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兽潮发生后不久,钱录口中的曾书瑄,刚好是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来到了北山雾海之中。而后不过半晌,沿溪而行,几经迢迢,这二者便又凑巧之极地发现了一群五色炫烂的饮水蝴蝶。
狐为千山青湫狐,血脉承自号称无物不辨的玄蛊兰灵狐,极善察听嗅味,长于潜行匿迹,喜食虫豸,天性好动,身形敏捷。
蝶为烈隐七彩蝶,其翅翼上与生俱来的粉鳞,可蕴火袭敌,缭烟迷景,亦可借日光炎芒而更变其外观,与环境相融,与外况相契。故其虽战力低下,但在掩踪藏形一道之上,却更胜前者数分。
可奈何,后者却正是前者喜好的绝佳美食,而且这群烈隐七彩蝶中,还不乏有练气中期的个体。若能噬得几只,吞得其中不啻大补的精元,恐这狐儿,不日即可破入练气后期。
玉盘珍馐揭幕于前,再加之艺高人胆大,于是这一人一狐,便直剌剌地冲进了蝶群之中,使起了浑身解数,捕杀起了那三只练气中期的妖蝶。只是却也末如之何,蝶群受惊遭吓,不但是一哄而散,而且更是一边翩飞,一边施展起了赖以生存的逃命手段。鳞火星散,灼烟四起,几番争战之下,终究是被其中一只给逃了出去。
于是为了找到这只躲躲藏藏、到处飞窜的烈隐七彩蝶,她二者便跋起了山,涉起了水,一路越林穿雾,风急火燎而来。
直至距离云山与霜磁影犬交战处,约有四里的地方,飞逃在前的烈隐七彩蝶的气机,似滴水入海一般,突然消失在了一人一狐的感应之中,她们才陡然停了下来。
……
看着身前不远处东张西望的宠兽,察其不知所措,曾书瑄顿时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隐隐有预,此间有异。于是黛眉一蹙,莲足一提,她便欲走上前去,抱起自己的狐儿,却不料,倏忽之间,她的面色就遽然一变。
千山青湫狐蓦地前窜数丈,竟同样突兀地消失在了她的灵觉之中!
而且不仅是视野乍变,幻如虚无,就连二者之间的心神联系,也顿然变得微弱模糊了起来,宛如静影沉璧一般,清风徐来、水光潋滟之下,湖上的一切月色,都成了影影约约的一片。
一刹那的踯躅之后,粉面一瞬煞生,柔荑捋雾一拂,伴着一道亮蓝色的光芒猝然闪现,她这才莲足再提,续起了前行的步伐。
那道亮蓝色的薄纱光影,如恋主的禽鸟一般,绕飞于其周,飘舞于其侧,就这般护着她行了数步,直到眼前景色卒然一变,她才终于是恍然大悟了起来。
只因这一眨眼的光景,烈隐七彩蝶和千山青湫狐,居然又同时出现在了她的眼界之中,而且刚才还有一道极其隐蔽晦暗的灵力波动,如和畅惠风般,从她身上一扫而过,若非她灵识不弱,竟还险些漏了过去。
涣息开陵阵么?
此阵全展,不过半日,损耗便高达一颗风属灵石,即便是下品,价值也极为不菲。谁会将其设于此地?
还如此偏僻——
心有疑忌,她便即时环视起了四周,如鹰似鸷地盯视起了远空与近景。
只是,就这短短片刻功夫,刚才还存于心间的异样之感,竟赫已了无痕迹。前后差异之大,宛是她感应出错了一般。
忌念再沉,而后一垂首,见得跟前的狐儿,竟是猝尔撒起了欢,不但是弃烈隐七彩蝶于不顾,而且还欢快地蹂躏起了一地的虫豸,她那一双颦蹙见忧的蛾眉之中,登时就又沁出了一丝厌恶。
“小白,不要玩弄这些恶心的虫子了!”
其音微厉,其面见憎,隐有薄怒在生,但那蹦跳于泥地草甸间的千山青湫狐,却是噌的一下,抬起了小而显憨的脑袋,怔怔地看起了远方。
似乎是被什么莫大诱惑,勾起了心中的贪痴,鼻尖忽而一颤,一霎的轻嗅之后,它竟然就又猛地窜了出去,丝毫不顾及它身后的主人,仍在表露的愠色。
几尺外的曾书瑄,陡然觑得变生,一瞬的惊愕之下,那双黛如远山的姣眉,竟是舒而再拧,忽又诞出了一抹惊色,远远看去,便像是有两只静伏的青虫,突然间拱行了起来。
……
须炎门下,合共有亲传弟子四人,记名弟子十三人。每一年,若无意外,这十七人都会在寒草馆中轮值施医一至三月,一为习练须炎所传医术,二则是为了换取酬功,以供自己修炼所需。
此月轮值施医的,共有五人,其中一位,正是柳彧。
鹿影院南边五里处的一座一进一出的小院,便是归属于柳彧,用于休憩打坐的院落。
此时已近亭午,距离云山斩杀那只霜磁影犬的时刻,已然过了许久,而在这座院落的练功房之中,柳彧却是正盘坐于一方白玉台上,瞑目运功。
只可惜好景不长,因为时逝不过顷刻,他脸上便猝然生出了一丝不愉,显出了几分躁意。
储物袋中,忽有东西颤动了起来。其幅颇大,其扰颇巨,竟是将他从潜心静气的入定状态里,蛮横无理地扯了出来,将他精进在即的一次小突破,陡然化作了飞烟。
耐着性子,抑着忿恚,按部就班地,抚平了略有岔歧的元流之后,他这才慢慢睁开了双眼。
丹凤一丝阴云覆,于是左袖略显躁怒地一拂,疾风一起,他腰间便有一道惨白的流光,蓦然飞了出来。
那是一座古拙粗陋的灰白石雕,双面俱呈人形,一面怒目竖眉,一面阴魅而笑,全身并无衣袍遮体,反而尽是密密麻麻的黝黑浮纹,如同湖面因风而起的无数粼纹。
此物方一出现,便滴溜溜地旋转了起来,鼓荡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微风,甚至连其表面的浮纹里,都像是有风在流动一般,莹莹生辉,行如渠间活水,玄奇怪异得,似乎是有绝顶的画匠,在那上面挥墨作画,正倾注着全部的心神,以致其景含韵恢宏,却又邈若河汉。
右手一伸,将其握于手中,微微低头,打量了片刻,柳彧像是猜知到了什么,唇角居然是顿时一挑,不悦尽消。
而后将此像置于身侧,两手轻起的刹那,流光一闪,他左手便托住了一颗青黑色的玉珠,右手则是猛地一阵变换,掐出了一个颇显怪异的印诀,似缓实疾地向那玉珠一点而去。
肤下隐有几根黑丝蜿蜒如蛇,待得指尖触玉,黑丝亦是同时汇在了指肚上,化为了一抹暗夜似的光晕,如水银泻地般,飞快没入了其中。
随后玉珠之上,便突兀之极地冒出了一圈淡黑色的光芒,飘飘摇摇,若如烛火之燃,但却于一息之间,就极速膨胀到了三丈方圆,而后就如泡沫入炉一般,悄然无声地爆破而开,化为了无数流荧,隐隐成球地,泯灭在了他的周遭。
外界传至此间,本来就极其轻微的声音,竟于这弹指一挥间,尽数消了去!
见得阵禁已成,左腕一翻,将玉珠拢至袖内,他这才抓起了身旁的石雕,轻轻一抛。
石雕再浮,而后但见其右手一舞,残影连生,立时便有三道符文光芒脱离指尖,闪入了其中。
这三道米粒大小的符文,明明色幽如樾,似含沁肤之凉,然而落在这石雕身上,却像是三道火星,乍地引燃了一抔烈性火药,乃至此器,赫然是嘭的一下,体型暴涨,巨化为了半人大小,离地三尺有余,奇疾无比地自转了起来。速度比之先前,竟还快了近一倍,而其外,更是笼罩起了黑魆魆的暗芒,似已堕入了幽冥一般。
此相刚现,薄唇急颤,蚊音密响,他便念起了晦涩难明的咒语,而其双手,则是车轮般地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符文光芒凭空闪现,而后就如风送柳絮般,轻飘而疾地没入悬空的石像之中。
每有一个符文光芒没入,石像上的黑光便更盛一分、更浓一分,其转速亦更快一分。
直到六息之后,其上的黑光已然浓得跟墨汁一样,再不见精细浮纹,整个石像亦是如同黑水海眼一般,只看得到旋转的光液,完全看不清本体,他这才即时停止了念咒掐诀。
双手猛地一扩一收,似拥佳人,似揽花香,更似聚天地霏微之霎,其意甚柔,其境甚和,于是乎,此间便有了一道苍凉如魄的清晕,从这幽暗如夜的光团里,倏地掠了过去。
第0068章 远隔重天的人与事
一连串“咔咔咔咔”的怪异声音接连响起,就仿佛是一盆冷水,骤然凝固成了冰,挤压起了盆壁与彼此。
如此音色,只因眨眼间,这黑色光团竟不但是固化成实,而且还体型再增,变成了一个约有八尺之高的黑晶塑像,且已不再浮空旋转,而是颔首俯身,躬立于地,眸中生神,仿若活人。而其面孔,则是与钱录相差无几,只是其神情,却是恭谨异常,逊谦有加。
其嘴唇不断开合,形似薄暮时的振翼之蝠,明显是在叙说着什么,可却无一丝声音响于此间,阒静滞寂之态,直如那些断源的死水,肃冬的寒丘。
而柳彧,则是依旧盘坐,面无表情地平视着身前的黑晶塑像,唇抿如常,眉直如故,全无什么反应,只有眼睛深处,那时不时地冒出来的精光,透露出了一缕绝不寻常的欣喜,流荡出了一抹诡谲离奇的气氛。
……
直至约略一炷香的光景之后,黑晶塑像才终于是收身束立,再不动唇,而柳彧闻听脑海中的声音骤顿,眸中异泽一匿,也是当即就挥了挥手。
“行了,你退下吧。”
闻言,黑晶塑像便又微微颔了一下首。待得躬身退了三步,意示遵从之后,脑袋一昂,身子一挺,其面上的生气与神采,这才立时散了去,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副雕像,该有的死寂模样。
眼皮微微抬了抬,觑得联系断绝,术法已消,柳彧这才又扬了扬袖,释出了一道清淡如碧的光辉。
清芒在这黑晶塑像上,一瞬而过,便似一只透明的蜻蜓,轻柔迅捷地点了点水。
既是点水,自然就有剪水之纹,于是一道奇异的波动轰然一扩,那些黑漆漆的晶体,便也轰然而碎,碎成了漫天莹雪,溶在了空气之中,了然而去,再不见影。
黑晶一碎,此器蓦地一个旋转,便也即时缩小成了原样,而后就化为一道灰白流光,如燕回飞,疾驰到了他的手中。
然而盯着五指间的双面石雕,一时之间,柳彧竟是目光如浮云般游离了起来,神情恍惚,如遁物外。此时盘坐着的身影,静而悠安,出尘意远,犹是一具卧在窅然深谷里的骨骸,也似一副挂在烟泽泛舟上的皮囊,唯独其左手拇指,还在下意识地运动,来回摩挲着石像上的黝黑浮纹,就像是在抚摸和整理着,他那起伏不平的心境。
“斲垩手?”
“哼,迹堂里的那群蛮夫,若能有如此心机,蚩伭宗也就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不过,此子倒也着实有趣。与马柏的鉴断相印证,他也多半不是其他宗门的暗子了,应该真是一个毫无根基、初涉修行的凡人。”
“修行不足四月,便已至练气中期,甚至其灵识之敏锐,识海之宽广,还犹胜练气后期,能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进境——”
“是身负隐灵根吗?还是,所谓的隐灵体?”
“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这般遄飞于外的逸思,终究是没能持续多久,俄顷的功夫,便如飞累翔久的鸟儿一般,收翼敛翅,应风栖落了下来,叽叽喳喳地啼鸣了起来。
最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那磁性悦耳的末语之中,他竟是低沉地笑了起来,畅快欲啸,痴痴欲狂。但是如此笑容,配合他那俊秀白皙的面庞,却是平添了几分阴森吊诡,依稀观去,竟宛是那山林暗域里,长年不见阳光的魑魅魍魉一般。
……
云山在开始追踪那只仓骁风狸后不久,便突然想起了一事。
此獠明显感知之能殊为不弱,速度也是极快,他在不用血狞豸魂巢与锦蔓金珠,进行增速的前提下,尚还差之一筹≥然是爆发了极限速度,也仍旧是难以望其项背,而那般巨大的动静,只怕还会刺激它,逃得更快,奔得更远,窜得更偏僻。
基于此种思虑,一声哀叹之后,他便当机立断,果决地放弃了竭力奔行的决定。而且之后,更是收敛了灵识,减缓了速度,放轻了脚步,甚至还特意寻了一堆污泥,混以草汁,将之涂抹在了全身上下,形成了厚近半寸的泥衣,除了眼睛部位祼露如旧以外,其余七窍,赫是尽皆遮蔽。
也幸好他此时已非凡人,不再需要呼吸以维持生机,才能展出如此手段≥使体外泥层厚重,也毕竟只是一堆凡物,还不能隔断他通过肤上毛孔,进行的灵力吐纳。
而在他的估计之中,那只仓骁风狸见不到他的追赶,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懈怠下来,改全速奔跑为常速窜行。
在天地之间,之中挣扎的毛豸羽鳞鬣,没有任何一种会无所顾忌地嚣张行进,没有任何一类会每时每刻都豁命奔窜。除非是捕食与逃命,否则的话,它们都会尽可能地节省体力与精神,从而为残酷血腥的未来,多贮存一点能量,多储备一点脂质。这是它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蕴藏在血脉里的生存经验。
危机一旦消去,它绝不会再激烈地耗损体能。
只是人与蛮灵野兽的争斗厮杀,历来已久。
它有,他自然也有。
并且练气境的妖兽,就跟练气境的修士一样,与凡俗的差别,仅在于多出的那一部分可以控灵御妙的法力妖元。那些潜意识里的生活、饮食、作息等种种习性,还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尚可以常理推断。
而此时的他,用的便是来自军中的探查追踪之术,依靠那些雪泥鸿爪似的痕迹,通过庞杂的分析,和说不出道理的经验,去辨认,去判断,去推理,去找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
……
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和煦的光辉开始照耀这片大地之时,云山几经波折之后,才终于是找到了仓骁风狸的老巢。
根据时辰和太阳的方位来判断,此地应该是处在北山雾海中段偏北的位置,与昨日那场兽潮的发生之地,距离大约有十五里。
而在距仓骁风狸的巢茓,约摸一百丈处的一片桦林里,布好了六树金风阵之后,他才轻快几步,行至中央,席地盘坐了下来,随后就开始瞑目运气,缓缓恢复了起来。
与那只白犬进行了一场觺觺鏖战之后,又不眠不休地分析和追踪仓骁风狸的行迹,他的损耗自是颇大。此时既然已经找到了贼偷的巢茓,那接下来就必然有场龙争虎斗,而此兽即便是比之白犬,也差不到哪儿去,甚至单论其速度,还犹有胜之,所以他若想赢,那就必须得全力以赴,智勇并行。
更何况,他刚至此处时,便用灵识探查过了。
开灵玄果的气机,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这仓骁风狸的大致境界,却还是老样子,气息不稳,妖元时有外泄。
开灵玄果对妖兽进行开智,依据妖兽实力与血脉的差异,在各自所需的时间之上,会迥然不同,但是最少也需数日光景才行。而且此果所蕴含的灵力,也已极为不少了,足以让其实力彻底稳固下来,乃至是还上涨少许。
一是仓骁风狸在他的追踪下,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用于吞食和化解,二是仓骁风狸的气机,在经历这半日一夜的光景之后,不增反减。所以他能断定,此獠多半是动用了某种手段,将开灵玄果给藏起来了。
此事已让他放下了心头大石,然而更令他欢喜的一件事,却是在那百丈外的土洞深处,赫然还存有着一株灵药。其上缭绕着浓郁丰厚的风属灵气,蕴而不散,蓄而不逸,明显是还在泥壤之中,活力极盛,生机勃勃。
而能在此獠眼皮底下,顽强存活到现在,此药定然是有不俗之处,且尚未成熟。也唯有如此,才会令它舍不得摘下,或是掘出。只是即便他灵识殊异,却也始终不是神识,能察气机,却不能观其具体面貌,故而也不知晓,这到底是何等宝贝。
第0069章 鱼鹰捕食
探得种种情况之后,一番思量,云山心中顿时就冒出了一条锦囊妙计。
恢复了堪堪一刻时光之后,他便即时停止了调息。
目犹闭合如故,但泥丸宫中的灵识之海,却是一瞬尽展,如骏波虎浪般汹涌而去,夹杂着十足的恶意与杀气,在仓骁风狸的巢茓中,来回扫荡了起来,将此獠惊得汗毛倒竖,如临大敌。只是却不过转瞬,他就又立马收回了灵识,再归静息冥思状态,只留那百丈外的蠢东西,在自己的土洞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可是如此安和,也不过是持续了短短半刻,就又被他给故技重施地打破了去。灵识猝尔一出,便又是一场熨齿的兵锋,轰的一下,笼罩了过去,激起了一阵尖锐细厉的怒啸。
一炷香之后,又是第三次骚扰。
半盏茶之后,又开始了第四次假袭。
第五次,却又重新变为了一刻钟……
……
直到整整一个昼夜之后,他才终于是决定动手了。
虽历经了近百次的佯攻骚扰,但灵识每一次都是一触即收,一出即回,故而其消耗的时间,实际并不怎么多。到了如今,他其实早已法力尽复,并且还神魂奕奕,精力旺盛,而那只蠢狸,则是疲倦益浓,力弱神衰。二者之间的差势业已颇大,他已有了不小的把握,再耽误下去,虽然差距的确会越来越大,可他也担心夜长梦多,更何况他也不愿意,永无止境地追求安全,乃至一直蹉跎时光。
冷冷地抬起眼皮,目光灼灼地望了望远处,那座植被稀少的土山一眼,他便左手一托,招出了那块白玉法盘。
右手凝元一点,伴着一道白光如水而入,他四周便突然有一层青蓝光幕浮了出来,只是存不过霎那,便又如火上弄冰一般,陡然溃了去。
双腿交支一撑,他便立起了身子,绕圆巡视了起来。
依次取出六面阵旗,检查了一遍,确认阵旗上的嵌灵洞中,各自的灵石大约都还剩下三分之一左右的灵力,尚可再用上一段时间,他这才又将阵旗一一Сhā回了原处,复又寻了些草叶树枝,对其布置了一层简单粗略的伪装。
做完这些,再一环顾,确认已妥,他立时便又是残袖一拂。
见得金光一闪,锦蔓金珠已经落在了地上,他便对其一弹指,射出了一道米粒符光,使之如墨燕归巢一般,倏地没入了其中,将其炸成了一堆金液,如喷泉般四溅而开,顺着草茎滑落,混在了泥土之中,消去了踪迹。
而后,他便又微微低头,睨了睨自己的左胸一眼。
痂壳犹在,黑红依旧,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愈合。
一声轻叹,却也未有磨蹭,右臂一起,当即就猛地往伤处拍了过去。而手刚动,血光一闪,血狞豸魂巢就到了他五指之间,随即,应着“咚”的一声沉响,此器便再度撞进了他的血肉之中,伸展出了恐怖瘆人的鲜红细丝。
好在就这胸口一痛,唇角一抽的刹那,他便即时驱运起了法力,淡去了其中的痛楚。
不过俄顷,周遭白雾猝地一阵氤氲,血色光衣与黑纹血翼,便业以完整成形,覆在了他的身外。
察得体内劲沛,身上隐隐缭风,右足一踏,他的身影便遽然消失在了此间。
一道血色光虹,突地窜了出去,霎时之间,竟如有乌云相会,以致闪电乍现。
闪电之后,自然便是雷声。
于是在血色光华冲离此处须臾之后,便有一阵飙发电举的狂风刮了起来,蜚瓦拔木,无所不至,起声密集而沙脆,犹如飞廉舞于瀚海。
……
为了准备这次袭击,他特意将自己的盘坐休憩之所,选在了身后那处,就是因其与仓骁风狸巢茓的直线之间,并无树木岩石作阻,反倒是在距其巢茓大概十丈之处,有一浑浊见泥的水洼。
他用石子试过,此洼不大不小,不深不浅,能够让其躺下而绰绰有余,故可堪大用。
所以前半段的五十丈,虽残衣猎猎而舞,他却始终没有展开全部的速度,直至过了中途之后,如有玉珠落盘,在一阵蜓虫振翅之音,突然响起的刹那,他才蓦地动起了背后的黑纹血翼,迸发出了骇敌亦伤己的极限速度。
一瞬之间,背生推岳之力,风啸骤激,于是其身子便猛地前倾了下来,宛如猛虎扑食一般,泼风挟锐而行,星流霆击而去。
……
而仓骁风狸,由于云山的计谋所害,这整整一个昼夜都在它的巢茓外逡巡徘徊,时不时地就皮毛炸起,凝神以对,久而久之,精神便急剧地疲乏了起来,以致于,先前静伏在洞口处的这团青白茸影,竟然是睡着的!
直到此时,云山加速,动静忽大,它才终于是被这阵急促而酷烈的风啸,给惊醒了过来。
双目刚睁,尚还微有迷糊,却不过瞬息,便圆睁大瞪了起来,显出了极致的愤怒。
愤火填膺,于是身子噌的一下,它就爬了起来。腰背微躬,呲牙咧嘴地,瞪视着前方这道毫不掩饰其狞意的血色光虹,喉咙里断断续续地低吼着,蓄积着越来越烈的怒火。
渐渐地,它的腰背躬得越来越弯曲,面容变得越来越凶恶,气息升得越来越狂猛,及至半息后,似是火山喷发一般,终究是压抑不住满腔的怒意了,它才蓦地一声怪叫,跃起了两只毛茸茸的前腿。
足起盈盈,秀如伊人摘花,然而随之而现的,却是两个丈许方圆的白色气旋,倏地成形于前,遮住了它的身子,幻作了两道模模糊糊的六瓣白莲,涌动如潮,扭转如漩,聚灵急缩。
足起便有足落,足落便有锋芒。
于是两足一抬一落的寸阴里,光莲雾花一霎坍缩,便成了六道尺许长的纯白风刃,猝尔一下,飞了出去,循着一条笔直刚正,宛如剑脊的线道,迅猛之极地掠向了云山,便如六道纯白如雪的锋矢一般,斩雾分海,携啸而去。
只是不远处的云山忽而见此,感其炽怒,察其戾锋,却是唇角骤挑,满是讥意。
因为——
就在风刃飞至的这一刻,他的双脚竟是突兀至极地停了下来,但其背上双翼,却是急振如旧,浑无停息之态。
于是应此之变,他的身子,便卒然直直地向前扑倒了下去,就像是个小孩跑得快了,突然被石头绊了一下一样,下身停,而上身不止,于是摔倒啃地。
而他所扑倒之处,却正是那道水洼!
于是乎,六道刮耳生寒的锐啸,便在他的头上,寸功无建地飞了过去!
风刃至,斯人倒。
风刃过,斯人起。
双足猛地蹬地,双手猛地刨地,双翅猛地振空。
幻镜分光步全力爆发,云门散手巨力汹涌,黑纹血翼振气如浪。
便如鱼鹰捕食,于高空俯翔而下,电光火石之间,入水,掠水,出水,然后便是扶摇而去,风随行,浮云避。
“嘭”的一声炸响!
水起,人逝!
……
因精神极度疲惫之故,面对如此剧变,仓骁风狸一时之间,竟然反应不及!
因为云山所化的血色光虹,赫是转瞬便已掠至它的面前,悬崖转石般地,占据了它的整个瞳孔。
仓促之间,遇到以如此神速袭至眼前的东西,不管是人是兽,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闪躲避让。
于是仓骁风狸的脑袋,顿时就是一缩。
可是虽然其前半身斜闪了开来,避免了脑袋遭受攻击的结局,然而它的身子,却终究是没有时间避让了。
而另一边,因自身的速度太疾,导致云山实在是不敢再以云门散手进行攻击,甚至都不敢用拳头,否则直接相撞之下,恐怕手上的骨骼,会被他给再度撞裂。日前与白犬相斗之时,十指所受的碎裂之伤,直至此时都未能彻底痊愈。顾虑重重,痛犹在身,于是他便用一双肉掌,斜斜地碰到了仓骁风狸的腰身。
第0070章 矮山下,土洞中
然而掌心刚一碰到这柔软似褥的身躯,他却是微有一愣!
怔然一闪即逝,一双星眸顿时就亮了起来,溢出了一抹格外分明的喜色,于是他当即就变掌为爪,蓦地一扣,死死地抓住了仓骁风狸的腰身。
而后便是——
“嗤”的一声,起而不止,延如风行!
这一人一兽竟如泉引沟渠一般,蹭着地面,直剌剌地冲进了长而幽深的土洞之中。然其虽为田渠之水,可其剧猛之势,却如瀑落九天,磅礴霆奋,可激崩山之啸。
它惊恐的叫声刚出,便被那股巨力遏进了喉中,其反击的动作刚起,一身的力道传递与妖元运转,便被硬生生地击成了一堆回雪似的乱流。
连续数声尖细而痛苦的惨哼!
一连串沙沙沙沙的土石摩擦声!
最后则是三声接连而响的闷沉震音!
……
云山脸庞抽搐着,软软地伏躺在地上,口鼻紧贴地面,粗粗地喘着气,全然不顾泥土上,那些浓郁扑鼻的腥臊之味,一个劲地只想躺得再久点,再缓缓。
尽管背后的黑纹血翼,在碰触到仓骁风狸之后,就开始了不遗余力的反振,饶是他这一路上,都将仓骁风狸垫在手掌上,用于防护与摩擦,纵然他在撞墙的最后关头,猛地使出了云门散手,震开了仓骁风狸,以作制动之用,任凭全程都有血色光衣隔绝在外,他却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了,这双撑在土墙上的手臂,已经出现了骨折,碎纹裂隙,丛生弥漫,身体正面的胸膛与膝盖等部位,也出现了火辣辣的疼痛感。
这种剧痛真不是人受得!
不过一息,双臂的骨折之处,便已红肿膨胀了起来,剧痛如水般漫延,砭骨入髓,烈如针刺锥扎。
知晓已经不能再拖了,必须得马上处理,于是他便忍着剧痛,用两肘撑着爬跪了起来,然后灵识一动,便招出了一个白瓷小瓶……
……
差不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收起了血狞豸魂巢,上好了伤药,他这才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姿势,形象狼狈地瘫坐于地,转头四顾,打量起了周遭的环境。
这个土洞并不显得如何黑暗,故而可见跟前诸景,然而视线刚转,甫一看到这条满是白毛与赤血的泥路,看到嘴角噙血的仓骁风狸,看到被击出两个凹坑的土墙,他却是蓦地失神了起来。
他头一次深刻地了解到,速度一旦突破了某种限定,破坏力会有多么恐怖!
以往御马射箭,所杀戮的,无非是一些獐麂兔子、野鸡禽鸟一类的东西,所造成的伤口,也不过是个指头大小的箭洞而已。
前些时日与白犬一战,他那一路疾驰,冲撞的拳头,杀死的也尽是普通的动物,而后注意力便马上转到了白犬身上。
所以也是直到现在,看到眼前,这相当于是受自己一击而殒的仓骁风狸的尸体,他的心神,才是强烈地震动了起来。
一只练气后期的妖兽,竟然就这样死了?!
难怪往日习武,爹娘叔伯,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眼疾手快”!
归根究底,也就一“速”字而已。可惜此道要登堂入室,也实在是过于艰难了些。鏖斗之时,但有极速,若不能完整地掌控住,那便是等同于送死。但若没了生死一线间的经历与体悟,也根本不会出现,那种可以考验极限掌控力的机会。
一声略带敬畏与无力的长嘘,直至感觉手臂上,那些敷过接骨续玉膏的地方,先生一阵清凉舒爽,复又一阵温热酥麻,疼痛消去了大半,他这才交错双腿,微微颤抖着,缓缓蹲了起来。
徐徐转向,小步小步地,往这个土洞中的左后侧挪动了过去。
一边缓慢移动,一边则是左手微拂,释劲一摄,收起了仓骁风狸的尸体。而后小臂一回,顺带又招来了一团水液,冲洗起了这条泥路和自己,待得泥腥已去,他这才又调元鼓风,吹干了衣物,散去了此间的血腥气味。
刚才休息时,他又用灵识详细探查过了周围一遍。
仓骁风狸所居住的这个土洞,位于这座小土山的底部,泥质厚实,石块稀少而碎,深约有十丈,高不过二尺,最窄处宽仅一尺,出奇的逼仄,最宽处则是在洞茓最深处,约有一丈方圆。且这整个土洞,也并非是一通到底的直筒状,而是一个类似“乁”字的形状,就在他所蹲立的此处,赫然就有一个略成弧形的拐角,壁上多有抓挠之痕,稀稀疏疏地粘着不少青白色的软毛。
也幸亏他年龄尚小,身子骨尚未长成,蜷缩起来,倒也勉强能在这矮小的土洞中,挪动前行。
洞茓最深处,除了那株风属性的灵药之外,似乎还有着诸多灵力丰厚,却又灵蕴深藏之物,开灵玄果应该就藏在那处。他也是直到距离如此之近,靠着极端敏锐的灵识,才能略微察觉一二,但却依旧是辨不清详细,换做别人,多半也就会熟视无睹地,给漏了过去。
……
足足花了半刻钟的功夫,他才艰难别扭地挪行到了洞茓最深处。
一进入到这里,空间就陡然宽敞了起来,不仅是宽度,就连高度,也是增加了许多。
感觉到终于没有东西,顶着自己的后脑勺了,云山这才长长地呼了口气,松了松身子。
待在这种狭小之极的地方,还不能匍匐前行,既不能抬脑袋,也不能扭身子,从始至终都只能蹲立,时间一长,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好受,会觉着舒服。
转了转脖子,活动了一下因长时低伏,而略显酸涩的颈部肌肉,然后他才微微昂首,放眼望了过去。
只是视线刚阔,他便是眼神一耀,欣喜莫名,那激动兴奋之态,甚至是难以自抑。于是飞快地咽了口唾沫,双腿一动,他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挪了过去,速度比之先前,近乎天渊之别,快得犹如一只奔行于水面的烚潯
头顶泥壁微曲而宽,略成圆弧,仿若锅盖,在最高点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应该是贯穿了整座小土山,因为阳光穿透雾海之后,还有不少漏了进来,淡淡地映照在了下方的一株植物上。
其干茎高有八寸,其上生有三叶,每一叶上,恰有三条笔直无分的叶脉。此物通体皆是青蓝之色,明若琉璃,晶莹剔透,折射着微弱的阳光,将其周遭一尺之地,映得仿佛月上宫阙一般,清冷孤寒,不似人间。且那每一片叶外,都还包裹着一层淡白色的气雾,厚达半寸,凝聚如冰,却又在不断地流动着,隐有蚊蜹似的呼啸之音,响于其间,然其音色,却又低沉刺耳,如有铜钥钢刃,正在乱七八糟地刮蹭着瓷器。
此药名唤“轻风萱草”,对于轻灵敏捷的妖兽种类而言,吞食之后,会产生一种强其筋腱、迅其身形的作用,其幅之大,堪称翻天覆地。但对于人族修士而言,单独服食,此效则会削弱不少,只是作为代价,却会多出一项推助身法遁术之修炼的功效。此外,若能历经千年而生果,则其效力还会再增数倍之巨,且还能作为主药,炼制风身迅步丸,专门用于轻捷型功法秘术的境界突破。
如今这株轻风萱草,业经有了六十多年的岁寿了。按照典籍记载的效用,换成他的实际情况,吞服此物之后,多半不出旬月,便能将幻镜分光步推进到入门之境,从此便可不虞,使用血狞豸魂巢和锦蔓金珠增速之后,会再出现无法控制身体的情况。
第0071章 不速之客
此外,在轻风萱草后面土壁的墙角下,赫然还排放着整整九颗大小不一的果子。其中五颗形状类似,另外四颗则外形各异,估计尽是被仓骁风狸搜集来的,而之所以储存贮藏于此处,也多半是那骨子里冬眠的天性在作怪。
这些灵果看起来都颇为饱满鲜润,似是刚摘不久,生机尚存,活性犹在,也不知仓骁风狸这蠢家伙,放这儿到底放了有多久了,竟全然没有腐坏凋败的迹象。如此妙景,只因其表皮之外,都涂抹着一层油光晶亮的液体,像是唾液,又宛泌脂,却无兽类的油腻腥臭,反倒是隐有馨香,醇如琥珀。
这大致就是仓骁风狸专门用来保存灵药的手段了,也是他无法用灵识,对其进行分辨的原因。
……
念头几转的功夫,他便已经靠近了轻风萱草,只是距其仍有两尺之时,他却又陡然停了下来。
略显艰难地一阵闭目,直到做了数个深呼吸,强行抑住了油然而生的欣喜与激奋,他这才徐徐睁开了双眼。
稳住双手,绕其一尺作圆,小心翼翼地用十指挖出一个沟槽,轻柔无比地揉搓扒拉,向着中心缓缓推进,尽量不损一须地进行掘取。如此谨慎,足足花了略超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去除了绝大部分覆压在其根系上的软泥,而后双手一错,上下一握,便将其轻轻地提了出来,随即光华一闪,啸音一消,便将其收进了储物袋中。
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进了自己的口袋了,自然就将安全无虞,于是欣意一闪即逝,他便又沉稳了数分,之后短短数步,他才又挪近墙角,将灵果一颗颗地拿在手上,放在淡淡的阳光下,开始辨识了起来。
一颗将近八十年的朱魂果,火木双属灵果,药性平和中正,是炼制炼灵丹的主药之一。
一颗三十年左右的树青果,单纯木属性的灵药,能吸聚毒素,可炼制用于解毒的化毒紫玄丹。
一颗大约七十年的集灵杏,五行尽汇一体,灵元雄浑而内敛,是炼制筑基丹的辅药之一,价格颇为昂贵。
五颗二十年上下的赤蒂彩莓,对蛇类妖兽有着促进血脉纯化的作用,不过效用低微,而且也就对练气境的蛇妖,能够产生明显的作用而已,一旦境界高了,其效用便会大降,甚至是几近于无。
每辨完一种,便即时将之收好。随着进入储物袋的东西愈来愈多,他心情便又愈来愈欢喜了起来。这些东西虽然他都暂时用不着,但品相都还不错,就其总体价值而言,在这灵药普遍不足百年的北山雾海之中,已然是颇为不菲了,更何况——
还有这一颗开灵玄果。
只是,这里面恐怕是还存在着什么猫腻,不然不至于就这样给拿了出来。任何事情想要成功,运气都占据了其中极重要的一环。实力再如何强大,智略再如何周密,饶是拟岳之巨,比海之深,也可能在即将成事的最后关头,败给一颗沙粒、一尾游鱼。若那操纵白犬的人,不是蠢蛋,那就是这颗果子,也是其谋划的一部分。
可既然如此藏头露尾,施谋设计,那也多半就是后者了。
就是不知,映虚易真神光能否真按自己所设想的,绕过那个未知的问题,将其精粹提炼,化为天地元灵的灵力形态,以供身体吸收。
然而明知有诈,纵使他十指连动,将其置于日芒下滚来摸去,微微仰起脑袋,细瞩了好一会儿,即便是最后,都忍不住地将那液膜给拭了个干干净净,他也没看出来,这其中到底有何不妥。
于是眸光微有一暗,他就翻手一垂,将其摄进了储物袋,而后双腿一动,他就原模原样地挪行了起来。
这个土洞实在是忒小了点,闷得他心生压抑,不愿久待。
还得去收回布置在外的几面阵旗与锦蔓金珠,然后再到这个土洞附近重新部署,没什么道理拖沓了。
仓骁风狸好歹是练气后期的妖兽,在这北山雾海之中,已经是最高阶的存在了。虽然它已死去,但它的气味在短时间内,却并不会消散多少,所以在它的巢茓周围布阵修炼,倒是不虞会有不知死活的生灵,前来寻衅滋扰。
……
约是一炷香后,云山才浑身不舒服走到了原来休憩处的桦林里,然而步履刚缓,他的眼角,顿时就是一张,顷刻之间,就有一股浓郁如糜的警醒惊诧之色,沁了出来。
玄眉一皱,双目一眯,他便微微转头,瞥了瞥自己的右侧一眼。
那里有两道气机突然闯进了他的灵觉范围,而且还迫如星火,急于雷霆,在极速接近而来。一前一后,前为练气中期,后为练气后期,只不过这二者的目的地,却不是他,而是百丈外的那座土山。
一瞬的思虑,复又往下睨了睨,伴着灵元一涌,他双手十指间,当即就流荡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随后不过弹指,两臂一晃,他就甩去了混杂着一丝油润的水液,取出了装有生肌止血膏的瓷瓶,给自己左胸的伤口涂起了药泥。
也就是在十多息后,在他磨磨蹭蹭地上好了药,又刚收起了手中小瓶的时候,白雾一涌,微风一起,他身前三丈之外,便突兀出现了两道身影。
一位年约二十的白衣女子,螓首蛾眉,长发齐腰,颜容清秀,气质隽永,即使刚从他处疾掠而来,身上也仍旧是纤尘不染。另一者,则是一只人头大小的白狐,四足一尾之上,各自有着七条柳叶状的纹痕,毛尖生莹,略似琉璃,映日而耀水光,宛是记载之中的千山青湫狐。
狐先抵,而人在后,如此说来——
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脚下耸鼻轻嗅的毛绒白狐,见其徘徊不断,又时不时地就有****附近草地的举动,他登时就明白了过来。
自己曾在土洞之中,擦去了开灵玄果之外,用来隔离防护的那道黏液层。多半就是在那个时候,泄出了一缕气味,而饶是自己收之甚快,也还是被其寻踪觅迹,即时追了过来。
无源无根的一缕气,散于风中,溶于雾海,恐怕只需一霎,就已杳如黄鹤了吧?
这都能寻到源头,这一人一兽,看来是早早就到了啊。
……
转瞬之间,思绪百转千结,他的一双眸子,顿时就抬了起来,蕴着一丝莫名地怪异,望向身前的白衣女子。
“不知师姐来此,所为何事?”
只是可惜,他语虽柔和,礼逊之中,更藏着一分疏离,不卑也不亢,但这女子,却是自顾自地看着她的宠兽,久久不言。
直到过了三四息,盯着地上来回折腾的白狐,黛眉微有一蹙,她这才扬眉展目,有意无意地掠了云山怀中一眼,复又觑了觑那破旧褴褛的衣衫,鸟集鳞萃的身外伤痕,以及那密布丝疤,却又端正见方的五官。
“这位师弟,你是不是找到了什么灵药?”
第0072章 驱人,炼果
见到自己说话,却是许久得不到应有的回答,轮到此女发问,竟还是那般理所当然,云山倒是一阵好气,又是好笑。
仓骁风狸抢了一遍,废了我近两天的功夫才拿到手。如今刚到手,就又来了一人一兽,目高于顶,直言不讳地,竟然就又想抢我的东西!
这是真当我是泥捏的呢?
还是在玩借尸还魂的把戏?
……
望其眸中之愠色,见其凌人之盛气,他脑筋急转,却也并不马上回答,而是嘴角噙谑,半笑半疑,双眉一皱一挑地,怪异瘆人地看着面前的人儿。
直到数息后,这白衣女子的表情越发不耐了起来,姣眉蹙极,杏目煞涌,将如火山爆发之时,他这才眼睑一垂,敛去了所有的异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
似乎是被那情真意切之极的满不在乎,给真正地刺激到了,这人竟是如一猫狸受惊一般,全身炸毛似地,尖声呵斥了起来。只是刚一出语,不过转瞬,眼睛猛地一眨的功夫,她就饰去了身上的一切戾念与怒意,复又变成了一块芯澈如空的无色美玉。
“此物于我有大用,师弟能否换予我?我定不会让师弟吃亏的。”
不会让我吃亏?
就目前来说,可是再也没有能比开灵玄果,对我更有益的东西了。神识一出,映虚易真神光多半就有大变。此用一出,我何物得不到?再说了,就算是你,一练气后期,又能有何种宝物?
难道还有筑基丹不成?
低头睨了睨挂满自己一身的破布,复又掸了掸灰,将怀中的另一个储物袋往里塞了塞,一声轻笑过后,他这才歪歪地抬起了头颅,挑眉皱额地,看猴似地看了过去。
“师姐怕是说笑了。”
“很好,记住了,我名曾书瑄。”
明明语言寻常,客套得中规中矩,然而落在她耳中,激起的,却是一道饱含威胁的娇叱,似乎是云山的蔑意,着实太重了些,重得压碎了一座因久置而脱水、因失黏而酥脆的缀满了供奉之鲜花的沙雕。
于是深深地打量了云山上下一眼,而后螓首一低,她便朝着地上犹自耸鼻环嗅、焦躁激动不已的千山青湫狐,送去了一眼怒瞪,一声低喝:“小白!还不走!”
语落如珠,旋即香风一起,她便转身离了去,几个腾挪,白雾几涌,便消失在了他的眼中,全然不顾落在她身后的宠兽,更似因受辱不愿留之故,浑然忘记了,是不是还要问这冒犯者的名姓,以便日后行施回敬之礼。
而地上,那只憨态可掬的千山青湫狐,通过心神联系,感受到了主人严厉的吩咐,顿时就发出了几声轻鸣,声音哀怨凄厉,如啼血之杜鹃,然而却又见得主人不但不回头,反倒是倏地远了。于是小首几摆,在云山与自家主人间几个来回,经过了一番挣扎磨蹭,它这才恋恋不舍转过了身子,如风团般蹿入了远方的雾海。
……
“曾书瑄?”
“原来是她。”
“难怪了,心性倒是不恶。虽有以势压人之嫌,却无杀人夺宝之意。就是这心气,未免也太高了些。”
“如此举止,倒是不像那人。”
“就是不知,那与之齐名的钱录、白茞、赵泉等人,又是何等人物?若均是如此,那这双门大校,我倒是可以试着夺下——”
看着相继消失的白影,望着弥眼漫天的白雾,就这一臂横腹,一手抚颌的功夫,就这喃喃几语的光景,他心中的思量,竟是陡然发散了开来,一时火然泉达,汩汩不可止。只是好在,这火似乎烧得太热了些,灼得他有些不适,这泉眼也喷得太汹了些,吵得他有些烦躁,于是瞬息不过,他便又自然而然地醒悟了过来。
一个“冠”字还未出口,他的眼神,便重归了清明澄澈。
一声吁叹,一霎的闭目静心,紧接着残袖一拂,伴着流光几闪,他便收起了六面阵旗与锦蔓金珠,然后扭身一踏,他便走向了百丈外的土洞,面生怅惘,若有所失,唇角挂笑,似在自嘲。
“这便是贪念啊!”
“何其难去!”
“更何况我这身后,也不知道是在哪处樾荫下,还藏着一个居心叵测的窥视者。如此境况之下,本就不适合抛头露面,但若要去夺这双门大校的第一,却又势必要手段尽出不可。”
“安知这白龙谷中,到底有多少蛰伏之人?卧虎藏龙,又岂止于我?敌暗我明,却自曝实力,自叙长短,当真是找死。”
……
在土洞外布好了六树金风阵,待得它的防护光罩隐去了之后,云山便盘坐在了仓骁风狸先前伏睡的地方,托着那枚开灵玄果,上下左右地翻转不停,纤毫必数地打量了起来。
形如大枣,色呈深红,近乎黑紫,皮质光润,无蒂无须,生有四条黑色蝌蚪状的扭曲纹路,略超两百年之岁,香气清淡,却也沁人,其味似于牡丹,类于寒梅。
不论怎么看,都与典籍上记载的一模一样,而灵识感应之中,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气机潜藏其中,安静平和得,宛是一条漫过浅草的甸上绿川,听不见游鱼摆尾划水,看不到栖鸟俯颈来饮,也望不见狐鼠羊马,追逐以至。
三番五次的观察之下,还是也没能看出个究竟了,于是忽而一动,他就固定了自己的姿势。
二手相叠而仰,二大指相拄而对,果置手心,头颅低伏而背微弯,使目直视此果。
然后便是凝神静心,调息运气,开始回忆,那日镜虚二镜主动震颤,呼应自己,从而通过自己发出的映虚易真神光。连通自己的眼睛,联结自己的灵识,从而出现的,那种奇怪的震颤频率,那种迥异于常的波动,那种可以炼化掉冰雾白龟的光芒……
一次,两次,三次……
每次都是法力运行到自己的眼睛,便会陡然停滞,然后四溢而散,每次都是镜虚二镜震颤到了中途,便会突兀顿住,然后寂如往昔。
每失败一次,被调运的法力便会损去极小的一部分,然后散乱而归丹田,每失败一次,被驱动的灵识便会疲乏上一丝,然后溯游而回识海。
只是失败之后,他调整了几息,回味过了这一次的感受之后,他便会再驱灵识,再运法力,使之沿着一条略有变化的崎岖山路,披荆斩棘地行向不见空隙的密林尽头。
然后再失败,再尝试,再尝试,再失败,环行似轮回,不止不息。
好在随着他尝试与失败的次数越来越多,修正的程度便也渐渐地高了起来,开始不断地接近起了那日的情形。
当尝试的次数刚好超过二十次之时,他的两只眼睛里,更是一下子就隐隐透光了起来,若存若亡的,仿若是夜空里眨眼的繁星,正在摆脱着遮天云雾的纠缠,正在追求着共月而耀的荣光,而镜虚二镜,也似乎是染上了某种神异玄奇的韵味,空灵而清澈,就像是大日初升、紫气东来的那一刻,天地之间弥漫的无形无质的清气。
如此持续,直至第三十六次,便在他法力损耗近有大半之时,才忽有一道光,从他眼中迸了出来。
似是战场上的军鼓,因要声传十数里以通军令,所以被那精明的鼓手猛地捶击,力重而精巧,故而声威浩大,却又遵照着特殊的节奏,蕴含着特殊的讯息。
而开灵玄果,便似听到了这道光中,那道散军之讯的感召,因而自行分解,裂为了难以枚举的尖兵小队,却也更像是被这道光中的沛然之力,强行捏碎碾破,化成了一堆汁液,紧接着就又分崩离析,腐烂酸解,变成了无数无光的流荧。
光出如箭,他手上的开灵玄果,便猝尔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化为了一团无形无质的精纯灵力,逆着那道光,进了他的身体。
先入泥丸宫,而后就溢流如大江漫堤,冲荡到了他的全身上下,直到在那大大小小的灵络气府中,尽情游晃了一圈,这才又在他意念的驱使下,去芜存菁地涌回了他的泥丸宫,变作了一道隐天动地的爆炸。
这道灵流,看似温和无害,然而一入其识海,却登时就催动起了所有的淡青烟丝,令其扭转翻滚如水中孑孓,跳脱难止,迸窜无方,冲击起了他的所有意识。
就像是沙漠之中,忽有大风起,以致漫天黄沙飞舞,遽然迷住了人的眼睛,而后大风变成了飓风,而后飓风又变成了龙卷风,不断吸卷,不断抛落,卷去的尘沙不曾离得一步,抛下的东西却尽来自于千里之外,老树、大鱼、巨椽、庞石……
于是慢慢地,这里的东西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风沙的作用下,变成风沙,在瀚海的伟力下,融于瀚海……
第0073章 尚在起源的星辰
十日之后,就像是大冬天被浇了盆冰水一般,混沌已久的神智刚一清醒,云山竟然就腾地一下,摆直了脑袋与腰背,动作迅猛得,如同打了个激灵。
于是双目陡然圆睁,精光暴闪间,他顿时就转首四顾了起来。颈转而身固,目阴而面凝,远看那机警的模样,竟宛一栖身树巅的苍鹰,猝然听到了原上的异动。
直到半息后,发现四周无甚异常,他这才放开了压制,咳了咳因吸进了灰尘,而略有瘙痒的喉咙,随后浑身气浪迭鸣,待得振开了所有覆身的积尘,他便又坐观自照了起来,开始详细探查起了自己的身躯,感应起了自己的识海。
寿元损去了二载。
法力不仅复归圆满,还因吸收了开灵玄果的部分灵力之故,犹有增长精进。
身上的骨头也已全数愈合。《鉴天无相归元玄功》对自己肉身的强化,一方面降低了药物对自己的疗效,另一方面却也增强了全身骨肉进行自我恢复的能力,孰优孰劣,却也不好分得泾渭斯明。
神识业已产生,识海也已完全成型。
只是不同于一般修士的无色识海,自己的识海,竟然通体泛着碧蓝之色,与那外界天地之中的大海别无二致,而且在这识海的底部,居然还存在着米粒大小的一团翠绿色的絮状沉淀,既不沉落,也不浮升,既不凝结,也不消散,似是天宇中尚在起源的星辰一般,又或者说,是一块尚未聚合成球的星云!
此景奇妙,却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只是也未有什么纠结与迟疑,惊讶迷惘一闪而逝,他便将那碧蓝色的识海,全部展了开来!
神识浤浤一溢,当即就向着四面八方,驰车骤马似地覆盖了过去。
一时之间,霆骇雕腾,星行电征,竟恍如有一连接天海的龙吸水,突然破裂了开来。海水之柱乍然溃散,于是巨量的水流便忽然平落,而后扩散,起浪,汹涌澎湃,推风拥雾!
一丈,十丈,五十丈,一百丈,神识一路蔓延伸展,所掠之物赫然是一一而入,全数映在了他的心中,清晰详尽,犹如目视,更胜亲处。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其识力观测的范围,同样是还在极速增加之中,直至差不多二百丈之处,这道环涌而扩的识力巨浪,才遽然停止了下来,如同磅礴浩荡的洪流,撞抵了堤坝一般,陡然被阻之下,才终于是漫不出去了。
与一般的筑基初期的神识相比,差距尚有十六丈左右,若换成直线推进之式,因识力衰减之故,则差距会扩大到二十四丈上下。不过,此下也已是颇为难得了,不管是质,还是量,较之寻常的练气中期,均胜过良多。遑论每一次大小境界的突破,由于灵肉之间的密切联系,法力与识力都会相推相助地作出相应提升,所以待得他晋入练气后期、筑基境,这二者应犹可再增再扩。
知道了极限,心念一动,他便立时收回了外探的所有神识。而后双眸蓦地张开,转首左望之际,他的右臂便猛地抬了起来。
刚至水平,五指倏而一张,应着一阵灵涌,一道水箭便卒然成形,“咻”的一声射了出去,眨眼洞雾击壤,赫然是将一旁的土山,给射了个对穿!
速度快疾,比之凡间的七石硬弓射出的箭,快了近乎两倍之巨。
看见眼前这一幕,即便是早有预料,他的眼角也还是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透着一股由衷的喜意。
“不错,耗时不到十分之一息,已能用于实战!”
“多亏了这玄异的神识,甫一出现,便能大幅拔升我的掌控力。若再历练磨合些时日,应可再提升几分。如此说来,《雾啸功》与《炙烟诀》后面附录的几种术法,倒是都可以修习了。毕竟一旦挥使如意,也能为日后的争斗厮杀,增出不少变化,强我斗战之能。”
冲着无人自扰的白雾喃喃了几句,似乎就已倾泻完了满腔的欣悦,于是轻语一落,他便右手一拂,招出了两本书。
……
六日之后,他便已将二书中附录的几种低阶术法,尽数钻研了个遍。火球术、火蛇术、火鸟术、水墙术、水龙卷,加之修习最早的水箭术,如今或不能称登峰造极,但凭借他的掌控力,却是都已登堂入室,成了他的斫泥之技。
其中将灵力凝为兽形的术法,其实颇为难练,若不能神形兼备、蕴藏灵性,则法力一撤,便会即刻溃散。也幸亏是他已拥有了迥异于常的神识,否则放到一般的练气后期身上,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学会一两种。
春风含笑般地乐了几下,残袖一挥,光霞一扫,收起了两书,他便又取出了新获不久的轻风萱草。
此物纯粹是不摘不行,长果还需得九百多年,他可没那闲工夫候着,再何况雾海中风起云涌,妖兽与修士的踪迹,遍及各地,神出鬼没,也不知什么时候,此物就会被别人给掘了去。好在他也奢求不多,只希望能将这半生不熟的幻镜分光步,给推进到入门之境就成。
但愿这贼老天能遂其愿。
盯着手中的青碧珍奇,略显无奈可惜地瘪了瘪嘴,他便以神识为载体,施展起了映虚易真神光,验证起了往日的猜测。
倒也果然不出所料,神识一出,他还未做得些许调整,镜虚二镜就消去了昔时的震颤,鼓胀起了一团正青色的光晕,呼应起了自识海而出的那缕识力,为其加入了一道神秘莫测的波动。
而后刹那,映虚易真神光的推动与蔓延,便像是褪去了表象,觅得了真我一般,神融气泰,万壑争流,那顺畅舒爽之态,竟直如龙归大海,虎进深林,鲲鹏扶摇而入浩瀚长空。
轻风萱草应之而析,宛如碎雪遇烈阳一般,顿时就崩散碎灭,化为了一团无形无质的天地元灵,蕴藏着极为清新缥缈的气息,夹着遥空里的流云飘忽之意,飞快地浸入了他的神识之束。
于是须臾之后,一道星野河汉似的灵流,便浩浩汤汤地淌过了他周天气道里的所有角落,凝结为了一层琉璃般的灵力结晶,附着于其灵络气府之上,吸蕴于其筋肉肌腱之中,流光溢彩,灿蔚莫名。
神识观照,见得如斯景象,他竟也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喟叹,那阖目而静的面孔上,更是显出了一丝叹为观止的惊佩之意。
这层耀目含星的灵晶,自然是瑰丽万端,恍若玉阙天宫里的雕栏画栋一般,华美得惊世骇俗,然而更让人愉悦狂喜的是,此次使用映虚易真神光,竟然只损去了区区三个月的寿元,对比前次,足足省去了八分之七!
果然没错!
识海一成,确实是又生出了异变!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种完全是优化形式的变化,若能堆积起来,多半是能将这触目崩心的寿元损耗,彻底替代为真元损耗,从而解他厦倾之忧,消他渊薄之患。
第0074章 雾海百战·惹鹰
神识收回了二十多息后,几经沉吟,云山才终于是缓缓睁开了眼。然那脸上本有的无穷欢欣,却是早已敛去无踪,逝得一干二净。
面色阴沉如水之际,双腿交错着一撑,他便即时站了起来,而后败袖一拂,光霞一扫,便收起了六面阵旗,旋即右足一抬,他便绕过了身后的小土山,向着东面行了过去,步履沉重,却也走及奔马,迅疾如风。
体内这层灵晶的消解之期,便是他幻镜分光步的入门之日,届时,他在不动用映虚易真神光的前提下,便已然有了轻易战胜当日李部的能力。
然而饶是如此,即便他心中恨怒如狂,此时却依旧不能去往大燕皇都,为他父母和阿姐报仇。
整个修界其实与凡俗息息相关,诸多灵矿灵材的开采,都是由凡俗势力来完成的。故而每一个凡人皇朝,其背后往往都有着修士的影子,或是某些修真家族,亦或是某些宗派势力。在其地域上,一般都隐藏着一定层次、一定数量的修士,以防外来修士入侵,以预本土妖物作乱,以避免其肆意屠戮凡人,造成恐慌混乱,从而阻碍灵矿灵材的搜集与运输,除此之外,这些坐镇者通常还肩负着挖掘人才的职责。
若去大燕复仇,则他势必会将柳通延的势力连根拔起不可!其麾下走卒,通通该死!不斩尽诛绝,不足以泄去这啮心的悲痛!不屠全杀完,不足以散去这滔天的怒火!只是如此血案,却定会为宗门弟子所阻,因为白龙谷每年外遣,驻扎在那些凡间矿场的人中,都至少存在着一个筑基境!
这种坏规矩的事,他若不想功败垂成,那便只能气势熏灼地压迫所有人,慑得一切拦路之虎,皆自行退避,不敢横阻。
这也就意味着他,非筑基不可!
……
七日之后,子夜之时,北山雾海东端,距离东山雾海大约三十里处。
云山正从一座陡峭如笋的岩山之上,如一铩羽之鸟般,极速垂掠而下。
衣袂振舞,猎猎作响,脚尖在数块大石之上相继连踏,这蜻蜓点水的一刹那,伴着几根脆枝因风而断,他便已龙骧凤矫般地窜进了山脚下的枯林之中。
而他的身形刚掠过这座枯林边缘,和着一声响彻天际的炽怒鹰唳,赫然便有两道灵元狂暴的光华紧随其后,衔尾而至,即时划破了巽风犹扰的雾色长空。
“嗤嗤”的两声尖啸,而后又是“嘭嘭”的两声炸响,于是这里的几株枯木,登时就崩成了一堆涓尘碎末,夹杂着一片焦灼的碎布,化成了一簇蓬勃四溅的火星,乘风而烈,泄劲如针,凶悍狂猛得令人生畏。
那是两道淡红糅青的尺长风刃!
外相精致,华如凡间宝刀,风火相融,绞如手心绳麻,速度与威力皆超出寻常风刃一倍不止。
……
云山这段时日里经历数战,皆是轻松取胜,体内的琉璃灵晶业已融化大半。因自恃实力大增,于是便欲前往东南二山的雾海区域,一为遇些筑基境的妖类练练手,二为寻觅五百年份的云水雾枫。
一路前行,一路厮杀,却在此处,碰巧望见了一只练气巅峰的妖禽踪影。
此妖名为“撕铁赤爪鹰”,不同于先前所得的,那些价值不大的妖兽尸身,无论是它的爪、喙、骨,还是羽,皆是炼制法器的上佳材料,不仅能辟火防风,而且还能助聚风火灵力,其血可用于制作风火二属的灵符,亦可用于炼制短时增加风火二属法力的风暴火烈丹,其肉则可烹调为珍馐美味。
其全身上下,几乎无一废物。但是价值如此之高,其实力自然也是卓尔不群。他在空旷无掩的岩山之上,若不动用映虚易真神光,根本就拿它毫无办法。至于六树金风阵,则是扩展不了那么高,若不能令之低飞,则完全困不住它。也只有到了这等枝桠交错、树木丛生的林地里,削弱了此獠的速度后,斩杀它才不会过于艰难。
为了引它入毂,他蹑手蹑脚地攀行,小心翼翼地潜伏,花了足足数盏茶的功夫,才接近了它的居所,而后又如虎暴起,一式火鸟术直接烧了它的窝,又一记火球术猛地砸在了它的脸上,这才激得它怒起直追。
他的两道术法几乎没能伤到它,所以自然也就没能让它感觉到什么危险,只是它倒也不傻,竟懂得消除林中飞行的弊端。刚一进入此林,灵气溃濩一聚,它的身上便冒出了一层寸许厚的青红光罩,宛如人的衣物一般,紧贴其羽翼,流转个不休。
赤色为底,青星作缀,如此妖术辅行之下,它的速度竟下降了不过区区三成而已。其所蹭枯枝,无一不是先被风属劲力切割撕碎,而后又被火属灵元燃烧灼灭,化为一蓬飞灰,扬扬洒落而下。
而那对锐爪之外,亦是套上了一层极为鲜艳耀目的赤芒,将原先不过婴儿人头大小的爪子,夸张之极地延伸扩展到了磨盘大小。每一遇到粗大碍眼的树干,它立时便是一爪划拉过去。无论何等老壮坚韧的木质,均是一触便断,续之其后,更有腾腾的火焰如泉蹿起,像是泼了火油一般,炙烧得出奇的猛烈。一根成人手臂粗细的树枝,火起之后,往往不过四五息,便会再无炭黑树白。
一路疾飞,便烧出了一路的火,远看之雄伟,竟如有祝融在此走过。这撒下的星星之火,飘舞如萤,闪烁如磷,倒似为了与雾海之上的那些夜幕群星,相互呼应、相互对称一般。
只是好在进入了林中,它的威势再如何狰猛悍犷,它的速度终究是有所减慢,它的挪转也终究是有所滞碍,再不能任意陡转,御风随心。
而云山嗅到身后焦糊呛鼻的气味,闻得背后连鸣不止的爆响,也是暗暗咋舌不已,却也只能强行稳定心神,左闪右避,躲其扑袭,断不与它直接交锋。
他的肉身还远远不到那般地步,要想无衣无器作为防护,便去抵御它的缭火赤爪,少说也得筑基以上。
……
而如此奔行,将近过了半盏茶的光景,直至看到周围明显高大翠绿起来的树木,他那久沉不变的脸色,也终于是沁出了一丝喜意。
此处的雾已然浓了起来,水属灵气渐渐丰厚,火风二属的灵气,自然就会略微削弱,而且自己设置的后手,也就快到了。
只是他心意稍变,他身后的那只撕铁赤爪鹰,竟也似乎感受到了潜藏的危机一般,跟随扑窜复又数丈,便骤然发出了一声短促激烈的唳鸣,随即双翅猛地一扇,灵元汹涌一卷,便有了密密麻麻的锐物破风之声,响在了他的背后。
那是近百枚半尺长的淡红光羽,不过一霎那的风起,便遽然凝化了出来,如伐寨箭潮一般,迅疾无俦地射向了他的背影。啸声狂烈,音色狰狞,一时之间,竟势胜先前无数,暴如滂沱大雨。
而应此之变,此间的白雾竟也是蓦地一散,陡然让出了道路,稀薄疏淡得,似乎就连这天地虚空,都不敢轻撄其锋!
第0075章 雾海百战·筑茔以候
云山感此,顿时就神色一凝。
凭其神识,他自然是在其聚涌妖元的第一瞬间,便已感知到了。此等狂猛之威,他亦不敢正面相抗,只是他却也不曾立时闪避,抑或是出手打断,而是专心感应着,依旧奔蹿着,强自平静地等了一刹那。
直至察觉到此妖怒急攻心之下的密集攻势,业以施展到了中途,无法再变势换形,无法再逆停收招,他那一双黑眸之中,才突有凶光一闪。
身形遽然一动,猛如疾风迅雷,自虚无而生!
右手五指一伸一张,旋又一扣,应着“嘭”的一声闷响,他便蓦地抓住了一颗大树。而后以树为心,以臂为绳,左脚猝然连蹬,他的身子便极快地旋转了起来。借此旋势,右爪一触即离,左手随之一甩,法力一涌,一道水箭便飞快地射了出去。
身疾旋,狂风起,水箭啸!
不过须臾,便是一个海螺旋纹!
“咻咻咻咻”的数声烈啸,接如连弩!
六道水箭,相继而出,差距不足一丝,成弧而缩,以水为霆,齐聚鹰身。
而后霎那,水箭未抵敌身,鹰翅犹在下位,便有一连串“嗤嗤铮铮”的声音,急促无比地响了起来!
却是那些光羽,全部射到了树木与泥土之上,劲力爆裂,以致木泥横飞,迸射而焦,只是其威势虽大,却片羽不沾他身,尽数落在了空处。
撕铁赤爪鹰见此突变,才知对手掩了实力,一时危机如潮,生于心田,于是它便骤然一唳,狂怒地啸了起来。
应着这一声惊空遏云的亢鸣,灵涛一起,竟是遽有一道炎飙横空而出,硬生生地撞入了观者的眼眸!
却是其双翅格外用力地扇扑了起来,自下而上地一提翼,其身便忽而一降,如石落水一般,鼓起了一阵半青半红的灵风,轰的一下,环涌了开来,半为以风阻箭,半为蓄势再升。
形势乍变,疾如旋踵。
却不料一旁的云山,紧接着便是双眉一皱,双目一睁,猛地扩开了眼角。
其脑中神识,竟如海潮扑岸一般,化浪迭推而出。
于是眨眼间,和着几声瀑布击石般的炸响,那凌空激射而去的六道水箭,便砰然炸裂了开来。一霎的联结汇聚,便化为了一道高达五丈、径宽二仞的水色龙卷,呼啸席卷间,不过五分之一息的光景,便包裹住了急欲腾空而逃的撕铁赤爪鹰。
吸扯之力磅礴而来,四处皆是,此鹰的身形便骤然一顿,覆于其外的那层淡红缀青的艳丽光衣,更是在这前赴后继的水液侵袭下,顷刻就崩溃成了一团混乱的灵雾。
因陷绝地,此獠一时之间,竟是双翅扑棱个不断,唳声凄厉得惊人,似是野鸡落水了一般,满目皆是哀戚恓惶。甚至那焦急彷徨的踢蹬挣扎,竟导致连它的身体,都歪歪斜斜了起来,几个失控的俯落腾飞,都直欲坠地抢泥。
而水龙卷受此大力,却也是卒然一滞,旋势频顿,几欲溃灭。
云山陡而见此,自也情知千钧一发,胜败在即,于是不管不顾地,左袖立马就是向上一拂,流光一闪,便招出了一面凌空旋转的白玉盘。
右手并指为笔,真元一涌,瞬时便有白芒萦绕而现。
未待玉盘转势欲尽,他指作霄翰,当即就似缓实疾地点了过去,触到了莹莹生润的玉色。
笔落至纸,自然便有墨痕现。
白芒便是黑墨,触纸便一渗而入。
玉盘便是纸张,旋转便有圆痕成,于是电光火石之间,那盘上的六道树纹阴刻,便突然耀了起来,但却不过瞬间,却又即时隐没,遁如黄鹤。
一层青蓝色的碗状光罩,蓦地升了起来!
如同扣地之天般,气势汹汹地罩住了撕铁赤爪鹰,彻彻底底地断去了它的退路!
遥遥远望,就像是一座长满了青青荒草的坟茔,葬进了一口漆着朱纹的薄棺,只是棺材里的东西,自然该是尸体,而尸体自然也该是死的。
于是寸阴未过,便有金灿灿的烟丝雾线,从那地上的泥泞之中,猛地飘散了出来,化生缕缕,如同战场上的烽火狼烟一般,亟不可待地升空而起,顺着因扑棱而张开的羽毛缝隙,水银泻地般地钻了进去。
此妖修为不差,岁寿近百,自然是在这金烟入体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极致的痛楚,以及那隐隐约约,似乎是来自冥间的呼唤。
鸷目中的惶恐慌乱,立马就变得浓厚了起来,于是它便开始此生之中,最为激烈的唳鸣,最为拼命的挣扎。
密密麻麻的羽刃,或为光质,或为实体,虽威能迥异,大小不一,却皆是纷乱之极地飞离了它的身子,洞穿水龙,撞到了四周的光幕上,而那一双缭火赤爪,亦是到处抓挠,频频刮蹭着青蓝色的光罩。
本来就飘摇的水龙卷,即刻就轰然一散,化为了无数水滴,哗啦哗啦地砸至地面,喧得如同一场瓢泼大雨。
而六树金风阵之上,亦有光纹连连闪现,若存若亡地波动个不停,既似迎接骤雨的烟波之湖,难平无数晃荡的涟漪,又如明灭不定的夜间篝火,隐着惴惴不安的暗示。
如此暴乱激荡的灵潮之中,短短不过俄顷,就像是被崩散的水龙卷给溅到了一般,云山的额角上,竟是忽有一颗液珠滚落了下来。
只是身前阵法没破,这自然就不是水,而是汗!
他想要这只撕铁赤爪鹰身上的骨爪喙,用来炼制一件臂铠爪套类的法器,以适应他近身搏杀的斗战路数。
然而为了让这法器成炼之时,等阶尽可能地拔高,品质尽可能地优良,他却也不得不控制着锦蔓金珠所化的金丝,细致入微地杀死它,不敢让它受一丁点的损坏。可是此下,面对其体内暴走的妖力灵元,想要在它激烈伸缩的骨肉中,觅出一条天生就有的筋膜间隙,也委实是太难了
……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后,云山却是双臂后撑,身子后仰,面色苍白地,呆若木鸡地瞪视着,自己裤裆前面的半寸之地,斜Сhā入土的一根光羽。
其芒虽暗淡近灭,却犹自震颤不休,鼓荡着一阵阵微不可感的热风,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身躯,激得他的面庞,生出了无穷的惊恐与后怕,甚至是还时不时地抽搐个一两下,蹦跳得如同一只脱水将亡的鲯鱼。
见己无损无伤,喉结一滚,复又一声长呼,好不容易地压下了内心的惊悸,右手一抬,他便欲挠下微有些麻痒感的左脸,却怎料,手臂刚横,视野刚遮,便突然闻着了一声细若蚊蚋的爆鸣。
倏而猛地一震,他竟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看着绕臂拂面,袅袅而升的几点赤色流荧,霎时之间,他竟只觉得忽有朔风砭骨,冻得他尾椎生凉,直沁天灵。
这该死的撕铁赤爪鹰!
居然临死都还不忘反击一把!
第0076章 雾海百战·大意遇险
数息后,深深的一个呼吸,旋又用力地在脸上抹了抹,直到抹去了那些面皮上,因恐惧而生的刺麻感,他这才收束好了心神,即时立地而起。
而后破袖一拂,光霞一扫,他便难掩喜意地收起了撕铁赤爪鹰的尸身。
虽然有些波折与惊险,却也好在没枉费一番苦功夫。这具妖尸的确是损伤极少,坏者不过寥寥,并不碍大观。
随手聚出一团水液,冲刷了一下地面的血迹,之后他便又取出了六颗灵石,摄来了六面阵旗,开始更换起了嵌灵洞中的灵石。
若非六树金风阵的灵能储备忽然告罄,他又正巧神惫力竭,刚才那惊险一幕,又怎么可能出现?可是却也只能徒呼奈何,因为他手上,并没有别的阵器可作次级防备,甚至就连其储物袋中的灵石,如今也只剩下八十多颗了。
他没有用于恢复法力的丹药,故而每次在厮杀之时,若是丹田中的法力减少到了一定程度,他都只能用灵石来快速补足,因而此物耗费颇大。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剩下二十颗以备后患才行,在这步步艰险的猎场上,他可不敢将自己弄得弹尽粮绝,山穷水竭。所以按照灵石的消耗速度算起来,在这雾海中,他也最多还能再滞留一两个月而已,然后就要前往北山坊市,进行贩售、购置和休整。
……
二十三日后,卯时方至,天边犹有黑夜残痕之时,北山雾海与东山雾海交界处。
明明时候尚早,凡间才刚有鸡鸣,云山却正在一片浓雾山林之中,奔走如飞,步履绝尘,时不时地就左右折闪,留下无数道虚幻见青的光影,飘拂模糊,隐隐绰绰,类若海市蜃楼,更似梦幻泡影,仅凭目力,根本就辨不得分明,而且这些影像,赫然还在相互联结,绵延成片,直到他本体掠离原处远达一尺之时,那道最边沿处的光影,才会突兀之极地,如同跟不上队的幼鹜一般,泯灭在氤氲陆离的湖光山色。
然其身后不过一丈之遥,却还有着一道迅疾如风的身影,正腾挪跳跃着,紧跟不落。
模样如獐,全身灰黄,双眼赤红,蹿跃之间,呼吸如雷,其头上有着一对灰色光芒凝聚而成的硕大弯角,向下扭曲着,仿如一对巨大化的上犬齿。
几乎每一次,它的弯角一对准云山的身影,伴着灵元一涌,便有两道寸许长的针状灰芒,从它角尖处猛地迸射出来,应着“嗤嗤”的两声锐啸,泼风破雾,直攻云山。
好在这二针虽然迅猛无比,却每每只能扎破他延在身后的虚影,然后在地上留下两个焦黑见液的土洞,隐隐生烟,腥臭难闻,含毒剧而骇人。
这是一只怒牙毒獐,修为已至半步筑基,故速奇快,有如霆奔。饶是他的幻镜分光步,早已过了入门之境,比初练时快了四成有余,此下也不过是略超它半筹而已。
因为水龙卷成形略慢,所以便无法缚阻它,加之他又舍不得用锦蔓金珠割伤它的皮毛,或是用火蛇术烧毁它的筋肉,所以六树金风阵便根本没有时间成型。种种原因相叠,导致他竟完全没有从容斩妖取材的机会。
所以他便一直跟它僵持着,半逃半诱地磨蹭到了现在。
直到不久前,四散而出的神识网络,探查到前方出现了一条四五丈之宽的清澈小河,他才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
不过须臾,云山便看到了那道湿漉漉的河岸,于是面色倏尔一喜,法力一激,不过短短几步重踏,泥尘乍起未落之际,其身影便已掠至了河心。
双足猛划,一面搅浑河水,一面变化身形,方向陡转之后,当即便是疤臂一摆,挟灵生风,引水冲雾,作拭洗苍天之状。
于是乎,哗啦声一响,河水一霎疾涌,立时便有一面丈许宽高的巨厚水墙,噌的一下,升了起来,撞碎白雾,分断视野,隔开了一人一獐,猛得犹如一场爆燃天际的烟竹盛宴。
既然是烟花,那自然就该灿烂缤纷。
所以这面尺许多厚的宽大水墙,也并非纯净一色,而是浑浊不堪,黑泥、灰砾、黄沙、苍藻、翠荇、银鱼,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皆藏其中。
怒牙毒獐本就喜水,所以自然也是丝毫不惧。
水墙刚起,它便直剌剌地撞了进去。
纵然看见水后那只肉白的手臂,遽然出现在了各种各样的色彩里,即便是突然冒出了几道从没见过的金光,它也不曾在意分毫。
大口一张,灵元一涌,其额前灰角和上颚犬齿之上,便有几团灰濛濛的光芒萦绕流转了起来,再待得一阵极其腥臭,却又夹杂异香的怪味应势沁了出来,它便即时撑开了水帘,仿若巨鳄出水扑食一般,猛地噬咬了过去。
而另一边——
闻得水声大响,见得水墙大开,于是云山的左腿,便骤然左撤了回来,向外画起了圆,同一时间,右足后移,迅疾而退,右臂则蓦地一甩,持着金纹木刀,向着那张血盆大口,轻飘如燕地砍了过去。
强敌在前,他自然不会轻蔑以对,藏巧露拙,留力以待己败。
所以金纹木刀尚在半途,便如瀚海沙丘遇上了一场风暴,骤然炸散了开来,化作了十余缕金色烟丝,似蜂虫之潮一般,倏地一下,就进了怒牙毒獐的食道。
远远看去,这倒像在给它送什么吃食一般,而它如此扑咬,也宛是只为了吞得一块主人手上的金饼黄烙。
云山见计得逞,唇角忽而一挑,身形便登时陡转了过来。
双脚连蹬,应着一串急促莫名的踩水声,他的遁行轨迹,便与怒牙毒獐的奔蹿方向,呈现出了相互垂直的状态,而后霎那,衣裾猎猎一振,他便如猛禽扑翅一般,火速远离了开来。
只是——
还没等他稍敛器满意得之色,还没等那入腹之金丝显锋现锐,这头怒牙毒獐,竟然就再度张开了嘴,猛地咆哮了起来。
一声怒咆,一声暴响,而后便是密集贯耳的锐物破空之声。
那是一个婴儿头颅大小的灰色光球,不过妖元一汹的工夫,就骤地一下,从它的嘴中迸了出来!
然而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此物一出,居然立刻就猛地爆碎了开来,射出了无数比之先前更细更小的灰色针芒,如同夏暑雷震而生的倾盆大雨一般,朝其四面八方,气势恢宏地扩张了开来。
除了它身后一尺多宽的长道,其余方位,尽被覆盖,无一余漏!
陡而见此,云山面色顿时就是一骇!
他太大意了!
怎料一刹那的惊变,随之而来的,竟是生死翻转的致命危局!?
由于幻镜分光步已然到了入门之境,血狞豸魂巢和锦蔓金珠对他的增速之效,便也相应地出现了极大幅度的衰减,前者尚存的效用,不过区区半成而已,至于后者,则是更少。二器近似可有可无,又加之对那些恶心瘆人的虫子,怀有十足的厌憎与嫌弃,于是他便渐渐地不再使用前者了。
所以直到如今,察觉到那道暴吼以汇的江海般的灵元,感应到那些针状灰芒的狞威与极速,他才突然明白,那半成的速度,绝对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
临危履冰之际,那就是命!
但是此时才悟,却是迟了!
第0077章 雾海百战·斩獐寻螲蟷
好在虽思绪急转如轮,纵然祸起肘腋,变起突然,他的动作却也殊为不慢。
瞳珠缩如麦芒的刹那,上身倏而一仰,两足之外,气劲一喷,伴那水爆成圈,河如倒瀑,他那本就奇疾的退速,顿时就又一激!
而同一时间,其双臂则是猛地一提,化掌而出,狠狠地拍向了前方的虚无!
就像是推击到了一堵颓墙,因砖落,故墙崩,于是应着一道澎湃而聚的灵元,和着一圈环涌而扩的炎芒,竟是忽有一只翼展近丈的赤焰火鸟,突兀之极地显化了出来。
一声高亢暴烈的唳鸣!
火翼一展,此禽当即就挡在了他的身前,双翅急扇如浪,热风怒卷似飓,同样随之倒飞而退。
只是就如烈火烹油,其来势奇急,自然退势也急!
因为所燃之油不够,因为所焚之元太过!
一连串“噗噗噗噗”的爆音叠鸣,密匝匝的灰针碎而化漪,不过半息,这只庞而生悍的赤焰火鸟,便蓦然发出了一声哀鸣,溃散成了一道火伞状的炎浪,莘莘将将地轰向了前方的喧空。
幸而油引烈火,虽逝疾,却也势盛。
在这火鸟扑杀与自爆的双重攻击之下,那些射向他的,波属云委似的剧毒针潮,转眼就被消弭化解了个干干净净。
一般的火鸟术,仅有两个巴掌大小而已,这只的身形却如此巨大,耗费自然不小,威力也自然不俗。
觑得彼此间的距离,业已拉开了足足二十丈之远,再非来不及逃生的危险距离,他这才面色苍白地喘起了气,略缓了缓脚步,心有余悸地,死死地盯向了不远处,那只面目可憎,亦看向此方的怒牙毒獐。
四目相对,视线交锋,却皆是愤火高涨,戒惧如潮。
怒牙毒獐近水而居,善泳好泅,相应地,自然也就会畏火忌炎,怕暑厌热。那只才湮不久的赤焰火鸟,给它的压迫力与威慑力,绝不啻尔尔。可是他却也好不到哪儿去,那颗灰球最终爆发出来的力量,本就悸魂动魄,惊肝震胆,一旦再加上了毒,那恐怕——
不对!
念如电闪,但是思绪蔓延至此,却是猝然顿了下来,甚至于,他那抿唇缩目的凝重脸庞,都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头颅猛地一低,他便急切莫名地看向了自己的右臂。
该死的!
那里竟然灰黑了一大片!
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其中的剧猛之毒,赫然正朝着四周大肆扩散而开!远看粗掠而去,竟似一滴墨水,乍然落在了纺布之上,正顺着毛绒细络极速洇润一样。
且那伤处,居然已毫无知觉,若非他忽然思及,又加之神识灵敏,感应到那里法力流转不畅,他竟还不知晓,自己业以涉于春冰,毒殒在即。
目光一瞬怒极,于是乎,已缓的双腿顿时连连重踏,已滞的法力卒然再复激涌!
幻镜分光步全力爆发,其影再度远离之际,他那尚可通元的左手,登时就五指大张,握住了一颗凭空闪现的赤色火球,令其似缓实疾地,靠近了右臂外侧的毒腐之地。
热力灼灼而入,他那右臂当即就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肌肉尽数紧绷,汗毛因热而蜷曲,然后焚毁化灰。毒损坏死的部位被炙得龟裂,然后紧接着就化为了一股袅袅而散的腥臭黑烟。血肉被炙烤得,甚至都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油液,在烈焰的灼烧下,发出一连串“滋滋滋滋”的声音,散着一股让人胃口大开的肉香。
这般折磨,直到一息多后,察觉患处出现了极致的痛苦,他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略微抬了抬左手。
毒素已去,那便无性命之忧了,只是为保妥当,却还得再灼烤一番才好。这家伙的毒力,委实太恐怖了些。
心念骤而一狠,于是一声哀叹,面皮一抽,其左手所攫之炎,便又果决地覆了过去。
……
约至五息以后,云山法力一撤,左手猛地一抖,这才散去了热浪Ъ人的熊熊火球。
随后脚步猝尔一顿,应着“嘭”的一声钝响,股臀一落,他便瘫坐在了河中,略显惊悸地望向了来处,面无血色,浑身湿透,水汗交杂,就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
怒牙毒獐似乎对自己颇为顾忌,竟然并未追来。
而且这家伙,好像还不知晓,那些进了它腹中的,此时静若处子的东西,有着致命之力。
此獠目前距自己,大约有三百丈之遥,恰在能够隔空遥摄法器的极限距离上,若是此时引动伏手——
哼!
一只妖兽都知顾忌,都有后手,但自己却偏偏什么都敢惹!
如此遭遇,一因大意,二因自负,三因速度还是慢了,四因手段太少,没有专门用于防御的法器傍身。
看来东山雾海是去不得了,不然恐将命丧黄泉,埋骨于彼。
……
恐惧与愤怒的一瞬夹杂,竟导致他又呼哧呼哧地喘起了气。胸膛这般起伏不定,足足过了数个呼吸,他体内动荡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了下来,那略显空荡的气道丹田,亦恢复了几分法力。
于是乱念一收,神识挟忿一动,他便遥控着那些尚自安静如故的金色烟丝,凶狠暴躁地肆虐了起来。短短片刻光景,就刺破了怒牙毒獐的肠胃,飞速袭至了它的心脏,然他却也并不胡乱搅动,只是穿凿出了八九个孔洞,创造出了几座汩汩而喷的血泉,几眼徐徐而流的圆井。
此妖一身皆可作药,无论是骨、血、肉、髓,都对人族修士大有用处。此外,它上颚的那两颗犬齿,和那一双赤色眼珠,皆是上佳灵材,俱可用于炼器。故而他也不欲毁之过多,始终力求保其完整,以图丰利。
而如今听到颇远处,那此起彼伏的凄厉嘶鸣声、剧烈挣扎声、河水翻涌声、树木闷响声,神色恨恨间,他便也立时就站了起来,大步而行,忽疾忽缓,忽左忽右,却不试图拉近两者间的距离,而是一直保持着三百丈的极限距离,谨小慎微得,甚至都有了一丝杯弓蛇影的味道。
……
约略一炷香的工夫后,云山才走到了怒牙毒獐的殒亡处。
站在距离河岸数十丈外,望着眼前这具外观狼狈,实际上却无甚损坏的妖尸,他脸上的那丝阴郁沉重,才终于是被拭了去。只是随着拂袖释霞,摄起了此妖残尸,收起了锦蔓金珠,他那才露不久的喜色,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右手抚颌,一阵沉吟,却也不过顷刻,一番兼权熟计之后,他便已有了决断。
玉不琢,不成器!
更何况这段时间里,他在这雾海之中,发现了许多绝不寻常的痕迹,总觉得宗内似有激流暗涌一般,给他以极重的压抑之感,如有雷云压境,更若利剑在悬。若是所料不差,应该已经没什么时间给他悠哉游哉、缓缓图之了。
二十块!
就二十块!
一刻也不停息地,再兜转些时日,再磨砺些时日,只待斗兽杀妖,寻草觅药,消耗得储物袋中的灵石,逼近二十块,他就出雾海,往北山!
……
十四天后,寅时过了大半,夜色业已见淡,破晓出之在即,离北山坊市不过二十余里处,云山却正晃悠悠地走近一片奇怪的树林。
林间无草无灌,无藓无蕨,存在着的,除了黑黢黢的乔木外,便唯有丈许后的灰褐色沙层,以及那些布满裂纹的宽大落叶了,那些厚薄殊异,大小不一,叶质迥然的叶子。
这是蕴水沙桦,根系发达而好夺,叶系好败而噬水。
这些桦叶一旦落地,便会吸水,然后膨胀、硬化、脆化、碎裂成沙,且这叶沙如草,能涵水留雨,故而又会相互凝结,以致板化。
他来这里,却是因为一盏茶前,其神识网络扫过此处时,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只人眼螲蟷鬼鬼祟祟的身影。
此妖形似蜘蛛,极毒,善匿,从不外出觅食,而是喜藏于沙土洞茓中,静候猎物经过,然后突然扑噬毒杀。
这只足足有六尺之高,亦是练气后期,其八眼、八足、毒囊、毒牙皆是炼器佳材,若能得之,后三者配合怒牙毒獐的毒囊、犬齿,以及撕铁赤爪鹰的骨爪,当能炼出个不错的法器。
第0078章 雾海百战·贪婪作引
自从进入了这片林子,云山便息伏了全身的法力,敛藏了盈怀的杀气,步履轻松而惬意,肌肉松弛而舒缓,面容祥和而生笑,遥遥看去,竟仿若一寻幽访古的少年郎,虽满身破缕,浑无一玉,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一股透体而出的君子浩然意。
安安静静地,就这般一路走过了近百丈,直至临近一座以两株死树作骨的高高沙堆之时,才“唰”的一声,忽有异变奇生于侧。
却是一阵沙雨叶雪,突然间由地而起,逆着垂势,扬了起来。
沙如暴雨,叶如虐雪,些许板结固化后的沙团,则是一颗颗硕大的冰雹,而紧随其后,更有一只混杂在夜色里的黑影,跨足亮牙于一瞬间,却掠扑无声,幽魅而疾,绝不似人间之物。
在空俯观而下,竟宛是一只碰着了猎物的捕兽夹,猛然关合了起来。
可是当它的前足,迅疾无比地Сhā到身前的东西之上时,当它的毒牙,携锋喷液地刺入久候的猎物脖颈之时,它却又顿感不对了起来。
八只与人瞳无异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个不停,露出来的,尽是极拟人的呆愣神色,显然是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明明命中无误,但毒液却喷射到了地面,扒拉猎物的长绒怪足,也扑了个空。
然而就这一瞬的迟疑惊讶,其眼珠之轮转,尚未过足一圈,其身犹因绒腿扑空而踉跄,便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陡然生在了它的腹首之间。
……
却是在此妖冲出的那一须臾,应那杀念一激,云山便爆发出了幻镜分光步的十成之威,拉扯出无数光影,鬼魅似地绕至了此妖身侧。
且其速刚增,光华一闪,锦蔓金珠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然后抬手,动识,涌元。
臂刚斜上,腕刚弯转,金纹木刀便已成形显锐,而后霎那,当即就是一个挑斩如风!
刀刃撩天,划破浅雾,断其绒毛,袭至其腹柄,应着“噗”的一声轻细闷响,便轻飘飘地将之分成了两半。
因其阻力甚微,若如刀入冻油,利刃劈腐,他竟是当场就愣在了那里,看着脚前的一滩腥液,怔怔地失起了神。
直到半息多后,看见此妖体液已然变了颜色,甚至还有少部分渗入了沙土,他这才及时回过了神。
袖手一拂,摄起了倒地分节的妖尸,而后他便又低头打量起了手中的刀刃,那把无论怎么看,都不该如此锋利的金纹木刀。
“这可是练气后期啊,纵然金丝入体,尽捡软肉切割,也得耗上大半晌的功夫啊!”
“怎么如今——”
“唔,是了,定是因为虫形妖类的灵智低下之故!”
“此类妖物的慧性,远不及毛鳞羽鬣四属,除了天生异种和真灵血裔之外,多为蒙昧倥侗的个体,不善妖元之运用。”
“此妖之所以败得这般干净利落,一因不曾察息辨敌,被虚实所惑,二因不曾运元固防,以致外骨骼的坚硬度远不及同境妖物。”
“如此说来,日后该多对这些妖虫下手才是,不但是极易得手,而且还收获不小,积财颇快——”
眼中狐疑一闪而逝,翻手倒提金纹木刀,旋又用那刀镦,蹭了蹭沾沙发痒的左颌,随其喃喃几语,他眸中便忽而沁出了一抹兴奋与窃喜,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模样。
于是眨眼之后,“嚓”的一声响,伴那沙飞如湍,激雪千堆,其面上激奋未去,其手上白刃未收,他便急急转身,举步生风地奔向了一地。
他记得此地不远处,曾有过蠕虫一类的妖物采食植物的黏液痕迹。当时嫌恶心,却是未曾详探,然而此时的想法,却已有了极大的不同。
……
不足一炷香的功夫,云山便已循着那些断断续续的黏液和啃食的痕迹,奔行了近十里的路程,来到一处草浅而稀、红土遍布的疏林地带。
朷树成林,阒然而默。
但是到了此地之后,差不多过了十余息,神识铺天盖地而去,在这片地域里,来回扫荡了三四遍,他却也没能探查到任何妖兽的气机,甚至就连那些能动的凡物,都没能发现一只半只有在这疏林围就的,那红土奇沃的中部区域,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过丈高的红土堆,占地五尺方圆,如笋如峦,略显高峻。
隔空遥观,此物倒更像是一座蚁类的巢茓,然其内部,却无法用神识察看。每每欲窥,神识作江而去,却总如视线碰到了房墙屋壁一般,被阻在了外头,穿土透壤之距,连一寸都无。
眯着双眼,复又看了看十几丈外,那座似乎是大地脓疮的高高土堆,在满是好奇与疑惑地沉吟了几番后,他才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右腕一翻,他便即时收起了化为原型的锦蔓金珠,招出了血狞豸魂巢,而后随那血光一闪,双眉骤蹙,他便果断将其拍进了左胸的血肉之中。
片刻后,法力齐齐一动,血色光衣与黑纹血翼便相继显现了出来。
做完这些,他这才抬臂一挥,向那吊诡莫名的红土堆,射出了一道水箭。
“咻”的一声!
水箭劈风而至,转眼便在其上击出了一个指宽的深洞,然而却直到数个呼吸后,水汽散而浸润泥土,才导致有数团泥块,脱滑了下来,坠在了他处,发出了数声“噗噗”闷响。
除此之外,竟然就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了!
诡异得令人发指!
见得其内无一活物,唯有无数针孔大小的孔洞,以及密密麻麻的,田恤水渠般的黄白丝痕,他那刚平舒不过顷刻的眉头,顿时就又拧了拧,
不会错了!
这的确是虫豸类生物的巢茓。至于这些浅黄色的线条,应该是唾液一类的分泌物,蚀土溶尘而凝的某种产物。
只是——
神识无法裹探,又是怎么回事?
莫非就凭这些东西,便能隔绝了所有的识力不成?
连那些未曾覆盖的土壤缝隙,都能同化而避识绝念?
……
转瞬千思,弹指万绪,然其右臂凝术未落,他便五指一抓,释出一道光霞,摄来了一块落地的湿泥。
顺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他便微微低下了头,垂下了目光。
一只芝麻大小的蚂蚁拱开了一粒细壤,精神抖擞地爬了出来。
也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红壤刚离它身,那两只摇晃如柳的触角,竟是突然剧颤了起来,振出了一片残影,波及空气,当即就巨化为了一阵极细微的气纹涟漪。而后刹那,此纹便飞一般地扩散了开来。
一霎之间,竟如有天星坠海,掀涛起波!
星辰落海,那随之而来的浪头银花,自然是有万丈之高,轻易就可崩云触陆,而成毁灭之啸。
海啸的动静自然巨大无比,所以云山在这一刹那,登时就面色激变了起来,如触蛇蝎一般,右手猛地一抖,就将这存蚁的泥块,远远地扔了出去,甚至此物刚脱手而去,他还不忘驱元一聚,凝出了一团火球,即时砸了过去。
而后血翼一振,双脚一蹬,身子一转,他便飞速窜了出去,如一受惊的角马般,亡命奔逃了起来。
该死该死该死!
褐鳞纹,赤金翼,墨玉身,叠影触,这是透念无识蚁!
这鬼东西——
这鬼东西为什么北山会有?!
……
身化狂风骤雨,正极速而驰,他却依旧是难掩惊惧,乃至于其喉结、牙齿、面皮,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生出了一阵阵难以自抑的刺麻感,战战巍巍得,两腿都有了发软跪伏的趋势。
此妖虫集群而居,筑巢而入地下,毕生守卫蚁后。一巢之蚁,多时能达百万,少时亦能上千。在不聚灵攻击之时,天生便能规避神识探查,且身坚体固,能抗刀兵,可受水火,飞速极快,而凶性十足,又极具报复性,喜香洁而厌腥臭,能喷吐奇烈无比的蚁酸攻敌。
想起这种生灵的讯息,他便是一阵头疼。
难怪这附近数里的范围内,一只活物都没有!
在这种凶蚁附近,有什么能不被噬个干干净净?
恐怕即便是金丹冒闯,若无特殊手段,一旦被成千上万只练气境的透念无识蚁,团团围住,也只能是身死了局,饮恨归天。
要克此蚁,唯有强绝而量众的雷符电法,可他现在——
第0079章 雾海百战·急转直下
狂奔不过一弹指顷,云山便又远离了十余丈,然而此时——
当那只透念无识蚁,略显狼狈地钻出焦干落地的泥块之时,应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嗡鸣声,那座本如幼笋的红土堆,竟是蹭的一下,就直直地拔高了数尺之巨,恍惚之间,竟宛有青帝拂袖,施了一夜浩瀚长生法,使之立化青襫,遮云天,蔽炎日,扶摇直上破幽寥。
蚁巢居然被那些暴躁之极的透念无识蚁,硬生生地捅出了一个窟窿!
其顶的红泥一瞬分崩离析,就化为了一片庞大之极的黑幕,缀金镶赤,就如一繁星点点的夜色衣袍,被姑获猛然掷甩了出来,风声赫赫间,当即就朝着云山扑了过来,驰速奇疾,而沁香如菊,仿若狂洪决堤,却也更似冰河春汛,音潮如沸,威势骇人。
骤闻此音,尚在奔行,他便毅然滞住了连摆加速的双臂。
奔速微微一缓的刹那,两臂陡然前移,便于其腹前交错了起来。
右在左前,掌心对后,而后双臂一抬,便如明佛采莲一般,显出了无数残影。俯仰之间,臂起臂落,其左右便各有三只水箭倏忽成形,渴骥奔泉似地,疾速窜向了其后。
而后手臂归回摆位,速度猝而一增,他便立时听到了几声接连而起的扑水声。
于是乎——
神识泱泱一出,和着一阵“哗啦哗啦”的戏水声,那六道支离破碎的水箭,便即时炸散,旋又联结,转眼就化为了一道高大异常的水龙卷。而后霎那,待得蚁潮过之稍许,水柱移至中央,此术便如妖龙噬海、巨鲸吞食一般,疯狂地卷动了起来,蛮横无比地拉扯起了遍布四方的蚁豸。
……
片刻后,听到身后逐渐拉远的嗡嗡之声,云山这才心情略松,面色稍缓。
幸好幸好!
蚁潮应该是被拖住了,在跑远一点,应该就可以脱离它们的捕猎范围了。
幸亏是应变得当,又提前展开了黑纹血翼,速度刚好超它们一筹,否则——
他见危情半解,唇角便有略显轻松的笑意闪现,然而思及此间,再未延续,就立时收止在了半途,那颊旁挂如弦月的笑弧,也尚未挑至顶端,便极其凝重地垮塌了下来!
双臂忽而直直垂落,齐齐后拍,就像是推开了一扇门。
灵元翻涌,一瞬雾迫,于是便有一堵滚液如涫的水墙,突然立了起来,化为一面晶莹透亮的巨盾厚垣,扎扎实实地挡在了他的身后。
既然是推门,那自然便有反震,便有风起。
于是借着这股反推的劲力,血翼一霎振急,他那上身,便若受毗岚鼓吹一般,骤然前倾了下去。
随即,双手遽然撑地,右肘外弯,左手则蜻蜓点水,震地而起。
力巧而捷,于是脱兔前窜的速度不停,他的身子便如纸鸢因疾风而歪一般,突兀之极地,由左至上地翻转了过来,与地相垂,避开了两道无声无息地,穿袭而来的劲风。
那是两团指头大小的淡绿色液体!
声势不显,却速比霆击,更胜星流,轻而易举地,就攻破了他凝出的水墙,袭至了他的身侧。
而此时身子尚垂,他的两只眼睛,便骨碌碌地异转了起来。
一瞬妖魔般地怪视,登时就既看到了泥地上正在快速腐蚀的浅坑,也望到了水墙上的两个小孔,以及孔洞之后,那两只拳头大小的透念无识蚁,还有左侧的黑纹血翼之上,那饕餮噬虚般的,一个正在极速扩大的缺口。
见得如此情形,他那本就惊悸难掩的神色,顿时就又溢出了一抹恓惶无措!
该死的!
这群鬼东西里面,怎么还会有两只筑基境的兵蚁?!
这种无声的疾飞——
这种烈猛的蚁酸——
这种大面积、高效率的绞杀,身上这件血狞豸魂巢,恐怕都撑不过一时半刻,就得完全报废!
腥臭,腥臭,必须要腥臭!
……
死劫近在咫尺,他自是悸念如潮,瞳眸生慌,好在如此恐怖的危机刺激之下,他的身体反应,却也极为不慢。
左手还在空中,当即便是一扬。
一声啼鸣,一声“哗啦”,一只翼展尺余的赤焰火鸟,便飞快地窜了出去,恰好补上因水墙术骤然崩塌,而转瞬溃灭的防线。
只是火鸟仅有一只,筑基境的透念无识蚁,却有两只!如此差距,竟导致不过片刻,便有一只较为敏捷的透念无识蚁,避开了火鸟的裹吞与纠缠,翩翩若鸿地绕了过来。
然他,却根本无法感知到这种变化。
蚁飞无音,但却有扇翅之风,然而他又正处在急速奔逃之中,耳旁尽是呼啸而过的狂鸣之风,身上尽是猎猎如鞭的长条破缕。运动产生风,风又引起波动,但在这一大一小,一前一后的微妙对比之下,他根本就连这仅有的一条辨知途径,都把握不住。
他能感应到的,只有那一丝隐隐约约的危机感,可是混杂在这漫延如洪的心惊肉跳之中,他却也辨不分明,这危机感,到底是来自真真切切的外界,还是自己胡思乱想,催生出来的产物。
如斯煎熬,直至大约三息之后,才乍然被破了去。
被困在火鸟体内的透念无识蚁,先前一直仅是在扑腾,而非聚灵攻击,故而他始终只能通过火鸟内部的灵元波动,确认有蚁被困,直到此时,其内猝尔一阵灵扰,便有一团色纯似翠的蚁酸被喷吐了出来,与火鸟之焰一瞬对撞,双双湮灭了去。
火焰能湮灭蚁酸!
火鸟之中,似乎仅有一只妖蚁!
那另一只呢?为何不早早吐酸灭火?两团蚁酸的话,饶是火鸟灵盛,也绝对受之不住!
既如此,那为何要等到火鸟因元耗而渐弱之际,才突然——
疑思激起,如虹穿霄,却刚至一半,就被一阵颤胆而生的惊骇,给轰碎成了一团虚无。
因为在他身后,那只翩飞而至的透念无识蚁,竟是首次发出了振翅之音!
刚才连蚁酸都得捱到迫不得已才喷吐,纵然那时,翅振亦无声,此时音烈非常,那自然是有非常之攻!
感其雷霆万钧,于是其面色倏而一变之际,伴那右足斜踏,泥尘炸起,他便即时挤开了白雾,急忙向左侧闪避了过去。
只是,这一人一蚁相继出招,却终究是他落在了后头!
五颗赤金色的光点,从那妖蚁的二翅之上,如巨鳄出水一般,蓦然浮现了出来!
白驹过隙之间,五缕褐色光丝凭空闪现,便联结起了各点,合化为了一个五芒星状的微型灵纹,潮鸣电掣似地,遽然印至了他左翼之上。
“呲啦”之声连绵骤响!
仿若有无数纸张被突然撕裂扯碎,又像是千万瓷器被狂风吹落倒地。
霎时间,他身上的血色光衣,和那本就残破几毁的黑纹血翼之上,便有密密麻麻的龟裂之痕生了出来,且还不及半息,就已遍及了所有角落!
于是应着一声轻若蚊吟的爆鸣,这二者便当即崩解了开来,连同其心脏处的魂巢本体,刹那而溶,俱化流荧。
隔雾远看,竟影影绰绰得,像是一堆染血的碎雪,进入了一座热焰熊熊的火炉。空气因热而蒸腾,所以它们因此飘飞,炽焰散炎入半空,所以它们因此瞬灭。
景象华美无双,灿烂至极,但他,却一刹面如金纸,惨无人色。
因为他的奔行速度,立马就降了半截!
本来他就慢于这两只筑基境的透念无识蚁,此时器毁,自然就更是远逊了,甚至比之那群普通的兵蚁,他都要堪堪落后一线!
第0080章 雾海百战·纯白之火
脑筋犹在急转,原本呈圆盘状散于四方的神识网络,顿时就化为了一条长达三百丈的识力之丝,飞快地旋转了起来。而同一时间,随其心念一动,光华一闪,其左手便凭空握住了一枚灵石,而其右手,则是猛地攫住了一条热浪灼灼的仞长火鞭。
之后手腕一舞,疾风一起,他便将此鞭旋甩了起来,化为一层略显滞碍,却厚达两尺的赤色火幕,层层团团地包裹起了自己。
这是火蛇术的变种,起于他灵光一闪的想法。
一因蚁酸惧火,二因他的法力亏损颇多,已然不能再频繁使用那种耗费巨大的灵元幻兽之术了。而锦蔓金珠的增速之效的耗损,则更是剧烈,一旦用了,就必须得在短时间找到脱困之地,但是从刚才到现在,他都没能发现什么大范围的腥臭潜在体,所以两相权衡之下,他也就只好削减法力的灌注量,舍其灵性,弃其腾空独行之能,施展如斯变术,换来炎力的进一步提升,以图更快更有效地抵御蚁酸。
……
半盏茶的工夫后,云山身上便已多出了八九道焦黑见糊的火烧痕迹,衣衫褴褛,气喘吁吁,却犹在豁命奔行,而其方向,则是直指最近的雾海边界。
若还无法找到腥臭之物,那也就只能期望雾枫汇海大阵,能够困住它们了。这是最后的手段,也可能是最保险的手段,就是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蚁潮大部业已出现在了三百丈之内,照这种速度差——
……
半炷香的光景后,云山披头散发,身化无数残影的刹那,右腕旋势一顿,复又猛地一抖,伴那热风一急,他就果断一鞭甩至了自己的右侧大腿之上,而紧随其后,手腕由下一提,当即就又是一记鞭笞,将飘扬其后的散发,蓦然灼成了一片焦烟。
而后左手忽而一动,顺着发根,若拈飞花似地向后一捋,随其灵元一涌,他便即时聚出了一团水液,熄灭了蔓延而至的熊熊之火。
那两处在先前一瞬,又各自中了一团蚁酸,为驱蚀腐之力,他也只能是用火焰,来灼烧自己的血肉毛发,从而断其洇散之路。
他虽见过鞭法,却从未习过鞭法,故难以舞得不透,而他的速度,却又远逊于这两只透念无识蚁,至于他的神识,则是只能在它们发招的那一瞬间,才能仓促探知。
如此种种,赫已导致他中了二十余团蚁酸的袭击了。
却也幸亏是它们招式单一,又因纠缠良久,频频发招,导致那些喷吐出来的蚁酸,威力与速度,都已下降了不少,所以他才能与它们僵持到现在,却不伤重濒死,甚至还犹可生龙活虎地,奔逃无碍。
……
目光流转间,一瞬微凝,他便又忽地一个踏步,遽然向左急闪了过去。
借助左侧一株折倒的合抱朽木,掠影一晃,他便以树代人,挡下了身后喷射而至的蚁酸,而后双足变幻,应着“嚓嚓嚓嚓”的几道蹭地声响,身形一转,他就又是一鞭,泼风斩雾,势若脱兔!
“啪”的一声骤响!
鞭梢一式怒劈,竟然如击败革一般,狠狠地甩到了一只透念无识蚁的身上,之后右手猛回,火鞭化浪而涌,应着软绵绵的一声爆音,鞭脊一升,火柱微散,便又撞飞了扑向他的另一只。
只是出人意表的是,眼前这两只妖虫,竟似乎是有些吃痛,其身子赫然是出现了下意识的躲避反应,且其背腹之上,更是隐有焦灼之迹,全然不见了往昔的光润玉质!
二蚁因受击而翅振散乱,身形稍滞,导致他在这一刹那,竟是得以首次望见此等细节。
是了!
能受水火,并不代表水火之力,就对其浑然无害。只要炎力足够高绝,恐怕一击便能让其灰飞烟灭!
微炎无害,强炎可灭!
一虫智弱,万虫威重!
所有的生克,一切的对比,皆可变化!
心中有悟,一霎目明,于是他身形连连变幻避退的同时,他那一双玄眉,便极扭曲地拧了起来。
神识再涌,法力再激!
其周甩舞无方的赤焰火鞭,便开始不断地振颤了起来!
赤光闪烁不止,一时竟似夜幕中眨眼的亮星,熠在了苍苍天野!
这些本就色浓的火焰,赫然是开始了第二次的压缩凝聚,然而因他之前,已经对其压制过了一番,此时境界未升、法力未增、神识未扩,他就欲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却是分外艰难,迟迟不能做到。
数息之后,哪怕赤光早已震颤闪烁了千百回,却也始终是连一丝一毫都压缩不了。
而后不过须臾,因为分神,他那拧极的双眉、沉重的脸庞,竟又乍地颤了一颤!
额角青筋忽而鼓了鼓,于是应着一声压在喉咙里的暴吼,两块背阔肌一刹形变,伴那气浪如爆,残衣猎猎,他背后便有一道黑褐色的身影,被狂躁之极地,给抛击了出来。
翻滚如风筝落,看起来倒是脆弱不堪,纸肉几碎,竹骨欲断,但是实际上,如此狼狈的受击,这黑影却并未产生丝毫的伤损。
这只该死的妖蚁,竟趁他分神控火,乘其鞭舞稍缓,悍然无畏地冲破了原先还惧之三分的火焰防线,爬到他的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它们似乎已经没有蚁酸可以喷吐攻敌了,故而开始动用起了最基本的噬咬攻击。
但却也因此,先前还略呈僵持的平势,即刻就又倾斜了起来!
他只能察觉到这两只妖蚁,动用妖力引发的灵元攻击,然对于它们的本体,却根本感应不到一丝踪迹。凭借中庸之极的异转瞳,没有神识之助,没有外力滞碍,这些比他还要迅疾数分的身影,即便是侥天之幸,被他的余光瞥到,也只是一道延伸得如一布条般的模糊光影而已!
极速运动之下,不能精准定位,鲁莽出手,胡乱鞭击,最终换来的,只是他体力的急剧下降、法力的剧烈耗损。每每火舞破空,却总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始终击不中它们的虫躯,始终躲不过它们的噬咬!
只是,却永远都是彩虹的前奏!
乌云暴雨之后,也总会云销雨霁,拭天见日!
就在这般折磨之中,差不多过了十余息,在这二蚁的连番攻击之下,因磅礴的压力,因极致的倦意,因彻骨的痛苦,他那波光粼粼的识海,竟是突然毫无预兆地平静了下来。
神识如叶,犹在外疾舞,被其倚为根本的枝干,又何能例外?
叶舞依旧,枝干自该晃摆!
但此时,之所以不摆,却是因为所有的颤力,都被传导到了深埋地底的根系之上。
先前数刻,碧色识海表面微波不止,生漪无算,但那海底,却始终是阒默无声,寂得令人生寒,幽得令人齿熨,然而此刻——
万千涟漪没,尽汇一处,终于是触动了一位本不该于此时醒来的怪物。
那团一直安之若素的絮状沉淀,那抹仿佛要沉睡到天荒地老的苍翠,忽然之间,竟莫名其妙地,扩了一扩。
便似一只远古巨兽,抬了抬眼皮。
于是乎,一股坚如钢铁般的神识,顿时就冒了出来,顺着他那焦急的意念,涌至了犹自甩舞不休的赤焰火鞭之上。
“嗤”的一声促响!
原本足有三指粗的赤红色火鞭,竟是遽然缩至了小指粗细,化为了纯白之色!且其虽为火焰,却状如冰棱,甚至于仅仅是这鞭身一次微不足道的蹭刮,就灼断了一只碰巧撞上来的透念无识蚁的身躯。
其锋其锐,竟饶是割玉之兵,亦不及远甚!
其热其炽,恐纵是日上天炎,亦难比万一!
然而闻到这一股杂糅着奇异清香的烟味,他面上才有愕然显现,这道白芒,便又即时消了去,杳成了一只翩羽西归的黄鹤。且这短短一霎那,这寻常无比的甩腕抖臂,他体内原本犹存三成的真元,更是立马就降至了一成不到,纵然他左手握石,亦不能缓其剧猛分毫。
第0081章 雾海百战·积血成湖
只是这仓促之间,他却也顾不得探究感悟了,急急忙忙地一拂手,释劲一摄,他便收起了那只焦糊过半的蚁尸,而后双足连蹬,他便冲开了白雾,转向疾掠了出去。
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影,业已出现在了视野之中,衬着破晓而出的日辉,竟似姑获正在反攻羲和,以致夜色隐有倒卷弥天之势,而同一时间,他的神识却也探查到了一片血腥萦绕之地。
一时之间,他竟既是恼恨,又是无奈。
这些妖物与生俱来的,冥冥之中的感应,虽不及神识探查得清晰详细,却在迅敏一道之上,颇有独到之处,导致他与二蚁交战了半天,受了如此多的折磨,却愣是没能找到一具血肉之躯,用来放血泄腥,以驱透念无识蚁,直到现在,突然明悟了灭杀此蚁之方,却也猝然找到了驱退蚁潮之法。
不过,终究是境况恶劣,容不得冒险了。为保稳妥,还是驱退为上。何况那一记雪白火鞭,纯属意外,全因巧合,凭他这近乎半残的情形,多半也是凝不出来了。
……
因为只剩一只筑基妖蚁了,无法再守望相助,互为支应,加之其灵智低下,频频中他之计,故而这一时半晌,他二者竟又陷入到了僵持的局面之中。
一路的纠缠交织,仿若风拂柳絮,又如雨打蕉叶,赫是“难舍难分,不离不弃”。
直至约摸五息之后,他面色一喜,脚步不停,便突然窜进了一片诡异瘆人的死寂地域,而那只透念无识蚁,却是一阵迟疑,首度不再相随而飞。
此处赫然铺了一地的碎肉断骨!
人狼尸叠,血流满地,隐隐成湖,覆盖了足有数十丈方圆之广。而在此之上,则是一大片氤氲不散的血腥烟气,袅袅而升,叆叇而浮,混杂在这日羽半融的白雾之中,甚至都有了一丝聚而成虹的迹象。
然在虎视眈眈的蚁潮圈禁之下,他却也并未细想,脚尖方一掠血而过,他便立时游走了起来。
一边粗略打量,一边双手连拂,光霞连扫,他便将这些狼尸通通收了起来,直到后来发现自己两个储物袋中的空间已然不够,他才又只好微微一顿,从那人的腰间取下了沾泥带血的储物袋。之后挥手一道法诀,将其暴力破解,收为了己用,不带喘气地,他便又继续收聚起了狼尸。
……
八九个呼吸后,剥下了那人身上的破烂衣袍,略裁了裁,他便将其粗陋别扭地套在了自己体外,而后将那犹算完好的银丝腰带,妥妥当当地绑在了腰间,复又扎扎实实地束好了三个储物袋,他这才双手猛开,伴那灰芒一闪,就将怒牙毒獐的尸体给招了出来。
一手抓尾,一手握头,他便将之斜提,如同木匠锯木一般,用其上颚犬齿,在这人尸和血湖之上,蛮躁随意地划拉了起来。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想要驱散这庞大的蚁潮,光凭血腥味,并不是太稳妥。但是血腥气息之中,再添上腐臭之味,那便决然不同了。
怒牙毒獐在储物袋中,尸身虽有了一定程度的僵硬,却好在还未腐坏,在其毒囊之内,更犹有毒液未涸,轻轻一逼,即可迫出。而其毒力之恐怖与猛烈,他至今都心有余悸,甚至右臂上的毒腐伤疤,此时都还隐隐作痛,砭骨如噬。有此毒洇润,这血湖即便是才生不久,也会开始极速的腐烂酸败。
……
看了看脚下黑臭愈浓的尸体和血液,旋又望了望周遭骚动不断、已有退意的蚁群,知晓危机已解,他才终于是安下了心。
于是胸口遽有起伏,直到做了数个深呼吸,待得之前一直压抑的晕乏渐散,他这才放开了神识,巨细无比地探查起了附近的地域。
三百丈内,除了自己与蚁群,并无其他修士与妖兽的气机。
至于脚下之地,则是杂乱无章地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划痕、焦痕、冰屑、木屑,多数为血所浸,少数显露泥外,却都已然在毒蚀之下,开始了销解与泯灭。
此间的十余株枫木,也已被毁得几乎成了一块收割过的稻田,树干尽折如桩,难阻视线入空,与周围的密集枫林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人尸之上,则满是或大或小的粉红豁口,其肌肉之中,亦有被冻死冰坏的青紫之痕。人尸身着白衣,当是一位练气后期的同门师兄,其旁散有多件毁损的宝器碎片,似品阶不凡,却俱已灵逝,其储物袋中存有不少物资,其内空间倒似极大,但尚未细观,却也不知详尽。
狼尸三十有七,体型差不多均是在三尺到七尺之间,有因利器砍击而死,也有受火焚而亡,还有遭冰刺而殒,更有被巨力挤压碰撞而灭。其中二十只为鼓雪白狼,善控冰雪,骨寒而坚,为水冰二属修士所喜,十七只为远啸风狼,擅长御风,因肌腱似玉而灵通,故奔速颇疾……
观望片刻,复又回思了刹那,他那才舒不久的眉脊,便又老牛爬坡似地,渐渐隆了起来。
汇总诸般讯息,能得出的结论,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狼,在围攻这一个人!
此中定有隐秘,就是不知,究竟是为了何物,两大狼群竟会合作无间,决死不退?!
迷惘不解间,微微转头,瞅了瞅旁边,发现蚁潮业以开始了退散,而四周始终无妖无人,他便收起了心中的惊疑不定,寻了血湖中心一处,血液较少的泥地,找了一根还算干净平整的树墩,靠着盘坐了下来。
及至布好了六树金风阵,设好了防护,他便左手一托,承住了凭空闪现的五颗果子。
其上犹有枝蒂相连,大小不过一指甲盖,状如青玉,却皮泛油光,浓香扑鼻。
这是油结子,为炼制捷气丹的主药之一。成丹之后,可助练气修士快速恢复法力,效用犹在普通的回元丹之上。故而此果不入药,饶是单独服用,也具有颇为不弱的补元之效。只是若如此,虽说果毒会被映虚易真神光消去,却毕竟是不能将药效发挥到最大,存在着不少的浪费。
但是他此时的法力,已然亏损到了不足半成的濒危之境,且还体疲气竭,正处虚弱之中,加之身处血湖正央,更是对他的心神隐隐有慑,而灵石的数量,也已减至了十八颗,已是不能再用。况且,灵石因能随时随地的补充法力,所以作为代价,回元补气的效率自然是格外的低。种种条件限制,他为图安全,也就只好如此浪费了。
低头睨了睨,这才获数日的灵药,一脸肉痛地叹了口气,他便神识一裹,轻车熟路地施起了术式。
……
二十息之后,体内清气充盈入脑,倦乏半褪,复又感受到两大丹田之中,漫溢如泽的真元法力,顿觉安全无虞,他这才彻底释去了心中的紧迫感,将神识探入到腰间的储物袋中,满怀喜意地清点起了收获。
大多数狼尸的血液皆已流尽,皮毛则几乎全是碎块,好在骨、爪、牙之类的硬物,倒是未能损坏几分,尚可用于炼器。虽说单个狼尸的品相较差,但是累积到如此数量之后,其总体价值却也极为不菲。另外,此人储物袋的角落里,赫然还堆积着差不多两千四百颗灵石,其旁所置的,除了几枚出自宗门的玉简之外,还有一块醋钵大小的墨合石,以及三块鸽蛋大小的赭沥紫金,俱是炼制法器的常用灵材。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具残尸的储物袋,其内部空间居然还是整整三十方大小的!远比他那一方的要大得多,至于李部的,也不过是十方大小而已。
光是这一只储物袋的价值,就已抵得了这三十七只残破狼尸。
人狼交战,同归于尽,最后倒是都便宜了自己。
一声轻笑,他便睁开了欢欣由衷的眸子,攫住了一枚随光而现的玉简,而后右臂一提,他便欲将之贴至眉心,凝神静观,却奈何,玉未触额,他那风尘犹存的脑袋,便神色大变地转向东南方,阴晴不定地望起了远空与雾林。
第0082章 雾海百战·人狼所争
就这前一刹那,那里竟传来了一道剧烈轰耳的爆炸声响,相随其后,还有两声惊恐而惨烈的狼嚎,一道刚起,便又戛然而止,断如冰裂,而另一道,却是猝而高亢,渐而低微,隐有不绝如缕之势。
甚至于,此三音犹穿金裂石,响彻云表,便有成队而飞的血液,猛然溅到了他的脸上!
那是继之而来的一阵狂暴灵潮,顷刻化风而至,就不但是过湖掀浪,而且还将他的叠裳重袍,鼓得猎猎作响,将东南方的那片遮天雾海,吹成了一片湛湛晴空!
这种威势——
是有修士自爆?!
以这响度判断,距离此处,应是在两三里开外,已经超出了神识探查的极限范围。
察觉有异,思若鸿飞,于是眸中一瞬寒光乍闪,眉角一霎蹙起如峰,他便拭去了满目的犹疑,抛去了盈心的畏葸。之后双手晃而拍地,双腿撑而直立,伴那青霞几闪,他便收起了手中未观的玉简,摄回了布于六方的阵旗,火急火燎地奔了出去。
脚下血泥陷而溅腥,身旁毒湖剪而生澜,周遭白雾回而成汐,于这电光火石一弹指,却都落在了他的后头,半点不沾其裾,一丝难及其摆。
……
造成此地血湖的交战双方,竟然还未死绝么?
能将一位八成是练气后期的修士,逼得走投无路,迫得怒而自爆,这群狼妖的智慧与能力,未免也太过高绝了点吧?
这种控兽杀人的手法——
这般如出一辙的把戏——
不会错了,绝对是同一群人!
血湖所在,久久不见人至,如此说来,自己多半便是最接近的一个了。
虽不知尔等所求的,到底为何,可这既然落到了此处——
鼻中几声轻哼,嘴唇翘而挂笑,于是在这目色几锐的一须臾,其袖手忽一圆拂,他面上便有一团水液逆风而逝,洗去了腐力殆尽的污黑毒血,而其垂臂再摆的右手五指之间,则是突然缠结起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细丝。
金珠成霜刃,锦蔓化金丝,后者出于刀锷,延于衣下,入于血肉,却速如岚过,猛犹兽欢,远远看去,竟仿若是爬山虎攀附屋墙的进程,被一瞬加快了上万倍,以致不到三息,他浑身上下的血肉之中,竟然就已Сhā满了沾血带皮的狰狞金丝,除了其头部七窍以外,赫然无一余漏。
如此迅疾,自然是得益于他那奇异而强大的真元与神识。锦蔓金珠的各种变化与运用,如今在他手上使出来,早已超出了李部不知凡几。
一头焦灼而散的黑发,披在雾中,飘振若舞,一身如麻而扭的金丝,间于袍内,映日生寒,一双聚锋而凝的眸子,遮于睑下,扑风而烁。也不知是为何,此时此刻,他整个人的气质,隐隐约约地,竟似发生了某种迥异于以往的改变,乃至其一半疯狂而暴戾,宛妖似魔,另一半却又肃穆而幻渺,类仙如佛。
……
动用锦蔓金珠的金丝增速之后,奔行约有十三息,他那远远伸出的神识之束,便已观照到了那处爆炸发生地的情形。
那是一片树林,云水雾枫比及血湖之外,还要密集得多。而因灵潮以彼为央,扩向四方,故而直至此际,那里的雾气,都未能彻底回流补足,重归旧观。
一个径有十多丈、深约三四丈的大坑居于正中,其外的近百颗枫树,都被毁得七零八落,几已完全粉碎成烟,只见地下苍根。更外围的不少残木之上,目前犹有火光闪烁,部分枝叶表面,更有冰雪覆盖,半溶半固。
大坑内部,焦木成碎炭而燃,密布殷色的血渣肉糜,除此之外,铺洒其中的,还有极干极碎的赤泥朱石,以及些许骨末白渣。看样子,其人自爆之威,倒也并未能顺利尽展,而是出现了某种横生于半的阻碍,导引掉了其中的部分威力,否则的话,这坑中绝不至于还能存有焦土以外的他物。
而在这些细物之外,便只有两只妖狼了。
一只原长近有一丈之巨的远啸风狼,口中衔着一个乌漆墨黑的储物袋,身子残破而丑陋地躺在土坑的边缘,四足尽断而腰截过半,双耳俱缺而头皮近无,骨茬刺破了青毛,脏腑露在了外面,虽已毙命,却还余血犹温,显然才死不久。
另一只身长九尺有余的,则是一鼓雪白狼,趴在坑外十七丈处的地面上,臀尾焦黑一片,两条后腿折而见骨,血肉模糊而半凝。
明明形象凄惨,然它此时却正喘着粗气,用那一对不断渗血的前足,竭力近狂地扒拉着地面,亟不可待地掉转了身体,向着不远处的大坑,艰难地前移着。秽浊的身躯,磨泥擦壤而过,自然是拖行出了一条血色的焦墨通道,但那暗淡的黄瞳里,却不见半点痛苦与迟疑,反倒是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那只狼尸,急躁与恶狞之中,更有一分担忧与顾忌,显出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味道。
狼群所求的,明显就是那只储物袋中的某个,或是某些东西。
那只远啸风狼以陨落作为代价,既抢到了储物袋,也保护了储物袋,而这只鼓雪白狼,则是及时避开了致命的爆炸,以保证能在事后拿到储物袋。生死一瞬间,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其背后的操纵者,若非是同一个人,那就定然是长年共处的小团体,对彼此都极为熟悉。
只是,似乎那位自爆殒亡的修士,却也远远超出了这些阴谋者的预料,不仅手段非凡,心机不俗,而且性情更是刚烈至极,以致非但是甩脱了狼群主体,还把这两只灵智极高的头狼,弄到了如此危险困厄的境地,甚至是,他还以命作赌,于这微喧似静的雾海之中,制造出了如此惊心动魄的爆炸,即将引来大批的好事者,坏其谋划,争其所求。
于此下而言——
敌弱我强,无援无扰,确可堪一夺!
详情尽观,一瞬的思虑,云山立时便有了定计。
步伐未停,犹在疾驰,其身子便倏而一摆,伴那两个折步,泥陷成坑,他的左手便同时晃了两下,聚出了两只远细于平常的水箭。
“咻咻”的两声,音啸骤响如蚋,此二箭便按照其脑海中,设想好的方向,相继射了出去。
而后身子再移,择一直线,使其与那鼓雪白狼之间的树木阻碍,降至最少。
待得位正,其左手并指一屈,光华一闪,他便夹住了一张青黄色的符纸,迅捷无比地抵至了眉心。
此符触肉,霎时之间,竟似枯枝半落,斜斜地Сhā入到了水中,联合着日光,欺骗起了观者的眼睛。
纸上明明早已干涸多时的朱墨之痕,应其眸光暴闪,赫然是若隐若现地歪折了开来,然而一息之后,及至其瞳光瞬黯,符上氤氲出晕,那些本来虚若鳞波的朱痕,便又即时恢复了原样。
一光黯,即有一光亮,所以此符耀,自也该当劈风而行,斩雾显锋。
于是随其左腕甩臂而伸,符如暗刃飞镖而出,其外的那团黄濛濛的符光,便也如浮尘积埃一般,迎风而散,露出了一道正延朱痕符纹,蜿蜒而耀的赤色光路。
其赤莹莹,弯弯曲曲,若河之滥觞,纤纤细细,如禽之秋毫,却奈何,其行逶迤,速竟快极,一时之劲促,堪可比拟夏夜的闪电、冬日的旱雷,不过转瞬的光景,其符所在,便有一道布帛撕裂的脆音,乍然惊破了雾空!
第0083章 雾海百战·最后一只狼
这赤色的光线之上,似乎含有某种奇绝而隐的锋锐,以致其甫一出现,便如剑斩朽木、刀劈枯竹一般,将那符纸碎成了漫天的纸屑。
而后灵元一汇,应着轰隆一声响,这些青黄如禾、崩散成圈的纸片,便遽然化作了一个赤金色的光团,如锦鲤产卵一般,喷吐起了一根根手指长短的庚金锐刺。
一时之间,这嗤嗤之声,竟是不绝于耳。而紧跟其后,伴着一个无雾孔道的出现,前方便有此起彼伏的击撞之音,密集狂躁地响了起来。少数清脆,泠泠如戛玉敲金,为碎冰崩石所生,多数闷沉,坎坎如捶鼓击缶,因伐树斫木而起。
这多达近千的金元锐刺,一瞬破空斩雾而逝,若连弩爆射般,一道接一道地穿凿,一道继一道地进击,其声势之赫赫,竟若在猖狂地宣言:立于其前的一切阻碍,无论何者,都将破灭在其兵临之时!
这是最后一张金刺千锋符,被他特意施为,改变了攻击模式,一则是为打草惊蛇,二则是求声东击西。
当然,若能光凭此符,便杀了那只鼓雪白狼,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却多半没有那么容易。即便此獠已遍体鳞伤,也定会存有一二反击之法,区区一符,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攻击过去,估计就算是突破了它的防护,也剩不下多少威能了。
好在他所谋的,还不止于此。
白驹过隙之间,其左手刚刚旋甩而出,立刻就五指大张了开来,拂起了遍布林间的、丝丝而聚的淡雾。而应其手势,其身一瞬右移,便拉扯出了一连串的青白残影,映日而虚,荡空而幻,其一时所蕴之光,竟恍如静影沉璧,而清风徐来。
而远远看去,其指晃舞,轻抚而过虚空,便似在那天地铺就的沙盘之上,作了一幅抹沙之画。
只不过,这沙画却非是青白之色,而是鲜血般的朱红!
一霎之间,远方的旭阳才徐徐而升,日羽刚一透射到此间,好像就已成了暮时浴血的夕阳一般,竟透着一股战场才有的凛冽与残酷。
周遭意境,翕忽而变,于是便有一声尖锐冲霄的唳鸣,如银瓶乍破一般,震人心胆地响了起来!
一只翼展尺余的赤焰火鸟,竟随那朱芒一闪,就蓦地振翅而出,投身到了生飓如刀的雾林之中。明明翩飞若鸿,圆转如风,其身姿之流畅,更宛戏水之鱼,然那气势,却是凶横如鸷,暴烈犹隼,尽显熨齿寒骨的杀伐之意。
这诸般诈术,虚实相掩,连连而展,可是同一时间,他的位置,却也毫无滞碍地推进到了,只距那鼓雪白狼,不过五十丈的地步。
……
此间灵潮翻涌,灵爆迭起,自然是逃不过坑外那只妖狼的感知。只是,它那双足交叉的频率,刚刚快了一丝,它便又骤然顿了下来。
因为就在它感应到背后动静的刹那,距它各自数十丈之远的西北与东北两侧,又相继产生了更大的动静!
“嘭嘭”的两声,忽如衔雷而起,续于其后的,更有一阵叠音而鸣的树干倾颓声、树枝断裂声。
那是云山最先发出的两道水箭!
因其箭身远细于平常,故而箭速极快、声啸极轻,因此狼双耳受伤,故而其听觉有损,弱于往昔,又因他在其背后弄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太过明显,太过张扬,极大地吸引了它的注意力,所以直到现在,这两只水箭准确命中目标,击倒了两颗十余丈高的云水雾枫,造成了如此喧闹的声效,它才即时察知。
一瞬的惊疑,竟以为有三拨人同时来到!
若是这么多人,以这具重伤之躯,它只怕难以灭杀全部,极有可能留下漏网之鱼……
然而此思刚起,不过须臾,它便又立时醒悟了过来。
不对!
若真是三方势力,各自为政,互不相知,又怎么距这如此远,就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而且还是同样的张狂,亦或是同样的失误?难道都是蠢货不成?若然不是,那莫非是一个由三个个体组成的小群体,正在互作配合,互作支应?
可是——
还是说不通!
因为能进雾海者,至少是练气中期,更遑论是在北山,非后期不敢入。
即便倘若真是三个练气中期,配合之下,对付一只重伤的狼,难道又还会选择兵分三路不成?
所以——
只可能是一个人!
这般指东打西,窜南跃北,只是为了故布疑阵!
几道思虑一一闪过,感受到尾后近在咫尺的锋锐劲气,又望了望前方,那不过一丈多远的储物袋,它那一双疲惫漫溢的黄瞳之中,登时便有极狞恶的光芒,陡然沁了出来。
恼!
恨!
戾!
于是嘴角微微颤抖着,蓦地一扩,当即便是一声愤怒满怀的低吼,如闷雷炸响!
残余的妖元猝尔一动,伴那灵气成旋而涌,其身方圆一尺之地,便突兀之极地,起了一阵月白色的狂风涡漩,犹一倒扣的海碗,即时罩住了它的身子。
而风色清澄,始一成型,其内便有密密麻麻的白色亮芒,不断地闪现了出来,飞快地绕其旋转了起来。越转越快,越聚越多,转瞬势巨,便是一场迅悍惊魂的暴风雪!
虐雪眨眼即成,于是第一根庚金锐刺,便也就如期而至,气势汹汹地袭了过来,仿若飞鱼入水一般,倏地扎了进去。
然而——
其进势虽猛,但那推行之速,却是极为缓慢,乃至是缓慢得令人发指!
观那慢吞吞的模样,就好像飞鱼跃入的地方,不是碧海蓝水,而是瀚海枯沙一般。不仅是阻力极大,而且还在不断被那魔鬼似的枯沙,吸取着身体里的水分,以致不过片刻,居然就化为了干尸,失去了所有的劲力,被那滚滚而动的黄沙,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金刺千锋符所凝出的庚金锐刺,继突破风罩之后,竟然是在被一片片看似脆弱轻薄的白雪,硬生生地消磨削损!
甚至是一息已过,突破进去的近百根庚金锐刺,居然离那狼身,还足有九寸之远!
好在云山此刻,趁着这头鼓雪白狼,先前迟疑惊愕的时间、而后施展风雪之罩的时间,以及刚才金刺强攻入罩的那一息,也已临至了此狼右后方的一丈之地。
……
见得风雪如幕,若金汤而身固,云山的双眉,当即便猛地一皱,但是目光稍稍凝了一瞬,他便又蓦然一声冷哼,即刻斩去了心头的畏葸。
神识一动,随飞在侧的赤焰火鸟,就忽地一声啼鸣,双翅一扇地扑向了那个被金刺穿凿出的洞口,如一啄木鸟般,攀附其上,喙击如弦颤,依靠庞大而炽烈的炎元热力,一步一步地扩展起了洞口的径宽。
而他自己,则是左臂背负于后,右臂向左猛地一摆,复又一挥,腕口下旋,将那金纹木刀的刀锋,送到了金刺轨迹之上的半寸之地,对准了此獠血肉模糊的尾部,携锋带锐地横劈了过去。其一时之狂猛,竟好似破冰分海的龙舰巨舟一般,直欲将这白莹莹的一团风雪,从尾至头,残暴无俦地砍成两半。
然而另一方——
那罩下妖狼感应至此,其面容一戾过后,那狰狞大张的狼嘴,便蓦地闭合了起来。而同一时刻,其幽幽黄瞳之中,则是遽然闪现出了黑红如血,却又诡谲似魅的光芒。
之后弹指,它便仿佛是乍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颤立的两只前足,骤地一趴,本就微垂的头颅,更是狠狠地往地面扣落了下去,甚至紧随其后,那双耀色黑红的狞眸,也是倏而阖了起来,寂虚了一切生息。
第0084章 雾海百战·寒坟与火瀑
寂伏而若殒,于是其血中所有的温热,便也在这一刹,湮灭成了一片虚无。
只是万事万物,皆遵循一定之规,皆符合一定之量。有灭便有生,有减便有增,于是乎,其眸光黯,其血液冷,这团呼啸不止的风雪里,便有极恐怖的光芒与寒冷,忽而显了出来。
云山手中之刀,还未触及这风雪之罩,他的那双眼睛,便因目视其光之故,骤然失明了起来,甚至于油然而生的极致灼痛之中,居然还夹杂着酷烈的冰寒,以致其睑急闭,立时便有冰层于其上极速蔓延了开来,如雾凇般缀着,似针刺般扎着,砭肤而送冷,透骨而沁寒。
且还不光如此,凭借敏锐之极的神识,他还感受到了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正在鼓雪白狼立身处的地面之下积蓄着,似是火山即将喷发一般,令人惴惴不安,令人魂消魄丧。
于是犹自奔驰,心神猝而一凛,他的右足便蓦地一横,应着“嘭”的一声闷响,便做出了一个斜斜的重踏,而其刚要离地抬起的左足,则是立刻一滞,微微踮着,忽然使出了一股支力与巧劲。
如此变化,就似被套马索缚住了脖子一般,竟是导致他的整个身子,顿然头下脚上地,斜着翻了起来,一半的趋势是向前飞,而另一半,则是向左急旋而去。
他弯曲的右臂,则借此旋翻之势,当即就骤然拉直了起来,而其手中犀兵,则是化横斩之形为拖斩之式,以金锋的冲击轨道为轴,迫于星火地旋切了过去。
然其利刃,才刚来得及砍至一片飞雪,鼓雪白狼的伏颌之下,便有一圈剪水涟漪,陡然晃荡了开来。
此漪闪空而扰雾,显色兮黑红,方以灵纹形式呈现,不过一旋踵的工夫,便化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黑红光团,猛然笼罩住了所有的雪絮与狂风。
灵元暴烈,若如地动山摇,所以自然就该惊人骇兽。
于是这些流动的风、卷动的雪,便蓦然顿在了原处,犹因惊而行缓。
而随后刹那,这些停滞住的物事,更是伴着一声突如其来的爆鸣音,会同鼓雪白狼的若死之躯,齐齐轰然一散,化成了无数黑红色的齑粉,复又遽然一匀,汇入了其外的朦胧光团,变作了一道再不模糊的罩子。
可是此物,却再非光态,再非空心,而是一个晶质的半球体,寒气不减反增,光芒却全然不见,隐隐约约地,更像是一座新垒的坟包!
甚至于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是巨盾军阵之中的矛袭一般,这晶坟之上,居然还有数十根人腿粗细的黑红晶刺,朝着四面八方猛地迸了出来!
陷之近寸的金纹木刀,当即就被冻固在一根晶刺之中。
本来附着于风雪罩上,进行灼烧和啄击的赤焰火鸟,亦卒然被三根出人意料的暗红晶刺,同时穿破了两翼一躯,并且在其奇寒弥漫之下,火灵一扩,即将便溃散开来。
金刺千锋符所凝出的庚金锐刺,倒是仍然前赴后继而来,如灰躯糜骨的军卒一般,忠心耿耿地执行着出发时的命令,在这晶坟后部,“叮叮当当”地凿击个不停,使之迸溅出了大片大片的黑红色的晶屑粉尘。
可是此时此刻,这些悍勇依旧的金灵锋刺,却也已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因为在这座黑红晶坟里,不止是活物自戕而已,还有一股极度磅礴的灵元,亦是渐渐地震颤了起来。
那颤振的感觉,竟好似一堆火药延伸于外的,已经点燃的引线,正在“滋滋滋滋”地响个不休。
要想制止,那除非是释放出比它还要高绝数倍的力量,碾碎它,抑或者是封禁它,否则的话,不需他物来攻,它自己亦将顷刻崩毁!
可云山,却终究只是一练气中期,能力还远远不到那般程度,故而察其隐伏之危,他目犹合,面色却是情不自禁地激变了起来。
于是借刀被冻固之力,借身子斜翻之势,其右手猛松,化握为掌,旋又骤运法力,催生风旋,使着云门散手,对着刀首,立即就是重重一拍!
“嘭”的一声!
一圈环形气浪,从其掌下,猛地扩散而开,因施劲极巨,故震力亦巨,故而其身躯,便也仿若飞凫拍水而起,骤然远了去。
然而——
他刚远离这黑红晶坟,尚不过三尺,其表面之上,便突然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黝黑符文。
其现隐秘而迅疾,却也在预料之内,情理之中,便像是一场黑墨之雨,从早早地浮在了暗空里的乌云之中,乍然飘落了下来,浸印了整座晶坟。
之后瞬间,仿佛是长鲸吸水一般,这些黑符竟将晶坟之中,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寒气,都给吞了个底掉,进而就变成了一枚枚生芒幽暗,却也刺眼之极的诡异符文。
得此之助,金纹木刀却也终于是脱困而出,应着“哐当”的几声,便掉落到了地上,微有颤动地弹晃了起来。
只是,这明明是“果”的东西,竟似又突然变成了“因”。
几声“哐当”响起的同时,那难以计量的黝黑符光,竟宛是听到了进攻的号角,蓦地一炸,便如同栖林的群鸟受惊了似地,化身道道流光,向着各个方向,急速覆印了过去。
……
兔起鹘落之间,变生肘腋,却毕竟是皆被云山提前探知到了,故而饶是其威难测,其势难估,却也终究是不及其应变之疾。
因为就在他掌拍刀首的同时,他的神识,也是骤地滂渤而出,连接上了溃势已启的赤焰火鸟,在若存若亡的生死危机之下,在无处不在的巨大压力之下,再度触动了识海中的那团絮状沉淀,勾动起了匿藏于他体内的深海恐兽。
于是乎,一声高亢至极的唳鸣,便溘然响了起来!
猛禽啸,自然便要搏击长空!
于是溃散过半的赤焰火鸟,乍地一振翅,一缩一胀之间,就突然化作了一片纯白,应着“噗”的一声,犹如火药爆裂一般,炸散为了无数雪白雪白的光点,旋即又在他的神识操控之下,似天河倒悬般地,汇聚成了一道火星瀑布,以蹑景追风之速,向其危躯,奇疾无比地席卷了过去。
……
火瀑速疾,因而后发先至,不过刹那,就已追及了扑向云山的数百道黑符流光。
一霎之间,全是漫山遍野的细碎之音!
这火瀑灭符,竟是如同焚烧蚊虫一般,出乎意料的容易,才刚刚触及,赫然便将其一卷而灭,尽付了一炬!
而紧随其后,则是一连串“嚓嚓嚓嚓”的摩擦声,接连响在了此间。
却是云山落地之后,由于神魂突生疲惫,丹田骤然空荡,以致是浑身乏力,凭借其入门层次的幻镜分光步,竟也是一时身形不稳。为了稳住身体,他便也就只好是连连滑步,借磨地之举,卸去身上残存的劲力。
瞬息急停,于是微有酝酿,他便双目陡睁地,抖起了身子,鼓起了法力,震去了覆盖了近一半身躯的晶白冰棱。
随后须臾,神识复又一动,他便在腰间的储物袋中,迅速找到了一颗油结子,尝试性地隔空施展起了映虚易真神光,炼化起了其中的药力。
好在情急之下,倒也猜之无误,乃至是还因此忽生了一抹欣喜,与那丛生于心的惶急焦迫,一瞬对撞,便也就令他飞快地平静了下来,避过了心神的后续激荡。故而一番全力以赴的调元运气,堪堪三息光景,他便将其尽数炼作了真元,大约补足了自身的两成。
第0085章 叶觉,谷丰
及至身体不再虚乏,且已生出了几分自保之力,云山心头的那块大石,这才终于是轰然一落,埋下了所有的氐惆。
随即左手一拂,释霞一扫,他便收起了远啸风狼的残尸,摄起了那只所纳不明的储物袋,复又面带微喜地,将之束至了腰上。
而后双腿即时一蹬,他便全力施展开了幻镜分光步,朝着来处飞奔了过去。
只是其路虽直直不变,然他此时的奔速,却是略降了几分。因为金纹木刀一旦脱离其手,增速所用的金丝,便会凭空消散,顺着某种奇特而不可见的渠道,回归锦蔓金珠的本体。这也是他不用神识御刀,以隔空伤敌的主要原因。
一得必有一失,一失必有一得,这是天地至理,自也无可更易!
于他目前而言,速度与安逸,实在是无法兼得。为了速度,他最初之时,也只好是舍弃安逸,以换来奇兵之效,而到了后来千钧一发之际,那遥控远攻的刀法,就又更加不可能给他安逸了。
终究还是太弱了,手段也委实太过贫乏了些。若能再多出几张灵符,自己又何须置身险境,每每都以肉躯作搏?
隐隐一声轻叹,于是足掠晶坟遗址之时,他便又即时张开了右手,重新握住了燕飞而回的金纹木刀,再度催动起了密集得令人恐惧的金色细丝。
……
在距离这处土坑三里之外,东边一处覆盖着尺厚落叶的密林之中。
就在云山操控火焰瀑布,焚灭那些黑符的同一时间,此林正中央的,一株二十余丈之高的茂木周遭,竟是突然起了一阵奇快而微的波动。其色淡黑而生光,其形如漪而似鳞,混杂在这密密麻麻的苍枝翠叶里,遥遥望去,倒是与那些刮木过林的狂风,没什么两样,直到五息之后——
黑光成纹,连绵成片,化生出了一座以树为轴的阵禁光罩,此间一切,才有了极不寻常的地方。
因为在这阵罩之中,赫然盘坐着两道白衣如雪的身影!
一道生眸丹凤而眉宇秀,一道鼻梁微挺而颧骨凸,观其面貌,竟是须炎门下的两位亲传弟子,叶觉与谷丰!
其中的谷丰,此刻却正瞪着一双眼睛,满脸焦急地望着一旁犹自静坐的叶觉,时不时地,就抓耳挠腮,眺目四望,慌里慌张得,既如一只坐不住的顽猴,也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而且在那透骨而出的焦急紧迫之中,更还有着三分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以及一分没来由的惶恐与害怕。
这般煎熬,直到过了半盏茶的光景,面色稍复红润的叶觉,才在他的急切呼声之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师兄,如何了?那东西——”
“不用想了!我还没来得及覆上追踪标记,就来了一个人。不仅颇有计谋,出手果断,而且还手段不凡。一番激战之后,我连其面目,都不曾见得半点,甚至是最后殒命以施的玄寒葬符觅影术,也不知是因为何故,亦被他给破了去。”
转了转头,觑了觑右边坐卧不宁的谷丰,叶觉的一双眉头,当即就皱了皱,只是其口中虽出语不断,却也未曾有甚训斥,乃至是还立时就又扭回了头颅,阖起了双目,只余一张嘴,在那连连的开合之中,叙述着似乎事不关己的消息。
然而谷丰闻言,却是越来越惊恐了起来,甚至于不假思索地,就是一句隐显尖锐的怪叫,表尽了满心的迷惘与震怖。
“怎么可能?!”
“玄寒葬符觅影术怎么可能被破?!”
“这种秘法,不是只有火中火才能破解吗?!据暗子的情报,这白龙谷中,应该根本无人掌有火中火才对!”
“这等奇物——”
“哼!”
“慌什么?惧什么?宗内典籍只记载着火中火能够毁去玄寒葬符,这世上便只有它能吗?”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心思纠结这等旁枝末节?我到底是该骂你蠢呢,还是该赞你一心为公?”
睇了一眼焦躁得不像话的谷丰,压抑在心的不满与训斥,终究是一股脑地扔了出来,好在几语一出,他胸中的郁气,便也似泄尽了。于是再一见得谷丰低头瑟缩的模样,顿了顿之后,他便又即时软下了语气:“若不想受那魔笞之苦,你现在该做的,应是即刻赶去寒草馆,与二师兄说明此事,请求他动用备用的引魔柱,帮你揭过此事,否则一旦耽误了,引起了师尊与大师兄的注意,那便谁都保不了你了。”
似也知己有错,谷丰一直都是一副畏葸不敢言的状态,然而一番欲言又止之后,他却又嗫嗫嚅嚅地,憋出了一句话:“那,那被从我们手上抢去的云水雾枫该怎么办?引魔柱没有齐飱法诀,是启动不了,可是那根枫木里的息魔木,一旦被发现了——”
一语之出,竟似忽有一火,被冻固在了一块玄冰之中。
此间的气氛,一霎就已冷飕飕了起来。
明明怒气才消不久,然而就因如此一语,叶觉那冷酷如霜的面庞之上,便影影绰绰地,又有一股怒极而笑的阴戾,突然冒了出来,于是其回言,便也在这冰火糅杂的怪异之中,生起了一道刮骨的朔风:“哦——”
“我们——”
“听你的口气,这莫非是要推功诿过,拉我下水?”
阴狞带笑地反问了几句,之后复又睨了其一眼,觑得那一副胆战心惊的懦弱模样,睹见他连一句请罪的话,都吓得说不出来了,叶觉便也就收起了隐隐似虚的寒意,断去了无波之眸外的冰锋,而后伴着一声冷哼,他便即时立了起来。
“罢了,我便再帮你一次!”
“那人多半会往北市一行。凭借鼓雪白狼临死前的感知,我应该还能捕捉到一些痕迹。若是发现了他的踪影,我自会通知二师兄的。”
“分头行动吧,越快越好,迟则生变!那人也未必就不是须方的人!”
说完,叶觉便不再理会谷丰的反应了,大袖一拂,随那流光数闪,他便消去了阵法光幕,摄回了匿于四方的阵旗。
随即身影一闪,他便如驰骥过棂一般,转瞬就消失在了此间。其速奇疾而所掠无风,其步奇迅而白衣无振,那般骇人听闻的身法,竟比动用锦蔓金珠增速之后的云山,还要快了足足倍许不止!
……
落于其后的谷丰,看到叶觉倏一迈步,眨眼之间,就已脱离了自己的视线,那一双本就含忧裹愁的眉头,顿时就拧得更紧了些。
一时阴沉而默,无声而思,只是数息一过,他竟似在那蔓延不止的思绪之中,见到了什么大恐怖,以致他那闪烁不断的眼眸之中,那些稠至极点的恓惶震惧,忽然就转化成了一抹握拳透爪的愤怒。
于是乎,一声压在喉咙里的,狡兽遇敌似的低吼之后,便又有“嘭”的一声闷响,乍然响了起来!
其侧那颗二十余丈高的巨木,竟被其挥拳而动的右臂,硬生生地击出一道尺许长的新损之痕!
其痕深而若渠,其外木屑横飞,其下则是一阵被狂流暴风,激荡得漫天飞扬的枯叶。那一霎之喧嚣,竟是与其心中的狂躁,相似到了极处。
“若不是王颀这个废物,警戒时泄了踪迹,又怎会被方圆二人逼到如此地步?!”
“好不容易困杀了方圆,竟又突然闯出来一个不速之客!到手的鸭子竟然又鸿飞冥冥!如今东西没拿回来,居然还平白惹怒了三师兄!”
“这些人,真是该死!统统该死!”
“一群混账!一群渣滓!一群饭桶!”
“啊啊啊啊啊——”
……
因怒发冲冠,因愤火填膺,于是他便陡然立地而起,连连挥袖舞臂,释劲如刀,疯狂无比地切割起了身周的一切。直到数个呼吸之后,他已将那无关却又碍眼的巨树,撕成了一堆细碎呛鼻的粉末,他这才气息微喘地停了下来。
事已至此,终究是无能挽回了,于是应着一声长哼,双眸阖而复开,他便也如前者一般,即时抛弃了所有的拖沓跌宕,追风掣电地掠了出去,顷刻就已隐没在了波澜丛生的雾海之中,只剩一片如溦似雪的木尘,在这里缓缓地沉落,于根上慢慢地累叠,不声不响地受下了所有的纷扰。
第0086章 北山雾海诸强聚
大约三分之一炷香的光景之后,血湖之外的枫林里,突地一阵风起,一道白色闪电数次折行,便已翩跹若蝶地停在了腥毒烟瘴的边缘。
因一霎急停,故其身止,而其衣袍,却依旧是荡舞如雪飞,振摆犹柳摇。其来时所拥的速度,竟是如此的高绝,乃至是当其急停了足有半息之后,落于其后的狂风,追过来的时候,竟还可推雾拂湖而生微波,过青掠翠而引绿雨。
奔时星驰电征,滞时全无滑蹭,观那飘逸绝俗、行止随心的模样,竟宛是九天谪仙,忽临了尘寰俗世。
此人一身皆白,浑若霜铸,然而其鼻梁之上的脸庞,却是俱不可见。
因为有一张长宽似掌的银色面具,严丝合缝地覆在了上面。
面具材质奇特,似银非银,似木非木,隐有阵韵却又不显,匿有丰灵却也不见,且其眼眶周围,更是镌刻着一副繁复而华美的灵纹图卷。粗略看起来,此物倒不像是什么炼器师所制的宝器,反而像是一位高明的画师艺匠所作,因为其中时不时地,便有细如毛发的金芒,骤地闪现流转,蜿蜒轮回,透露出一股幽静渺冥的山水意,甚至于远远望去,那些银面里的金晕,竟仿若是夜间的星光,歪歪扭扭地映照到了水波微兴的池塘里,辉耀起了零落四处的暗石,明艳起了无处不在的清流。
他从先前听到爆炸声开始,便往此处疾速奔行了过来。可是本来直逼爆炸地的行进,在途经此间之时,在闻到那股浓郁灌鼻的腥臭味之后,他却又遽然中止了原先的打算。
只因一刹的思索,他便已察觉有异。
于是乎,身形刚稳,迅速地扫了一眼面前景象之后,他便又绣靴一动,轻飘飘地跃到了那具腐烂过半,且已灰黑发臭的尸体旁边。
抑着厌憎与烦恶,一瞬的详观细瞩,他竟似就已看出了什么,于是应着一声轻咦,始终没有表情的半张脸,旋也猝尔一惊,他便右手出袖,作舀水之状而过虚空,从脚下腐尸肚脐处的烂肉之内,摄来了一根表质已朽的细丝。
大拇指与中指紧紧捏着此物,将之延弧画圆地,来回揉搓了几圈,待得驱元而成青焰,及其受灼而落灰,受力而变软,复又自动收缩成了一个粘性颇大的,色泽深邃的紫金晶珠,他那妖冶俊美的眼眸里,顿时便有一抹更凝重的惊意,如泉似井地沁了出来。
因已有了七八分的肯定,于是他便又右手一摆,释劲呈炎,揽风抱月似地向下一勾,摄起了几块大小不一的器物碎片。
摄力之霞一去即回,但就这刹那工夫,这被笼罩在霞柱里的碎物,刚从地面飞至他的掌心,便已被那凭空而生的青青之火,灼去了外层的所有朽质,熔成了几颗类似于前,却又不再透明的紫金圆珠。
“紫魈断骨丝、紫意斩玄匕?”
“如此说来,这位便是辛永方,而那边自爆而亡的,则是辛无圆?”
“两兄弟联手,还能被逼到如此境地,又是在北山雾海之中——”
盯着手上的东西,不过是打量了几眼,他就明显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是伴着几声意味难明的冷笑,他却又即时止住了后语,甚至之后随手一拂,交差式地摄来了几根凑巧陷于树根缝隙里的,还未腐损的狼毫,复又看也不看地,将之翻手一收,他便脚尖轻点如燕,飞快地掠离了这处令人生厌的腥臭血湖,直直地奔向了原先的目的地。
若是所料不差,那处应该已经有人到了≮门事,还是交给宗门解决得好≡己这半个外人,毕竟是不怎么好Сhā手。
……
二十余息之后,双腿一阵变幻,旋又晃过了一颗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云水雾枫,应着“嗒嗒”的两声轻响,他便已然站到了那处土坑之外,约摸一丈多远的地方。
向着身前凄惨无比的土坑,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一眼,而后头颅一扭,视线一转,他便缓缓扫向了立于土坑周围的几拨人。
站于他左侧数丈之地的,是一位年约二十的白衣女子。螓首蛾眉,长发齐腰,颜容清秀,而气质隽永。其人娉婷若植淤之莲,但其怀中,却是毫不应景地,存在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狐,一直是在不安分地转动着脑袋,将那份不染烟火的绝尘之感,败得一干二净。
此狐被毛为白,然其狐尾狐足之上,却是生纹而呈青,润光而如玉,韫着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秀美。
此兽正是那只云山才别不久的千山青湫狐,而其主人,则是那日里威言求药的曾书瑄。
隔着整个土坑,站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位高约七尺的白衣少年。体型健壮如牛,肤色黑红如枣,此时虽孤零零地立着,却是一脸的倨傲嚣狂,即便其人身周,尽非弱者,他却还依旧是噙笑若蔑,丝毫不改那轻世傲物之性。
此人名唤赵泉,是个极为难缠的家伙,却也同样是个令人厌嫌的家伙,无论何时何地,始终都是这么一副狂妄自大的模样。
至于右边那人,则是位黑衣真传!
鹰鼻鹞眼,骨瘦形销,且发扎三髻。
见得如此特立独行的衣容,他纵无恐无惧,却还是立马就俯下了头颅,身形微躬,拱手施了一礼:“弟子白茞,见过兼路师叔!”
……
不远处,正自皱眉思虑的兼路,见到白茞的举动,当即就转头瞥了一瞥,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复又扭首望了周遭的雾林一眼,察得灵觉范围之内,再无修士气机靠近,眸光微翳的霎那,他便也就即时张开了嘴,再不欲等下去了:“已经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了,有点胆气的,也就你们三人了。”
“如何?这些时日,你们可在这雾海之内,见过什么异常之事?”
他似对宗内弟子颇有不满,于是说话的语气之中,便也就染上了一抹不悦。
阴翳的眸光,阴凝的问语,配合他那筑基境的灵压,饶是全无真元外泄的迹象,却仍旧是形成了一股黑云压城似的沉重,轰然落在了众人心头。
于是乎,白茞、曾书瑄、赵泉三人,登时就齐齐一滞,立又一脸怪异地,面面相觑了起来。
只是还未过得须臾,赵泉此人,就浓眉一挑,浑然无忌地摆脱了所有的凝重,再复一脸倨傲,重归了睥睨一切的态势。
“能有什么异常?”
“这雾海之中,天天都有人死,日日都有妖亡。如今之事,也只不过是见了点血,死了几个无关之人而已,有甚大惊小怪的?”
明明众人都是一副阴沉如水的面容,然而偏偏有人连装一下都不肯,硬生生地,就一定要绞破那层碍眼的油云,拨开所有蔽身的布缕,让所有人光溜溜地曝在烈日炎炎之下,享受全无保护与遮掩的状况。
但人这种阶层化极高的物种,却又总是想要裹起心中的污秽与自私,藏起某些不便现于人前的东西,将自己伪饰得大义大仁、大公大善,且其最不喜的,恰恰就是他人违逆自己、反驳自己、冲撞自己,于是其旁的兼路与曾书瑄,闻此一言,立刻就蹙起了眉,生起了怒,显出了极度的不愉。
唯独白茞,眉虽轻皱,却全然不是因此而成。
兼路见此,眼神顿时就是一亮,于是怒气一抛,他便立时转过了目光,正视起了白茞:“莫非白师侄,知道些什么?”
……
思路骤然被打断,然而白茞,却仍然是滞了一滞,直至此间三人视线,尽聚于己,且肃穆以待,他这才一声轻笑地,抬起头来,恭谨有礼地看向了目光炯炯的兼路。
“我刚才在想两件事。”
“第一件,是我今日凌晨之时,曾远远观到,有一人招惹到了那群透念无识蚁,惹得整个蚁群衔尾追杀,却还僵持了许久,直至超出了我的目力极限,都未曾殒亡。”
“不过此事,倒也多半与后一件无甚关联。”
“我刚刚过来时,经过了一处血腥之地,便在此处西北方约三里处,赫有一尸已腐,血聚成湖,而蕴有剧毒。只是那具尸体血肉失活的时间,与其受毒蚀而腐的时间,略有差异,所以剧毒应为后来添加而成。那人的面貌,勉强可辨得,正是辛永方,且其尸体之旁,还有几物可证。”
第0087章 众无欢
“他从我家店铺之中,定制的紫魈断骨丝与紫意斩玄匕,都是以灵质变异的栎鸣玉为主材所制。而血湖之中,也有几根恰好没有被腐蚀毒毁的妖兽毛发。”
说到此处,白茞便即时顿了下来,对着不远处的兼路,猛地扬了一下袖,伴那霞光一闪,便送过去了先前所得的几颗紫珠与几根狼毛。
及至眼见兼路大手一伸,面色凝重地接住了这些物事,且已开始了观详验辨,他这才又接起了前言,续着说道:“应是远啸风狼与鼓雪白狼的毛发,而且,观那处血湖的规模,算入毒损日蒸,恐非二三十只成年狼兽,血液尽泄不可!”
“所以我便猜——”
“造成如此巨坑的,多半便是那辛无圆了。”
随着白茞的出语,这里的气氛,渐渐地,便又沉凝了下来。虽其言其思,多有跳跃,却也未曾扰得半分宁肃,激起半点疑声,直至此时,他的推断出现了最终的结论,此间才忽有一道狂枭似的嗤笑,紧随而来,不但是突然打破了所有人的屏息静气,而且还第一次刺痛了他的眉头,令其面具下的古井之眸里,首度隐现重波。
“听你的意思,方圆二人,倒像是被两个狼群围攻致死?”
“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时候,这雾海中的蠢兽,竟懂得联手攻敌了?”
“一个辛永方,一个辛无圆,纵然再如何贪婪妄取,也总归是实力强横,经验老道。一旦他二人勠力同心,施展风火连城之术,即便是赵某,也根本胜之不得,降之不能。更何况,还有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敛息隐迹之法,纵是咫尺之近,灵识亦观之若虚。”
“这样的战力,你竟说凭借一堆蠢狼,就能困杀辛永方?”
“甚至是还能逼得辛无圆走途无路,自爆泄怒?!”
“你把所有人都当傻子不成,若说无人——”
语气之中,满是嘲讽,然而说着说着,见得此间三人始终不言不语,赵泉也终于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于是其尾语未尽,也不知是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他的面色,竟赫然亦是沉了下来,乃至于炭眉一皱,旋又瞳孔骤缩,居然就像是关起了两扇门,弹指之间,就堵住了一切还欲喷薄而出的倨傲与张扬,挡住了所有直射反射而进的霞光与朝阳。
那黑红色的脸膛,一瞬暗沉,竟似雾海中绵延千里的云荫树樾,都齐齐聚在了一处。其上显出来的凝愁疑忌,因后知后觉、后起后生之故,竟远比其他几人要浓郁得多。
好在时间总是能冲淡和摊薄各种各样的念头,赵泉因为当下一刹惊觉,故而戒惧才会在短时间内极大量地凝聚,以致稠如羹糜,塞人口鼻,但是落在其他几人身上,因为早已发觉了一二蛛丝马迹,也早已有了零星的猜测,故而在突发事件的冲击面前,也就有了几分承受之力。
于是乎,便如报应不爽似地,赵泉刺耳的嘲笑刚息,便有一连串风铃般的娇笑,上气不接下气地响了起来。
“咯咯咯咯咯咯——”
“哎哟哎哟哎哟,真是要笑死我了,这世上竟然还真有这么蠢的人!四六不知,就也敢评头论足,大放厥词。”
“无知无觉,陋至于斯,难道你还学不会闭嘴吗?”
正自沉吟默思,却又倏而闻言,赵泉自然是当即就气喘如牛地怒视了过去,只是看着此女姿态轻柔美妙的,抱狐抚胸的娇喘动作,他却又全然张不开急欲斥骂的那张嘴。
有此迟滞,却非是受了诱惑,亦或是止于男女之别,而是因为此女隐在姣柔之下的刚烈,与其恐怖悍勇的战斗方式,饶是他并不如何受制,也是心生凛然,背脊觉寒,以致于,他竟是不敢出言轻侮,唯有一双虎瞳,在腾涌着锐极的煞意。
幸而还未等到这二人之间的气氛再作什么变化,一旁的兼路虽仍在翻来覆去地打量着手上之物,却立马就是薄唇一张,以怒制怒地,压下了所有的针锋相对,偃平了隐隐在生的兵戈之锐气。
“好了,都散了吧!此间之事,我自会上报宗门,而其个中详由,还轮不到你们来置喙,好好准备即将到来的双门大校吧,那才是你们该做的事。”
意怒,声却不怒,然而他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地,放出了筑基境的浩荡灵压,蛮横无理地,震慑起了这几个略带试探意图的小辈。
因其威严遽重,迫得几人气息微滞,顿感不畅,于是白茞等人便也不再多言,相继躬身一礼,复又接连道诺,而后应着几阵风起雾涌,他们便也就满怀心思地离了此处。只余兼路一人,还原模原样地站在原地,忧思萦怀而不散,愁情盈心而渐凝。
直到数个呼吸后,待得三个弟子辈的小家伙,都离开了他的灵觉范围,兼路此人,才终于是鹰目灼灼地抬起了久低的头颅,复又翻手一垂,收起了白茞所给的几样东西。
“透念无识蚁?”
“远啸风狼?”
“鼓雪白狼?”
“血湖?”
“剧毒?”
“哼!”
细如蚊蚋的几道喃喃之音,也不知是为了说与谁听,杀气腾腾的一声冷哼,更不知是在针对着什么存在,发泄着他的不满,然而几语连连顿止之后,此间便再也没有了什么声息。因其薄唇一抿,此间雾幕一开,他便就如雷如霆地窜了出去,直直地奔向了白茞先前所言的,西北方的那处血湖。
……
自从远离了那处深坑之后,云山便以自己为中心,将神识化作圆盘,探向了四周,一刻不停地辨析起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所有气机,而同一时间,他则是频频变向,避开了所有提前感知到的修士与妖兽,向着北山坊市另一面所对的雾海区域,全速奔行了起来。
直至花了数个时辰的功夫,寻到了一个偏僻荒凉的岩洞,他这才即时布下了六树金风阵,喘息未定地,就开始了深层次的吐纳与休憩。
为了对付那些数量众多的诡异黑符,他侥天之幸地,再度驱动了识海底部的那团絮状沉淀。得益于此,借其施展出的那道白焰瀑布,比之前的那条纯白火鞭,威能也不知庞大了到底有多少倍,竟是摧枯拉朽地,一举毁掉了所有迎面而来的杀机。
可是一利也自有一弊,就在他焚灭了那些黑符之后,其神魂竟是出人意料地,如喝了大量的烈酒之后,发作起了后劲一般,慢慢地,开始了越来越剧烈的动荡。
明明精神疲惫困顿之极,但他为了安全,却又不得不神识尽展,持续数个时辰而不得休息,如此长时间的累积下来,居然似已损伤了神魂本源!
故而自入定之后,过了大约三日的光景,经历了一番好不痛苦的折磨,他才终于是从极深层的冥思之中,缓缓地醒了过来。
放眼望了望洞外的天色,发现已是白日,且阳光盛极,多半是午时左右。
于是微有迟疑,他便复又神识罄空,遍探起了周遭之内的两百丈地域。及至数息之后,确认全无威胁存于身侧,他这才又眉头一皱地,即时收回了神识,换上了一脸的懊恼与不快。
不会错了!
确实伤及了神魂本源!
历时数日的调息与打坐,精神之中,竟然依旧困乏疲倦。而且神识出体,查探他方之时,也浑然没有了往日的顺畅与速度,甚至就连化为直线式的神识之束,自己都已然做不到了。
每每聚识为丝,令之凝直之际,神魂识力便会于中途溃散开来,重新碎化为微质形态,归于眉心四周。这种自发性的行为,像极了一群受惊的幼兽,一旦外出之时,再遇杯弓蛇影似的危机,便会急急忙忙地逃回来,托庇于自己母兽的羽翼之下。
这种伤势的严重性,已到了非用药不可的程度了。
然而那些蕴养和修复神魂的丹药灵液,却又基本全是罕见昂贵之物。凭自己此时的财力,哪怕连同那些狼尸,通通都贩卖出去,恐怕,也未必就能购得足够的分量。
第0088章 此心有魔,囚于深山寺
“如此说来,只怕入北市行盗窃之事,倒是在所难免了。”
“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想不到我云尽楼,竟是对这等偷鸡摸狗的手段颇有好感。与娘亲小时候,倒是相似得紧,若让爹知道了,非得被骂死不可,哈哈哈哈哈哈……”
忽而思及盗窃之后,那些奸商恼怒着急,却又毫无办法的窘迫情形,他竟是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观那喜不自禁的模样,竟是直如一位来自山村的牧童,骤然来到了通都大镇里的集市,蓦然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小玩具。
乐意由衷,欢欣满膺,于是乎,渐渐地,他的笑声便开始大了起来,连贯了起来,边笑边摇头,边摇头边笑,自娱自乐之中,忽又有了一丝自嘲自讽之意。
讥哂之意,起自无名,却聚如一引,故而笑着笑着,他就又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泪缓缓地沁着,溢着,却不过转瞬,就如一开闸的大坝水库里的绿水碧波一般,肆意地流淌了起来,淌成了一条溪涧,淌成了一道瀑湫,复又淌作了一条河流,最后更是浩浩汤汤地冲进了江海汪洋。
泪落如雨,一刻不停,一息亦不止,其汹兮猛兮,竟仿佛是要将这磅礴的雾海,尽数淹没,使之化为一片悲戚殇天的泪海!
直到片刻之后,似是感觉举止有失,他这才又猛地一昂首,面向了洞顶,将那脸庞,仰得平平的。
脸仰天朝上,平行于地,自然像是想要借此止住泪,然而,却又像是想要大声地笑出来,以笑这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止住那些哭容,于是他的胸膛,便又开始了剧烈之极的起伏,然后他就突然张大了嘴,无声地吞吐着,仿佛是被人勒住了脖子,正在临死挣扎,只望能多吸点空气。
一时之间,竟只有气流在大量涌进,又被大量吐出的声响在持续,在嘶鸣,在嚎叫,若一患病的雏鸟正在唤母,却也更似那鼓火喷浪的风箱,正在被人用力地推拉着,直欲将那胸膛里的铁胚,烧得一片通红,熔得化铁如汁。
故而及至数息之后,似是气已吸够,肺已饱和,他这才又徐徐地低下了头,敛起了笑,藏起了哭,也收起了泪。
除了有些不适。
因为觉得眼睛很痛,所以又闭起了眼,因为觉得喉咙很干涩,所以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了唾沫,但是唾沫却少得很,似乎全都变成了泪,全都化成雨,流光了,下尽了,以致于此时此刻,它竟怎么也润不了,这仿佛是在冒火的喉咙!
于是他便猝尔觉得,自己的胸膛,好像是蓦地灼热了起来,甚至于,浑身上下都滚烫了起来,都战栗了起来!
是的!
有火!
有火在烧!
心脏里有火焰在烧!
脑海里也有烈炎在焚!
那酷至极致的干灼焦燥,似乎只有血,只有那些散香缭腥的鲜血,才能将之淡去!
所以要血!
要很多的血!
要如大海般浩瀚的鲜血!
思绪翻涌了起来,所以识海也就跟着翻涌了起来,于是乎,他的意识陡然一乱,心神倏而一阵迷糊,便陷入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里!
在那焚心的火炎,和噬血的执念的折磨之下,他赫然是已完全丧失了理智。双瞳骨碌碌地乱转个不休,如泥球,亦如石珠,浑浊惨白得,全不见半点往昔的清明。
识海涌,所以丹田涌!
心神舞,所以风雷舞!
于是他便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喊大叫了起来,痛哭流涕了起来,手脚乱挥了起来,身躯狂扭了起来,甚至是开始胡乱地使用起了各种招式、各种术法。
每一招、每一式都在闪现!
水箭术、水墙术、水龙卷、火球术、火蛇术、火鸟术、火鞭术、排云烈虎,风龙相和、推云劲、卷云力、舒云随风、鸾跂鸿惊印浮云、百电从心越游云……用过的,没用过的,听闻过的,见识过的,琢磨过的,修习过的……只要是能够使出来的,不管是完全不熟悉的,还是早已登堂入室的,全都使了出来!
因为气行不顺、元流不畅,所以便有招式尚在半途,就轰然炸裂,喷气鼓流而成金戈铁马!
因为偶尔走运,所以也有招式成功地使了出来,接着就轰击在地面上、抨击在岩壁上、撞击在阵罩上!
“嘭嘭嘭嘭”的爆炸声响!
“哗啦哗啦”的水流之声!
“滋滋滋滋”的熄火之音!
“嗤嗤嗤嗤”的锐啸之音!
“咻咻咻咻”的破风之音!
笑声、哭声、喊声、叫声、骂声……
群声骤响,却又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仿若是百兽混战于此,争斗厮杀之际,唳鸣咆哮不断,却也更像是数十位口技艺人,正在台上联合表演,骋目流眄之间,望以惊艳世人。
在此等汹涌澎湃的灵潮面前,在如斯密集暴躁的灵爆之下,不过三息,刚刚新换过灵石的六树金风阵,所凝出的青蓝光罩,便又开始狂闪了起来,显现出了无数光纹涟漪,密密麻麻地,相互叠加着,层层推涌着!
遥遥望去,此情此景,竟似是雷霆暴雨之夜的湖泽水泊一般,浊浪排空,故荡遏流云,惊涛拍岸,故卷雪千堆,且越来越激,越来越高,于是——
“嘭!嘭!嘭!”的三道闷声相继而鸣!
湖水冲破了堤坝。
所以光罩自然就破了。
堤坝已破,狂洪已泄,所以激起狂洪的庞然巨力,自然也就随着消失了,于是他的身体卒然一软,旋即便又因惯性,撞在了岩壁上,复又摔倒到了硬地上,应着那道撞击的闷音,顿时就昏死了过去。
这里是岩洞,自然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石坑,还有四处滚动的石块石球,以及诸多锋锐如锥的石棱石柱,所以他那全无防护的身体各处,或碰、或蹭、或磕、或撞,当即就出现了近二十个大大小小的口子,细微者如银针扎刺之孔,深长者则如斧斫老木之痕,有的在渗血,有的在流血,有的在涌血,还有的,赫然是在喷血……
……
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阒静,足足持续了半昼半夜,直到虚弱的呼吸声里,忽然多出了堪堪一丝的热气,云山这才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恍惚游离地转动起了视线,怔怔然地看向了近在咫尺的黑暗。
然而这样的呆愣失神,却又保持了很久很久,及至他忽感鼻腔干燥得有些生疼,复又嗅明白了那股奇怪而不好闻的味道,其实是血液的腥味之时,他才终于是猛然惊醒了过来,眼神清亮地,忆起了发生的一切。
于是双臂一撑,双膝一跪,他便支着浑身乏力、遍体鳞伤的酸软之躯,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用手挪行于地,使背靠壁,复又用手摆弄着腿,使其相盘。
之后他才又即时右手一晃,应那流光数闪,便取来了六面阵旗和六颗灵石。
可是微微低头,看着这些,一阵默然之后,他却又骤然发出了一声轻叹,其后继之而来,更有一声戚意彻骨的苦笑,其音轻忽缥缈,却也空荡嘶哑,直似那深渊巨海之下的孤兽凄灵,正在问候着无所不在的稀星之夜色。
“心魔啊,真难去!”
轻声的一句呢喃之后,便又迎来了一片静默。直至过了将近一顿饭的工夫,他知不可久溺于悲,这才又猛地一摆首,甩去了跗骨之蛆似的哀思,像只可怜的落水狗般,甩去了一身的水。
只是落水狗抖掉的水,永远都是皮毛表面的,那些最里面的水渍雨液,却总是难以干彻,所以他拭去的心上尘埃,也只可能都是最外层的。若无炉火人心相暖,若让残水继续渗透,这颗孤寥清幽如深山古寺般的心,恐不日便会尽覆于枯叶泥尘之下,渐渐地,只怕更会被封囚于那些肃冬携来的寒雪冰霜之中,享全一场山河永寂。
第0089章 得失间,星辰碎
停下了摆动的头,云山这才轻轻一拂残袖,掸去了嵌灵洞周围的灵石粉末,然后又将六颗灵力饱满的灵石,一一给它换上。
本是轻车熟路之事,本不该有所忧扰,但是就在刚刚换好最后一颗灵石的刹那,他那冷若冰霜的脸庞,却是略有惊诧地,急忙转过了头颅,看起了岩洞外的幽幽夜色,与那些翻滚不定的寒雾。
一瞬的凝目皱眉,复又垂首,睨了睨遍布四方的血迹,见得几处犹有未涸之腥,他那微拧的眉头,伴着一声讽叹苦笑,便也就即时舒展了开来。
“真是好险!”
“也不知,我到底昏迷了有多久了?”
“若是来得再早一些,恐怕这一副皮囊,早就成了一堆残尸碎骨了。”
一边自嘲,他一边则是右手连晃,应着几道流光掠空成风,起尘荡烟,他便令这六面青苍的阵旗,如袖中暗箭一般,劲力奇遒地,射进了此洞出口处的地面岩土之内。
随后则又是左手一托,伴那白光一闪,他便招出了控阵法盘,而其右手,则是捏印掐诀,萦光笼晕如盛夏白昼似地,翘首以待。
万事俱备之际,其口中最后一言,便也就轻飘飘地迸了出来。
如此之后,他才终于是舍得抛弃了心中最后的悲之余韵,于是眸色立而一变,身姿猝而一正,他就神光奕奕地眺起了洞口处的黑暗,枕戈待旦地等起了即将到来的刀兵之宴。
……
约过了十五息,意料之中的厉风尖啸,才终于是如期而至。
那是一道银色的影子,始才遽然闪现于其眼界之中,就和着“咻”的一声锐鸣,风急火燎地窜进了这个岩洞,朝着他的血肉身躯,作猛虎扑食之状而来。
映入其眼帘的,之所以仅仅是一道影子,而不是什么具体清晰的形象,自然是因为其速快极,已然超出了异转瞳的反应速度与成像能力,却奈何这般奇速,却也并无任何效用,因为他早就已经严阵以待了,而且还比它更快!
右手蓦地一动,便骤然触在控阵法盘之上,于是伴那法力一涌,白涟乍现如魄月落水,他便即时变化起了印诀,蜜蜂传讯似地,轻点了几下,疾画了一圆!
圆成,阵起!
霎时之间,此地竟如有一阵狂风忽袭,以致山岚云岫一散,一座巍峨厚重的青青峻峰,登时就现出了身形,如虚似幻地,扣住了大地!
于是乎,“嘭”的一声闷响,那道银影当即就猛地撞上了一层青蓝光罩。
此举虽有损阵力,甚至是导致光纹频频闪现,却也终究是让他看清了此物的面貌,认出了此妖为何类。
这是一只练气后期的银翅螳螂!
眼瞳灰白而酷肖死尸,身高七尺而直立如人,全身灰黑,却唯独其翅翼泛光如银,至于其最具攻击性的前足端爪,则是极不协调地大过了其后的基节,形如一薄刀,长过了二尺,宽过了三寸,在那青蓝光辉的映照之下,竟是显出了阵阵清霜般的寒光,宛有斩金截玉之锐。
然就这视线流转的一弹指顷,他还未有后续动作,此獠不过一瞬的晕眩,立时就已恢复了过来。
于是倏而一声尖嘶,伴那翅翼急扇,如风拂茂木,它便身形一动,将那对前足挥得只剩一片残影,如雷暴云团里的电芒一般,剧猛之极地砍击在了六树金风阵的光罩之上。
因其攻烈,不远处的那团青蓝之光里,自然是当即便有密密麻麻的剪水涟漪,绵延不断地荡漾了起来,层叠以扩,若如毕星过泽。
只是这泓水泽,似乎是也太深太广了些,以至于泽面激涌澎湃,然那泽底却依旧故我,静谧幽暗,无波无澜。
……
见其已成困兽,虽犹斗,却也不过是在作无谓之挣扎,云山登时就又笑了笑。
此獠虽奔速奇快,然那攻击之能,却是稀松平常。就算是那对看起来可怖之极的镰爪,也连让这几面阵旗摇晃些许都做不到,其生存所倚之利,在此阵中能够造成的,竟始终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光纹。
窥尽了此妖之虚实,他便也就没什么观详探究的欲望了,于是才离控阵法盘不久的右手,当即便又再度掐诀而回,如蝶栖花木般地触了上去,一阵变幻输元,转瞬就已点亮了六道树纹阴刻。
应此之变,这青蓝光幕之中,立刻就有难以枚举的翠叶青片,突兀之极地显现了出来,而后风起,锋现,这场青翠欲滴的叶雨,便又即时化作了一波又一波的狂悍灵潮,如同汪洋上的飓风龙卷一般,将这只惊恐急躁的银翅螳螂,凶暴酷虐地给扯了进去。
……
半盏茶的功夫后,云山右手一张,连连晃动了几下,伴那流光几逝,他便又将六树金风阵的阵旗,重新布置到了他盘坐之处的周围。而后左手复又一抬一拢,随其灵风一起,他便又收起了控阵法盘与不远处的妖尸。
此妖身上,也只有那对刃形端爪还有些用处,其余部位一不可入药,二不可炼器,留了也是无用,所以他也就只动用神识薄了此两物,至于其他的,自然是俱已成了碎块残部,但是为了防止引来其他的妖兽,他却也只好是将之一同收了起来。
只是在这连番施为的过程中,他却总感觉有点奇怪!
于是处置好了亟待解决的事情之后,面显疑惑的一刹光景,他便又右手一挥,当即就聚出了一团水液,泼洒向了血液积覆的各处岩坑。
眨眼之间,水过如湍,所以这地上干涸的血迹,与那些妖尸残液,自然是立马就被稀释了个七七八八。
然也就是在这聚水泼水,神识伴随而动的一瞬间,他面上的狐疑与迷惘,倏地一下,就变成了惊讶与欣喜。
于是右手再扬,应其心念一动,顿时便有一条火蛇,曲折而疾地窜了出去,在地上四处游走了起来。
火行如先前之水,本来犹有残余腥气的岩洞之中,自然是立马就干净了起来,且还散逸出了诸多炙热的燥气,缭于此间而不消,旋即就笼得他略有不适了起来。
可是身虽不适,他却全无驱散燥气的意愿,反倒是傻愣愣地低下了头,抬起了两只手掌,来来回回地看了起来,好像这两块血肉,已然不是他的了一样。
甚至于,虽然此处光芒毫无,但他却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夺人眼球的东西,其眸中竟突然亮起了星火般的光芒。
于是喜色一收,他就果决地放下了双手,立时便瞑目入定,坐观自照了起来。
……
果然!
识海赫已再度升华,不光是体积骐骥一跃,扩增了约有半成之巨,便是那些识力水液,亦是被统统精粹浓缩了一遍,乃至于原来的碧色识海,如今竟已尽数化成了深邃幽凝的沧绿之色,且还无风自动,生波如鳞而点雪,素浪毂毂犹撞崖。
皓月落沧海,碎影摇万里。
如此识海,比之寻常筑基,何止远胜?!
原来这便是走火入魔的后果么?
一团如烟又如沙的絮状沉淀,消失于无思无念之际,换来的,却是整个识海的跃迁与进化,纵然神魂本源受损在前,亦被其抹了个彻彻底底。
难怪施法展术之时,会控力大增,难怪平素里的凝滞,会荡然无存,难怪即使灵络皆裂、气府俱破,却依旧可御元而无碍,驱灵而无阻!
这得来凑巧,又失于无意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
第0090章 一时欢喜一时忧
可是一无更多证据,二也未曾见过相关记载,故而即便他再如何努力地思索,再如何缜密地推理,也始终只是一番空想。
空中楼阁,又何能溯云根而入彼苍,以神之视角,看到世间的一切角落?
因而沉吟了片刻之后,他就微微一叹地,果断斩去了蔓延已远的思绪,摆脱了患得患失的状态。之后则是左手一托,伴那光华一闪,他便招出了一块灰绿色的植物根茎。
此物长约三寸,粗近三指,形如朽木,却又生有毛须,似薯而细,且微泛异香,质感滑润,却又并不湿冷。
其为菰岩根,生于悬崖峭壁之中,因吸收阳炎灵力与水土二元而成长,故性温和,且因此株已达八十载之年岁,故而能以一药之躯,炼制清霖赐沐丹,成蕴补周天气道的奇佳药种。
此药在外的价格,应该是颇为高昂,然今日,却也只能是如此浪费了。
觑了觑这株长相怪异的灵药,他眸中顿时就有一抹遗憾与可惜,马作的卢飞快地闪了过去,好在其后也再未有什么踌躇,随其神识一涌,他便即时施展出了映虚易真神光,将其分解为了一大团无光无色,却又含韵莫名的天地元灵,而后则是将之驾轻就熟地,吸进了自己的沧色识海……
……
直到大约两个时辰之后,灵络气府之中,因先前走火入魔而产生的破损缺罅,业以修复完毕,恰好菰岩根的奇特药力,也于此时用尽了,云山这才终于是慢慢地睁开了眼,显露出了几分情不自禁的欣喜。
果然是不出所料!
此番动用映虚易真神光,消耗的寿元赫已再度削减,下降到了堪堪一月的分量。以此推断,当神识再度提质,识海再度凝缩之后,恐怕寿元的损耗,还会接着减少,甚至是累积到了一定次数之后,还可全然不需耗费寿元,就可轻而易举地施展此术。
只是纵然如此——
却也终究是不可恃。
脑海中忽有戒惧一闪而逝,于是他便又即时俯下了头颅,盯视起了右爪五指之间,凭空浮现出的,一个拳头大小的赤焰火球。
此球汇元而聚,甫一成型,当即就照亮了这个黑黢黢的岩洞,带来了诸多变幻不定的影子,若一统兵千万的将帅似地,驱逐围猎起了所有的暗色。且其后随之而至的,更有极丰的热量,不过霎那光景,便蒸炽起了周遭的空气,炙烤出了无数的波纹。
见其色泽略深,与前些时日凝出的火鞭殊无二致,已是初步压缩之后的火焰形态,他便又面无表情地,轻柔无比地,合了合右手五指。
就像是像要握成一个拳头。
然则各指尚无一相触,便又即刻止在了半途,或者说是——被堵在了半路。
因为忽有一道奇巨的阻力,横隔在了他五指所向的正中央!
因为那团焰色刚刚褪去橙红,化作火红的灵元之球,骤然变成了一片暮时霞云般的深红!
且其形状体态,此时赫已不过一鹌鹑蛋的大小!
应其剧变,岩洞中的光亮,自然是一瞬大减,但那四溢而出的灼灼炎力,却是逼得周遭空气里的无形波澜,一霎炽烈如狂,远远看去,竟宛有一厌热之人,正在连连不断地扇着手中蒲扇,直欲鼓风去暑,吹去这萦身的热浪。
只是暑气却好像坚韧异常,怎么也驱不散。
因为这团火焰,赫然是在他的极限压聚之下,被削减了大量徒损无功的光亮,换来了热力的大幅跃升!
那道神异玄奇的絮状沉淀消失之后,他竟似再也不能施展那种纯白色的火焰了。一旦压迫火属灵元到了这种程度,其外便会生成一层无形无质的薄膜,似冰而无色,如钢而更坚。其所蕴阻力之沛然,比之那日受透念无识蚁追杀时,第二次缩聚火鞭时的情形,强得根本就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天云较之渊壤,迥隔千万里乃成的巨大落差。
好在这虽令人生憾,却也并非是什么全然无益的坏事。
一种是时时刻刻都可以使用的,较弱一筹的力量,另一种是唯有命悬一线之际,才可搏命而出的神力。这两者给他来抉择的话,即便是拥有完全自主权,他也会选择较弱的前者,而非是后者。力量再如何强大,若不能保证完整的控制性,那战时之胜败,便会出现极大的不确定性。
可他,却偏偏不喜欢这飘渺不定的运气,不喜欢这总欲控人生死的贼老天。
这笼在烟霾迷雾里的东西,毕竟是太过虚幻与模糊,怎么也不可能有花上晨露的清新与讨喜。
……
十余息后,低头看着手中一滴略显浑浊的水珠,感受着手臂筋肉的酸疲与颤抖,他虽是竭力地想要装得淡然些,却始终是难以掩去,那透面而出的浓烈喜意。
他猜的果然没错。
水灵亦可压聚,且不同于火元凝练后,减光增热的改变,手中这滴水珠的飞跃式提升之处,竟然是在于重量!
就这么小小的一滴,居然耗费了整整一个水龙卷的水量,而且还似乎是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内因性变化,以致于这一滴的重量,竟是夸张至极地,达到了三百钧之巨,就连他那媲美妖兽的悍力,都托举不了多久。
然也因此,这水滴根本就不怎么好用。
火元大幅提升后的热力,可以直观而明显地,加强其灼烧方面的攻击性。但是水灵这种舍弃体积,换来重量的压聚状态,若是用于杀敌,对于大多数生灵而言,怕也只能在“撞击”这一种攻击形式上,下死功夫了。
可是如此重量,纵然此身拥力庞然,也不可能给它附加上多大的速度,至于神识操控,则更加是无可奈何。心中念头化实而成的识力,对付非心神相连、心血相契的器物,即便是进行了渗入式的结合,也不过是一层简单的包裹覆盖而已,根本就产生不了什么推射之力,从而造成箭镞式的贯穿伤害。
终究是有些可惜,若是能习些其他属性的基本术引就好了,否则的话,现在多半还能再增出几个攻击强绝的术法,用以傍身行走。
……
天上突然掉了一块大馅饼,却还不能吃,这自然是令他颇为懊惜轸慨,好在不过是一声略带惆怅的轻叹,他便又及时摆脱了心中的得失之念,收起了半喜半怨的表情。
于是抖了几下手,他便散去了那滴浑浊的水液,旋即就从腰带上紧系着的那一串储物袋里,取出了两个略存焦痕的战利品,而后伴着两道随意而聚的白符,如琼而没,他就将其全给破解了开来。
之后瞳眸一闭,神识倏而一入,他便细致入微地,梳理起了其中的一切。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视野的扩大,他那沉冷不过片刻的脸庞,竟又迅速拭去了拒人的肃俨,渐渐染上了一抹由衷的愉悦。
如此欢欣,只因这次断然出手,确实是捡到宝了!
后得到的那个储物袋,不同于他与李部二人的那么寒酸,其内部空间与血湖残尸的储物袋一样,俱是三十方大小的。
这已是中型的储物袋了,价格超过一方的低等储物袋百倍不止。
且还不止如此,此袋之中,竟还有着一颗高约二十丈的云水雾枫!
其上的银线更赫然是有六十三条之多!
这种年份,已经足够用来完成酬功堂发布的那个宗门任务了。
除此之外,此中还罗陈着两具狰狞而硕大的妖尸,虽已亡命,但那气息却均比他斩杀的那只怒牙毒獐,生前的气机还要更具有压迫力,故此二妖应是筑基境无疑!
虽然其外相略有伤损,不过依稀可辨得,其中一只是炫宫巨蝎,另一只则是齿掘虎鼠。
而妖尸旁边的角落里,则还有着两株灵木。
一根尺许长的蓝竹,名唤“金电腾笍”,表面生有密匝匝的金色细绒,不时便有电光乍闪,发出一阵阵蛇嘶般的声响。另一个则名叫“铁把黑葫”,是一个水桶大小的黝黑葫芦,分节处和枝蒂处隐显灰光,似是铁银之属,细看却又是毛糙的石质。
剩下的,除了三枚玉简,一根漆黑的带尖铁柱之外,赫然还有着三千七百二十一颗灵石!
第0091章 壬子,风火
可是这种高兴却也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神识一撤一回,眼睛一开一眯,他的脸色便又马上沉了下来。两手错落而开,握着那根一端成锥、一端为柱的铁疙瘩,来回摩挲个不停,就像是在抚摸一块绝世宝玉一般,竟不但是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而且还放光如灯,将他的面庞,映成了一朵黑漆漆的乌云。
自己恐怕是惹了大麻烦!
一个人的灵石携有量,能够超出李部二十倍之巨,还有可能是遇上了什么天降横财,但两个人都是这种情况,那就有点说不通了。此时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两人的实力,胜过了李部极多,因而才可以积攒到这么多灵石。
光是这两只筑基境的妖尸,就已经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了,毕竟不管是通过什么手段得来的,都需要相应的实力作为根本保证。力量不够的话,即使马儿在路边碰上了夜草,也得被同类抢去,被鹿麂夺去。
只是——
这抢都抢了,又不能还回去,那就再怎么顾忌也没用了,终究是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群家伙每次都不敢现出真身,今时今日,却敢动用狼群杀人,以致于留下了一堆线索。这般自相矛盾,这般违背逻辑,八成是因为出现了某种突发状况,导致他们不可再徐徐图之,而必须使用暴力在短时间内,进行某种攻坚性质的举动。
比如——
夺回被抢的某物。
然而若真是如此,那就完全不好判断了。
这两个储物袋里面,哪里不能藏点东西?就算是一颗枣核大小的灵石,也有各种办法将之挖空,然后匿入某物,再进行封堵伪装。但是这些东西,自己却又绝对不可能一样样地拆解开来,就算是有法子,自己也不舍得,更遑论还根本就没有什么破解手段。
……
随着脑筋的转动,云山便拼接式地整理起了,宗门雾海之中,近来发现的种种异常,然则越是思索推演,得出来的相关可能性也就越多,到了最后,或大或小、或清晰、或模糊、或分支性的、或概括性的推断,林林总总的,竟不下百余条之多。因其浩繁陆离,因其无从下手,故而直至脑袋发胀生疼之时,他才终于是自这种魔怔状态里,悚然一震地退了出来。
一阵颦眉皱额。
复又一阵合睑转瞳。
他这才万分艰难地,断开了联翩的思绪,扫除了脑中的酸胀。
而后刹那,他则是将走神已久的视线,又重新投放到了双手之中,那根吊诡莫名的黝黑铁柱之上,企图通过潜心贯注的研究,磨平最后的难止之歪思。
但是这般探究性的平静心境,也不过是延续了一顿饭的光景,便又被他给破灭了开来。
因为这个金属体——
实在是太顽固了!
一套绵气过灵印,一套遒元浸根印,一套混真滋合印,已然是他的全部家当了。可是它们对于这件器物,却全然不起效用,而至于单独的法力与神识,则是每每一靠近,便会如溪水遇上了河石一般,滑溜无比地绕过去,然后溃散在空气中。
这东西几乎就是个铁壳乌龟,针Сhā不入,水泼不进,令他根本无从下嘴。
他耗费那么多的功夫,观察出来的唯一信息,便是其上镌刻有密密麻麻的细纹,繁杂玄奥,不知其意,而且其柱首还刻着“壬子”二字,以此推之,其他地方应该是还有着五十九根类似的铁柱,或者翻倍增加的约数,用以昭应天干地支。
至于此外的信息,若想得到,那就非得将之炼化不可了。
然而这种情形之下,再非要炼化的话,恐怕也唯有水磨功夫了。
可是——
自己又哪来的那么多闲功夫?!
就算这东西真是那群人所为之物,估计也就是一个零件性的装置。
毕竟这东西,连他们的真身都逼不出来。
……
思及个中之秘,究竟是暂时无法可解,所以闷闷地生了一阵子气,复又睇了一眼,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他才终于是莫可奈何地,将之收了起来。而后将两个储物袋重新束至腰间,旋又取出一枚玉简,执之抵至眉心,伴其双目一闭,他便渐渐地平息了自己的心境,抛下了之前的愤恨与不悦,专心致志地观阅起了玉简中的内容。
如今灵石数量充足,储物袋内空间亦犹有剩余,他倒是不再急着去往北山坊市了。
更何况,那群人多半仍未散去。
待在此处参阅玉简,一则,可磨削他们的耐性,二则,也可减轻自己的嫌疑,三则,应当还能增己战力,以及见识阅历。
……
四十三天之后,云山便又睁开了积尘已厚的眼皮。
双眉微蹙之际,随其浑身一阵灵涌,应其臂垂复又光闪,那些覆身的浮埃,顿时就全被他给震了出去,而其指间的最后一枚玉简,也被他给收了回去。
两个储物袋中,一共是有六枚玉简。其中两枚记载着同一门秘法,名唤《幽林掩月术》,其余四枚,则是各不相同的四门功法秘术,分别是《炎竹乐》、《风松舞》、《织焰化海功》、《青苍升飓法》。
《幽林掩月术》是一门用于敛气匿息的秘法,他已参悟大半,修之不难。
此法一旦习成,便能够动用特殊的法门,对全身上下的灵络气府进行封锁,阻断其灵流散逸与外泄,一方面可以强化控灵驱元之能,另一方面,则可使他人识力感应不到自身。且其赫有明言,这种封阻效果极为出众,但相应的,它对于体表的毛孔窍茓,却也无法封闭。
而这,也多半就是这两个储物袋的主人,受狼群围攻致死的因由了。
天地灵气无处不在,所以世间万物自然都含有灵气,无论是凡是仙,皆是如此,无非是多寡有别而已。而神识探测感应的道理,便是通过心念,将神魂的微质铺散出去,化作无数个特异的感官,用于感应灵力之多寡,及其特性特质,而后则通过神魂的一体性,将之映照于心,似于目视,却犹胜之。至于灵识,则较为模糊,不够精确,感应出来的东西,一般都只有一团气呈现于心,以致完全辨不清其外貌体征。
自然,像是从毛孔窍洞之中,泄出来的微弱气流,因为已然经过了生灵的吸收和过滤,所以其中蕴含的灵力尤其稀少,故而难以被一般人察觉。
这二人应该是凭借《幽林掩月术》的神妙,逃脱了别人的感应。所以那些人为了追寻他俩,便动用了数量多、嗅觉灵、好操控的狼群,从而觅得其踪,施展出了合围困杀的手段。
《织焰化海功》与《青苍升飓法》,则分别是火、风二种属性的主修功法。
其外皆有宗门印记,而且不出所料,不同于辅修的功法秘术,此二者反倒是与《雾啸功》、《炙烟诀》一样,均无法被《鉴天无相归元玄功》归化淬炼。似乎是因其品阶过低之故,用这四门法诀凝练出来的气,刚一形成,丹田便会自动涌出一股莫名的异力,通过自己根本理解不了、琢磨不透的方式,将之驱散崩解,就像是老虎吼吓羊群一般,光凭威压,兵不血刃地,便可尽驱敌军。
至于剩下的《炎竹乐》与《风松舞》,则是令他颇为欢喜欣愉,却也让他再次惊惧了起来。
这两枚玉简记载讲述的,都是灵力具形与变幻的术法〃精一属一术,却极尽繁复之变化,虽不玄微深窅,却着实精湛巧妙。而且近乎纯粹是在考验修士的操控之能,换在他的身上,应该是极为适合,实战之中施展开来,威力更当是殊为不弱。
《炎竹乐》分六个意境,分别是“炎竹叶”、“炎竹钎”、“丛竹苞”、“酷暑焚青奴”、“哀丝豪竹悲尘嚣”、“急丝繁竹飘摇叶”。
《风松舞》亦分六意境,依次为“风松针”、“风松塔”、“林松茂”、“清风捋翠枝”、“连绵不绝风舞松”、“劲飓摆松迫天啸”。
两者之类似,业已到了完全一致的程度,不止是意境协合,就连其衍化发展的内里脉络,亦皆是从微到巨,由简入繁,且就其成术范围而言,也都是起于方寸之地,亦能漫至千山之广。
以他之浅薄,也可轻易看得出来,此二法若非是出自同一个人,那便定是由一对道侣共创而成。因为这两门术法的表述之中,都曾隐隐顾及了彼此的存在,都曾模糊提及了配合的变化。
可想而知,风助火势,火涨风威,这一旦成形,相辅相成之下,其声势威能,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但就是这么两个比李部还强的人,修行了这样的秘术之后,居然还被一群狼给杀了!
第0092章 身作精进,心复颓索
不过是一个乱七八糟的猜想而已,也不知怎地,一时之间,他心中竟是悸意火然,惧念泉达,轰的一声,就掀起了一道雪崩似的洪流。
然也仅一弹指,伴着一声冷哼,他便以心作剑,使之如坝,骤然自天而落,即时将那丝洇散而开的莫名恓惶,给腰斩成了两截。
之后眉头蓦地上挑,其目光便也随之蓦地上挑,而其右手,则是从外突旋而回,轻柔而疾地,作拈花夹落叶之态,捏住了一枚凭空闪现的,小拇指盖似的深红光片。
随即,右腕一抖一甩,忽如掷棋落子。
“嗤”的一声轻啸,乍然破空而起!
于是刹那之后,不远处的岩洞上部,就出现了一个缓缓变红的孔洞。
这便是炎竹叶!
经过了压聚凝缩之后,赫可分岩如水,炙石如棉,远超《炎竹乐》中所述的威力!而且此式还耗损极小,连水箭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见得此幕,其上挑之眉,顿时便落了下来,但其唇角,却又遽地挑了上去。
随后神识再涌,真元再行,伴其右手残而成影,晃风如叠浪,立时就又有两道青黑色光芒,划破了虚空,疾射了出去。
一根长仅半寸、细如毛发的风松针!
一颗猫眼大小、体如鱼鳞的风松塔!
这两道灵元具形的招式,听起来赫然只有一道啸风裂空之音。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风松针太过细小、太过迅疾,以致其掠空之时,声音近乎于无!
想到前者极适偷袭的妙用,他的眸光,顿时就又熠亮了些许,只是其面上喜意刚浓,立马就有“嘭”的一声炸响,贯穿了他的耳朵,振入了他的脑海,且紧继其后,更有数十道“嗤嗤嗤嗤”的呼啸之音,嘈杂相叠得,宛如一阵嗡嗡作鸣的锋箭之群。
其后俯仰之间,则又是一阵石砾雨落,挟沙而荡灰,洋洋洒洒地,弥漫了三丈方圆。
这一颗风松塔,匿有合共近二十枚松子,以及三十多片木鳞,均细及秋毫,纤如末涓,且可二次激发。故其虽不适于直接性的暗袭,却也可与他类攻击相互配合,发挥声东击西、藏暗于明的效果。
因感其不负所望,因叹其善哉妙哉,故一霎之间,他心中的喜意,忽然就攀升到了极致,但因物极必反,大欢无容,故其却又一瞬归复了平淡。
于是只盯着那阵石雨看了一眼,他便立时收回了目光,垂下了视线,凝视起了自己的胸腹之前。
那里横着一道乍闪而现的深红之芒,于他两手之上。
光静平,臂稳固。
而他,则像是一个剑客,托承起了心爱的宝剑,观赏起了刃面的寒光。
此物长及二尺八寸,横径则不过一分七厘,大体略呈钎形,前端为一斜斜的尖口,锋锐胜剑,钐利如镞,其外则还错落有三根更细的分支,其上各自缀有三片炎竹叶。且这分支与干茎之上,还有诸多秩序井然的竹节,微小精致,等距而布,以致此物近看是竹,远观却又似一红翡朱翠雕成的细柳枝,满是离别情,毫无杀伐意。
不过——
这离别却也与杀伐无异。
此钎出,当可谓:生离死别,阴隔阳绝!
赏心悦目之际,当即就是一声轻笑,灿如百花齐绽,亮如露映晨辉,于是乎,右手一握,复又手腕一转,他便以此为笔,以地为纸,写起了狂草,画起了乱符,以那触之即熔的硬岩,试起了此钎的雄铓劲锐。
“不出所料,风之力凝聚压缩之后,提升的正是速度。”
“而以此类推,万般灵力应是皆可压聚,且其各自之变化,均不相同。”
“《炎竹乐》与《风松舞》二部术法之纲,俱是意为上,形为下意为里,形为表意为心,形为体,故唯有形意相合,方可展推枯折腐之威。”
“前二者的意与形,倒是初步掌握了,然其后的丛竹苞与林松茂,乃至更后更深的几种层次,却与起先估计的有误,因似蕴阵法之神韵,故非短时间能够习会的手段。”
“至于这炎竹钎,用作细剑,倒是极为不错。借这极热炎力之助,轻轻一划,威力便超过了金纹木刀的全力劈砍。而且,金纹木刀也不够坚硬柔韧,同时还只能执于手中,反观这炎竹钎,使用之时,则不但可以分为压缩和不压缩的形态,用以搅乱视线、出其不意,而且神识一动,还可令之即时变形,化为火鞭缠敌缚敌,若论他法,则亦可用作袖箭,御之如飞剑,隔空伤敌。此外,亦可仿那风松塔,中途崩散为炎竹叶,当作暗器,用以掩奇为正。”
“其变化之繁多,运用之玄妙,已然远远超过了锦蔓金珠。”
“两者这一较,倒似这锦蔓金珠成了废物一般,看来倒也是时候换一些法器了。”
“一件主攻,爪套臂铠为佳一件主防,最好为贴身衣物一类一件主辅,须有净神宁心之能。另外,则还需要置备些灵符道箓,以及高阶的伤药。”
“除了这些,剩下的,倒是没什么必需的了——”
“唔,不对,还有回元补气之药。”
话语渐止,而眼神渐清,故而随着膝前地面的诸般狂草与乱符,猝然首尾相接,疆埒相抵,霎时化作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镝形徽章,他便就即时散去了手中的炎竹钎,在那隐隐显煞的暗红光镝面前,在那杀气绕体的安宁祥和之下,再度陷入到了枯寂冥思的状态里。
《幽林掩月术》初步修成之际,便是他出雾海、往北山的时刻了。
沧海已成,风火已现,既然狼烟四起,弱骨难再,那也合该试试这剑锋了。
……
二十日后,月至中天之时。
伴那神意一凝,此处氤氲的稀薄气元,顿时就猛地一缩,仿若海绵吸水,却也更似春燕回巢,转眼就尽归了虚无。
练气进入了中期,修士的气机便将莹莹如玉,灼灼其华,明光烁亮如天上日月,然云山此时,却仿若成了浩洋之底的尾闾归墟,吞噬起了所有的光芒与水液,以致从外观去,即便是那些偶有外逸的气丝,竟也晦涩如暗夜,清寂如幽谷,全然不现其真实之境。
《幽林掩月术》此刻虽未入门,却已有了卓然成效。今日纵处他人所控的六树金风阵之内,恐那控阵法盘,也已成了一个瞎子,根本就测不到,更显不出他的存在痕迹!
微微感应了一番自身的状态,他便又是一声欣慰满意的轻笑,于是双腿一撑,随其双袖揽风而流霞飞,他立身而起的刹那,便也就同时收起了六面阵旗。
而后法力一鼓,待得荡去了身上久积而厚的尘埃,他便就轻轻几步,踏出了洞外。
在这漆黑一团、幽深逼仄的岩洞里,待了数月时光,即使他心智成熟,不输成人,也依旧是大感压抑不畅,故而如今陡然走出,一刹间,竟是顿觉神清气爽,直欲啸月高歌。
于是——
他便忽然张目四顾了起来。
然也就是因此,不过旋踵,他便汀了目光,神情恍惚了起来。
一切,只因看到了一朵花。
瓣裂五方而曳,色如金蓝而贵,轻风过之而携香。
那是冬寒朝星花,遍生于大燕国附近的万里地域。三年生根发芽,三年青青如草,直至第七个年头的冬日之夜,它的花瓣才会瞬时盛开,借沐汲月华星光之时,产生的奇异力量,而喷吐绒羽似的种子,足足一季乃凋。因其性寒而韧,故晒干后可入作凡药,用以驱暑散热、祛除火毒。
思绪因此一瞬蔓延,于是他的脑袋,便蓦地仰了起来,透过浓沉的雾海,望起了那张月明星稀的夜幕。
本因修行有成,而微有喜意的面旁上,此时亦是即刻就落寞怅惘了起来。
盯着那几颗排成一个玄奇图案的星星,沉寂了许久,也呆滞了许久,而后他忽然就莫名地恐惧了起来,甚至是还轻轻地呢喃了起来,一语一顿,缓慢沉凝,尽显清冷孤惶,好似那一身的热气血温,都已被这冬寒朝星花,驱了个干干净净。
“时间过得好快啊,竟然又是蜡月了吗?”
“燕都应该已经落雪了吧?”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我竟一点也不冷,却又觉得,好像冷得快要死了一样?”
第0093章 雾海尽是心中寒
语落,便有雨落,落于心头,落于雾。
于是为了掩泪,他便就蓦地合上了眼。
听着雾海的流动,受着轻柔的风拂,于是他便又突兀忆起了,往日里所见的轻柔,那些抚摸自己头发时的轻柔,那些整理自己衣衫时的轻柔,那些呵护自己病躯时的轻柔。
于是乎,当即便有一道深沉绵长的呼气之声,从他那肺腑之间,亘如钟鸣地响了出来!
其音洪浑而低闷,气出似江龙吐息,于是他身前的这片雾海,登时就止不住地翻涌了起来,远远眺去,竟宛如整个雾海里的水汽,都是他心腔中的寒气所化一般!
“也不知,我还能撑多久?”
“怎么感觉,好像快撑不住了?”
“在这里挣扎,在这里磨砺,在这里浴血,又到底是为了活,还是为了死?”
“心若无依无靠,念若只为贪食,那这生与死,又到底有什么分别?!”
越念越想,其喉中就越是酸涩,其心神就越是激荡!
那走火入魔的势头,赫然是再度冒了出来!
可他,终究是入魔过一次的人。
只要没有第一时间被心魔吞没,不管是因外力,还是因己念,只要度过了一次,那之后的同一心魔,对人的影响便会渐次衰弱削减。所以叱问一停,他便开始了竭尽全力的克制,直到数息之后,心身渐热,哀惧渐浓,实在是压抑不住了,他这才双眼暴睁着,两唇一张,陡然发出了一声怨愤近恸的长啸!
混杂着庞大的神识,鼓荡着磅礴的法力,使音如汹波而出,荡霄而去,这一瞬间的声啸之厉烈,尖锐刺耳得,竟如有一悲葬阴冥的鬼凤,在斥这善恶不分的月色长天。其中恨浓,其中戾稠,故声波如湍而疾,眨眼就追上了先前呼气所掀起的、已然渐渐式微的雾浪,于是乎,这片北山雾海里,便有了一道气势滔滔的海啸,滚动不息地,遽覆十余里之广!
随后霎那,肺中气罄,于是他便又双腿一动,伴着“咔”的一声脆响,岩石皲裂如旱田,他便如列缺霹雳一般,卒然冲了出去!
且这分海排雾之际,他还赫然是散去了幽林掩月术的运行,逼散出了郁如炊烟般的气血之力!
他不想再遮遮掩掩了,只想一路杀过去,一路碾过去,用这一路的鲜血,洗去满腔的戾念怒火,祭自己的心,也祭死去的爹娘阿姐。
……
半盏茶的功夫后,歇斯底里的奔行,不过二三十里,他便窜入了一片葱葱茂林。
翕忽几息,应其神识扫荡过雾,突掠一物,他那一双万念交杂的眸子,便猛地冷了下来,而后刹那,更又猛地一亮。
一瞬冰,万念肃,一瞬火,万念灰。唯有炽烈之杀意,不但浴火犹存,且更是倏而成薪,反促那心火熊熊而燃,赫炽毒烈得,直欲焚灭映入眼帘的一切。
心火一燃势壮猛,便若雄鹰欲搏长空。
所以他的双臂,便也就猝地一扩,如鹰振翅而起。而其十指,则亦是乍然紧握,伴那红芒一闪,便似鹰爪袭兔一般,突然抓住了两柄凭空闪现的炎竹钎。
旋即,其双足齐齐一变,骤化叠影,应那踏土泥尘起,和着“嘭”的一声闷响,他的身子,就猛然腾空旋转了起来,横着踏向了一树。而同一时刻,他则是借着旋转之势,使臀左移而上身右摆,如一树枝般,曲向了树干。
此形刚成,他的腰际右侧,立时就有白雾遽涌,鼓风如隼而过。
那是一道溘然袭向他右腰的劲射之物,肉眼观去,居然是一道无形无质的空气波纹,非是灵元所汇,亦非是识力成罡,具体之相,浑然不见,端的是诡异无常。
然而他察此况,却是毫无异色。
此劲所附之载体,刚至未离,其双臂便微屈而相合。
之后忽焉腕转,他就令这炎竹钎,骤然画圆,相击相触,如剪刀一般合起了刃,如麻花一般缠起了躯。
“嗤嗤”的两声轻响!
“嗒嗒”的两道钝音!
那怪异的劲物,才终于是显出了真身,掉在了地上。
赫是两截蓝黑色的细长舌头,其尖分叉,极似蛇舌。
而此物一显,当即便有一声吃痛的尖锐嘶鸣,噪耳如狂地响了起来。而续于其后,此间雾海一阵狂龙搅海似的翻腾,此物所属的妖兽,也立时就露出了隐躯,散出了气机。
却是一只练气后期的靳龙雾蜥!
其长一丈五尺,高则半丈有余,身庞如鳄而头生角包,体覆绿鳞而色近焦墨。
此妖能隐形于雾气之中,皮坚肉厚,又舌蕴剧毒,可迸射如电,并且还有着极其淡薄的真龙血脉。种种优势齐集一躯,它自然是极难对付,即便是拼上一些筑基初期的妖兽,它也能抗衡相持一段时间。
只是,天地造物倒也公平!
它攻击性最强的,便是舌头,然其防御力最弱的,也同样是舌头。
加之他早在其前,便已探查到了它的具体动向,故而此獠仗着一身褎然冠首的藏形匿迹之能,妄图偷袭他之时,才会反被他将计就计地,斩断了舌头,重伤了妖躯。
然则见此,他却也并未气充志骄,抑或是有所停顿。
炎竹钎方一建功,其双足就又猛地一蹬!
倘若树干为弓弦,那他便是一支箭!
其足刚离树,其身才蹦飞,同一时间,左右两柄炎竹钎上,就各有一片炎竹叶骤然弹射了出来。
伴着“嗤嗤”的两声锐啸,二叶便轻易之极地割破了空气,化作了流光,势若脱兔,急如星火地,直奔靳龙雾蜥的两只巨眼。
他身作箭身,那这两只炎竹钎,自然便是箭镞斜刃的寒光。
于是就若撑杆滑雪一般,其身方如怒电而掠,两道红光便如滑雪杖一般,倒执垂地,倏忽之间,就将靳龙雾蜥的四只蛮足,猛地灼斩成了八份!
随即“嚓嚓”的两声沙响,泥层一陷,他便已踩到了地面。
其后衣袂振舞未停,伴其左袖一晃,光消霞闪,他便果断散去了左手的炎竹钎,收起了靳龙雾蜥的妖尸断舌。
此番含怒出手,凭借再次升华后的神识,他竟然是如有神助一般,表露出了无比精准的控制力。再加上压聚凝缩过的火焰灵兵,威能超绝于俗,故而就这白驹过隙之间,他居然就已干净利落地斩杀了此獠。
从其蹬地而起,到其毙命绝气,这期间的时间跨度,竟不到短短一息!
两片炎竹叶损毁其颅脑,断其生机命迹,两柄炎竹钎切割其足肢,防止其精魄在最后一瞬间,进行反抗挣扎。因其攻击顺序妙合其理,所以待得他落地,此獠最后的抽动,便也就即时消失了。
如此环环相扣,竟似早就算计安排好了一样!
只是——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纵然眸中火熄,却仍旧是毫无欣意。
仅仅是面无表情地,望了地上血迹一眼,右受所提之炎竹钎,锐锋犹存,他便如提线木偶一般,僵硬冷酷地转过了身子,再度追风逐日般地冲了出去。
自从刚才观星感风之后,他竟再不觉得这些东西有甚意义了。
他现在只想快一点到筑基境,然后取出父母尸骨,迁葬祖坟,然后回到燕都,一边雪恨,一边试着找找生死不明的阿姐。
他不想再有丝毫的耽搁,任何在前阻挡他的东西,无论是人是兽,无论是强是弱,只要通通撕碎就好了,或者——
把自己撕碎也好。
心中负仇,很累很苦,甚至放眼望去,在这片浩瀚无际的世界里,冰清水冷,天悬地隔得,似乎都只剩他伶仃一人了。
那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黑暗、惊怖、寒冷、静寂,俱混作一团,织在了一块,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竟好像还一直是在扩张与弥散,一直在往他心脏里冲腾堆积,令他只觉得整个人好似都要固结了一般。
就像是一只甲虫,被松脂粘在了树上,渐渐地,松脂凝而成琥珀,封闭起了四面八方的空间,塞堵住了上下左右的出口,之后——
就只能永无止境地窒息下去了!
他在它们的压迫下,居然是懦弱胆怯得,只想可怜兮兮地蜷缩起来,待在时间覆不到的偏僻角落里,拥着自己的双腿瑟瑟发抖。
这份恐惧,似乎是比死亡来得更加可怕!
因为死则死矣,却再非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就算九泉之下,爹娘斥他责他也好,打他骂他也罢,他再也不想孤零零地待在这里了,再也不想感受这份恐惧了。
快了,就快了,只待筑基,只待找到阿姐,只待撕烂柳通延这个狗杂碎——
第0094章 阻路者
一炷香的光景之后,云山便已然到了北市以外,不足一里的地方,而距离雾海边界,也已只余半里的路途了。
但就在这里,他却是骤然停下了奔掠的身形。
修眉颦蹙,怒与不耐交杂之际,他便冷冷如霜地抬起了眼皮,阴厉瘆人地望起了前方的阻路者。
从他脚下延伸过去的道路,是一个最宽处不足十丈的谷地,其两旁相峙而屹的,则是两座高有近九百仞之巨的青苍峻峰。二者靠谷一侧的山面,俱是陡直如壁,斜垂峭平,其上的植被稀少近无,几乎全是光秃秃的岩面。而那些可以借力踩踏的石缝,却又不但是藏砺塞砂,而且还松脆易碎,堪称巧猿难攀,飞鸟不可栖。
可此时此刻,面前的这片山谷,居然是被一座橙赤色的阵法光罩,给占了个满满当当,其旁丝径也无,全不给人通行之便。
阵罩如巨碗扣伏于地,其上生有混混沄沄的亮纹涟漪,不断在闪现,却也不断在消弭,遥观如暴雨之泊,骇浪之海。九只巴掌大的粉色焰雀,正在其中翩飞疾舞,叽叽喳喳地,持续喷吐着密集成绺的桃红色火焰,困杀着一只到处冲撞嘶吼的糯妖兽。
此妖长约一丈二尺,高则有七尺过半,三只犄角黝黑如铁,一身皮肤青黑发亮。那些粗大异常的筋腱,如今正凸在其体表之外,疯狂扭动得,犹如一群受痛的蚯蚓。且于其硬皮之外,还有十余个人头大小的青雾水旋,如滚筒水车般,轮转个不休,如池上落叶般,浮游向四方,竭力抵御着周遭空气里,不断披覆而至的煌煌炎威。
这是一只重角敏牛,气机雄浑而壮,差不多已经到了练气后期的顶峰,也不知是怎么被人引到这里来的?
而在阵罩之外的另一面,与他隔空相对的,则是两位盘坐在地,且正配合施法的白衣人。
一人鹄面鸠形,瘦骨嶙峋,面色暗黄似患重病,颈下生痣而若墨污。另一人则唇上有须,容貌沧桑,虽是坐着,但远远看起来,就算是与他相比,也明显是还矮了一两分。
鹄面人左手执一金光灿灿的雀形雕塑,斜立胸前,右手掐诀不动,口中则是在急切快速地吟诵着一串咒言。每当其嘴中迸语,其胸前雀塑,便也会应之而闪烁,而其额角也会随之再多汗液。观那黄脸苍白,颤抖连连的样子,倒也不似在作伪诈人,应是确已不堪重负了。
至于那侏儒,则是在其身前的地面上,放置着一个硕大若笠的朱色玉印,长宽一尺,厚达半尺。而他的双手,此下也正在不断地变换挥舞着,驱元运气之际,那一道道的符文光芒,竟如清水出渠一般,接连脱离其手,飞蛾扑火似地,没入到了玉印之中。
这般看起来,前者应是控雀主攻,而后者则是正以那朱色玉印,操纵着整座阵法,借以产生极高的炎力热度,一则增幅九雀的火焰之威,二则压制重角敏牛的水元之力。
然而——
自从他到来之后,这二人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从始至终,都是在不缓不急地,对付着阵罩里的那只妖牛!
如此作态,就是不知,这到底是真的分不出心神呢,还是傲世轻物得,已然目空了一切?
可是此情此景之下,纵然他怨戾犹存,疑惑满腔,却也不想冒冒失失地直闯入阵,就这么坏人好事。
所以一瞬的迟疑与思虑之后,他便强行压下了心中的躁动,而后随其右握五指一松,他便陡然散去了火光暗沉的炎竹钎,在这一昼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刻里,席地坐了下来,静静地闭起了眼,调起了息,等待起了前方的人与事。
……
也就大约二十息的工夫,不远处的九只焰雀,便突然整齐划一地,发出了一声尖厉至极的亢唳。
其音清脆,若如晶瓷碎。
于是此声方出,正贯耳如雷之际,这几只小巧玲珑的焰雀,便应着数道“嘭嘭嘭嘭”的炸响,轰然爆裂成了无数流焰。
然则焰如星点水珠,正溅射四飞,破零三乱,却又于云烟过眼之间,宛如蜂群入茓一般,相互联结聚拢,汇成了一个桃红色的汹汹火团,丝隙不存地包裹住了重角敏牛。
于是乎——
此处便有一声极尽惨痛之意的哀嚎,长鸣不止,久啸不息地,震颤起了谷面山侧的碎石散砺!
一时之间,举目皆是昏昏沉沉的烟尘弥漫之景,入耳皆是窸窸窣窣的细物滚落之音。若有不知情者,偶然见之闻之,恐怕还疑有夔龙在此踏海而惊霆,雷公在此鼓腹而降罚。
好在喧天难久,尘嚣亦不恒,不过堪堪三息的光景,凄而渐弱的哞声,就已泯灭在了这片夜色里,而那释热如日的桃红火球,也终于是仿若泡沫遇燥一般,砰然炸灭,化星如残烛地,寂黯在了空气之中。
云山感知如此,预料此事已结,自然是当即就蓦地睁目,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眯眼纳凕地眺向了前方。
阵法光幕隐而未去,中间那只重角敏牛确然已死,但却不见了妖尸,只余下三只琉璃质地的犄角,静悄悄地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在此等暗夜之中,闪烁流转着殷红色的光彩,雄雄魄魄,美轮美奂得,好似在与那黑幕之上的周天群星,相呼相应,以作对歌。
看来这妖牛,是被某种特殊手段,焚化了尸体,而后产出的某些精粹之质,复又被那鹄面人与侏儒,融注到了这三只模样大变的犄角之中。
可以预见,这三只犄角若是再被用于炼器,那最终成物的品质等阶,绝对会增长提高不止一筹。
只是——
对面二人做完了这些之后,不过是相继望了他一眼,复又转头,相视了一番,便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地,吞服下了一颗丹药,按部就班地炼化起了其中的药力!
赫然是全无半点撤阵收物,为他让路的打算!
一霎的惊怒,他竟以为这二人,纯粹是在故意挑衅自己、膈应自己!
因其不预,因其难料,他心中满怀的期望,自然是立马就被击了个粉碎,本来毫无恶意的换位揣度,亦是被他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却也幸好,他脑筋不慢,养气功夫也并不如何拙劣,幽林掩月术亦在他最初观照至此的那一刻,被重新运行了起来,故而就这眸中寒光,乍闪而逝的一瞬间,他便将鼻中洪沉显愠的呼哧声,安抚成了往昔的绵长悠悠之态。
烽已沉,柝已静,兵戈之锐意,也刹那被偃平,于是此山此谷,便又恢复了素时的荒寂与芴漠。
……
整整一盏茶的光景后,对面二人才前后睁开了眼睛。
跨过十数丈的距离,穿破极浓沉的夜色,看见云山依旧是在静坐瞑目,望到云山腰间成串的储物袋,鹄面人与侏儒便又微微转头,再次对视了一眼。
明明目非垂棘,又是在这雾笼云昙的暗夜之中,饶是月华如水,也应照不到此间才是,但却不知为何,他俩人的眼睛里,确又亮起了光,交转起了彼此的意念。
于是乎,伴着几声沙沙若虫的轻响,这二人便即时站了起来。
一人作鹄飞之貌,几个跃步,就无言无语地,腾挪到了山谷的一侧,似一沉默寡言的农夫,为军列让起了道路,行起了久不见的方便。
另一人则是袖袍一拂,掸去了泥尘,仰起了脑袋:“这位师弟,耽误你如此久,实在是对不住了。我这便消去赤焰玄御阵,为你让开道路。”
第0095章 刀枪忽鸣
虽一直有所警惕,但事到临头,云山却又放下了所有的狐疑狼顾,于是应其一言,冷眸一睁,他便也就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一边微微挪转着脚踝,一边看起了对面二人的举动。
看其二人分两处,看其挥袖过雾空,看其施诀入朱印,看其置物犹在彼。
也不知是到底看出了什么,寒瞳忽而一鸷,伴着一声低不可闻的怒哼,他当即便是摆臂一舞。
手起手落,残影连生,俯仰之间,便是一个圆弧,如同佃农抛秧般,射出了九道青黑色的光芒!
其音宛如蚊蜹息,其啸犹如清风逝,于是乎,就在对面二人,神情猝然惊疑不定的刹那,就在他们突感有异,急忙鄙视过来的瞬间,就在那道所谓的“赤焰玄御阵”,橙光显而闪灭的须臾,这九根纤如鸟毫的风松针,便势如破竹般地,没入到了地面之下。
然后——
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如瓷窑坍塌一般,密集轰耳地响了起来!
因那异物深埋地下,空间密闭而狭小,如今骤然受到引爆式的炸裂,战果自然是立刻就延伸到了地面,化生为了足足九道,火山喷发似的砂土流。
霎时之间,此谷之中,尽是溅射无方的碎石,全为极速腾空的沙壤!
其景壮烈而雄阔,其象撼魂而慑魄。远远看去,这些黑褐而杂的细物,竟宛是一群专为伐天射日而造的锐镞,而那道一闪而灭的橙光阵罩,则是此等攻势的控力之弦、搭箭之弓。
弓弯,弦振,箭出,丝丝入扣,无一间隙。
因其施为迅速果断,因其预备早在先前,故而一切皆在兔起鹘落之间,便已发生和结束,故而对面的鹄面人与侏儒,直到这阵灵爆齐齐一响,他们才真真切切地反应了过来。于是乎,掩在这场溯天黑雨里的,便又多了两声斥叫怪吼,尖细躁耳得,如同两只被踩着尾巴的大猫。
“混账!”
“你找死!”
……
然而就这一弹指顷的工夫,他二人嘴唇刚开,伴着“砰”的一声炸响,泥尘乍起之际,云山便星流霆击般地,遽然冲了出去。
且才刚一起步,他的左手,紧跟着就是一扬。
臂晃奇疾,绕灵成霞,于是赤光一闪,立时便有一声高亢遏云的唳鸣,响彻起了整座深谷,回音重重得,似有群猿在泣血而啼。
一只翼展超三尺之宽的赤焰火禽,蓦地一振翅,应那风声一起,浓雾一开,便化作了一场星火,穿砂破雨地,急速奔向了左侧山崖之下的鹄面人。
……
而对面二人,一见到这只火鸟的体型与威势,面色顿时就勃然大变了起来!
他们终于是知道了,自己本来只是想挑只软柿子捏、选只大肥羊宰,结果阴差阳错之下,却不巧碰到了硬茬子,踢着了厚铁板。
好在他二人也算九折臂兮,涉世颇深,均知“一不做,二不休”的道理,故而懊恼与震怒之态,不过是匆匆闪现了一下,便即时消失在了他们的脸上。
而其中的鹄面人,因为早已袖手在侧,静候旁观,所以在此等激变之下,反应自然是堪堪快了侏儒一步,即便是比之云山,也只不过是慢了一丝而已。
感其火势汹汹,此人眼神一戾,牙龈一咬,立即便又举起了手中的雀形雕塑,置在了唇前,如凡间的杂耍艺人一般,对其遽地吹了一口气。
于是乎,伴其真元一涌,雾中热力一盛,便有十八只拇指大小的赤色焰雀,陆陆续续地化形而出,如贺寿赴宴一般,半是欢喜,半是焦急地,扑向了迎面而来的巨大火鸟。
……
没了阵法的加持,他竟然还妄想动用这十八只,看起来比之原先,还要普通和弱小的焰雀,来缠住那只明显威力不凡的三尺炎枭?!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甫一见得此幕,云山便已知晓,那群焰雀定然有异!
于是其身犹动,异转瞳犹随其身动而转,他那交替竖摆的两只手臂,便骤然同时外翻,如天女散花一般,蓦地甩射出了数量颇多的青黑之物。
十八根风松针越过火枭,直击左侧雀群。
一颗风松塔临至右前方的三只琉璃犄角之上,转瞬破入一道摄物光霞之中,而后就应着“嘭”的一声炸响,轰然一散,化为五六十颗芥子大小的青黑光点,伴着低沉轻微的啸音,如飞蚁蚊群一般,直扑侏儒。
……
却是起先一刻,侏儒见到云山看破了自己二人的图谋,当即便欲抢先一步,收起三只犄角。却不料,光霞刚及,还未竞功,立时便被手疾的云山,给蛮横暴力地破了去,甚至紧随其后,还迎来了如此迅疾暴烈的反击。
见己出招立败,他本来就已忌恨如潮,此时再一望到密麻而至的青黑光点,察觉那快得骇人的速度,以及其中凛冽锋寒的灵元,他的神色,顿时就变得极端凝重了起来。
脸色沉沉,直如油云蔽日。
而云兮乌也,那在此之后,自然便有雷霆暴雨!
于是一瞬气沉丹田,伴那法力激涌如川,他双手便如蛇警似地一抬,复又猛地回落画弧,狠狠地拍向了空无一物的面前夜雾。
“起!”
喝声忽如炸霆而鸣,于是他嘴中便迸出了一圈无形的涟漪,似是音波,却速甚犹多,眨眼便已波及到了四面八方。
漪至足前,凭空而销,于是他脚下的朱色玉印,便又如春燕翻空一般,随之蓦地跳了起来,竖立铅直着,如一巨掌般,往前方轰了过去。
此印一边在极速飞驰,另一边却也在飞快地变大变宽。
推雾排风而行,声势激增之际,不足半息,此器的体形,就赫已庞大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乃至遥眺而观,它竟好似一堵屹立万年的朱色高墙,如今正在天地伟力的推动之下,狂猛而朝日月驶。那赫赫声威,宛在宣告,它不但可以挡下那些奇迅的青黑光点,更可以撞死不知天高地厚的云山。
……
双瞳异转如故,双腿交迭依旧,得见此况,云山当场就是一声冷哂。
这般宽广过丈,厚达尺仞的法器,哪能是一练气修士可以驱动的?此器之庞沛,倘若真实无虚,那么就算是以他之能,真元一霎罄空,神识充之以全,也绝不可能御之飞移一寸!
知其在装神弄鬼、诪张变眩,故而他的奔袭速度与方向,一不曾减,二不曾换,始终是神抶电击,直指侏儒的立身之地。只是为了以保万一,在那些青黑影子飞离其手之后,他的两臂落势一现,便也同时十指骤屈了起来。
于是乎,心念一动,赤光一耀,他便又握住了两柄炎竹钎。
却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他掌中方寸之地,正驱灵引元聚风云,便有“噗噗噗噗”的几声钝响,接连轰向了彼方二人的心神!
却是那十八根风松针,后发先至,竟是准确无误地击破了那些,正自迅疾而飞的赤色焰雀,使之轰然溃散了开来,如焰火零星一般,即时湮隳在了空气之中,更让灵识与之相连的鹄面人,蓦地发出了一声惨然惊骇的闷哼暗叫。
……
听闻此声,侏儒登时就是双目一缩,悸荡灵台!
于是法力骤急,双手复又突地一阵疾舞,便如穿花蝴蝶般,化生出了绵亘无数的残影,瞬时鼓荡出了十几道青白交杂的符文光芒。
其符似有灵性,其状宛如蝌蚪,并非云山曾见过的任何一种符字灵言,且其方一出现,伴着一道狂狮怒吼般的咆哮,竟然就争先恐后地,齐齐没入到了雾色夜气之中。
“疾!”
应此声啸,那翩飞已远的朱色玉印,居然是平白无故地,猛然一胀一缩,当即就绽放出了一圈朦胧影绰的青翠之光。
随后一溜烟的工夫,朱色猝消而青光澈,此印便于尺波电谢之间,土崩瓦解成了数目无算的玉质碎粒。
之后一瞬青光黯,于是这些诡异而藏的玉质颗粒,应其灵气一涌,便就乍然聚拢凝缩在了一块,化为了错落成层的,数千根牙签粗细的青玉针锥。
针列如军,森森然如万剑御。
锥叠如叶,萧萧然如千树摧。
于是乎——
厉啸随行间,这些改头换面的玉色,便如一场可留江边行色的怪雨盲风,劈头盖脑地,砸向了云山倏然一变的面孔。
第0096章 凶战
刚起,那只模样似枭,却又若鹫的赤焰火鸟,便也就如约而至地,扑到了鹄面人的跟前。
虎吻在前,春冰亦临于足下,他自然是深感压力厚重。
于是乎,但见其人惨色一收,左手猛地一落,雀形雕塑便蓦地失去了踪影,替而代之的,则是其右袖,紧接着就是一扬,拂面而扇雾,伴那流光一闪,便招出了一面古朴无饰的木质盾牌。
其上无金亦无玉,无彩亦无文,唯有一层深褐色的木质,涂油而生香,祥和且黜浮,如若幽林之松。它本质无华,应为椽木托屋瓦,以昭厚御之道,却奈何,随其主人灵识一涌,此器竟是一瞬样貌大变,显化出了十足的恶狞与凶异。
那是一张满是腥黄獠牙的怪骇大嘴!
突兀之极地,就从那朴素无煞的盾面之中,如巨鳄破水噬食般地,蓦地伸了出来,咬住了云山凝出的那只火鸟。
因其迅疾,因其出乎意料,扑棱而去,正欲啄击炙烧其木的火枭,自然是当即就被吞了个七七八八,只余星星点点的残焰,如同飘零铩落的羽毛一般,凄凄惨惨地蜡尽烛灭,转瞬湮空而逝。
灵元具形之术,若无灵性填充其中,那么只需摧毁任何一丝,使其金瓯呈缺,它便会不攻自破,爆裂以殒≥然有灵性,也因其为识力模拟而造,且独立于外,故将极为脆弱。一旦其中识力所凝的禁纹元核,受到了冲击与破损,那么不消片刻,其未损之大部,便亦将随之而去,若鹣鲽而殉。
鹄面人自知其理,故而见己溃敌成功,当即就心神一松,软下了整个身体。
却不料——
他正欲喘上一口气,稍作休憩与恢复,竟又遽地发出了一声怪叫!
本来苍白已缓的面色,随着这道叫声,荡雾而传,竟是眨眼就已成了金纸之色。而观其浑身颤抖、摇摇欲坠的模样,竟也像极了一位戍边的老卒,在那砭骨寒髓的朔风之中,可怜兮兮地打起了摆子。
……
能有如此之变化,却是因为,就在赤焰火鸟被咬碎的前一刹那,不远处的云山,便已察知到了其前的诡诈与伏危。
于是乎,应其心念一动,两边外眦蓦地一张,被吞入那怪嘴之中的火鸟残部,便骤然凝缩为了一团深红之炎,旋即就散热溢炎,若一日中金乌般地,剧烈之极地焚烧了起来。
为了示敌以弱,他并未从一开始,就施展出炎力高卓逸俗,外观却又十分异常的深红火焰,而是动用的普通火焰。至于风之灵力,却是因为压缩之后,飞速极快,而动静极小,他谅此二人,也无那等强横敏锐的灵识,用于感应和捕捉,所以倒也并未有所保留。
而此时——
深红之炎既已施展,鹄面人既已被拖住——
那么,便也就该终结了!
杀意煞气齐齐一浓,于是再一见到不远处,那迅疾而来的,漫山遍野的青玉针锋,感受到对面二人,对己毫不遮掩的恶意与惧意,他体内气道之中的元流,便也就如喷发在即的火山一般,难以自抑地汹涌澎湃了起来。
面部充血,火红炎炎,若如朱砂染覆,唇角扭曲而骤斜张,犬牙展露而白如珠,左侧鼻翼上拱而急颤,抽动难禁,酷肖风中蛛丝。
一时之间,他那本还有所清秀之貌的颜容,竟是暴戾凶横得,宛如一只嗜血如狂的绝世凶妖!
于是乎,他那隐有涎飞的口中,顿时就是一声浑沉若熊的低吼!
“啊——”
神识忽作沓浪而行,于是其双手所执的炎竹钎,便也就倏地一下,压固为了两柄深红近殷的细剑。
似是多余的炎力,都因体积缩小之故,而被挤压出了体表,原本只有九片红絮的炎竹钎之上,在这一霎那,居然是有难计其数的炎竹叶,生长蔓延了起来。
叶相遮,叶相掩,那蚁聚蜂屯之状,那雾集云合之况,竟让其外目睹之人,恍觉肃冬之际,骤有青帝邀春而临,导致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之中,忽有遍地花开,满眼花绽!
花开花绽,自然便有花飞花舞!
于是他左足斜蹬,右腿微屈,应那风啸一急,其所在之处,便化生出了无数眩晃人眼的青白残影,相连成片地,绵延了足足一尺过半之距!
而续于其后——
那些丛生无算的炎竹叶,便也就一片一片地飞了出去,在其沧海神识的操纵之下,形螺旋而舞,相呼相应,相继相合,遽然化为了一道枘子般的深红龙卷,裹着他的身子,开始穿凿起了那道,看似磅礴无尽的青玉之雨!
这一式攻击,他赫然是将“炎竹叶的形”,与“风松塔的意”,结合在了一起!
因风迅,因火烈,因相融,故而这一时的威能之浩大,竟是摧枯拉朽,如汤泼雪,乃至于他的行进之速,在这青翠欲滴的雨霾风障之中,竟然并未能减慢多少!
……
对面的鹄面人与侏儒,见得云山此时骇人听闻的身法速度,以及那场璀璨而暴力的深红花舞,才知自己今日,绝对不是碰上了,什么有点硌脚的硬茬子,而是硬生生地闯进了,阎罗王执掌的鬼门关!
思虑及此,二人面上,顿时就是五味杂陈,惧悸艳羡、惊诧嫉妒、懊恼后悔,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然则绝境之前,他俩却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于是乎,鹄面人一边竭力维持着木盾,对于内中火炎的禁锢,一边就战战巍巍地,移动起了双手,断断续续地,掐起了法诀,结起了术印。
他赫然是欲强行分化灵识,从而一心二用,再展手段,以解这鼎鱼幕燕之局。
而那侏儒,则是在其眼现肉痛之际,随其咬肌一鼓,右手便毫不迟疑地,向着自己前方,猛地拂了过去。
灵风一起,他腰间居然是忽有白光一闪!
那是一条素白色的薄纱,柔柔绰绰,若望舒舞袖之残晖。
应其手拂过雾引渌波,这东西竟是蓦地从其玉带之上,剥皮似地脱离了出来!
此物出体的第一瞬间,就开始了进程极快的变大与变长,而其同一时间,则是不断地腾挪着,不断地扭动着,如一怒极的巨蟒奇蛇般,朝着云山飞快地缠绕了过去。
且还尚在半空,此器之外,便蹭的一下,冒出了一个白濛濛的气团,洇润若墨地,向着过道处的空气,扩散起了冷到极处的冰霜之意!
其折胶堕指之寒,竟然导致,就这么一弹指的工夫,这夜色之中,就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细碎雪晶!
……
即便云山离其尚有一段距离,竟也是骤感所有关节,都因寒冷而迟滞了起来。
然而其虽寒,亦可震慑敌心,却还不是最凶险的。
相比于其自携的冰锋寒气,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却是那位怒色满面的侏儒,居然是一御出这件法器,便双足一蹬地,向后疾退了出去!
练气阶层的搏战斗法之中,灵识控器之时,本就不够精准,不够顺畅。如此严重的硬性颓势之下,哪里还有人会主动远离自己的法器?!
察其隐含的意图,云山自是一瞬魂悸魄动,于是乎,正在进行精细操作的神识,立马就是一凝,复又一激!
“开!”
暴吼乍出于唇,成波圆荡而开,竟好似一颗悬于浩虚的庞石,溘然长逝,陨离了天际。
巨石坠海,那自然便该有溅升喧天的狂涛骇浪!
于是应此急令,包裹着他的深红风卷,当即就成了一场殷天动地的大爆炸!
“嘭”的一声,震耳欲聋,摇山抖石,却又非是意料之中的一道,而是两道重叠在一起的爆鸣!
却是同一时刻,那条白色薄纱,赫然也是在侏儒的操纵之下,即时自爆了开来!
一方尽是呼啸疾驰的涓末冰棱,晶白耀眼得,恍如天上众星,齐齐至了人间!
一方则是嚣狂以扩的火色热浪,灿烂辉煌得,宛如贺岁爆竹,联袂欲去天宫!
一方狠辣,一方果断,一方若疯龙而冲,一方似蛮牛而撞,在这一瞬间,他二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引灵爆,推灵潮,鼓风掀浪地,在二者之间的谷地,撑开了一片无雾无夜的真空之域。
第0097章 破阻斩敌抑心魔
若是仅有一场爆炸,那么其中携速奇疾的,拥有强劲杀伤力的碎物,自然是将呈放射状,扩散至整个山谷的内部。然而此时之境况,却是两簇性质迥异的灵流,在进行着球团状的相互挤压。
两强既然已在相抗相争,那就必然没那闲工夫,横扫其周的所有角落,斩灭其旁的所有蝼蚁。
故而,因其霸蛮控制,因其机缘巧合,因其误打误撞,冰寒与风火二部,在谷中相触相接的地域,赫然是如云山所预料与期待的一样,出现了一个极狭窄的过道。
其内虽有极乱极剧的气流,但却并无火叶与冰晶。若能借道而过,承受些许冰火,那他便可出人意表地,击楫中流,攻其半渡,定鼎于一瞬,决胜于一刹。
于是乎,忍着神识震荡的折磨,受着万刃凌身的痛楚,身子一倾,双腿一绷,残影一扯,他便当机立断地,如躺着滑雪的顽童一般,从那条逼仄异常的孔道之中,直直地穿了过去!在侏儒和鹄面人,惊愕骇然的目光之中,天兵奇临般地,跨越了满是怒锋的绝域!
而其后霎那,双手猛地一甩,忽似月弓吐魄,他手上两柄深红沁血的细剑,便在强行拨开光雾的那一瞬间,遽然射了出去,如同过天之星一般,衬着疾烈的声啸,挟着极热的火炎,贯雾穿空而直指敌寇!
鹄面人只来得及,惊恐之极地怪叫了一声,刚刚强制中断施展到了一半的法印,鼓涌出了一道莹白光罩,就于这电光火石之间,和着“噗”的一声闷响,被那狂袭而至的炎竹钎,当场射穿了脑袋。
人死而倾,于是其侧的木盾法器,顿时就恢复了原状,应着“哐当哐当”的几声钝响,便摔落到了地上。
而侏儒,则是被那见己诡计得逞的窃喜、控器自爆产生的识海晃荡,与敌人强势突破而造成的心理震撼,混杂在一起,交织在一起,而形成的恍惚迷糊之感,强烈地冲击到了自己的心神。
就因为这短短一瞬间的失神,这堪堪一刹那的停步,他竟是让那迫如星火的炎竹钎,飞至了身前,才险险反应了过来!
急退遽止,本就是有两股一前一后的力量,在自己的身体之中,进行着对撞与攻伐。而今这般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他又哪可能再度驱使双腿,作出移位之举?!
幸而——
在生死面前,人们往往都拥有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怪能,常可力挽狂澜于一霎。
感其剑已及颈,察觉覆亡在即,他竟猝然一声低咆,强行扭转起了体内暴动的元流!
一瞬面白如纸,复又涨红如血,伴那灵元滔滔一聚,双手骤起而相叠,在他两掌所重之处,竟是顿有灿灿银荧,蓦地浮现了出来!
其芒点点若夏萤,其状滃滃宛僪临,转瞬密集,立时便凝化为了一面银蓝色的光质圆盘,宛如一道深厚宽广的湖泊,及时挡在了炎竹钎的箭道之末。
只是——
这弯月作弓,流星为箭,便如苍天施罚,又怎是地上一个针眼大小的湖泽,所能承受得了的?
云山见此,双目陡然圆睁着,乍地便是一喝,如天不愉:“散!”
声出,那只炎竹钎便应之一变,似是玉尺受到了摔击一般,随着“啪”的一声清亮脆响,竟当即就崩解碎散而开,化为数十道深红光片,隐隐成旋地,包裹式地,错过了那面银蓝圆盘,如狂风暴雨一般,齐齐呼啸了过去。
……
一眨眼之后,看到侏儒身上,突然出现了数十个焦黑的孔洞,然后又腾地一下,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火焰,与许多黑褐色的焦烟,云山的神色,居然是猛地一愣。
微有苦色之际,他竟是立马就连爬带滚地,撑起了趴伏啃土的身子,蹒跚趔趄地,脱离了身后斑驳狼藉的死寂地域,急忙赶向了侏儒的尸体所在。
挥手招来一团水液,浇灭了尸体上的火焰,而后三下五除二地,他便将这人身上的衣物,给扒了个精光。
将其储物袋,系上了自己的腰带,复又拿着此人的残破衣裳,翻来覆去地看了数息,他那微覆冰晶的眉宇,便极显郁闷地皱了起来。
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身后,那些藕断丝连的布缕,察其确是再无蔽体之能,他口中登时就是一声叹息。
事已至此,他自然是没法子让其时光倒流,重回金瓯无缺之态,故也只好是拎着这一团焦帛烂布,气息微喘地,走到了鹄面人的尸体旁。
收起了这厮的储物袋,摄起了那面勉强还能用的焦黑木盾,旋又扒下了此人身上,同样是被爆裂以溃的炎竹钎,灼得焦黑蜷曲的衣裳鞋袜,来来回回地比较、打量了半晌,他才终于是想好了,自己到底该怎么用了。
这鹄面人与侏儒二人,明显是因为看见了他腰上数量众多的储物袋,而临时见财起意,生了谋夺之心。
此二人均是工于心计,深于城府,但却也因此之故,克伐怨欲,自恃甚高。
一个因贪婪而决意抢劫的人,一般都会下意识地,将自己置于强者的位置上,将对方看成待宰羔羊,而在这种心理状态产生之后,那便将会很容易忽略某些东西。
出于此理,他们才会在这空谷之中,大剌剌地放置着三只颇为珍贵的琉璃犄角,妄以借此,引起他的贪婪,诱使他起念抢夺,从而降低他的警惕性,让他忽视本来就藏得颇为隐蔽的,那座朱炎九御阵的九枚阵珠。
只待他为了抢在其二人之前,收取那几只琉璃犄角,那么他们,自然便会有一系列的手段,迫使他这个抢劫者,进阵受死。
可惜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二人又怎能料知,他竟拥有了怪异而强极的沧海神识?
在其沧海覆谷之下,那掩藏在赤焰玄御阵下面的,被一层吸灵岩砂覆盖着的,启动更快、威力更大的朱炎九御阵,又焉能瞒过他?
既然看穿了,他当然是抢先一步,干净利落地,就将其给破了去,让他二人的一番准备,尽付了流水。
可是——
即便如此,纵然他的实力,还高出了他们不止一筹,竟也在他们的激烈反击之下,被弄得体虚力乏,被搞得遍体鳞伤。
穿越那两波灵潮交击冲涌之地时,他的背上,就被那孔道附近的冰棱凇刺,伤得血肉翻卷,冻得络府闭塞,而在那之后,为了止血与驱寒,他更又不得不神识尽出,驱使将毁未毁的炎竹叶,释放出极多的灼热炎力,用于炙烧和烘烤伤口。
也幸亏是他的肉身之强悍,不输寻常妖兽,故而才能撑到现在,不颓亦不倒。
大意一分,疏忽半息,就算是蝼蚁,也能杀了自己!
更何况,自己也不过是只大一点的蝼蚁而已,他又有何资格睥睨一方,有何实力目无余子?
若能报仇,还是尽量报仇的好,自己毕竟也不愿平白无故地,就挨上爹娘的一顿打骂。
想到此间,复又一声轻叹,他便停下了翻飞的思绪。
随后双手一动,他便将这二人的残衣败裳,以那两截银丝腰带为骨,交缠成了一个长布条,绑缚到了脐窍略上的部位,半遮半掩地,盖去了众多储物袋,太过显眼的外形轮廓。之后残余法力一动,猛地一震躯,他便将上身所缠的朽布剩缕,尽数给碎了去,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身体。
这遍布一身、多达百处的毒腐之伤、翻卷之痕,与焦灼之迹,都是他实力的象征与表露,再加上这腰部,明显是从内门弟子的身上,剥下来的法衣与腰带,应当可以使他人,多出几分顾忌与惊疑,进而震慑宵小之辈,省去诸多麻烦。
两番交战之后,真元亏损近罄,神识亦疲乏不堪,就算是那盛极的体力,也已消散了个大半。这一叠加之下,倒是让他的心魔,自然而然地弱了下来,到了他能够压制的程度。如今即便入了谷,倒也不虞被人看出来了。
厄除阻去,此间事了,于是微有一番思虑,他便右足一抬,举步若风地走进了窄长的峡谷,直奔了翘望已久的北山坊市。
雾海之中,妖兽众多,倒是不需他再动手,为那二人“收尸”了。
这二人入于妖口,复又泻于后土,滋养一方草木,却是与天道轮回相合,倒也算是死得其所。
第0098章 有何可恃?
云山走进北山坊市的时候,因为才刚过了子夜不久,所以目之所及的几条街道上,行人往客三三两两的,略显稀少。
不过也就那么玄眉一蹙的工夫,他便知晓了个中的缘由。
“昼起夜伏”的规律,既是人与生俱来的习性,那自然是具有着强大的惯性。其力之沛然,尚还不是大多数修行了不过才区区几年的,练气修士所能抵御得了的,故而此时的北市之中,人流才会小到如此地步。
好在这路人虽少,却也终究是溪流入江般地,将他给引领到了主干道上。但凡通都大邑,主街之上,一般都会有供人休憩的所在,想来这北市,应也绝不例外。此身已乏,今夜当然是先要去住上一晚,将其余之事,留待明日。
只是,这般思虑刚一定型——
他那离雾之后,才行了数十步的两腿,便又突然止在了原地!
双眉蓦地一挑,忽如春燕展尾,但是其后,眼露惊愕的刹那,他却又立刻拧起了眉,面现了隐怒与凛然。其一时之色变,竟如沙中生海市,漠里起蜃楼,显足了倏忽与怪异。
幸而愠色虽兴,却毕竟没能发作起来,搞出什么乱子。
因为随着悠悠一声叹,那些斑驳陆离的神色,便也就即时而消,尽化了一场雨霁天晴。
于是停下的步伐,转瞬便又续起了旧态。
而其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大约在一百丈外的一个小巷口边,竟然有两个醉意熏熏的酒鬼,正在议论他。其言鲁莽,颇有侮辱,然而在那其中,他却也兢惧不已地,骤然看到了往日里,几个曾被他忽略了的小细节。
……
“这小子怎么深更半夜的,从这雾海里走了出来?难道不知今日,是外门弟子每年一次的二月小试吗?”
“哼,多半是什么畏头畏尾之辈,怕丢人现眼,所以找了个借口,蒙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韩兄……高见!”
“咦……那人的腰上,怎么好似缠了一条大蟒?”
“啊……大蟒?哪儿有什么大蟒啊?你喝酒喝多了吧,眼花了吧?”
“喝酒?喝酒!哈哈哈哈哈哈,对,喝酒,来,接着喝酒!反正这双门大校,也没咱哥俩什么事,那暂且就逍遥一夜。等到明日,我兄弟二人就要外遣,也不知……”
……
二月小试!
这四个字,赫然是自己第一次听闻!
而且,光凭那二人的对话,就可猜知,这多半便是宗门对外门弟子进行测验、比试、选拔和奖励之类的定期盛事。甚至于,对于大多数的西院弟子而言,这恐怕就算是比之双门大校,重要性也不会差到哪去。
宗门此举,显然是为了促进外门弟子修行精进,从而催生出更多的练气后期,用以强其实力、增其底蕴。
难怪李部这人,约自己进雾海之时,竟是那般的急切!
明明那时,距离贪宝精鼠的幼崽,结束幼体期,还有着约略两年多的时间,距离双门大校,也还有着足足一载有余的岁月,不论以何者为准,都可供自己二人,准备得更多,计划更有把握,但他,却只给了自己不过堪堪十天的缓冲。
故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即时醒悟了另一件事。
李部曾经的所言所述,竟然都在刻意而为地,避开一些事情!
对于那些能够直接有效地,促进自己提升修为的事物,即便是偶尔涉及到了,他也大多都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反倒是那些,听起来波澜壮阔的盛况逸闻,被他描绘得栩栩如生,令人心驰神往。如此举动,从入谷之后,他与自己的第一次同行,便已经开始了。而剥除了显摆炫耀的目的之后,只怕还有可能,是为了在潜移默化之间,使自己向着“好高骛远”靠拢,进而忽视和轻视身旁之事,弱化自己谨小慎微的心理,最终——
从侧面提高他的胜算!
思虑及此,饶是其人已亡,他竟也是止不住地背脊生寒。
以此人的心机城府,在凡间,去哪里不是一方豪强巨擘?
可这样的人,却死了!而且还死得这般迅速!
倘若武力不足赖,智慧不能倚,那么可恃者,究竟又有何物?
……
心思沉重间,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光景,云山便就走到了一座尚有灯火的,黑木客栈的大门外了。
其楼高有三层,且院墙高广,粗略的一番估计,当可容纳七八十人。门额有匾,铁木染朱,上书“静栖客栈”四字,笔迹遒劲雄健,犹如川流涌壑,怒猊抉石。
看这制式殊异,大气磅礴的模样,似乎是后台不小。
眼皮微抬,目光微转,打量了此地一瞬,他便又重归了无喜无怒,而后弹指,就在那掌柜的,略显凝滞的目光之中,龙行虎步地,毫无慎戒地走了过去。
……
“可有空余房间?”
“有,甲等房尚有数间,皆有平灵阻识阵笼罩,可受筑基境一击而不溃。无论何况,无人可窥,无人可闻,且一日仅需二十颗灵石。”
听到耳边的快语连珠,以及其中恭谨而略异的语调,云山便即刻停下了流转的目光,继先前一次对视之后,再度冷冷抬睑,望了此人一眼。
无法力波动,也确为凡人之身。
不过,倒是挺精于相人。心思转动,不仅快人一步,而且更是深切要害。
此念一闪而过,于是他右臂一抬,当即便在面前柜台上一拂而过,留下了一百颗灵石。
“先预付五日的,令人带路吧。”
话落,端详一瞬尽,云山便也就浑无忌意地,即时转过了身子,双瞳骨碌碌地异转着,开始打量起了,那些之前视线难及的角落。
……
看着眼前满脸疤痕的少年,全无拘谨地,露出了胸背四处的伤痕,掌柜的眸光,便如火引烛燃一般,骤地闪了一闪:“阿四,死哪儿去了?有贵客,甲字号绿水阁!”
“哎——来了!”
也不知是练了有多久了,其目中精芒犹未逝,他居然就毫无别扭地,张眉努目地,吆喝出了一道气质迥异的豪犷大呼。
而紧随其后,竟也是立马就有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如雏鸟唳鸣一般,及时响了起来。
微风一起,一位青衣少年掀起一帘,便碎步匆匆地走了出来,近到了云山的跟前。
其人挽袖而显简练,容朴而透机灵,然眼睛却小小如豆,故而完全看不出痕迹地,凝目盯了云山一霎,复又道了一声“客官随我来”,他便就身形微躬地,飞快地踏上了楼梯,伴着“噔噔蹬蹬”的踩击声,在前方为云山引起了路。
……
略显惊诧地,望了身前的小厮一眼,云山竟是微微愣了一愣!
然也不过一刹的狐疑思转,他便也就收拢了目光,不再置意了。旋即左足一抬,他便慢悠悠地跟上了前者。
这位“阿四”,赫然是有着练气中期的修为在身!
然而这种身份,他却在这客栈里,当着一个小厮,而且还能被一位凡人掌柜的,那般全无敬意地,挥斥与呼喊。
这家客栈的背景,似乎还真是有些超乎想象,而背后那位掌柜的,似也是颇有些地位。
……
不远处,见到二人上楼,那半步未动的掌柜的,便立马沉寂了起来。
一直盯着楼梯间,直到听闻楼上,有了轻微的关门声,及至瞥到柜台里,忽有青光一闪而逝,他这才俗态尽去地,顿然眯起了双眼。
“如此人物,怎地又遽然就冒出来了一个?”
“那一身伤痕,旧者不过数月,新者应在近日。并且其中的,数种妖兽特有的攻击痕迹,就连在我看起来,也都觉得可怖之极。”
“这位——”
“该不会是——”
也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因为听见阿四,已经下了楼,这掌柜的一对青眉骤颦,便就溘然收止了一番意味难明的自语。
而后须臾,关门开窗似地,扭过了头,他便一手托腮,一手敲桌,应着那“咚咚咚咚”的敲击声,百无聊赖地,看起了黑暗中的街道,目光炯炯得,竟似有什么深文奥画,藏于其间而不露。
第0099章 疲乏一觉
自上楼开始,云山开始了一路的观察。
此中的房间,看外观倒是古色古香,颇为端庄。门外皆挂有巴掌大小的黧色令牌,略呈人耳之形,似玉而不润,似石而微透。至于其上所刻之字,则俱是自然万景之名,且魏语与大通言皆有。
据这位阿四介绍,启动平灵阻识阵的阵印,便在各屋房门的反面凹槽之中,与门外的令牌相互吸合,样式相同,且无需特殊法诀,只需注入一定的法力,即可启动,而后便会一直维持下去,直至屋主退房离栈,并且此过程之中的灵力损耗,均由店家供应。
……
行到三楼走廊尽头的门前,见及“绿水阁”三个字,未等此人询问还有何吩咐,云山立时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转目看到阿四下了楼,若有所思地,呆立了一会儿,云山这才双手一前,推开了房门。
迈步而进,面无表情地端详了片刻,确认并无甚么不妥,他便立又转身,关上了背后的两扇木镂门。之后向那令牌伸手一覆,待得法力一涌,一道无色波澜,如湖面扩散的涟漪一般,遍及了全屋,旋又消失无踪,他这才又即时展开了,减了些许疲乏意的神识。
片刻后,发现果然是连屋窗都出不去,他便知晓了,此阵确如掌柜的所说——无论何况,无人可窥,无人可闻。
不过,这恐怕也仅限于普通的筑基境。
好在这种防御力,倒也够了。他也没什么此境之上的死对头,而那种存在,也犯不着跟他一个小喽啰过不去。
只是神识倏而一回,他却还是挥手一拂,伴那流光数闪,便将六面阵旗,Сhā立在了此阁之中,早就预设好了的几个器槽之内。其后取出阵盘,一番施为,他便在这屋内,复又布了一座六树金风阵,紧贴起了外层的无形阵幕。
料想有这双重防护,应该是能保妥当了,他面上才突然浮现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之后蓦地一声喟叹,似是呼出了全部的气力,他的身子,便也就随之松垮了下来,略显了几分佝偻。
随即右足一抬,他就快步走向了里屋。
翕忽之间,见到一张软床,他更是当即就心急火燎地,连忙躺了上去。而后不过刹那,这座静室里,竟然便有了一阵又一阵的,微弱的鼾声,蜂鸣蚊嗡似地响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他的一只脚,都还留在外面,他整个人的摆放,赫然也都还是斜的!
……
直至第四天之后,日上三竿之时,云山才终于是悠悠然地,醒转了过来。
睁开眼皮,双瞳骨碌碌地错开,观察了须臾,复又一聚,而后无神无念地,望了床顶的纱帘半晌,他这才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可是——
这刚一坐起,他的眉头,却又马上皱了起来。
因为他的整个身子,在这一刻,竟是显得无比酸软乏力,似乎是因不妥当地睡了太久,而又体力不支之故。
心生了悟,于是双腿一盘,上身一直,待得吞了三粒辟谷丹,他便即时摆出了打坐的姿势,开始了炼化与行气。
随着《鉴天无相归元玄功》的修习时日渐久,他的身躯,也一直是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到了如今,他倒也没了那种凡人久饿之后,还需缓食遏饥的脆弱了。而且这身子的抗饿耐饥与消食化飱的能力,也产生了相应的增进。故这辟谷丹的效力,往常三日一颗的量,对于他而言,也已然显得有些不够了。
……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右臂一落,光霞一逝,云山便收起了刚刚观阅完的一枚玉简,而此之后,他便眸中带思地,静静地沉吟了起来。
几个储物袋中的物资繁多,但到了眼下,却都已经被他给细细地,梳理了一遍,复又分置了一遍。
数日之前,毙于他手中的侏儒与鹄面人,二人的储物袋之中,合共竟有骇人听闻的上万颗灵石。而且还储有五瓶半的奇孜回元丹,总数五十七粒,虽俱是不入品的,一粒却依旧能恢复他七分之一左右的法力总量,且耗时不过三息,远胜于灵石的回气之效。
这二人比他弱上数筹,但其所携的灵石之量,却比那被狼群所杀的两人,还要多出近倍之巨。如此前后矛盾的事情,委实是又扭曲起了他的判断。他现在,几乎是完全变迷糊了。李部与后四人的差别实在太大,竟是导致他现在,一时也不知,到底该以哪方作为标尺才好。
幸而不久之后,他就该去趟坊市了。探一探物价,此事应当就可估算出个大概,进而帮他重新理清己身所遇之事。
而除此之外,在侏儒与鹄面人的两个二十方大小的,储物袋里面,还有着四枚玉简、一枚灰黑色的龟甲骨片、三只琉璃犄角、八只出自羽、鳞二类的琉璃骨爪,以及两对半仞长的琉璃剑齿。
至于法器,则除了那件焦黑木盾与雀形雕塑之外,还另有两柄白玉簪剑、两片雾天青叶、一面镜器与一方墨砚。
那面镜器,自然是在被他发现的第一时间,就业经被吞噬分解了。而此外的法器,观其气息,竟除了宗门配备的以外,赫然全是上品之阶。
四枚玉简,一为《葵水极寒功》,一谓《叱古焰鲂诀》,一唤《分火拟禁法》,一名《水法常录》。
前二门功法自不用赘言,因为全是宗门所出的,较为高等的主修法诀。至于后二者,《水法常录》记载有三十五种水属术法,皆是练气后期,才可进行初步修习的种类。但对于筑基修士而言,其中的一部分,也仍旧可堪大用。而《分火拟禁法》,则是一种借助特殊禁制,同时凝聚出可操控的,数量颇多的具形火焰的术式。这已然算得上是一种子母连环之法了,对丛竹苞这个意境的参详感悟,颇有助力之效。
那日,鹄面人凝聚出的诸多焰雀,多半便是用上了此法。
不过——
这东西应该是专门为了那枚灰黑色龟甲骨片上,拓印着的,一门名唤《绝焱合灵炼》的,半炼器之法而准备的。
此法之所以被称为“半炼器”,一是因为施展其中法门之后,可以对炼器材料,进行初步粗放式的加工,从而大幅提升最终制器的品质,二则,是因为此法还可用于杀伐攻敌。
通过在至少九个、至多三百六十五个具形火焰的内部,构造出一个玄奇阵禁,那么在围困住所炼之物后,使用者便能够在一瞬间,令之齐齐爆发,合所有具形火焰之威,压聚凝缩,将待炼之物的他部菁华,全数逼入最坚固的部位。
其效用妙奥,精细有加,却也宽宏大气,也不知是如何落在他二人手中的。
然而,这有一利,自然就也有一弊。
如此施为之后,将会在那琉璃之物的内部,留下少量的顽固杂质,而且会蕴含着颇盛的炎力。因此之故,这东西自是不适用于,那些要求纯粹于某属之力的宝器。而至于其中的杂质,虽说顽固,但也依旧是能通过水磨功夫,将之消除化解,只是耗时极多罢了。
这种法门,用在实战对敌之上,倒是与《炎竹乐》其后的四大意境颇为契合。而《炎竹乐》与《风松舞》又同出一源,所以此法多半对后者,也有一定的启示促悟之功。
而且,纵然他这一个时辰,不过是粗略地观了此法一遍,尚未精阅详参,竟赫也是有了一些感悟与体会,略生了几分跃跃欲试之意。
凭借他压固过的深红火焰,一旦以此法,再度束缚式的爆发,其威能绝对是恐怖之极。而在此程度之上,一旦额外配合了《炎竹乐》、《风松舞》之后的形意,那么其威力,就更是难以想象了。
甚至于,只怕是一旦风火融汇,立时便能成为他的杀手锏!
而威力如此巨大之物,操作如此繁复之法,即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心多用,也依然是需要雄浑深厚的神魂识力作基才行。而这,八成也就是鹄面人那日,操纵诸多焰雀杀牛和攻己之时,看起来明显不堪重负的因由。
第0100章 被成为赌注
思及此处,云山便复又忆起了两事。
似乎是因这识海蜕变之故,自己的识力之强盛与凝聚,赫已到了可以略作分散的地步,隐隐约约地,更有着向“一心二用”发展的趋势。
但是——
这异转瞳向双枢瞳的转化程度,却又偏偏是在原地踏步,始终未曾见得一星半点的增长!
然而那日对战侏儒与鹄面人之时,自己首次试用风火相融之法,却又明显是有此事的影子。
这一正一逆,相互背离,却是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经那一试,自丛竹苞与林松茂二境开始,诸形众意倒是又有了些领悟,融合相辅之法亦略有所得。若能静心参悟个一两年,应当就能完完整整地,施展出丛竹苞以及林松茂,乃至是其融合之术。
只是因此之故,却也恰好是暴露出了自己的不足。
那就是因身具灵根,为水火二属之故,导致自身对于风属灵力的体悟和操纵,都弱于火属几分。战时虽能强行糅合风火之力,却总是不能圆融如意,御变从心。那一日,那一式风火相融之术的威能,也应未至顶峰。故以此推断,自己压聚出来的风属灵力,与深红火焰的威力,也必然不是同一层次的。
若能寻一法,提高对风属灵力的掌控程度,那么自身的战力,估计是能即刻就上涨一大截……
……
随思所漫,云山竟又落入到了“贪”之一字,为篾为木,所制成的瓮毂之中,迷兮回兮,不知了出路。
好在——
这般浮想联翩,却也没能长过十息。
因为心生贪念成垢,终究是抵不过心魔所砺,魂澈如魄,堪可为光而逸。
空谷足音般的,一声轻叹忽起,复又摇了摇头,他便就收止住了所有的畅想,斩断了蔓延如飞的乱念。随后又整理了一下腰间的布缕与储物袋,他便双手一撑,轻矫异常地跳下了床,信步当风地走向了门外。
此事多思无益,不过是徒扰己心罢了。
自己能十分清晰地感觉出,这神魂识力的当前状态,还远远不到“一心二用”的地步。且领会和掌控风之道,也非是眼前之事,能不能成,始终是得看机缘。
而此刻天色尚早,坊市中的人,理应也颇为不少。这种打探行情、增加见闻的好时机,可不容错过。
……
向掌柜的续付了十天的房费,又像掌柜的打听了整个坊市的相关讯息后,云山便在那周围人群的,惊异顾忌的目光之中,闲庭游观似地走了出来,直奔了此市正北部的自由区。
东南西北四个坊市,皆是为附近地域的弟子所建,故而其中以西山坊市的规念大,占地略超十里方圆,北山坊市次之,长宽不过四里,至于东南二市,则径不足两里。
整个北山坊市,被一个两条主干道形成的十字,分割为了四部分。西北与东北两个区域,靠近雾海的最外沿部分,大多都是自由经营者摆置的地摊,只需向宗门驻北市的管理者,支付相应量的税费,便可于相应处开张。
而除了地摊之外,数量最多的,便是众势力所开设的固定商铺了。其中最大的四家,分别是兰香坊、古丹楼、莫回阁和白灵万宝行。
这四家在四市,乃至是此域八大宗门,均有分店,俱属于西沧十国之地的大型修真家族。兰、古、莫、白,这四家各自的实力,即便是比之八大宗门,也不过是仅弱上了一筹而已。而四家的各代后辈,如今也有不少,已拜入了八宗门下,深受各方器重。
这十年间,四家拜入白龙谷的后辈弟子之中,风头最盛的,便是白家白茞。而传闻之中,其实力纵然是比之钱录、曾书瑄二人,似也不遑多让,甚至是还犹有胜出。故此人于双门大校上的夺冠呼声,确也殊为不小。
……
心思细理如梳过,故而一路低头沉吟,直至约有了二十息,及至听到了耳边沸反盈天的嘈杂之音,感受到了数十道看向自己的视线,云山这才终于是,蓦地汀了对于心中地图的勾勒。
而后左眉一皱,右眉一挑,半是厌恶,半是好奇地,他当即就望了过去。
秋风扫落叶般地,环睹了这群人一眼,他便业已知晓了,此处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居然是有两拨人,在此开设了赌局,而其赌的,则赫然是哪一方,能够收购掉自己一身的东西!
这两个小团体,一方七人,一方八人,且多是身染泥迹的莽汉,似是刚从雾海中的某地出来,走了一路,竟然就留了一路的厚厚黄尘。他们也不知是摸爬滚打了有多久了,眼力竟然练得尖敏毒辣得,一眼就看穿自己的虚实与来路。
只是——
就凭这番口无遮拦的赌言,若非是宗规有叙,“白龙谷内、试武场外不准动武斗法”,那么今日,恐怕是非得让他们通通学乖不可!
这世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被当作赌注,甚至是货物!
一念闪逝,于是目光骤凕,突地一声冷哼,伴那戾念一泄,倏如狂海怒啸,他面前凑上来的这两人,便直感是被什么嗜血凶兽,给阴森森地盯住了一般,立马就滞在了原地。
他们满腔的热络之语,一时之间,竟好似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般,以致于受这一眼之后,居然就讷讷不知言了起来。
然也就在这一霎,就在这二人身形微滞的短暂时光里,云山却是猝然双足一动!
应其法力一激,他的身子,便突然化作了无数青白麦黑,四色交杂的残影,紧接着,就如无声疾雷一般,卷烟起尘地,从其对面疏松稀落的人群里,若石旁惊湍般地,穿Сhā了过去。
烟尘一刹弥天起,恍如万马奔腾行!
这附近的观望之人,在这狂风过境的一瞬间,居然立时就参差不齐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其中数人,因为完全未能料到,会遇到此种情况,又因自身的反应,颇为不慢,所以心念一动,竟已就堪堪取出了各自的看家之物。
可是——
这一见风尘起,他们却又陷入到了,无限的尴尬与凛然之中。
因为自己眼前的此人,根本就没有对自己动手的打算,所以是白取了兵刃,白招了法器。然而更骇人的,却是倘若他欲取自己性命,那么自己此时,就已然毙了命,所以取了也没用,因为慢了。
……
数息后,“咳咳咳咳”的声音终于止息,于是此地,立时便又重归了嘈杂。
“他娘的,这厮也忒缺德了点!”
“从哪儿冒出来的混账东西?!洒家又没惹他!”
“哼,若不是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玩意儿,硬要起哄打赌,怎会惹怒如此人物?!”
“你他娘的这是几个意思?!”
“唉,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老子怎么跟你们这些腌臜货,走到了一块儿?平白无故引人怒!”
……
第0101章 乱与怒
不到二十息的光景后,云山便已走在了自由区的长街上。
放眼望去,身侧两旁皆是长七尺、宽三尺的白布地摊,左右相距约有两丈,前后之距则约有半丈。此街绵延颇远,故以眼前所见的进行估算,合共当有六百多处地摊,刚好是差不多四里的长度。而每一处地摊上,货物多者,更是高达二三十余件,少者亦有四五件。其中大多数,是简单处理过的妖兽材料,剩余的小部分,则是一些旧损的法器,至于灵符道箓与丹丸药石,亦不如何罕见。
如此地域,气氛却并不如何喧闹,反倒显得秩序井然。多赖宗门管理之功,他行走在此间,心神倒是颇为安宁,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暴躁与凶戾。
只是——
感受到泥丸宫中,那不断加剧震颤的两面镜虚之镜,他的表情,就隐隐又变得怪异了起来。
也不知,这附近到底有多少件镜器灵材?这般剧烈的震颤,简直就像是那些山崩地震之前的泥尘与石砺,一个劲地在欢欣热舞。
今日,看来是别想安安静静地打探消息了。
不管如何出语,不管如何行止,恐怕都会招致怀疑。人一旦受了刺激,心神大乱之下,想象力与找茬的能力,都会无限制地放大。一旦自己被某人抓住不放,引起了旁人的共鸣与怀疑,那就铁定得成群轻折轴之局。
所以——
还是闭嘴为上。
念及此处,云山的眼角,便蓦地拉了下来。外无异色,然那眸中,却隐有无奈与怜悯,只是其双瞳,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就开始骨碌碌地异转了起来。
其后的时光里,他便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之中,一边缓步行走着,一边则速观两旁琳琅满目的货物材料,然后与脑海中的记忆,相互印证,相互对应,继而进行修正与补充,从而增其见闻、丰其阅历……
他的神识,经岩洞那日的异变提升之后,目前所能直线延展的极限距离,具体的数值,应是三百十五丈零一寸,折算起来,接近一里半。而最近的一块镜器,则是在此时立身之处的,约莫七丈之外的,右边的那处地摊上。所以粗略估计起来,一次便能将整个自由区的,镜器灵材吞噬个四分之三。
就是不知,此番过后,能否再愈合一道镜上裂隙?
不过——
以那次的经历推断,只怕多半是不能了。可以与万年乃成的水寒印天镜晶,相互比肩的镜器灵材,这整个北山坊市,都未必就有。
算上兰、古、莫、白四家灵商总部的库藏,或许倒是能凑出恢复一两条裂隙的特殊灵力。
……
眼瞳轮转,思绪翻飞,大约三盏茶的时间,云山才差不多走过了一里半长的街道。
察觉距离已至,他自然是倏地一下,就顿了下来,伴那视线凝至一旁,其脑中神识,便向着四个方向,来回扫荡了起来。
他知兵贵神速,滞必生变,故而其神识化丝和延伸的速度,均是快至极巅。亦因此之故,其一时之猛,竟是既如龙首积雪之崩,也似海浪冲陆作啸,刺激得这条街道之上,当即就有七八个人,像是闻到狮豹动静的羚羊麋鹿一般,蓦地停下了交谈与行进,头颅急转着,四处张望了起来。
“好生奇怪,我怎么感觉,好像有哪位师叔师伯来了?”
“这是?筑基修士的神识?怎么有些似是而非,宛如——”
“怎地如此蛮不讲理?”
“是哪位——”
他们几人遽而受惊,自然是立即就作出了一副或不满、或疑影的样子,然而,其人口中一语未尽,这整片坊市,便忽然喧闹了起来。霎时之间,竟直如一泓冰水,被那大日突然煮沸了一般,尽是起伏不断的惊呼与惨嚎!
“什么玩意儿?!”
“什么鬼东西?!”
“啊——”
“怎么可能?我的岩元镜怎么不见了?!”
“你的也是?我这才摆上去的濯沐铜镜,也不见了!”
“那边什么动静?”
“似乎是丢了什么东西。不过这怎么可能?众目睽睽之下——”
“莫非闯进了什么邪灵魔魂不成?”
……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匆忙逃离,有人大声咒骂,有人满目凝重,有人动用符禽纸鹤传讯通息,有人招出护身法器开始防备,有人心惊胆战、摆首四顾,有人细细观详、苦苦思索,诸般景象,不一而足。
而云山此时,则是装出了满脸的呆愣神色,直直地看着右侧一位,正上蹿下跳的白衣老者,似是极为不解,怎地刚才还是一副仙风道骨、万事不扰的,世外高人模样的老爷爷,骤然就变成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市侩小人?骂骂咧咧的,脏话不绝,痛哭流涕得,好似才受地痞恶霸欺凌过的屠夫泼妇一般。
然而——
就这俯仰之间,此人见得云山的傻里傻气、怪模怪样,便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乎,怒色一涌,他便再也顾不得畏忌云山的外相了,怪嘴蓦地一张,夹杂着些许腥臭,在那风中溅涎之际,立马便是一声呵斥!
“呔——!”
“小鬼头!”
“是不是你他娘的,偷了老子东西?!长这么一副凶恶嘴脸,到底是谁他娘的,把你生出来的?也不……”
……
偷了人家的东西,云山心中,当然是还良心未泯地,保留着最后的一分歉意。可是此时此景、此言此语,却是即刻就成了一场熊熊而燃的烈火,腾地一下,就将那残存的歉意与冷静,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甚至于紧随其后,那被勉力压下的心魔,又如那化尸溶肉的酸水一般,在他的胸腔里,到处腐蚀了起来!
心中魔逞,自然形现,于是乎——
双拳暴握如龙攫!
法力鼓涌若泉殷!
鼻翼抽动犹獒怒!
嘴角频颤宛弦泣!
内眦上拱似鸷腾!
在那眸中血丝弥漫,雾气渗汩如坝溃之际,他当即便是一声闷雷砸地似的低喝!
“你该死!”
伴之而出的,更有浓如羹糜般的杀意与戾气!
那是深入雾海,搏妖斩兽,九死一生,百战乃凝的凶煞之威!
妖见亦怖,何况人乎?!
而骁徒泄怒,其人又何敢再侮?!
于是乎——
就这一语,不暴不吼,竟不但是震住了这位白衣老者,更是让其周围的十余人,亦骤觉全身凛凓、汗毛倒竖,直感有生死危机,化剑突临!
就这一语,这周围数丈之地,竟是登时就安静了下来,对比四处之喧闹,就如同是一寒冬腊月的火炉里,被乍然泼了一大桶冰水一般!
而炉中泼水,自然就该火熄。
于是这沉凝死寂的气氛,立时就如夏夜里的喧天炸雷一般,携忿藏恨地,极速扩散了开来!
第0102章 须普,兼贺
可是——
这寂静刚扩,便在周遭百十余人,陆陆续续地,投来惊疑凝重的视线之时,却突有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从十几丈外的巷尾里,如一跃地而起的旭日阳乌一般,猛然扑进了这片冰寒。
“狐老三,怎么又是你!?”
其言义正,虽有呵责之意,语义也近乎斥骂,却并不显得如何尖厉暴躁,反倒是,似那待天巡狩的钦使一般,蕴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堂皇威严,以致于霎那之间,竟然就将云山凝聚出来的凶煞之威,冲荡成了一片残垣断壁。
陡感安全,此间众人,也终于是暗自庆幸地,赶忙松了一口气。
于是乎,此街再复喧闹之际,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收兵解备声,便有一连串的请安之语,恭谨无比地,相继响了起来:“见过须普师伯,见过兼贺师叔。”
却是两位黑衣真传,远远地出现在了巷口。
一位身着普通黑裳,气质沉稳,而面容普通,年岁差不多三十出头。
一位身着银丝黑袍,额角生疮,且泛黑流脓,貌如金刚怒目却不恶。
……
察觉身旁的动静,云山却还依旧是不管不顾地,杀气腾腾地,盯视着那位,污辱了他娘亲的白衣老者。直到那“须普”二字,被众人山呼而出,旋又有两串气质迥异的脚步声,渐渐传入了他的耳朵,他才终于是微微一滞地,收起了那副鼓吻奋爪的狞容。
其后瞬间,两只瞳珠骨碌碌地一扩,他便分而注视起了,自身右前侧的白衣老者,与左前方的一个小巷入口。
见得那巷口,旋踵之间,便冒出了两位黑衣道人,且其中果真有一位,是曾于藏经阁中,教诲过自己的须普,他便真真正正地,完整彻底地,敛去了鼓动的法力真元,藏起了满身的杀气戾意,之后身子一转,当即就折柳似地,异仇敬地弯下了腰:“弟子云山,见过须普师伯,见过兼贺师叔。”
……
长街内侧的巷口拐角处。
那位被称为“狐老三”的白衣老者,睇见云山浑身疤痕,跣足赤膊的野人模样,感知到云山凶横暴戾得,令他毛骨悚然的恐怖气势,复又目睹云山双瞳异转,如鹰转盼的怪异眼睛,却是只觉得自己此刻,赫然是对上了一只,来自荒服要蛮的嗜血妖魔。
因其冷汗涔涔,因其兢兢惧惧,在这身子颤抖不停,唾沫吞咽不休之际,他那紧绷不懈的心神,竟是堪堪在须普、兼贺二人走近之时,才迟缓艰难地,反应了过来。
感应到身侧一道,略显不悦的视线,他便知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
于是乎,面色惶恐地,逃难躲灾似地,掠过了视野中的云山,他便头垂抢地地,骤然躬下了枯朽的腰身:“师伯师叔恕罪,弟子只因一时间被云师弟的气势所慑,所以才忘了行礼。”
……
听到这种解释,兼贺立时就是一声轻笑,然其虽不再置气,却也并不曾应他,反而是颇为惊异与欣赏地,转过了目光,望向了云山。
然而——
他这才欲出语,却又忽然听到,自身左侧,竟有一道饱含殷切之情的声音,即时响了起来。
“原来是你这小子啊!”
“哈哈哈哈,看来这修行倒是颇为刻苦,实战历练也很是不少,甚至,是有些过了。”
“只是,你这身子骨还未长成,就如此鏖战厮杀,事后可得用些固本培元的灵药才行啊。千万莫留下了暗伤,碍了日后的修行与突破。”
却是须普,见到云山体外褴褛的衣衫,与一身丑陋的伤痕,复又察觉云山再度精进过的法力修为,登时就生出了极大的快慰之感。
一时之间,他竟只觉得这白龙谷,已然后继有人了。于是一番由衷的训诫之中,便出人意料地,与其往常形象相违地,多了一分极罕见的、极明显的关心与看重。
然则却也因此,他这无意之间的一番话,竟是当即就令其周围的闻声之人,满脸错愕了起来,乃至于此后须臾,众人投诸云山身上的视线,便如其旁的兼贺一般,沁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业已不再是单纯地,因其实力外相而惊异了。
……
伫立那处的云山,忽而闻言,心中便又猝然生出了些许暖意,而其僵硬冷厉的面庞,赫也随之就柔和了下来。于是乎,他那才直的背脊,紧接着便又在脖颈部位,毕恭毕敬地弯了下来。
“多谢师伯挂念,云山记得了。”
……
须普挥了挥手,意示无需多礼,随即就昂首一扬,如狼王登高啸月一般,猛地发出了一声大吼。其音铿锵,虽不震耳,却是骇人之极地,声覆了整个北市自由区,足足四里之广的地域,清晰洪亮地,灌进了此处每一个人的脑海。
“刚才这北甲街,到底发生了何事?居然能造成那般混乱,引使尔等破坏秩序,以致喧腾粗鄙,竟如一菜市赌场!?”
一语出,见得隐有绝不对劲的轻微骚乱,须普立马便是炭眉一皱,显出了几分疑忌与慎重。好在,却也不过弹指,其目光一霎陡转,旋即便又是一喝,及时镇下了此间的喧繁:“狐老三,你先说!”
……
听到一声如龙如虎的暴喝,这狐老三的身子,竟是当即就猛地一震!
观其如乌龟受惊一般,乍而缩头的模样,明显就是畏之甚深,怕之已久。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也不好忤逆这位,向来就以脾气暴躁著称的宗门长辈,于是神色发苦之际,他便就颤颤巍巍地,急忙接起了须普的问话。
“回禀师伯,大约半盏茶的光景之前,就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坊市中有许多人,居然都莫名其妙地,丢失了摊位上贩售的物品。”
“弟子的也同样如此,就在这眼皮子底下,一块芳滑古镜的碎片,突然就鸿飞冥冥,不知所踪了。”
……
朗朗乾坤?
眼皮子底下?
鸿飞冥冥?
还是很多人?
这怎么可能?!
大白天见鬼了不成?!
听到如斯言语,须普的一双浓眉,顿时就挤得更深了些。
与右侧的兼贺,面面相觑地,对视交流了一眼,之后沉吟了片刻,他便当机立断地,复而又是一喝:“丢失货物者,轻声自叙己身所见所感,尽量详细!其他人等,原地等候,勿多言语,扰我心神!”
两语道完,他便猛地闭起了眼睛,伴那睑下瞳珠,皮影似地一动,他眉心之内的滂溏神识,便遥遥无际地,迅速展了开来,如风入瀚海一般,携尘鼓浪地,裹起了此间的每一个人。
只是——
这漠中风起,自然便该有沙舞丘移。
于是乎,在他的神识,扫过长街的一刹那,掩在这其中数人,很快就表露出了零星点点的异况,或是玄眉一拧,或是眼角一跳,或是头颅微转,或是满目狐疑,虽不尽相同,却终究是有别于其外大部。
须普观照得此,当即就直感有异,于是心念一转,他立刻便用起了神识传音的法门,抛下了其他人,专心致志地问起了这几人。
……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须普便收回了来回扫荡的神识。
双眼蓦地一睁,精光暴闪间,脑袋一转,豹眸阴沉地扫了四周一眼,他便无波无澜地,下起了似乎此事毫不关己的吩咐:“好了,尔等各自散了吧。”
此语一出,他便就静立不动了,其口中亦不再有言,只是那目光,却全无放弃之意地,在那骚动再起的人群里,不断地徘徊着。也不知其,到底是发现了什么线索,还是纯粹只为了示威与诈人。
……
听到顿时没了下文,此街诸人,便也知肯定是遇上了棘手难缠的家伙。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位须普师伯,往日可是宗门最顶尖的存在之一≥然如今他已衰败,可其手段与实力,却也绝对不容小觑。
然而现在,却连这位都没了办法,那么他们这些练气境的小辈,又能有何等作为?
恐怕,也只能是自认倒霉,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惊悸哀愁一刹生,当即就如一场瘟疫,极速弥漫了开来。
于是乎,窃窃私语间,惴惴不安间,不过数息的光阴,这北甲街里的修士,竟然就凭空散去了九成还多。只留下了八九个不信邪的,或是稀罕之前缴纳的灵石税费的,依旧故我。有的是老神在在,不以为意,有的则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而云山看到此幕,自然也是乐见其成,欣然受之。于是转眼之间,他便如莲上露水,滴入了淤泥一般,不动声色地,就混进了再显嘈杂喧乱的人群,随着他们远离了这条街道。
第103章 二人去,二人来
待得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一旁久立不语的兼贺,这才终于是皱着眉头,开起了口,满是担忧与焦急地,道出了长抑的戒虑:“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是有了头绪?”
……
因街罄而目止的须普,此时闻言,却是倏地一下,就又转过了脑袋。
一眼乍瞥,睇见一丝情真意切的忧色,他那异泽深藏的眸子,竟如古井重波了一般,立时就闪了一闪。但这一时半晌,他却也未即刻应声出言,而是阴晴不定地,细细思虑了片刻,才略显迟疑地,向其解释了起来:“我也不知,到底是何种生灵,缔造了这般异事。”
“总共二十八人,丢失了合共三十一件镜类法器,或完整,或残缺,品阶不等,下品法器到上品法器都有。另有两人,则是丢失了一颗蓝焰钴钻晶,与一份姬氏冰银汞。”
“据数位弟子证言,在此事发生之前的半息,曾有类似于神识的波动,来回扫荡过三到四次。此外,失物者中,相聚最遥远的二者,距离约是五百七十七丈。”
……
“镜类法器——”
“蓝焰钴钻晶——”
“姬氏冰银汞——”
“类似于神识——”
“莫非是一位筑基修士,潜入此地,进行了偷盗不成?”
“竟然专门偷一些低等的法器与材料,而且还全都是与镜器有关之物?”
“只是,什么又叫类似于神识?神识便是神识,难道还能既是又不是不成?”
兼贺得听回言,喃喃连顿之际,自是眉头轻蹙。而那迷惘与狐疑,既宛自问,却也更像是在质疑与盘问。
然其中所摘,虽个个一针见血,却奈何,作为第二观察者的须普,也毕竟是不曾亲历,故而光凭那几人的事后之言,他根本就回答不清,也完全是没能力回答得清。
他能够回报的,到头来,却也只能是一声苦笑。
“那几位弟子,皆是头角峥嵘之辈,应当不至于感应出错,更不至于会全部感应出错。一言以蔽之——”
“差不多,便是说,那种波动与我的神识相比,形似神非,因而似是而非,缥缈虚幻,却又雄浑厚重!”
……
如此模棱两可,甚至是重重复复的回答,竟然会从一位昔日剑心通明的,人的嘴中说出!若换在平素,又或是从他人口中听到,兼贺自是决然不信。
然而此下——
却也由不得他不信!
于是乎,一双纤纤似柳的青眉,顿时就拧得更紧了些,犹是一团交缠纠葛的乱麻,却也更若那包子皮上的,沟壑纵横无算,而汤汁不可借此泄的褶子。
“难道是什么筑基境的邪灵异种不成?”
“可是,这种东西又怎么可能不惊动监察殿,就大剌剌地闯入谷中?”
“倘若真有如此手段与实力,难道又会是一个疯老头不成?如出一辙的,全不伤人性命,但却又卯足劲地行偷盗之事——”
“唔,偷盗?”
“偷盗!”
见得自家师兄也愁闷无解,计不能出,兼贺的两唇之中,便自然而然地,又响起了一番拷问式的自言自语,然而当他,堪堪第三次,掠音于“偷盗”二字之时,却是突的一下,就双目圆睁了起来!
这一瞬间,他竟似福至心灵般地,猜知到了什么似的,脑袋一转,便与同样醒悟过来了的须普,再度对视在了一块。
四目相接,一时之间,此处的气氛,竟然就如那火上正涫的米羹一般,变得极端凝滞了起来!
“莫非——”
“它是为了白灵万宝行的隆彩清水镜而来的?!以这种玄奇诡异的本事,恐怕那两颗洗络盛血丹,也未必就能保得住!”
“走!”
话语不约而同地,一霎而落,他两人居然当即就如睹日的愚人一般,目中闪起了极盛的精芒,乃至于其后须臾,伴那脚下泥尘一起,身外亮纹如画,他们更是就猝然消失在了原处!
也不知是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竟赫然是急不可耐地,使出了非筑基不可习的破禁法诀,挣脱了此间的锢空禁制,纵跃上了此间的屋顶,按照一条笔直的轨迹,极速掠向了北市一地!
……
便在离开北甲街二十息后,正往坊市东北部行去的云山,竟是突闻有人,远远地叫唤了自己一声。
除了死在他手上的李部,他在这白龙谷中,应该是没什么熟人了才对。
这里——
是问路?
还是问异?
一眉微挑,神色诧异间,他便即时转过了身来,双目骨碌碌地一开,就分别打量起了,从一个自己刚经过的巷口,走出来的两道白衣人影。
左边一人的身形,高出自己不到一寸,年纪应与自身相仿。然其长相,却是比自己俊秀得多。
而观其目高于顶,矜纠收缭的模样,恐怕也是一大势力的后辈弟子。
右边一人的步履,则微微超前。身高八尺,面容冷峻,浓眉如刀,目若悬珠,且左手虎口之上,还印有一道奇怪的朱红色光纹。细细看去,却是有两条蝌蚪状的扭曲之迹,在其肤表之下、血肉之中,相互叠交,而略呈十字。
此印此时,竟正虚虚实实地,闪烁着眨眼似的星芒,且那其中,似蕴含有极其磅礴而内敛的灵力,以致粗而感之,一会儿若一藏于巨泽下的潜龙,一会儿又像是一把封于破鞘中的神锋,既让人辨不分明,却又能使人时时刻刻地,察觉到某种致命的威胁
就这一目望之的工夫,云山竟只觉得双瞳之内,好似有千万只针砭,在轮番刺击一般!
痛欲泪泫,心生凛然之际,他便右目骤阖,调运出了一股真元,将之团团包裹了起来。
三两息之后,感觉好受了些,他这才蓦地开口,止住了业以靠近自己,不足一丈之距了的两位白衣人。
“不知二位师兄,找我何事?”
“啊,还请师弟勿怪,常某这番冒昧,是想问问这一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地突然有那么多人,从这北甲街附近,匆忙涌向别处?”
看着左边那少年隐隐不屑的目光,云山心中,当时便略有薄怒。
好在其年岁虽小,却已有了不形于色的能力,故而听及右边这人,还算是谦逊有礼的话语,他便强行忍着拂袖而去,与看向那道朱色光纹的欲望,将视线转了过来,端详无忌地,望向了此人的眼睛。
“我亦不知详情,只知似是进了什么妖魔邪灵,导致同一时间,有多人失窃。刚才须普师伯与兼贺师叔,一同来过了,也查探过一番,就是不知现在,是否已然有了什么发现。”
……
听到“须普”与“兼贺”二人的名号,眼前二人尚存轻松的面色,登时就变得凝重了起来。然而,还不过刹那,那少年郎的神情,却又忽如风云激幻,骤地一变!
双眉一竖,眼神一厉,他竟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怒火!
“不对!”
“你撒谎!”
“哪有什么妖魔邪灵,可以无声无息地,越过雾枫汇海大阵进入这里?!”
“何况监察殿中,根本就无有此事的记录!再而言之,若真是有什么妖魔邪灵,此地又怎地全无战斗声响?”
“在我面前,你还不如实道来!”
……
简直就是蛮不讲理!
好心好意地,为你二人答疑解惑,而今一语尽实,也毫无不尊与促狭,竟然凭那一己之妄断,就大放厥词,戟指而怒?!
卒然闻此横言狂语,云山的脸色,蓦地便是一沉!
于是乎,无袖之臂,倏而一摆,无靴之足,霍地一跨,他便欲转身背过此二人,绝裾而去,往别处:“言尽于此,告辞了。”
他欲抛下此间争端,亦欲偃伏未起之干戈,却怎料——
那少年郎左手一晃,五指遽而化爪,灵元暗涌间,便如鹰拿雁捉一般,阴风猎猎地,袭向了他的右肩。
此人见得云山拂了他的意,逆了他的愿,竟是当场就怒涌如狂,植发冲冠,乃至于情急之下,迈步一追,伸手一抓,他便赫赫炎炎地,施出了擒龙缚凶之技,欲以之一逞私刑!
第103章 二人去,二人来
待得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一旁久立不语的兼贺,这才终于是皱着眉头,开起了口,满是担忧与焦急地,道出了长抑的戒虑:“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是有了头绪?”
……
因街罄而目止的须普,此时闻言,却是倏地一下,就又转过了脑袋。
一眼乍瞥,睇见一丝情真意切的忧色,他那异泽深藏的眸子,竟如古井重波了一般,立时就闪了一闪。但这一时半晌,他却也未即刻应声出言,而是阴晴不定地,细细思虑了片刻,才略显迟疑地,向其解释了起来:“我也不知,到底是何种生灵,缔造了这般异事。”
“总共二十八人,丢失了合共三十一件镜类法器,或完整,或残缺,品阶不等,下品法器到上品法器都有。另有两人,则是丢失了一颗蓝焰钴钻晶,与一份姬氏冰银汞。”
“据数位弟子证言,在此事发生之前的半息,曾有类似于神识的波动,来回扫荡过三到四次。此外,失物者中,相聚最遥远的二者,距离约是五百七十七丈。”
……
“镜类法器——”
“蓝焰钴钻晶——”
“姬氏冰银汞——”
“类似于神识——”
“莫非是一位筑基修士,潜入此地,进行了偷盗不成?”
“竟然专门偷一些低等的法器与材料,而且还全都是与镜器有关之物?”
“只是,什么又叫类似于神识?神识便是神识,难道还能既是又不是不成?”
兼贺得听回言,喃喃连顿之际,自是眉头轻蹙。而那迷惘与狐疑,既宛自问,却也更像是在质疑与盘问。
然其中所摘,虽个个一针见血,却奈何,作为第二观察者的须普,也毕竟是不曾亲历,故而光凭那几人的事后之言,他根本就回答不清,也完全是没能力回答得清。
他能够回报的,到头来,却也只能是一声苦笑。
“那几位弟子,皆是头角峥嵘之辈,应当不至于感应出错,更不至于会全部感应出错。一言以蔽之——”
“差不多,便是说,那种波动与我的神识相比,形似神非,因而似是而非,缥缈虚幻,却又雄浑厚重!”
……
如此模棱两可,甚至是重重复复的回答,竟然会从一位昔日剑心通明的,人的嘴中说出!若换在平素,又或是从他人口中听到,兼贺自是决然不信。
然而此下——
却也由不得他不信!
于是乎,一双纤纤似柳的青眉,顿时就拧得更紧了些,犹是一团交缠纠葛的乱麻,却也更若那包子皮上的,沟壑纵横无算,而汤汁不可借此泄的褶子。
“难道是什么筑基境的邪灵异种不成?”
“可是,这种东西又怎么可能不惊动监察殿,就大剌剌地闯入谷中?”
“倘若真有如此手段与实力,难道又会是一个疯老头不成?如出一辙的,全不伤人性命,但却又卯足劲地行偷盗之事——”
“唔,偷盗?”
“偷盗!”
见得自家师兄也愁闷无解,计不能出,兼贺的两唇之中,便自然而然地,又响起了一番拷问式的自言自语,然而当他,堪堪第三次,掠音于“偷盗”二字之时,却是突的一下,就双目圆睁了起来!
这一瞬间,他竟似福至心灵般地,猜知到了什么似的,脑袋一转,便与同样醒悟过来了的须普,再度对视在了一块。
四目相接,一时之间,此处的气氛,竟然就如那火上正涫的米羹一般,变得极端凝滞了起来!
“莫非——”
“它是为了白灵万宝行的隆彩清水镜而来的?!以这种玄奇诡异的本事,恐怕那两颗洗络盛血丹,也未必就能保得住!”
“走!”
话语不约而同地,一霎而落,他两人居然当即就如睹日的愚人一般,目中闪起了极盛的精芒,乃至于其后须臾,伴那脚下泥尘一起,身外亮纹如画,他们更是就猝然消失在了原处!
也不知是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竟赫然是急不可耐地,使出了非筑基不可习的破禁法诀,挣脱了此间的锢空禁制,纵跃上了此间的屋顶,按照一条笔直的轨迹,极速掠向了北市一地!
……
便在离开北甲街二十息后,正往坊市东北部行去的云山,竟是突闻有人,远远地叫唤了自己一声。
除了死在他手上的李部,他在这白龙谷中,应该是没什么熟人了才对。
这里——
是问路?
还是问异?
一眉微挑,神色诧异间,他便即时转过了身来,双目骨碌碌地一开,就分别打量起了,从一个自己刚经过的巷口,走出来的两道白衣人影。
左边一人的身形,高出自己不到一寸,年纪应与自身相仿。然其长相,却是比自己俊秀得多。
而观其目高于顶,矜纠收缭的模样,恐怕也是一大势力的后辈弟子。
右边一人的步履,则微微超前。身高八尺,面容冷峻,浓眉如刀,目若悬珠,且左手虎口之上,还印有一道奇怪的朱红色光纹。细细看去,却是有两条蝌蚪状的扭曲之迹,在其肤表之下、血肉之中,相互叠交,而略呈十字。
此印此时,竟正虚虚实实地,闪烁着眨眼似的星芒,且那其中,似蕴含有极其磅礴而内敛的灵力,以致粗而感之,一会儿若一藏于巨泽下的潜龙,一会儿又像是一把封于破鞘中的神锋,既让人辨不分明,却又能使人时时刻刻地,察觉到某种致命的威胁
就这一目望之的工夫,云山竟只觉得双瞳之内,好似有千万只针砭,在轮番刺击一般!
痛欲泪泫,心生凛然之际,他便右目骤阖,调运出了一股真元,将之团团包裹了起来。
三两息之后,感觉好受了些,他这才蓦地开口,止住了业以靠近自己,不足一丈之距了的两位白衣人。
“不知二位师兄,找我何事?”
“啊,还请师弟勿怪,常某这番冒昧,是想问问这一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地突然有那么多人,从这北甲街附近,匆忙涌向别处?”
看着左边那少年隐隐不屑的目光,云山心中,当时便略有薄怒。
好在其年岁虽小,却已有了不形于色的能力,故而听及右边这人,还算是谦逊有礼的话语,他便强行忍着拂袖而去,与看向那道朱色光纹的欲望,将视线转了过来,端详无忌地,望向了此人的眼睛。
“我亦不知详情,只知似是进了什么妖魔邪灵,导致同一时间,有多人失窃。刚才须普师伯与兼贺师叔,一同来过了,也查探过一番,就是不知现在,是否已然有了什么发现。”
……
听到“须普”与“兼贺”二人的名号,眼前二人尚存轻松的面色,登时就变得凝重了起来。然而,还不过刹那,那少年郎的神情,却又忽如风云激幻,骤地一变!
双眉一竖,眼神一厉,他竟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怒火!
“不对!”
“你撒谎!”
“哪有什么妖魔邪灵,可以无声无息地,越过雾枫汇海大阵进入这里?!”
“何况监察殿中,根本就无有此事的记录!再而言之,若真是有什么妖魔邪灵,此地又怎地全无战斗声响?”
“在我面前,你还不如实道来!”
……
简直就是蛮不讲理!
好心好意地,为你二人答疑解惑,而今一语尽实,也毫无不尊与促狭,竟然凭那一己之妄断,就大放厥词,戟指而怒?!
卒然闻此横言狂语,云山的脸色,蓦地便是一沉!
于是乎,无袖之臂,倏而一摆,无靴之足,霍地一跨,他便欲转身背过此二人,绝裾而去,往别处:“言尽于此,告辞了。”
他欲抛下此间争端,亦欲偃伏未起之干戈,却怎料——
那少年郎左手一晃,五指遽而化爪,灵元暗涌间,便如鹰拿雁捉一般,阴风猎猎地,袭向了他的右肩。
此人见得云山拂了他的意,逆了他的愿,竟是当场就怒涌如狂,植发冲冠,乃至于情急之下,迈步一追,伸手一抓,他便赫赫炎炎地,施出了擒龙缚凶之技,欲以之一逞私刑!
第0104章 青山何意会云风
实在是欺人太甚!
感应至此,云山自是一怒,然而其肩刚作旋风而转,其步刚如电蛇而行,正要出手反击,却有人抢先了一步!
却是那位高大男子,右臂一抬,大袖一拂,便忽地使出了一股子硬劲,如鞭绳拧麻一般,猛地笞击在了,那少年的手背上面。
“啊!”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这个小杂种竟胆敢骗我们!我定要——”
此人因受击之故,骤然吃痛之下,竟立时便大呼大叫了起来。
然而——
这愤恨出语间,他却还不欲停息!
狞色再浓的刹那,他那滞后的左足,顿时就往前一并!
左手痛而回缩,其右臂却是立马就替了上去,再度化爪,迎上了转身而回的云山!
只是——
这般应急之变,却终究是没能完成。
因为其臂刚换,五指如鹰,却尚未攫击而伸,便猝有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霆电雹,饱含怒意地,乍然响在了他的耳旁!
“住口!”
“你再不收敛,再如此蛮横,我今日便请求宗门,收回你这一身修为!”
“这般孟浪粗暴,你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别人手上!当个凡人,安度一生,也好过二伯为你伤心劳神!”
……
那白衣少年闻此喝语,竟是像一只受惊的雏鸟一般,当即就打了一个激灵!
其双目遽而一红,居然立马就蒙上了一层雾气,即时便欲泫然而泪!
然而此景刚现,猛地吸了吸鼻子,他便将之强掩了下来。而后身子不动,脑袋一转,他便直直地撇向了右侧,望起了右旁无文无画的墙壁。至于他那抬起来的,还未过胸的右手,则是僵而一颤地,气急败坏地,亦甩垂到了右侧,紧紧地捏起了拳头。
……
云山左臂迎风而起,正拟龙爪而出,顷刻便将硬碰硬地,施展出极凌厉的反击,以惩戒其人之狂傲无礼。
可是——
其内中锋芒,尚未来得及显化,就也被那一道喝雷,硬生生地,给止在了原地!
如此一幕,却是因他纵然怒盛,脑中神智,也依旧犹处掌控之中。
这少年郎的大哥,口中厉斥虽严,但那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情意,他又怎会听不出来?
一瞬共鸣,而后睹物思人之际,再一看到那少年郎,转头之时,怒瞪自己的样子,他那胸腔中的愤念,便也就如遇上了暴雨的山火一般,陡然熄灭了。
这幅稚童躁怒的画面——
他也不知怎地,一刹之间,竟在那背后,看到了几道很模糊的影子。
明明渺漫得,像是天边的云和风,影影绰绰得,宛是泡沫上映出的彩虹,但那些人影,却又偏偏音容犹在,笑貌如常,熟悉清晰得,好像他不过就是下了一次山,晚回来了几天而已。
好像一切都没变,一切都还是原样,一切都在等着他去拥抱。
然而——
好像也终究只是好像。
这些东西,再也不会是真的了。
忽然之间,贪婪而放纵地,舒了一口气,而后伴着一声轻叹,他的身子,便骤然佝偻了些许。
其后须臾,踏着突然变冷了的青石路,他便晃晃悠悠地,走进了一片渐浓的夕色。
……
那高大男子双眉一皱,正欲再度呵斥其弟,却又神情一滞,蓦然停了下来。
因为那一声轻叹,竟是如此的怪异,怪异到令他,居然从这落寞离去的少年郎身上,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些掩在落日余晖里的,老朽将枯的暮意与死气。
疑惑不解间,他的瞳孔,却是没来由地,骤然缩了缩。
及至见到云山已然走远,且那渐稠的夜色,更是慢慢地虚化起了其背影,他才又终于是想起了一件事:“这位师弟,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却是他因自家弟弟的,莽撞行事而生怒之时,居然差些就忘了,自己从一开始,其实就只是为了请教此人的姓名而已。
庆幸的是,最后总归是没忘。
可惜的是,语出却落空谷,寥无人声以应。
直到几息之后,渐有遗憾萦绕之时,他才唇弧微显地,蓦然听到了一声,因遥远而略显飘忽的回答,如烟岚中的隐岫一般,突兀地闪现了出来:“云山,白云之云,青山之山。”
……
默默念叨了几遍“云山”,随其唇弧倏地一扩,他便顿然发出了一声欣笑。
然而——
其唇角虽挑,却是满目凝重,之后眼光复又一瞥,见及面前还在扭头赌气的弟弟,他便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沉闷良久,胸口忽地一个大起伏,而后伴着一声,与前者声近却意异的轻叹,他这才抚平了心中的落差与气愤:“阿龙,你可是觉得,我是在外人面前,折了你的面子?”
“不是!”
听到一声短促有力的回应,见其尚未气消,他便就直感好笑,只觉得像是有只执拗的小犬,正在轻声尖吼着,向他发泄着怒火。
一声轻笑,旋又微微摇了摇头,他便不管不顾地,和声解释了起来:“其一,你下结论下得太过武断了。他既然提及了须普师伯与兼贺师叔,那就定是实话。一位练气修士,还没资格,也没胆量拿两位筑基境的,宗门长辈的名头来唬人。”
“其二,从我们出监察殿,再至抵达此处,你莫忘了还有时间差。而且,即便是监察殿,也不可能尽知天下事。”
“其三,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他,所以他没有必要欺骗我们。”
“其四,在这种轻易就可打听来的消息上欺骗我们,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其五,你若是真的动了法力,产生了逸散的灵流,必会有刑堂法卫,前来施刑降罚。”
“其六,我阻你之时,若是再晚半分,此时怕是,你已非死即伤,再难站在此处与我置气。”
……
刚听到前面,那少年的面色,就已渐渐变得尴尬与惭愧了起来,头颅便也就渐渐地,扭了回来,低了下去。然而待得听到最后一句,他却是猛地就抬起了头,双眼大睁着,露出了满脸不信与惊诧:“怎么可能?!”
“他比我还小!”
“而且他境界也比我低!还有大哥你在,这——”
……
闻此惊呼与质疑,那高大男子脸上的笑意,顿时便散了。
而后眼睑一沉,唇角一瘪,微有抽搐地,他便凝重至极地,缓沉了自己的语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大哥我又不是天下第一。”
“东轩国里,再如何称王称霸,到了白龙谷,也都只能趴着。何况刚才那人,仅仅是一道目光,便引动了我的天翅朱印,直到现在——”
说着,语顿,他便将左手扬了扬。
那上面两道交错着的朱色纹痕,竟自云山走后,直到现在,还犹自闪烁个不停。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只受了惊恐的兔子,在侥幸逃脱了猎犬的致命追及之后,久久都不能平息体腔中气息的动荡,乃至于即便是在归巢之后,都还恐惧不消地,卦在那,瑟瑟发抖。
……
那少年闻言一望,登时就沉寂了下来。
然而他见其业已灰心丧气了,却还不欲停下。
转回右瞥的目光,头颅复垂,他便面现追忆地,抚摸起了左手上的无形纹痕:“天翅朱印这东西,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修真界里,任何一个修士的力量,全是靠苦修与磨砺得来的,而不是靠天地赐予的,亦不是靠药石获取的!你要记得!”
语气骤厉,立又止息,看了看少年一眼,窥其已有反思省身之意,他这才又猛地提首,目现异泽地,盯向了云山刚刚走过的路,透过流逝的时间,越过犹在的空间,注视起了那道遍体鳞伤的身影。
“此人似是修炼了一门颇为高深的炼体功法,以致筋腱肌肉,俱如妖兽一般,坚韧与强横,纵然是受了恁多,棘手之极的妖兽的袭击,都还能完整无缺地活下来。而且,以我的辨势观息之法,居然是完全找不到其弱点所在。他全身上下,似乎都裹着一层虚幻缥缈的异气。”
“更奇怪的是,这人竟似有着死意。你起先的话语,明显就是辱及了此人的先辈。所以这种身经百战存活下来的,本该沉潜刚克的人,才会因你一言而怒。若是真的引其含怒出手的话,则必然是雷霆一击,不予活路。”
话落一刹,瞥见身旁少年的面色,已然严峻之极了,他便唇角斜挑着,用着一副戏谑的语气,又道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以你这练气后期的修为,可有把握在透念无识蚁的集群追击下,逃得了性命?甚至是,我听闻那里面,还有着两只筑基境的个体。”
觑得那双,因极度惊骇而圆睁的眸子,他当时便是一声哈哈大笑。
然也不过须臾,其笑意之中,便又即时冒出了几分苦涩之意。
而后笑音渐止,他才又重声连顿道:“除非是老天眷佑我,否则的话,我也不能。”
“所以,你小子,别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然的话,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第0105章 竞宝会
一盏茶的功夫后,云山便已来到了一块颇为繁华的地域,北山坊市东北部片区,最靠内的街道——北横街。
其两旁之建筑,大多是固定商铺与酒馆宴所一类,且俱是实力背景不俗的势力所开所设。而这其中,最庞大的一家,便是白灵万宝行了。至于兰香坊、古丹阁与莫回楼三家,则分别位于其他三个片区。
如此相错,自然是为了息隐争端、分散客流。
……
只是,正当云山这般回忆讯息,并将之与外对照时,其面色却是突地一下,就显出了几分兢惧与戒备。
脚步猛地一停,双目骤缩间,他便蓦地一抬头,望向了右前侧一地。
那里有两道黑衣人影,忽然从一座怪异之极的高大建筑里,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
那座建筑分有三层,阔极庞极,但其形态,却赫然是一尊金斗的模样,初而一望,倒堪可令人啧啧称奇。
其低层相对窄小,然其高层,却是宽广得如一矮山倒了过来,故而遥遥眺去,恰可谓是“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光其最下层的大门,便足有四丈三尺之宽,而其两旁还各有一偏门,其宽亦有两丈余尺,而其上,则有一白玉长匾高悬,玉底银痕,刻有五字,蚕头燕尾,如锥画沙,正是:白灵万宝行。
而此时出来的两个人,赫然便是他刚别不久的须普与兼贺二人。
相隔不足一顿饭的光景,就又蓦然重逢,他差些便以为是这二人,业经发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故而觅迹寻踪至此,在前头拦截起了自己。
好在——
他也还算是镇定,一番细辨,见及他二人出来之时,那略有忿恚与不满的面色,他便也就立刻猜了个七七八八。而后眸中惊色一敛,他当即便是躬身一礼,恭敬如故地,又俯下了昂首而挺的腰身。
……
就在云山视线投及的刹那,须普与兼贺亦是立有所感。
于是四目一转,他俩即刻就扭视了过来。
看到云山的动作,须普是微有点头,而兼贺,则是柳眉一蹙,目中微微生泽含异。
刚才他忽然之间,竟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身上突生了一阵刺痛。恍恍惚惚的,就好像是被什么奇锐的刀锋,隐形匿迹地临近了一般。
那种重手累足的感觉,令他极不舒服。
只是——
这心中烦恼犹甚,他倒也并未在此之际,对其有所纠结。
权当感应出错似的,微一撇嘴,他随即便又追上了超前略远的须普。
……
见得那两道夜幕般的黑影,倏忽之间,便已融入到了夕晖不及的街角暗色里,云山身上微绷的肌肉,登时就松懈了下来。
然而这疑惑随之横生之际,他的耳朵,却又骤地动了一动。
就似一只鸮,遽然在树巅,看见了草丛里的鼹鼠。
心念一动,他右眼犹在观详整个街道,左眼顿时就骨碌碌地一转,寻声索音地,睇望了过去。
那是白灵万宝行斜对面的一座客栈,名唤“鸢飞”。此刻,二楼靠街道一旁的窗子处,正有二人闲谈对酌,其中面向这边的一人,感受到自己的目光之后,居然立时便看了过来。一阵短暂的错愕注目之后,他竟似就认出了自己,乃至于微微一笑,复又颔了颔首,他旋即就春风抚柳似的,在窗外招起了手。
观其手势与口型,竟赫然是欲邀自己一饮。
眸映此幕,一霎的迟疑与思虑之后,左足一跨,云山便信步走了过去。
能够认出自己的,多半便是先前在北甲街的人了。而且此人刚刚,明显是叙及了“须普师伯”、“白灵万宝行”等几个字眼,恰好自己又正有疑惑,故而眼下,倒是值得一行,顺道也能打探些消息。
……
八九息之后,云山便已步入了鸢飞客栈的二楼,在周旁众人略显诧异的目光之中,轻轻几步,便已走近了窗边的桌子。
桌边二人皆是一袭白衣,年岁相近而略过弱冠,听到他的脚步声,接连便望了过来。盛笑连连间,他俩起身相继一礼,而后伸手一邀,便从容顺意地道起了名姓,复又唤小二再添了一副碗筷杯盏。
左边这位,脸白如玉,俊秀似女子,名唤“章坎”,右边这位,则面貌平凡,气质沉静,自称“程庾”。
待得云山一坐下,这章坎便冁然不改地,给他倒起了酒,一边敛袖提壶,一边则温言相询道:“云师弟,可是对这白灵万宝行感兴趣?”
“哈哈,章师兄倒是观察入微,慧眼如炬。”
“不错,师弟刚才是在奇怪,须普师伯与兼贺师叔二人,从这白灵万宝行出来之后,为何面有不愉,隐有愤色?”
云山双手一合,拂风带雨之际,便已送酒入了喉,期间瞥及身旁二人相视之时,眼现亮色,他便知,自己确实是来对了。
于是酒杯轻轻一放,他立时就听见右边的程庾,发出了一声苦笑,旋即就又微微摇起了头。
“云师弟看来确是位苦修之士,吾等倒是远不及也。”
其人语气平常,却又隐隐约约地,指向了云山所不知的别处,故而听起来,倒是似赞而非赞。然而话落触地,还未等得程庾再言,章坎立马便是一声哂笑,双眼翻白之际,紧接着,他就开起了口,讥讽起了自己的老朋友:“程庾你也真是够酸的。”
可是——
这言出随意,全然不经大脑,却也总是易伤人心。
忽而一见对方满脸愁苦,章坎似乎是也想到了什么,竟同样是微微摇起了头,其后一声轻叹,复又目光一转,他便“冷落”起了程庾,面向了正襟硒的云山。
“大约在三个月之前,白灵万宝行会同兰香坊、古丹阁、莫回楼三家灵商,传出消息,它们将于双门大校前半月,举办一场竞宝会。届时,除了接收他人托卖之物外,四家亦将拿出各种珍品宝物,以供竞拍。其中最珍贵的两样,当属白灵万宝行。”
“一是隆彩清水镜,品阶位列极品灵器,仅在法宝之下。二是洗络盛血丹,总共是有两颗。仅仅一颗,便能够增加筑基修士,足足五十载的寿元,而且因其药力强劲、灵元丰厚之故,更可洗身伐髓、精筋炼骨,助以改善根基。”
“且据传闻,此丹似还有奇效,运用某种法门化用之后,可强力驱逐体内的煞毒异力。”
“云师弟当知晓,须普师伯曾受过魔门的埋伏与袭击,因而身中溃腐香煞,以致境界衰退,金丹无望。若能得此丹,须普师伯多半便有办法,祛除那恶毒的煞力,进而重归旧境,甚至是借其助力凝结金丹——”
“哼,异想天开,凝结金丹哪儿有那么容易?何况须普师伯受那溃腐香煞,浸染侵袭已有了多年。这沉疴长郁、痼疾积久之下,自然就更加不可能于朝夕之间,完成驱煞、复境、凝丹三步——”
“我又何曾说过是‘朝夕之间‘?程痞子,你倒是尽喜欢歪曲他人语意,真是够自以为是的。”
“哈哈哈哈哈哈,自以为是?章二蛋,你居然说我自以为是?你也不看看你那副眼高手低的模样,活生生得,就是一攀树摘桃的白脸猴!”
嘭!
“你这混蛋!又如此叫唤我!?你明明是立过誓的——”
第0106章 三个不能
听到那一声拍桌的炸响,云山当场便是一惊!
刹时之间,腰腹一绷,其上身竟是下意识地,就如猫狸炸毛了一般,猛然后仰了开来。然而其双手正推桌扶边,欲使震力之际,他却又立马就醒悟了过来。
此地不是雾海,自然也没那么多无所不在的杀机,自己着实是反应过度了。
也幸好是回神回得够快,不然的话,这回就得糗大发了。
瞳珠两转,于是这面色尴尬间,他便又不露痕迹地,挺胸直背,归复了原状。
只是——
听到面前二人的语气渐渐变厉,看到他俩斗鸡似地站了起来,且这一时半会,也无丝毫停歇的势头,复又感受到身周投诸此桌的视线,亦渐渐不耐了起来,纵然他知晓这二人,纯粹是为了打消之前隐露的愁苦意,才分外默契地借题发挥,他也不禁是脑仁发疼,直欲闪离一边。
然而一番思量,他却又强行抹去了那份,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为难之感。
此时此刻,他也终究是不好脱身而去。
“咳咳咳咳咳咳——”
“两位师兄,还是先坐下来吧!不然的话,恐怕我们三人都会被扔出去的。”
……
“混账!谁他娘地敢扔我们出去?!”
两人闻言,竟立时就止住了对骂,而后刹那,异口同声地一喝,就猛地转过了头,同时瞪向了云山。
其言其目,一时之虎虎生威,竟是直如青盐两帮的大佬,在那江头会面摆宴之时,迫凌起了不长眼的挑事之辈。
可是——
当这煞目一掠,倏而一见云山身后,那十几道饱含怒火的视线,他二人却是当场就如对惊悸的鹌鹑一般,反差极大地僵起了身子、红起了脸。
这颈后阵阵发凉的一霎间,他俩自然也是知晓了,如今已是不是自己理亏都不行了,于是乎,讪然挤笑之际,身子一转,他俩便低声下气地,连连作起了揖,赔起了礼。
直到周旁陆续传来了几声轻哼,他二人这才略显难堪地,乖乖坐回了原位,而后各自执杯握盏,不饮不语地,就那么僵坐在了原处。
其各自面上,一时竟仍有绯红不解,窘态虽残而不曾尽。
……
云山既置身事外,又有求于人,那自然便该圆一圆场子。
于是见得气氛微滞,伴那眸光一闪,他便持起了面前杯,双手前举着,向这二人敬起了酒:“两位师兄为彼的情意,可着实是令我羡慕啊。”
“如此浩然义,又怎能不敬?!”
“来,饮胜!”
音落而仰喉罄杯,应着那一串咕噜声,竟然就似一银铃入了风崖,清脆激越之音,猝尔一响,转眼之间,就尽驱了低沉与幽暗。
……
“呵!”
“哈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当浮一大白!”
两声笑语,一轻一豪,他两人顿然就抬起了头,目光交错着,相视一敬又一饮。
其后须臾,稍显文儒沉秀的程庾,手中杯盏一放,视线一转,立时便学着章坎先前的模样,敛起衣袖,给云山面前刚刚见罄的酒杯,“滴沥滴沥”地满上了酒。
“云师弟的眼力,倒是更令我等佩服。如此聪慧机敏,外加之实力不俗,想来这一次的二月小试,也应是一路破关斩将,刈旗夺冠了吧?”
……
“咳咳咳咳咳咳——”
“我在雾海中逗留得太久了,加之此先根本不知有二月小试这回事,却是完全错过了。”
见酒一满香自逸,云山自然是又不急不缓地,啜饮起了这杯青州从事,浇洗起了心中隐如暗礁的固硬之块垒。
然而这一喝酒,程庾的话音,竟然就又堪堪而至地冒了出来!
闻言如此,他自然当场便是一呛。
而因其岔气过猛,在此之后,他更是咳嗽了足足三两息的光景,才在二人惊诧错愕的目光中,说出了自身的遭遇。
……
也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程庾与章坎,复又相觑了一眼,一瞬的异泽交汇如风,而后他二人,便相继如叠地出起了言,前如铜钟,而后似玉鸣。
“错过了?这可是有些麻烦了。”
“师弟到底是在雾海之中,滞留了有多久了?要知这二月小试,可是会提前许久,便有消息广传,而且月奉也——”
……
忽觉机锋,而心神暗凛,于是借着那呛喉上脸的红彤之酒色,低头再咳的霎那,眸中精芒一闪而逝,云山便也就收起了先前的松快。
“算不清了,大概有三五个月吧。”
……
“三五个月?如此说来,云师弟可知方圆二人的死讯?”
“方圆二人?”
见得云山一脸的迷糊,全不似作伪,程庾眼中顿时便闪出了一丝疑虑。
其后弹指,猜疑惑惘,突如朝露电光而消,他便凝声再叙了起来。只是其面色,却再不复原来的儒雅安和了,而是阴沉沉得,宛如星野尽被夜幕所遮,团栾玉兔,亦被天狗噬了个干净。
“是辛永方与辛无圆。”
“此二人是一对孪生兄弟,而且俱是实力强横的练气后期!”
“因其心神彼此连通,且又犹善风火合击之法,故而即便是在这龙争虎斗的内门北院,也堪可争得一席之地,而无人敢小觑半分。”
“大约是两月之前,在北山雾海之中,他二人不知因何缘故,硬生生地被困死在了两拨狼群之中。而这其中,战力更胜半筹的辛无圆,更是被逼得自爆而殒,喧天而亡。”
……
此讯入耳许久,云山的眉头,却卦蹙极不舒。
直到端起了又被章坎倒满了酒的玉杯,缓缓而倾地,面色沉重地饮下一杯酒,他才似压下了心中的惊骇震恐一般,渐渐展平了一双眉:“雾海中的妖兽,怎么可能会逼得修士自爆?哪儿来这么恐怖的生灵?”
……
听得云山发问而程庾默,章坎顿时就一眼瞥了过去,有意无意地,从云山绑缚腰间的残破白衣处,掠了几遍。
而后瞬息,顾忌横生,复又一敛,他便发出了一声意不由衷的轻笑。
“看来云师弟对这雾海,是知之甚少啊,难怪会弄得满身的伤痕!”
“其实若是在事先,知晓了一些应该注意的东西,那么你这些时日所吃的苦头,恐怕便能稳稳当当地少上个一大半。”
……
闻言,云山的眼神,当即就猛地一亮。
于是头颅蓦地一转,他便盯着章坎,神色庄重地,拱手一礼道:“还望师兄赐教。”
……
目光一凝,正视云山的双眼一瞬,旋又撇开,章坎便也就即时抬起了右手,二指成环,三指大张地,示向了云山。
“这西北二山的雾海之中,最重要的,便是三个‘不能‘。”
“其一,西山中部的清无潭附近,‘枫树不能损‘。那里面藏着冰雾白龟,树损,则龟怒。”
“这个大块头一般都不现身,可一旦现身,那就必定是灭顶之灾。要知道,对于此妖,可是连掌教师伯他们都毫无办法,一是降它不得,二也伤它无碍。不过,这只妖兽据说是前一段时间,不知道被谁给斩了,所以倒是去了一害,不谈也罢。”
“其二,便是西山西部的火红花谷附近,‘血气不能散‘,否则极易引来啖血蜂鸟。”
“这种妖禽虽然模样小巧,且俱是练气初期,但却是数百只群居一处,而且还嗜血好战,凶悍之极。故而没有筑基境的实力,基本上是触之必死。”
“其三,便是最恐怖的,北山之北的‘红土不能近‘,因为透念无识蚁,便在那处红土地域筑巢而居。”
“虽然它们居于北山,但是其危险性、攻击性,却连东南二山的诸多妖兽,都无一二可望其项背。且那里面,除了有数万只普通的练气境妖蚁之外,还有着几只筑基境的个体。据那白茞所说,前些时日,便似乎是有人招惹过了那群妖蚁。”
“到了现在,那人多半也是被噬得只剩下尸骨了。”
“哈哈哈哈哈哈,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竟然去捅这个马蜂窝?这群妖蚁之中,可是足足有三分之一,都天生带毒,加之那些奇烈无比的蚁酸——”
章坎徐徐而叙,输教于云山,故其字里行间,自是透着一股严谨治学之风,但到了后来,一说到那个找死的蠢货,他却又是倏地一下,就将那慎态肃貌,尽付了一川东流水。
然而——
他刚言及于此,那满脸的讥嘲与戏谑,还未能宣泄个痛快,却是骤然就顿止了下来。
话滞笑收脸亦僵,音静容凝神色固!
那急停于一刹,所生的耸然突异,竟是恍如忽有巨石,不慎从那天霄之上,砸落到了人间。
其势猛也,其体庞也,其速疾也,其现猝也,于是乎——
此时此地,便也就应时应景地,有了一场半阕《尘嚣撼》:长河一霎截,浊水汹流断,激湍飞如雪龙瀑!
第0107章 一语成谶
“有毒?!”
“为何藏经阁里,记载透念无识蚁的那本典籍上,根本不曾言及此事?!”
听到章坎的最后一句话,云山的双眼,便如篝火骤燃一般,陡然圆睁了起来!
其尖锐之呼一霎起,竟不但是掐住了他的脖子,便连这鸢飞客栈二楼里的,几个竖起耳朵旁听的白衣人,也都抛弃了保持了许久的不注目姿态,当即就分外惊奇地,殷浩书空般地,齐齐望了过去。
……
叙得正欢,笑得正畅,就突然被打断了,章坎自然也是被那极度的迷惑与愕然,劈头盖脸地,砸蒙了。
其语一时止,然而一旁的程庾,却是眸光一闪地,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即时开口吐言,引去了云山的视线。
“云师弟莫非是近一年之中,才拜入的白龙谷?”
“不错,我入谷不到数月,并未满一年。”
……
听得云山的肯定答复,程庾自是不必多说,因为就连几丈开外的,人渐稀少的客栈中部,都有了此起彼伏的讶然声,甚至即便是犹处惊愕的章坎,神情竟也旋即就变得,格外的庄重了起来。
“师弟果非常人,日后必将一飞冲天。”
先前本就有了猜测,如今一问,却是立马就十成十地,坐实了云山的恐怖资质,故而当场恭维了一句,略有组织,程庾便复又接起了前言:“约摸在一年之前,谷中的藏经阁,好像是遭过一次灾劫,但却被掌教和几位长老,联手压了下来。”
“若非是这一年多以来,陆陆续续地,有人发现藏经阁中,原有的部分典籍失去了踪影,恐怕到现在还无人得知。”
“宗门也不知何故,不但是一直保持着缄默,而且还在竭力掩藏弥盖此事,所以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地,就也有许多典籍文书,被重新印录,填补了回来。”
“至于云师弟观阅的那本典籍,我想应该便是《虫豸妖类广录》吧?”
目光一转,看见云山面色沉凝地,点了点头,程庾当即便是微微一笑。
“果然如此!”
“云师弟是不知,这《虫豸妖类广录》,其实有上下两本。上本历灾之后,仍在原处,然而下本,却是尚未印录归位。”
“关于透念无识蚁这种妖虫的记载,恰好便在此书的上本最末,可是于其下本开端,却又紧接着,就记载了其血脉先祖,汲魂无形蚁的相关讯息。”
“这是一奇毒无比的天生异种,蕴含着惊世骇俗的灵肉二毒,但却远在遂古之时,便已绝灭无踪。其肉毒谓之沁骸芳毒,可攻身伐体,其灵毒谓之浸识隐毒,能伤魂损魄。此二毒俱是其成名之技,因而其绵延尚不绝的后代血裔,都会有一定概率,继承其弱化后的灵肉二毒。”
“宗内针对此事,就曾探查统计过,那雾海里的蚁群中,大约是有三分之一的个体,都带着沁骸芳毒。至于浸识隐毒,却是没有。”
“不过,这二毒虽毒性猛烈如虎,毒力强绝难缠,但却也只有在被其贴身噬咬,破皮见血之后,才会有着中毒的可能,而且在其蚁酸之中,并不含毒。”
说完,程庾便是一顿,随即就定神观详起了云山的面容。
至于另一边的章坎,此时显然亦是醒悟了过来,蹙眉凝目之际,看着云山一身的伤痕,便也就眼色震恐地,接起了程庾的话茬:“莫非云师弟——”
“就是那个招惹了透念无识蚁的人?”
……
神情微松,一声苦笑,复又出语之际,云山便就伸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呵呵!”
“若是只有一人,做过此等蠢事的话,那多半便是我了。”
“而我也确实被两只透念无识蚁,覆身噬咬过,不过,这身体之中,却是未曾感到有甚滞碍伤损。”
“应该是没有中毒。”
“雾海此行,倒还真是侥天之幸——”
听得如此一番解释,他心里面,自然是当即就舒了一口气。
蚁群中的携毒个体,既然只占三成略多,那么那两只咬过他的,筑基境的妖蚁的,口器含毒的概率,算起来自然就格外的小了。更何况,他的沧海神识,从来就未察觉过,自己的身体有甚异常。
所以这一番综合下来,他自然就将自己,给排除在了中毒者的队列之外。
可是——
他这唇角才挑,话语刚出,酒方入喉,就又重蹈覆辙地,蓦然惊止了下来!
眼角笑意,倏而一敛,他那满脸的轻松,竟就再复了愕然怔忡!
而后须臾,此情此容,更是立即就又变成了惊疑惶恐,与阴晴不定!
……
“那可不一定!”
却是程庾,待得咽中干涩,被酒水润了去,突然就又摇起了头,其后面色沉重之际,当即就语出如雷地,指正起了云山话中的谬误:“据记载,灵肉二毒初时难见,极其隐蔽,故而往往会潜伏许久,直至积蓄侵蚀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才会乍然显现和爆发。”
“并且因中毒者的修为与根基,大多相比迥异,故而这二毒潜伏的时日,也不尽相同。”
“沁骸芳毒显现之时,会使中毒者的骨肉,渐渐透明而散花馨,浑身缭芳若月季,满体皆香如菖兰,及至爆发,则会进一步侵蚀丹田——”
明明思路正顺,然而刚言及于此,程庾也不知怎地,无端端地,就也如前者一般,卒然停了下来。
猛地耸了耸鼻子,如猎犬追猎似的,摆头轻嗅了好几下,他却发觉那怡魂的异味,并非是来自灯光驳杂的窗外。
于是乎,方欲相问,他便登时转过了头——
对上了云山与章坎,遽然大睁的两双惊眸!
霎时之间,六瞳一撞,竟就如有电光石火,乍现于了沉沉黑夜一般!
他见如此,一番心摇神曳,自然是也立时便反应了过来。然而这等讳言成真,尴尬丛生之际,他却也是好一阵嗫嚅,这才微有瑟缩地,支支吾吾地,再度开起了口:“不是吧……”
“不会……这么巧……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怎么……莫名其妙的,就飘来了一阵异香?”
……
因心惊故,因骇然故,喉中的酒液,当然是又猝然一滞。
于是乎,云山阴沉如水的面容,顿时呛得满脸通红了起来。
低头猛咳之际,同时转首猛嗅、凝神感应,竟不过刹那,他便的的确确地,觉察到了那些烟霏露结的,忽然无中生有地,冒出来的异样气机。
然而——
这心念一动,法力一涌,他却转瞬就已抚平了肺膈之间的岔气,并且动用上了幽林掩月术的特殊法门,封锢住了毒香异流的散逸。
而后眨眼之间,蓦地一抬头,他竟就立复了无悲无喜之色,相继如常地,视向了身旁眸光难明的两人。
“多半是应了程师兄的谶言!”
“我确已中毒了!”
“不知二位师兄,可晓得解毒之法?”
“唔,还得烦请程师兄,再叙得悉细一些,我尚不知这沁骸芳毒爆发的情形,以及那浸识隐毒,显现和爆发时的两种异况。”
……
此时此刻,章坎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容复杂,而略有出神,一时竟也不应其言。
至于程庾,则是目光游离,闪烁个不定,明显是对自己“一语成谶”之事,颇有些心虚。然而,这瞥及云山镇定自若、不急不躁的神态,他却也立马就自愧不如了起来,于是乎,喉中长毛似的,微咳了几声,他便就强行压下了心中的羞惭与窘意,硬着头皮,回起了云山的疑问。
“沁骸芳毒爆发之际,便是毒入丹田之刻,届时,它会腐蚀和浊化,其宿主的真元法力,以致其降境弱体,直至消亡。”
“浸识隐毒显现之时,瞳孔会化为青翠之色,爆发之日,则是整个识海都将动荡不休,而后便会开始逐步推进,却异常坚决顽固的,腐化和萎缩进程。”
“此二毒在不同的受体之上,会有不同程度的剧痛苦楚,其理不明,难以言清。至于解毒之法,《虫豸妖类广录》之上,却是没有记载,所以我二人,倒是着实不知。”
“不过,在这对面的白灵万宝行里,便有着一位医道圣手。”
“正是那位权掌柜的。”
“据说其医术,并不弱于须炎师伯多少。所以若是焦急,云师弟现在,或可就去那里看看。”
……
闻言起思,短短一霎的衡量,云山立时便有了决断。
于是乎,霍地投袂而起,他便敬谢不减地,对着二人相继拱起了手:“多谢二位师兄的款待,师弟有事,这便先走一步了。”
……
觑其全无异色,程庾却终究还是噎了一会,才憋声憋气地,拱手掩面而回道:“咳咳咳咳,不谢不谢,云师弟慢走。”
……
一笑颔首,复又转眼一视,窥得章坎此人,竟犹在出神走念,云山的双眼,顿时就是一愣。
既已是一位练气后期,那么五感之敏锐,便自当超凡脱俗,轻易不可迷。
所以他这位师兄,实在是没道理,会听不见他的话。
只是——
这纵然见其如此,他却也全不置气,微微摇了下头,他便如爪上生有肉垫的花猫一般,轻悄无扰地,别过了心游窈冥的章坎,迈步走向了灯光偏暗的楼梯口。
第0108章 张扬的举动,深植的心魔
只是这般平静,却在云山下楼六七步之后,已然只见得半个身子之时,突然就被打破了开来!
却是那许久不曾开口的章坎,骤然昂首一震,目光暴闪间,便宛如狮虎啸林、鹰鹏振鸣一般地,扬声高呼了起来!
“云师弟!”
“冒昧地问一句,你这身上的三件内门法衣,到底是从何而来?”
……
其言铿锵,若兵戈斩玉而鸣!
整个鸢飞客栈的二楼,居然立时就静了一静!
而云山闻此,更是突的一下,就脚步一顿,神情一滞!
然也尚不过瞬息,他便又唇角微挑了起来。
终于是有人开口相问了。
既然一直无人前来问责自己,那么这白龙谷中,多半就是对此持默许态度了。
强者与胜者,才有身份地位,才不会有限制,至于弱者与败者,却正是规矩与律条,约束和桎梏的对象。
更何况,他已在人前显露了多时,倘若此时,再行那遮掩之事,那这欲盖弥彰的味道,未免也太浓烈了些。
畏首畏尾的表现,一旦落入了心邪者的眼眸,恐怕又得变成一块软弱可捏的香饽饽。
倒不如——
索性就张扬开来!
若能以此,传名至掌教与长老的耳中,说不定,便能拭去那压境之雷云,解去这在悬之利剑,将那雾海中的暗影之幕,撕个到底。
如此思虑,一闪而逝,于是右腿一提,步伐再续的刹那,伴着因远去,而逐渐轻微的脚步声,他正声堂皇地,道起了狞鸮张翼般的应语。
“啊,这个啊——”
“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而已,想抢我东西,害我性命,所以便被我给杀了。而那时也正好我身上的衣物,均已破败褴褛,难以蔽体,所以我便将他几人的衣物,全都给剥了下来——”
音色因遥远而缥缈,却蕴着隆盛之极的杀伐意,随之透体而出的,更有一股莫大的自信与凛傲,细细一感,竟极似那丛林暗夜中的,沐血犹新的莲锷犀兵,钢锋含锐,而霜寒逼人。
……
此等回音,在那空荡荡的木梯间,翕忽一起,竟就如那沸水入了油锅,酷暑笼了蝉林一般,这整个二楼,竟当即就是哗声一片!
“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同门!”
“哈哈哈,谋害同门?那可不见得——”
“正是,难道只准师兄杀人夺宝,不准师弟扮猪吃虎?”
“这位云师弟,魄力自是不小,实力却也更是非凡。如此看来,这双门大校,多半又会多出来几分看头了,哈哈哈哈哈哈——”
……
随着暗夜降临,市中人稀,这本已有了几分清净之意的鸢飞客栈,居然眨眼就又变成了喧嚷的一片。
然而,就在这众人,都在叽叽喳喳、争议不休之时,对坐窗边的章坎与程庾,却是没有了任何的言语交谈。
自其出言一问之后,他二人竟就各自凝思沉吟了起来!
只有时不时地,当其视线交织之际,才能猛然察觉到这其中,涌流着某种或灼或冽的异泽,似月亮入了江河一般,波光粼粼的,让人分不清那天上月相,此时究竟是圆是缺。
他二人似乎都在思虑着同一件事,皆是一副难以抉择的模样。
……
便在鸢飞客栈的诸人,犹在臧否褒贬云山之时,他却是业已不受影响地,迤迤然地行至了白灵万宝行的门口。
扭首打量之际,不过片刻,大厅之内,便有一位红衣侍女看见了他。
其人眼神一疑,复又一亮,莲步轻移间,立时便就凑了过来,向他裣衽施了一礼:“仙师可是需要购置些物品?”
“修炼所需一应之物,本行俱有。”
……
闻言,云山立马便停下了流转的目光,微微转过头,一眼掠了过去。
身旁此女约是豆蔻年华,却已与他同高。眉平而黛,鼻小而琼,气质清秀,而又略有英气,居然是与他母亲的小侍女,稍有几分相似,只是法力全无,却是一凡人之身,难怪叫他为“仙师”。
这白龙谷中,自然不尽是修士。
除了他们这些人,其实还有许多凡人,在服侍和打杂。其中一部分,是来自外门选子之后的淘汰者,而另一部分,则是来自宗门附属的修真家族,还有的……
……
似是盯得太久了些,此女因云山久不收回目光,竟不过须臾,就已面升了粉云,羞赧渐生了起来!
“仙师?”
“仙师?”
“仙师!”
……
几道如雏燕幼莺般的呼唤,突地一鸣,终于是把云山,游荡于九霄云外的意念,给拉了回来。
眼神骤复清明,旋又蓦地一摇头,他便敛去了满脸的恍惚与迷离。
只是其眸中深处,却仍旧是聚出了极深的凛然之色。
因为那心魔,眼下虽已淡化,却好似根植了一般,竟是时不时地,就会乍然冒出来,扰乱他的心神。
然而——
这刚刚甩脱此念,他竟然就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其语一出,二人当场便是猝然一惊。
云山是猛地蹙眉,满脸生阴云,而此女,则是如鸵鸟一般,深深地低下了头,羞红透颈染耳良久,才用着细如蚊蚋的声音回道:“奴家名唤庆涟。”
……
该死的!
心魔的烈性,确然是已降低了,但是其根与己契合融溶的程度,却也极大幅度地升高了!
而且还已到了远远超出想象的地步,不定的某一刹那,更会突然就攀升到,近乎完全不可控的层次!
……
驻足原地,呆愣了许久,云山才终于是目光一正地,骤消了阴沉,随即抬步一跨,便无滞无碍地走进了大厅。
“庆涟,替我引见你家权掌柜的,就说有大生意。”
……
身后微有错愕失落,旋又快步跟上的庆涟,倏而闻听此言,面上顿时便生了一阵惊喜。之后微微一福,轻轻地道了一声谢,她便就急急忙忙地,奔向了大厅左后侧的一处楼梯入口。
……
这个一楼大厅的天花板,其实是一整幅山水泼墨画。华白石作纸,亮莹沙为川中水滴,夜明珠当山间青翠,邃星黑眼晶为苍松古柏,因其皆可自行散光照明,故而饶是到了此际,姑获已出,夜已遮天,在这厅堂里,却还是亮如白昼,黑暗无存。
大厅三面,均矗立着长有十五丈之巨的木架,合共约有三百余件货物,被摆置其上,皆藏于用无色水玉所制的方盒之中,且在其外,更还俱有一团月白色的光晕,如茧如泡地,防护笼罩着。
前方的木架之后,还有着一排雅间,看那装饰精致的模样,应该是供顾客议价休憩之用的。
左右两方的木架之后,则是各有着两面高大华贵的屏风,木玉相杂,而上镌虫鱼鸟兽之景,且莫不憨态可掬,活灵活现,观赏性十足。然而此器虽秀,却也只是被用于,遮挡其后的楼梯入口而已。
放眼望去,略微估算,才知此地,居然如此晚了,还有大约四十余人正在观览采购,且皆是白衣内门,几乎每一人的身旁,都有一位红衣侍女,亦步亦趋地跟着,偶尔出语,释人疑惑。
除此之外,众屏风的两侧,还排立着八位褐衣男子,诸雅间的门旁,也分别侍立着一位灰衣男子,俱是高大威猛之象,且皆有着练气初期的修为在身。
如此宽广之地,即便人数不少,却也依旧是显得空旷之极,凭空透着一份大气与豪阔。白灵万宝行的底蕴之丰厚,也由此可见一斑。
只是——
这尚未观尽,耳朵一颤,他那才舒不久的一双青眉,便就再度蹙了起来!
于是乎——
脑袋一转,他便往其左前方,阴目如鸷地,即时看了过去。
第0109章 白灵万宝行的底蕴
透过木架与人群的空隙,依稀可见得,庆涟正和一位褐衣大汉在交谈,神情柔谨而焦急,且还额有薄汗。饶是二者间距离较远,对于他们的谈话,云山却也依旧是听了个一清二楚。那褐衣大汉虽是仅有冷淡几语,却将质疑不信之态,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却是他托大了。
原来这权掌柜的,只在如“竞宝会”一般的盛大仪式开启之时,或是长老供奉等尊贵人物到来之刻,才会现身一见,抑或是亲自接待。
而在这一楼大厅之中,其实本该有一位被其称为“白老”的二掌柜的才对。一般的大顾客,均是由这位白老来接待的。
可是事不碰巧,这位白老因为有事,在他进来之前的一小会儿,竟然便已离去了。且直到现在,他也不见归来。
刚才,庆涟因自己一语,就匆忙赶去禀报,又因二掌柜的不在,居然就直接略过了规矩,越级而上,找到了只负责通报贵人消息的褐衣人。然则自己,却又根本没有拿出相应的资格,故而庆涟这一去,倒是挨了好一顿训斥诘责。
想到此处,他却是凭空就冒出了几分歉意。
毕竟是为己做事而受责,如此局面,他又焉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好在——
他也还算是有些能力,尚还不至于,畏而弃之。
嘴唇微撇,一声轻叹,他便就断下了所有的心思。随即双眼一瞪,内眦一隆,他便将幽林掩月术的,分散式的锁灵封息之力,悉数积聚地,挤压在了两瞳之上。
其后,神识暗涌而不外泄,法力凝运而不出体,那如刀锋剑刃般的目光,顿时就挟着极凛冽的凶意,似狂洪推坝一般,气势熏灼地,倾轧了过去。
……
目光一触即收,异香亦是一放即敛,然而那褐衣大汉,却是遽地一下,就魂飞魄散似的,僵立在了原地。
就像是被什么庞然巨兽盯上了一般,他那满脸的冷傲,居然是于眨眼之间,就尽数化作了凝重与惊悸。
而后吞唾不休之际,冷汗淋漓,而尚未涸,他便鼓起勇气,抬起了头,颤颤巍巍地,寻感而溯,扭首对上了云山淡漠的目光,看到了那张唇角含笑的面容。
霎时之间,没来由地一阵胆寒,他竟当即就是躬身一礼,敬惧致歉地,展出了自己的请罪之意!
之后寸阴,折腰骤直,他便就不顾庆涟,呆愣与不解的神色了,麻利无比地转身一踏,便轻捷似蹿地上了楼,顷刻功夫,就已消失在了云山的眼界之中。
……
见此一幕,无视了周旁数人,投来的狐疑诧异的目光之后,幽林掩月术拢香而复,云山便就自顾自地,抱胸抚颌式地,沉思了起来。
那楼梯入口处,刚才影影绰绰的,竟是扰生出了一阵极其吊诡的波动≥然传至他这里的时候,业经削弱到了微不可查的地步,却总归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其中特质,既雄浑如厚土,又滢然若渌波,潜藏于其深处的,更有似雨霁天晴而升虹的清明之气。
只是——
因顾忌之前北甲街盗宝引乱的影响,他此时,倒是不好探出神识,以作详细辨察。
白灵万宝行的库房货藏,多半便在三楼,或是二楼。
因为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为何这栋建筑,会是这上大下小的奇怪模样。按常理来说,高楼大厦一类的建筑,应该都是越高越重要、越高越尊贵才是,而尊贵重要的人或物,却也一定是相对较稀少的。
所以,这有法阵笼罩与防护,倒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
若果真如此,那恐怕稍后,想要再次出手盗宝的话,却就有些麻烦了。
……
就在云山苦苦思索之时,那位褐衣大汉,却是已然无声无息地,悄悄地下了楼。
朝着沉吟如故的云山,微微瞥了一眼,复又转头,厉眼一瞪,止住了庆涟张口开声的举动,他便难掩窃喜与忐忑地,即时抬起了左手,五指半张着,露出了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纯白玉佩,对着不远处的云山,迅捷如蝇飞地,摆臂晃了一晃。
其后霎那,紧张兮兮地,收回了外探的手臂之后,他便脑袋微低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注目在了此玉之上。
似是目光起了作用,不过须臾,随着他的五指,捏得越来越紧,那纯白玉佩之外,竟是猛地迸出了一团绿濛濛的光晕。
其光莹莹,妍润柔和,沉神一观,竟只觉得这是一泓,浸着无数翠玉青璧的山涧清泉,透气而清,映晖而明,堪可澈人心神魂魄。
这褐衣大汉见此,眸光当即就是一喜。
随后神色一凝,他便将此宝物,郑重肃严地,缓缓揣入了怀中,动作小心翼翼得,竟如执了一满酒之觥筹。
几息之后,确认怀中安妥,置物无忧,他的脑袋,便也就霍地一下,春风得意地抬了起来。
顾盼自雄地睨了周遭一眼,随即,他便在身旁几位褐衣人,艳羡难藏的视线之中,转头对着一旁不知所措的庆涟,细细地耳语了几句。
……
“仙师,掌柜的邀您上楼。”
闻到耳旁传来庆涟的声音,思绪一收,云山便就立马转过了头,对着她笑了一笑。而后便随着她,走向了屏风处的楼梯口。
……
不过数十步路,他俩便已绕到了木架之后,而庆涟,便也就不再跟从了,轻道了一声敬语,就立于木架边缘处,等待起了下一位顾客。
只是,这身后纵有别语,他亦不曾为其,停下过脚步。
直到——
经过那位恭谨俯首的褐衣大汉身旁,视线掠及此人,垂手拂袖,妄图掩饰某物之时,他才乍地一下,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的味道。
如此气派的大店,受过训练的侍者,在面对客人之时,哪有可能一边俯首示恭,另一边又浑无庄重之态地,手脚乱动的?
心中猝尔生警,于是乎——
步伐倏而一止,双瞳骨碌碌地一转,视野骤然一扩,他便全无预料地,望见了些许绿色的光辉。
一瞬间,意起疑,于是神识一动,便浮光掠影而出,蜻蜓点水而回,在那人的身上,一寸一寸地,极速闪掠了一圈。
那是一枚氤氲着碧色光晕的纯白玉佩!
而且居然还是一件极品阶位的特殊法器!
其中更赫然是藏着几道他体内的气机之丝,如深夜里的潮湿水汽一般,隐蔽晦涩之极地,缩匿在最不显眼的,无月无风的角落里!
感应至此,他顿时就目露了寒光,面显了阴翳,仿若乌云急临、大日遭食了一般,生出了极端沉凝可怖的戾气!
于是乎,蓦地一转首,鹰瞬隼视般地,睇了周遭一眼,他便就看也不看地,近附在了那人的身侧。
“修真界中,以貌取人,暗动手脚,皆是取死之道,尔当谨记之。”
幽幽寒气一吐,威吓之语一落,他便不再留意这人,战战兢兢的惶恐之态了,右腿一抬,他便就冷若冰霜地,轻蹑如狸地,走上了光色凄清的二楼。
那枚玉佩法器,也不知究竟是如何绕过他的灵觉,被一位根基薄弱的练气初期催动的。虽然能放不能收,但却实实在在地,明显是探辨过了他的实力境界。
而这过程之中,最令人生忌的,却是他居然无缘无故地,就着了道!并且还连自己是何时何地,被探查的都不知晓!
若是这枚玉佩,不是探测法器,而是攻击法器,那自己如今,岂非是已然遭了偷袭?!
悄无声息地,一旦被对准了命门,那恐怕是仅受之一击,就必将非死即伤,再难有翻手之力,从此落入任人鱼肉的境地!
第0110章 二毒齐聚
二楼的入口处,有一层模样非常的珠帘,隔绝了内外,因以禁珠作骨,因以灵纹为肉,故其无色透明,且还波动扭曲个不停,犹如一道落瀑而成的,全无声响的水幕。
其外两侧,则是静立着两位缇衣男子,赫然均有练气后期的修为在身,真元晦涩内敛,神情淡漠如一,即便是见得云山上了楼,其眼睛之中,也无任何异色闪现,无言无语得,就像是两座,因久经风沙侵蚀,而褪尽了铅华的泥雕木塑。
直到云山缓步无急地,临近珠帘约有半丈之时,他右边那人,才终于是蓦地一下,动了一动。
右手骤起,仿若执火点烛般地,掐诀一晃,他那五指之上,竟当即便有一道皓彩似的光辉,凭空浮现了出来。
其辉化流光,倏而脱手而出,竟就宛如清风抚松一般,带着一股凉意,瞬息之间就掠过了云山的身躯。
但是此后——
云山的身上,却也无任何殊异的外相显现!
而那人,居然也就再次归复为了冷冰冰的模样!
赫然是连一丝一毫的,略作解释的意图都没有!
……
猝不及防的,就又被动了手脚,云山的感受,自是分外的不悦。
这等法门,跟刚才的那件器物,几乎是如出一辙!
视觉可见,灵觉不可辨!
明明被他目睹了,可他却完全察觉不到体内,究竟发生了何等异变,似乎真的就只是清风越境了一般,风临有迹,风过无痕,浑然不辨其影踪。
这样神鬼难测的手段,实在是令人望而生畏!
可是——
这固然使人愤懑,但他却也根本就无计所奈。
只能是一声不吭地,阴恻恻地,睇了那两人一眼,随即就平舒了一双炭眉,抬步一跨,伸手一拨,就将身子融进了那道珠帘水幕,越过了那道灵力凝厚的阵禁屏障,进入到了二楼的主室之中。
这般全不尊人意愿的霸道——
这种神灵般的高高在上之态——
这份身不由己任人控的氐惆湮郁——
总之,他是记下了。
……
陡然遇了恶事,云山自然也不可能欢喜得起来,然而眨眼之后,他眸中的那些寒气,还未来得及再多做盘桓,就冷不丁的,被一份跃目而入的惊愕与震撼,给撞了个豕分蛇断、支离破碎。
能有如此变化,却是因为目之所及的景象,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白灵万宝行的二楼主厅,一进来的地方,竟然仅是一个长宽不过两丈的小房间!
至于其后之物,则既不是贮货,也不是宴具,而是一排又一排的,密密麻麻的褐木书架,上有粗略近万的,以芙香龙蒲纸、万青蛮兕皮、金砆蚕节竹为载体的,三类或新或旧的各式典籍。
这三类文本载体,因字符容量稀少、制造不易、原料枯竭等种种原因,早已在这西沧十国之地,被修界抛弃了极多年,也不知这白灵万宝行,到底是怎么搜集到,如此海量的古老文册的。
如此绵延,居然是直至十三四丈之外,才似到了库藏所在。
那是三扇红褐色的木质窗门,一大二小,与一楼无异。门上有孔,窗棂无纸,大者能容松子,小者可塞针尖,错落有致地,排列布置为了一种繁复玄奥的图案,而且此时此刻,正有无数白芒流转其间,时隐时现,若存若亡,犹如活水行渠,也似洋流在海。
这些孔图隙案,赫然全是灵纹阵禁!
因其禁锢了气机,阻断了感知,所以他这粗简的一番目测,是完全见不得其内中情形。
而在他的面前不远处,则是一张紫星浴砻木所制的圆桌±上置有一壶四盏,桌旁分立四个锦墩,他脚前便正对着一个。隔桌相对之处,却是坐着一位约摸不惑的壮年男子,其人正执一书在读,面白无须,而剑眉珠目,银袍覆身,而纡金佩紫,气质典雅而高古,像极了那些凡间的逸士大儒。
……
此人听到了云山来临的动静,却依旧是泰然如故地,安坐不动。
其眉一挑,望了一眼,旋即便就流转而回,再度注目起了手中之书。
好在——
其人年岁不小,又久居高位,涵养使然之下,倒还不至于做出明显的轻蔑之举,激人生忿成怒。
他目光刚撤,右手一伸,手掌便微张而下指地,向云山,与他身旁不远处的一位翠衣侍女,示起了意。
“小客人来此,不知是有什么大生意,竟然一入本行,就要见权某?”
……
虽然不好动用神识,云山却仍然是模模糊糊地,察知到了那股,与须普几乎不相上下的筑基气机,如龙似虎,类火若阳,纵不外显,却也自有慑人之意。
然而——
他倒也无惧于此。
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坐下,当即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小子中了沁骸芳毒,来此,自然是为寻求解毒之法。”
“另外,则是欲出售大量的妖尸与灵材,再定制几件法器宝物,购置些许灵符丹药。”
话音刚落,他便从腰间取出了一个储物袋,随即右手一送,便将其轻轻放在了桌上。而后便一手落膝,一手扶盏,不置一语地,定定地看起了面前的权掌柜,神色沉稳,而无焦无躁。
……
似乎是也感到了几分惊奇,左手所执之书,缓缓一扑,权掌柜的便略有诧色地,抬起了眼皮,目光微凝地,细细打量了云山三四息的功夫。
瞳孔难以自己地,一刹骤缩!
其目中极深处,竟就因此而闪现出了,一缕微不可察的喜意!
一瞬精光生于暗,之后转瞬,复又一瞬异芒敛,他便乍地发出了一声轻笑,意味难明地,轻摇起了三千烦恼丝。
“小客人倒是直爽,想来这袋中之物,倒是价值不菲。”
“既如此,那么要请权某出诊,自然是问题不大。”
“只是——”
“权某却是无能为力啊。”
口风一转,他唇角的笑弧里,顿时便夹杂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清苦之意。
一时之间,言语如滑柔之缎,然则,却也不过须臾,一霎的沉默,便有涅石染起了绸。
不但是变了它的色,更也变起了它的质!
在云山隐有猜测的犀目注视之下,他竟立时便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砸入了此间的安和:“小客人可并不只是身中沁骸芳毒而已,便连那浸识隐毒,其实也已毒入双瞳,积蕴颇深了。”
……
似有闷雷响于耳边,似有浊火燃于膺内。
胸口蓦地一伏,鼻中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神色阴晴不定了半晌,云山的眼神之中,才终于是艰难无比地,褪去了缁心的翳色,猛地亮了灼灼辉辉的精芒。
“这世上,可根本就不存在无法可解的毒煞!”
“一生自有一克,此乃天地至理,不可更易,也无物可变。”
“所以,即便是权掌柜的无能为力,可是以您的医道造诣,也当知如何化解才是。”
“在下,愿闻其详。”
随着一字一语的迸出,眸中亮色,化盛而入隆,他那躁动的心气,居然也就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隐生的绝望与惶恐,竟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甚至于,言及最后之时,他的身上,更是还有一股浩荡磅礴的自信,如泉涌般地鼓冒了出来。
……
看到面前的云山,瞬息之间的转变,这权掌柜的,竟也似见猎心喜一般,紧随其后地,亮起了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
“哈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
“小兄弟果真妙人也!亦是真猛士!”
“气行堂皇,心有金鳞,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倒是颇合老夫口味。”
云山连珠几语,权掌柜的对人对己的称呼,竟立时就是一变!
俯仰之间,此处的气氛,就如肃冬寒房里的炭火盆一般,蹭蹭地腾散起了暖人腹背的热气。
而后弹指,见得云山不动不变的神态,他便也就敛去了面上的疏狂,只是那眼中的欣赏与悦意,却是怎么也掩不去,反倒是还不似作伪地,越来越浓了起来。
第0111章 今人解毒,古人融毒
“此二毒,均承自遂古之时的天生异种——汲魂无形蚁。”
“因其诡绝而消久,故而今时今日,常人都难以在中毒后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动用‘熄噬之法‘,将其引而不催地检测出来,抑或者是直接削肉燃血,将其强行逼出体外。”
“一旦错过了这一时限,那可就极为棘手了。”
“不过——”
“既然小兄弟知道自己中了沁骸芳毒,那也想必是已有了一番了解,既如此,老夫也就不再赘言了。”
话语微顿,眼皮一挑,望见云山并无异议,权掌柜的便又莞尔一笑,立时接着说道:“至于浸识隐毒,其隐蔽性、潜伏期,以及毒性之烈,则是俱超沁骸芳毒。即便是在显现之时,亦是匿迹深潜,难以察觉,完全不同于前者张扬显著之极的毒香。”
“毒显初期,瞳孔之中,会出现一对墨蓝色的光点,细如针尖,微如麦芒。”
“及至完全毒染,则会将整个瞳孔,都化作青翠之色。那时,毒力便已根植在了神魂之中,深种于了识海之内。”
“而随后不久,便将是毒力爆发之际了。”
“识海动荡而生波,神魂枯萎似株枸,其痛楚之剧,犹胜刀斧临身、躯入虿盆。且除此之外,其宿主更将意念混沌,如堕泥沼,直至命殒乃清。”
“小兄弟此时,双瞳之中,便已出现了墨蓝色的小”
……
见得权掌柜语顿,而且已然端起了盖碗,开始了品茗,云山当即便微微滞了一滞。
然而也不过是略有迟疑,他便就毫不顾忌所处环境地,懈下了防备,闭起了双眼,果断进入了潜神入微的冥定状态。
……
十余息之后,他便也就“不出所料”地,面色极其难看地,睁开了一双满是阴翳暗影的眸子。
他的识海之中,果然是出现了不少的异力,且还委实是隐蔽之极,粗而一探,就宛如是那浩淼烟波中的,几粒分寸之末的蚌珠一般。
而在他的眼珠之内的,那两团翠绿色的光晕之中,也确实是夹藏着两缕青蓝色的光丝。因其色泽、形态相近之故,他赫也是直到这权掌柜的,明确地出言指出之后,通过了良久的全心辨析,才得以察觉出来。
此二者的特质,俱不同于沁骸芳毒的毒力异流,所以他这一时半晌,却也无法可遮,无力可压≥然是那来历不明的幽林掩月术,也同样是对此束手无策。
可是——
这性命攸关,即使其非等闲,他也必须得撕开一条口子。
沉默了大概三四息,面色难色一敛,他便复归了平常之相。
“权掌柜的说道得如此恐怖,想必,也不仅仅就是为了吓吓小子吧?”
……
用杯盖拂了拂茶水,复又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凝神静气地品了一息,及至喉结滚,而香茶咽,权掌柜的,这才唇角含笑地说道:“小兄弟倒是好耐心。”
语出实至,似乎是在刻意地测试云山的耐心,以求尽量完整准确地进行评估,他竟就真的,又是一阵停顿!
闭目,养神,直到细细地,嗅了好一阵子茶香,他这才睁眸如烛地,将那盖碗轻轻地归了原处,复又对上了云山的星睛:“自然!老夫可没那等闲情雅致。”
“要去二毒,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无非就是动用精纯浑厚的法力真元、神魂识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削损,日以继夜,恒行不辍,动用水磨功夫,将之降服化解。”
“在此期间,宿主自身的损耗,常常是入不敷出的状态,严重些的,毒销之后,甚至会导致境界滑落。倘若如此,那之后若想再度修回旧境,那便就事倍功半了。”
“所以就常理而言,既能妥当解此忧患,又能避免降境伤本的,一般也只有修炼有成的筑基修士。”
说到此处,他便又是微微一顿地,看向了面前之人。
望见云山泰然自若、不可置否的神色,他那眸中的烛光,竟就再度亮了一分。乃至于同一时间,伴之突兀而起的,更有一声意味不明的淡笑,如凫渡深湖而成的,似沧而无色的涟漪一般,轻飘浮泛地,回荡在了此间。
“看小兄弟这成竹在胸的模样,想来,是已有了解毒良策?”
“呵呵,其实——”
“此二毒也不仅仅光是一场灾害祸患而已。”
……
云山正在思索,闻言顿就一愕。
双目一眯,复又一扩,精光灼灼的,他竟即刻就已有了几分猜悟。
“哦——”
“莫非,竟是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
明明身罹灭顶之灾,却还在时时刻刻地,想着攫夺好处与利益,一般这种人不是疯子和滚刀肉,就是实力强悍、自信超绝之人。
听到这种直白露骨的话语,察觉到那隐有炽烈之意的眼神,旋又思及此处,权掌柜立时就颇为赞赏地看了云山一眼。
而后刹那,目中欣色一收,他便就略带向往与畅想地,接起了前言:“不错,灾劫与造化,磨难与收获,从来都是一体两面、相互依存的事物之阴阳相。”
“我曾听闻,在遂古年间,炼气士修行到了一定境界之后,许多都会通过特殊手段,刺激和挑衅,汲魂无形蚁的直系后裔,主动纳二毒入体、藏双煞于身,之后再花费莫大的精气与心力,将之炼化融解于本体玄躯之中,使自身的真元与神识,借此产生某种玄奇的异变,为日后的修行之路,筑上一份绝佳的根基。”
“竟有此等事?”
“呵呵,自是如此。”
“不过——”
“确也令人扼腕叹息,这种秘传法门,却是早已失传了多时,泯灭在了难望其迹的时光长河之中。倘若小兄弟福缘不浅,承天所眷,倒也说不定能得此造化。”
……
闻其释语,云山登时就发起了蒙。
他突然发现,这权掌柜的,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实在是有违常情。
一霎之间,眸光顿直,唇角略抽,僵冷之下藏异色。
好在——
其貌不显,寸阴未过,应着一阵摇头的动作,他便即时发出了一声苦笑,如捣冰的杵子一般,将那些难察的眸中异泽,眨眼就捶成了一片雪沫。
“权掌柜可真是高看小子了。”
“连毒都未解的人,哪儿敢好高骛远,奢望天地眷顾?”
“您老还是先看看小子准备出售的妖尸与灵材吧。”
……
似也自知刚才的不靠谱,其人讪笑了一下,右手一伸,便将桌上的那只储物袋,立马拿到了面前。
随即阖目,神识倏而一沉,宛水而入,他便开始了观详与估价。
只是——
还不过俄顷,他竟就越看越是心惊了起来!
其眉眼口鼻,俱是未动,却就凭空显出了一副极端慎重的神态,恍惚之间,竟是像极了那些塞外边陲的荒漠里的,沉闷压抑得逼人欲逃的,每每起自无形的,遮天蔽日的沙尘暴。
第0112章 烟岚云岫中的投石声
直到云山刚刚喝完一盏茶的时候,权掌柜才猛地睁开了双眼。
毫不遮掩目中的惊异,沉凝地盯视云山足有半晌,见到云山又续起了茶,他才眸光一转,迟疑着开口道:“小兄弟这一袋子的妖尸灵材,便作价十万灵石,如何?”
……
“十!”
听其报价,云山的双眉,竟倏地一下,就已蹙极拧极,如峰骤起,甚至就连其声音,亦是不由自主地高了些许。只是,却也不过一刹那的思虑权衡,他旋即便就冷冷地抬起了眼皮,望向了面前的筑基修士。
“权掌柜怎么给出这么高的价?”
……
看着云山的面容神情,听出云山的狐疑戒备,权掌柜顿时一滞,旋又微微一笑,拭去了隐露的不悦,轻描淡写地转过了话题,直声道:“自然是值这么多。此外,小兄弟欲购置的灵符法器有何精细要求,也可一并说出,本行忝为四大灵商之首,法器、丹丸、灵药、术符一应俱全,且货色品质均是上佳。”
……
忽如夜雨润物无声,竟并未纠结迟疑多久,云山微带笑意的回言,便已立马随之响起。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迅速地藏起了他色,不再有异,乖巧顺意得,直如一个在叔伯家作客的少年。
“小子是欲定制一件臂铠爪套类的法器,须风、火、水三属性齐备,须尽量坚固与锋锐,便用此袋中的灵材为原料。此外,则是欲购置一件用于镇念净神、压制心魔的法器——”
“压制心魔的法器?此种法器却是罕见之极,莫说本行,便是在这白龙谷的四家灵商的库藏货存中,据老夫所知,亦是一件也无。”
“怎——”
“呵,倒是小子想当然了些。此类法器在破境进阶之时有着大用,稀少难炼也是理所当然。”
话语半路被截,云山却不过眉毛一皱,长音一拉,立又一声苦笑,就已即时醒悟了过来。
而权掌柜闻此,也是微微一点头,只是其唇角,却终归是稍稍地抽动了几下,显然是先前的语气过于豪放阔绰,此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即便是老成持重如他,也是略感羞惭,窘迫难掩。
“除了这件,小兄弟还有何需求?”
“一件防御法器,尽量高阶,最好是贴身衣裤一类,能助聚风水火三属灵元。”
“一件高阶储物袋,一百方以上。”
“一件靴子类的法器,最好是有轻灵增速之能,抗火辟水。”
“十张黑冰瞬固符,十张金雷一箭符。”
“五瓶裂元增气丹,三瓶灼骨补血丸。”
“大量高效力的辟谷丹,大量储物所用的水玉容器与净木容器。”
云山隐有察觉面前人的意图,心中本来的打算立时就又精细优化了不少,话语如连珠炮似的,飞快地迸了出来。
……
至于另一方,见得此幕,闻得连声,权掌柜的笑容居然顿时就微有僵硬,待得其声音稍停,他又迅速敛去了那丝不快,眼珠一转,略有沉吟,而后就正视着云山,唇角含笑,云淡风轻道:“小兄弟欲炼制的臂铠爪套,便以炫宫巨蝎的蝎甲、靳龙雾蜥的鳞甲、撕铁赤爪鹰的骨爪、齿掘虎鼠的巨齿,这四者为主体,辅以他材炼制,如何?”
“炼器一道,小子不懂,自然是全凭权掌柜定夺。”
眸光一凝,略显诧异地瞥了一眼,此时竟将主动权交予他手的云山,思绪一转,他复又接道:“既然如此,小兄弟的妖尸灵材自然作不得十万之价,扣去这几样主材,算入折损磨耗,便算作七万。只是,为求精细巧致,这炼制的时日或许得月许光景。器成之后,本行自然会主动传讯通知小兄弟。”
目光一扭,见得云山不可置否的模样,他便又转回了视线。
“防御法器,本行倒是有一件极品法器,名唤‘黑缎密鳞裳‘,分为上下衣裤二部,可分离使用,单独一部也是上品法器中的顶限之阶,除了符合小兄弟所述要求外,犹长于卸劲消力之能,更具一定的幻化拟象之效△价一万。”
“至于一百方的高阶储物袋,却是比较稀罕少见,市价不低,即便抵去桌上这只储物袋,也还需要五万。”
“鞋靴一类的法器,本行也同样不多,只有一件中品法器符合要求,名唤‘旋昴夺风靴‘,作价三百。”
“黑冰瞬固符,皆是一百一张,金雷一箭符,俱为三百一张。”
“裂元增气丹,五百一瓶,灼骨补血丸,二百一瓶。”
“至于水玉、净木所制的储材器皿,便免费赠予小兄弟各五十个。”
“只是如此算下来,小兄弟可是只剩下区区两千六百颗灵石了。”
……
听得权掌柜最后略显怪异的语调,云山也是微有愕然,眸中含异,旋即一声苦笑,立时又出声道:“修行修行,果然是‘财侣法地‘,四者缺一不可,其中‘财‘字最甚,‘侣‘字亦重。如此——”
“那便再售些妖尸与法器——”
如有银瓶乍破,话锋一转,精光一闪,他的右手竟是立时一晃,应着“咚咚咚咚”的几声轻音闷响,当即就有四个储物袋被抛放在了桌上。
这是四个较小一号的储物袋,其中所藏,赫然便是那些狼尸,以及他仔细斟酌后,自认为用不上的诸多法器。
机锋几现,数番试探,他对这位权掌柜的意图打算早就有了猜测,甚至是已有了七八分的肯定。
既是出于顾虑,亦是源于猜测,更像是某种证明,他此刻的举动,正是欲投石问路。
成与不成,便在这最后一试上了。
……
半盏茶的光景后,神识一撤,权掌柜便蓦地睁眼,犹如天阳去晹,双目之中,竟有浓浓异泽浮现,精光暴闪如灯烛,其中隐有狐疑猜忌,更藏戒惧惊悸,深深看了云山一眼之后,他才沉声道:“小兄弟的这几个储物袋中,一应之物,是准备全部出售?”
“自然。”
“如此,凑整作价两万,如何?”
“全凭权掌柜定夺。”
听到又是这样一句话,他顿时便眯起了眼,试图遮住眸中怎么也掩不去的精芒。半晌,右臂一晃,银光一闪,大袖一拂,就将五个储物袋尽数拢至了袖中,而后他才轻声道:“小兄弟稍候,老夫现在便去取物,片刻即来。”
说完,他便立时起身,抬腿向外行去之时,犹不忘扭首一视,向着那位久不言语的翠衣侍女示意以眼神,同时薄唇一张,当即吩咐道:“绘妍,奉茶,好生侍候,切莫怠慢了贵客。”
他对于云山的称谓居然再度一变!
语气郑重,目有深意,如此迥异于常的举动,竟是使得此女立时错愕当场。
第0113章 催毒,开盗
浤浤汩汩的注水之声接连响起,如有乐师敲钟引曲,白若烟云的茶水热气袅袅而升,似是画匠泼墨山水。
茶香扑鼻,伊人入眼,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身旁这位,名唤“绘妍”的翠衣侍女,赫然是位绝色丽人。蛾眉青黛,绿鬓朱颜,不过十四五岁的面容打扮,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恍如画上堤柳,水中青莲。
然而令人心中生忌的是,她不动不语之时,居然是连云山,都几乎忽视了她的存在,并且完全不曾记得她的颜容。先前第一次奉茶之时,注意力即便是全在权掌柜的身上,他对自己起震慑吸引作用的,也不过是筑基境的隐威余压而已,怎么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而且,他自己居然还感知不出,她的具体修为境界!此女的气机,赫然是如天上飘云、海上浪迹一般,沉浮不定,缥缈难辨。
此人身上,若非是有什么珍奇异宝,那多半便是修习了某种玄妙功法,抑或是具备了某种稀有罕见的灵体法身!
另外,她也应该是白灵万宝行中,比较重要的人物之一,不然不至于被权掌柜的,单独留在二楼的库房之外,身兼看护、监视、侍奉三责。
一个侍女居然都能如此不凡,这家灵商的底蕴之深固、根基之雄厚,自也是显而易见的,绝对非同小可。
只是——
这如此一来,却就不好下手了!
……
微微瞥了此女一眼,云山旋即便就敛去了眼中的异色,而后骋目流眄之际,脑筋立时便开始极速转动了起来。
可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思绪飞转之时,却是出人意表地,隐有焦急愁措之色,屡屡外泄,似是火烧眉毛了一般,无端端地,就露出了大难临头、惶恐不安的模样。
先前长时的一番谈话,他虽有少年人未褪的,应有之朝气与锐意,却从始至终,都无仓皇无措之态,甚至还时不时地,就有格外深沉的意思,纳含在一颦一蹙、一惊一笑之间。
故而这般前后不一的状况,如此奇怪吊诡一幕,立马就导致侍立一旁的绘妍,极为狐疑怪异地,悄悄望了一眼。
却也就在下一刻,其目刚转,他俩人的神态与举动,猝尔之间,就同时大变了起来。
绘妍是蛾眉一挑,莲步一挪,当即就俯身侧视了过去,香风一扑,便欲开口问询。
至于云山,则是不经意地,瞥到了权掌柜的,留在桌上的那本古书,其边缘处磨损出的毛糙细丝,一瞬间的福至心灵,他的眼神,竟即刻就猛地一亮,复又一暗了起来!
他竟也不管是何时何地,赫然是立时就闭上了双眼,皱起了双眉,心念一动,就消去了幽林掩月术的运行惯性!
而后刹那,真元一涌,他的体表之外,更是顿时就逼散出了浓浓的毒香异煞,使其缭绕身躯,宛如云遮雾罩一般,裹藏住了整个身躯。
……
刚接近的绘妍,霍然察觉至此,自然是当场就面色激变,花容失色,犹如误触蛇蝎一般,现出了十足的畏葸与戒惧。
于是乎——
伴着“嗒嗒嗒嗒”的几声蹬地闷音,其腰骤直,莲足化影,她便骤地一退,闪至了一旁,杏目圆睁着,黛眉弯蹙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云山身周的,那团淡粉色的毒香煞雾,满脸凝重地看了起来!
“这是——”
“沁骸芳毒的毒力具象!”
“怎地如此浓郁?”
“莫非——”
“果真是有了异变不成?!”
心神不稳之际,其朱唇竟是微张微阖了起来!
其音淡不可闻,却蕴着浓郁至极的怖惧畏忌,匿藏其中的,更有几分雪摇柳飘似的怔忡。
此时的她,对于云山,竟赫是一步也不愿近,更不敢动用识力,进行一星半点的感知与探察。
如此之变化,自然是因为她将先前,云山与权掌柜的对话,全数听进了耳中。
沁骸芳毒能有此等异变,浸识隐毒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她可不愿以身试毒、以肉饲虎,且更是深恐被那诡谲的异变,波及此身。
行中一应事项,虽然俱是由少爷决策、由权掌柜代行,但是其中的隐秘,她好歹也是知道几分,倘若——
……
须臾之前,见得那本古书边缘,因时常摩挲,而分裂出的纸木细丝之时,云山便忽地联想到了同样纤细之极的风松针。
既然天地之灵与修士之元,俱可压聚凝缩,用以提升威力,那么神魂识力,多半也能仿之无异!
只是,为了避免身旁这位翠衣侍女察知,他却又急中生智地,突起了一念:沁骸芳毒与浸识隐毒都会潜伏和积蓄,而后才会显现和爆发。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它们,会汲取真元法力和神魂识力,以之为养分,进而成长和壮大。
但是——
就如同是花草树木,根植于土壤中一般,虽然它们能够汲取其中的养分,化为己用,可是一旦水土涌覆,超过了运转和化解的极限,那么即便是短时无恙,最终的结果,却也一定是被水淹死,被土闷死。
这正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乘相侮”的道理。
而此女听闻自己与权掌柜的交谈多时,自然是了解己身所中之奇毒的霸道之处的。既然如此,那她势必会戒之极深、惧之极重!
权掌柜的去而复返,必然用不了多久,所以,他也只好是当机立断,行险一搏,不但是当即就撤去了幽林掩月术的封锁与束缚,而且还立时动用了真元法力,进一步压迫侵逼体内沁骸芳毒的毒素异力,令之透出体外,形成一层香艳诡异的毒煞雾罩。
果不其然!
似有天助一般,此景一出,这位翠衣侍女就再也不敢靠近自己了,乃至于,便连动用识力窥探自己,她都不敢试上一试。
感应至此,他顿时就心中一安,随后虽又听闻了此女的低吟呓语,纵然是满腹狐疑,他却也知时间紧迫,只能暂且先将之压了下来,马上实施起了下一步计划。
……
不过数息,便似降世临凡的仙神,作起了法,施起了术一般,他泥丸宫中的整片沧海,赫然是腾地一下,就爆炸而开,溅散出了无数大小不一的水团,冲卷出了数道形如巨龙的水柱。
水离沧海,如雨溯源,却终非天力所成,所以自然也就会坠落复归,落旧巢。
然而——
这其中虽不断有,滂沱暴雨似的水珠落海,但是更多的水液,却赫然是在极速升空,向着中心一处,飞快地汇聚与旋转!
不过转瞬,这些凌空的水液,便聚合为了一根庞大之极的暗色水柱,交缠不断,扭曲不止,如有巧女纺麻,却也更似藤须攀附,赫然是在越来越长,越来越高,越来越细,直至其尖端,最终化为了一根玄青色的虚幻针芒,它才骤地脱离了臃肿的尾部,突地闪逝而消,从云山的眉心处,猛地迸射了出去。
似乎是因凝聚压缩之故,忽然发生了某种质变,这道神识出体,竟是全无一丝痕迹,便连那无所不在的空气,也未曾扰得半分,仿若它本来就是这空气之中,游离的某些微质一般,以致于在一旁紧张凝视着云山的绘妍,居然是根本就不曾发现,有甚异常悖理的蛛丝马迹。
这虚幻针芒,出体不过瞬息,便已溘然画弧而转,立时射到了二楼的天花板上,恍如火针入冻油、老鳄下浊水一般,当即就无声无息地,长驱直入了进去。
其后顷刻之间,它便已刺破了一层无形的光罩,突破了阵法的防护隔离,冲进了三楼之中,蓦然炸裂,化为了一片识力之潮,蕴着如饿狼盯食般的恶意,铺散了出去,开启了无比快速的扫荡,一一地感应探查了起来,比较起了众多木器玉皿之中,所藏灵珍的灵力强弱。
他要盗取的东西,自然不是二楼仓房之中的库藏,而是三楼的!
一则,这二楼仓库的真正面积,供应不起白灵万宝行的日常供给,所以三楼之上,必定还存在着一个库区,且所藏之物,也必然要比二楼的,要繁多和珍贵,二则,在此女寸步不离的监视之下,如此相错而盗,也可制造出最有证明力的不在场证据,尽量减轻自己的嫌疑。
第0114章 螮蝀齐虹
就在二楼发生诸多变化之时,权掌柜却还在三楼库房之外的,一个面积不过数方步的小孤间里。
此房之窄小Ъ仄,犹甚那二楼外厅,其摆设之简易,更是仅有三张香案,分倚三墙而立。
这三方香案,也不知到底是何材所制,均是似木而生香如兰,似玉而泛光如琉,且其上,还俱有一径长尺余的白玉圆盘,托覆于一银制支架之上。
香案、玉盘、银架这三样东西,皆是镌刻着无数奇怪图案的,镂空之妙物。且这众多的图案,明显是连续有序的,其内有着起承转合,也有着骨肉表里,就像是本记叙着某个故事的古老图集。
而权掌柜此时所面对的,正是最中间的那面灵光氤氲、清辉萦绕的冰脆玉盘。
此刻,在其双目所凝之处,那上面,赫然是有吊诡之极的扭曲纹路,在不断地浮现与隐没!
其迹有所涵,其痕非无理,明显是某种交流所用的文字,但却不是这世间广为流传的语言,亦不是修界中盛行常用的道篆符纹。
此奇文不断地闪现,亦不断地消逝,前者刚消,而后者又出,远远一看,竟是直似那无穷无尽的江海之浮沤。
然则——
此间之寂静,却也毕竟不是那云蒸波撼之处,所能拥有得了的。
差不多十一二息的样子,其文便已无逝亦无出了。
见其止息,权掌柜当即就面无表情地,一拂衣袖,如同黑幕遮星、暗夜噬光一般,释出了一道灰黑色的光霞,打在了那玉盘上面。
玉上晕色,霍而由清变幽,之后须臾,这权掌柜的,便就并指为笔,在这玉盘三寸之外,凌空写起了字。
每字一顿,空气之中,立时便有朱光耀而异纹现。
而后覆落玉盘,而后隐没无踪,便如水痕入湖,再不可见了。
如此传讯,直至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光景,欲道之言,已然道尽,他这才猛地止住了手上的功夫,目无焦距地,盯着光晕全无的玉面,换上了一副思量斟酌的神态。
其色见凝而若泽,其芒似泛而若虚。
然而——
却也不过弹指,他便就已快刀斩乱麻地,尽去了思色,顿消了踌躇,旋即蓦地一转身,双臂一伸一扩,就开门走了出去。
一阵灵风起兮,步踏人出之际,门开门闭之间,此中的空气,竟然是骤起了一阵波澜!
似是有人搅乱了一湖春水,眨眼之间,这其中的香案玉盘种种物,居然就已隐去了外相与身形!
此时,若有人从屋外看去,映入眼中的,定是一虚无一物、满是灰尘的空房弃室,而非那些莹润生光的,明显时常被用的,三套包浆油亮的木玉佳器。
……
短短数步,权掌柜便已越过了一条横拦的廊道,止在了一排与二楼无异的孔隙窗门之前。
两臂一抬一屈,双手倏而化为连串残影,历经了一阵如穿花蝴蝶一般的,急转飞舞,他的两掌之上,便就突然冒出了两团,如同珠玉放华似的,白濛濛的光膜。
将近一息的沉静,待得其上光芒略凝,且隐隐成绺如符,他便就状若寻常地,伸手推开了跟前的木门。
一瞬触,一瞬乳光闪,而后门开人入,才出不久的光幕,便就也即时隐了去。
只是——
他刚刚进入这间宽广之极的库房,却也不过是走出了三四步而已,就又停了下来!
抬目放眼的一刹那,视线始及那些鳞次栉比的置物木架,他那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庞,竟就如蹈虎尾、似见鳄吻般地,立时就勃然色变了起来!
双瞳骤缩,汗毛倒竖,骇怒交杂之际,他竟当即就是一声暴喝,如有闷雷乍响!
“谁!”
夏雷一落,自然便就有如瀑的暴雨。
于是乎——
心念一闪,他身上的银袍,便突地光芒大耀了起来,似庙会上的彩灯骤燃了一般,其肤表之外,竟是瞬息就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银色光纹,俄顷之间,就汇织成了一件亮银色的纱衣,似薄实厚地,遮掩住了他身外所有的空门。
随即,真元腾涌不止,神识席卷而出!
一时之间,这间静幽幽的库房之中,居然是平地生风如狂,刮得无数固定在地的木架,嘎吱作响了起来,吹得无数放置其上的瓶盒,光芒频闪了起来。
然而,数息之后,风雷息伏,此间却就再无其他的异动声响了。长时一伫,竟只觉得这是草原上的,一片浩广无尽的璀璨星空一般,空旷寂静得,令人心寒欲颤、股战欲软。
暴雨自高空疾速坠下,居然根本就不曾触及大地!
神识映照之景,浮现于心的结果,居然是空无一人!
察其诡谲,他眼中的骇怒,顿时便就淡去了些许,替而代之而愈浓的,则成了稠如羹糜般的惊疑与羞恼。
于是乎——
左手一托,伴那光华一闪,便有一座迷你袖珍的建筑,闪现在了其上。
其质貌若水璧而晶莹,其形略如瓷碗而体方,至于其具体外观,则赫然是与这北市中的整座白灵万宝行,一模一样!
其中的三层楼上,总共分布着百十个光点,大部分都是赤色和绿色,少部分是橙色和黄色,只有一个是蓝色。有的正在微微移动,有的则呆立原地,细细碎碎的,似是那蚁巢土茓中的各类蚂蚁一般。
睇见此幕,却也不知怎地,他那一双剑眉,竟立刻便拧成了一条麻花,且其额头之上,更也是紧接着,就儒雅全泯地,皱出了一个横着的“川”字。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错觉不成?”
“以螮蝀齐虹玄阵的威能,假婴以下,完全没有瞒过它的能力,至于假婴之上,又何须偷偷摸摸的?”
“那么——”
“是在外面?”
“可是在外面,神识又怎能越过层层阵法,出入无阻地来到此间?”
“须普与兼贺两人所说的,自然尽是臆测之语。可他二人,若果真不是危言耸听,那这又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第0115章 毒越重关
那道侵入三楼库房的神识的主人,自然便是云山。
他虽不知那权掌柜的,为何始终不进入三楼库房,但却也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所以心中一狠,顿时就抛去了仅有的小心谨慎,猛然拔高了原先的寿元预算,敞开了肆无忌惮的饕餮之口。
这个三楼的库房,占地大约有八亩过半,放置着整整四十八个木架。每个木架之上,差不多都有两百余件宝物,合共之数,当是一万有余。
兼权熟计之下,他那弥散四方的神识之水雾,立时便层层汇聚了过来,如海罢潮,似蜂拥巢一般,转瞬便已凝炼合一,再化了虚幻针芒,翕忽疾飞了出去。
直直而驰,急急而转,最终的轨迹,赫然是如同纺车上织布的纹路一般,排布工整,井然有序。
虚幻针芒掠过第一个净木方盒之后,他心中便就生出了一抹窃喜。
正如他所想的,映虚易真神光损耗的寿元,的确是进一步缩减了。虚化一件灵物的代价,已然只有先前的三分之一了,其大致的时间度量,差不多是十天左右。
可是——
这偷生之欢欣,尚未过足一息,紧接着,他却又蓦地一惊,须眉拧极了起来。
因为第二件被他虚化之物,是一瓶骨辉玄罗丹,一般为筑基修士所用,能够淬炼人体骨骼,强化肉身力量,一瓶总共十颗,却耗去了他整整十个月的寿元。这等损耗,比之先前,又何止是乘云行泥,天壤之别?
莫名其妙的,发生此等突变,他自然是大感不快,只是,他却也聪敏之极,如此异事,不过是略有停顿,短暂地思索了一下,他便就已即时明悟了过来。
映虚易真神光的虚化作用,恐怕是能够自主判定,一件灵物的结构完整性,而催动所需之寿元,则是根据使用者与被作用物之间的,灵力等阶对比关系来确定的。
他自己是练气等阶,被虚化物亦是练气等阶,那么凭他现在的识力,确实是只需十天便可虚化之。但若被虚化物是筑基等阶的,则他现在,就必须耗去最近强化之前的识力,所对应的寿元数值,即一月之量。展而言之,若是他现在要虚化金丹等阶的灵物,就需要三月之量,元婴等阶则需一年之量。
这番道理,虽是推测所得,但他却也能肯定个七八分。
既如此,那便心中有数了,他接下来,自然是该尽量盗取筑基等阶的灵物,抑或者是出类拔萃之极的练气等阶之物。并且其中大部分,都应当是消耗性的灵符道箓、灵药丹丸诸类,只因法器灵器之属,大多都有着炼器师的独有痕迹,太容易被看出来路。
自然,这其中的所有镜器,他都不会放过,尤其是那件,位列极品灵器之阶的隆彩清水镜。
念中去了举棋不定之后,这般行事,不过数次,他便就已轻车熟路地,大幅提升了效率,直至被突然进来的权掌柜感知到,他便赫已盗了约八百之数,而且吞噬之镜器,亦达一百有余,至于寿元耗损,则将近七十载。因恐被顺藤摸瓜,以致查出真身,他才终于是果断无比地,斩灭了贪念,收回了神识。
而也是直到此时,识力入体,神魂复原,他才知道自身的情况,究竟糟糕到了何种地步!
所余寿元不足先天所持的五分之一,导致身体竟已虚弱之极,即将进入天人五衰的境地,而且三个丹田之中,均有一股空荡匮乏之感,似是一个饥得,可以吞下青山碧海的饿死鬼一般。
而体虚意乏,自然也就会金汤不固。
所以自己的这一番暴行胡为,也是不出所料的,导致沁骸芳毒与浸识隐毒,已然生长蜕变到了,接近爆发的程度,前毒盈骨,后毒满瞳,端的是棘手之极。
感应至此,虽知“一得必有一失”,乃是天道至公之象,他却也仍是忍不住地,心中一叹一慨。
好在这心乱如麻,他却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乱念一收,他便蓦地睁开了双眸,望见了已然立于自己正对面的,那位俏生生的翠衣侍女。
……
似是兔子见了秃鹰一般,此女骤然见此,竟是当场就吓得一跳,伴着一声娇呼,双腿一蹬,立时就后退了半尺之遥。
……
其变忽焉,可是猛地一愣,云山却也就马上反应了过来。
“绘妍姑娘莫怪,是云山心急了,鲁莽行事,以致毒越重关,现了此等异相。”
也难怪她会这样,他的两只眼睛,此时此刻,赫然是如鬼族阴灵一般,眼仁为翠绿之色,眼白则泛泽如朽黄之米。而且祼露的体表之上,更是遍布着淡粉色的细纹,混杂着众多半透明化的伤痕豁口,竟似在水中泡了许久的腐肉一般。远远观去,他这整个人,居然是与那浮尸所化的怨灵恶鬼,相似到了极点!
……
“嗯?!”
“怎么回事?!”
一阵风起门开,久去不归的权掌柜的,竟突然就“闯”了进来。
然而——
猝然见得云山的异状,他的双目,却顿时就厉了起来,其色灼灼,犹如含炎之玉。
事情接二连三地,出乎意料,他自是大感恼火,于是乎——
儒目倏而生电,他便性急如风地,威严极凛地瞪向了衣袂仍飘的绘妍。
一时之间,其责备之意,居然是喷薄欲出!
……
从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之色的权老,给人的感觉,就好似运筹于帷幄之中的百料军师一般,然而今天——
怎地竟是火出无名?!
狐疑委屈齐齐一涌,绘妍的一张俏脸,登时就变得泫然欲滴了起来。
……
“权掌柜是错怪绘妍姑娘了。”
“一切皆因小子莽撞之故。听到解毒之法后,自感焦急,立马便开始了运功疗伤。却不料,因一时大意之故,竟是招来了此等恶果。”
见其气氛不对,云山便急忙打起了圆场,然而这话语才刚出口,他就又猛地想起了翠衣侍女之前的低吟呓语。
于是乎,随即眉头一皱,脑袋一转,眼现迟疑之际,他便隐隐生起了忿意。
“只不过——”
“似乎这内里,还存在着什么异变,不然的话,以小子的修为,可绝不至于如此。”
……
一旁已然压下了怒气的权掌柜,步履再续之时,突然闻此,其阴目之中,居然是隐现一丝比之先前,更浓了数分的喜色。只是其心中虽欢,然其面上,却不但是不露分毫,反倒是浓眉犹蹙,歉意丛生。
“看来多半是老夫医道不精之故,耽误了小兄弟。”
“遂古之事,毕竟是太过久远了,而那汲魂无形蚁,更是早已绝迹多时,如此——”
蓦地咬了咬牙,挣扎与肉痛之色,一闪即逝,他便就左袖一抖,抛出了凭空而现的两物。
窥得云山一手虚晃,抓住了那几样东西,并且面露疑惑,怒意暗藏,他眸中轻微尚存的质疑之色,便就顿然消散无踪了。之后歉意一收,脸色一正,他便接着说道:“此事虽然是小兄弟急于求成之故,却也终究不是老夫失诊误事的借口。储物袋中的,便是这次交易的结余之物,而那玉瓶之中,则是人品的净元寒真丹。”
第0116章 毒发,引异
“净元寒真丹?”
“此物可是足以应付筑基修士所中的毒煞暗伤!人品之阶的话,恐怕即便是对须普师伯的溃腐香煞,都能有不俗效用吧?”
云山闻言,当即就是一喜,全无察看,就将手中的小瓶收入了储物袋中。而后低头垂首,将之一系,他眸中暗藏的那些怒色,顿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
刚刚坐回原位的权掌柜的,见得云山那喜不自胜的面容,还有那不切实际的猜测,目光却是微微滞了一下。
挥了挥手,斥退了一旁的绘妍,他便笑呵呵地说道:“小兄弟也太低估溃腐香煞了。”
“这门毒功能在魔门诸法之中,闯出偌大威名,可不仅仅是这表面上的手段而已。”
“不过虽说如此,此药纵不足以消解霸道难缠的溃腐香煞,却还是能够延缓和遏制,沁骸芳毒与浸识隐毒的蔓延。”
“毕竟,这也只是不知道多少代之后的,残苗血裔返衍出来的毒素而已,比之其先祖,终归是远远不如。”
……
听到其中意味分明的字眼,右手轻轻摩挲着,晶莹剔透的水玉小瓶,云山的面色,立时就沉了下来。
喜意敛没无踪,旋又一声轻叹,他竟就表露出了十足的苦意与自嘲。
“只是能够‘延缓‘与‘遏制‘吗?”
“看来,倒是小子奢求的太多了些。”
“既然如此——”
他的问路之石,早已抛出,此时此刻,自然是合该一探究竟,以证那心中猜想,然而——
这一语出半,还未道完,他却就蓦地一声闷哼,牙关紧咬了起来!
面如金纸!
浑身颤抖!
汗如雨下!
沁骸芳毒与浸识隐毒,赫然是在这一时刻,出人意表地爆发显威,恍如山崩海啸一般,奇临了池下!
他的肉身与神魂,眼下竟是崩毁在即!
其后刹那——
神色激变之间,他那落膝的右手五指,立就倏而一紧,伴着“嘭”的一声脆响,就将那掌中玉瓶,蛮躁无比地,捏成了无数晶白碎末,以及十颗深蓝如海的丹丸。
应变虽及,但他却也顾不得观详,右手一抬,紧接着就又是一拂,随那流光一闪,他便将其中的一颗丹丸,抛飞到了口中。
法力裹之,含而不化,同时顺带又光霞一扫,收起了其余的净元寒真丹。
而后双腿一弹,迅化残影,也不顾忌是否失礼、是否冲撞了权掌柜的,身下锦墩哐当作响之际,门口珠帘毂毂击鸣之时,几个跨步,他便势若脱兔地离开了此间,心急火燎地奔向了静栖客栈。
……
一路之上,因识海动荡之故,他甚至都已经控制不了身形变幻,远远一眺,赫是直如飘摇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几欲倾覆。无奈之下,他也只好是闷声不语,不顾左右,卯足劲地,疯狂奔行。
而如此横冲直撞,自然也到处都是人仰马翻。
狂风吹尘,猛拂诸人,身后一路,尽是呛声、惊声、谩骂声,身前一道,则有人急急闪躲,有人厉声呵斥,也有人勃然一怒,赫然是欲出手阻停云山。
但是此人,刚一义愤填膺地,展开了自己的手脚,就被状若疯虎的云山,猛地临近了。
眨眼功夫,随其肩肘一突,这人竟当场就如孩童掷出的沙包一般,伴着“咔咔咔咔”的骨裂脆响之音,重重摔落到了他处,再无了翻身之力。
白龙谷内,除试武场外,不得动用法力真元,进行争斗与搏战!
这是宗门铁律!
然而眼前此人,毫无炼体根基,光凭拳脚,又怎能抗衡得了云山,如妖似兽的肉躯巨力?
旁人见及此等结果,闻得那人的痛哼辱语,顿时就面色凝沉,忌意浓稠,再无一位敢怒而出手了。
霎时之间,他们竟俱是忍着憋屈的忿意,错身避退,接连而行,似是大海分、冰河裂一般,无端端地,就烘托出了一股莫名而扩的威势。
可是——
这般万众瞩目之下,便在云山背后不远处,便在那灯火与月色交错的,阴暗难明的角落里,却有气质迥异于周遭的二人,对他投来了饱含深意的视线。
一位赫然便是在北山坊市,盘桓了多时的叶觉。
盯着云山的背影,伫立良久,他眼中的狐疑之色,便渐渐化作了肯定。浑浊诡谲的眸光之中,甚至是有如霜的异泽,霍而涌现了出来。其光转瞬一锐,竟是像极了一只逡巡于苍天里的孤鹰,找到了潜藏于深草青芜中的长蛇。
另一位,则是白茞。
其一身衣物,尽覆灰尘泥迹,明显是刚从雾海中出来不久。而其神色匆匆之貌,竟更似是急急赶路至此。
望见这仅凭一人,造成的狼奔豕突之景,他那覆于银面之下的眸子,竟当即便猛地一亮,金光隐衬的,直如一双佛目妖瞳。
其中一霎而涌的惊忌之色,竟远比此地诸人,要浓烈深沉得多!
然则——
却也不过瞬息,他便将其匿入了两口古井。
其后须臾,转头觑了四方一眼,驻足一动,旋踵功夫,他便在附近众侍的恭谨呼声之中,离了喧闹,投了静寂。
而云山,由于脑袋昏沉剧痛之故,一向感知敏锐的他,却是完全没能觉察到,这些混杂于羊群中的,如鬼魅般恐怖的狮狼。
……
至于权掌柜的,则是自从云山似鼠逃兔窜一般,仓促远去了之后,就一直是低吟不语。从最初短暂的惊愕凝重,再到之后的轻嘲笑慨,再到现在的疑惑不解,不过数息,他便觉得脑袋里,又出现了一团乱麻!
他这一时间,竟只觉得刚刚离去的云山,像是一个笼罩在幽沉夜色里的暗影,朱紫难辨,真假难分,让人完全琢磨不透。
有时显稚如童,有时老练如奸,有时又豪放如莽汉。
如此多样的形象,竟不过几盏茶的时光,就全部展现了出来!
这到底是有意而为?还是自然流露?
亦或者——
“绘妍,此人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
闻此一问,此女自然是听出了其中的别样意味。
于是乎,黛眉一瞬微拧,低头回忆了足足数息,她才终于是略显坚定地,拭去了疑忌,道字如连珠了起来:“确实无假。”
“自从您离去后,他面上便隐生了焦虑急躁之意。正当奴婢想要问询之时,他却是猛地瞑目入定了起来,而后半息时光,便突然有一层淡粉色的毒煞香雾,鼓出了他的体表,叆叇如云,且萦绕不散。”
“之后则大约是有一炷茶的光景,他都处在这种状态里,面容变换,阴晴不定。”
“随着时间流逝,毒雾渐浓,他的皮肤上,便也有粉色的毒迹,接连显现了出来,而其血肉,亦是渐渐透明了起来。”
“直到,您回来——”
第0117章 城
听到末尾微有拖沓的长音,察觉其中隐露的无辜之意,他便已知晓了,自己在那惊怒疑惧之下,刚才确实是产生了失误。
如斯念头一闪而过,他顿时就扬了扬眉,下颌微抬示意着,和声说道:“下去吧,少爷应该快回来了,你现在便去迎接罢。”
……
此语一出,其旁一霎,居然便有一声娇呼,骤而响了起来。
应着一道强自压抑激动之情的,礼节性的告退之语,此女竟就一改往态地,弃了沉淑,抛了矜持,急急忙忙地穿出了珠帘,忐忑欢喜地奔向了楼下。
……
然而另一侧——
闻着那声轻脆如云雀夜莺般的欣悦回应,权掌柜却是面无任何舒缓,依旧故我地,盯着眼前已被归置摆正的桌椅,显出了满脸的忧思与愁虑。
“若是绘妍所见不假,所言非虚,那么这人,倒也确实是实力强横。”
“既然能于瞬息之间,就逼得沁骸芳毒具象化,那么其真元之雄浑、神魂之坚实,也就差不太多了。”
“再者——”
话落,忽地右手一托,伴那墨光一闪,便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妖尸,陡然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褐鳞纹,赤金翼,墨玉身,叠影触!
这东西,竟赫然便是那只筑基境的透念无识蚁!
此物此刻,已然被一层微泛白色的油液,裹藏隔离了起来,气息不泄丝毫,徒有狰狞之象。
“这只妖蚁,多半便是他斩杀的了。”
“而他,也正是少爷口中的,那位引得整个蚁群,衔尾追杀的外门弟子。”
……
细细观详此物,足足数息有余,无神在此,游神在外地,静寂了许久,他才终于是右手一拢地,收之入了袋,而后便摩挲起了毛糙见丝的手边古籍。
“如此说来,那只蚁后,果然是有返祖之势吗?”
“怪不得上一批人,准备了恁多手段,竟还能全军覆没,无一子以余!”
“算上那枚崮翎蚕卵,数月之后,它应该就已炼化到了半途,处于再难脱身的关键阶段了……”
“獠牙成单,而饵料却又散香,若能谋得蚁后,炼出汲魂无形蚁的元灵特质,再加上秘境中的菁寒毕方之羽,那这一百三十六年后的祈丰山试,又还有何人可惧?!”
随着自叙,音调渐高,眸光渐亮,他身上筑基境的气机,竟是蹭的一下,就猛地散逸而出,化为了一波灵潮,吹得四周的书籍古页,哗啦作响了起来,刮得身旁的锦布绣缎,猎猎而鸣了起来!
一字一浊,一音一钝,一时之间,此地竟如有迷天而起!
然而——
这天地之间,苍寥惊眸,莽旷动心,却不过弹指,就被一物尽数镇压了下来!
那是一座城!
如此尔尔之,自然不能摧城。
但是厚土高墙,却能遮风蔽雨,使之寸步难进!
一道气质沉巽的白衣身影,蓦地撑开水幕珠帘,缓步走了进来!
随之而起的,更有一道如惠风、似晓月般的轻责之语,甫一出现,便抚平了此间动荡激涌的气息与人心。
“渤叔未免也太高估我了!”
“一众兄弟之中,我仅排名第七。”
“那些兄弟,又有哪一个是易与之辈?安知他人无我这般境遇?”
“再而言之,这西沧十国之地,遭雪劘宗渗透了多年。近岁以来,白龙谷中,更亦是魔踪频现,魅影如迭,这二物取不取得到,都还是一个没解决的大问题呢。”
“事无定时不可言。”
“这可是幼时您教我的,怎么我深记于心,您却忘了?”
……
望见忽然进入的白衣青年,听到入耳如暖风的敬斥软责,这权掌柜,顿时便微有错愕。
霍地一声苦笑,他当即就站起了身来,侧移至了一旁,腰背微躬地,自居了为奴为仆的本分之态。
“少爷,我老了。”
“金丹无望,药石无助,已经不能辅弼您太久了。”
……
一霎时,就嗅出了其中浓彻的暮意与朽气,白茞竟登时也是直感不畅,眸中隐有哀伤一闪而逝。
行至主位坐下,一声轻叹后,微有一番沉吟,他便即刻抬起了头,望向了一旁的权掌柜,开口道:“渤叔所说的那人,刚才我已在楼外见到了。”
“若他能自解其毒,则定可入得前十之列,也确实可助我取得那枚菁寒毕方之羽。”
“只是渤叔,您以后还是不要算计这种人的好。”
“您未亲眼所见,自然不知他的真实底细。”
“这种人,除非是濒死陷绝,否则永远不可能将底细曝于日下,展于人前。”
“感知灵敏,机警聪慧,自是定然。而此时,他只怕多半是已察觉到了您的意图了。”
“若其人观感已恶,与我等,恐怕从此便再难同心同德了,甚至是还有可能横生枝节,阻碍我等所行之事。”
……
听其微顿不语,察其责意略重,权掌柜便知自家少爷,定是看出了什么隐藏的东西,而自己对那云山,也多半是有了不小的低估。
心生一瞬的惊讶,随后眉眼微微一正,他便欲出声道问,向其回言。
却不料——
两唇刚启,其面色却就勃然大变了起来!
紧跟其后,灵觉稍弱一筹的白茞,竟亦是一刹神色激变,恍如得见天灾临城!
确实不能催城,但是地震山崩,却可以。
地动山摇之下,纵然是高墙广厦,也必定是裂隙丛生,缺罅密布,更有甚者,俯仰之间,便能覆城断池,绝灭人烟。
大袖一拂,流光一闪,权掌柜的面前,便有一物蓦地浮现了出来。
上下浮动不停,滴溜溜地旋转不休,外耀七彩虹光,正是那座迷你建筑。
而白茞,则是猛地站起,突兀抬头,朝着房顶之上,凝神看了过去。
双目一瞪,眼角一张,他的那张银面之上,竟立即便金光大耀了起来!
……
这座白灵万宝行的建筑主体的外面,竟是突然出现了七层光罩!一楼为赤光,二楼笼橙色,三楼现黄彩,三团光晕疆界相接,却又泾渭分明。除此之外,还犹有绿、蓝、靛、紫四种颜色的光幕,紧密贴合在一起,如风沤泡沫一般,将这三层楼的光芒,重重包裹在内。
这赫然便是那座螮蝀齐虹玄阵,完全现形之后的状态!
阵法光罩若想完全现形,要么是被达到防护极限的力量攻击破解,要么就是被控阵之人全力催动。
但是二人的举动,都是在此阵完全现形之后,才接连做出的!
故而,此阵之所以能有如此变化,只可能是因为有某种力量在攻击!
第0118章 不正确的示好引来的麻烦
然则——
这变虽突然,刹那之间,他二人竟都没有察觉出攻击的人,与其方位所在,甚至于,就连一丝异样的暴躁气机,都不能捕捉到分毫。
怪骇!
惊悸!
惘然!
竟是一瞬丛生如蔓!
如此矛盾的静寂感,却是绵延到了数息之后,直到他二人心中之疑窦与戒惧,已然浓稠如糜之际,才终于是蓦地破碎了开来。
那道黄色的光层,猝起无意地微微一颤之后,竟就如泡沫遇燥一般,轰然崩解成了一片细极的流荧!
一霎的离析,一刹的溃散,它竟是引得其余六彩,亦是明灭不定了起来,似后续焰火一般,几欲同去同归!
白茞见此,双足一动,身形一晃,便猛然化作了一道残影,势急如电地,速迫如雷地,冲出了那道珠帘,掠上了通向第三层的楼梯。
权掌柜察觉自家少爷的举动,却也当即就是乍地一惊:“少爷——!”
“我无事!”
“控阵!”
身形刚倾,却又闻言一止,担忧其安全的权掌柜,面色便就骤地戾了起来!
一声重哼,而后须臾,其双手忽焉一舞,便如明佛采莲一般,抛射起了一连串若珠若玉的淡色符文。
云烟过眼之间,流光几逝,他居然便将那动荡不息的其余六彩,给强行稳定了下来。
且除此之外,他更是果决无比地,启动了螮蝀齐虹玄阵的隔离闭绝之能,使得六彩之外,突兀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光层,将那阵罩所辖之域,封禁成了一座“一不能入,二不能出”的无隙之牢笼。
……
便在先前阵显的那一刻,灵元波动极剧,整个白灵万宝行内,顿时也是惊声四起,骚乱渐生。只是由于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已是练气后期的,长于养气的“高人”之故,所以这等喧嚣,却也还仅仅止于窃窃私语、议论相询的程度。
然而一息未静,权掌柜便出人意料地,封闭了整座白灵万宝行,于是乎,待及其中数位修为不俗、灵觉敏锐的修士,即刻反应了过来,复又一一惊呼,传遍四周,这一楼之内,登时就再无能佯装老沉地,哄然大乱了起来!
一时之间,竟是众口嚣嚣,沸反盈天!
此阵能绝灵力、阻血肉,却还不至于能禁声响,所以那耀眼夺目的巨大光晕,刚一生成,不足数息,这里面的骚乱,便已飞快地传播至了外间。
一转眼的光景,整个北市竟都喧杂了起来!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闲人逸客自是抱臂而立,隔岸观火。而好事者,则多是呼朋唤友、奔走相告,乃至是推杯换盏、劝酒饮胜。但是更多的人却是见微知著,履霜知冰,顿生了惶恐忧惧,随即之后,就各自动用起了手段,赶紧向宗门前辈传起了讯息,抑或是匆忙闪离,寻找起了那几位镇守北市的管理者。
……
叶觉自之前发现云山开始,凭其见闻阅历与医术造诣,不过顷刻,就已辨识出了云山的伤势状况。
只是,即便猜知到了云山,多半已无法注意到他,出于谨慎之故,他却也依旧是不曾动用识力,去感知与窥探,而是依靠单纯的目力,远远地缀上了云山,故而他这一路,直至跟随云山,来到了静栖客栈,定下了房间之后,才终于是猛生警觉地,听闻到了路旁传来的消息。
一瞬的惊疑不定,神色阴沉间,他竟立时便放眼四探了起来,若羚羊抬首一般,观起了风,辨起了讯。
……
而云山,却是早叶觉十余息,就到来了此间。
此时的他,正盘坐于床上,调元运气,吸收被淬化后的净元寒真丹的异种药力,借之镇压和缚锁,体内暴走之态渐消渐弱的双毒之力。
直至整整一炷香的光景之后,察知体内的毒素,业已被控制住了,他才悠悠醒转,缓缓睁开了那双,不再那般狰狞可怖的瞳眸。
眼白中的米黄之色,已经淡化消失,只剩眼仁中的翠绿之色,依旧固结不化。
身上淡粉色的细纹,也已尽数敛去,只是那些致使血肉透明的异力,却始终是不能消减分毫。
这是因为净元寒真丹,更侧重于提供遏制毒素的药力,而非纯粹的灵能之故。
它倒也确实是能够对筑基修士的,毒伤与隐患,产生一定作用,但那是缘于它出类拔萃的攻毒蕴体之效。其阶位终究是还在练气等阶,即便是人品,虽然珍贵罕见,其内的灵元,也仍旧不够雄厚,并不足以明显有效地,磨解和销损沁骸芳毒,与浸识隐毒的毒力微质。
好在其品级虽高,但得益于映虚易真神光之助,他炼化丹石药力的速度,却也是远胜常人。法力修为与他等同的修士,服用一粒人品的净元寒真丹之后,需要经历反复的洗炼和打磨,用以尽可能地祛除丹毒杂质,从而获得相对纯净精粹的药力。此过程之繁琐与精细,耗时决计不会少于数个时辰,至少比他要多出五倍以上。
……
莫名之枉思,无端之欣慰,一时乘云而起,但却也不过旋踵,他的双耳,便是蓦地一动,如同一只闻听鹰振的兔子一般,极为专注地,辨析起了风中的声音。
双眉微蹙,凝神以听,竟不过数个呼吸的功夫,他便从窗外七嘴八舌的高声怪谈之中,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眉一舒,唇角一挑,他竟顿时就是一声轻笑,隐有兴奋,更有窃喜,似是一位捣乱作怪的稚童,成功地膈应到了仇敌一般。
一位商人,一位财力雄厚的大商人,凭什么初次见面,就对自己表现出了那般态度?自己第一次所贩售的妖尸与灵材,虽不能精确算出,但是其总价值,却绝对不会超过两万之数。而第二批的总价值,也不会超过一万。
既然如此行事,这般示好,那多半就是对自己有所图谋!
人与人的关系,从来都是相互的。一方强势,另一方就必然弱势。势弱者被图谋,势弱者被掌控。可是自己偏偏就不喜欢被人掌控,不喜欢被人桥鼻子走,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让图谋自己的势力弱一点,乱一点,让他们自顾不暇,从而使自己以后挣脱束缚之时,能够省些气力。
自己这一次,几乎是将那第三层库房之中,筑基等阶的灵药丹丸、玄符道箓,偷盗了一空,其整体价值,绝对是在百万灵石以上,乃至千万,亦非不可能。
如此巨大的损失,绝对会让整个白灵万宝行,都伤筋动骨、焦头难额,更势必会对不久后的竞宝会,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
放出了消息,却又做不到,自然会引来宗门高层的问责与诘难,同样也会招致其他三家灵商,明里暗里的针对与使绊,甚至即便是普通弟子,发出的牢骚与不满,人多了,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第0119章 生命之论
曾听人言,人族崛起于百族万灵之中,并非是依靠那修道之人所说的“天生道体”,亦不是凭借个体开智早于他族的先天优势,而是因为人族懂得集群聚居,晓得协调配合,知道分工合作,善于将个体之间,各有长处的迥异力量,拧结为一之故。
自集聚协和之始,自万力燮理成元,天地之间的人族,便有了扶摇直上的翅翼,不过数万载的光阴,便轰然崛起,从此凌驾在了诸界百族之上。
当他族大多都还在依靠个体之力,挣扎存活于腥风血雨之中的时候,人族却早已开始集合起了整个种族的力量。交流、提智、结盟、发展、传承,一连串的历史轨迹,虽多有内部冲突,但是集体智慧的承继,却始终未曾灭过。久而久之,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便有了今时今日的万灵之长,便有了直指天地奥妙的修道之法、修真之术,更还因此,衍生出了万般异类旁支。
他族修真,到了高深之时,通常都会将本体化作人形,借以模拟“天生道体”,从而契合天地之灵,便于感悟自然之玄妙。这更就从他族的种族意识里,证明了人族的强悍。因为,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出类拔萃的强者,才会得到弱者凡体,疯狂而全面的膜拜与模仿。
只是,人族脱胎于蒙昧倥侗的兽类之中,虽是最终凌驾于其上,却终究还是摆脱不了血液里的掠夺之性,更改不了天道赋予生灵的本质。
万物靠吞噬啖食他类、甚至同类而进行生长蜕变,这是天地至理,更是“生命”求生避死的本性,人族自然也有。
人族因分工合作、集群求生之故,自然便需要无数条丝线纽带,用以联结难以计量的个体,用以传递信息、交换需求、合抗外侮、共御灾劫。一部分人生存在这只“线团”的最外围,靠猎捕豢养他族为生,为这只“线团”提供最基本的养分,另一部分人则生存在这些丝线之上,靠谋夺攫取前一部分人的“收获”而生。
自古以来,这两部分人便化身百形,衍生千相,散布人间,各司其职。前一部分人,或称“猎人”,或称“农夫”,或称“缫妇”……后一部分人,一谓“强盗”,二谓“商贾”,三谓“官僚”……
强盗靠蛮横暴力来抢夺“收获”,商贾从利益差异中汲取“收获”。前者单次所夺的“收获”巨大,却因粗暴之故,遭同族所忌,易受反噬,难以长久。后者单次所得,则需扣去本钱劳损,故而少于前者,但却因带动了“收获”朝“线团”内部的流转分配之故,受同族所拥,数盛而量多,面广而岁久。
其他诸类,各自殊异,尽不相同,然而无论何者,皆是吞噬啖食之生命本性的具象化表现。只不过前一部分人的数量庞多,但是积蓄“收获”的效率低下,而后一部分人,则数量较少,可是相应的,攫取“收获”的速度,也就会快出前者不少。
归根究底,万物为一也。
云山初闻此理之时,亦是不解甚深,如堕迷雾,直至阅历渐长,习学渐杂,听教渐多,他才逐渐将之悟化在了心中。
所以眼下,对于偷盗窃取,这种为人记恨、遭人唾弃、被人不齿之事,他反倒是做得心安理得,做得理直气壮,做得神清气爽,完全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只是——
倏忽之间,思及此处,他便复又忆起了另一事。
白灵万宝行的阵法发生溃灭,明显是在他离去之后。
从他破入阵罩,到阵法在外界天地之中,真正形成虚化破解,时间赫然是长达一盏茶以上。
识力的凝聚提升,竟不仅仅会削减寿元损耗,还能增加延时之效的上限!
因为他自从对那草洞鼠,施展过这种长时作用之后,便再未运用此法对敌过,同样也不曾刻意试验过,以致于前一段时间,他居然是作出了完全错误的臆测。
不过——
这倒也算是个意外之喜,如此一来,他的嫌疑,应当还可进一步减轻。
……
唇角一咧,蓦地一笑,随即手脚齐撑,他便陡然站了起来。
法力一振,他那浑身上下,竟就骤然迸出了百余道气劲,刹那之间,便将那一身的破革败缕,崩震成了无数如烟的碎布长条。
此景一现,他的双手便突然一阵疾舞,光霞氤氲间,立时就收起了刻有自身名姓的法衣腰带,抓住了两只抛飞的储物袋,以及那只空荡无物的灵兽袋。
一应动作,行云流水,皆是快极,一时竟如有鲲鹏荡尘而起,在此探爪攫龙。
而后,他竟就赤条条地站在了床前,打量起了一身的伤痕!
忽地微微一叹,而后双手向前一伸,神识急急一动,他便招出了那件黑缎密鳞裳,托在了双掌之上。
还好此物不错!
不愧要价那般高!
不仅品质不俗,做工也是精益求精。黑鳞如芥,质韧而软,熠熠生辉,华美有加。
观详细瞩了数息之后,他便停下了打量,伴其心念一动,真元一涌,此物便突然分化为了两道黑光,飘浮而起,转眼之间,就扩展为了极合身的样式,在那半空之中,扬动不止,荡摆不停,如同两块悬浮于水面之上的黑色油迹一般。
霍地蹦弹而起,转瞬落地,他便已将整件黑缎密鳞裳,穿戴得当了。
一一活动了全身关节,感觉极为舒适,顿时就满意一笑,他随即便又取出了那件旋昴夺风靴,迅速将之穿了起来,在这房间里,迈起了残影连连的碎步。
器物房发放法衣之时,并不曾配备相应的鞋靴,似乎是与那二月小试有关。他错过了此事,倒是颇为可惜。好在这件法器,倒也着实如那权掌柜的所言,堪可速聚风火水三属灵力,对于幻镜分光步的使用,也无甚阻碍或不谐。
这一瞬,人无虚言相欺,他竟还微有了惭意,然而却又于眨眼之后,他就将它抛至了九霄云外。
只因这散乱的头发,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伫立原地,瞥着那些长短不一的黑发,他竟是拧眉愁思了足足半晌。
其后一霎,半蹙半展地,略松了眉头,他便倏地一下,腾涌起了丹田中的法力,令之汇至天灵盖上,将头发鼓吹得根根竖立了起来。
青丝猎猎飞舞之际,他竟赫然是双臂骤起地,抓住了两只细长薄扁的风刃,如一初入行的学徒一般,切割梳理起了一头的乱发。
第0120章 神秘的白家,愤怒的谷丰
便在云山自顾自地理发剃须之际,白灵万宝行却是已经关门歇业了。
权掌柜与白茞二人,纵然是花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也没有找出作乱的那人,囿于楼中内外的骚乱声潮,他二人便也只好是散去了阵法,尽驱了外人,而后便集结了所有的内侍内卫,将之相互隔离,另又召回了那位二掌柜的,三人分工,或亲自询辨,或寻踪觅迹地,试图抓住一点雪泥鸿爪。
而此刻,在三楼库房之中,历时了许久,白茞赫然是业已巡视查验了整整一周,复又重新停在了库房的入口之处。
覆于面具下的脸庞,倒也看不出是何等神情,只是其薄唇微抿,眸中亦再无了光耀,恍如无波无澜的古井一般,淡漠得令人恐惧,虚寂得使人觉寒。
“如何?”
……
却是应其左耳忽地一动,权掌柜竟推门入了此间,躬身站在了白茞的侧后方。
“少爷,应该不是内鬼。”
“白轭与我交叉探询过了两遍,并未发现什么异情。”
……
“早已料到了。”
“能有这般神鬼不测、仙佛难度之手段的存在,又怎会平白泄了痕迹,让尔等察觉知晓?”
“以螮蝀齐虹玄阵的七阵相合之力,相绝相应之下,却被人从内部攻破了黄彩玄子阵。”
“呵呵——”
言及于此,微微一顿,白茞竟是蓦地发出了一声轻笑,似是暗夜里的昙花,忽然盛开了一般,他眸中神色,居然不怒反喜了起来。
“这般手段,即便是祈丰本山的万千秘录之中,我也不曾见过。”
“盗物如山,它却不伤不杀,不毁不乱,想必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既然不恶,那便是心善。而心底藏善之人,白取了他人之物,对他人造成了损失,不论如何,心中总会留下一丝歉意与芥蒂。日后相遇,为除心尘,为斩因果,多半也就便有回报与馈赠。如此奇人异士,乃至是天地异种,自当有大作为、大成就、大修业,我等当心诚以待才是。”
……
越听越心惊,眼神也就越来越亮,先是惊愕,后是佩服,权掌柜便也立时就是一声盛赞,欣喜莫名。
“少爷真知灼见,我远不及也。”
……
“凡事均是利弊两分之象。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之别,皆由心定。渤叔只因身在毂中之故,难以见得全貌。这也是渤叔您被心魔所困,难以凝结金丹的缘由。修士修心,求的便是超脱,自然该万事不扰才对——”
“唉——”
“少爷,此间的损失如何?”
闻得身旁之人,即刻止住了自己的说教,转移了话题,不愿再揭那心中阴暗,白茞的眸光,便也是骤然微黯了几分。
沉吟半晌,他才开口出声接道:“筑基等阶的灵材、药石、符箓,都已被扫荡一空,隆彩清水镜与洗络盛血丹亦在其中,只余下了一众普通灵器。至于练气等阶的灵物,倒是并未损失多少。”
“不过——”
“我倒是发现了一件趣事。此间所有的镜类器物,抑或是能够炼制镜器的灵材,居然被悉数盗走了。与半日前的那事,却是如出一辙。”
“它的盗窃之举,明显是损耗不小,不然不会还留下这么多东西。即便练气等阶的灵物再如何低廉,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既已出手,那它便没理由矜而不取,再行那古君子之风。”
……
“如此损失,应当是在一千两百万上下,已然是伤筋动骨了。”
“少爷,我恐祈丰本山,将会降责于您。”
白茞语落不过刹那,权掌柜的,竟然便已计算出了损失的具体数值,语气之中,顿时就透露出了浓浓的关怀与担忧。
……
“哼!有什么可担心的?!”
“区区一千二百万下品灵石,不过是本山商阁一月的盈利而已。”
“何况,只要得到那只蚁后,与菁寒毕方之羽,妖祖血脉再进一步,那群老不死的,又有何勇气再责我罚我?!”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白茞的眼神,竟是立马就阴鸷了下来,如云遮眼,如樾覆首一般,居然是一反常态地,粗语频出,恶言见横,音色之中,彰显了极稠的怨愤不满,甚至是还隐含了些许欲分生死的恨意。
只是——
这般激愤怨恨,一闪即逝,他便又立刻平静了下来,翳色尽褪,一瞬重归了澹泊。
“吩咐下去,对那云山定制的法器,用点心,尽量用些好料——”
“不!”
“动用行中自己的灵材,将其品阶推至下品灵器。”
“另外——”
其音还在,他便右手一拂,承托住了凭空闪现的两物。
一柄透明如水的指长小剑,其上刻有三对虫类的羽翼,隐有狰狞的虫首虚影,含藏于其中。
一个点缀着繁多金星的紫玉小瓶,封绝隔护之效奇佳,看不出丝毫异相,神识难入,嗅辨无途。
“广而告之,竞宝会上,本行将隆彩清水镜与洗络盛血丹,替换为疾蜂谲影剑与固海凝心丸。”
“催促阀叔,尽快从那断命海,寻来幽海无序石。三月之内,我必须要看到禁序仓元晶罩开炼,一年之内,我一定要见到那只蚁后!”
……
忽而闻言,微有异色,迅又敛去,权掌柜的立时就轻轻应了一声,双手并出地,恭谨地取过了二物,旋即便就退了出去,留下了复入沉思出神状态的白茞。
……
而此时,即便夜已近半,人流尽稀,在北山坊市的东南方向,却有一叶扁舟,闪现于空,伴着那呼啸风音,连连增速地,疾驰了过来。
舟如青叶,端尖身曲。
俄顷,舟落,人现,烟尘起。
一道白衣身影迅步走下,大袖一拂,背手之际,便已抚平了荡漾的烟尘灰埃,收起了身旁的舟状法器。
微微望了北山坊市的入口一眼,他便唇角骤挑,笑意渐浓,随即就向着路过问好的数人,一一颔起了首,回起了礼。
此人正是问讯而来的谷丰!
叶觉不久之前,就传讯于柳彧,言及了云山之事,而他则刚好便在一旁。得讯如此,他当即就生出了极多的恨意与躁念,于是虚意应承了柳彧的几句嘱咐之后,他便火急火燎地赶来了此间。
虽不敢破坏他师兄的计划筹谋,但他倒也想亲自看看,那位云山,是不是真的长了三头六臂,怎地就敢从他手上虎口夺食?!
第0121章 云天见叶
想到那日的经历,纵然是已经被他师兄化解掉了,他却还是没来由地一阵后怕。
忽而因惧生怒,怒又化煞,唇角的笑意,顿时就敛没无踪了,眸中精光,也是蓦地冷厉刺骨了起来,如同携着整个冬季的肃杀之气一般,似可冰伤寒裂一切入眼之物。
这般忿急,衣袂当风,欻忽疾行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走到了静栖客栈,所在的那条街道之上。
似是天公呈喜,逢迎他愿。
刚一至此,转眼之间,他那四处逡巡的目光,竟就骤然顿止了下来!猝尔一亮,而后就如割木斩禾的锋镰一般,直直地视向了身前数十丈外的,一处月眸冷窥的夜色。
只是——
这本该在田里割禾的镰刃,却是诡异之极地,遇上了天外的陨金,陷入了不该发生的境况里。
白驹过隙之间,本还戾气自盈的、骄狂透骨的黑瞳,居然是乍现了惊惶!
慌乱之中,他的双腿,更是当即就下意识地一蹦,如苍兔见狼一般,猛地窜入了右侧的一巷之中。
如此仓皇,只因他目中所见之景,与叶觉所说的,近乎完全不同!
肆意直视之下,他赫是已然打破了,柳彧之前叮嘱过的禁忌!
……
由于初次施为,即便是控制力不俗,云山依旧是将头发削了个参差不齐,于是后来,他便干脆狠下了心,将自己的脑袋,刮得如同一个刚刚长出发茬的小沙弥的模样。
为了掩去这糟糕的仪容,他在短暂炼化了黑缎密鳞裳之后,便启动了其内幻化拟象的阵禁灵纹,将自身的衣饰,幻作了寻常的外门弟子形象nAd1(
而后的时光,他则又将脚上的旋昴夺风靴,初步祭炼了一番,将两只储物袋中的各类物资,复又归类整理了一遍。
得益于他雄浑厚实的法力神识,祭炼一件法器,倒是耗时颇短,做完这些,也不过是费了一炷香多一点的工夫而已。随后略有思量权衡,他便退去了租房,结账走出了静栖客栈。
他欲前往酬功堂、藏经阁一行。
一则完成宗门任务,换取猩红孽煞,二则将宗内所藏的,剩下的见闻秘录观阅完毕,三则寻一寻,有无适合自己目前状况的功法秘术。在此之后,他便将回归西山住所,修炼《鬼眼慑心》,而后再一鼓作气地,将那沁骸芳毒与浸识隐毒,彻底驱逐干净。
可是——
他这才走出静栖客栈,不过数十步而已,便忽然察觉到了,有人盯上了自己。
那是一道满是恶意与凶念的视线,似虎狼盯食一般,残忍而暴虐。
感应至此,眉头一皱,他的双瞳,便突然骨碌碌地异转而开,穿透浓沉的暗夜,对上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衣人。
目光刚及,他竟就见得那人,骤地一惊,旋即就如獐畏猛虎一般,遽地闪避到了一旁,躲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忽而见此,顿时就是一声失笑。
如此行径,连他都觉得蠢笨至极。
这简直是再正宗不过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然而——
便在这道悠如乐音的轻笑声里,似有奇峰骤起,更若铁骑突出,他的脑袋和身子,竟又是蓦地一转,瞥向了另一位,紧随其后,刚刚踏出静栖客栈的白衣人!
眸对丹凤,隐有猜知,他目中深处,登时就有极烈的忌色显现了出来nAd2(只是这一时之间,他却也面色如常,不露分毫地,随即左腿一扭,右足一抬,他便猝然换了向,朝着来路走了过去,宛如风拂柳枝一般,疾摆而归。
柳下有荫,一絮不见云天。
风拂碧柳,其劲微遒,那欲归之絮叶,自然便将脱落,飘摇而出,与云天相见。
大步而行,片刻功夫,他二人便就如期而遇了。
然而他俩,竟好似约好了一般,赫然又是于同一时刻,各自装得毫不在意地,望了一眼。
双方皆以为自己藏得巧妙,敛得深沉,却偏偏对在了一块,直如针锋相投,更似矛镞交击。
两个“毫不在意”相遇,一定会变成“在意”!
就像两颗火石相撞,一定会有电光与火花!
自然造物,以致孤异绝俗的个体,总是会对同类心生感应,乃至是天生敌对,必分生死。
云烟过眼之间,二者便已知晓了对方发现了自己。
既然发现了自己,又何谈隐藏?
如此境遇,也算奇妙,更属缘分,于是二人便相视一笑,而后就擦肩而过,循了两路,云归云,叶归叶。
云自然该归天,叶自然该归地,于是悬月不变,夜冷依旧,前者便悠扬升空,隐入了青冥,后者则荡摆落地,伏藏了厚土,相距千万里之遥,再未映入彼端之眸。
……
黑缎密鳞裳之下,就这一弹指顷的工夫,居然就生出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薄汗!
就在先前,那个仓皇躲避的白衣人,望到他的时候,不过刹那,他身后亦有一道饱含深意的视线,随之而来,相继之间,如星丸跳掷一般,掠过了他与那道闪逝入巷的白衣身影nAd3(
如斯深夜——
这般直接——
身后那道视线的主人,极有可能认识前面那位白衣人!
似是一只潜伏于浊水中的巨鳄,因偶然发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错愕之下,忽然就浮上了水面,抬起了眼皮,于阳光之下,露出了那双晶莹透亮的眸子。
只是被那暖辉一耀,眸中一瞬光闪,却也事机不秘地,立时就被它的猎物察觉到了。
第二位白衣人,既然是从这静栖客栈里,走出来的,那就说明,是已经跟踪他有一段时间了。
凭他的警觉之高,以其沧海神识之锐,在这白龙谷中,怎么还可能有人盯他的梢,而不被他发现?
这种有悖常理的事,也唯有在一个特定的情形下,才有一丝可能!
不会错了。
定是在浸识隐毒爆发的那一段时间里,因其识海动荡之故,因其意识迷蒙之故,产生了懈怠与疏漏!
也就是说,他大约是在两炷香之前,就已经被盯上了!
第0122章 烽柝已闻,不见兵戈
这段时间,自然是已经足够那人传讯了,所以前一个白衣人,才会闻讯赶来么?
如此说来,这伙势力,恐怕至少是有两个练气后期!
不!
不对!
绝对不止!
远远不止!
这种发自心底的战栗感——
这种模糊见血的狞恶意——
肯定不是练气后期!
而且宗门,也没有任何理由,会放任一个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势力,藏匿于自己的身体中,吸附于自己的命脉里。能说得前后贯通的,唯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伙势力盘根错节,手眼通天,能让宗门闻声察息,却又完全抓不住跟脚,以致捕风捉影,毫无所获!
臆测始终是臆测,不管他之前,对于这伙势力的臆测,到底有多么阴暗与恐怖,给他的感觉,也不过是一点点的闷意罢了。
因为臆测,始终是在远方。
太过遥远的东西,无论给人的感觉如何,总会夹杂上几分虚幻缥缈的气息,从而让人产生轻视与不在意。
直到远方的乌云与迷雾,溘然奇临而至,笼罩在了自己头上,他才感受到了那股沉重压抑的窒息之意。
也不知怎地,那双匆匆一掠的眸子里,明明无光无华不曾耀,但他却从其中,嗅到了某种庞大至极的危机前息,乃至于一霎之间,他竟只觉得自己如同奔车朽索一般,深崖在前,覆亡可期,惊怖交加难自已!
……
思绪翻转不止,神色阴晴不定,数息的功夫,云山便已步履沉重地,走回了静栖客栈,而后便在掌柜的诧异的目光中,重新租回了绿水阁,预付了足够半年的房钱nAd1(
这家客栈,既然实力不凡,那便应该能够为他,提供几分庇护之力,保他一时安宁。这也是他如今,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暂居之地了。
※※※※※※
揣着满怀的阴郁,片刻之后,他便已设置好了防护,重新盘坐到了床上。
没有丝毫迟疑地,右手一托,他便招出一道金星点点的紫色流光,其后右手一晃,他便从中倒出了一粒龙眼大小的朱色丹丸,随即就收好了这只品质极佳,犹超普通水玉数筹的元斗紫玉所制的小瓶。
左手之上,这颗遍布殷红色丝络的丹丸,便是两颗洗络盛血丹之一。
强敌环伺,鹰觑鹘望,他自是不愿束手待毙,说什么也要搏上一搏。
这世上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定数,这世间的力量,也从来都不会鼎盛如一,所以再如何厚重的乌云,也能被日光撕开一道口子,再如何惨淡的迷雾,也能被飒风吹出一片清澈。
再而言之,宗门对其,也绝对不会毫无抗手之力。这伙势力想要成事竟功,那就必须将大部分的实力,投诸宗门高层,能脱身出来对付他的,定然不会太强。以此推之,他未必就不能冲出这片毒泷恶雾。
至于他目前的修为境界,其实距离练气中期的顶峰,还有着一段颇为不小的距离。若是为了雄厚扎实的根基,那便只能进行正常的修炼、打磨,其耗时之巨,绝对在大半年以上,甚至三年五载,亦非不可能。但是现在,却也只能依靠丹药之力了,非如此,不足以强行见速地,突破至练气后期,以增实力。
也幸好是身中奇毒,需要海量的灵力,来磨解削损毒素异力nAd2(耗去这部分灵力之后,剩下的药力,应该便处在他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了,想来也不至于因无处泄流,而撑爆丹田。只是,虽不至于撑爆丹田,但灵络气府,却也必定是要遭一份罪了,肿胀开裂是可以预见之事,多半需要额外的伤药,来进行蕴养与修复。
此外,这颗丹药也能弥补自身,缺损严重的寿元储备。
……
转瞬之间,掠过诸般思绪,云山便就即刻合起了眼,收束起了心神。待得抱元守一之后,左手一抛,唇口一张,他便吞下了这颗药丸。随即心念一动,神识便将之团团包裹了起来。刹那之后,此丹便直接在其身体内部,被淬化为了一股浩荡汹涌的灵流,免去了通过识海中转,而可能产生的破坏。
然而——
吞的却似乎不是一颗小小的丹药,而是一堆刚刚点燃了的巨量火药。
眨眼之间,他的身躯,竟是猛地一涨!
即便有黑缎密鳞裳裹套在外,他的体肤之上,却依旧是立即就散发出了,丝丝缕缕清晰可见的烟丝热流,宛如牛油巨烛之上,蒸腾出来的焦烟一般,使得空气蓦然氤氲了起来。
其肤鲜红如血,青筋却好似全都集中到了面部,根根鼓起,以致神态狰狞而恐怖。而黑缎密鳞裳,竟也是立马随之变大了近倍,远远观去,他竟直如一只吞食了巨象的黑色大蟒一般。
幸而——
之后须臾,正当其面色痛苦不堪之际,这些鲜红之色,却又如海水退潮一般,迅速地褪了去。因此之故,其体型便也就顿时恢复了原状。
灵流使其身体鼓胀,自然是因为产生了庞然之力,而力量不会无缘无故地消逝,只会泄于他物之上,以作转移。
所以这一胀一缩之间,应着无数道“嗤嗤嗤嗤”的破空之音,他身上祼露的毛孔窍茓之中,登时就有细如蚕缕蛛丝般的,殷红色的液流,不断飙射了出来,密密麻麻,一时难止,如同是一辆装设了千百支秘式连弩的偏厢车一般,顷刻间,就将其周遭的床褥柱帘、木榻壁墙,射了个千疮百孔,击了个破漏无数,似是蝗虫白蚁,聚食过境之后的杰作一般nAd3(
而除此之外,由于黑缎密鳞裳的截留与过滤,他整个人身上,更是郁结流淌着一层浓稠如糜的玄黑怪液,散发出一股殊异之极的气味。
忽香忽臭,半香半臭,似是两物,却又偏偏杂糅相合,纯粹如为一者。
芳香之时,犹处深谷花海,使人心旷神怡,腥臭之时,如陷鲍鱼之肆,令人掩袖欲逃。
这些红黑各半的稠液,赫然便是沁骸芳毒的毒素异力,与他血肉骨骸之中的杂质渣滓。
洗络盛血丹的精纯药力,不但是在助他祛毒逐邪,更是在为他洗髓伐身。估计也只有等这两件事告一段落之后,他才能依靠剩余的药力,顺水推舟地破境晋阶。
※※※※※※
便在云山沉闷精进的时候,在距离此处十余里外,叶觉与谷丰二人,却是已然御使着那叶扁舟,飞在了高空之上,驶向了寒草馆。
先前那事过后,他二人便面色各异地,沉默到了此时。叶觉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但却毫无凝重顾忌之意,而谷丰,则是七分惶恐畏葸,二分愤恨忿怒,剩余的一分,则似是埋怨不满。
头颅几转,骋目而望,见到附近数里之内,并无人迹,踌躇了足足半晌,谷丰这才迟疑着张口出声道:“师兄,你不是说那个小子,身中沁骸芳毒与浸识隐毒,而且还正处在爆发阶段吗?”
“怎地刚才完全无异,甚至是完全相反?!”
“那般敏锐的灵觉,我也只不过是望了他一眼而已,居然当场就被他发现了!”
……
飞在皓月隐云的夜空里,两人无言,周旁无禽,存在着的,自然是只有那一波波的,被灵元之罩隔绝后的风流细音,在断续而不绝地,叙说着遂古既有的旷茫。
其氛祥和而空辽,似处星野寥原,自然也极能引人入胜,使之忘诸形骸。其境极佳,所以此语一出,冥谧一破,叶觉登时就不悦了起来。
微眯着双眼,画首倏而一摆,他便斜睨起了身旁的人影。
一息的静默,绵延。
一晌的死寂,修亘。
直至睨得这谷丰,战战兢兢得,再不与他对视了,他才终于是浑若无意地,突然收回了目光。
“言外之意,你是在责我情报失误,甚至是有故意害你之嫌?”
第0123章 北市有妖魔
好似阳光之下,花丛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恶鬼,阴冷砭骨引人惧。
头颅猛低,冷汗渐渗,一时之间,谷丰竟是颤起了声音:“不敢。”
察其畏惧不堪,叶觉当即便是一声轻哼,而后紧接着,复又续言道:“《鳍隐狩玄录》中,第一章与第六百三十七章的首言,各自为何?”
“元无常,灵无定,微无直,道无正。乾坤万变,不入一形,天地千转,不循一轨。”
“上隐无心,中隐无为,下隐无念。念出无隐,意出不匿,见于天地。”
“既知如此,那你又干了什么?”
……
受其一番冷斥,谷丰顿时便知晓了自己的举止,到底是错在何处了。
此二语,前者详极“变”之一字,后者则叙及“隐”的境界与要求。
“云山的身上出现了变化”,“自己的隐匿做得不到位”,这两点便是此行败露的根由。
只是,虽转瞬就已明了,思及此中隐含的后果,他却还是忍不住地抬起了头,难掩焦急忿恨地,对着叶觉慌声出语道:“可是师兄,既然那小子片刻功夫就能压制这种奇毒,手段实力俱是超凡,那为何还不动手宰了他?他可是看见了我们的面貌,那件事一旦被他联系到我们身上——”
……
忽然之间,又从他口中听到“我们”这个词,叶觉的双目,也登时就阴翳了下来,如同浮云遮了望眼一般,隐隐绰绰地,竟似是联想到了上次。
“哼!二师兄自有谋划,不必你我Сhā手!”
“况且,此人为武夫出身,故多半也无那丹青妙笔,而其入门又不过数月,友人熟客更是一个也无,并且他去寒草馆的那日,你我二人也均不在场,所以他即便是见到了你我的容貌,猜知到了那件事,没有神识刻录的手段,也没可能知晓你我的身份nAd1(”
“此外,因你一念之差,造成了如此恶果,为了避免再被他见到,你我二人便也只能寻一地闭关苦修了,直至秘境开放,大事启行,方可再度现身人前。”
“如此种种,你还不知收敛吗?”
……
谷丰闻言,自知理亏,竟是复又垂下了脑袋,再不敢出言触怒他了。但也因此,他却没能看到,叶觉眼中隐藏得极深的一抹异色,宛如尺埃厚尘下的芒刺一般,锋寒如霜,却又静不露机,云雷在屯。
……
望着身侧低俯的头颅,也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叶觉竟似直感有趣,唇角蓦地一挑,其弧甚微,旋又敛没,面上的神态,立时就又换成了之前的阴翳与沉凝。远远看去,似是还处在对于受谷丰拖累的不满、对于即将长时幽闭的不愉之中。
※※※※※※
时光飞逝,一晃二十二天,随着北山坊市的人流涌动,白龙谷中,渐渐便有风闻广传了起来。
据说是那北山坊市之中,突然钻出了一只神通广大的妖魔异种。其迹诡谲,偷盗无数,却从无一人得见,而且一切阵法,皆不能阻其行窃。大名鼎鼎的白灵万宝行,便是如此,在重重阵法相围之下,不但是轻易被盗,更是连人家的一鳞半爪都未曾见到。
如此逸闻,起初还算刻真写实,但不过数日工夫,三人成虎,以讹传讹之下,却是转眼就出现了无数别体,差异之处,迥隔霄壤,不啻云泥。
却也正是在这一天,几近辰时一刻的时候,云山久闭的眸子,才陡然暴睁而开,如烛乍亮了起来nAd2(
其一身真元,晦涩内敛,其气息则如肤下骨肉,尽藏于深处,看不出具体境界。
实际上,大约在十五日之前,他便驱散了绝大部分的沁骸芳毒,只余下不足为虑的些许残毒,因藏匿固结得颇深之故,需要通过长久的岁月,来消解和磨凿。其后三日,借残余药力之助,他便已如愿破境,成功地晋入了练气后期,然法力却略显虚浮,故而他一直留在原地,在进行着沉淀与打磨,直至今日,幽林掩月术已经足够将外泄的气机,悉数封闭于窍茓之内,他才即时收起了功。
不过——
这耗时许久,虽已达到了预期目的,但是他的脸上,却是毫无喜色,甚至于反倒是阴云密布暗色沉,犹如急杵捣心。
一切,只因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故,让他有了极其不妙的猜测。
其一,洗络盛血丹产生的元力灵流,虽是浩大如龙,但却出乎意料地,居然并没有撑裂他的灵络与气府。
其二,修行数境,每一境的寿元,都会比前一境翻上一番。这还仅仅是指表面上的数值,本质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寿元属于生灵的本命元力,与神魂之力、肉身精元息息相关,所以每提升一个境界,寿元的质量,也会相应地作出提升。
故以此推之,洗络盛血丹既然能够增长和弥补,筑基修士五十载的寿元,那么应用在一个练气修士的身上,效用必会大涨!换而言之,他此时的寿元,应当是至少恢复了五十载的一倍以上才对,但是现在——
恢复的总量,竟然不过区区四十五载!
这些珍奇罕见的丹药灵液,之所以能够补充寿元,凭借的,可是其中的特殊灵力。这股灵力与寿元的性质近乎一致,在他驱毒、伐髓、破境之时,便在自行化解,其虽与他行气调元是同时进行的,但却是两条迥异的渠道nAd3(所以它的消损逝失,绝对不会是因为他的缘故!
而在他的身体里面,不受他掌控的东西,却只有三者!
心脏里的金色小球,与泥丸宫中的两面镜虚之镜!
吞噬镜器之时,不用他承担耗损的映虚易真神光洗络盛血丹中,所蕴奇元的诡异消失洗络盛血丹产生的,不足以撑裂自身灵络气府的“弱小”灵流。
便在此刻,这三点之间,在他心中,竟是猛然出现了一条线,将之彼此勾连了起来!
这些怪事的发生,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不被他所掌控的三者,其内部藏着某种可以吞噬各类灵元的东西!
灵元是什么?
灵元便是世间万物的驱动之力。
所有的生灵活体,乃至是阴魂死物、雷电,都需要吞食和吸收灵元,以供己身行走于天地之间,完成诸般命理行为。
履霜知雪,窥斑见豹,这三样东西里,恐怕是还匿着一个不曾死去的魂灵,而他,则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在不断固化和韧化的容器,终有一天,将成为其人之胎舍。
第0124章 断后为命,山巅有阁
那梦里面的自叙之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佛”字,一个“悲妖族之”,一个“断”字,一个“三足鼎立”,一个“水云壁”,又到底都是什么意思?
既为妖族而悲,那么它的本尊,是佛,还是妖?
佛失常形而寄宿,妖斩本性而去骸,此事本就可怖,然而更可恨的——
却是其灵识的成型之机,远在那梦境之后。修士所谓的过目不忘之能,对于这种产生于前的朦胧近绝的印象,根本就难以逆溯和明晰≥然他自那之后,曾有过数次的回想与复忆,却也终究是没能还原成功。几番竭尽脑力的索取,时光给予他的唯一回馈,也只是在那“断”字之后,他紧接着又确定了一个“命”字。
可是——
这“断命”所指为何,他却也实在是全然无知。
……
光阴寸寸而逝,乌兔交转百里,可思绪电转万千,他却始终是毫无所得,于是忽然一声冷哼,伴那戾意如涛,水响哗啦,这间暗晨微光的雅阁里,立时便有无数的水液,层层汇涌了过来!
其行潏湟,宛如天河之聚!
而水聚,自然便有水散。
天河聚水为源,也自然便有倾泻如注,自九天而落!
于是乎,弹指之后,身犹在床,他便浑身一震地,骤直了双腿,猛落了双足!
一时之间,气劲迭出,散射四周,水液、床榻、布帘、被褥,竟顿时就如岚云烟尘一般,轰然荡开,化作了无数的涓滴碎末,携着奇巨的劲力破空而去,霍然砸击到了隐形的六树金风阵上nAd1(
青光狂闪,眨眼之间,应着“噗”的一声爆鸣之炸音,此阵竟就陡然被破了开来!
甚至于之后霎那,其外的平灵阻识阵,竟也当即就有波属云委的纯白光纹,一一显现了出来,如同被人拿捏的纸张一般,扭曲的弧度清晰可辨,似是下一刻,便将被那无名的伟力,搓成百十缕碎絮。
……
数息之后,风平波息,看着满目疮痍的房屋,睹见缓缓隐去的纯白光幕,云山这才渐渐收止住了心中的戾念,再复了冰冷自若的神色。
随即脚步一踏,他便施施然地,向外走了出去。
“传闻之中,乾坤六合之灵俱葬一域,其名‘黄泉‘,亦唤‘九幽‘,天地四方之水尽入一地,其名‘归墟‘,也称‘尾闾‘。”
“你能以我为媒介复生,我自然也能以你为臂助,倚之强大。到了最后,虽未必能胜得了你,却想必还是能拉你共赴黄泉,同往归墟。”
“父母所赐之血肉身骨,我自是不愿秽之,不忍舍之,却也绝不惮于毁之。”
“我倒要看看,你这位逝踪已久的绝顶大能,会有何等通天之力?再见天日之时,又可否阻我堕身入冥、隳命自归?”
※※※※※※
心如寒霜,更似韧钢,一路之上僵着一张脸,约莫一炷香的光景之后,云山便已来到了宗门内圈靠北部的,一幢极为高大的建筑面前。
身前之筑,占地约有五亩,高达十多丈,分有四层,立于这座矮山之巅。
身右之地,伫有一座黑铁巨碑,高约两丈,上刻“血誓阁”三个血色大字,铁画银钩,凛冽如锋,隐有杀气藏蕴nAd2(
至于他的身后,则是九十九级黑石台阶。黑石之上,绘有诸多如水流溪涧般的鲜红色纹路,踏于其上,能使人心神恍惚,于不经意间,泄露心中深念。
此山名为“血誓山”,山巅之筑自然便是“血誓阁”。
晋阶练气后期,踏过九十九级血路证心阶,入此阁,立下神魂血誓,熔铸了自身魂灯之后,才能算得上是白龙谷真正的弟子。
至于这神魂血誓,却也非是单纯的口头誓言,而是一种广为流传的秘法,一旦施展开来,便将在自己的神魂之中,铭刻上一道玄奇奥异的禁制,受天地间的冥冥之力约束。违背之际,便是神魂大损之时,轻则痴呆丧智,重则当场身殒。
份属于那个势力的人,铁定是绕不过神魂血誓的束缚的,但却依旧这么我行我素,所以其人,也必定是有一二破解之法,能痹身神魂无恙。以此观之,他们多半是另有一套功法传承的体系,应当是归属于某一宗门级的大势力,而且,想必其整体实力,还犹在白龙谷之上。因为就算是白龙谷中,似乎也没有这等能够破除神魂血誓的秘法,否则的话,宗门也不会还将这神魂血誓,作为检验和保证,弟子忠诚与否的常规手段。
……
看着眼前的这栋建筑,他这一霎之间,竟是疑惑如潮,猜测横生。
只是——
倏而摇头一笑,他便又不再留意了,驻足片刻的双脚,转眼就又平缓无躁地踏了出去。
此事多想无益,将心思投诸修行提境之上,才是一切的根本,否则这眼前之物,终将是空中楼阁、过眼烟云,犹如梦幻泡影一般,随时可灭。
※※※※※※
不多时,云山便已走进了血誓阁的底层正厅里nAd3(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圆塔形的九层高台。其质如墨玉,外色黝黑,内里则缀有星星点点的银蓝晶絮,表面则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月白纹路,时不时地,就有清晕流光闪逝于其间,如夜幕星雨一般,华美玄异,摄人心魄。
月白密纹之中,所蕴灵能磅礴而内敛,赫然是一道灵禁半露的阵法。
此物共分有八个环形台阶,其上错落无常地,摆放着一千多盏燃着纯白色火苗的青铜魂灯,多有空位,也不知是因何故,竟留下了这么多的空隙间隔,仿佛是华衣彩裳外的破洞一般,望起来极不协调。
而细至每一盏青铜魂灯,则都有一覆印于小型纹阵之上的油亮底座,与整座大阵相契相合,互为子母。
至于高台之前,则是一尊半人高的青铜方鼎,四足两耳,周有浮雕,分刻龙、山、雾、树四景,鼎中之物,却是一层黑褐色的沙泥,以及Сhā着的一只崭新的赤色油烛。
沙泥有香,油烛未燃。
方鼎之右,高台之侧,则有一褐木方椅,其上坐着一位中年模样的黑衣道人,头扎竖髻,面容清矍,五官端正,却无眉毛,殊为怪异。
此人之前一直在闭目养神,直至云山踏入了此地,他才蓦地睁开了双目,带着审视的意味,即时看了过来。
云山一眼扫过,见此,自是躬身一礼,同时谨声道:“外门弟子云山,近日突破练气后期,故此前来,立血誓,铸魂灯,晋升内门之位。”
“烦劳师叔了。”
语尚未落,他便陡然停滞了幽林掩月术的运行,散出了自己的气机,示出了自己的境界。
语落起身,他便就面无异色地,直直地望向了此人,静静地等待了起来。
直至三息之后,觑得其人眸光忽闪,他才尽敛了一身散逸之气,重启了幽林掩月术,再复了真元晦涩之象。
……
无眉道人感应至此,唇角竟是骤地一咧,面上冷色,一霎尽去,当即就莞尔道:“不错,根基扎实,心性沉稳,证心血路之上,也无甚异象。”
此言一出,双手一撑,他便如风扬飞花一般,顿时就立了起来,斜对起了铜鼎与云山。
第0125章 魂灯落而生异
“既如此,那便对此立誓吧。”
这“立誓”二字,刚从其口中迸出,他的双手,便飞快地变幻了起来。
掐诀捏印,残影横生,符光渐亮,刹那之后,右手五指骤屈,连提带拉的,便像是抓住了一团丝线,所有的符光,翕忽一涨一聚,竟就化为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淡金色光团。
光团成形之际,其右腕一翻,右臂一甩,此物便就化作了一道流光,如暗器袖箭一般,疾射至了那鼎中油烛之上。
似是点烛的火,光团一至,这油烛便也就突放了光芒。
金芒耀耀,映着赤油,竟宛如那炎炎夏日。
而后一息,伴着“噗嗤”一声裂帛之音,这支燃着的油烛,竟登时就如无数流荧一般,轰然溃散了开来。其后须臾,则又于那方鼎之上,凝聚扭曲了起来—眼之间,便化作了一排青黄竹简模样的虚幻光影,如有微风拂吹一般,缓缓飘动着。
这简牍光影之上,铭刻着数百个赤金色的文字,排列工整,秩序井然,赫然是这白龙谷中,盛传已久的内门宗规。
白龙谷的宗规共有两版,这是只限于内门弟子以上的简略修改版,唯有在立誓铸灯之际,才会示出。至于占绝大多数的外门弟子所遵守的,则是苛杂繁复得多的另一版,记录于《修真初观》之后的附录里。
觑得此景闪现,那无眉道人亦同时有语骤出,神识传音之法,猝而一运,当场就使之如洪钟大吕一般,直入了云山耳中,响彻了他的脑海。
“诵规!”
“立誓!”
……
云山闻此吩咐,自也立时就霍地跨步了数次,驻足在了鼎前二尺之地nAd1(
对着面前长达数百字的赤金符文,飞快地扫了一眼,转瞬将之铭记于心,随后他便开口颂念了起来。
而同一时刻,则是真元行络,神识涌动,运行起了神魂血誓的法门。
……
似是建立起了某种神异的联系,以致有无形无色的纤丝细线,密密麻麻地丛生了出来。
一股异力,忽地从云山的眉心之中,迸了出来,迎合其口中声音之后,顿时就化作了无数清晰可见的音纹,犹如潮汐海浪一般,接连冲荡至了面前的青黄竹简之上。
可是这浪潮所冲击的,却不是礁石,而是海中尘沙。
沙尘自然轻盈脆弱,极易碎散。
于是乎,他每诵完一字,那对应的赤金光文,便如坚冰遇火、桐油受灼了一般,俄顷之间,就融作了一滴滴赤金色的液体光珠,滑落而坠,熔入了底下的沙泥。至于那青黄竹牍之上,原先对应的那一部分,则是在肉眼可见地,变得焦黑和灰白,而后就如同化石朽木一般,无声无息地崩散碎灭,作云烟之貌而逝。
只是——
这其中似乎是出现了某种绝不寻常的现象,乃至于那无眉道人,竟是突地眸光一闪,随即就透出了一股诡谲陆离的异泽精芒,三分的惊诧,三分的欣喜,三分的忧愁,一分的惋惜,如同一个大染缸一般,各色杂糅其中,居然还清澈如水,寡淡无味。
而云山,则因大半心力,都被牵扯到了神魂血誓之中,所以即便是神识灵觉的强悍与敏锐,依旧不褪,也并未能感应到这种怪异的目光。
……
此后不到十息的功夫,云山诵毕,所有的赤金光文,便也就都化作了液态,在鼎中的沙泥之上,凝稠若固地,汇作了一泓莹灿灿的泉泊,流光溢彩,瑰丽万端nAd2(
见得此象,不等云山疑惑相询,无眉道人便紧跟着出语道:“将你的法衣腰带,染上自身鲜血,而后掷入其中即可。”
闻言了悟,云山立时便右手一招,托住了那条伴光凭空浮现而出的,内绣深青文字的腰带残布。
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那中指指肚上一划,顿时便有一滴鲜红色的血液,极快地沁了出来,触及到了掌心的布缕。
似是闻着了鱼腥的猫狸一般,瞬息之间,那几个深青文字,竟是蓦地一亮,浮出了布面,显出了琉璃之质。其色青光大耀之际,更还散出了一股微而不弱的灵力波动,化劲呈吸摄之状,立马就将那滴血液,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而后霎那,这些深青色的琉璃物,便如先前的赤金光文一般,迅速地熔化,复又缩聚为了一团深青色的水液,形似那翠荷上的露珠。
睇此,云山便也就心领神会地,甩了甩腕,将其掷入了面前的方鼎之中。
微风一起,他随后便见得那方鼎四周,忽有一团月白色的光晕,如脓包似的鼓了出来。虎啸风驰之下,那墨玉高台之上的无数月白灵纹,竟也是随之乍地亮了起来,鼎上四面的浮雕,亦是陡然动了起来,如同活物一般,龙腾舞,山战栗,雾流动,树摇叶。
四雕一活,三息之后,鼎中便突然冒起了一簇淡赤色的火焰。其炎有光而无热,但是那黑褐沙泥、赤金泉泊、深青水液,却是顿时就融归成一,化作了一团黄红色的浆液,渐渐地鼓荡了起来,慢慢地翻涌了起来。其不断变大、不断升高、不断扭曲,一时之间,竟似有高明的泥匠陶工,在此制作泥胚,却也更像是一株奇特的植物,正在极速生长。
五息之后,轰的一下,火焰便骤然膨胀了开来,而及至方鼎之壁,它却又如牛筋受力反弹一般,遽然凝缩到了一块nAd3(
弹指间,火焰消,光晕隐,魂灯成。
此灯一成,不等云山再度详观细看,它便蓦地腾空而起,如游子归乡一般,急切地落至了墨玉高台的第八层之上。随即,高台之上所有的月白灵纹,骤地一耀一逝,此灯底座之下,便有一道似同有异的微型纹阵,霎时成型了,而此灯的灯芯之上,亦有一点纯白之火,无中生有地燃了起来。
白焰飞快地变大,转瞬就已如豆,那微有动荡的姿态,竟宛有湖上徐风,在缕缕相继地吹拂着它。
而那无眉道人——
随之抬头放眼,眺见这盏青铜魂灯的落下,竟似忽闻了空谷足音一般,其眸中,赫然是再有精芒一炸!
灼灼之芒顷刻隐,随后,左手一甩,袖袍一抖,便有一道色泽油润的白光,即时飞向了云山。
见得云山右手虚空一晃,接住了那枚内门令牌,他便嘴皮一张地,立刻开口说道:“好了,你自行去器物房更领月奉与法衣法器吧,北山居所的房号,便是那令牌之上的序号。”
……
言辞冷淡,隐有疏离。
听出了其中的逐客之意,旋又觉察到这位无眉道人,前后语气态度的变化,云山心中,顿时就有一抹疑惑,火然泉达般地闪现了出来。
其人身姿一霎微转,背对他而朝向前方高台,冷落之态一览无余,明显是已不欲多言了。
然则——
这种微妙时刻,这等肃穆地域,他却也不好违背其嘱。
于是乎,他当即便就躬身一礼,谨声道:“是,弟子告退。”
语落,他便蓦地直起了腰,转身踏了出去。只是其扭首之际,眼角的余光,却还是分外眷顾地,有意无意地,再度掠了此厅一眼。
那座墨玉高台上的,自己新铸的魂灯,还有这位浑身透寒的,不知名姓的无眉道人。
二事相连,灵光一闪,他的脸上,登时便显出了一副若有所思之色,然而不等身滞,脚步数踏,眨眼功夫,他便出了血誓阁,消失在了此间。
第0126章 恼人的法卫,呆愣的云山
片刻之后,感应到云山已经离开了自己的灵觉范围,这无眉道人,才终于是倏地变化起了面容与神态。
蓦地蹙眉,摆头望了望门口处的空地,复又薄唇紧抿地,扭首盯视起了那座墨玉高台之上的,众多黄红色的光彩。
其人负手直立,久久不语,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如此奇侅之安静,却是直到半晌之后,似是有了某种决断,阴沉冰寒之色,一霎敛去无踪,他才猛地转过了身子,发出了声音。
绸袖骤然一荡,一股气劲忽然而出,他竟就关上了血誓阁的大门!
而后提足一动,他便大步而踏地,径直行向了通往二楼的阶梯之处!
※※※※※※
十余息之后,云山却已站在了一面巨大的树叶之上,风驰电掣一般,直直地奔向了器物房。
脚下之器,便是得自鹄面人的雾天青叶,其遁速比他的飞云筏,要快上数筹。也是因刚刚诵念过了新宗规之故,他才知晓,宗门确实是对雾海中的一切,都持放任态度。雾海中的一应所获,极少被追究来历,鲜有人因此遭受问责。
此事打消了他最后的顾虑,所以他现在,才敢光明正大地驭之代步。
此外,先前所得的那枚内门令牌上,正反两面均俱有阳文玉刻,一面为“未济十七”,义合先天八卦,另一面则为“内门弟子云山”这六字,应该是刚才那位无眉道人,在见到了其腰带残布上的深青文字之后,当场临时所制,其动作之隐秘,他却是完全不知。
……
思绪一路横飞,他便又想起了无眉道人最后的怪异举动,还有自身魂灯摆放的位置nAd1(
人前和后冷——
灯直上八层——
他总觉得这两者之间,应该是有着什么关联。
可是——
这世间之事,往往都不尽如人意,因为总有,要携寒引雷而入逆旅。
就在他这般思索,略有走神之际,其身后的高空里,竟是忽有风雷之声,猎猎急啸而至!
面色因之一刹变,顷刻间,就已显极了交加之惊怒!
好在其动作,亦是快极,法力震涌,双足一沉,他脚下的雾天青叶,顿时就猛地落了下去,如飞鱼扎水一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呼啸而过的四道白衣人影。
……
那是四位穿着迥异于常人的内门弟子。
双脚踏血剑,白衣锈刀斧,斥煞氤氲结,风雷如海随。
如此特异鲜明的装束,竟赫然是那些声闻全谷,威名贯耳的刑堂法卫!
据传闻所言,似乎是只有双门大校之上的实力佼佼之辈,才有被选入刑堂的资格。每十年仅择十人入内,进入之后,其中每一人,都将配有一柄遁速奇疾的沥血罚天剑,阶位列至极品法器,御之则有煌煌风雷在侧,以昭堂正威严。而且这些人,皆修有凝练特殊煞气的辅修功法,名唤《斥煞龙血身》,相互之间的斥煞之气,往往能够互相契合与协调,进而形成一种奇异的阵势,以增攻敌伐战之能,并且此阵,是只要数名法卫,彼此靠近了一定距离,便会自发成型,隐于虚空,而运转不息。
这四人的来向和去路,因与云山飞行的轨迹近乎重合,所以倏而见得挡路之人,依着以往目中无人的性子,竟是就不绕不弯地,横冲直撞了过来!
而且还全无提醒之意,示警的,只有那如狂枭般刺耳的风雷!
想到刚才若不及时避让的后果,云山望着欻忽远去的四人,双眉顿时就蹙极了起来nAd2(
于是乎——
蓦地一声冷哼,右足一点,法力一激,他便驭着雾天青叶,加速疾驰了出去,远远地吊在了这四名法卫的后头。
他倒想要看看,这四人到底是欲去往何处,又有何要事需办,竟然这般急躁?!
※※※※※※
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云山才终于是走下了雾天青叶,步入到了一条熟悉之极的青石路上。
那四名法卫,竟赫是直接进了丁字号器物房,而且大约比他早到了二十余息。
刑堂与器物房的公事交接之处,按理来说,可应该是在那甲字房才对。如此相错,却也不知为何?
疑窦忽生之际,他便踩着轻盈稳健的步伐,走上了来过两次的老路。
然而——
这极短暂的光景里,看着脚下被磨得发亮的青石,不过百多步长远的路,走过之后,他心腔之中,竟是有股物是人非的怅惘之感,陡然冒了出来,烟霏露结一般地,浓郁成了一汪深泓广泽。
心魔成蛀,朽而见脆,却也不料——
此念一展,又还没来得及想到其他的,他面上的忧色与戚意,竟就登时散成了一片乌下的风沤。
眸光一霎冷,竟如同夏日夕时的阴云暴雨一般,来去匆匆,倏然飘忽nAd3(
丁字号分房中,此刻正有一名三十出头的光头法卫,在大声呵斥着那些青衣人。也不知何故,其言辞之粗鄙,竟是透着三分的痞气,七分的匪气,宛如凡间的走夫贩卒,一朝得势,化身了捕快刑吏之后,复又遇上了昔日的对头。
就是不知此人,是怎么混到如此地步的,修真修道,不但是没有磨去一心的粗蛮暴躁,反倒是犹有涨势。
只是,在这些被他呵斥训责如猪狗的人中,却有一位,是云山熟识之人。
正是那位他曾见过两次的青衣人。
此人被他所骗,违犯宗规,预支了月奉给他,承担了一份风险,也算是于他有过恩惠,算是他的恩人。
既然是自己的恩人,又怎能在自己的面前,遭人如此侮骂辱责?
凶念一起,煞气一涌,双目瞬间微眯,他便猝然盯住了那位光头法卫的背影。同一时刻,则急急数步一跨,衣袂摆舞之势刚起,他就已横掠到了那位青衣人的身前。
但是——
这狂风撑眼一弹指之后,对着面前满是惊愕的青衣人,刚要开口,且还满怀怒气的他,却又陡然愣在了原地。
该如何称谓?
师兄?不对。
自己的修为境界,已经超过他了,不符合修真界的常理常规。
师弟?也不对。
这未免也太拗口、太别扭了一些。
那么,名姓?
可是自己却又完全不知啊。
第0127章 戏弄
便在云山身侧数丈之外,刚才那一瞬间,受其煞气凶念之激,似是同类相争相感一般,光头法卫修炼出来的斥煞之气,竟是自行涌出了体外,凝化为了一层浅红色的气雾,薄浅如衣、形甲似胄地,贴覆于了其肤表之上。
而其人,则因身经百战之故,亦是猛地察觉到了一股危机。
于是乎,庞身一霎陡转,厉语一刹骤止,心神凛然瑟瑟之际,他便做足了所有的防备,且同时灵识一涌,立时就罩向了这间大厅里,突然出现的那个脚步声。
然而——
弹指之后,那股惊悸人心的危机,却又在云山发愣的瞬间,忽然散了去,如汤沃雪一般,再无了影踪。
好像生了海市蜃楼一类的错觉似的,那光头法卫感应至此,竟只觉得是有人在将他当猴耍!
而再一待得其后须臾,云山体表幻化出来的外门弟子形象,如阳出海一般,跃入了他的眼眸,他便也就顿时怒了起来,面色涨红,羞恼相加。
却又怎料——
其怪嘴一张,正要如狮虎般暴吼泄怒,竟又在咆音未出之际,蓦地止了下来,直如喉咙里突然被塞了一大团棉花。
……
却是云山,刹那间就醒悟了过来,面露欢喜地,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呼,就如孩童骤然见了喜爱的吃食一般。
“啊——”
“这位大哥,我来还欠你的灵石!”
语落,右手一托一递,其上霞光一闪,便有几颗灵石齐齐浮现了出来。
……
见及此景,闻得如此怪异聱牙的话音,这整间大厅里的人,除了云山自己以外,竟是全部一愣nAd1(而后,便有憋不住的笑声,如鼠虫一般,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
然而此况,却也未能延续多久,就又于立谈之间,噤成了一片寒蝉寂林。
……
那青衣人眼珠一瞥,复又转回,面色竟就愁苦得像是吞了黄连。
迅疾地接过了灵石,他正欲张嘴,却又马上就被堵在了喉咙里。
……
光头大汉的一张国字脸,也赫然是被激得由红变紫,复又由紫入黑了。
之后微闭的厚唇,倏而一张,他就欲继续先前被遏止的暴吼。却还不过瞬息,连口都没开,他那满腔的乖戾,就再被滞静在了原地。
恍惚之间,似如坝困狂洪。
……
居然又是一声高亢的呼声,乍鸣于此间!
前如金鹏遏云而起,后如海豹俯潜而下,先尖后平,故态复萌,而旧技重施,竟是假意十足,鲜明得人人可辨、草木难懵。
“大哥莫怪,实在是因为云山不知如何称——”
……
可是——
狂洪毕竟是狂洪,再如何,也终究不是一堵小小的堤坝,所能困阻的。
尺波电谢之间,那堵临时起意而筑的堤坝,便已崩裂成了一堆碎片nAd2(
一声咆哮,震天而响,终于是止住了云山接连不断的戏弄,断去了云山还未说完的话语。
“竖子!”
“安敢如此欺我?!”
其言刚出,还未落地,光头大汉的眼角便蓦地一扩,其内双瞳亦是猛地一幻,圆边生锯齿,遽然化作了赤红之色,宛如嗜血的妖魔一般,显尽了酷戾寡毒与凶狠暴虐。
而此象一成,其周遭数人,竟是乍然就失神在了原地,眸光失色,呆愕当场,犹如被什么钝物忽然砸了头,以致晕眩了一般。
似是洋沟生了地震、海底现了火喷,顷刻广传之下,海面立时便骤起了狂澜,化形海啸,环涌而巨地,冲荡起了云霄!
那光头法卫的瞳孔化血之际,竟有一道极磅礴的识力巨浪,猝然在此间形成了!
其势堪比悬崖转石,忽如海啸触陆,轰向云山之际,竟是仅凭其余波泄劲,就于电光火石之间,使得此地数位青衣人的识海,徒遭了池鱼之殃,当即晕眩在了其驻足之处!
既然是海啸触陆,那也自然不会止于区区一波!
以其声之焰焰烘烘,自然是该一浪叠一浪,一浪高一浪,陆地不沉,震波不止!
就在这道识力巨浪,腾空推涌之际,其人右臂一抬,五指一握,全身的斥煞之气,便就如流云而动,骤然汇聚至了右拳表面,化作了一层鲜红似血的液体薄膜,包裹住了整个拳头。
而后腰身一扭,双腿一动,他便已冲临而至了,随之前行的,更有一只在极速晶化的硕大拳头。
那层鲜红液膜,赫是于转瞬之间,就已膨胀固化为了一层晶质,携风带雷,而轰隆作响!
……
只是——
虽有海啸生于眼中,虽有风雷起于拳前,却奈何碰上了来自九天的陨石精金,不仅坚不可摧,而且还速至绝巅!
云山虽是有意戏耍激怒此人,却还不至于忽略和轻视此人nAd3(从一开始,他便是外松内紧,蓄势待发。
光头法卫身上的气机,刚一变得暴烈和汹涌,他便是唇角一咧地,嘿声一道窃笑。
对方已然先动手了,那么他相应的,自然也就有了出手的借口。
师出有名,自然才能风行电扫,辟土千里。
于是乎,足尖一转,他立马就转过了身子,随即就看到了那双赤红色的锯齿双瞳,而且一眼便认了出来,这赫然便是他自己正准备修习的慑心鬼眼。只不过这名光头法卫,修出来的,还没资格称为“慑心鬼眼”。因为真正的慑心鬼眼,只有达到“血纹贯眼白,瞳珠化殷红”的地步,才能拥有弹指之间,将识力增固刚化为原来两倍的能力,从而用来震荡和冲击敌人的神魂,以造成一刹那的晕眩失神,进以搏得稍纵即逝的败敌契机。
要通过震荡冲撞之力,产生这种攻伐效果,就必须得是己强敌弱。只能是精钢碰石头,而不能是石头碰精钢,甚至是鸡蛋碰石头。否则的话,敌晕己亦眩,败敌契机又谈何而来?
然而偏偏,他拥有的,是凝聚至极的沧海神识,而光头大汉却是普通的灵识,其差距之大,迥隔霄壤,不啻云泥,即便是通过不成熟的慑心鬼眼,将识力增幅到了略超一倍的程度,也依旧不过是班门弄斧、自讨苦吃罢了。
唯一出人意料的,却是这名光头法卫,明显是有着一心二用的能力,以致于这两道攻击,赫然是同时发动的。
好在——
此倒也无碍终局。
那只斥煞之力凝聚的晶甲拳头,若是受人掌控,那便将是暗劲为里,明劲为表,中之则可使人浑身麻痹,肌肉迟滞。可是在其识海受震,突遭反噬,乃至晕眩的情况下,这晶甲拳头之中的巧劲,却在半途就已消散了一空,只剩下浩荡却正在失控的灵元,还有那巨大却依旧前行的惯性。
因为他的身形,比这光头法卫矮小得多,所以其拳势轨迹,自然也便是向下倾斜的。
犹如钢拳击落羽,拳力未至,却拳风先行。
而疾风袭羽,落羽自飘,力自然不及。
于是乎,左腿斜蹬,右足后点,左臂一伸,拦腰一抱,他就猛地化作了残影,超尘逐电一般地,拖着面前的青衣人,向着光头法卫的左后方,飞掠了过去,将可能的爆炸余波受力面,缩减到了最小。
不过刹那,便已到了三丈开外。
第0128章 众青衣,四法卫
“咚”的一声炸响,如有狂雷降世!
之后便是一连串“咔咔咔咔”的地板龟裂之声,连绵不绝,蜿蜒难止,仿佛是冰湖遇了春,耕土已久旱。
此声一响,周围的数位青衣人,因仅受余劲波及,晕眩较浅之故,立时便清醒了过来。然后便或是诧异,或是畏忌,或是愤恨地,纷纷看向了动静横生之处。
一转眼,一展眉,他们便看到了大脸扑地、如狗啃食的光衣法卫,也看到了远远站在自己同伴之旁的云山。
于是乎,俯仰之间,其视线之中,便多出了几分震骇惊怖、几分许谄媚讨好,隐隐约约的,更有些许渴望亲近、急欲结交的意色。
……
因距离云山最近、受波及最重之故,被云山所救的那位青衣人,却是直到须臾过后,才蓦地清醒了过来。
怔忡后怕之际,急忙转首四顾,霎时之间,他便已猜知到了事情的起末终始。
于是乎,脚步轻挪,敛去惊容,换上敬谢,而后他便在云山略显错愕的目光之中,无比郑重庄严地,顿首施了一礼:“汪黠多谢云师兄救命之恩。”
……
云山见此,愣色迅消,竟就乍有了一声轻笑,复又摇起了头。
他倒也不矫情推辞,而是大方受了下来。
这些人虽然天赋资质不行,但因久经摸爬滚打之故,却是精于世故,通于世情,而且聪明机警,如狐似狸。
他施救的行为,绝不到“救命之恩”的地步。那只晶甲拳头产生的后劲,近乎全部都泄在了青石地面之上,又被深固于大地之中的宗门大阵吞噬化解,残留的余波不过是一些飞溅的石砾沙尘而已,能不能伤皮破相,都在两可之间nAd1(
多半在这汪黠看来,他这位能让刑堂法卫吃瘪的人,定是练气后期无疑,而且根基扎实、斗战强悍,再加之推算出来的,修行升境之时的奇快速度,以及他在战斗余波之中,护持旁人的良善举动,总体表现出来的资质、战力、心性,皆是优良之辈、一时之选,是需要赶紧巴结攀附的对象。
虽不知其报恩的意图占了几分,但他却能肯定,其人绝对有过这般思虑。
纯粹的至情至义之人是不存在的。
只有存在于世人想象中的虚幻的人,才会以情字作骨,令义字为肉,使心如丹砂,化血似碧玉。
因为人只有活着,才能是真实的人,死的叫尸体,叫遗骸,叫枯骨黄土,就是不叫人。人为了活着,就必须懂得趋吉避凶,懂得挣扎求生。
……
一瞬的思虑,云山眸中的欣慰温情之色,顿时便散了去,重归了霜雪似的冷漠。随即身子一弯,就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汪黠。
“汪大哥请起,不必多——”
……
可是——
这世间,却也总有意外,要不合时宜地出现,将那残余的一丁点情义与暖色,摧得一干二净。
云山话语未毕,周遭妄图亲近的人步履未抬,便有一道阴戾森然的喝声,陡然响了起来,好似冤魂怨魄的索命之语一般,寒意砭骨,肃气萧杀。
“老四,怎么回事?!”
……
却是那光头法卫,终于是抚平了识海的动荡,苏醒了过来nAd2(而同一时间,此处大厅的门口处,也出现了三名联袂而至的白衣法卫,一前二后,形如三角,位成尖锥,锐势暗含而不露。
其中的为首者,正是那道阴森喝语的主人,苍颜白发,鹄面鸠形,身销骨立,而眼窝深陷,宛如终年不见阳光的狱中死囚。
而其左后之人,则是一位手执折扇的浊世佳公子,靡颜腻理,齿白唇红,其俊美之处,犹胜世间多数女子。
可是此人,见得眼前一切,却竟是画扇犹摇,面容未变,唇角含笑而若春,依旧透着惠风细雨的和煦与温柔。
右末那人,则是一满头红色发辫的异族后裔,身高体庞,虎背熊腰,瞳色呈碧而宛狞兽。
却也不料,此人头颅似火,性情竟也似火,虎目一扫,刚一打量完了场中之景,他便已猜了个大概,而后鼻中一声怒哼,不问不辨地,大步一踩,就朝着云山,狂奔了过来。
其足刚一踏出,眨眼之间,那斥煞之气,就横生于了体外,瑞雪霏霏的,凝化成了一套迥异于前的锁子甲。
他赫然是欲对云山动手出招!
只是——
这怒雷方屯,却又顿有疾风奇临,吹得乌云轰散。
而稠云既散,那自然也便有列缺逝、炽电消、喧雷去。
……
一切剑拔弩张之氛,竟尚未延满半息,就已破灭成了一片虚无!
——只因有四道声音,相继而出,近乎齐声响起,如地动一般,震住了其人之盛怒。
袖手而立的云山,睇及面前景象,竟不但是半步未挪,而且还霍然发出了一声嗤笑,紧接着就阴阳怪气道:“哦——”
“原来刑堂法卫,便可以知法犯法,违规悖律么?”
摔地遭难的光头法卫,则是双手一撑,挣扎着爬了起来,晃着皮肉犹痛的脑袋,伸手一拦的同时,犹不忘嘶着声音唤道:“三哥,忍住!这小子有古怪!”
而那苍颜老者,却是忽然眉头一拧,阴声隐怒道:“老三,莫莽撞!”
至于那俊美男子,则是眸光一闪的,似是发现了什么,唇弧一瞬微平,笑意一霎微敛,突然就扬声提醒道:“老三,这位小哥儿,可不简单哪——”
……
四人之语,终于是让这红发大汉,即时醒悟了过来,止住了身形nAd3(
其后弹指,怒色骤敛,其瞳一瞪,竟就顿有碧光油油,如同深夜丛林之中的狼兽诡灵,窥向了暗色中的险情。
俄顷之后,其面色倏忽一变,他竟就看破了那层罩在云山体外的幻力拟象。
似是找到了发难的借口,面容一狞,旋又骤沉,他当即便闷声喝语道:“你究竟是何人?!”
“为何动用幻法遮掩?!”
“又为何不着宗门法衣?!”
语落之际,早已靠拢过来的另外三名法卫,亦是齐齐目光一凝,狐疑见惑地,顺声望了过去。而原本布于云山周遭的众位青衣人,陡而闻言,则是如弃蛇蝎一般,远远避至了一旁,显出了一脸的疑惧,只余下直膝刚起的汪黠,迟疑在原地,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既是畏于刑堂法卫的积威,又是唯恐先前的晨光与努力,尽付了流水。
……
闻言如此,登时一声轻笑。
周身一阵氤氲,云山便就散去了颇厚的幻力,展出了略显怪异的颜容打扮,同一时刻,则右袖一抖,疾射出了一道流光,令之飞至了苍颜老者的身前。
“内门云山,今日魂灯始铸,法衣才毁,故而前来器物房一行。”
……
一手骤起,虚空一晃,那苍颜老者便已接住了云山的身份令牌。
而另外三人见此,则是各自转目,相互望了一眼。
之后一息无动,气氛竟就顿时沉凝了下来。
第0129章 如镞之落,如犁之陷
苍颜老者蹙眉不语,足有了半息,而后才右腕一甩,伴那青筋乍现、红晕一闪,他便附上了一股庞然巨力,将之猛掷了回去。
啸声清激,犹如迸射而出的火炮铁弹。
……
只是——
其人虽有试云意,却又奈何,云游九霄,身在九重,遥迢难至,危高难及。
法力一运,幻力再现,云山恢复前象的同时,右臂一挥,五指一张,便似流水绕石、行风围树一般,轻松写意地抓住了那枚内门令牌,将之挂在了右侧腰间。
之后又要去丙字号分房,领取内门法衣和月奉,同样需要出示此物,倒是不必收回了,省得遇上恁多睁眼如盲之人。
……
然而——
一旁静处,望见云山那泰然自若的模样,栽了跟头的光头法卫,登时便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凶念杀意难抑,神色愤恨间,他竟便是蓦地一哼!
“既然你是内门弟子,又为何来丁字房?”
……
“怎么?”
“难道宗规有过明示,内门弟子不得入丁字号分房?”
看到光头法卫顿时一愕,支吾欲言,复又感受到那股隐蕴的杀意,云山的眼神,也是骤然冷了起来。讥嘲之语刚出,他却还不止息,竟立时又是连珠数语,机锋频现,陷阱遍地。其语调之怪异,忽沉忽尖,夹枪带棒,叫中带笑,但那双眸之中,却又是凶煞难收,戾念难敛,与光头法卫如出一辙,却又势胜无数,使人顿觉如堕冰天雪窖,浑身寒彻nAd1(
“莫非——”
“宗规谷律竟然统统都是废物不成?”
“这位光头师兄,无缘无故对我出手,动法驱灵,毁坏公设,险伤同门,居然不先究己之责,反是倒打一耙!”
“地海印玄珠难道都是一堆破铜烂铁?”
“难道是刑堂克扣了制器的灵材?”
“哎呀,我倒不知,刑堂法卫竟然都混到如此地步了,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啊!”
“没有光头师兄的法力之痕也就罢了,可居然还能无中生有,捕捉到我的真元之迹?”
“你们难道不知?我可是根本都没碰过这位光头师兄啊!”
“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啊!”
“可是——”
“为什么即便如此,这位光头师兄,还对我生出了杀念!?”
“罪证无有,恶行不犯,秉持规矩律条而建的刑堂法卫,居然便想要杀人?”
“但是——”
“这想要杀我,却恐怕非得四位师兄联手才成。而且,这事后手尾的了结,也是颇为麻烦,一旦不能将这里的数位执事,尽数骗去雾海中解决掉,多半会留下把柄,握于人手,以致于——”
……
“你——”
“够了!”
诸人望着唱戏一般,姿态百变,声语千转的云山,眼睛都直了nAd2(霎时之间,竟是齐刷刷地呆愣了当场,却又旋即就接连反应了过来。
一众青衣人是惊叹弗如,敬中含畏,俊美男子是扇摇始止,苦笑不已,红发大汉则是隐有忌惧,更有庆幸,而身为当事人的光头法卫,则是气得满脸通红,后又忽青忽白,乃至于怒发冲冠,喘息未定之际,他便蓦地抬臂,颤而戟指,愤然一喝,然而一时之间,他却又并无下文脱口而出。
而那为首的苍颜老者,纵然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却也因长久以成的性格,而始终沉默不语。直到云山说的话语,越来越直白露骨,扣的帽子越来越大,栽赃陷害的程度,也越来越深,他才终于是拧着双眉,阴声一喝,止住了其人之妄语。
此人定定地看了云山一眼,而后展着一副早已无悲无喜的面孔,即时转过了头,对着一旁的光头法卫吩咐道:“行了,老三。”
“既然这位云师弟不愿放过你,那你之后,便自行去内堂领责罢。”
语毕,又是扭首一眼,见得云山依旧是一副不可置否的模样,他便面无表情地,拂了一拂长袖,随即就转身提足,在另外几人的侧身让行中,率先走了出去,领走了早已归位其周,且神色各异的其他三卫。
……
而不远处的云山,睹见四人毫无滞留,倏忽远去,双目却是微微眯了起来。
其寒光一时之泄,竟犹如凛锋脱鞘,渴骥奔泉,浓而逞凶。
传闻之中,刑堂法卫的斥煞之气暗合四象,结阵之时,人数以四的倍数为佳,故而法卫均是四人成一队,常年磨合,以增阵威。
而这四人之中,显然是以那苍颜老者为核心,但却又只有那红发大汉,与光头法卫感情甚深nAd3(此四人之间,几乎是全靠宗门刑堂的规矩,与那苍颜老者的威严,才能聚合一处。
威重则行兵速,威重则情意淡。
但却偏偏这位苍颜老者,看似循规蹈矩、求名责实,实则字里行间,反倒是藏着一股教唆的意味,竟将光头法卫的领责之事,全部归罪于了他的“不放过”。
明明知道光头法卫行事莽撞,如匪如痞,睚眦必报,却还在此人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似无杀意,却有杀心!
这是欲借刀杀人?还是欲投石问路?
是为杀他?抑或试己?
宗门之中,怎么到处都是一副波谲云诡的怪象?
这股妖风邪气,吹起漫天的沙尘,怎么总是直欲迷人眼?
思虑及此,他额前的两眉,便如丝麻一般,突然拧得极紧了起来,甚至其眉心的空旷之地,亦是蓦地现出了一条愁川,沟壑深广,不见西来水。
好在——
此等郁情,倒也并不如何汹汹。
刹那之后,思绪骤止,应着一声轻叹,他便将之尽数敛没了。
随即双瞳骨碌碌地异转而视,瞥了一眼蹑手蹑脚凑上来的汪黠,复又望了一眼蠢蠢欲动的诸位青衣人,他立时便轻声道:“汪大哥,小弟还有事,这便先告辞了。”
话音一落,不等其人回言,两手虚虚一拱,他便撇下了身侧唉声叹气的汪黠,虎虎踏步而出,直奔了丙字号分房。
此人在他和四法卫对峙之时,终究还是选择了退却,与诸青衣人俱是一象:怔忡惶恐结,嗫嚅不敢言,只待风云息。
这等畏首畏尾之辈,瞻前顾后之徒,心无一气,无刚无勇,他却是不屑交之。一旦有涉,也不过是徒惹不愉罢了。帮其出了一口气,也算是还了那次恩惠,以后再也不需有甚瓜葛关联了。
※※※※※※
就在云山去往丙字号分房的时候,那四名刑堂法卫,却是已然又踏上了破风而啸的沥血罚天剑,驰上了高空。
然则——
四剑之间,虽有风啸猎猎,其中的气氛,却静寂得宛如幽海一般,冷固寒凝。
那红发大汉似是忍得极为辛苦,良久,才猝然歪起了脑袋,向光头法卫试探着问道:“老四,那家伙真这么厉害?”
……
闻其揶揄,光头法卫的面上,也是顿有窘迫无奈,与戒惧惊悸显露了出来。唇角抽搐了半晌,这才瓮声瓮气地回道:“三哥,我都说了三遍了!”
……
知是自己无聊,歪着的脑袋,登时就又歪了回来。
瞳孔一转,有意无意地,掠过了前方两道静默无声的背影,红发大汉眼中竟忽有精光一闪,似是夜星隐耀,繁云藏月。
其后须臾,所有莹润的波光,全部消了踪迹,他才自顾自地接起了话茬,言语微乱,不息不止,宛如广袤无垠的青青草原里,突然驶进了一艘海上的破冰船,轰隆作响间,用船头尖骨,怪异无比地犁起了大地。
“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居然这般扎手!”
“未济十七?”
“咱们前日去北山的时候,好像都只到未济十六吧?”
“也就是说,才刚进入练气后期不久?”
“这届的双门大校,看来是要杀出一位新锐啊——”
“能一招不出,光凭反噬就把你放倒的家伙,也不知那几个浑小子,能不能打得过?”
……
第0130章 酬功堂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云山便已离开了器物房,重新走在了一条青石铺就的大路之上。
其虽步履平稳,无骄无躁,速度却是快极,犹胜于凡俗之中,武林高手的全力奔袭,往往是一足轻抬轻落,区区一个踏步,便已是两丈开外了。
如此速度,自然是衣袂飘飘,振舞颇急。
他赫然是已在那黑缎密鳞裳之外,又覆套了一件宗门白衣,腰间束玉,袍上升云。
然而——
这衣摆迎风,猎猎作响之际,他却是面有疑色,额间生虑。
只因有一事略显不对。
器物房为每一位内门弟子配备之物,分别是一柄白玉簪剑、一条银丝玉带,和一件品质稍高的飞行法器。
他所得的御空之器,与那雾天青叶相差仿佛,不过却是水属为主,名唤“凌岚古柽”。
而其中的银丝玉带,则正是此时他腰间所束之物,是一件中品的防御法器。能瞬时激发一层灵力护罩,但却御力寥寥,能阻者不多,好在其内有特殊的回元法禁,一旦启动,便无需再作分神操控,可自动吸灵,持续防护,乃至罩破,抑或元竭。出于此故,倒也可堪一用,差强人意。
至于内门的月奉,则是一月十颗灵石、一瓶虽犹不入品,却质量上乘的辟谷丹,以及一年一瓶的炼灵丹。后者自然也是不入品的,但是放在一般练气后期的修士身上,也足足需要一月时光,才能堪堪化解一粒的药力。
可是——
李部得到的那瓶人品炼灵丹,却竟不过四十日,就只剩下了三颗!
而且他储物袋中的灵石,也是少得可怜,好似完全靠月奉供给修炼所需一般nAd1(
但是——
这又显然不可能,因为他的那些法器符箓,必须通过额外的进项,来购置和获取。
以此推之,出问题的,不是那几人,而是李部。
其人定然是曾在临死之前不久,做出过一件花销巨大的举动,以至于囊中财物,都已经掏空到了,需要抵押和变卖,颇为珍贵少见的人品炼灵丹的地步。
换而言之,他等于是白白损失了一部分。
天降横财,却又偏偏缺了一大块,犹如碗里的肉,被突然扑来的猛鸷,给硬生生地抢去了一般,而且那贼獠,还逝得飞快,再不可见,着实是恼人之极。
……
此事虽让人不喜,却不过鼻中一声闷哼,他便甩去了略显烦躁的思绪。而后脚步一顿,眼皮蓦地一抬,他随即就望向了身前不远处,一座人涌如潮的宽大建筑。
其仅有两层,却占地足有二十余亩,隔空而眺,赫是显得浩广之极。
堂前进出之人,不但有如浪似汐的青衣外门,更有诸多白衣内门,星星点点,混杂其中,犹若碧浪青潮中的白色水花。而那牌匾之巨,则足可比拟世俗一厦,其上的字迹,亦是龙飞凤舞,如翔天际。
此筑便是宗门之中,势力最盛、规念大的机构——酬功堂!
一目扫过,微有打量,他便信步再续了起来。俄顷功夫,就已走向了左边那道明显精致贵气一些的小门。
酬功堂外的人群,入门之际,赫然是泾渭分明的两派。白衣行于左,青衣聚在右,通过大小不一的两座门廊,进入其内,以此区分其地位之别,彰显其身份之异nAd2(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之意,在于此处,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而那激励作用,更也是显而易见。因为在那青衣浪潮之中,望向左侧的目光,多含有艳羡尊崇之色。而那些行于万众瞩目之中的内门弟子,除了少部分人,神情冷淡疏离之外,也大多都是傲气难掩,颇有些顾盼自雄的味道。
※※※※※※
视线流转,似如清风吹麦垄,细雨濯梅林,不过弹指一挥间的光景,云山便已走过了长达数十丈的安静长廊,转过了一个右转的拐角,站在了一面高大之极的壁墙之前,处在了一片人声鼎沸的地域上。
这里应该是酬功堂第一层内部的另一面,专为内门弟子分类设置的。
此厅左侧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被一层无形阵幕所隔。据此间众人的言语交谈来看,那里应该就是交付各类任务、领取酬功奖励的地方,亦是购买和换取,宗门库藏珍品的处所,名唤“玄琅库”,为酬功堂最大的附属机构之一。
至于他面前的,则是一堵极其阔大的壁墙。
其左右两边,各自伫立着一根高达十三丈之巨的紫金绣柱,上镌有繁复灵纹阵禁。每一时刻,都有大量的灰白雾气,从其中喷吐而出,且更有密匝匝的七彩光点,混杂其中。两方合龙,最终便交汇成了一道雾濛濛的巨幕。其上的光点跳动不停,所以色彩也变幻不定,好似霏霏淫雨中,出现了一道溃散混乱的彩虹,却也更似那控虹布霞的神灵,正在此饮酒乱舞,演醉玉颓山之象。
而远远观去,那密如牛毛细雨的七彩光点,则竟赫然是组成了一个个飘忽闪烁的文字,极其考究人的眼力。
这些语段中记载的,正是各类酬功任务的具体内容。其中一部分,亦有他类的报酬奖励。而且其发起者,也不仅仅是宗门而已,还有不少,是有特殊需求的诸类弟子和长老高层。
任务分有甲乙丙丁四等,甲赤,乙黄,丙绿,丁蓝nAd3(均是依据其总体报酬的多寡,以及完成该任务的难易程度来分类的。此外,这些酬功任务,还有多次和单次之分,前者可被宗门弟子重复接取、重复完成,后者则只能被完成一次,先到先得,即接即消。
而那个搜集五百年以上年份的,云水雾枫的宗门任务,此时便正在这道光雾之幕的最上方,赤色甲等,依旧可接。
至于接取相应任务的渠道,则是依靠那光雾之前,二十根五尺之高的黑晶纹柱。其顶端有一凹槽,看那形状与深度,应该正好可以放下内门令牌。至于操纵之法,观众人在柱前闭眼凝神的模样,应当是通过识力来操控选择的。
……
一瞬的观详,掠过了诸般思绪,云山这才提足一动,走向了最近的一条队伍。
此间的人数颇多,二十条队伍差不多都有五六个人在排,分别不显,但他行往的第一列队伍,此刻却因瞬时有人远离,恰恰是最少的一个。
既然人数大致相同,那他自然也是毫不在意。
然而——
就在其即将走至那队的末尾之时,却偏偏有一道脚步声,猛地急了起来。其方位约在左后,去向竟是直指他所归之位!
闻此音变,他的双瞳,登时就骨碌碌地异转了起来。
见及一人狼狈猥琐地扑了过来,形象邋遢,做派莽撞,其双眉竟顿时就是一拧!
一时之间,他居然是厌恶丛生。
于是乎——
其身形未变,右足依照原样,一抬一落,就遽然化生出了无数残影,宛如燕掠镜天,却一羽不颤,一霎就已横跨了三丈之远,先那人刹那,至了队末。
转眼之间,身归正位,他即便是察觉到了背后那人,一闪而逝的嫉恨目光,听得那人一瞬闷浊的呼气之音,却也未曾再置得一眼。
万物以噬夺为生,成王败寇便是一定之规。败者自然便该有败者的觉悟,徒生怨恨,又有何用?
更何况——
他从来不喜欢别人抢他的东西。
第0131章 横生枝节,一瞬溃退
时间便在静静的等待中,飞快地流逝了起来,恍如大川之水一般,去向无易,不舍昼夜。
只是——
这滚流的大川,却也总是会途经几道窄沟弯壑、遇到几颗横阻之石、碰上几次险滩陡峡,然后,便会激荡起汹涌澎湃的灵胥涛波。
就在云山已至第一顺位,正准备拿出令牌,接取任务的时候,其右边那条原本嘈杂的长廊,居然是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似乎有什么恐怖的兽类,在森谷之中,游荡过来了一般。
忽而闻此,他竟是一刹顿感压抑,便连其手脚,亦是微微滞了一滞。
然也不过转瞬,他便是一声轻笑地,甩去了所有的疑忌戒惧。随后右手一托,伴那流光一闪,他便不再置意地,自顾自地招出了自己的身份令牌。
紧接着右臂一抬,他便欲将其,放入那黑晶纹柱的凹槽之中,却不料——
刚行至中途,竟是变生肘腋!
……
却是一位高约七尺的白衣少年,龙行虎步地走出了长廊,出现在了云山身侧,不过丈许远的地方。
此人浓眉大眼,而脸膛则黑红犹如重枣,罴背熊腰,却又满脸倨傲,横行跋扈得,好似生怕他人不知不识一般。
……
云山身后的那位猥琐男子,见及此人的刹那,居然立马就是浑身一颤。
随即眼珠一转,嫉恨快意交杂之际,他顿时就是一声谄谀取容的惊呼:“赵师兄,您也来接任务吗?”
“哈哈哈哈哈哈,那小弟这位置便让予您了!”
话语连珠而出,竟似是一盆冷水,当即就浇灭了此地蜩螗沸羹般的气氛nAd1(
周围还未反应过来的人群,伴着几声忌惮之极的低呼,迅速静寂下来的瞬间,竟就急急地避退了出去,如畏蛇蝎一般,飞快地远离了那位赵姓少年。
而同一时间,话语刚落,那位猥琐男子的双手,竟是猛地一伸,骤然扩向了云山的右侧。观其一手覆头,一手捉臂之姿,他竟赫然是欲抓住云山,并将其拨拉至一旁,为这位赵姓少年,夺出首位。
如此举动,问也不问云山,竟好似云山就是个任人拿捏的卑贱废物一般,遇见这位赵姓少年,便必须在其尊贵显赫面前,躬身退避三舍,一刻不得停留。
……
感应至此,云山自是一怒,眸光一霎寒,杀机一瞬涌,但他碍于宗规,却又不得在此动法御灵。
但是——
这世上的杀人伤人之法,除了灵式道术之外,却还有武功和拳脚!
于是乎——
将落的令印未落,将前的手臂未前,他的右臂与右足,便猛地撤向了后方,而应其腰身一扭,其右肩,便就遽然撞了出去,宛如从天而陨的星石一般,燃火而现,劈风而坠,携着浩荡磅礴的千斤巨力,直直地击向了此人的左胸。
……
那赵姓少年,猝尔闻其献媚之语,面色竟然亦是骤沉了下来。
一声冷哼,唇角旋又突然咧开,蓦地酷虐一笑,“赵某想要的东西,自会亲手去拿,不需别人来予!”
语在半途,尚未尽出,脚步未动,他的右臂居然也是霍地一抬!
忽焉握拳伸臂,直肘而出,他竟就隔着一丈多远的,看似臂不可及的距离,狂击了出去!
然而这世上,那些看似可望不可即之物,却往往可及nAd2(
——只需意行合一。
那只毫无出奇之处的肉拳之上,竟是无灵动、无元扰地,突兀生出了一圈波纹,如同击在了水中一般,震力迭传,清流骤压之下,此处赫然是顿有音爆炸起。眨眼之间,便有一个淡白色的风团,猛地成型了,同样是化身天际陨星,超尘逐电地,轰然印向了那人的右膛。
……
两道攻击,于不经意间奇临,就恍如是那晦涩中,袭来的暗箭,因远远出乎意料之外,以致于那猥琐男子,见此竟也是遽然一惊。
面色苍白,双目大瞪,完全是一副仓皇失措的模样。
然而,他却好歹也是位练气后期,怖骇震恐之际,虽未来得及怒喝惊呼,却终究是作出了些许反应。
心念一动,灵元一涌,其腰间的银丝玉带,便有白芒乍起,如有尺波骤落一般,水纹猛扩。
……
可是——
这苍天星陨的速度,又该是何等的迅疾!?
尺水所生之纹,尚未尽展,便被其风压激起的滔天巨浪,碾得支零破碎,荡得点滴不存了。且紧随其后,更有庞如山岳,接踵而至的陨星本体!
“嗵”的两声叠在一起的闷响!
“咔咔咔咔”的骨骼断裂之声接连而起!
那猥琐男子顿时便双瞳圆睁着,口鼻溢血地倒飞了出去,应着周围人群愤恨惊恐的呼声,猛地滚落摔至了地面nAd3(
软肉着陆之闷响刚起,其微颤的手脚,居然立时便不复动弹了。
不过瞬息,他竟已然是重伤濒死,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然而——
如此情形,却是一时无人来救,只因众人,都在畏惧和忌惮,这位狂蛮无双的赵姓少年。
……
而云山,因知自己的肩撞之威,故自攻势起兮,便不再分心于彼了,反倒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纯粹依靠肉身之力,发出来的风团,怔怔地失起了神。
眸光一亮,惊中带疑的一刹,他竟是忽然想起了大燕旧事。
“振臂拳?”
“邪武寺?”
……
骤有嘀咕,声音细极,犹蚊若蚋,然而此语一出,却好似有闷雷响于了耳边,那位赵姓少年竟是溘然浑身一震,唇角的狞笑,转眼就已消散无踪。
视线匆匆一移,瞪向云山的霎那,他居然是裂眦嚼齿的,显出了无穷的恨戾与悲愤。
一瞬似有风雷起!
他竟赫是杀念丛生,怨气如潮!且还当即就身形一转,蹦弹前闪了出去,同一时间,更是右拳骤松,翻而化爪,猛地向着右侧之地,犹处丈许之外的云山,凶躁似龙地抓击了过去!
他的右臂,赫然是凭空暴涨了数尺之长,宛如避役攫食、蛙蟾捕蝇一般,奇异怪骇地撞破了虚空!
……
变骨功?!
化境大成?!
忽然见此,骇异怪疑之际,云山竟是一霎瞳孔骤缩,眉宇惊蹙,慎重之态,如临大敌。
电光火石之间,其双足登时就猛地一幻,而其右手,则亦是迅疾地一晃,做出了守御之势。
弹指一挥间,他的整个身躯,顿然便化为了一连串的虚影,拉扯成了一条黑白色的长虹,犹如鼠窜兔逃一般,向着后方疾闪了出去。
……
然则——
这鼠兔逃窜,又怎能避得过,从那空中俯翔而下的凶鹰戾雁?
“呲啦”一声脆响!
赵姓少年见及云山身速颇疾,面容顿时更戾。
眉脚一斜,其足上的鞋靴,便遽然崩散为了无数的碎布,露出了一双涨红如血,粗大了整整一圈的小腿,随即,伴着数声“嘭嘭嘭嘭”的空气爆鸣之音,他便就凌空一窜,蹑景追风似的,鹰拿雁捉而去。
倏地一下,便已近了云山之身!
……
着实是没能料到,同阶之中,在不动用法力真元的情况下,居然有人的速度,可以比他还要快!
因这一瞬间的疏忽,云山竟是一时避之不及,右手之上,顿时就有血光乍现!
惊怒交加之下,生死危机之前,勃然色变的他,自然是不吝破规。
于是乎,“轰”的一声炸响!
他便当机立断的,立马动用法力替代了真气,全速运转开了幻镜分光步。一足一蹬,潮鸣电掣的一须臾,便已至了十余丈外。
第0132章 疯妖赵泉
落地之际,见得对面凶悍的人影,居然不再追击了,而是观详起了手中的一片玉色,云山竟也是微微一愣。
双眉倏忽拧极,于是左瞳犹盯着那位赵姓少年,其右瞳,则如滚珠一般,骨碌碌地转向了一旁。
其右手之中,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内门令牌,竟然是被这人给夺了过去!
且其右手之外,更赫然是被撕去了大块的血肉!
腕骨破碎近半!
尺骨断及数寸!
桡骨裂痕如槽!
甚至于右末二指,都已经是完全消失了!
鲜血殷殷,白骨森森,痛彻心扉!
以他不输于普通妖兽的强韧肉身,居然在这一只肉爪面前,仅仅是一个照面,就受创如此之巨,简直是如同纸糊的一般!
此人定然是修炼了某种极强的炼体功法,以致肉身强悍如斯,远超于他。
若他的肉身,是如牛如蟒,那么这人,便是虎鳄一般的存在,牙尖鳞厚,爪锋速疾,配合其诸般奇门武学,几乎是克尽了他。
……
这般思绪刚起,犹自忌惮,左手一晃,云山便取出了一包复骨生肉散,送至了右臂。随即五指一紧,骤地一握,他便将之尽数碎散撒出,敷在了血肉模糊的右臂之上。
只是——
这一瞬间,望着那几张飘摇而落的油黄碎纸,睨见那些已经开始蠕动蔓延的血肉之丝,他却又是忽地一惊,突然就反应了过来,明悟了一事nAd1(
复骨生肉散因灵元性质特殊之故,并不储于玉木类容器之中,而需用特制的符纸,进行裹藏,此外——
是了,灵元,定是这般缘故!
刚一了悟,他便欲出言相喝,然就在下一刻,他二人之语,竟是不约而同地撞在了一起,甚至于其面色,都俱是疑惑满目,眉拧如麻。
那赵姓少年,打量手中令牌,足足过了半晌,才似是想起了什么,以致戾气骤敛,然而一时之间,他却又似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乎,满是烦躁之际,他居然就如在审问犯人一般,理直气壮地开口喝问道:“云山?”
“这么熟悉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而他这一边,则是黑丧着一张脸,猛地抬起了头颅,双目微微眯起的,望向了对面的人影。
“你竟敢动用法力?!”
……
二人同问,四目相对,却是咸无回应。
然而——
他这二人不语,其周围散而成圈的人群,却反倒是突然就窃窃私语了起来,骚动不止,嗡嗡不断,如同一群噪耳的夜蚊,甚至于,这些人看向云山的目光,赫然是看傻子白痴一般的神色,讥嘲、哀叹、惋惜、可怜、打抱不平、同仇敌忾,不一而足。
……
那人见得云山并不立刻回复,本来就闷燥欲吼的身躯里,居然又是忽焉一怒。但他却不再视向云山了,而是陡然转目,左手握拳,猛然隔空击向了长廊出口处。
“嘭”的一声炸响!
赫然又是一个淡白风团,轰然而出,怒击在墙,阻在了一位偷偷摸摸的,欲趁着二人交锋之际,逃离此间的白衣老者身前nAd2(
望着那位喉结滚动,咽唾不停的白衣老者,这赵姓少年的面目,竟顿时就怒色勃然地,阴翳了下来:“老东西,赵某的事没做完,此地只能进,不能出!”
前语刚出,他便又虎头一转,睥睨众人道:“也莫要想着通知法卫,来碍赵某的眼,否则的话,后果自负!”
……
其言铮铮而落,犹如钢枪拄地,金锏交击,威严甚重。然而此言一起,滞愕不过刹那,周遭的一百余人,却立时就喧闹了起来,似乎是人多给了他们勇气,又像是往日的怨气,压制到了极点,乃至于才一反前态地,此起彼伏地大声喝语了起来,群情激愤,言辞颇怒。
“赵泉,你不要太过分了!”
“妖疯子,你也太猖狂了一些!”
“疯妖,莫欺人太甚!”
……
似是真的其人为虎,他人为蚊。
即便是众怒已犯,众口嚣嚣,赵泉此人的做派,却也依旧无任何改观,甚至于,因久久听不到的云山回应之故,那双傲物轻世的狞眸,更是立刻就无视了旁人,猛地扭转了过来。
眼睑一沉,他竟旋即就抬足一动,举步而近,似饥虎向食而来。
“也罢,纵然你不说,赵某也有法子让你开声吐语!”
……
同样也是直到此时,闻到周围人的议论,对上那双虽显不耐,却犹自睥睨的虎瞳,看到那副皱眉蕴怒的赤脸,云山才终于是蓦地醒悟了过来nAd3(
其名已知,眼前的一切,自然也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先前之败,并非是他技不如人,而是因他守规矩,对方却不守规矩,也不受规矩之限。
他施凡间武技,对方展道门炼体之术,他自然是不可匹敌,遇之立败。
想到此处,一脸的愤怒怫恚,便忽作烟云而散了,乃至于,听得前者的威胁宣言,见得此人缓缓临近的身形,他竟似和风拂细雨一般,不但是不惊不躁,反倒是唇角一挑,顿有了一声嗤笑。
“哈,原来如此!”
“原来你就是赵泉!”
“看来是得益于某种功法之故,唔,想起来了,就是那本被你献于宗门的《拘妖獍枭元图》。”
“想必是通过其上的特殊法门,将法力真元,藏蕴在了肉身骨血之中,以致于承自邪武寺的奇门武功,在你这般年纪,便均能臻至化境。”
“同样出于此理,地海印玄珠根本就探测捕捉不到你的真元之迹,甚至于刑堂法卫那群废物,完全是拿你毫无办法。”
“所以——”
“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么?”
话语犹出,似北风渐起,云山便稳定地迈动起了步伐,向着斜侧走了过去。
信步而行,缓缓而道,他的身上,竟是升起了一股莫大的气势,如有盘龙吐息,更似眠凤睁眸,只是一时之间,掩于蜩螗沸羹之中,并无几人得见,乃至于即便是那般狂妄之语,亦因此之故,暂无人相讽。
“不对,应该说是,得益于你那内门前五的实力之故,宗门才一直在维护你。”
“又或,因爱才之故?”
“哼,因实力之故!”
话锋一转,云山的脑袋,便就骤然一歪,斜转侧下,如同朽烂毁坏的提线木偶一般,唇角半张着,双眼诡异地瞪起,分视两旁,用着一副狰狞可怖的面容,乖戾恣睢地笑道:“只是,我却最恨别人抢我的东西!”
此语出口,他的右足,居然便是蓦地一提一落,似欲碾死一只惹恼了他的臭虫一般,狠狠地踏了下去。
“噗”的一声响!
好似胭脂染白梅!
他竟是突然一脚,将那位本就奄奄一息的猥琐男子,踩了个脑浆迸裂,踏了个血肉模糊!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何本事如此猖狂?!”
戾语如轰雷而现,便在周围人群反应过来之后,即将惊语喝骂的刹那,便在那双微显滞愕的眸光里,便在那唇角再狞的人影,欲仰头狂笑之际,却有一声爆响,霍然盖过了此间的喧嚣!
第0133章 智连环,力盖压
似有奇兵突临池下,刀兵乍现,以致锋寒冲天而起!
双腿一点,明明轻柔得如踏水踩风一般,却偏偏有道铺天盖地的烟尘,忽然起于此间,明明形单影孤,只有一人,却偏偏在他身上,涌出了千军万马才有的暴烈之气势!
“嘭”的一声炸响,风声之猎猎,竟似是飞廉怒驰!
瞬息之间,其立身处的地面青石,竟是骤然碎裂了开来。蛛网密布,覆地足有半亩有余,深陷之巨,则超数尺!且那中心之处的青石,赫然是被那股狂猛无俦的庞然巨力、被那些怒泄如洪的无数气劲,给崩摧成了一堆粉末,甚至于紧接着,又被那道疾逝的身影,带起的飓风,给吹荡得弥天而起。
而狂风起兮,自然是有猛虎出笼!
怒云升兮,也自然是有威龙显世!
心念一动,双目骤扩,精芒暴闪之间,竟立时便有九柄赤色的炎竹钎,同时闪现在了他的身前。似是虎吻腥风,却也更类那龙口飞涎,伴着“咻咻咻咻”的几声破空烈啸,这九道赤光,刚一成型,便就猛地射了出去,急如星火,奔掠如电地,直指前方的嚣张人影。
这赫然便是《绝焱合灵炼》中的禁制法门!
九方同明耀,灵焱相呼应,光间有虹辉。
此技不过是被他简略观阅过了一遍,但是依靠他那超凡脱俗的沧海神识,竟然才第一次尝试,就被顺畅无碍地使了出来!
……
然而——
就好像是地动山摇的瓦砾前奏一般,虎吻的腥风,自然是不及虎齿的凶威,龙口的飞涎,也没有龙牙彰显的锐利。
赵泉见得云山的攻势,居然是不避不闪的,选择了正面强攻!
盯着掩身于九道赤芒之后的云山,忽地一声狞笑,似在讥讽其怯弱无勇,竟还选择施展注定白费力气的佯攻,来试探自己,他便同样是弹足陷地,迸射而出,直直地向着云山冲了过去,张狂炽目,犹如霸王nAd1(
只是其足方一离地,他的两只手臂之上,就有鳞次栉比的黑色疙瘩,密密麻麻地鼓了出来,质地胜骨而韧,仿若是铺撒在布上的精钢沙砾一般,坚硬而繁,可攻可守。
他似乎为了确保万一,因而动用了此种手段,增加了双臂的肉身之力,但却藏于衣袍之下,不见于人前。
此人倒也不是表面上的有勇无谋之辈,面对忽然邪戾起来的云山,居然是粗中有细,慎如临渊,颇有几分诈术奇谋。
……
可是这兵道虽诡,却也更倚堂正之力。
奇正相合,才是制胜之道。力尚不及,计亦弗如,再若探敌失误,那么便只有败亡饮恨一途了。
便在九柄炎竹钎临至赵泉身前的霎那,便在赵泉挥臂荡袖,欲拨开赤剑的瞬间,云山却是如春燕乘风一般,身形陡转,步迹骤斜,换道至了赵泉的右前数丈之地。
且同一时间,其双目更是遽然一凝!
便似一位巨人,在浩瀚汪洋之中,猛地握紧了拳头。
既然是五指相合为拳,那么掌心之水,当然也便将从那指尖缝隙之中,拟箭飙射而出。
于是乎,九柄火红的炎竹钎,顿时就轰然一炸,四分五裂,化为了无数赤色光片,若海潮沙暴一般,狼顾鸱张地袭向了赵泉。
……
赵泉见此,自是立马就双目骤缩,面色大变,已然知晓是自己大意了nAd2(
虽然这变化后的手臂,确实是能拨开那九柄赤剑,推开那灼灼的炎芒,防止其击中自身要害,但是却绝对挡不住,如今的这场赤色的魆风骤雨!
感其千钧一发,命如倒悬,于是乎——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当即就是猛地一声怒吼。
那张牙咧嘴之貌,一时竟犹如狼王咆哮于野,显尽了残暴与桀横,以致于他的身上,此时此刻,更是赫然首次出现了明显的灵元流动之象!
似是沐了神恩甘霖的禾苗,那些黑漆漆的疙瘩,居然是转瞬便刺出了他的体肤,化为了一根根带血的硬质长毛,油润光滑,却固如细鳞,疯长之下,不过俄顷,就已遍及了其全身上下,撑破了白衣,覆于了各处。
远远观去,他整个人竟宛如是一只直立的黑熊一般。
……
然而此刻,云山却是骤地缓下了步子。
目中见此,忽有一声冷哼,便似那欲噬人食肉的龙虎,突然露出了獠牙与利齿。
虎吻腥风,龙口飞涎,自然皆是假象!
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笑里藏刀、无中生有,四计相连,环环相扣,便是为了请君入瓮。
而今既已入瓮——
那么,自然是冥途已彻,死门大开!
唇角一狞,神识一涌,那些赤色的光雨,便就溘然齐齐一缩,恍如寒冰溶水一般,骤然化作了无数深红色的光点nAd3(且在同一时刻,其外更遽有大量的风属灵气蜂拥而来,显化为密密麻麻的青缕蓝霞之态,迅速地融入了其中。
顷刻之间,那处便有一团深红风暴,极速成型了。轰隆作响之间,旋转不休之际,立时便将赵泉整个人,围困在了中央!
……
身陷其中的赵泉,感受到周遭四处无所不在的凌厉气机,残存的倨傲凶戾,顿时便就逝去无踪了。凝重惊悸之意,汩汩地冒出,竟是首度充斥在了他的胸腔之中,隐有撑破撕裂之势。
弹指之间,生死临危,他也是突然就变得狂躁焦急了起来,即刻就仓皇狼狈地,逆受了反噬,向着后侧闪退了出去,如同一只望见了末路死境的熊妖。
怪嘴一张,吼声再起,冲霄长鸣,但却满是凄厉惶恐,再不复了先前的炽怒。
那股凄厉,竟浓得好似要啼血一般,于是,应着那一声雄浑震谷的厉吼,他身上的黑色毛发,竟就猝然直直地竖起,再度疯长了起来,并有无数的血液,从其肤上的毛孔窍茓里狂涌而出,宛如洪流决堤,冲关破隘,而后则又与那漫山遍野的黑色长毛,杂糅一体,板结固化,成为了一层黑红色的硬质,若火山喷发出的熔岩所化之黑巉。
只是——
他却终究是慢了一步。
无心之变,也毕竟是不及有心之谋。
何况火山喷发受大地掌控,奇临似神意,热力追煌日,又怎是短时可以净灭?
熔岩会冷固,只是表象,因为在熔岩之下,其实更有火红而炽热的流炎!
因为就这白驹过隙的一弹指,赫然是有着为数不少的深红光点,钻入到了他体表之外的黑红硬质之中,正在猛烈灼烧着,冲锋陷阵,势如破竹。
而其体外,却还有着更多更密的深红光点,在呼啸疾驰,焚炙不息,似如焰海漩涡,却也更若那火龙化风,将他整个人都封在了原地。而且是越往外延,这灵潮就越是凛冽凶猛,赫然是逼得他不能,也不敢冲破困锁。
炎威浩荡,风势磅礴,风火相融的悍威之下,竟不过须臾,就使得这位疏宕不拘的粗鲁少年,出人意表地陷身了绝境,甚至于还疯狂地嘶吼哀嚎了起来。
“啊——”
“该死——!”
“你到底是谁!?”
……
第0134章 虚设之法,焉敢缚我?
变化几现,奇峰几起,却尽发生于兔起鹘落之间,以致于到了此时,周遭的人群才堪堪来得及嘲笑出语。
但其语出不过瞬息,却旋又惊骇迭起,惧言频频,同时更犹不忘急急缩身而退,齐齐避开那团威力极烈的深红风暴,深恐被此等暴虐的灵潮,殃身与波及。
“哈哈哈哈哈哈,这家伙还真是大言不惭——”
“嗤,哪儿来的毛头小子,真是不自量力——”
“嘶——”
“云山?这等人物从何而来?”
“从来没有听闻过!”
“居然一溜烟的工夫就制住了疯妖!”
“我看啊,这赵泉也是该让位了,这‘疯妖‘的名头便该让与这位云山才是。”
“这二位可真是,一个比一个疯!难道不知这里是位处宗门腹地的酬功堂吗?!”
“玄琅库里怎么还没人下来?刑堂法卫又怎么还不到?”
“哼,估计都是惧了赵泉这疯子,不对,还要加上现在冒出来的这个疯子。”
“不,应该快有人来了,洒家听说今日可是兼泰师叔当值,这位师叔性情最是刚正不阿,应该——”
……
似是天公不忍赵泉白白殒命,又像是命运不喜欢温水煮青蛙,便在此等议论之语,相继出现之时,竟是突有数道暴喝之声,在那长廊之处迸了出来。
“你二人怎敢败法乱纪,在此地大打出手?!”
“如此行径,岂非是欺师灭祖?!”
其音浑沉,雄如铜钟,厚如夔牛,居然是震得那光雾之幕,忽然抖了几下,乃至于其上的光彩字迹,竟也是骤然混乱模糊了起来nAd1(
却是一位矮矮胖胖的黑衣法卫,出现在了此地入口之处,且其后还有三名白衣法卫,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名黑衣法卫,正是那人口中的“兼泰师叔”,亦是刑堂中的五位统领之一,合共下辖二十名白衣法卫,拥莫大权职。
眨眼功夫,他便已临至了二人交战之所,不足三丈的地方,隔着深红风暴,与云山相对相峙了起来。
然则——
虽不断有恭谨的问候见礼之声,于其耳边连连响起,他却是丝毫也不顾,反倒是渐渐蹙起了眉头,不转不移地,冷肃之极地瞪视起了不远处的云山。
睹得其人还不收手,觉察到风暴之中的赵泉狼狈危险的境况,他顿时便是怒极,但却又犹不出语,似是想要凭借那无声的威压,迫使云山屈服而跪,拜伏请罪。
只是他不出声,却自然有见势逢迎之人谄媚献上,殷勤以供。
其喝语响起不过霎那,他身后的三名白衣法卫,立时就直起了微躬的身子,张眉努目的,大声呵斥了起来。
“云山!你还不住手吗?!”
“在我等面前,你竟还敢逞凶?!”
“云山,你还不束手就擒?!”
……
闻着这般颐指气使的命令之语,同时又见得当前敌众我寡的糟糕局势,云山的面庞,也登时是就阴翳了下来nAd2(
双睑半阖而微眯,眼界忽黯而逼仄,竟好似突有暴雨将临,以致黑沉如墨的阴云,层层叠叠而来,遮蔽了近乎小半的天空。
有一股极狂躁的凶念与戾气,骤然弥散了出来,正在不断地扩溢与蔓延!
他立在那处,竟宛如是一只新生而遭遗的幼狮,被陷困在了无数鬣狗豺狼,合围而成的绝地里!
然而气质迥异的是——
阴鸷地瞥了一眼哀嚎渐微、挣扎渐息的赵泉,复又转头,睇了身周的无关人群一眼之后,他竟就满是闲适地嘟囔道:“真是碍事!”
“本来还有片刻功夫,便能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死了。”
应当是这些人里面,有人暗中传讯,通知了法卫,而且还泄了他的名姓。
也不知此人,到底是通过了何等隐秘的手段,竟能让他全然不察。
其思有疑,分不清底细究竟,却也就是这般思绪刚起,便突然有东西打破了这种压抑的妖氛,让人极度不悦得,都想要将那眉头如抹布一般,给拧上一拧。
……
兼泰似是忍耐到了极点,蓦地一声怒哼,随即就放开了全身的束缚,鼓荡出了浑厚的真元法力,毫无顾忌地铺展开了全部的气机与灵压,施展出了暴力之极的神识传音之法!
“哼!”
“云山!”
“还不封手禁身?!”
“你这般行事,置宗门法规于何地?!”
“真当刑堂法卫,是形同虚设的不成?!”
……
其人接连数声暴喝,既如木铎醒世,也更似金钲震军nAd3(
可是,他却忘了——
木铎醒世,醒不了方外之人,金钲震军,也震不了独行之客。
似是巨树受蚍蜉之撼,云山在那股神识的冲撞面前,居然是安之若素!
而后冷冷地抬起了眼皮,他便就冷冷地盯住了顿显惊异凝忌的兼泰。
“你也准备来抢我的猎物?”
“为何?”
“为何总有人予取予携?”
“为何总有人肆意贪夺?”
“为何总有人罔顾我意?”
“纵然是神临世间,难道不也应该先听一听凡人的诉求吗?”
“倘若他人之言,旁者之意,皆不能使尔等顾虑半分,那么剑与血又如何?!”
前语滞如水车升转,后语暴如万马齐鸣!
鸣声一起,他的左手之上,当即便有光芒乍闪,灵元疾涌!
赫然又是一柄深红色的炎竹钎,成型于了此间!
提此如提三尺剑,立此如立万世国,恍惚之间,他竟仿佛变成了一个忽然有了剑、有了魂的剑客,以致死寂幽冷如冰霜的面庞之上,突然就冒出了一股讥嘲之哂意!
心腔灼灼欲裂,只因更有无名的心火,陡然蓬勃而起,怒不可遏,锐不可当,直欲刺破这一副破败的皮囊!
“宗门法规?”
“刑堂法卫?”
“若非尔等不遵不守,又怎会有今日?”
“这般虚设之法,焉敢缚我?!”
言落如砸珠,左臂遽地一起,他便就挥剑而撩,破起了此间的虚空!
……
对面兼泰猝然见此,自是一怒。
青天白日之下,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的面前动手杀人?!
急怒如狂之际,登时就是再度一喝,凶如雷霆乍起:“好胆!”
既声出如雷,那自然便后续有电。
于是乎,双臂倏尔一抬,他便紧接着云山的动作,摸至了脑后的发髻之上,而后刹那,就犹如刺客掷镖一般,猛地甩出了两物。
既是攻击,也是号令!
两条青黑色的麻绳,蹭的一下飘飞而出,刚一离手,便开始了极速的膨胀。不过半息,就已长过了一丈,粗如了椅腿,携着浓郁如霞云般的赤色斥煞,向着云山缠卷了过去。
而其身后三人见得其手势,则是如燕雀哄飞一般,蓦地一散,化弧而奔,裹向了云山,欲封堵其退路。且其奔掠的同时,还不忘连声大喝道:“刑堂执法,无关之人,速速退避!”
情境陡转,变起突然,其旁诸人见及此象,自然也是立时就炸开了锅。
见缝Сhā针者,慌乱奔逃者,动法施术者,驱物防身者,比比皆是,乱作一团。
……
然而——
便在这整个大厅,霍然乱起来的这一刻,便在这沸反盈天的嘈杂声里,满是惊慌失措的恐惧之时,便在这狼奔豕突的大场面里,遭低咒与阴骂充斥的时候,云山却是忽然疯癫了一般,眦目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筑基?”
“筑基又怎样?”
“当真以为你能奈我何?”
“杀你不过屠狗耳!”
笑声才起,他那微有滞意的左臂,登时便又再快了几分,一刹挑掠而起,立马便割破了跟前的深红风暴,剖分了一只红黑焦灼的右臂。随即左腕蓦地一翻,顺势而甩,他便使之迅如了穿杨之矢。
倏地一下!
那深红之箭应之疾射而出,竟转瞬便就悍然无双地,穿破了赵泉头颅,直逼起了对面的兼泰!
第0135章 掌教敕令
除此之外,以他为中心,更是有股庞大得惊世骇俗的灵潮,猛然宣泄了开来,就如同是一只静伏沉睡了千百年的绝世凶兽,在谁也不曾预料到的境地里,突然就睁开了眼眸,张开了大嘴,暴虐躅天,愤世而起。
却是那团深红风暴,在云山的操控之下,轰然爆裂成了一片磅礴的云雾!
由于他的修为与境界,在这段时日里,再作了提升之故,由于福至心灵,且逆向使用了《绝焱合灵炼》之故,相叠相乘之下,此等灵潮,如斯灵爆,比之其前些时日,与那侏儒与鹄面人一战,凶猛了又岂止十倍?!
风压巨如天倾,风力狂如海啸,更是导致那不远处的光雾之幕,猛地下陷旁扩了起来。一时如有仙魔挥拳,怒击而至,转瞬便是一个凹坑,而后刹那,则立又变成了一个前后贯穿的大洞。
应此之变,那些雾粒与光点,自然当即就是轰然一散,如浮雪凌空,化屑入风一般,眨眼就被卷入到了,这场溃濩渀湃的灵力狂流之中。
尺波电谢之间,这整间大厅,竟就都被染成了雾蒙蒙的一片,但却又流光溢彩,星飞点点,宛如梦幻奇境中的翰宇星空,美至了极处,亦亮至了极处,似能令人沉醉,不可自拔。
只是——
这世上万物,越迷人的,却也总是越危险。
因为其中夹藏着的,还有无数散射旋飞的深红光片。因其炎力高绝之故,这些恍若流荧的光彩,赫是陵劲淬砺,削铁如泥,常物遇之则立分!
……
此等景象一现,这厅中的一百来人,顿时便就勃然色变了起来,恍如见及了末世终章一般,咒骂高嚣而四起,惊呼无数,却又哀嚎遍地,直如那雀喧鸠聚,破车下坡。
“该死!”
“这厮怎么可能才止练气后期?!”
“啊——”
“沅哥,你还愣着干嘛?!”
“他这是欲同归于尽不成?!”
“日*他*仙*人*板*板——”
“干*他*娘*的,这个疯子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
火速包围而来的三名白衣法卫,其前冲的身子正在半途,施展的法术还未完结,便骤然迎来了如此狂暴汹涌的风火灵潮,面色震恐惊惧之际,也只好是立时就止住了攻势,息去了缚阻云山的想法,仓皇鼓荡出赤色斥煞,凝衣化甲,苦苦防守了起来nAd1(
……
至于云山,则是在那深红之箭,迸射而出的后一刹那,在那深红风暴,爆裂而开的后一瞬间,便双足一动,拉扯出了无数的残影,分浪劈风地,向着不远处的兼泰,极速奔掠了过去。
然而——
他刚这般闪逝前突,不过旋踵功夫,其神色便是遽然一愕,复又惊怒交加了起来。
忌色一瞬聚涌,竟是如此的恐怖!
因为在他的双脚踩掠之处,根本就没有尸体!
只有一截焦炭,以及一张焚烧得,只剩下了涓滴碎末的青色纸张!
本该毙于他手的赵泉,根本就不曾死去,仅仅是被他毁去了半截手臂而已!
其本体赫然是在他甩剑出招,发动致命攻势的前一时刻,就已感应到了生死危机,于千钧一发之际,果断动用了一张珍惜罕见之极的替身符箓,及时遁走了他处,薄了一条性命nAd2(
这般强横难缠的对手,一旦不能一击袭杀,恐将如跗骨之蛆一般,阴魂不散,再难有机会,轻易地困而斩之。
可是,因为自己前方,有兼泰窥伺之故,他却不得不暂时压下追杀赵泉的念头。
他如此胡行暴为,必将迎来宗门的滔天怒火。唯一的避祸化灾之法,便只能是证明自己,拥有轻易击杀筑基修士的战力,凭之震慑整个白龙谷,从而使得众人畏己忌己,如此,自然也就无人敢再捋虎须了。
而兼泰身为筑基修士,他若想速战速决,那便只能抛弃一切迟滞与拖沓,即刻施展映虚易真神光,毕其功于一役,干净利落地,扫除所有的障碍,否则的话,一旦有所迁延,引得此间众人发起围攻,他便将只有饮恨归天一途了。
这般思绪,如光急转,他顿时就面容一狞,如视盘中餐、口中食一般,毫无顾忌地盯住了兼泰,猖狂而嗜血,疯邪而暴戾的双目,陡然一凝,他便欲出手斩敌!
却不料——
恍惚之间,事情竟是再度一变,急转直下!
……
须臾之前,兼泰见及云山当真出手杀人,便已是盛怒之极了。而后觉察到赵泉并未身死,旋又心中一松。再之后,感应到身前冲卷潮涌而来的狂猛灵元,他那一张圆脸,则就立时变得凝重如山,阴沉如水了起来。再等到望见云山,那鬼魅如风的速度,他面上的神色,则就更加凝沉了几分。
随即心念一动,色如暗血的斥煞之气,就猛地溢出了体表,凝聚固结为了一层隐风含雷的晶甲,而后双手一挥,他便欲施法驱灵,动用大威力的招数,以攻代守,击败云山。
然则——
虽其决颇速,却也在对上云山那双戾眸的刹那,登时一颤!
因为——
忽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凉气与寒流,从其尾椎骨,直冲了天灵盖!
他竟只觉得自己此时,像是一只望见老虎的笨兔子,直感有大厦将倾的死难,即将袭来,似乎是剑已及心,齿已覆颈,再怎么也躲不过去了nAd3(
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了数十年,才积累出来的经验与阅历,在这一霎的光景里,竟是突然就化作了一股冥冥之力,隐隐约约地,描绘勾勒出了一张裹尸千百的腥臭黑布,让他模糊地感知到了。
那上面浓稠如羹糜般的死气与朽意,竟是那样的令人窒息,令人恐惧,令人瑟瑟发抖!
一声轻叹,他那满腔的怒火与忿意,登时便就消散无形了。
欲涌的法力倏忽隐去,欲奔的神识猝尔变道,他那挥起的双手之上,乍然光华一闪,便就蓦地出现了一张月白色的精美绸缎。
“住手!”
“我奉掌教敕令而来,欲请你前去!”
……
此缎刚展,此幕刚现,云山的眉心两旁,便就忽然蹙起了两团肉垄,启至中途的映虚易真神光,赫也是骤然一遏。
察其不似有诈,神识继之一动,他便就止住了急如星火的深红之箭,令其稳稳地停在了月白绸缎之前,堪堪半寸之地,使之如****泥壤沙土中的篱柱一般,一丝不颤,声寂锋敛了起来。
……
如斯奇景,居然是使得其后的兼泰,立时神色再愕,而后就喉咙滚动的,突然吞了口唾沫。
虽不知此子后续的手段是什么,但是光凭这只,近在眼前的深红色树枝的炎力,就已经不是他身上的斥煞晶甲所能抵御的了。
观其诸般术法,竟似毫无滞碍一般,操控随心如意,念出而灵动,令行而禁止。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已决然不是灵识所能支撑的了。
只可能是神识!
而且,还好像还不是普通的神识。
因为这深红色的火炎,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哪里,听说过只言片语一般。
第0136章 逯山云门楦塘印
残影连绵而生,恍如猿之尾摇,燕之翼振,迅疾之中,犹藏着几分轻盈与飘逸。
短短数步,云山便已立在了那月白绸缎之前。
双瞳骨碌碌地异转分视,霎那之后,他便已尽阅了其容。
与那本书上刻画的模样一致,应当是掌教敕令不假。而且字迹与印鉴之上的朱液油墨,也的确是新落之物,清香犹在,灵迹未失,八成是近时所制。
一瞬的思虑,眸中光闪而面色无变,他便提手一握,抓住了炎竹钎。旋即一扬手,蓦地一甩,他便向着身后右侧之地,将其怒掷了出去。而后,则又是光霞一扫,收起了身前的敕令,与身后遗落的令牌。
“嗤”的一声锐啸!
俯仰之间,这深红之箭,竟就已Сhā入到了一人跟前的青石地面之中!
末端瞬没,青石方熔,云山这才转过了头,望向了那名面色激变的白衣法卫。
“莫要对我露出敌意,甚至是杀意,一旦让我觉得你能够妨碍到我,我便会忍不住动手宰了你!”
双目眯起,一眼扫过,他竟是当场就冷声出语了起来,语气幽幽,不似人间之物,令人心寒彻骨,油然生惧。
甚至于,前语刚落,后语竟又起,但此次却再非是对一人言,而是赫然而出,意指全员:“如此警语,尔等,当谨记之。”
这般威胁,与先前赵泉之语,别无二致,自是引得众人生怒,然而——
就在这众人都是忿意蓬勃之时,他却又不管不顾地,忽然就扭回了脑袋,合上了双眸。
心念一动,其泥丸神识,顿时就倾巢而出,覆盖起了整间大厅,重新连接上了残存于空,且犹自驰舞不停的深红光片nAd1(
半息之后,其睑下眼珠蓦地一滚,密密麻麻的深红光片,就仿佛是听到了主人号令的虫群鸟潮一般,突然齐齐一止,而后,则就伴随着无数“噗噗噗噗”的轻声爆音,膨胀散逸,化作一团团最原始的风火灵气,归于了天地虚空。
因其量多而布广,骤然膨胀扩张之下,尽管最终的结果,是化作了无锋亦无害的普通灵气,却依旧是掀起了一阵庞大的风潮。其内裹挟着难计其数的七彩光点,倏忽之间,涌向四面八方,竟似是月夜的汐浪,忽焉性急了一般,吹卷不息,一时难止。
……
其状美轮美奂,却又威能浩荡,恐怖深藏。
见得这一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景象,兼泰便又再度凝重地,望了云山一眼。
定睛一番审视,觑其毫无力竭之象,浑无不支之态,他眸中的忌惮与惊悸,当即就又浓稠了几分。
一眨眼,将之深深压下,他随即就是转身一语,全无了滞留之意。
“此间之事随你,但也别下杀手了,我在门口等你。”
……
闻此“嘱咐”,云山立马就又睁开了双眸。
望着消失于长廊端口处的兼泰,神色变幻,阴晴不定,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直到此间风潮停息了下来,他这才蓦地一声冷哼。
而后,就突然摆过了头,视向了一地。
那里有一道,他从未见过的身影,骨瘦如柴,衣衫褴褛,面色苍白如纸,而毫无血色,似是因之前的灵爆灵潮袭击之故,受了重创nAd2(
此人虽是平淡无奇,然而在他的灵觉感应之中,却好似苍茫暗夜里的天际极光一样显眼,纵使其再如何掩饰与匿藏,也难消他的注意。
“赵泉,你这变骨功,是已经化境大成了不错。可既然在我的面前,施展过了一次,那么便不会再有任何效用。”
“你还是另外再寻一门易容秘术得好。”
“想必那种替身代死的灵符,你也没几张了。所以,还是不要再被我看见了,否则下次相见,我必不留情!”
此言一出,复又异转双瞳,睇了那几位法卫一眼,他左手便就蓦地一挥,伴那灵元一聚,便有一只深红色火鸟,扑棱扑棱地飞了出去,栖至了那位早已气绝身亡的猥琐男子的残尸之上。
俄顷之后,见到火涌尸毁,他这才收起了冷厉刺骨的眸光,随即就回身换向,踏步而行,直奔了酬功堂的出口。
……
云山自然是面色冷酷,再无顾虑,然而被他直视之处,那里的人群,却是当即就哄然一炸。
哧溜一声,竟就已众皆缩避,只余下了那个骨瘦如柴的狼狈身影,孤零零地瘫坐在正中央,被包裹在多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忌恨目光里。
……
全然不曾料,他竟转瞬就已被看破了行藏。
一声闷哼,赵泉登时便敛去了残留的倨傲与恨意,但是——
他却依旧是刚戾地大声叫唤了起来,丝毫也不忌,是否会再度引爆那位,刚刚差点杀了他的奇异少年。
“你绝对是大燕之人!”
“云山,你到底是谁?”
“份属何门何派?”
……
伶俜一语,却似是冬日的奇寒乍临,以致突然之间,就冻固了奔腾咆哮的河流nAd3(
云山前行的脚步,在此声面前,竟是当即一滞。
莫名其妙的,唉声一叹,怅惘莫名之际,他便送出了轻飘飘的一语:
“逯山云门楦塘印。”
这轻声一语,似是吐尽了心中的哀戚与虐寒,所以那冰河霜川,也没能封固多久,就又被后续而来的浊流,冲荡得四分五裂了。
语落如寒逝,他便复又提足而行了起来,转眼之间,就将那脑海里的阴郁骚思,踩成了一片支零破碎,再难淤积固结,以阻其身。
……
箕坐在地的赵泉,听得此回应,却是突然就松了一口气。胸口蓦地一伏,其肩背竟也就骤然松垮了几分,一身的杀念与戒惧,亦赫然是转眼就作烟云雾霭而散,只剩下了满腔的苦恼尴尬,与零丁的几丝自嘲。
“原来如此。”
“原来你既不是朝廷的人,也不是江湖的人。”
“原来你就是云流壑与印彩婵的那个儿子,那个名传十郡,声动百家的云尽楼。”
“只是,好歹你娘也在元武寺中,偷吃偷学了数年,怎么传到你口里,就变成了邪武寺?害得我以为,你竟是当年那些人的后辈传人。”
“居然一点也不顾念香火之情。”
“唉——”
一声吁叹过后,沉寂了足足数息,他才勉强拭去了一心的戚思。
撑着疲软的身躯,徐徐一站,然后他便就直接无视了,周遭之人的异样目光,若无其事地缓步而行了起来,直指已然自行恢复了的光雾之幕。
短短一弹指的光景,随其步履渐开,渐化龙行虎步之势,那副因伤重而微偻的身躯,竟然便就渐渐地直了起来,甚至于其中,更有凛寒之气,突兀而起,萦绕不散,而渐浓渐郁,似是铸剑的熔池,却也更若那拔营的大军,赫有惊世之锐意在生。
“可是——”
“你却也太小看赵某了。”
“若是会因人一言而止,元武寺又岂能屹立千载而不倒?”
“若是会因人一言而止,赵某人又如何对得起众位死去的师父与师兄?”
“这世间之事,并不是所有,都是由强弱来界定的。”
第0137章 龙首峰,飞虹殿
便在赵泉犹在哀叹之时,云山却是已经站在了一柄巨大的殷红剑器之上,疾翔在了高空中,正驰往掌教所在的龙首峰。
剑身前段,距其三尺之地,便是负手而立的兼泰,而其身后数丈之外,则还跟随着三柄较小一号的血色剑器,其上正是那三名白衣法卫,肃静无声,例行护送之责。
只是——
其景虽无异,但在打量过四人各自的站位过后,云山的面色,就始终是有些阴沉,如同携雨屯雷的蔽日浓云一般,阴中蓄寒,沉中藏思,隐隐约约的,蕴着一分绝不平常的吊诡之色。
此四人虽是站位成阵,却也不是如何令人忌惮。如雷贯耳的斥煞之气,纵然再如何神异,却终归难超阵禁之形,故对其而言,依旧是挥手可破,并无甚棘手之处。
真正棘手的,是他四人“护送自己”这一事,背后所包含的某种意义,以及即将抵达的龙首峰上的那位。
他在人前现身,总共也不过数次而已。其中,能使得其进入掌教视野的,更是寥寥。
以时间和宗门近期诡异的气氛来推断,多半不超四者。
一是他前一段时间离开雾海之后,在鸢飞客栈之中,自承杀人的张扬举动。
二是他在白灵万宝行中,出售狼尸的举动,被权掌柜的泄了出来,而后被人联系到了那雾海中,诡异死去的方圆二人。
三是今日在血誓阁中,立血誓、铸魂灯之时,发生了某种他不明了的变化。这一点,从那位无眉道人前后的异况,就已可见一斑。
四则是不久之前,他在器物房中,与四名白衣法卫发生冲突一事。
其中,“一”、“二”、“四”的可能均不是很大,唯有“三”才最有可能nAd1(甚至于,“四”之所以会发生,也是因为“三”先充作了前提。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即便他不找事,也会有人来挑衅他,乃至于是直接对他出手,逼他跳入某个怪圈之中。
毕竟,能与宗门掌教产生直接关联的,具备正面对话能力的,也只有宗内诸位筑基修士而已。
然则,就在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公然无掩地出示掌教敕令,还是在此等微妙的时刻,在这波谲云诡的氛围里,无论怎么解读,都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似乎是在刻意地,将他推了出来,曝在了无数目光之前。
如此行事,与钓鱼用的虫饵、捕雀用的瘪谷,何其相似!
而且,应当还不止如此,这背后还有深意,个中还有隐情,不然何至于特意找上他?难道早已蜚声全谷的钱录、曾书瑄、赵泉、白茞他们,也欠缺了什么不成?
其中的险恶,赫已呼之欲出。
可是——
现在事后一想,倘若他依旧故我,在酬功堂时,选择不遵敕令,坚持斩杀兼泰的话,结果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毕竟一旦如此,他就是与宗门隐隐地割裂了开来,因不遵宗门号令之故,几乎是成为了第三方势力。
两虎相争之时,旁边突然冒出来了一条孤狼,不管这只孤狼内心的意图,再如何良善,再如何与世无争,只要它确实不被掌控,只要它拥有了一定的实力,那么这两只老虎,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就是暂时停止争斗,联手共击之,将之吞噬分食,消除可能影响战局的不定因素。
他自己的实力,他自然清楚,绝对不到可以抗衡两大势力联手的地步。即使是之前,那不到三十息的搏杀,他体内的法力,也是几度挥霍一空。也幸亏是他的神识,能够随时出入储物袋与镜虚空间,能够不露痕迹地,淬化和吸收丹药的灵元,能够时时补足亏损,始终保持表面上的游刃自如,从而造成一副深邃无尽、底牌无数的假象,让他人忌惮有加,不敢轻举妄动nAd2(
然而——
这种手段,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寿元的耗损,也太过剧烈了。只凭剩下的一颗洗络盛血丹,他根本就支撑不了多久。更何况,下一次破境之时,他必须得保持足够的寿元储备才行,一旦亏空过巨,恐将破境失败,以致得不偿失。
※※※※※※
便在云山思绪翩飞的半刻光景里,四柄沥血罚天剑已然托载着众人,横跨了小半个白龙谷,来到了龙首峰下的一座小型宫殿之前。
龙首峰是整座雾枫汇海大阵之中,最重要的那根阵柱,因而其山体之外,设有极厉害的锢空禁制,导致天空沉凝如玄冰,灵气固结如精金。寻常的筑基修士,在其附近的空中地域里,根本就是寸步难行。据说是只有拥有金丹境的相当修为,才拥有勉强破开此等桎梏的能力,而且,就算如此,也将速慢如蜗牛,变转犹折铁,难以圆融如意。
而山下此殿,便是龙首峰的门户,亦是掌教的耳目手脚,名为“飞虹殿”。其内设有十余座大小不一的传送阵,承蹬接送人员往来龙首峰,以及搜集和传达各类讯息的职责。
……
眨眼之间,五人就在其正门之外的青石广场上,扬尘起烟地落了下来。片刻之后,便穿越了人迹罕至的青石地域,行至了正殿的门口。
大门关合,内里无声,门旁则有六名冷冰冰的铁甲侍卫伫立着,持枪挂剑,分守两侧,一一相对,俱是筑基境的气机,但云山却感知不出具体的境界。
一路无言,直到他五人接近大门三丈之时,这里的寂静,才突然被打破了开来。
却是那六侍手中的银枪,齐齐轰然一落,应着“铿”的一声错击之叠响,顿时就交叉相接了起来,恍如横山断岳的深谷危崖一般,陡然阻在了众人面前nAd3(
此后,它们便就无声无语了,只有流荡不息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展露着十足的震慑与威吓之意。
……
感此锋寒,云山竟也是骤然一愕。
然而不过刹那,他就又眸光一亮的,看出了一丝不寻常。
这六名侍卫,似乎都不是活人,亦不是炼尸,而是类似于傀儡木偶一般的活死人。其外的铁甲、银枪、钢剑,赫然是一体之物,而且与其后的整座飞虹殿,都隐隐相通。
那些勾连的灵力之丝——
那些流转的元流印迹——
竟似乎是有禁制灵纹,在将之统合与含纳!
如剑之鞘,弓之弢。
第0138章 怪异的目光
???
便在云山眸光亮起的时候,兼泰却是神色如常地站了出来,轻轻几步,便走到了阻路的六柄银枪之前一尺之地。
右手一拂,袖袍一抖,便有一道碧色流光飞了出来,倏地一下,霎时激射至六枪正中之处,而后便突然停滞在了空气之中,仿若玉石掉在了松软的沙地里,不蹦不弹,无声无响。
那是一枚琉璃质地的晶莹令符,不过婴儿手掌大小,通体碧绿,上刻数道阳文,图案玄奇,含义不明。
此令方一停滞,便如曝在烈日之下的冰块一般,迅速开始了融化,不断崩解逸散为袅袅炊烟般的绿色光霞,尽数缭绕于六柄银枪的表层之外,氤氲流转,如胶似漆。
直至三息之后,这令符融化过半之时,六柄银枪之上的绿霞才蓦地一闪,恍如被某种生灵吞噬了一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即,应着一阵嘈杂的金石碰撞之音,这六侍顿时便齐齐一退,收枪拄地,敛去了锐气杀机,让开了道路。随后眨眼之间,那枚只剩一半的令符也忽地飞回,落在了兼泰手中,被他手掌一翻,就收了起来。
做完这些,兼泰也不回头解释,和声道了句“随我来”,就径直走上了前去,推开了正殿的大门,闪身入内。
而云山闻言,却是若有所思地望了六侍与殿门一眼,迟疑了一瞬,而后才就抬腿跟了上去,只余下三名白衣法卫识趣地留在了原地,静静地等待了起来。
藏经阁中有一部奇厚的典籍,名唤《白龙谷万事注》,其中记载叙述了宗内诸般事项。刚才的那枚晶莹令符,亦被记录其上,名为“龙牙玄通令”,由纯粹的灵元固形而成,内蕴奇特禁制,是专门供人往来龙首峰的“钥匙”。而且一枚令符只能进两人,总共只能使用两次。第一次是进入“飞虹殿”时,会被消耗掉其内一半的特殊灵元,第二次则是在开启传送阵时。之后若想再度获取此令,便需由“龙首殿”配发,严格而谨慎。
也不知道宗门怎会设置这般繁琐的通行手段?
莫非是在宗门察觉敌情之后?
也对,萧墙之祸引而不发,自然会令人疑忌重重,安心难再nAd1(
心念几转,思绪一收,云山便走入了“飞虹殿”之中。
刚来得及放眼一望,身后就忽有一阵微风起,却是那两扇殿门检测到有两人通过后,就悄无声息地自动关闭了。
这正殿之中的摆设极为简洁,就是四根承重的正方木柱,以及被间隔出来的九个传送阵。柱高五丈,阵径一丈,相错而置。明明那些阵纹繁复玄奥异常,然而云山却只瞥了一眼,随即就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那四根毫无纹饰的褐色木柱之上。
柱面之上,除了一层防蛀防朽的油脂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纯粹的木质映于眼中,但是云山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隐蔽晦涩之极的灵元波动,恍如雾霾烟霭里的某种花粉一般,异香出尘,却常者难辨。
此时正有一位白发苍苍的清矍老者蹲在二人身前的地上,挨于法阵之旁,左手执一黑色小钵,右手悬提着一支黑色毛笔,时不时地就从钵中蘸出一些墨色灵液,挥笔在地面法阵灵纹上绘上一笔。墨液落,化银光,转瞬隐没,而后法阵所含灵蕴也会随之强上一丝。
这位老人赫然是在修复这座传送阵,被兼泰称为“莫老”。
而兼泰自从进入此殿唤过一声之后,便一直垂手而立,躬身不语,表现出了一副极为尊敬恭谨的模样。云山见此,自然是有样学样地唤了一声“莫老”,随后便站于兼泰左侧,摆首观详起了四根木柱。
这般寂静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光景,半蹲的莫老才忽然收起了手上的毛笔黑钵,直身站了起来。
扫了二人一眼,见得云山仓促扭回脑袋的模样,他竟是和蔼一笑,旋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云山几息nAd2(收目之后,他却也并不多语,侧身一让,就示意二人入阵。
但一旁躬立的兼泰,看到莫老面上神情的细微变化之后,却是猛地一愕,随即就瞳孔骤缩,浮现出了几分惊疑不定的眸光,似乎是想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忽地扭首,像看怪物一般地盯了云山一眼,然后他就突然敛去了那些异泽精芒,转身踏入到了法阵之中。
云山自然是被这二人看得莫名其妙,尤其是后者那奇怪的眼神,更是令他极度不悦,但是见得这二人噤声闭语的模样,碍于先前的纠葛,处于此等微妙时刻,他也只好是皱眉沉默,紧随兼泰踏入到了法阵之中。
莫老见得二人已立于阵中,这才微微点头一笑。
右臂一抬,光辉一闪,就忽然抓住了一块虚幻的黄光圆印,随即挥手一晃,那圆印便缓缓漂浮到了阵纹上空,如水上落叶一般起伏不定。
兼泰见此,右手一翻,便取出了那块只剩一半的“龙牙玄通令”,往前一送,此令便自动浮空飞起,投入到了那块圆印之中,顷刻之间,就化于无形,似冰入汤。
而后刹那,云山身周的法阵便突然亮起了淡青色的光晕,那道圆印亦是轰然一散,碎为无数光络霞丝,画弧而绕,化作一道流光溢彩的丝络栅栏,将云山二人围了起来。
刚有好奇与惊讶出现,云山眼前却是骤然一黑,脑海也是猝然一阵迷糊。潜意识里顿有慌张不安,于是意念一激,他就立时清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眸,看到了一幕寻常难见的景象。
却是已经到了“龙首峰”的山巅。
自身立于一座石亭之中,脚下地面之上,又是纹刻着一道法阵,而亭外则尽覆冰雪,一条雪路迤逦,通向那座白如冰晶般的巨殿,远空则是白云飘飘,绵延无数,整个眼界之中,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清冷浸眸,孤寒砭骨,弹指之间,就让人沉静了下来nAd3(
只是,转眼过后,欣赏喟叹了一遍,云山就又蓦然看到了兼泰那双异泽满溢的眸子,好似浩淼汪洋里忽然出现了一川烟草,怪异之极。
刚平静下来的心境顿时又起了褶皱,蹙着双眉,云山不禁凝声问道:“兼泰师叔,不知小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您这般在意?”
闻此一语,兼泰眸中光芒当即就敛没无踪,似是烛火熄灭,隐于暗夜。
眼珠一转,而后也不作回应,提足一跨,他就走出了石亭,应着“嘎吱嘎吱”的踩雪之声,行往“龙首殿”。直到数步之后,听到云山的双脚根本不动,觉察到背后凌厉得让人恐惧的视线,他口中才有无奈的声音传来:“掌教师兄自会跟你交待清楚的,不用我来多嘴。”
这有气无力的语调,仿佛是一汪热泉,顿然浇化了云山心中的冰雪,他的双目犹自眯起,眸中的寒光却是淡了去,微有沉吟,他终究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第0139章 雕龙巨柱之中的恐怖
???
大约一炷香的光景之后,伴着连绵如斫的闷响,云山面前的巨大宫门才缓缓开启。
从中大步走出的兼泰面色平淡,对着云山微微点了下头,这才平声道:“云山,掌教师兄唤你进去。”
话音一落,兼泰竟是不再置一眼,立时就扭转了身形,绕向“龙首殿”侧后方的偏殿,去往专用于下山的传送阵所在之处。
无回无应,面无表情地盯着兼泰的背影,半晌之后,直到此人消失在了拐角处,确认自己没有看出丝毫异状,微有思忖,云山这才右腿一抬,跨过了那道锃亮得有些刺眼的白铁门槛,进入到了宫殿之中。
宫门开启却是全靠灵阵之力,因此两旁并无侍者守卫,而身后宫门未关,便似后路未断,所以云山也就没有疑神疑鬼,而是颇为镇定地打量起了四周。
此殿宽广浩大,占地足有数十亩,壁墙均由白铁所铸,尽是素白之色,地面则是墨玉作基,而顶梁之上则有数排碗口大的夜明珠悬缀,故而这空旷却无灯火的宫殿之中,并不显得如何昏暗。顶梁之旁,则是四根起支撑与装饰之用的雕龙巨木——
木头?
打量至此,脚步突然一顿,骨碌碌地异转个不停的双瞳亦是骤然一止,眸光一凝,神识一动,云山立时就窥探起了这四根巨木。
似是发现了没腰深草中的潜匿之蛇,云山脸上的神色竟是骤然一阴,随即就拧着双眉,眯着双眼,毫无顾忌地盯视起了远坐上首的掌教须方,隐有怒气与忌惮。
望着那位忽然止步于百丈之外的云山,见得那一副极不尊敬的神态,端坐已久的须方也是神情一滞,旋又唇角一动,将挑未挑,似笑非笑,而后便突然立起身来,衣袍一荡,就走下了御座。
“你就是云山?”
声音辽远,似从天边传来,缥缈之中,蕴着极重的威严,灵压四展,浩荡而略显尖锐,直如龙游云海,凶牙暗露nAd1(
只是这云端之龙,即便是徜徉于寥汉万里之上,却终究还是要藏于飘忽渺茫的白云之后,龙威又焉能慑云?
神情不变,身形未动,依旧故我地望着那道身影,看着那一步步接近的须方,云山沉寂了片刻,才平声回道:“正是。”
“嗬,不错的根基。”
见得云山泰然自若的神态,须方的双眸立时就是一亮,神识一涌,忽然就铺天盖地而去,身上的灵压也遽然攀升到了完完整整的十成,宛如碧海洪涛一般,浩荡卷涌而至。
灵胥浪涛自然磅礴,却奈何其冲覆之地,实是天柱之山。
双眉再拧,真元一激,若无其事地一摆,就将倾轧而来的威压震得支离破碎,荡成了一堆粉末。
神识之中的威压对自己根本毫无影响,只因二者间法力境界的差距过大,才能产生这般明显的桎梏,却也仅此而已。如此程度,便如覆身的浮雪、碍眼的蛛网一般,拂衣可去,挥手可破,丁点作用都没有。
一步又一步地推进,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如此无趣的游戏,究竟要兜转到什么时候?
云山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耐起来,额前忽有一“川”出现,于是他的气势也忽然变成了一条大川,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直欲荡平所有。
“掌教师伯,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了。”
“小子不是那群人里面的,更没有对宗门不轨的意图。”
“此前诸事,只是因为小子受不得他人欺凌而已,所以才会莽撞出手。”
“既然造成了伤亡损失,小子自然甘愿受罚nAd2(”
“只是不知掌教师伯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难道就不能开门见山,明而告之吗?”
闻得这一长串直白露骨的话语,嗅得那股少年未脱的稚气蛮意,须方也是不禁一阵愕然,眼神微有发蒙,脚步也是顿了一顿,但却旋又恢复了过来,一声失笑,步履再续。
“哦——”
“看来你倒是细致得紧。”
“不过,你既这般聪慧,又怎会一口气都忍不下?”
“连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都不懂么?”
他言语之中,自是带刺携针,却似乎完全没能影响到云山。
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不断接近的身影,见得其足距离那边的两根雕龙巨木不过一丈,云山眸中深处的忌色顿时就浓郁到了极点,也压抑到了极致。
不管是什么,压抑到了极致,都会引来强横而迅疾的反弹与爆发。
物极必反,阴极生阳,万物皆适。
云淡风轻地一笑,云山竟是当即就身形一昂,畅声有语,那一副疏狂笑傲的模样,似在讥讽这位宗门掌教的怯弱与失败。
“哈哈哈哈——”
“掌教师伯便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才会被那群居心叵测的家伙逼到这般境地!”
“堂堂一宗掌教,千金万乘之躯,竟然需要藏匿于峻山深宫之中,作缩头乌龟之态,连传送通行之所,都需设置恁多阵禁屏障nAd3(”
“小心翼翼,何至于斯?!”
“若能意气一怒,若敢动如雷霆,谁人不惧?!”
“凡人都知:一夫出死,千乘不轻!”
“修士修行,却这般畏首畏尾,却还自以为运筹帷幄,却还自诩高明慎重,安能不败?”
“一寸又一寸地蚕食,一点又一点地蚁掘,无论何等庞大势力,无论何等久远的存在,都将毁得点滴不剩,都将输得荡然无存。”
“越是迟疑,越容易迎来枯朽与败亡,越是踌躇,越容易失去勇气与机会。”
“既然如此——”
这般训言如雷,自然不是意气所致。
便在后语才出,犹未道完的刹那,便在须方思悟反省渐深的时候,便在身体各部位调整到最佳状态的一刻,伫立许久的云山,竟是遽然一动,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泼风振空,疾退而去。
弹直的脚背,便是拉弓的军士!
蹬地的闷响,便是长弦的振音!
袍舞之猎猎,便是锐镞的狂啸!
这才是那眸中忌色压抑到极致的爆发!
高声出言,狂妄喝语,全是为了分散须方的注意力,一切皆是为了搏得这一瞬间的契机。
那四根雕龙巨柱里面,赫然是与山下“飞虹殿”中的木柱一模一样,内中藏有攻伐大阵的阵眼!不止如此,右方里侧的那根巨柱之中,定然还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但是自己却根本看不透,辨不明!那隐隐约约的压迫力,竟然如深渊幽海一般厚重沉凝,令人胆战心惊,惴惴不安!
须方一直在缩进与自己的距离,此时此刻,已然接近此阵到了如此地步,只怕阵启在即,自己必须抢先一步远离此地,至少需要退至殿门之外。
第0140章 绛朱极火之名
???
然而计划却总是赶不上变化。
“嘭”的一声闷响!
云山疾退的身躯竟是陡然止在了宫门之处,好似面团被扔在砧板上了一般,一时之间,居然是血气翻涌不定,脏腑震颤不停,直欲喷出一口浊血。且因脑袋后仰之故,其一身之中,受力最重的部位,自然便是此处。即便是以他的肉身强度,猝然遭此一厄,也是昏沉难掩,意识迷糊。
身后的虚空里,赫然是存在着一道无形无质的屏障,便在大开的宫门之间,便在锃亮的门槛之上,固若精钢,坚如陨铁,似乎是自从他踏入此地的那一瞬间,便已然成型,悄无声息地,就断去了他的退路,将他封堵在了此殿之中。也不知到底是动用了什么手段,以他的灵觉,居然没能察知到丝毫异常。
而此变故一现,便如雷击巨木厚土,狂震之下,须方自然是立马就反应了过来。
低垂的眼睑骤然一抬,眸光一亮,当即就是惊声一喝:“好生了得的感应!好生机敏的抉择!”
话语刚落,惊意转讽,他那顿下的步履,便卒然一跨,落在了两根雕龙巨柱的连接线上,随即真元一涌,霎时之间,便有紫幽幽的光芒从其脚尖处迸扩而出,化为了一片紫色的水泊光影,覆印在了地上。而左足抬踏的同时,其右臂也是蓦然一伸,五指屈而成爪,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在其眼界之中,猛地攫住了云山的身影。
似是大日突然坠落成了夕阳,从而遮映出了极长极大的影子,须方的右肩之上竟是忽然出现了一团黑晕,随即就有无数浅黑色的丝线从中攒射而出,密密麻麻地,如同窜入眸中的蜂群雁潮一般。其不断延伸的同时,还在不断地粗化和扭曲,转眼之间,就化作了一只由稻草秸秆交织成的巨手。
青黑交杂,潮湿腐朽,宛如来自阴司地府的鬼爪一般,横跨数十丈,向那倒地的白影抓握而去。
只是兔起鹘落之间,便在巨手堪堪未及的刹那,凭借着沧海神识的安抚镇压,云山却是及时苏醒了过来,晕沉尽褪nAd1(
双目暴睁如烛亮,见及面前危景,当即就有戾怒惊愕齐齐涌现。于是,就在巨爪袭来的那一瞬间,伴着“嘭嘭”的两声炸响,云山的身子便如陨星离天一般,化生出了无数残影,倏地横掠向左,急急闪逝而避。
既是天星刺空,那自然便会摩擦出耀眼之极的色彩,那是足以照亮苍幕的焰光。
“咻咻咻咻”的几声锐啸!
随其心念一动,竟是当即便有九支深红之箭凭空闪现,璀璨如星火一般,陡然射了出去!
须方趁机施展出的青黑巨手,不但是袭在了空处,而且还紧接着就被九箭中的一者贯穿而过,弹指之间,就被灼烧出了一个通红的孔洞。那龙骧凤矫的焰光,竟犹怒涛排壑一般,蛮横地冲向须方本体。
而老成持重的须方陡然见此,居然是仓皇一震,方寸大乱。
“绛朱极火?!”
这似乎是某种极为罕见高绝的事物,他的眸中突然就生出了一抹震骇,更有恐惧与狂喜在不断地丛生蔓延,却奈何脚下大阵已然处在了一种奇异的状态里,退则必有反噬,他根本脱不得身。
既然不能避,那就只能搏!
神色一狠,随即左臂一屈,就猛地抓住了犹自伸直的右臂,而右腕则斜斜一翻,再次向着云山攫去。
似是那只搭来的左手给予了浩如天恩的甘霖雨露,黑晕一扩,横亘殿空的青黑巨爪立时就猛地一振,而后忽然就疯长了起来,稻草秸秆突然就膨胀成了圆竹,而后霎那,又粗化为了坚韧之极的鳞松铁木,且其生长之势亦是同时大变,宛如奇花绽瓣,更似春鹄展翅,竟是遽然分化成了三个部分,左侧两部一前一后,向着自身极速回卷而来,欲裹阻袭来的深红之箭,而右部则朝着奔蹿的云山飞射而去,欲再继先前未竟之功nAd2(
至于云山,却是在博!
博须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风火相融之法,赌须方根本不知道深红龙卷的爆炸之威。兼泰没看到“炎竹钎”的化生之态,所以他多半也不知晓。只要深红龙卷在距离须方足够近的时候遽然成型,即便是以他假丹境界的修为,也绝对是非死即伤,再难与己相斗。
然而就在听到那声“绛朱极火”的刹那,云山却是乍然一惊,再见得须方变化出的能够明显遏制深红之箭推进之速的鳞松铁木,他便知道,自己失算了!须方不似他人,他赫然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能够有效防御深红之箭的修士。以其言语和反应推断,九箭绝对不可能近他身!
此念闪过,云山立刻便有了决断。
眸光一凝,蓦然一声暴喝,直如猛虎啸林,更似奇峰突起。
“疾!”
虎啸风从,风烈火扬,于是九箭陡然一炫,当场就轰然炸散,眨眼之间就化作了一道声威赫赫的深红龙卷,磅礴热浪冲天而起。在无数风灵的催化下,凭借再盛数分的炎力,竟不过半息,就从中部灼断了犹自急速生长的青黑巨手。
骨断,自然臂分,蒂绝,自然瓜落!
“哐咚”一声闷响,断臂砸地,却好像进攻的号角一般,突然就引爆了整个深红龙卷!
顷刻之间,攻守易位,须方望着扑面而来的深红风潮,感知到其中凌厉到极点的威能,面色顿时一变,左臂一撤,右臂一缩,肩上黑晕当即再扩,立时就覆盖住了整个上半身,犹如巨樾在天,覆首而垂。
随后双臂合龙,他便欲结印施法,以抗击此等凶潮,却不料整个人顿然一个激灵,直感有致命危机将奇袭而至,令人心惊肉跳,乃至是背脊生寒,直冲天灵盖nAd3(
那是可以轻易毁灭自己的东西!
似乎是一只野兔听到了苍鹰扑翅的声响,而且此獠更是已然俯翔而下,合爪在即!
脸色激变,震恐莫名,将展的手印才展一指,将驱的真元才驱半分,他便忍着莫大的反噬与痛苦,陡然扭力变招。
双臂乍分,真元激转,上半身的黑晕旋即就扩散到了全身各处,随即蓦地一幻,就凝为了一层黑色光膜,固缩而回。俯仰之间,此膜便已印至体表,而后竟是犹自一紧,应着“嘎吱”一声怪响,就将他整个人印压成了一个诡异之极的形象!
那是一个黑不溜秋的木人!
坑坑洼洼,木质粗糙,黯淡无光,好似早该朽烂了千百年才对。
如此景象,只因所有的光彩华丽,都被吸蕴在了那双黑邃的瞳眸之中。
那双明明色如黑夜,却又灿亮得犹如中天午日般的瞳眸!
第0141章 搏战几番终入毂
? 生灵都不该直视午日,因为肉眼根本就看不清,甚至反倒会被耀得目眩失明,睁眼如盲。
引爆深红龙卷之后,云山紧接着便动用了映虚易真神光,及时罩向了须方的立身之地,以期定其身形,使其受此凶潮之洗礼。
却怎知——
须方的灵觉之敏锐,竟至于斯!
不但是超前于他,施展出了替身代死之术,且更是走一步,看三步,守中藏攻,危中设局。
那黑色木人刚一成型,其眼中就突然释放出了一种玄妙之极的灵元波动,如灼如冰,如雾如空,使得他不过是匆匆掠了一眼,居然就被弄了个脑海混沌,如陷泥沼。
短短几息之内,自撞击殿门处的无名之物后,他赫是再度眩晕了起来!
于是乎,和着“嘭嗵”一声血肉触地的闷响,因双足乍止而掠势不停之故,他便陡然摔了出去,在这墨玉地面之上,足足摩擦了三五丈之遥,才渐有了停滞之象。
其后刹那,激风一起,伴着“嗒嗒”两声轻响,须方便忽然在其落地之处现出了身形,似凶犬追猎而至。
履上生紫烟,隐有焦糊味,而其面色,则是苍白得惊人,如同河水里泡出来的浮尸一般。
显然刚刚动用木人反制云山,对他来说,也是损耗颇多,再加上断阵撤力的反噬,甚至是已然伤及了他的本源,若无特殊灵物蕴养,恐怕短时是再难恢复旧观。
然而,即便是历经了数次交锋,他也不知云山到底还隐藏了多少东西,故而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其足尖甫一触地,气息未顺,他便不顾真元岔行之危,不顾肉身疲乏之苦,急急地捏起了印,掐起了诀。
双手化残影,如穿花蝴蝶一般变幻不止,倏忽之后,十指大张,蓦然错叠,便又有一团黑漆漆的光芒,从中猛地沁了出来,转眼便浓,似是一泓山泉,咕噜噜地鼓涌个不休nAd1(
黑泉尚未完全成型,其双肘便就骤然一直,迫不及待地,向着侧躺于跟前地面的云山,覆压了过去。
可是——
这闻名自然不如见面,见面也更是不如体会。
他能知这“绛朱极火”,亦知形成此火,所需条件之苛刻,却终究是不能具体地知道,这种“苛刻”到底属于什么层次,更加不知道这种层次与自身之间,究竟是有着怎样的鸿沟。
不能知己知彼,自然便有错漏,自然便有失误。
所以,便在那泓黑泉,距离侧伏的白影还有三尺之时,明明意识应该混沌迷蒙的云山,却是乍然清醒了过来。
不对!
应是早已清醒!
作假寐之态,演昏睡之象,仅是为了引他入翁!
须方察此,眸中刚有惊骇错愕涌出的瞬间,云山横折的左手,突然就重重一推,随即一震,应着一声摧耳伤蜗的炸响,随着一道环形扩开的气浪,他的身子,便就遽然斜斜弹起,夹藏旋势而出。
而左手刚震,法力一激,其腰间白芒一闪,便忽然冒出了一团灿烂之极的光晕,犹如卵膜蛋壳一般,立时就罩住了他的身躯。
电光火石之间,顺着弹旋之势,他的右肘,亦是猛地后撞而去,且不知何时,他的右手残余三指之中,竟是重新倒执了一柄炎竹钎,衔锋含锐,猝起于无形,直如弑虎殛猿的蛇口毒牙一般。
钎之尖端,不过刺出半寸而已,其上艳如花海的炎竹叶,便就已全数迸射而出,势若脱兔,直奔了须方的脐腹nAd2(
机会稍纵即逝,自然该毫不保留,竭尽全力,以撕开一道口子!
所以——
这股凶杀灵潮甫一现型,音啸猎猎间,当即就有狂猛骇人的风之灵气汇涌而来,凝作无数青色流荧,飞快地渗入了其中。
驰骥过棂之间,便有一枚斩金截玉的风火之锥,莅临于了此地,并显化出了见者眦目的锋芒。
在自己顺利地算计了他人之后,心松意喜之际,却是突然反遭算计,又焉能避开?
这是人之常情,无人可避。
要避,除非有变数!
龙首殿中,自然是有变数!
便在须方的处境岌岌可危之际,恍惚之间,竟似有一声无奈的叹息,幽幽然地冒了出来。
其色缥缈而远传,一瞬横扩大殿,就宛那空谷里的足音一般,轻易就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时距离二人最近的那根雕龙巨柱之上,龙鳞刻纹竟是忽然产生了一片扭曲的灰芒。
俯仰之间,这抹灰色便已盛极。
却是化作了一个灰濛濛的雾光人影,走出了木面刻画之中,来到了尘寰与人世。
那位在云山感应之中,藏身于右侧一柱之内的恐怖存在,也不知是施展了什么秘式,竟是卒然出现在了这左侧的巨柱之外。
如此叹息刚出,便在须方满脸惊骇转为轻松的霎那,便在云山一心的得意,变为震恐的瞬间,应着“噗”的一声爆音,那灰雾人影赫就如泡沫遇火一般,陡然炸散了开来,化为了黑白两色的雾气飘纱nAd3(
似有风起,更若龙腾。
黑白两纱倏忽一动,便化身了阴阳二鱼,瞬息之间,游舞圆转一周,就形成了一个半球形的光罩,不但是扣住了云山与风火,而且还将须方远远地推了出去。
俄顷之后,那枚风火之锥,不过才飞至一半而已,便轰然撞上了黑白流转的光罩,开始了剧烈之极的碰撞与湮灭。
“轰轰轰轰”的灵爆震音接连不断地响起,直如丰隆有怒,正在仰天长啸!
啸音自是狂烈,似可崩灭一切,然而青、绛、黑、白,这四种光色交织纠缠,尚不过半息,就在那光罩所限定的虚空疆界之上,化为了一道斑驳陆离的灵气漩涡。
漩速渐慢,涡面渐广,立谈之间,就已同化到了肉眼不可辨的地步,而那轰隆隆的灵流交伐之音,也是轻微到了细如蚊蚋的程度。
云山倾尽全力,凝结出来的风火之锥,在此刻,赫然是如冰刺霜棱一般,飞快地消融在了那道黑白光罩之上!
而在化解了风火之锥后,那黑白光罩却还依旧故我,毫无毁损衰弱之态!
只是——
却也不知为何,这个径宽十丈的奇异光罩之中,在湮灭掉了他的风火之锥后,一时之间,竟也无甚攻势显化,神识感应之中,亦没有半分的异常。
似乎他二人之所以出手,仅仅是为了困住他而已。
但是困住他,却又绝对不是最终的目的!
……
思绪急转间,云山即将横撞至光罩的身躯,顿时就是一阵变换。
完好的三肢,逆势一动,或弹或踏,或推或拍,或转或甩,伴随着七八道相继而出的微型气浪,他便已稳稳地立在了地上,远离了灵元厚重而危机深敛的光幕,来到了正中之所。
双目一眯,复又一扩,双瞳即刻就骨碌碌地异转而开,瞥起了尚未痊愈,就被自己再次弄得鲜血淋漓的右手,同时也定视起了不远处的两道身影。
须方已经快步走到了另一边。
而那个灰雾人影,刚才明明已经炸散了身躯,化作了这道黑白光罩,此时却又再度出现在了十余丈外,仍旧是那一副面目不清的形象。然而即便两者间,隔着一道略显朦胧的黑白之幕,他却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道目光之中的复杂意味。
疑惑,惊艳,欢喜,戒惧,杀机,纷至沓来,不一而足。
第0142章 手中刀剑断,此身作刀剑
如此情形之下,竟是无一人出言,端的是怪异之极。
沉默地站了半晌,瞥见自己的右臂之上,滴下的血珠已然越来越多,甚至都渐渐地汇成了一汪血泊,云山终于是不耐了起来。
拧着双眉,冷冷地抬起眼皮,淡漠地扫了氤氲流转的黑白光罩一眼,他便也就不再保持沉默了:“两位宗门前辈,缘何对弟子施以如此手段?”
“即便是凡间斩刑,也得给个罪名才成啊,为何到了这里,却连个由头借口都没有?”
须方闻得如此不敬之言,顿时就只感好气又好笑,刚欲开口呵斥,却也不料,其身前便突然横来了一只手臂,止住了他的举动。
却是那道灰雾人影,向前迈了一步,靠近了云山数分,似笑非笑道:“听你这理直气壮的口气,应当是还留着什么手段未用吧。”
“只是——”
“倘若还是刚刚那门对须方施展过的太宇之术的话,怕是没什么用了。”
“某家的阴阳囚元珠,一旦困住了对手,可还从来没有被人从内部攻破过,即便是玄妙绝伦的太宇之术,也不曾例外。”
“倒是那太宙之术,或许还能有几分奇效。”
“就是不知,你是会呢?还是不会?”
听得此人语毕,辩出那如猫弄老鼠般的戏谑之意,云山当即就瞳孔骤缩了一下。
随后双目一眯,掩去了眸光之变化,他便强作镇定了起来,却奈何——
心中的仓皇惊恐之意,竟是如热泉喷涌一般,汩汩地冒出,毫不停息!
“太宇”便是“空间”,“太宙”便是“时间”nAd1(自古以来,二者便并列至高至玄之位阶,能习任一者,莫不是资质盖世、气运惊天之辈,若不遭天灾,若不遇**,几乎注定成为横行一方的霸主巨擘。
映虚易真神光这一术式,除了虚实之法以外,自然还融合了太宇之力。
他因镜虚二镜,而能使用此术,纯粹是属于投机取巧,故而论及此术之种种不同效用,具体是如何发挥作用的,他这个使用者都根本不能知晓分毫。
但此人——
居然能够一眼就辨出他的手段!
其人之见识与阅历,绝对是可怖之极!甚至闻其言语,他似乎还困杀过某位掌握了太宇之术的修士。
他若是诳语相欺,自然是于己无碍,但若是真实不虚——
觑得黑白光罩之外的二人,一直是在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毫无焦急,也全无异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云山眸中的惊疑之色,便就越来越浓重了。
盯了整整十息,也想了整整十息,而后,就似是一只被关进了笼中的凶猛野兽一般,逡巡了许久,忽地一下,就暴怒狂吼了起来。
他终究是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了。
神识一涌,映虚易真神光便立时成型了,顷刻之间,就已冲到了黑白光罩的跟前。
然而——
就如狂风袭天一般,昊天无尽,即便风力再大,风势再猛,又安能毁之?
这道黑白光罩,在映虚易真神光攻至之时,赫然是又形成了一个灵气漩涡,转瞬就将他冲荡而去的载体神识,硬生生地消磨到了浑无所有的地步nAd2(
倏忽之间,他的面色,便就变得苍白如雪了起来,半因心有惊骇,半因耗损过巨。
残识即刻撤回,猛地一摇头,抚平了识海的震颤,复又甩醒了微晕的脑袋,他便蓦然盯着前方,眸光冷厉如霜刀,阴沉可怖地叱了起来:“原来如此!”
“这不是阵禁,而是法宝!”
“是你的本命法宝!”
“你是金丹修士!”
“以罡气御物,以煞元幻幕。”
“你们两个,到底是道门,还是魔修?!”
“到底是白龙谷的人,还是那伙隐藏的势力?!”
“如此欺耍于我,真当我可以任人拿捏不成?!”
说到最后,他近乎是低吼了起来,神态已然隐隐变得狰狞之极,目眦尽裂,怒火浩荡犹如天瀑倒悬而上,似有冲冠之势。
对面二人见得云山如此神情,便是顿时一愕,而后愕又转疑,旋又敛去。须方依旧是静立不语,然而那高大欣长的灰雾人影,却是陡然再进了一步,俯睨着云山,一声失笑,阴声怪气道:“呵,怎么?”
“手中刀剑已断,你还有什么利器锋刃,能破了某家的阴阳囚元珠不成?”
“已是引颈待戮之身,竟然还敢甚嚣尘上,这般狂妄!?”
其人几语,狞中带笑,邪如狂枭,竟是激得他浑身战栗了起来。
然而刹那之后,似是潜意识里,察觉到了自己不对劲的状态,云山便又突然就警醒了过来nAd3(神识真元如温流热川一般,在全身上下一阵扫荡,直至逼出了一些淡黑色的气雾,他这才又霍地抬起了头,忌惮而凝重地望了光罩之上,那些流转不定的黑色光霞一眼。
道修罡,魔炼煞,入金丹,增玄力。
道士魔徒之中,只有一小部分资质特异的人,才能够在法力真元由液化固,进以凝结金丹的过程中,融入一些玄奇微妙的罡煞之力,借而使体内灵元,附带上特殊的性质≡此之后,攻伐斗战之时,都将产生深浅不一的某种效果,能极大地增强修士的战力。
而此刻,他面前的这些黑色煞元,明显就是魔门修士,才会炼入金丹之中的特种煞力,且其等阶品质,均是不同凡响,赫然是有着惑意慑心之能,以至于凭他的沧海神识之基,居然都在不经意间着了道。
至于那些白色光霞,却又是正统道门方可炼化的奇异罡气,但其效不彰,难以辨明。
罡煞同御,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如此优势,也不知面前这二人,为何还不动手?
……
由近及远,思绪万千,云山面上的神色,竟就忽地变得怔然了起来。
缓缓地低头,又缓缓地抬手,看着自己的手心,握了一握,似乎那里,真的是有一柄刀剑一般。
“手中刀剑么?”
“果然,奇技淫巧,尽是虚妄,唯有自身,才是真实。”
“既然手中刀剑已断,那我,便以此身作刀剑!”
“我便不信,你这囚元之珠,还能阻我剑锋!?”
“我便不信,你的罡煞法力,竟能无穷无尽!?”
随言之迸,怔然渐消,眸光渐亮,他便就豪气冲天地,再度高声喝语了起来。
锐念狂意,一刹惊霄而起!
字如连珠而出,他的身周,便也就有绛色的焰光,一道道地显化了出来!
成环而列,静悬虚空,如同拱卫君王的影侍秘卫一般,在皇者的御令征文之下,从那永堕黑暗的角落里,一位接一位地闪现了出来,杀机深敛,寂如幽海,却又偏偏锋寒凛冽,令人生怖如潮。
既然巧不能解,那就以力破之!
第0143章 困兽之斗
他成名江湖已久,武功之高要远胜于跟何千光动过手的其余的崆峒弟子。何千光心里也有数,崆峒派的头把金交椅,也不是那么好坐的,更何况车薪火已经坐了那么久了。
于是,何千光也渐渐地催动内力以御敌。只是,当运到七层功力的时候,他的胸口一阵剧痛,因此他也只能再往下降低一层功力。
正在这时,郑锲鸿在一旁道:“掌门师兄,我看那姓何的重伤在身,我们人又很多,如此来说,即使胜了,将来传扬江湖上也是胜之不武。况且,武当派七位道长和岳纪也在此,此事恐怕不妥。不如,我们和他相约时间,光明正大的比武,到时候我们要他的命,别人也说不出来什么?”
车薪火一阵冷笑道:“二师弟,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与他们十二煞还用讲什么道理吗?我看你是被他们吓怕了吧?”
郑锲鸿道:“掌门,你再考虑考虑,这可事关我们崆峒派的声誉问题的。”
车薪火怒道:“别人都说你是‘崆峒第一高手’,大敌当前,却如此畏首畏尾!不但愧煞你‘崆峒第一高手’美誉,更是给我们崆峒派丢人现眼!”
郑锲鸿被说得一时语塞,气得一脸无奈。岳纪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暗道:听他们的对话可知,这个人果然就是崆峒掌门,车薪火。如此推断,那个红袍老道,就是“烈火真人”方可,另一个中年汉子就是“海纳百川”巴坤了。他见郑锲鸿言之有理,而这位车掌门,果然有些一意孤行,意气用事,加之对郑锲鸿冷嘲热讽,也令岳纪看不上眼。于是他朗声道:“车掌门,我看郑大侠说得也不是不在理,至于是不是‘崆峒第一高手’,我看与今日之事也没什么关系,掌门何必耿耿于怀哪?”
车薪火不满道:“公子,我门派之内的事,还需要你岳家Сhā手吗?现在不但崆峒是这样,就连江湖上也是这样,很多人都是佩服郑锲鸿,而不服我!那我当得是什么掌门?我敬你是忠良之后,请你暂退一旁,免开尊口吧!”
岳纪暗中想:难怪郑锲鸿被称为“崆峒第一高手”,想必佩服郑锲鸿而不是他车薪火的人应该不在少数nAd1(无论从胆识和气度,郑锲鸿都要胜他一筹。
车薪火来到何千光的面前,道:“姓何的,血债血偿!这么些年,你凶残无比,死在你手上的正派弟子恐怕不计其数,今天,我车某代表崆峒派,要替武林和天下苍生除此恶魔!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何千光鄙夷的一阵冷笑道:“难道你们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都是这么道貌岸然吗?老子烂命一条,要拿就看你手段如何!说这么些屁话,也掩盖不了你崆峒派今日丑行!难道你车薪火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死在你手上的‘正派’人士又少吗?”
车薪火怒道:“什么意思!你竟敢血口喷人!”说着举手朝何千光袭来。何千光赶紧转身躲过车薪火的这一击,Сhā招换式,斗在一处。两个人的功力,招式和修为都旗鼓相当,真好比,云中龙遇到了雾中龙,因此打在一起也煞是好看!不过,何千光这几天连番恶斗,刚开始和孤寒大师打,耗费些体力,接下来是和朱烈臣斗,又耗费了些体力,然后在袭击岳纪之际,又被一神秘老道以一招之内打成重伤。如此一折腾,情况势必会对他不利。但是名震江湖的酉煞之主,果然名不虚传,即使身体这种状况,也不落于车薪火的下风。
二人转眼间斗至三十回合,没分胜败。
崆峒派的人也很着急。他们担心的是,如果掌门车薪火败给了何千光,那他们崆峒派的脸更没法放了。
岳纪也着急,本来是想调停的,但是眼看着两个人生死相拼,如果二人当中的任意一人被杀,都会在各自帮派里埋下仇恨的种子。
就在这个时候,岳纪只见一道红光,风驰电掣一般,加入了战队。原来是“烈火真人”方可。他擅打“烈火掌”,掌中带火,在江湖也是威名赫赫。
因此现在的战况,也由原来的两个人,变成三个人了nAd2(那何千光边打边哈哈大笑道:“看来我小老儿这辈子不白活了,不如你们崆峒派的人挨个上,让我何千光把你们崆峒派的武功全部带进棺材!哈哈!”
他声音本是尖利,这一笑,更是十分刺耳。他的这番话,激怒了站在一旁的巴坤。他寻了一个机会,一个“雷电掌”打了出去,不偏不正,正打在了何千光的后心上。何千光“哇”的一口血喷出,被打出数十丈远,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一骨碌身从地上爬起来,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身子晃悠两下,勉强没摔倒。他觉得眼前迷乱,强打精神,准备应对车薪火与方可。
武当七尘子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眼看着三大武林一流高手,合力将一个重伤的何千光打得惨败。他们每个人也感到亏这崆峒派也一直在江湖上号称“名门正派”。
岳纪赶忙过去,挡在了何千光的面前,对车薪火他们道:“你们以多欺少,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这时,只见车少俊抢下了旁边郑梦手里的剑,一跃到岳纪的面前,二话不说,“刷”的一剑,直取岳纪哽嗓,岳纪一扭头,躲过一剑。紧接着,车少俊又以三招崆峒剑法攻击岳纪。岳纪深知不是他的对手,连忙跳至一旁,准备和他应战。谁料,他一翻腕子,宝剑“噗”的一声,正刺进何千光的肚子之内。原来何千光,重创之余,已经无力与任何人反击。为了不被对方的崆峒派耻笑,才勉强晃晃悠悠的支撑着身体,不摔倒已经是尽力了,对于车少俊的偷袭,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他捂着肚子,嘿嘿的冲着车少俊笑。他的牙齿也已经被口中的鲜血染得通红,再一笑,表情更加狰狞恐怖。车少俊吓得连忙从他肚子里将宝剑抽出,随即一脚将何千光蹬了出去,同时自己也向后一跃,跳出了圈外。
岳纪赶忙跑过去将何千光的脑袋扶了起来。此时的何千光已经奄奄一息,他看着岳纪道:“公子......何某......活到今天......终于碰到了一位像公子这样的好人了......只可惜.....相见甚晚......只是......公子日后......不要轻信于人.....多加小心为妙......”nAd3(
话音刚落,绝气身亡。
岳纪缓缓放下了何千光的尸体。
这时只听身后有人说话。
毕竟身后人说的什么,且听下文分解。
第0144章 非黑非白,非魔非道
? 须方见得云山逼出了一滴精血,顿时就眉头一皱的,浑身紧绷了起来。
其人似有出手之势,然而待及瞥到身前灰影的举动,他满身的紧张与戒备,却又立马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关节与肌肉,一瞬再复柔和,他竟就显出了一副毫不担心的模样。
只因那灰雾人影,在云山豁命而战的起始一刻,双足一挪,立时就又进了一步。
双臂随之再入,肩膀一刹全消,胸膛亦是贴之如沾水—眼之间,这些灰色,便就尽数化作了灰烟与浓雾,融入到了光罩之中。
似是拉开了一张硬弓,却也更像是引燃了一颗炮仗。
山崩钟应之下,灰蛇出离漩涡的速度,竟立又猛增了三分而其体型,则更亦是再度一涨,蛇鳞清晰如刻,蛇目阴狠似真。
然而
如涛似浪的灰蛇攻势,就在声威再嚣的后一刹那,推进不过半尺,却又骤然受了遏。
它们齐齐地厉鸣了起来
这些灰蛇,似乎是突然变成了一堆脆弱不堪的柳叶雪絮,在层层叠叠,作山呼海啸之势而来的风火灵潮面前,居然是开始了极速的湮灭
顷刻之间,就被风之锐力,一层层地切割磨削成了无数的涓滴碎末,紧接着,又被那火之热力,一块块地灼烧焚炙成了无形的灵气微质
远远观去,这些扭动嘶吼的灰蛇,就宛如是那遂古之时的石像岩雕,正在流速增了千万倍的时光长河之中,飞快地风化成沙。
前波元潮刚及,后波灵汐又至,前波踩后波,后前波,随其堆叠,风火灵力便开始大量地密集和凝聚了起来,甚至于其最外围,都已经出现了几颗液态的光珠,仿若是那一页页地被压紧的纸张,以及,那被从未干的字迹之中,挤压出来的墨液
白驹过隙之间,便有一个青绛色的光球,骤然成型了
好似贴合灰幕而生的内胆一般nAd1(
“嘭”的一声轻响
赫有一道气浪乍然闪现,迅疾无比地扩散而开,鼓起了一阵奇劲的风浪
应此之变,刚刚前移推进过的灰雾人影,竟也如同弹地而起的皮鞠一般,遽然急退而出。每退一步,其足便在蹬地的刹那,因巨力难消之故,轰然一散,化作烟尘,却旋又如浊河积沙一般,汇涌而归,再复原状。
不过半息,便是五步。雾足崩散了五次,也同样恢复了五次,次次无音,然而其旁却有惊声迭起。
却是须方见状,大骇之下,一时没能抑住心中升至极处的震撼:“怎么可能?”
“师叔,您”
灰雾人影闻音,其残缺的左臂,立刻就是一挥,噎住了他之后的言语。
同一时间,随其臂立,灵元一涌,这雾人的破败身躯,居然还当即就是一变
仿佛是一个高明的匠师,鼓吹出了一副人型的琉璃胚子,须方口中的师叔,在其灰雾为质的本体之外,竟是骤然凝出了一层透明无暇的水色薄膜,如同鱼唇中的气泡一般,包裹住了所有的灰烟。
风沤裹烟霭,其中的尘粒,自然会袅袅扩散,充盈起所有的角落。
因而眨眼之间,灰雾人影的眉眼口鼻,就若刀削斧斫一般地显了出来。其颜容面貌,一刹便已栩栩如生,与活人几无了二致。
此相一成,其人眸中才现的惊喜欢悦之色,顿时也就清晰可见了起来,却随即,就隐没于了深处nAd2(
只是,还不过旋踵,望着这面前光罩之外,渐渐被打散压迫出来的黑白二气,看到那外层灰幕之上,正不断伸展蔓延的孑孓小缝,他那双灰眸,便又再度变得熠熠生辉了起来,直如一对被磨得锃亮的铸铁灰珠。
“好小子,要拿下你,看来还得某家动用几分真本事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从一开始,他对于云山表露出的凶念与恶意,到了此时此刻,赫然是消散得所剩无几了,似乎全都转化为了疑惑与惊艳,以致后二者,现竟已浓烈得如同沸水灾火一般。
言语一落,面色一正,他便双腿一动的,绕着那硕大的半球光幕游走了起来。
以此殿大门为始,每至一处八卦阵门之际,他便身形一顿,手化残影,掐诀捏印变符灵。每印至末,伴着一声低喝,灵气一聚,便会有一道虚幻的淡灰色光影,从他的本体中分离出来,留在那处,捏诀不动,如同熔铸出来的佛像道塑一般。
如此一周,尺波电谢之间,便是灵威煊赫的八言八式:
“天”
“地”
“阴”
“阳”
“螣”
“蛇”
“禁”
“开”
终字一吐,七道光影以及一道本体,顿时就化岚而散,极速升起了空,在那光罩上方的五丈之处,一刹那的汇聚交缠,就凝作了一团磨盘大小的浓云nAd3(
随后,波动一起,云面一漾,便有一只水桶粗大的头颅亮影,从中突然钻了出来,携着轰隆作响的火焰与雷霆,似缓实疾地蜿蜒而下。
獠口大张,似蛇似龟,而颈生龙鳞,威严堂正,而其色土黄。顺延其后,更有四翼,一大一小,羽如金铁。
此灵自然便是螣蛇
位属真灵,且更是真龙的直系异种后裔,战力比之其先祖,相差也不过仅一筹罢了。
蛇口方一进入灰幕,触及那青绛色的光球,这威力强绝的风火灵潮,居然是触之即溃
一弹指,就被吞了个底掉
状若巨鲸吸水,易如拈花捻指。
而后,巨口大张如故,继续向下,更是直接就吞下了满脸震骇绝望,已然脱力发软的云山。
短短一息光景,这条长达四十余丈的螣蛇,竟是整个身躯都扎进了光罩之中,宛如彩墨滴进了水塘,却也更似那熔铁灌入了泥模,以致其居然完全是变成了一团光怪陆离的气雾,似蚕茧一般,包裹住了此中之人。
一旁的须方,见得自己的师叔,终于是收拾好了那个怪胎,自然是也立马就松了一口气。
可是
望着那团翻滚许久,却仍不停息的气雾,他的神色,竟转眼就又变得紧张兮兮了起来,阴晴不定的,显尽了患得患失。
直到半盏茶的功夫后,便在他心中的焦急,渐渐已按捺不住之时,其眼前的场景,才终于是蓦地一变
光罩色彩一霎尽消,归于无色,而且骤生了无数的裂缝,至于那团气雾,则是停止了鼓涌,变成了一团正青色的琉璃之质,内现无算的深青色丝络。
“非黑非白,非魔非道?”(美克文学meike-
第0145章 缘由与隐秘
? 此景一现,应着这一声惊呼,那整个光罩和气团,当即就碎散为了无数道烟霞,如蜂屯蚁聚一般,在那殿首御座之上,凝合为了一道淡灰色的雾态人影,微有波动而不息,明显是损耗非小,后遗有症。
直至那声惊呼落了足有半晌,高坐殿首之上的灰雾人影,撑头扶额的右臂才缓缓地落了下来,复又微微正了正身子。
眼睑疲惫地挑起,视向欲言又止的须方之后,定了定,一瞬的思量,此人才难掩倦意地说道:“须方,将你那瓶蜕骨画菱液全给他。”
“另外——”
“你便先与他道出缘由吧。”
踌躇刹那,吩咐一落,这灰雾人影便就不再迟疑了,一收膝,一盘腿,就在这庄严肃穆的桢玄宫里,自顾自地打起了坐。
俄顷之后,此人的体表之外,便就顿有紫光浮现了出来,如满月光晕一般,将他裹藏在了其中,而那些灰雾,也是转瞬就已不再波涌动荡了,远远一望,倒似是成了一尊被人供奉的神龛。
“这——”
薄唇刚启,就见得自家师叔进入到了深层入定之中,已然开始了运功疗伤,须方一时间,倒也是不好再言了。
转过身来,满脸肉痛地招出了一个黑色圆瓶之后,左手一甩,他便令此物轻飘飘地,飞落到了云山犹自完好的左掌之中。
看着云山左手连握都不握一下,依旧躺在那儿跟个死猪一样,他竟也顿时就是唇角一抽,旋即就瓮声瓮气地道:“不用再装了。”
“刚才那数息的光景,凭你的实力,应当又回复了些许真元与气力,不至于连这握手之力都没有。”
“我与师叔,自然更是白龙谷的苗裔嫡传,不是那伙狡诈贼人,此先种种,也绝无害你之意nAd1(”
此语入耳,左手一紧,云山立马就坐了起来。
眼皮冷冷地抬起,双瞳也登时是骨碌碌地异转而开,直到略带狐疑与惊悸地,打量了一下须方与那灰雾人影的位置,确认真无危险了,他才开口出声道:“就这些?”
听出了他的质问,也听出了他的不满,更听出了他的口气之中,似有打蛇随上棍、待价而沽的意思,须方也顿时就感无奈与头疼了起来。
他头疼的是,他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有多机警,又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怎竟会如此灵敏地抓住了他俩的真意?
而无奈的,却是云山此时一身的焦黑与破烂,连那受伤的右臂,都已然毁损到了干枯失活的地步,但第一时间要做的,却竟不是先薄自身,而是先探听其秘。
“你还是先上药吧,拖得越久,你那右臂的伤势,修复起来就越麻烦。”
“蜕骨画菱液的有关讯息,你当也听闻过,应能分辨得出此药的真假。而且,这瓶药是地品阶位的,即便是用在金丹修士的身上,也能产生非凡的功效。故你若敷用,不足一刻,一身伤势便可尽复旧观,此外,犹能进行一定程度的淬骨洗髓,更能促你修为再涨几分。”
“你一边引动药力化解,一边听我解释吧。”
听到“地品”这个字眼,云山也当场就是一惊。
眸光一亮,隐有欣喜,而后略一权衡,左手拇指一抚,他便使出了一股劲力,催着瓶塞蹦了出来。
鼻尖连耸,如狐犬一般轻嗅了几下,旋又晃荡了一番,听得其中似有风入海螺之音,他才心中一定的,对身旁须方的言语,确信了个七八分。
转眼间,外松内紧的戒备之意,也就不再那么森严了nAd2(
此药发挥作用之时,药力凝化成膜,近乎全靠自行渗入与化解,而无甚散逸,故倒也不虞分心岔气之危,确可一时行二事。
主意已定,他便就不再顾虑了,左手一伸,便将一股紫黑色的清香之液,全数倒在了右臂枯肢之上。
之后见得瓶中药尽,药膜已成,且更瞬息就有温热酥麻之感,不绝如缕地传来,他这才即时盘坐了起来,闭起了眼,凝起了神,开始了调气与行元,尽量快速地催化起了药力。
须方看到云山真的如此慎重,赫也是微微点了下头,却不过顷刻,就复又剑眉再拧,一阵摇头。
如此神态,直到云山阖了目,入了定,他才蕴着一股子杂糅的怅惘恼怒,悠悠出言道:
“大约在一百三十年前,我才刚拜入白龙谷时,西沧十国之地就突然冒出来了一众魔修,散布四处,兴风作浪,将这里搅了个乌烟瘴气,也杀了个昏天黑地。伏尸百万,血流漂橹,亦不能绘其惨烈残酷丝毫。”
“而后十余载,此地十大宗门联手围剿,在经历了数次惨痛的败绩之后,整个联盟竟是作乌云而散,再无了抗手之力,甚至就连喰火宗与骨衍符门这两家,合共近十万门人弟子,亦被其统统血祭了去,无一人得以逃出生天。”
“第二次血祭之后,他们似乎是得到了什么讯息,又像是制定了什么计划,以致一时间,竟是全部隐匿了下来,暗中收徒,潜入到了剩余的八宗之中。”
“种种迹象看来,他们好像是在寻找某样东西,但因其行踪隐秘,组织严谨之故,百多年来,被八宗识破的魔修寥寥无几。”
“直至这一段时日,这些魔修在我宗之内的举动,忽然变得猖獗了起来,谷内查出的诸多线索,摧邪辅正,去伪存真之后,也几乎全部指向了我宗的中心秘境——”
“他们寻找的东西,多半就深藏于我宗腹地之中nAd3(”
“而也是直到二十七年之前,赤户师叔在外游历归来。”
“然他老人家,修为虽至了金丹后期,但却因一次受伤不愈,常年不得出手。”
“只是即便如此,我宗也渐渐有了反击之力,他们潜伏在我宗之内的力量,绝不至于太多,所以精心策划之下,也有极大可能重创这伙贼人,甚至是夺得他们所寻觅之物,借之兴盛——”
须方叙的正畅,神色也一时幽幽,然而道及此处,一语出半,他正欲再接,却就蓦地顿止了下来。
只因云山,虽犹闭眼,却在此刻骤然发出了一哂。
一眉扬起,一眉蹙极,他竟当场就尖声怪嘲道:“夺?”
“借之兴盛?”
“掌教师伯莫非是在说笑不成?”
“能够轻易覆灭两家三等宗派的魔门势力,恐怕至少得有近十位金丹修士吧?”
“再而言之,纵然是夺得了那物,多半也是件魔物,谷中难道就有手段,可以立即将它转化为战力不成?若不能如此,只怕八成是引火烧身,以肉餧虎。”
闻得其讽,再思及先前云山所喝之豪言,须方却是顿感好笑。然谁料想,他那唇弧一现,便要张开,但却随即就又被堵了回去。
云山好像是从一开始,就猜知了须方的反应,故前语落不过瞬息,后言就又续之而出了:“非也,小子并非是怕了谁。只是想必掌教师伯与赤户师叔祖寻我来此,多番试探,都是为了交托某一重任于我。既然如此,那我便有义务提醒二位长辈审慎行事,省得日后所托非人,害我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莫被贪念所纵,误了初心,乃至于智尽能索,仍要探火取栗。”
第0146章 退者唯死
? 这般不敬不恭之言,自是当时就使须方盛怒,却奈何,面前这小子的实力,强得令他心悸,而且斗战之时,还偏偏有股疯魔之意,即便是自身境界高其无数,他亦也难掩那心中的戒惧。
一番思忖,膺腔之中灼热的火焰,眨眼就熄冷了下来,于是一双拧眉,也就随之舒了开来。
眼皮一抬,他也就不再置气了:“这些尚不用你来操心≮门此番行事,自然是把握颇大。”
“姑且就将那件贼人欲觅之物当作魔物吧。”
“赤户师叔修习《罡煞交转玄功》,又曾炼化过‘敕心阴阳煞罡‘,故而拥有化魔为道之能,无论那物是魔珍还是道宝,罡煞合流易换之下,均能使得赤户师叔的修为再进一步,甚至是就此凝结元婴,也都有着几分可能。”
“至于刚才对你所用的手段,则是由赤户师叔主持施展的‘罡煞试心之禁‘,能探测出内中之人修行的根本之法所属为何,因需激引被试者全力出手之故,才会那般对你。”
“可是,我与师叔也全未料到你能如此悍勇,以致于让我都差点身受重伤,师叔则更是耗损颇巨,已然波及到了体内的旧伤。”
“而宗门谋划的关键,则是借助立宗之时,于中心秘境之内,布置的一座庞大足有三十里之巨的,名唤‘蟠龙冼寒陷罗阵‘的惊天法阵。”
“若能遣一神魂识力超绝无俦的练气后期坐镇阵枢,借助阵笼之助,便能封堵住中心秘境的所有出口,并广泛联络我宗门下弟子,对那伙贼人形成合围。同时,此阵犹能自行辨明魔修的真身,对其形成极为不弱的压制和束缚。若不出差错,则必成关门打狗之局,瓮中捉鳖之势。”
“只是苦于拥有神识的练气修士,直如凤毛麟角,少见异常≡定计之后,我宗数十年来,也仅仅是发现过一位,然那人却又早早地夭折了,并未能等到此时。而那些灵识强悍之辈,即便是借器物秘法之助,也往往是差之一线,难能如意nAd1(”
“直到半日之前,你去血誓阁熔铸魂灯之时,须介师弟才猛然发现你拥有神识,且根基实力俱是出类拔萃,更重要的是,根据查出来的有关于你的信息,可以初步判断你不是那伙贼人。骤然得此喜讯,出于慎重之故,我才会遣法卫两度试你,及至此地,进行最后一试。”
说到这里,须方却是就停下了来,似乎是已然叙完了一切,再无了说话的意图。
然而,云山因久久听不到想要的东西,却终究是不悦了起来。
“连敌人的根底都没摸清,就如此布局,如此笃定,掌教师伯不觉得太过轻率了吗?”
“若是这扇门,这口瓮,关不住,又塞不下这群魔修该怎么办?”
“虽然进入秘境的人员只能是练气境,但我却能肯定那些魔修,会遣人动用秘法压制境界进入其中,为保百年所谋之事万无一失,其中恐怕绝不仅仅是一两个筑基修士而已!是否有金丹修士混入其中,都完全不能确定。”
“再而言之,我们这些低阶弟子在秘境中关门打狗,焉知到时出来,是不是也成了门中之狗?”
“若是在秘境之外的宗门总部,被人一锅端了怎么办?”
“雾枫汇海大阵之内,全无阵法襄助之下,光凭师叔祖一人,又能抗衡得了几位魔门金丹?”
“还有,师伯如何就能确定,他们一定会在这一次的秘境试炼中,出手寻找那件魔物?”
“若是他们寻而未得,我等便抢先出手,一应布置皆大白于了人前,却又丝毫不获,而师叔祖的修为也寸步不进,在这群魔修的盛怒反击之下,是否又能保得住整个白龙谷?”
“再者——”
“没有再者了nAd2(”
便在云山字如连珠而出之际,须方却是不知为何,一直是不出一言,直至此刻,云山还有质疑问难未道,却就突有一道疲意犹在的声音,断然而堂皇地遏止了他。
却是赤户睁开了眼。
眸中灰色流转氤氲,宛如岁月变迁中的星图,却也更似是一泓藏龙的巨泽,口中话语平淡之极,却也蕴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压迫力,令云山倍感了凝重。
“宗门的秘境已然到了大限之期,至多还剩下两次开启的机会。寻常修士或许看不出来,但那些人却一定能够知晓。为了不使无法预料的空间裂隙伤及那物,以致于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们多半会在这一次的秘境试炼中动手,只有极小的几率会拖延到下次。”
“而且,我们也等不起了,秘境一旦湮灭,或是他们一旦得手,白龙谷都将有灭顶之灾。”
“我们,根本就没有退路!”
“撤步而退的人,除了成为魔类口中的血食,便只能匍匐在地,以猪狗奴隶的姿态苟延残喘。”
“难道,你竟愿被人呼来喝去,甚至是肆意棱辱,随性拿捏?”
此语入耳,便似黑夜忽然伸出了一只触手,向他缠卷了过来。
思及往日之种种,虽未开目,却依旧有两道极凛冽的霜寒之气,从云山的眼皮中透了出来,甫一出现,就沁得一旁的须方汗毛倒竖如刺!
“原来如此么?”
“既然退者唯死,那云山自当倾力而为。”
大燕建国近五百余年之久,他也曾见闻过类似的记载,那些魔修确实尽是丧尽天良之辈nAd3(启鼎元年至龙平四年的百多年间,受害遭劫的,可不仅仅是修真势力而已,便连包括大燕在内的凡间皇朝,也曾有数十座通邑大都,零零散散合共一千三百万人遭到屠杀血祭。当时十国,尽陷飘摇之境,祖上云门也是在那时,隐入了偏僻荒凉的逯山。
倘若让这些魔修,顺利地得到了那件不知名的,已然尘封土埋了千百年的魔物,恐怕接下来,还需要一场更加盛大的血宴,来为他们提炼血元煞力,助其施展魔道秘法,从而唤醒、蕴养或是启动那物。
大燕相距白龙谷如此之近,多半也会遭池鱼之祸。失踪的阿姐、犹植大燕朝堂之上的柳派势力,可不能就这样没了,这已经是他眼中唯一能看得到的东西了。
“只是——”
“两位长辈应该还欠小子四样东西才对。”
“一件详细具体的谋划文书,一本宗门发现的可疑人员资讯集录,那座阵法的控阵之物,以及为了十拿九稳,提前对小子发放的褒奖或是支援。”
第0147章 翘首以待的远方之恶
? 眺得远处犹自闭目的云山,那因理所当然而面无表情的脸,赤户顿时就是一笑。
唇角挑而不落,他便也当即就接声道:“你这小子倒是有趣得紧。”
“好久没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跟某家讲话了,尤其是一位修为才至练气的后辈。”
“胆大包天,心细如发,机警聪慧,就是没什么城府——”
“唔,不对,外事堂查得你是燕朝名门之后,而且还是一位智将勇帅的独子。这种人的挑梁继任之嗣,应不至于如此才对——”
言及于此,莫名其妙的,赤户口中声音竟就如车马一般,怪异地拖拉了起来,如轮毂摩地似的,透着一股意味深长。
微有停顿,他才又有了诡谲笑语:
“你难道——”
“还没有发现吗?”
“见腥必以血终,受灾必以厄结,刀兵利齿一现,便将只有杀戮与死亡,才能洗去一心的凶戾——”
“在这暗线密布的白龙谷里,明明连脚下所踩的影子,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非是赵泉此等莽夫的话,正常人怎么也该有几分收敛之意吧?”
此语一落,便似有震世雷霆从天而降,奇出无意地轰在了耳边,一时之间,云山竟是被吓得一片惊惶。
而那御座之上的灰雾人影,盯着双目暴睁如烛的云山,感受到那种隐泄的惧意与慌张,却也是一阵好笑,唇角之弧,忽而再弯,便就呈现出了满脸的戏谑与揶揄。
然而——
其目中灰芒,却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幽静,直如一口永无重波的灰石古井nAd1(
“因为你修炼的那门妖族功法之故,你的性格也一直是在潜濡默被。时间一长了,心气也就越来越激涌了,性子也越来越狂躁,越来越倾向于冲动行事,甚至是越来越多地,陷入到暴戾嗜血的状态之中,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乃至于是大开杀戒。”
“现于你身边的事物,不管是宗门戒律,还是他人言行,与你所思所愿,但有不合,一存相悖,无论是不是真正地桎梏了你,妨碍了你,你都觉得那是樊篱与牢笼,只想把它彻底地撕裂开来,直欲将它完全地粉碎拆解。”
“不过——”
“倒也是件怪事,普通的人族修士,是没有能力直接修炼妖族功法的。通常在凝练妖元的第一个瞬间,就会五脏如绞,剧痛难忍,一旦强行修炼,在练气中期之前便将焚血燃髓,爆体而亡。”
“但你又偏偏不具备少见的类妖灵体。”
“虽不知你是从何处得了这种元力性质缥缈空无的妖修传承——”
藏经阁中缺失了此事的相关记载,他又知云山不知,所以倒是想要慑一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却奈何言出如雷,竟又突遭了强风烈阳,以致一瞬乌云尽散。
只因福至心灵的,前些时日的一件事情,忽然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一番闪电般的联想,他登时就将之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了,多半便是西山坊市毁灭的那一日,疯老头聚阵通天的那一日。”
见得云山闻言就眸光一凝,随即就抿唇不语,强作镇定地看向了自己,他复又咧嘴一笑,微微摇头道:“不用担心某家起甚贪念。”
“另外一个叫李部的小子,想必便是因为起了贪念,对你动手,才被你杀了吧?”
“你大概是不知,疯老头是整个长青世界第一人,曾有数大特等宗门围攻他一个,却反倒被他打得落花流水,险遭灭门绝继nAd2(然而,此人实力高绝如斯,但却是凭空出现在了此界之中,所以盛传之中,疯老头的前身是灵界的某位大能,因渡空越界而遭遇了某种灾厄,才导致了记忆缺损,魂魄残失。”
“且这疯老头经常唱偈,其中自有深意,但却含义不清,无从辨明,只知是言一劫难。”
“道尽途!道尽途!天地劫,阴阳乱!乾坤轮,风雷灭!清浊浑,水火变!青黄珏,山泽蜕!”
“以这诸般事迹来看,他遗落下来的妖修传承,也多半是来自灵界,甚至是与那件劫难有关也说不准。”
“唔,你的那式太宇之术也是得自其中吧?”
言及于此,倏而一顿,旋即就疑惑地挑了挑眉,诧异地望了望始终一言不发的云山,见其之前犹存几分的隐戾伏暴,竟已消弭了个彻底,而那眉眼肤肌,更是真正地平静了下来。
眼神一亮,他赫又当即就是一声盛赞。
“不错,看来有意识地压制之下,你犹能很好地收敛桀骜不驯,横行无忌的妖之蛮性。”
似是对于自言自语有些不喜,微微滞了一滞,灰目一扫,有意无意地掠了异色渐显的须方一眼,他的目光,转眼就又停在了云山身上。
“云小子,你就没有半句欲问之言?”
云山闻言,所剩无几的疏离冷淡,顿时也就散去无踪了,而且更是首次展露出了恭谨之色。
其人肃襟硒,虽碍于药蕴之举,未能躬身而起,却仍是颔首一礼,同时敬声道:“以师叔祖的老道稳重,为安我心,为固我意,为使我勉力杀敌,自然会述尽我思我疑,毋须小子胡乱Сhā嘴nAd3(”
呵,倒是识趣了起来。
又复摆头一笑,赤户也就自叹弗如了起来:“想不到这小小年纪,居然是事事通透,见者皆明。”
却也就这一笑而已。
眨眼之后,似是巨岳将覆,黑影压首一般,一股凝滞如浓糜的气氛,就凭空闪现了出来,一霎就已充溢了整座桢玄。
语落的刹那,赤户赫是立马就倾直了微偻的身子,唇平眼直,威仪孔时,用着一副慎重之极的模样,声音缓沉,恍如山岳入幽海道:“倘若某家所料不差,你这功法之中,应当是还隐藏着某种复活转生之术。”
“你的每一次练气,每一次凝元,都是在吸收聚屡那位大妖,散逸在天地之间的道果遗力,你的每一份机缘,每一道造化,都是一枚楔子,一根撬棍,都在牵引和拨动着更大的变化、更显的精进。换而言之,你的修行,其实本质之上,就是在将你自己往那位大妖一步步转化。”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为何你资质平平,毫无出彩之处,却能扶摇直上九万里。不过修行区区数月,便已至了练气后期,且更是于练气境中生出了神识,而且还掌握了世所罕见的太宇之术,乃至就连须方这位修行百年有余的假丹修士,都差点栽在了你的手中。”
“随着你的修为渐深,境界渐高,那些冥冥之中的妖之本性,自然会凝聚得越来越多,多到你彻底迷失掉自己,多到你完全湮灭掉人性,以至于如野兽一般,以噬血啖肉为生,以猎羽捕鳞作乐。及至最后,连这种迷失状态下,仅有的一点魂中真灵都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唯有那位大妖的意念与心神。”
“而鉴于此时你已识海生神的状态,只怕那妖性的种子,是早已深植于了你神魂与肉身之中。”
“灵肉俱蚀,便如墨染白宣,再难摆脱。若想稳妥,怕也只能是自毁根基,自断仙途,将那画迹丛生的宣纸,烧个干净才行。”
第0148章 剑心蒙尘,剑骨畸变
听得赤户欲语还休的言辞,思及过往憬然赴目的异象,复又觉察体内药力已然耗尽,一瞬的思量过后,双腿一撑,云山顿时就立了起来。
那瓶蜕骨画菱液的药效着实不凡,如此短暂的功夫,春风化雨之间,不但是令他的右臂完全恢复了,而且还将其全身的脏腑与骨骸,也都淬炼了一遍,便连其周天气道之中的裂隙肿胀,也差不多痊愈了个七八分。只是这丹田之中的法力,却并未如须方所言,他本身的修为境界,根本就不曾有丝毫的精进,应当是出于此先搏命之时的精血消耗过多之故,导致一部分药力,自发地流向了他的身体深处,用于弥补气血亏损去了。
灵元一涌,“哗啦”的流水声一响,旋又浑身一震,伴着一阵“嗤嗤”的气雾灼浪,云山就已洗净了一身的臭液黑泥。
而后抱手躬身,挪转脚步,相继一礼后,他当即就恭声道:“多谢师叔祖与师伯赐药。”
须方闻言,只是微一颔首,就再无了言语,而他眸中的忌惮与戒意,也是早已逝去了,不惊不扰,无声无息之下,平淡安静得好似不存在一般。
而御座上的赤户,见得云山还能忍着疑惑担忧,先行道谢施礼,他眸中的欣赏之色,眨眼便又浓厚了些许。
此子能于血性悍勇之外,又多出一份沉稳刚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爽朗一笑,他这才接言道:“勿用担心,某家自然不会让你一个后辈小子吃亏的。”
话刚出口,他便屈着右手,对自己的胸口一抓。
灰芒一涌,就宛如是湖中忽然腾起了一道浪,烟雾拉扯缭绕间,他的掌中,竟是凭空冒出了一个紫金色的小小圆环,不过指肚大小,却镌纹无数,精巧异常。
右腕一甩,此物便倏地一下,疾射至了云山的面前nAd1(
见得云山右手一抬,虚空一晃,陡然接住了此物,而且带着疑惑的意味望了过来,他这才平声解释道:“此器名唤‘纳紫贮灵环‘,内里空间足有两百三十方。其中所藏的,除了你刚才点名道姓的那三物之外,还有十颗靖朽荣元丹和一枚关于佚影血灵的玉简。前者一颗能增练气修士三十载寿元,后者则是一只在我宗秘境中游荡了两百多载的魂型妖灵,启智不久,但却实力诡异,即便是寻常的筑基修士,也是奈何它不得,你若能借蟠龙冼寒陷罗阵,觅得其踪,进而炼化吞噬,或能遏制自身的妖化。”
“但是,能遏制多久,又能够遏制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你的机缘与造化,某家也不尽知晓。”
云山听得此语,双眉顿时就是微蹙,旋又一平,而其胸膛,则也是一瞬起伏如波,至于其鼻中,则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如此一连串的微妙动作,尽显了心中郁思,但他却又转瞬拭了去。
诚然如此,这位师叔祖所叙述的,与他原先所预料的,相差不大。只是却也无甚大碍,一命而已,不过碗大的疤。
眼皮一抬,再次恭谨地含谢一礼,云山便欲出声告退,却不料——
赤户遥遥一语道来,立时就又滞住了他。
“莫要再使用那式太宇之术了,也莫要再那般疯狂地燃烧精血了!后天弥补的寿元,毕竟比不得先天所持的寿元,长此以往,你的修真之途恐怕会早早夭折。”
似是突然出现了一道旭光。
闻得关怀之中,隐显唏嘘悲悯之意,云山赫也登时心腔一暖,眸中的寒冰与霜雪,也当即一化。
然则——
这些东西,却又在旋踵之后,就已冻固如了初,再无了变化nAd2(
赤户见此,唇角一撇,也就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这才又微微摇头怅惘道:“可惜了!”
“本以为自某家与须普剑断之后,白龙谷里又出现了一柄剑,却不尝料到,还没来得及锻得足够锋锐,这剑就已浊染朽裂了。”
“剑?”
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意,自然是使得云山懵头懵脑,一阵迷糊。
然而那端坐于殿首之上的赤户,觑得云山的神色变化,竟又是快然一笑,随即双手一扶,就离开了那方白玉之座,缓步走向了云山的所在之处。
一路行来,其浑身的灰雾,皆是涌动个不息,如有巨龙翻转腾挪于霜天层云之上,韫着一股极冷冽锋寒的异气。
“不错,你有剑心,亦具剑骨,本可成为一柄剑,却奈何徒遭妖性与心魔侵蚀浸染,以致剑心蒙尘,剑骨畸变,再难御剑。”
忍受着那股锋锐得令眉心刺痛的凛寒之气,云山皱着眉头听其解释,却依旧是缓缓地摇起了头。
只因还是不解。
除了异转瞳之外,他可并不具备其他的灵体法身,遑论是那纯粹以闻的剑修之道,世之修者,罕有人敢轻撄其锋。
似乎是看出来了他的疑窦,却也更似是不满那身怀珍宝,却誉誉不知之态,不远处的赤户,竟是再度一叹,锋芒与锐意,也顿时是悉皆一收。
可是——
尺波电谢一弹指,它却又如山峦起伏一般,噌的一下,刺天而起!
“所谓剑心剑骨,可并不是什么因天眷而生的灵异玄体,而是靠自身洗炼出来的锋临无矩之意nAd3(”
“凡间俗世有皇朝统治,其下之人皆是奴性厚重之辈,至于修界之中,则因有强者霸主于云端盖压与威慑,那些修士的心中,同样也不乏根植深种的奴性与畏意,即便是有着天生灵体,亦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罢了。”
“只有洗炼出了纯合无匹的剑心剑骨,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修,才能真正地极于剑,才能真正地御使剑,乃至是最后超脱于剑,登临剑道绝巅。”
“其他诸般极道修士,莫不如是。”
委实是因为那股直刺眉心的气势,太过锐利了,云山一时竟是双眉拧极,隐隐生骇。捱抵了近一息的时光之后,他也终究是不得不心念一动地,驱使真元涌至体外,使之浮动如棉,晃荡如浪,试图通过不断地震颤推搡,以销解抵御那道日下无双的精意之锐气。
数息之后,察觉情况好受了些,他这才蹙眉渐舒地,望向了赤户,榣贰道:“锋临无矩?纯合无匹?”
“这天地之间,无我斩不破之物!那浩虚之外,无我剑不及之事!”
其音如雷霆,其声如洪钟,一时之乍出,竟是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中,回荡个不止,轰隆作响间,衬着那恢宏无朋的冲霄锐意,直似有仙神怒而拔剑。
第0149章 正其言,动心魔
惑意未去的云山陡然闻此,登时就是一怔。
原来如此。
面前的这位师叔祖与那位须普师伯,竟都是纯粹的剑修么?
因为曾经遭劫,以致再难极于剑。
不过,他二人却又有所不同。须普师伯是剑心蒙昧,通明不复,但却不知赤户师叔祖是何种异况,明显剑气与剑意俱在,又怎地偏偏不用剑,反而是将本命法宝炼为了一颗珠子?
只是,这等豪言壮语,也未免太过了些。初听倒是一番震撼,然而细思却只觉风马牛不相及。
何人能够斩过所有物事?
又有何人可以看见一切东西?
无论是呼风唤雨的修士,还是普通的生灵,所踏所经,所视所感,始终是有限之数,绝非无尽之象。
故此非是心意,而是述指结果。
所以——
……
赤户的剑意,便仿佛是一道酷烈之极的火焰,刚一出现,就使得云山的神色骤然一变。
然而转眼之后,其眼神却又遽然一凝。
便如浮雪化而又固,其目中神光,赫是顷刻就已变作了一簇透明的冰棱!
浮雪自然轻柔无害,但冰棱却因尖锐凝结之故,能轻易地刺穿血肉。
火犹尚在,冰棱方成,于是也就顿有耀眼的焰光,折映如镞地宣泄而出,肆意无方地,乱起了诸人眼nAd1(
缓缓而行的赤户,感应到云山身上气势的变化,见得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当即就是一喜,恍惚之间,竟是以为自身残存的剑意起了作用,促使云山的剑心乍复了通明。
可是——
便在俯仰之间,他那规整井然的步履,却又猝然一止!
只因有一道略带孩童稚意的低吟声,突然迸了出来!
“那不是剑心,或许称之为剑力,更显恰当。”
“真正的剑心,应当是——”
“即便是足立方寸间,意守七尺躯,我心若动,这天地之间,便无我斩不破之物。”
“哪怕是天地施禁锢,星辰欲绝灭,我意若起,那浩虚之外,便无我剑不及之事。”
“只要有心,只要有意,便可任剑去留。心动意起,剑及履及,神不能阻,仙不能碍!”
“甚至于,剑之有无,都不再重要了,因为手脚还在,肉身尚存,一念不消,便还有剑!”
若说此前,赤户的喝音已是震耳的狂雷,那么此刻,云山的呓语便该是醒世的木铎了,霎时之间,居然是抨得赤户心神摇曳,以至于都隐隐约约地,显出了几分突破的迹象。
那身魂深处的残剑,赫是战战巍巍地振了起来,断断续续地,散发着某种奇异的剑韵!
此起彼伏的冲击之下,他那固结已久的沉疴,赫然也有了崩散之势。
可惜的是——
天公不作美,祸福不由人。
便在末语街落地不久,望见赤户那一副澄思寂虑的模样,云山的神色,顿时就怪异了起来nAd2(
一眉蹙,一眉舒,咨牙露嘴。
不过是试图替你补增阙略,析疑匡谬而已。
竟然跟那群酸丁穷儒一般,俱是章句之徒。舍本逐末,禹行舜趋,闻得只言片语,便奉为圭皋,乃至是穷思一字之义,曲张无数……
枉情邪思一起,便如马车上了山路,俄顷之后,更就哐当一下,马蹄踏空,滚下了山道。
只因忽然之间,思绪翻飞之下,他居然是莫名其妙的,就想到了一位恨极的奸人。心念一激,其心魔亦就随之蠢蠢欲动了起来。于是现实与思绪,立时就重合在了一起,恍若是乍现的海市蜃楼,陡然叠在了那黄沙瀚海之上,如梦如幻,真假难辨。
“叿——”
“如此胡言乱语,你倒是真信啊。”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剑心,更不知道什么剑骨,什么‘锋林无矩‘、什么‘纯合无匹‘,我统统不知道。我只知道,往往叫嚣得越是豪狂高昂,那人一般也就死得越快。战场之上,最喜好呈口舌之利的人,大多都是最先被敌人割下头颅的那一位。”
因其心魔早已化戾,故而字迸如矢,语出如矛,携着一股子可令人肝胆俱寒的凶煞杀意。
如此气机一出,一旁的须方与赤户,顿时就是一惊,而后者,则当即就从隐有所悟的状态中退了出来。
一眨眼,须方就已惊疑不定了起来,而赤户,则就更是惊怒交加了。
瓶颈松动,沉疴软化,这种一闪即逝的心神顿悟,一旦能够抓住,以之为突破口,撕开一道冥冥之中的裂缝,甚至是无需那些繁杂冗余,而无甚把握的谋划,只需数载光阴,他便可安安稳稳地进入假婴之境!
但是,它却偏偏被人硬生生地破了去!
还偏偏这人并非是刻意为之,本意使然,只不过是因为引动了心魔歧念而已!
故欲杀人泄怒,可却又偏偏师出无名!
一口气遽然堵在了胸腔之中,生而不止,泄而不得,自是闷得令人发狂!
所以,便在须方正欲移步制止的刹那,赤户却就重重一哼地,遏止了前者,随即陡然一跨,就闪身急掠了出去nAd3(
身在半途,他的右手,便就向前狠狠地拍了一拍。
明明击处空无一物,却又似是水柱撞在了坚石之上,以致那灰烟之臂,竟是应之轰然一散,显出了五颗蓝黑色的奇异液珠,同一时刻,更还有一股气劲附之骥尾,使之如同暗器飞镖一般,蹑景追风地,直奔了云山之躯。
液珠一离,散逸成圈的灰烟,就又如飞雪积深一般,极速聚拢了起来,瞬息就已于其右侧归复为了原型。远远观去,那五颗液珠好像只是被从他手中掷了出去而已,烟散烟聚,皆是假象。
赤户见及蓝黑液珠飞近了云山身周,又见得理智丧失了大半的云山,下意识地想要躲避,登时就嘿的一声笑,神色恨恨道:“小子,缘虽出于你,却也由你而断≥然是因心魔作乱之故,却也终究是个不敬尊长之罪,遑论更是戏弄了某家一回,念你初犯,便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语落虽如骤雨,却毕竟是浇不熄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是心火,更是怒火,还有实火。
于是,就在五颗蓝黑液珠,散飞至云山身外五处的那一刻,随着赤户伸手虚空一握,立马就有一道玄奇的灵元波动闪现了出来,眨眼就已化为了一股庞然巨力,犹如绳索囚笼一般,禁锢了云山身遭的空气,缚阻了他的身形,使得他只能固立原地,受那液珠覆及身躯表面。
须臾之间,蓝黑墨落,就于那白衣之上,豁然渲染了开来。而后灵元一涌,当即便是一场焚心灼躯的大火。
在那深蓝色的诡异火焰之中,云山竟赫是惨烈无比地嘶嚎了起来!
双手暴握,青筋鼓起,四肢与躯干,则是疯狂地挣扎扭动着。
但是如斯痛苦加身,他却又半步都不能动,恍如一只被绑在了篝火木架之上,皮脂已燃,却一时未死的猪羊,只能生生地忍受火舌的舔*舐,直至气竭命绝。
第0150章 岸上平途,湖中激流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些诡异的深蓝火炎,才应着“噗”的一声响,突然收缩湮灭了去。
但惊人耳目的是——
这东西,赫是化为了一堆丝丝缕缕的淡蓝烟雾,如同水中扭动的孑孓一般,刺入了云山的毛孔窍茓之中!
见得此幕,赤户平举虚握的右手,顿时就垂了下来,凝结固化的空气应之一散,那股庞然巨力于是也就随之而消了。
似是一个受之绞刑,却侥幸不死的罪囚,那绳索一放,云山的身躯当即就软了下来。
两腿跪地如枝折,双臂则是颤颤巍巍地撑立着,浑身的骨头都已酸软无力了,好像已在一坛陈醋里浸了千百年似的。他的心魔又被压了回去,被其引出来的歧念也已消弭,神智同样是已归复如了常。而周天气道之中,那些残存的肿胀撕裂之感,却是在一阵阵的冰寒侵袭中,开始了极速地淡化。
那五颗蓝黑液珠,竟然先是化作了一层热力高绝的火焰,灼灭了心魔伸出的手脚,而后又凝为了无数冰寒袭人的烟丝,修复起了他体内的暗伤与淤损。
此虽是痛澈骨髓,却是于他无害,而且省了日后的休养蕴护之功,故而反倒是助益颇大。
只是——
他却十分不喜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
宛如一个卑躬屈膝,首下尻高的细作佞臣,却也更像是一只匍匐颤抖,以示臣服的弱狐老犬,绵惫驽孱得令人生厌。
男儿膝上骨,唯屈以谢父母,尊师长,除此之外,不拜天地,不跪鬼神。父母生我,应谢,师长造我,当尊。尔之于我,既无生养之德,又无再造之恩,怎受得了我这稽首一拜?
待得肆虐的寒流息伏了几分,他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nAd1(虽骨肉依旧寒酥,虽几番趔趄摇晃,却终究是站了起来。
及至身直,他这才拱了拱手,颔首施了一礼:“多谢师叔祖厚赐!”
赤户见状,鼻中登时就是一声轻哼,却旋又再度一叹。
“罢了,此间事了,你已可离去了。”
“慢着,差些忘了。”
“藏经阁三楼之中有一秘法,名唤《参幽净法清神咒》,你稍后可去印录一份,应能对你那心魔形成几分克制之力,有助于你平心静念,规避疯魔之境。”
“是,云山晓得了。”
闻言,微顿的脑袋,立时就又接复起了先前的垂势,颔至了颈平,而后他才又挪步转身,向着须方俯首施起了礼。
而一侧的须方,待到云山头颅已低,礼已施毕,这便又右手一拂,送出了两道流光。
“这是龙须千通玉与掌门亲传弟子令。前者可以直接传讯于我,你这段时间修炼所需一应之物,均可借之告禀于我,我自会遣人送去。后者储有四十万酬功,可去藏经阁中换取那门咒法,其余剩者,亦任你取用。”
“另外,不久之后的双门大校,你最好是拔得头筹,建立威望,以便计划施行之时,能于秘境之中号令同门,合力聚众以阻魔贼。”
“此外诸事,以你智慧,应当尽知,就不需我与师叔赘言了。”
双手一晃,手疾地接住了两道飞芒,此二物便与那枚紫金圆环一起,被云山恭谨地托在了掌心之上。
随其语出,随着对于手中之物的打量,他自也是眼神一亮,复又一凝,旋即就合手握掌,抱手又是一礼:“云山省得了nAd2(”
“倘若师伯再无吩咐,那弟子便退下了。”
音出,却不闻回音,故也未有顾虑,他当即就眼睑一抬地,望了过去。
然而——
就在抬头之后,觑得须方黑袖几摆的霎那,他竟又是忽地眸光一滞!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