡地开启,年永春瞠目结舌地瞪着她,随即,俊脸浮现喜悦——
“祥兰儿,你、你是自个儿来的,你眼睛好啦?瞧得见东西了?”
“是。”她点点头,笑了。“永春,我有话告诉你。”她径自踏进屋中,把门关起。
“老天,大伙儿要是知道你眼疾痊愈,肯定很欢喜。”他搓着双掌,显得十分欢愉。
“永春,你听我说。”
“什么?”
那小脸一下子沉静下来,眼瞳黑幽幽,瞬也下瞬的——
“我爹娘当年为救你爹娘,连命也丧了,你年家欠我一份恩情,是不是这样,永春?”
“呃……嗯……确实如此。”他眉微挑。
凝视着那张如温玉一般的面容好半晌,她静静一笑。
“所以永春……父债子还呵,这道理你肯定懂的,无论如何都得帮你爹娘还了这笔债,你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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