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一语成谶。
不…卫亚莲凄苍一笑。就算没有其它人,卫一色也不会成为她的。
「妳起得真早啊…」背后传来沈君雁的声音,还有一个显然困顿的呵欠。
卫亚莲站起来,转身望向她。沈君雁还穿着昨天的桔黄|色男装长袍,却不是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而是自通往大门的廊上瞇着略肿的眼睛缓步走来,看来她似乎昨夜出门去了,直到现在才回来。
沈君雁的脚步停在花园与走廊相连的石阶,出神似地盯着自己这个方向。卫亚莲狐疑地左右张望,还是不知道对方究竟见到了什么,才会让向来耀眼生花的沈君雁,露出如此可与某位将军比拟的傻模傻样。
“军师?”虽然昨天刚跟她吵架,但卫亚莲并不是积怨之人,况且她也明白沈君雁一片苦心。只是自己的性子终是与她不同,早已认定只要能在卫一色身边便别无所求。她走向前,诚挚地以手语问着:“怎么了?人不舒服吗?”
「呃、没事,只是…」沈君雁是直到卫亚莲到营中的第二年──没错,就是身份曝光的那夜之后──才开始学会看手语。「妳终于换了王府二小姐的衣服,很漂…呃、我是说,将军看了定会非常高兴。」
卫亚莲感谢地扬起浅笑,却觉得对方太过夸大。
事实上,穿着紫罗兰轻衫、头戴雅致兰花玉簪的卫亚莲,独自一人站于青空流云之下、于花团锦簇的庭院里,秀雅身姿纯净地彷佛汇集天地灵气。绣裙随轻逸的步伐略扬,玉簪与本人的秀丽美貌辉映生光,实在标致动人,丰仪万千──沈君雁忘了自己在世人眼中也是风华绝世的女子,反倒对在外头忙了一夜的这身微皱男装,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军师,是否真觉身体无恙?”虽然过了五个时辰,已能稍微确定沈君雁没有感染风土病,但卫亚莲还是颇为担心她就这么跑出去一晚。不只有她,就连昨夜要做再次诊断时,宋思熏竟也未在房里,不知道去了何方。
这些人一个个跑出去,都不担心会传染别人吗?
「我没事,只是一晚没睡,头晕了点。」沈君雁恢复了悠闲常态。「这时候,妳不是该去看看柳朝熙的病吗?」
“将军还未从房里出来。”
「这个人…要我去帮她安排城门守卫的队形,都不知道那些卫兵根本像没受过训练的农夫,结果今早自己却在这里偷懒!」沈君雁觉得委屈了,怎么她就没机会找个人让她靠着偷懒?
卫亚莲一手轻抚她的臂膀,指了指沈君雁的房间,关心的眼眸诉说着“快些去睡吧。”
这时,卫一色从房门踏出来,看到院中的二人。「沈军师,亚莲,妳们起得真早!」
她看来心情极好,雀跃无比。沈君雁瞪了过去。「哪儿比得过将军,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可玄宗皇不早朝,妳却是不离“朝”…将军今日爬得起来还真是一场意志力的胜利啊,佩服、佩服!」
「我昨晚睡在桌前呢,哪儿来的芙蓉帐?」卫一色笑嘻嘻地回答,却让人觉得不像往常憨厚,倒有些狡猾贫嘴。
听到心中最喜欢的将军居然睡在桌前,又看到对方那身皱得有些好笑的衣服,卫亚莲的手语表现出焦急情绪。“将军,我去帮您准备热水和新衣服。”
「嗳,亚莲可是我王府的二小姐,这种事找下人就好了。」卫一色看了看天际。「我得快点换装出门了…沈军师,交代妳的事办妥了吗?」
「办妥了,将军。不过队形成效可能会大打折扣,因为卫兵训练不足,兵部尚书大人又没指挥经验──京师之军居然连个夜贼也抓不到,实在太丢人了。」
「我了解,我会再看看。」卫一色向她们挥挥手道别。
卫亚莲望着她的身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转角,不禁自嘲地笑了。结果卫一色不仅没注意到她的衣着改变,现在连允许她伺候她的机会也被剥夺。
“…我去看看柳小姐。”
走上廊时,听到身后沈君雁淡淡地说:「妳今日真的很漂亮…卷荷舒欲倚,芙蓉生即红,许是如此风貌。」
卫亚莲愕然地回过头,沈君雁却已经走回另一边的廊上。
那是出自南朝梁 刘缓的《咏江南、可采莲》。她还记得以前曾在军中,听过沈君雁于一次酒后微醺的夜里吟道:钗光逐影乱,衣香随逆风。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
卫亚莲的脸莫名红了起来。
那一天,她的耳边似乎一直听得到,能够想象出这道温情绵绵的声音吟着、年年情不穷…。
当各人于晨间忙着自己的职责、心情与烦恼时,宋思薰才回到自己房里。映照在铜镜上的神情,是王府众人从未见过的高傲孤冷,她于宣纸上画着几份新的京师卫兵布置图,甚至连沈君雁昨夜才刚换过的队形都记得通透──贝齿紧咬下唇,镶嵌在冷然丽容上的眼眸,堆满了幽怨与歉疚。
她不得不做。为了保护她唯一的亲人。
这名所谓“夜贼”,已经连续在京师盗了几家富商贵冑,逃过好几次追捕,再加上有高人相助,于是他以为今晚也会顺利结束,岂知遇上了大麻烦。彷佛早已料到他会逃至东南城外,一名身穿实木色褐衣锦袍的男子,闪电似地从一旁发掌攻来。男子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如在皇宫乐师前表演般优美,力道豪快凛冽却次次手下留情,不封左胸、眉心或喉间,只往他的双腿猛攻,意欲封锁他的行动。
男子于月色下剎时显露的脸庞,鼻如削玉,唇似绛英,颊上一处刀疤毁了那张俊美秀容,却增添几分轩昂气势──他认出对方乃为近日京师最富盛名的平西大将军,当然知道自己打不过。
自怀中抽出金丝雀风铃,他狼狈地躲避攻击、并如救命稻草般拚命摇着风铃。卫一色皱起眉头,正欲运功发掌,一道飘渺不定的琴声突然自四面八方传来。凄凄切切、扣人心弦的哀伤,正是那日宋思薰莫名其妙在王府墙壁上所弹的《胡笳十八拍》!
卫一色的全身力气都被这道琴声吸走,双膝不受控制地跪往地面。
额上冒出大汗,她看着夜贼丝毫不受影响地往西方城门逃离。
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道琴声。
既无内力亦非武术极高者所制的音符,身体却动弹不得。
难道是……。她脸色大变。
曾听过擅长音律之人,能将连听者也不知情的指令夹杂在乐曲里,一旦你听到同样音调,身体会立即下意识地照着那个指令而行,且你听得越多次,越无法挣脱这样的催眠暗示。
宋小妹妹这三日不是总在晚膳过后于院中弹琴吗?沈军师就曾受不了地叫她能不能换首欢乐点的。@
卫一色叹了口气。
运起内功,自体内生成利刃般的气,冲破左手臂的肌肤,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新月般的伤痕。奈何如此自伤作法仍不能挣脱音符控制,不过她向来不轻言放弃,既然第一次没有成功,那便再试一次。
「…将军,不用试了。」清冷平淡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卫一色抬起头,果不其然见到了宋思薰。「音律早已深埋在心,谅你再武功高强,也无法靠内力冲破。」
「宋小妹妹…」卫一色轻声细语地说:「妳为何要帮这名夜贼?」
抱着一把琴的宋思薰,看来竟觉得如当时那名在塞外失去父母、脏兮兮的小女孩一般,茫然无助。「因为除了他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家人了。」
「可他做了坏事。」
「那又如何?他只是偷点东西罢了。」宋思薰蹲在卫一色面前,那屈膝的姿态使她的身型如白兔,无辜幼小。「将军就不能放过他吗?」
「宋小妹妹,我会愿意放过他,因为我自己也不是能治罪别人的身份。」卫一色苦笑道:「可是,京师卫兵们不会放过他。」
宋思薰闻言,脸色瞬间刷白,眼底却又是一片了然。「将军换了卫兵布置和队形吗…?」
卫一色领着皇命前来辅佐兵部尚书,一方面重新训练这些京师卫兵,一方面照着与沈君雁讨论好的计划而行,可是连着三日,夜贼都在他们手中轻松脱逃。于是她决定在今晚稍微更改巡守的路线与队形,没有再和沈君雁商量过,只因她怀疑王府或卫兵里出了内奸。
「宋小妹妹,快走吧,卫兵们可能马上就要带着他回来了。」
「我待在这儿又没犯法。」宋思薰就这样坐在她身边,坐在这个连打更人也被安排至别处的京师街头。「将军,当年你将我送回关中,我以为自己又能有新的家人了。可是,三年前关中大旱,把他们又从我身边一个一个夺走…我是否真是个带煞孤星?遇到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不知道,但若妳是也无所谓。」卫一色温和地回答:「我、沈军师和亚莲,我们三个都算是孤儿,有我们和妳一起分担天煞孤星的命,这样每个人的负担都会很轻松。一旦不幸被分担了,幸福也会有空间降临。」
宋思薰无声地滴着泪水,已能看到前方黑压压一片卫兵,正抓着一名黑衣人走来。「在王府这几天真的很开心,能跟你们三人相逢,觉得好像又回到那年营中的日子。」
「快点回去。」此时已能稍微移动手臂,她轻轻拉着宋思薰,想把她拉起来。「回去王府吧,有妳在,我们大家也很开心的,快回去。」
「他会说出来。会说是我送他御赐金牌,好让他不论晨夜都能大摇大摆地离开城门。」
「我会说那是他偷的。」
「他会说他认识我,说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会说妳是大义灭亲,泪斩亲缘。」
「将军──」
「回去吧。」卫一色朝她微笑,即便是跪着的姿势,那感觉仍是容容大度、高华盖世。「明天开始,弹些欢乐点的琴。我想看妳跟朝熙一起弹琴的样子……回去吧。」
宋思薰跪在她面前,吻了她,蜻蜓点水,既无激|情也无暧昧,只是感激和绵长的敬意。「我真的很喜欢你,无论你是何身份。」
她的手指停留在卫一色的喉间,停在那虽略有突起,细看之下却显然不若男子的细致喉颈。她乃御封为天下第一大家的琴师,指尖所触及之物是何真实相貌,没有不被察觉之理。
「明天开始…」她微微一笑,眼带泪华。「我会弹些欢乐点的曲子,每日早上就把沈军师吵得无法睡懒觉。」
宋思薰的身影很快便隐蔽在黑夜里。
卫一色此时才缓缓站起身,往那群成功缉贼的卫兵走去。
褐袍沾了些血渍,像烙印似地染在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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