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白色的粉墙,早已为油烟所熏黑,就在半黑不白的墙壁上,横三竖四的贴着几张红纸条,昭示着几样酒菜的名目。
当然,这种地方要想吃什么讲究的东西,那是不可能,无非是大锅烧烤的牛羊肉,还有一种用平底锅烤出来的锅饼和小米粥。能吃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寇英杰独自个要了两角酒,切了一斤肉,就着饼和粥吃了一个够。
他那匹爱马由他亲自陪着一个伙计牵到了马槽里,这样他才安心的在栈里歇息了下来。
栈房里睡的是火炕,倒是暖烘烘的。他虽然骑马奔驰了大半天,倒也不十分疲倦,黄昏前后,他独自牵着那匹马踱出客栈,在街口一家专门钉马掌的铁匠店里,为那匹爱马黑水仙削平指甲,钉了四块蹄铁,又修剪了一下马蹄上过量的毛,整个的梳理之后,这匹黑水仙看上去可就更神骏了。
不知是谁看出了这匹马的来头,张扬了出去,顿时引起了许多好奇的人围看。
寇英杰拉马步出时,身后跟满了闲人,大家对于他这匹马无不赞赏有加,甚至于还有一个专营马市生意的人,毛遂自荐的上来与他搭讪,愿意介绍一个人用五千两银子成交,而他本人却要从中抽取一成的佣金。对付这些人,寇英杰只得耐着性子解说了一番,力言自己无意卖马,后来问的人多了,他就干脆否认这匹马是黑水仙。这么一来,果然打消了很多人的兴头。
他骑着马踏过了一条石板道,远远的可就看见了那道源远流长的上都河。这道河源流自“沽源”县境,绕上都而入热河,为栾河上流,河面甚宽,为这地方唯一可行舟泊的河流,两岸舟泊如云,来往频繁,货商云集之处,设有渡口,两岸并有堆放货物的仓棚,设有茶馆,马棚,人物闲杂,吵闹乱嚣得很!寇英杰察看了一下地方,无意在此逗留。好在他与郭老人的约会,是在明日黄昏,正好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供消遣。
说到消遣,着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玩,这次他北出长城,深入大漠,实在说就是旨在这匹宝马黑水仙,马到了手,反倒觉得一身悠闲,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当然,在沙漠里见识了很多事,也目睹了一些所谓的奇人。这些人,这些事,直到现在他还是讳莫如深,难以想象得透。无论如何,他却是增长了见识,颇有不虚此行的感触,至于明日即将见到的那个郭姓老人,他内心更是充满了新奇与幻想。不可否认,郭老人必然是一个风尘中的异人,他那身出奇入化,高不可测的武功,的确令人神往,那种悠闲雍容的风度气质,更令人由衷的倾慕。寇英杰下定了决心,暗许明日黄昏时分,果真要是见到了他,一定要好好结交这个人,就是他无意收下自己这个徒弟,也得要与他攀上一个忘年之交。想着想着,眼前已来到了江口,但见一艘艘帆船,停泊在岸边,舟夫子正把盛装在草袋里的盐包,一袋袋的抬到船上。
盐、铁、皮毛,是这地方大宗的出口货物。当然,最著名的一项产物,却不为外人深知——
那是黄金。包括沙金与山金,这里储量都很丰富。
一想到黄金,倒使他意外的发觉到水面上的一艘金漆大船。那是一艘极具气派,吃水量极重的双桅四帆的金漆大船。其实,在他发现这艘大船以前,这艘豪华的大船早已吸引了上千人的注目。这些人在距离舟泊处的岸边,集结成一片人潮,远远的向着那艘船注视着。
这可又是一件不常见的新鲜事儿。
寇英杰忽然发觉到这几天的所见所闻,竟然比以往二十年的阅历,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更丰富得多。在昨晚那辆金漆豪华马车尚未褪除记忆的此刻,再次的目睹着这艘更为鲜明夺目的金漆座船,确实使得他的内心激荡出一些不可名状的遐思。
这艘船就气势,排场,色泽,吨位,无论哪一项来说,都使得附近任何一艘船,黯然失色。也许是它的体积太大,吃水量过重,使得难以靠岸,非要停泊在江心不可。
绚丽的阳光,照射在黄金色泽的船舱上,反射出五彩缤纷的漫天霞光,水面因以泛染出万点金星,一江异彩。莫怪乎两岸的这些人都看傻了。
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有人猜说是帝王出巡,又有人说是蒙古亲王入朝中原,路过泊舟,又有人说是某一巨商莅临,还有人说是留居关中的“金大王”来到这里收购黄金了。抱持后者传说的人最少,然而寇英杰却以为这个传说较诸其他各项都更真切得多。骑在马上,他打显着这艘金漆大船的结构式样,只见船舱共分三层,当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楼船。那些漆着金漆颜色的船舱,都配有雕着各式镂花式样的门窗,舱门处深垂着珠帘,难以看穿舱内的一切,船长七丈,宽三丈,当得上“巨舟”二字。
寇英杰随即又注意到,就在这艘大船的船头与船尾甲板上各置有一个三足兽鼎,鼎面亦漆以金色,由鼎内袅袅冒着一股白烟。看样子象是祭祀用的。就在这艘金漆楼船的舱面上,前后左右,每面都站立着一个身材伟岸的黄衣汉子。黄衣汉子腰间都扎着一根同色的丝绦,每人头上戴着一顶黑皮便帽,空着两只手,却不见携带兵刃,但有一副专一侍卫的神态,倒与昨夜那些开道的马上汉子神态相似。
一想到这里,寇英杰由不住心里怦然一动,初步判断,昨夜的金车,与今夕的金船,他们之间可能是一路的,即使不是一路,也必然有着某种关联。想念之中,即见那艘金漆大船之内,忽然涌出来了七八名青衣大汉,合抱着一条踏板,使之搭向岸边,即见舱内步出一个身着蓝色缎衣的矮瘦老者。
这人生就的一双三角眼,两撇扫帚眉,后背微微上弓,偏偏两只手显得较常人长了许多,直直垂在前面,衬着这人的一对招风耳,那副样子简直象煞是一只猿猴。只是猿猴当然不会有这等雍容华贵的姿态。手上搓着一对虎眼玉核桃,瘦若鸡爪的一只手腕子,竟然佩戴着一只碧绿碧绿的翡翠镯子。
寇英杰甚是纳罕,他还是第一次见过男人戴镯子的,由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即见那蓝衣老人方自步出舱,大概碍于众人的围观,有点不大高兴,眉头皱了皱,却也无可奈何,嘴皮子动了一下,象是关照身边人什么话。他身边一名黄衣汉子顿时应声跑向后舱,须臾由后舱牵出了一匹红鬃骏马。
黄衣侍者牵马由踏板上走过彼岸,只见搭板上下摇晃着,两岸众百姓俱都发出了惊嗟声。那个蓝衣的矮小老人,却紧紧的蹑在马后一齐步下踏板。
寇英杰立刻发觉到老者身手不凡之处,他虽然象是有意作出一副十分仔细的神态,其实他足下却稳健得很,一任踏板上下摇晃,那双脚步却象钉在踏板上一般的实在。
人马到达彼岸之后,黄衣侍者鞠躬弯腰的向老者告退,后者不耐烦的挥了一下袖子,遂即翻身上马。面前人纷纷让开,即见蓝衣老人沉着一张雷公脸,霍的抖动绳索,胯下坐马,已绝尘而去。黄衣侍者遥遥伫候着老者远去之后,却又现出一副大剌剌的模样,两只手象赶鸡也似的驱散着两侧的百姓,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才由踏板上踱回座船。那座踏板随即又由原来的几名青衣汉徐徐抽了回去,一切又回复到原有的样子。
寇英杰心里一刹那间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只是,这些所联想的事对他未说,实在也都是不关自己的闲事。所谓“事不关己”,人对于不关自己的事情,多半都抱着一种观望的态度。
返回到客栈以后,天已经黑了。安置好了他那匹黑水仙以后,他转到前面饭馆用饭。首先人目的是店前所拴着的四匹枣红色的大马,马的状态以及其上的鞍辔、扣环,看起来好眼熟。再向店内食座上一打量,内心禁不住又是一动,原来里面已先有四位贵宾在座。这四位客人一入目光,顿时使他联想到昨夜所见到马队中的四个人。虽然那时是夜晚,仅仅凭着月光看不清楚,可是这四人的衣着、神态、服式以及拴在店外的四匹马,都使他确定这四个人必是追随那辆金漆马车的马队之一。这一点,他确信不会认错。
店掌柜的对于这四个人很是巴结的样子,摆了满桌子的菜,开了一坛酒。
“酒能乱性”,这句话真没说错,也许是多喝了几杯酒,也许事情做得很顺利,反正眼前这四个家伙嚣张得很,完全失去了昨夜寇英杰所见时的那种谨慎刻板的风度,变得很是放浪形骸。
除了这四个人以外,另外还有几个客人在用餐,大概碍于眼前这四个人声势,都远远的坐在一边。座位本来就不多,如此一来,寇英杰只好在靠他们很近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未。
四个人高谈阔论着,杯到酒干,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寇英杰的来丝毫也不曾引起他们的注目。于是,寇英杰根本无须注意倾听,很自然的也就听到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一个红脸塌鼻汉子的声音最大,样子也最嚣张。这时只见他大口吃了一块肉,干了半碗酒,大大的吐了一口气,操着很浓重的关西口音道:“总座吃肉,咱们喝汤,这‘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话出声,仰起脖子,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他对面一个黄脸汉子频频点头,由鼻子里走出“哼”的一声。
“这叫走运!”他慢吞吞的说:“谁看得出来,一个干瘪的糟老头子,会是名闻西北的‘金大王’?他这么一死,西河两个矿场,可全落在了咱们头儿手里了。听说他那两个矿场,一年能产整车的金子!这不是飞来的一大笔财富吗,活该咱们头儿走运。”
另一个矮个子忿忿道:“你也别说,这个金大王那身本事还真不赖,要不是我们头儿亲自出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红脸大汉道:“那当然,他要是没两手,能在西北道上混到今天?”
“这老小子听说发大财啦。”
“听说……”矮个子把身子向前倾过来,一只手遮着半边嘴道:“听说咱们头儿早年就是叫这个老小子给逼出西北地面,而且在这个老小子手上吃了苦头,所以这一次咱们头儿是决心要面子来的。”
“岂止是要面子?”红脸汉子笑道:“简直是要命。”
矮个子说话似乎比较保守一点,而且并不似其他三个人那么乐观。
“话可是说回来了,”他耸着眉毛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你们看出来没有?咱们头儿,自从七里桥回来以后,可就没下过那辆马车。”
七里桥这个地名好熟,寇英杰心里一动,可就由不住聚精会神的往下面听了下去。
红脸大汉一怔道:“怎么,你是说咱们头儿受了伤?吃了那个老小子的亏?”
“我可不敢那么说,”矮个子赶快的否认,并且加以解说道:“我只是觉得,头儿脸色不对,一回来就上了车,到现在都没有下来过。”
另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瘦汉,立刻加以证实:“对了,”他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不知道你们注意没有,大小姐亲自拿着痰盂进去,出来的时候,车把式老侯看见了,痰盂里的都是血。”
“啊!”红脸汉子道:“是听有人说,谁也没有看见。不过大小姐倒是哭了!”
“妈的!还真有这种事?”黄脸大汉扬着眉毛,眼睛发直的猛摇着头,说道:“凭咱们头儿那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居然会在那个老小子手里吃了亏?这……这话,我实在不敢相信。”
“老哥呀,这话可不能说满了,”矮个子左右看了一眼,声音放小了道:“你忘了咱们头儿过去怎么关照我们的?”
“怎……么关照的?”
“头儿当年不是说过了吗,他平生有三怕,其中之一,可就是这个老骆驼。”
老骆驼三字一经入耳,邻座的寇英杰,陡地打了一个寒颤,由不住内心大大的跳了一下,他连饭也不吃了,急着一听下文。
在座的三个人,听了那个矮子的话,似乎陡然记起来,一时都呆住了。
红脸汉子点着头道:“对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咱们总坛主的确是说过这句话,可是话可得说回来,那是当年呀!”他嘿嘿一笑,又干下半碗酒,还把空碗翻过来,亮给在座每个人看,很海量的气派,“无论如何,那个老小子,这一次可是栽在我们头儿手里,这就叫一招还一招!”寇英杰坐在一边,只觉得脊椎骨里向外面直冒着冷气,他脸上的神色都变了。
他心里急欲想知道的一句话,终于有人代他问了出来。“那个老小子到底死了没有?”
问话的是一直很少答腔的那个瘦子。答话的仍然是那个矮个子:“详细情况谁也不知道,头儿独自个一个人去赴的约,连少爷小姐都没跟着。不过少爷私下传的话,说是头儿已把那个老小子给料理了,这话当然可信。”“当然……当然,”红脸汉子点着头,说道:“咱们少爷这个人,我是最清楚,平常虽是目空一切,可是,说话最实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说把那个老小子给干掉了,准没有错儿。”
“可是,尸首呢?”瘦子挑着眉毛道:“人死了总得留下尸体呀!总不能说他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吧?”
“这个……你也别慌,”红脸汉子很自信的道:“少爷已经带着人找下去了,而且大船上的鹰九爷听说也出来了!”
矮子小声道:“鹰九爷听说是为了瞧老爷子的伤来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也是老侯传出来的。”
老侯是那辆金漆座车的车把式,是以很多事他独能先知。
“老侯又是听谁说的?”
“是听小姐说的。”矮汉子斟上半碗酒自己干了。他冷冷一笑道:“无论如何咱们老板这个仇是报了,对方的地盘也夺到手了,他老人家那身本事就算受了点小伤也不要紧,咱们哥几个论功行赏,每人十两黄金落在了腰里,却是实情。”
“对了,”红脸汉子呵呵笑道:“当乐且乐,吃了饭咱们邀上老马,叫他带咱们找娘儿们去。”一提起这档子事,大家都乐了。
话题可就由方才较严肃的一面一转而变为风流的男女之事,越说越不象话,听到后来简直下流得不忍卒听。寇英杰实在听不下去,再者他忧心如焚,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焉能再坐下去?匆匆站起来会了帐,步入后面客栈。他的心似乎是破碎了般的痛苦,一双脚步也似较先前大为乏力。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于一个可敬的老人的猝逝而感到伤心、沉痛、遗憾和无比的惋惜。返回到客房里,他没精打采的坐在土炕上,心里燃烧着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恨。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并不能认定方才那四个人所说的那个“老骆驼”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郭老人,然而他隐约感觉到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了。他所以有这般感觉,是因为把“黄金”、“骆驼”以及老人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加以连串,进而联想推理的结果。有了这么许多的因素,“老骆驼”就是郭老人几乎已成事实,最后只等待着事实的呼之欲出。
土炕被烤的热烘烘的,然而他的心却似冰般的寒冷,内心更没有一点点洒脱的意识。其实郭姓老人与他交往,不过是那么的浅,似乎不应该对他有如此深的依恋情谊,然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情谊就是这么奇怪的产生了。这两天以来,每当他一静下来的时候,他总会情不自禁的想到这个人!每一次,总会在他内心留下一些兴奋,一些希望与不着边际的幻想。
长久以来,“希望”一直是支使着他生命更趋于坚强的一种原动力。现在,当他正为着他未来补织成第一个美好的希望时,却不幸这个希望刚刚开始萌芽的时候,竟然就遭到了无情的摧残打击。想到那个不幸的老人,他一时黯然神伤。
由方才那些人的闲谈对话里,他大概可以确定几点事实。一:郭老人大概有“金大王”
这样的一个绰号,他有两处盛产黄金的矿场,产量甚丰,但是,这两个矿场,目前已可能落在了他们手里。二:郭老人与金漆马车内的那个铁姓黑道魁首,早年结有怨恨,姓铁的当年曾是郭老人的手下败将,并被郭老人驱出眼前势力范围,铁姓此番前来,目的乃在洗雪前耻。三:这次赴约的结果,双方见面的地方在七里桥,金漆马车内的铁姓黑道魁首,虽然带了这么多的人,但是他却恪守着武林中的规矩,并不以多为胜,双方赴约的时候,除了双方当事人本人以外,并不曾有任何第三者在现场,似乎可以说是一场很公平的比斗。四:比斗的结果,郭老人输了,而且输得很惨。听他们的口气,很可能郭老人已经丧失了性命,而姓铁的那个黑道魁首自己却也受了伤。伤势据他们说虽然并不重,可是寇英杰私下判断,必然很严重,只是并没有性命之危。最后的一点结论是,郭老人虽然被称为是死了,然而却多谜结,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目前正在搜索之中。
把整个过程做了一番推理的思索之后,寇英杰立刻觉得兹事体大,自己应该马上有所行动。如果郭老人已经死了,那么务必要找到他的尸体,看看是否有机会为他运交故里,也算做了一件侠义之举。如果郭老人侥幸没有死,那么更应该对他伸出友谊之手,在他危弱之际,救助他脱离险境,也算是成全朋友之义。这么想着,他越发觉得应该立刻付之以行动。
他匆匆把身子收拾了一下,拉开风门,步出室外。迎面就见一个小二端着一壶茶,刚要向自己房内走来。寇英杰道:“快去把我的马牵出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小二答应一声,回头就走。
“慢着!”寇英杰唤着他道:“你知道七里桥怎么一个走法?”
店小二翻着眼皮惊异的道:“客官,你老这么晚了,还要去七里桥?”
“不错。”
“往南里走!”一面说那个店小二跳上一个台阶就着眼前悬着的一盏灯笼趾脚往外面指着,“顺着这条石板道一直走,出了南城向右拐,直走就对了。”
寇英杰点点头道:“有多远的路程?”
“啊,远了!”他说,“就算爷的马快,恐怕来回也得六七个时辰!”
“我知道了!快备马去吧!”
店小二答应着回去备马,寇英杰匆匆来到了店门口。他身子方自踱出门外,只听得蹄声得得,遂见大群马队举着火把由眼前奔驰而过,沿街两侧涌出很多闲人争看热闹,紧跟着一辆双辕二马金漆座车,远远的疾驰而来。四个轮子咕噜噜辗着石板道,加以马蹄声,真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寇英杰顿时吃了一惊,因为这辆金漆马车,正是前夜所见的那一辆,至于前次所见的那个铁姓黑道魁首,是否仍在车内,因碍于那袭深垂的车帘,却是不得而知。
一行人马车辆,行经闹市也不减速,刹那间已自门前呼啸而过,直向江边而去。
等到这辆车子去了甚久之后,才又闻蹄声得得,却见两骑白马风驰电掣的来到了近前。
骑在马上的一双少年男女,对于寇英杰来说尤其不觉得陌生,只须一眼,马上就断定,正是铁氏兄妹。那个男的身披重裘,浓眉大目,气宇轩昂,正是以弹指飞针杀人百步之外的铁孟能。那个女的,似乎有点惜容的样子,在她那张赛月欺花的漂亮脸上,多加了一袭纱帕。虽然如此,寇英杰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铁小薇”,他心里轻轻的唤叫了一声。
对方铁氏兄妹似乎紧蹑前行的金漆座车返回,马行如飞,给人的感觉简直是不及交睫,就在各人乍闻蹄声,抬头惊见的一刹那,兄妹二人已自眼前奔弛而过。由于寇英杰前次与铁小薇的一番邂逅,多少留了些好感,他也就难免对她多看了几眼。
眼睛是灵魂之窗,是给人最敏感和直觉的地方!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因素,也许是心电的感应吧,总之,就在对方马匹由店门前驰过的那一刹那,马上的铁小薇忽然妙目一瞟,四只眼睛已经接触到了一块。
铁小薇的马原已驰出了甚远,她竟然陡地猛勒缰绳,胯下白马长啸唏呖呖一声,人立前蹄打了个圈子。借着这个机会,铁小薇已把遥遥停立在店门前的寇英杰看了个清楚。
寇英杰心中方自一怔,却见铁小薇已然继续策马缀上其兄快奔而去。
尽管是那么匆匆快速的一瞬——惊鸿一瞥,而寇英杰却独独的体会出她掩遮在纱帕之内的美丽笑靥,“此时无声胜有声”,象是在说:“咦,你也来了!”或者是:“姓寇的,我看见你了!”寇英杰脸上不知怎么回事的红了一下,下意识的感觉到有些恐慌,赶快的把身子转了过去,等到他耳朵里已完全听不见蹄声,才又转过身子来,前面的人马已完全消逝无踪。现在他已完全可以断定,江边上那艘金漆座船与刚才的金漆座车是一路的,事实上金漆座车内的铁姓黑道魁首,也必然就是那艘金漆大船的主人无疑。
这批人马原般班师转还,又是什么意思?是否代表了完成任务的意思?
他们的任务又是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晚饭时听到那四个汉子所说的一切,不禁心里猝然一惊。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如其盲目的扑向七里桥,倒不如先向金漆大船上打探消息的好,因为前者纯系捕风捉影,而后者却比较实际些,可以立刻知道郭老人的遭遇与下落。
是时店小二已把他的那匹爱马黑水仙牵到了近前。冠英杰向他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再牵回去吧!”店小二看着他傻了脸,直翻着白眼儿。
就见先前在饭店里高谈阔论的四个汉子,匆匆赶出来,慌不迭的翻身上马,亦循着前行人马去处赶去。
店小二嘴里嘟嘟囔囔的埋怨着把马又牵了回去,寇英杰却独自个仍然停立在门前,他还在等着要看一个人——鹰九爷!这个名字,他还是由方才那四个人嘴里听来的,而且猜想着就是大船上下来的那个矮瘦长臂,如同猿猴模样的老人。这个人的身分他目前还不知道,但猜想必然是一个极有分量的人物,这一点只须回想他下船时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就可知道。
就寇英杰所想,这位鹰九爷的离开,必然是负有非常的任务,可能与马车内的铁姓人物有关,也可能与生死不知的郭老人有关。
现在所有的人都回来了,惟独这个鹰九爷还不曾回来,那么又意味些什么?在门口站立了很久,他又想了很多事,直到深夜了,他才悄悄的转回客房。
他的心再也难以安宁了,反复的思索着这件事,内心是愁云密布。
房间里的那盏孤灯,缓缓的摇曳着,他痴痴的看着摇动的灯芯,心里对于这一趟沙漠之行,颇是后悔。如果一开始根本就没接触到这件事,也还罢了,妙在自己与这件事以及双方的人都无所牵联,但是却造成了必欲Сhā手其间的情势。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于那郭姓的老人太过关心的缘故。
他决心要冒险到那艘金色大船去一趟,查一下金马车内那个铁姓的怪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以及郭老人的生死谜结。这个问题一时不解开,他一时也得不到安宁。
远远传来了梆子声——三更三点。
寇英杰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把灯光拨暗了,然后悄悄步出客房,只觉得迎面吹来一阵风,砭人骨髓。这阵风使得他头脑清醒了不少,随即展开轻功提纵之术,倏起倏落的翻出栈外。
这一带民房建筑得甚为低矮,墙沿也远较中原一般建筑为宽,以寇英杰轻功而论,自是游刃有余,很轻松的已经翻纵出数里许以外。由于白天他早已勘察好了地势,此行是轻车熟路,四郎城本来就不大,用不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已来到了渡口河边。
夜色里,打量着这条上都河的河水,就象是一疋白缎子那么的柔和皎洁,迤逦的拉出去,一泻千里。寇英杰站定了身子,仔细地打量着河面上,霍然看到了那艘气势磅礴的金漆大船。
这个时候,万籁俱静,尤其是附近民风淳厚,一般百姓惯于早睡,是以目光四顾,一片黑黝黝的,不见一点点灯光,惟独那艘金漆大船例外。
大船上亮着灯光,远远看去,极似一座庞大的水面排楼,金色的漆与擦磨得刺目的铜器铁器,交织成一片奇光灿烂的玄光,由是映衬在水面的倒影,也就更是多彩多姿。
寇英杰自忖着轻功不弱,如果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未尝不能登上大船,可是他觉得还是稳重一点的好。这条大船是泊在河中心的,除了大船本身抛入的一双大锚以外。最主要的还有几根缆绳和渡口岸边相连结。寇英杰几经盘算下,觉得正好借此渡身。
当下他就试图着以双手垂吊着缆绳,极为迅速的把身子向大船欺近过去。
他所以选择这种进身的方法,是因为这是大船上灯光较暗的一面,船的斜度,遮住了月光的光线,正好构成了一面阴影。
寇英杰两手交替着接换前进,却把双脚夹着绳索,活象是一条蛇般的轻巧,很快的已来到了大船边。他定下身子来,倾耳细听了听,随即双手一拉一弹,陡然把身子弹起来,活似一只夜鸟般的,己腾上了大船船身。他身子方自向舱面一缀,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的当儿,猛可里背后劲风袭项--这是很明显的有人攻击的现象。
寇英杰猝然一惊,身子倏地一个倒翦,方自看见一个黄衣汉子,施展着一口回族人惯用的月牙弯刀,向自己扑到。那口刀其时早已夹着一股凌厉的劈空之声,劈向他的面门。
刀锋入脸,其间的距离不及一寸,寇英杰即使想抽出身上的缅刀已是不及,急切之间他双手迎着刀的两侧,霍地向当中一击,“啪”的一声,已把对方这把月牙刀夹在双掌之间。
那人神色一愣,就在这刹那间,寇英杰已飞起右足,配合着他身躯旋风般的一个疾转,这一脚不偏不倚的踢中在这人左面太阳|茓上。
这一脚力量不小!直把那汉子踢得向侧面倒了下去。这么大的一个人,连带着他手里的那口刀,如果一下倒在船板上,必将发出很大的声响。寇英杰当然想到了这一点,是以就在那汉子身子方一倒下的一刹那,他身子陡地向前一欺,同时右掌突出,猛地抓向这人背后。
说是“抓”,其实也附带着“击”,只听见“砰”的一声,正好击中这汉子背后的“志堂|茓”上,这人鼻子里吭了一声,顿时闭过气去。寇英杰另一只手,迅速的把这人手上的刀接过来,另一只手紧抓这人的背后,就象提行李一样的,把他提到了一旁黑暗角落里。
虽然动作够快,却也禁不住心里通通直跳。须知道这条船上的高手如云,莫说那马车中的铁姓黑道魁首,就是那一双少年兄妹,只怕自己也远非其敌,至于是否还有别的高人,可就难以忖测了。
他站在暗角里稍微的定了定心,就便打量一下大船的形势。还算好,这面右舷,除了被自己制服的这个人以外,还不见其他守卫的人。但是,在大船左舷,以及舱前后舵等地方,似乎可以看见人影的走动。
他计算着这三面必然有人守卫,自然不必无故招惹,这条船外观已经够大,在里面看起来更是庞然大物,寇英杰活了这么大,还是生平仅见。
船高数丈,共分三层阁楼。那种建筑得十分精致的飞檐碧瓦,雕栏画角,在四周内外的灯光烘托之下,益发显得气象万千,景致如画!
河面上夜风习习,吹得画角上的几串风铃滴溜溜的转动着,发出十分悦耳的和谐声音。
寇英杰注意到第一第三两层阁楼上灯光大都熄灭,只有第二层阁楼上灯光辉煌。
灯光是由正中的大舱间里外泄出来的,大舱间的四周有一道迂回的圆圈画廊,画廊四周,垂散着如烟如雾般的大幅纱幔,和一溜十来盏六角形的琉璃吊灯。
所幸在画廊与大舱之间有重重的帷幄隔离,否则寇英杰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猝然攀登。
江面上冷风飕飕,那些纱幔被吹得浪花似的飞卷,飞铃叮叮,樯橹吱吱。夜月,晶灯,纱幔,江水……汇成一气,给人一种冷森森的凄凉感觉。
寇英杰借着这些掩护,已经来到了画廊。他身子方一站定,顿时就听见了那间大舱内有人正在说话,说话的声音不算低,只是如非细心的去听,却也不容易听得清楚。
寇英杰第一步工作是把身子伏下来,蛇形前进。等到他身子欺近到当中大舱间边上,才借着一根红漆大柱的掩饰,徐徐的站起身子。
大舱间内显然灯光很亮,但是这些强光,却是由正面敞开着的两扇空花格门内泄出的,至于其他三面,虽有落地的空花格扇,却碍于舱内垂挂着的大幅厚缎的幔帘子,而无法得窥究竟。
这时候寇英杰已可清楚的听见里面的谈话声音,似乎有男有女。寇英杰再次的把身子伏下来,紧紧的把脸贴在舱面上,这么一来,透过幔帘的下摆空隙,可就使得他窥清了大舱内的一切。
那真是惊奇的一瞬。船舱内的一切陈设摆置,非但华丽,而且雅致,称得上是琳琅满目。目光所及举凡一书一画,一瓶一架,无不名贵华丽,而又精致文雅,摆设的地方,更是恰到好处。
当然,这些并非是使寇英杰惊奇的原因,真正使得寇英杰惊奇的却是这间华丽的大舱内的几个人。包括他所见过的铁氏兄妹在内,这间大舱内一共是四个人。前此,在马车内为寇英杰所见的那中年文士也赫然在目。除了这个中年文士以外,另外还有一个年在四旬左右,身着素装,冷面如霜的女人。
铁氏兄妹在寇英杰来说,已见过数面,倒是那个文士装束的铁先生与这个冷面如霜的女人,是他所要观察的对象。前此在马车上,得见这个黑道魁首时,不过是惊鸿一瞥,只大约的看了一个轮廓,未得细看,这时才算看了一个仔细。只见这个人年岁约在四十与五十之间,穿着一袭蓝色缎子的长衣,白面,长眉,大耳,细目,下巴上留着一络黑色短须,看上去确实相当的儒雅。
这人头戴着一顶十分舒适,外表亦极其随便,式样却甚美观的便帽,在帽子前面正中,镶着一块闪烁着蓝光的宝石结。这块蓝色宝石结子,和他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一个戒指色泽如一,对称得很调和,这些映衬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益增富贵与华丽。记得前次寇英杰看见他在马车上的一瞬,给他的印象是神情并茂,风度翩翩,然而这时看上去,他似乎已失去了内蕴的那种风采。
说得干脆一点,现在的他,看上去很脆弱,很疲倦,白皙的面颊上丝毫不着笑容,倒是有三分的病容。只见他整个身子,松弛的斜向椅背上,如非背后垫着一个绣枕,这种松弛的神态将更为显著。
这时只见他探着右手一只袖子,露出一只白皙的手腕搁在椅子上,正在接受那个素装妇人一种特殊手法的推拿按摩。
至于那个素装妇人,当然也在寇英杰注意之列。那妇人梳着高雅的叠螺发型,宽宽的额头,柳眉,微呈三角菱形的一双眸子,挺直的鼻梁,下面是薄薄的两片嘴唇。也许她也同于那个铁姓黑道魁首一样,她的实际年龄绝对不止这个岁数,只是看上去她只有三十七八,顶多四十的年岁。
这个年岁的妇人,虽已属中年,却仍有一种远非少女所及的成熟风韵。
举凡一颦一笑,或是深情的一瞥,都能给予人一种很深刻的领受。如果再具有相当姿色的话,还是相当有魅力的。眼前这个妇人,老实说,是具有这般姿色的。只可惜,她那张素脸上,却显不出丝毫笑容,好象是陈列在蜡人馆的一尊蜡像,虽美丽,却陷于死板,但是,却并非做作,那是她天生具有的一种神态,也是别人所想不透而无法模效的。
总之,当你看见了她之后,再去看那个铁姓奇人,你会觉得他们两个人很相配,岂止是相配,简直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至于他们两个人是否真具有夫妻的关系,寇英杰却难以忖测。
寇英杰似乎一眼已可断定,那个蓝衫铁姓奇人正是那双少年男女的父亲,这是由他们外貌上看出相似之处,但是同样的再以之来审视那个叠螺发式的女人,寇英杰却难以窥出他们之间有任何相同之处。
大舱间里悬吊着三盏光度极强的六角晶灯,另外在铁姓奇人身侧,左右各竖立着一盏高架的站灯,饱浸松脂的灯芯,燃耀着青碧的火焰,光度原已甚强,再衬着那个雕刻着空花的水晶罩子,远看过去,极为酷似一双光芒四射的明珠。
那个妇人左手捉住蓝衫人右手的衣袖,分出一双纤纤手指,上下来回的在蓝衫人腕上经脉处移动着。寇英杰忽然发觉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他看见每当那妇人双指由上向下移动的时候,就在那蓝衫人的右手腕脉处,现出来两道黑色的经脉,而在妇人二指移开之后,又恢复如常。随着那妇人的手指,那两道黑色的经脉时隐时现,确实显得很怪异!
至此,那姓铁的蓝衫人鼻子里才开始发出了低沉的呻吟之声。他象是忍受着一种极度的痛苦,这些可由他紧紧蹙着而不开展的一双眉头上看出。如此数十下之后,蓝衫人收回了右手,又换上左手。那妇人一如前状的照样摆制着。寇英杰注意到这妇人处理这种工作极为轻松。
渐渐的在她脸颊额面上,隐隐的已沁出了汗珠。
铁氏兄妹也都相继离座,站立在蓝衫人身边,面现关怀的注视着。
蓝衫人忽然“哼”了一声,点头道:“好了,你先歇一会儿吧!”女人微微颔了一下头,退后几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一面抬起手,用袖子轻抹着面上汗珠。
铁小薇道:“爸,我来试试看!”说着就想动手,可是蓝衫人却摇头阻止住她的动作。
铁小薇道:“这种手法我也会,让我试试看吧!”
蓝衫人冷冷一笑道:“你以为这是好玩的么!我知道你的内功已有些成就,只是这种‘霹雳指’功如果运施不当,非但对我无功,反过来却对你本人有害!”
铁小薇噘了一下嘴,眼睛向着那淡装妇人看了一眼,不大乐意的道:“她沈亮君都可以,我难道就不行?”
蓝衫人怒道:“无理!你怎么比得你沈娘姨?不知深浅的丫头!”
铁小薇吃父亲骂了一句,就不再吭声了。只是由她脸上表情看起来,显得很不服气的样子。
寇英杰这才知道那个中年妇人姓沈,听蓝衫人口气似乎对她十分推重,武功可能不弱,而且她的身分,也多少透露出来了一些,既被称为“娘姨”,很可能是蓝衫人身边的一个偏房。
姓沈的妇人听他们父女一番对白,脸上丝毫不着表情,好象根本与她无关的一副模样。
蓝衫人看着儿子铁孟能道:“鹰先生回来没有?”
铁孟能道:“还没有,他回来一定会来见您老人家的。”
蓝衫人微微点了点头,轻吁一声道:“郭白云莫非真的还没有死?不,这是不可能的!”
寇英杰心中顿时一动,暗忖着他说郭白云,可能就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姓郭的老人,不禁更为聚精会神的往下聆听。
蓝衫人细细的思索着道:“他被我的‘乾元问心掌’打中左肋,临去时又为我的‘弹指飞针’伤中后脑,这两者只中其一,按说已绝无活命之理,何况一齐命中。”冷笑了一声,他十分自信的笑了一下:“所以,我判断他在半个时辰之内,一定会命丧黄泉,这应该是毫无疑问!”
“我看不一定!”说话的人,是那个姓沈的娘姨。正因为她一直都不曾开口说话,是以她的话也就格外显得有分量。
室内铁氏父子女三人的目光,一齐都看向她。
蓝衫人略似奇怪的道:“为什么?”
沈娘姨道:“总坛主所说固然不错,但是那只是对付一般人适用,对于那个姓郭的老骆驼却不尽然!”
蓝衫人没有说话,可是眼神里却有询问的意思。
姓沈的妇人说话口音,颇似吴侬软语,却又混杂着北方的官话在里面,很有点苏式京音,听起来别具音韵之感。这时只见她淡淡的道:“总坛主请想,这个人既然能以‘无极音波功’震伤总座你的六神中枢,他本人必然已练成了护体罡气。”
蓝衫人先是一怔,随即表示同意的点了一下头。
沈娘姨又道:“妾身虽然未曾亲眼看见总坛主与他对手的现场情景,但是据总坛主事后所说的情形看来,这个人竟然在总座一双‘铁琵琶’手打中左肋时,身子并没有倒下去,甚至于当场并没有吐血!”
蓝衫人道:“不错,是这个样子!”
沈娘姨道:“因此,妾身猜测这个姓郭的,他身上必然练有‘红蟒’或是‘金鱼’这一类的极上内功!”
蓝衫人缓缓点了一下头,含有赞许的眼光视向她,微微点头道:“亮君,难得你这么细心,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你说这两种内功,武林已经失传很久了,一般人绝不可能练成,只是郭白云这个老儿,却应该是例外……很有可能!”
这时一旁的少年铁孟能却怀疑的道:“郭白云如果真有这种功力,那么你老人家的‘乾元问心掌’岂能伤他?”
蓝衫人道:“你说的也不错,不过为父打他这一掌时,掌力之内已预先聚积了五行真气,郭老儿可能事先没有防到有此一着,才会吃了暗亏!”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你们都不是外人!”蓝衫人面色黯然的道,“郭白云实在是我平生第一大敌,我之所以能取胜他,实在也带有几分侥幸,要是各凭功夫,真打实斗,我是否还能够胜得过他,可就难以测知了!”
寇英杰听到这里,内心起了一阵说不出的伤感,深深的为着那个不幸的老人感觉到委屈。缅怀着那个骑在驼峰上的老人,禁不住忧情万状。他到底是生还是死?这是寇英杰急于想知道的一件事,偏偏对方却不甚了了,实在使得他很气馁。
这时那个叫铁孟能的少年,问他父亲道:“既然姓郭的有这身功夫,你老人家又何以能断定他必死无疑?”
蓝衫人微微一笑,看了儿子一眼:“我刚才不是说过么!那是因为我掌力之内聚有五行真气,就算郭白云练有你沈娘姨所说的‘红蟒’功,也阻拦不住我的太虚混元之气,以此断定,姓郭的必死无疑!”顿了一下,他又道:“更何况他脑后尚且中了我的弹指飞针,郭白云虽擅闭气之功却无能闭血,神针逆血而行,一入心脏,焉能会有活命之理?”说到这里,他把身子向后靠一下,两只手交Сhā着搁在胸前,肯定而安心的一种神态:“所以,我敢肯定的说,他是死定了。”
铁小薇岔口道:“爸爸,既然这样,我们又何必非要找到他的尸体不可?”
蓝衫人微微一笑,欲言又止的道:“当然是有原因的。”
“是什么原因?爸爸。”
“是……”蓝衫人含着笑摇摇头,不予说明。
铁小薇奇怪的道:“是关于郭白云的金矿的事——?”
铁盂能道:“怎么会。郭白云两个矿场的产权证明已亲手交给爸爸!”
说到这里,转向蓝衫人道:“是不是?”
蓝衫人点点头道:“这是我们在交手之前,事先约好的,我如败在他的手下,就交出西北所有矿业权力,如果他败了,也应该将西河二厂的全部采金权力,双手奉上。后来,他失败了!”
铁小薇道:“那么他是不是真的把西河二厂的产权证明交给了你老人家?”
“当然交出来了,郭白云久负盛名,是当代第一奇侠,岂能言而无信?”说到这里,仰天狂笑一声,眸子里豪气四溢。他又道:“从今以后,整个西北,兼及热察地面都是我们‘宇内十二令’的势力范围了!有了郭老头这两处盛产黄金的矿区,更不愁我们庞大用度支出。不出三年,我们将可问鼎中原,独霸天下!”这番话说得当真是豪情万丈,也使得那个叫铁孟能的少年眉飞色舞,满脸飞金!
铁小薇似乎并不象她哥哥那般兴奋,女孩子家心地也较仁慈,也许是她早已素仰那个盖世奇侠郭白云的一切,是以总觉得父亲这样做过于不义,起码对于象郭白云这个人,应该多少留些情面。但她知道父亲的个性,有些话是难以听进的,其实就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失之于任性,她一直都在强力支持着父亲的霸业,所不同的只是比父亲多了几分真知和仁慈罢了。使她不了解的是郭白云既为父亲所认定必死之身,又何必非找寻到他的尸体不可?这里面莫非还有什么隐秘?
窗外的寇英杰与她抱持着同样的怀疑。正当他还要继续听下去的时候,眼前的环境已不许可。面对着的铁氏夫妻子女四人,须知武功皆是天下极流人物,寇英杰之所以迟迟未能被他们发觉的原因,是因为风声与风铃声的混淆。然而,即使这样,却仍然为那个座上的蓝衫人所发觉,只见他神色微微一变,紧接着那个叫沈亮君的妇人立刻也发觉了。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寇英杰移换了一下伏在地下的姿态,发出了些微声音所使然。
蓝衫人倏地偏过头来,冷峻的目光,方自向幔外一看,沈亮君又发出了一声清叱。
沈亮君原来是坐在蓝衫人右侧,面向帏幔,这个妇人好敏锐的听觉能力,就在她随着蓝衫人的眸子惊看的一瞬,已查觉得那幅深绛色的幔子微微颤动了一下,是以随之发出了一声清叱,同时她的一只右手,已隔空向着幔帘击了出去。紧接着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电闪星驰般的向着帘外投出。随着沈亮君隔空劈击而出的手势,只听见“哧”的一声脆响,那袭绛色的帏幔就象被刀剑所劈中一般,猝然由当中分为两片。也就在这一刹那,那妇人的身躯,已闪向舱外。
寇英杰总算得机于先,就在蓝衫人目光方一注视的当儿,他已警觉到了不妥,根本就没有等到沈亮君身子扑出来,就先已倒纵而出。
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再也顾不了身形的败露,是以他身子方一落向大船舱面,首先已为站在船首的一名黄衣汉子所发现。
这名黄衣汉子一声不哼,足下一点,已把身子扑上来,掌中刀闪出了一片寒光,直向寇英杰头顶上劈来。寇英杰当然不会把一名站更人看在眼中,苦的是他此刻急欲逃身的当儿,偏偏对方却来惹厌,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心存忠厚。那人刀势甫下,寇英杰身形一晃,找着刀势的偏锋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同时间,寇英杰已劈出一掌。双方距离太近,那个黄衣人再想闪避已是不及,只听见“碰”的一声,已为寇英杰掌力击中前胸,他身躯远远摔出去丈许以外,然后沉重的撞在了大船桅杆之上,当场昏死了过去。
寇英杰一掌得手,刚刚想腾身跃上左舷,意图脱逃,却只见面前人影一闪,象是一阵风,一片云,沈亮君已来到了他身前。寇英杰身躯向前一欺,两只手用“双撞掌”的手法,霍地向外推出。他满打算在自己凌厉的掌力之下,对方这个妇人一时必难当受,只要她身子闪开一些,自己也就可以乘机脱逃,哪里想得到这个妇人根本就没有闪躲的意思,只见她一双素手微微作势向外一迎,寇英杰顿时就觉出一股绝大的劲风迎面击了过来,自己所发出的掌力根本就难撄其锋。两股掌力甫一交接之下,寇英杰只觉得自己掌力象是击在了一面有弹力的墙面上一般,整个身子霍地向外弹了出去。
寇英杰乍然一惊,总算他上来就不敢轻视对方,再者他本人武功到底也是不弱,这时借着沈亮君的掌力,他身躯霍地在地面上一个倒折,已经窜了起来。
大船上此刹那间,似乎起了一阵骚动。
就在寇英杰身子方自跃起的当儿,一条人影由船楼回廊间猛袭了过来。
寇英杰方自看出来人颇似铁小薇,后者已带着一声娇叱声,扑到了他的背后,玉掌陡然递出,直向寇英杰肩头上搭下来。名家身手毕竟不凡,她的手掌还没有挨着他的肩上,先有一股透体生寒的力道直向着寇英杰肩上逼来。寇英杰惊惶中已见那个叫沈亮君的妇人正向自己正面扑来,而铁小薇在背后的打法,也是绝不留情。与他迎战的虽是两个女人,可是却是他平生所仅见的女中魁首,使得他丝毫也不敢宽心大意。情急之中,他施了一招“风中黄叶”的身法,在一个疾转的快速势子里,把身子转了过来。可是铁小薇的这一手法,却是出奇的迥异奥妙,只见她那只递出的纤纤玉手一沉乍扬,美妙得象是一只打波的燕子一般,寇英杰只觉得肩上一阵子痛,已被对方扣了个结实。她尖尖的五指,似乎在一经触及对方肩上的同时,已穿破了寇英杰肩上衣服直刺肌肤。随着她的一声娇叱道:“去!”玉手一翻,寇英杰偌大的身躯,竟然又被摔了出去。
二楼船舱内那个蓝衫人,仍然是气势从容的坐在椅子上,铁孟能扶栏旁观,很有点不屑出手的感觉。
沈亮君原是打算独自擒下来人的,只是因为铁小薇的猝然Сhā手,为了保持她的风度,也很有点退守旁观的意思,是以出手并不激烈。
寇英杰这一跤被摔得很重,以使他体会出这个铁小薇的功力惊人,内心真个又惊又愧,生恐再次受辱,当下足尖配合着十指,用力的在舱面上一点,“哧”的一声平窜而起,直向船尾射身而出。
身边听到铁小薇银铃般的一串笑声,寇英杰身子尚未落下,只觉得当空头上“呼”的一股劲风掠过,等到他足方站定,铁小薇显然又较他先了一步。双方脸对脸的打了个照面,铁小薇这才看清面前人,不禁霍地呆了一下:“是你——?”话声中,充满了惊诧,她原想出手的招式,也因为猝然发觉到来人是谁而犹豫着不发。反之,寇英杰求去心切,再加以两番失手受辱,心里早已包藏着无比怒火,忿怒中大吼一声,施展出一向甚少施展的“铁琵琶手”功力。在他的想象里,铁小薇的功力无疑比自己高出许多,是以才重手法相击,意图全力脱逃,哪里想到对方竟因为乍然发觉到是寇英杰时,已无意再出手为敌,如此一松一紧,就使寇英杰得手以逞。
铁小薇惊叫了一声,再想闪身已是不及。就在她旋转的势子里,寇英杰的手面,已经挥打在她左肩下方背肋之间。
由于寇英杰的力道很足,铁小薇虽然武功深湛,但却失之于一时疏于防守,“碰”的一声,随着铁小薇的一声惊叫,娇驱已被击得摔了出去。这种情形,显然出乎在场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沈亮君首先闪身拦挡住铁小薇倒下的身子,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叱,左手骈二指,意图凌空向寇英杰身上点去。
铁小薇惊叫一声道:“不要!”她忽然拉住了沈亮君的手,闻者显然怔了一下,那只待出的字势,也就垂了下来。是时楼舱上的铁孟能也腾身而下,另有四五个黄衣汉子,自四面扑上来。这么多的人,都因为看见铁小薇的失手,而出手向寇英杰拦劫,可是却慢了一步。
寇英杰在铁小薇被击中身躯摔出的同时,已抢出一步,奋不顾身的向着船外腾身掠出。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身子已沉入河水之中,等到铁孟能与五名黄衣汉子赶向船边向外探望时,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但只见水面上泛起了轩然巨波,灯火照耀里,河面上跳跃着万千金蛇,哪里再有寇英杰的踪影?
铁孟能再回头看时,只见妹妹铁小薇在沈亮君扶持之下,花容失色,娇躯微微的颤抖着。
“你怎么了?”
“还……好。”铁小薇张目把身子站直了,回头向沈亮君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沈娘姨!”众目睽睽里,她若无其事的向后舱步入。
她一直走进属于自己的那间舱房里,关上门,才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水花一翻,寇英杰由河面上探出头来。还算好,早年幸亏习过游泳,否则的话,后果将会如何,可就难以想知了。
偎着河岸回过头向着那艘金漆大船看了一眼,只见大船两舷站满了人,十数道孔明灯光,贴着水面四下扫射着,寇英杰早已在灯光的射程以外,为了谨慎起见,他再次潜水,泅出六七丈外,才放心的翻身上岸。
人在水里还不觉得十分的冷,等到上了岸,吃寒风一吹,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寒颤,冷得牙关打战。他站在暗角里,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用力扭干,然后再穿上,觉得这里实在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是返回客栈为妙。
好在夜已经深了,市街上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可以放心大胆的走,倒是他深恐被大船上人踩了踪迹,宁可穿房越脊的好。
这附近路途方向,幸亏日间来回走了一趟,已有了认识,四郎城本来就是一个小镇,纵横也不过才四条路,所以用不了多久时间,已返回到九里香客栈。
这个罪可真不好受,若非是一阵子运施轻功快赶之下,使得他身上生了些暖意,要不然受罪更大。
可以想见,是一副何等狼狈的模样——全身上下,周身湿透,满头长发清汤挂面般的贴在头上,脸上由于两次被摔,还擦破了几块皮,这种样子,幸亏是在黑夜里没人看见,要是在白天,众目睽睽之下,可真是丢人现眼!
寇英杰翻过了两层墙院,已悄悄的来到了他所居住的那间客房外。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只觉得房间里黑黝黝的,禁不住心里微微一愕。记得出来时,他明明把灯光拨暗了,却是不曾熄灭,何以这时竟会全熄?外面虽然黑,还有月亮,房间里没有灯,可就伸手不见五指,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小心翼翼的摸到了桌前,摸着灯和火熠子,不知是心里作祟,还是一种错觉,耳朵里却听见一种咿咿的声音,象是房子里卧着一头狗,还是一只猫什么的。来回晃了好几次,才把火熠子亮着了。火光一亮,他首先借着亮光回身查看。不看尚可,一看之下,只吓得他三魂出窍,七魄升天,手一抖,差一点把火熠子掉在地上。原来就在他回身一窥之下,陡然发觉到土炕上,直直的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横躺在土炕上,两只腿笔直的伸着,却把半袭长衣下摆翻上来,盖住了头脸,是以乍然看上去,只能看见这个人半个身子。尤其令人吃惊的是,那撩起的半截长衣下摆之上,沾满了斑斑血渍。
此时此刻,乍然看见这般一副形象,就算你有天大的胆子,也禁不住毛发悚然。
寇英杰“啊”了一声,由不住后退了一步,“谁?”他大声叫道:“是什么人?”那人似乎才猝然由梦中警觉,身子忽然动了一下。
寇英杰又是一惊,火熠子交到左手,右手向腰间一探,铮然声中,且把那口如意软刀撤到手中。有了这口刀,使得他胆力大增,足下一点,已扑向榻前。仗着胆,他再次怒声道:
“你是什么人?快说话!”一面说,一面却以掌中刀向着对方遮盖在脸上的那袭长衣挑去。
那个人显然是在伤痛之中,然而一个精湛造诣的武功高手,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对于加身的兵刃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容许白刃加身。是以,就在寇英杰的刀尖方自触及那人遮面的衣边时,那人倏地起身,有了出乎意外的反应。只听见“刷”的一声,就在那人霍然翻起的衣浪里,寇英杰只觉得掌中刀大震了一下,握把之处有力的一转,掌中刀再也把持不住,呼啸着有如闹空银蛇般的脱手飞出,“笃”的一声,刀尖深深的钉进木梁之内,柔软的刀身唏哩哩颤瑟出满室寒光。
寇英杰“啊”的惊呼一声,点身而退。是时,床上人已坐起来。
他手里闪灿的火光,映照着那个人的脸庞。
曾几何时,他那一张熟悉的脸,已经不再是那般的红润了,自惨惨,黄焦焦,憔悴得怕人。
“郭,郭老先生。啊!怎么竟会是你?”一刹那,他由极度的惊吓转为极度的惊讶。当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睡在自己炕上的这个人,竟会是郭老人——郭白云。
那绺垂在他下巴的山羊胡须,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只是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昔日的风采。他的面颊固然已不再红润如昔,其实就连那双昔日看来亮若星辰的眸子,也已黯然失色,脸上的皱纹也加多了。总之,他们彼此不过才三天不见,而此刻寇英杰打量着这位心目中钦敬的老人,却发觉到他一下子就象长了十年似的那般苍老。雪白的胡须上,也因为渗染了血的颜色,而刺目惊心。
他身上兀自穿着那鹅黄|色的宽大长衣,看来似乎更肥大了。腰上仍然系着丝绦,垂着核桃般大小明珠的那根丝绦,已经足可证明老人的身分了。
不知怎么回事,寇英杰只觉得眼睛一酸,热泪夺眶而出。他蓦地扑过来,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老人一只手臂:“郭老前辈,你这是怎么……了?你……你……”
郭老人在猝然发觉面前人是寇英杰时,那双眼睛象是忽然明亮了许多,唇角上挂起一丝欣慰韵笑容:“寇小兄弟……果然是你,你到底是回来了……”
“老前辈,你伤得很重么?”说时他匆匆点亮了灯,把火熠子熄灭,灯端近了。
郭老人缓缓的躺下身子来:“真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冒昧,不请自入。”
“不要紧,”寇英杰关心的道:“你老人家的伤要紧。不要……我……我这就去找大夫去!”
郭老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说道:“用不着……”他那双黯然失色,却不失灵的瞳子,含有奇怪的表情,在寇英杰脸上转着:“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也受伤了?”
“啊——没有!”寇英杰这才忽然想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当下匆匆脱下了身上的湿衣裳,找了一套干衣服,背着身子换好,把头上的水,胡乱擦了一下。在他作这些凌乱的琐事时,郭老人慈祥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他。
他脸上含蓄着一抹笑容,那种神态,就象是一个父亲打量着他顽皮儿子一般模样。
寇英杰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略事处理了一下,又回到了老人面前坐下来。
郭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刚才跟谁动过手了!是吧?”
寇英杰点点头道:“是的!”
“是谁?”
“是……”寇英杰想了一想,道:“上都河来了一条金漆大船,”郭老人神色一变。
寇英杰接下去道:“我是跟船上的人动的手!”
郭老人嘴皮蠕动了一下道:“你是说,你跟铁海棠动了手?啊!不会……”
寇英杰一怔道:“铁海棠是谁?不过,跟我打的人也姓铁,铁小薇!”
老人一怔道:“你知道她的名字?她就是铁海棠的女儿,你怎么会……”他眸子里一刹那间炫闪着无比的疑惑。
寇英杰叹息一声道:“老前辈,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我因为无意间由他们嘴里听见了你老人家不幸的消息,所以非常担心,想去探听一下究竟,却浚有想到会惊动他们,幸亏我精干水性,要不然恐怕……”
郭老人睁大了眸子道:“你可曾看见了铁家的人?”
寇英杰点点头。
郭老人接着又问道:“你也看见了铁海棠?”
寇英杰点点头道:“如果说铁小薇的父亲就是铁海棠,那么我确实看见他了!”
郭老人急切的问道:“他穿着什么衣服?长的是什么样子?”
“穿的是蓝衣服!”寇英杰想着道:“样子象一个读书的老文生!”
“这就不错了!”郭老人更急切的问道:“他可曾受伤了?”
“好象受伤了!”
“伤得很重?”
“这个……”
“还能不能说话?”
“能!”寇英杰道:“谈笑自如!”
郭老人顿时脸上现出了一片失望之色,缓缓的垂下头来。在说这些话时,他一直不停的喘息着,似乎努力的振作精神,一旦气馁垂下头来时,顿时显得十分的衰弱。
寇英杰奇怪的道:“你老人家问这些干什么?”
郭老人抬起头来苦笑着道:“这么说起来,我并没有伤他很重,他的武功想不到精进如此!”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闭目不言。
寇英杰关心的问道:“你老人家是否受了伤?”
郭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
“伤得很重?”
“嗯。”
“那……”寇英杰站起来道:“我这就找个郎中去!”
不经意又为老人一只手抓住了膀子。寇英杰挣扎了一下,竟然未能脱开,郭老人虽在重伤病弱之中,手指上的力道,亦足惊人。
“用不着费这个事了……”郭老人苦笑着道:“我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大夫!”
“啊!那你老人家就快开个方子吧,我这就去给你老人家抓药去!”
郭老人的反应并不热烈,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枯涩的笑容,用手指指一下椅子,他嚅嚅的道:“你先坐下来,这件事先不要急。”
寇英杰一愕道:“不要急?你老人家伤得这么重,还不急!”
“就是因为伤得太重了,才不要急。”郭老人喘息了一下道:“你看不出来么?寇小友,我已经不行了!”
寇英杰顿时一惊,脸上神色一变。
郭老人苦笑道:“你坐下来,有许多话我要告诉你,你要仔细的听着。”
“可是,老前辈……”
“不要Сhā嘴,坐下。”他手指着椅子道:“坐下来!”
寇英杰真不忍拂他的心意,无可奈何的坐了下来。
郭老人脸上才弥上了一片笑容。忽然他憔悴的脸上涌起了一片红潮,掩着口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寇英杰站起来轻轻的在他背上抚摩着,郭老人一阵剧咳直似把五脏六腑都要咳了出来,老半天之后,他才止了下来,只是喘得更厉害了。他一只手轻按着自己左肋部位,那张憔悴的脸时红又白,很短的时间已经转变了好几次颜色。
“郭老前辈……你老人家这是何苦?……为什么不……”郭老人不等他的话说完,连连的摆着手,不让他再说下去。甚久之后,他才又微弱的道:“我有很重要的话要交待你……
寇贤侄,我这么称呼你是不见外。”
“老前辈,我知道。”
“好!好……”郭老人脸上带出了一片笑容,频频点头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所要我的人,现在证明我没有错,你甚至于是我足以信托的一个人!”
寇英杰发觉老人很独霸,他说话的时候,根本不容别人Сhā嘴,他说完了,也不许你多说,所以尽管心里虽是对他关切万分,却也无法表达。
郭老人生恐寇英杰再打岔,是以喘息了几声,赶快的又接下去道:“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快一点……寇贤侄,你听清楚!”
寇英杰眸子里交织着无限同情,隐隐闪动着泪光。他点了点头,不再打岔。
“我姓郭,叫郭白云!”郭老人说道:“郭子仪的郭,蓝天白云的白云!”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其实这个名字他早已知道了。
郭老人苦笑着道:“贤侄,你以前可听过?”
寇英杰摇摇头,表示歉然的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的见识很浅,一向也很少在江湖里走动。”
“我相信,”郭老人喘息了几声,手指向桌上的茶具,寇英杰顿时会意,赶忙为他斟上一碗茶。茶已经冷了,可是郭老人却接过来匆匆饮了下去。
喝下了这碗冷茶,他才接下去道:“……其实即使你时常在江湖上走动,你也不容易听到我的名字,除了那些武林中很有身分,很有成就的人物,否则是很少人知道我的!”
寇英杰道:“这么说你老人家也是武林中人了?”
郭老人摇摇头:“我并不这么想……可是你这么问我,我也不否认……你听着,”他喘了几声,作势要坐起来,寇英杰忙把他扶正了,把被子厚厚的垫在他身子后面。郭老人点了点头,觉得好多了。他于是道:“在这里人家都叫我老骆驼,当我是一个纯粹的生意人,在锡林河两岸,所有盛产黄金的地方,都是我的,所以那个地方的人叫我金大王!”
寇英杰不再打岔,忽然他觉得老人家要交待自己的话很重要,也许他的生命真的活不多久了,是以才会在一息尚存之时,交待这些。想到这里,寇英杰心里浮现出一片伤感,也就格外留神倾听。
郭老人接着又道:“但是,我的家并不住在这里,我住在很远的地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注意的看向寇英杰道:“你要记好了,我的家在皋兰。”
寇英杰站起来道:“你老人家等一下,我去找一支笔记下来!”
郭老人摇头道:“不用记,你记在脑子里就好了。并且你要答应我,这个地址,绝不许泄露给任何一个人知道!”
寇英杰道:“你老放心吧!”
郭老人道:“不是我过于小心,如果这个地方一旦为我的仇家铁海棠所知,那么一切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糟,而我所以只告诉你一个人,当然是有原因的!”
寇英杰内心充满了惊惧,因为听老人这种口气,简直就象他随时都将会死掉的样子,而他把这些告诉自己,又是为什么?
郭老人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接下去道:“皋兰兴隆山郊,你可记住了,到了那里,你只须问一声‘白马山庄’,谁都会知道……我……就是白马山庄的庄主!寇贤侄,你可记住了?”
寇英杰照着他说的,重复了一遍,一字不漏。
郭老人十分赞许的点着头道:“你的记忆力很好……看起来,我是找对人了!”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了一些笑容,原来是很温和的表情,只是衬托着他脸上的无限痛苦,看起来倍觉凄凉!
“寇贤侄!”郭老人喘息着道:“我本来的意思,是还要观察你一些时候,你知道我郭家绝技,在武林中足可独步天下,我是不轻易传给外人的……”
“不!”寇英杰苦笑着道:“原来你老人家有这个打算!不瞒你老说,自从那天我见识过你老人家那身杰出的武功之后,心里也动过这个念头,确实想拜你老人家为师,只是,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我忽然打消了这个心了!”
“那又为什么?”郭老人眼睛睁得极大。
寇英杰道:“我也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纯粹发自内心的诚挚,说道,“现在,我唯一所想做的,是让你老人家活下去。”
郭白云怔了一下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活不久了!”
寇英杰道:“可是……”才说到这里,郭白云的一只白手,已经又搭在了他的腕子上:
“孩子,没有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很凄凉,也很倔强。
“你听着!”郭白云把身子坐正了一下,冷冷的道:“我所以不惜千里来到这里找到你,并不是来向你求救的,也不是来听你的意见的。你记住,我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从现在起,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重要,希望你不要打岔,自然你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那时上天已经注定了你和我之间的关系!”
寇英杰一时张嘴结舌,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不要以为那是偶然的事,”郭白云那么凄凉的笑着,眸子里的光华,果然象是含蓄着深切的意思,直直的注视着寇英杰。“你是我选中的!”他十分肯定的道:“我所选中的人,绝不会错,最起码是不会背叛我的,寇贤侄……在我尚还没有把我们郭氏不传的十一字真诀传授你以前,你先应该接受我的祝贺……”
“祝……贺?”
“不错!”郭老人冷笑了一声道:“怎么,你莫非认为不值得么?”
“不……”寇英杰窘迫的道:“我真不知道你老人家说些什么!老前辈,我……我实在告诉你吧!在你老人家如此伤势垂危之际,我实在是已经乱了方寸,你老人家如果渴望着想把你们郭家的不传之秘传授给我,那实在是不智得很……我真的没有心情。”
郭老人一双眸子睁得极大,在他听完寇英杰所说的这番话后,前额上忽然沁出了一层汗珠,脸色刹那间也变为惨白。
寇英杰一惊道:“老前辈你怎么了?”
“不,”郭老人用力的摇了一下头:“你不会是这种人,要真是这样,我就看错了你了。现在你听着!”他的一只手用力的抓着寇英杰道:“我刚才告诉你我家住在哪里?”
寇英杰怔了一下,不假思索的道:“住在皋兰兴隆山郊白马山庄!”
“对了!”郭老人脸上弥上了笑容,道:“这证明你仍然能够保持住冷静,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寇英杰才知道他用心在此,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几乎没有勇气,也实在是不忍心去拒绝对方老人的愿望了。“好吧!”寇英杰把身子坐正了道:“我答应你老人家,接受你郭家的不传绝技,只是你老人家却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寇英杰道:“在你传授过十一字真诀之后,一定要医治一下你身上的伤!”
郭白云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傻孩子,如果你认为我自己想死,那可就错了,这个世界对我这个人,值得依恋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现在废话少说,我们就开始吧!”说到这里,他缓缓的伸出一只手来:“抵住它!”
寇英杰怔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来。两掌相贴之下,寇英杰顿时觉出心头一震,眼前自有一番空明境界。
老人喟然道:“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此内三合也。”
老人语气甚为低沉温和,而寇英杰听在耳中,却有如大吕黄钟一般的响亮,妙在智由心生,随着老人的话锋自然而然的达到借对方所要求的内三合境界。顿时,由他两掌之内,传出了一股温和舒泰之气,全身上下说不出的一种舒适感觉。
郭老人双目微合,却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披闪詹搓歉,粘随拘拿扳,软棚搂摧掩,撮堕续挤摊。寇贤侄,你要一字一字省记在心!”顿了一下,他又将以上诸句念了一遍,随即解说道:“三尖相照,上照鼻尖,中照手尖,下照足尖,能顾元气,不绝不滞,妙会其熟,牢牢心记!”
寇英杰方自把对方所说牢记在心,却意外觉出透过老人掌心所传出的两股力道,竟然配合老人所说言中之意,导引着自己体内元气,随同老人所说之言,自行穿过体内各处,使得言行符合一致。如此一来,自是加深无比印象。寇英杰陡然识出老人用心之良苦,大生感激,由是体会出此精湛武术心法之难能可贵,一时福至心灵,乃能尽情领会吸收。
郭老人按其所说导引寇英杰功行一回,由于寇英杰之心领神会,竟然顺利通行无阻。
一气畅行之后,郭老人睁开眸子,十分欣慰的道:“想不到你质秉如此之好。”他长叹了一声,又道:“我由二十七岁出道江湖,即得郭氏不传之秘,此后数十年无日无刻不在存心想物色一个能够传我绝技的弟子,可惜数十年事与愿违,乃至蹉跎以至今日……现在总算遇见了你!”
寇英杰一怔道:“前辈莫非门下未曾收有弟子?”
郭白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现今这两个弟子,并不能如我之意!”
顿了一下,他十分感慨的道:“若论你这两个师兄,质秉并不比你差,只是心性和你相较,可就差远了……”冷冷一笑,他咬了一下牙齿,道:“我生平最恨恶的就是心性狡诈,喜欢卖弄聪明的人。但是茫茫人海,要想找一个心性聪明,质地俱佳,而又忠厚老实的人,可就太难了。”郭老人脸上带出了一片伤感,呐呐的道:“这也就是我直到临老垂死之前,尚还要找寻一个传人的原因。你那两个师兄,虽然已得我生平绝学,但是却非是我足以信任之人,有几样功夫,是不能传授给他们的。倒是我那可爱的女儿,”一提起他女儿来,郭老人那张蜡黄|色的脸上,情不自禁的带出了一片和蔼的笑容,似乎只有他这个女儿才能是十全十美的。
寇英杰心里忽然一动,想到了在沙地里拾到的那个晶瓶美人。
他正待以此询问,郭老人却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有些话,我们等一会再谈!”
寇英杰点头称了一声:“是!”
郭老人道:“由于时间的短暂,我只能择要以本门心法要诀相告,至于实际的运用,却要靠你的旁敲侧击和心领神会了。这个工作看似容易,其实不易。不过,我却对你寄以信心!”说到这里,他吐了一口气道:“老子曰‘专气致柔,能婴儿’,这就是我郭门的武术菁华!”顿了顿又道:“寇贤侄,你要切记,有了这个柔字的体验与认识之后,才能登入我武术的堂奥!”顿了一下,他又引辟道:“柔能克刚,舌以柔存,齿以坚折,技击更是如此,物之生机勃发者,莫不如此,反之则死!”
接下去,他坐正了身子,十分庄严的道:“本乎此,我现在就传授你十一字心诀,你目下只须暗记,我另有东西送给你,参合习用,不出五年,天下无敌矣!”在说这些话时,他语音颤抖,但神情极其兴奋。
寇英杰亦打起精神来。老人手指杯盏道:“水!”昏黯的灯光下,只见他面色浮现出一片红光,显得神采奕奕,只是一双嘴唇,却是现出枯干的裂痕,寇英杰颇晓医理,看到这里心中一惊,得悉不是好兆头。
郭老人接过了茶盏,呷了一口,忽然他眉尖一耸,道:“有人来了!”
寇英杰下意识的即想挥掌熄灯,可是却为郭老人一把拉住:“不要紧!”郭老人脸上十分泰然的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现在觉得很好,没有人能不利你我,不用怕!”
寇英杰对于自己的惊惶失措,反倒觉得很惭愧,当下应了声:“是!”
郭白云道:“来人必是宇内十二令人物,除了铁海棠以外,别人皆可不惧!而铁海棠已为我‘无相音波功’伤了六神中枢,就算他武功再强,也不是数日之内所可复元,因此判断,绝不是他本人来此!敌人当前,越要镇定,不可张惶!”
寇英杰对于老人在重伤之余,尚有如此镇定能力十分折服。
就在这工夫,他耳朵里已听出了门外传来了一阵子凌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显示出来人似非少数,隔着银红窗纸,犹可见灯火光华频频闪烁。
即听得一人口音逼迫着道:“说,在哪一间房子里!”
“大爷……就是这一间!”说话的人显然是客栈内的一个小二。
紧接着一个苍老口音的人关照说:“不要难为他,放他走!”一阵脚步声,显示小二已脱离现场。
那个苍老口音的人遂又道:“这屋子还亮着灯,人大概还在里面,刘亮,叫门!”叫刘亮的人大声应着,即行来到了门前,用力的叩了两下门。
寇英杰霍地站起来,就要去拔悬在屋梁上的那口如意软刀,床上的郭白云却摇了摇头,意思要他稍安勿动。
那人嘴里喝叱着道:“相好的,有好朋友来看你了!”话声出口,足下一用力,只听得“咔喳”一声爆响,房门顿时被大力踹开,火光一亮,已有两个人率先扑入房内。
寇英杰就在房门破开的一刹那,已自纵跃起,把Сhā在横梁上的那口如意软刀取到了手中,却见夺门而入的,是一双黄衣大汉,正是金漆座船内那般打扮模样之人。
两个黄衣大汉,似乎不曾想到房内的寇英杰与郭白云如此好整以暇,见状都不禁怔了一下。当然他们两个并非主要人物,身方扑入,即行向左右闪开一旁。
就在这一双黄衣人身子方自向两下一分的当儿,当前人影一闪,一个身着蓝衣的矮小老人,已然当门而立。来人拱背勾首,双手过膝,生就着一双三角眼,一对招风耳,正是寇英杰前此在上都河边所见,由金漆大船下来的那个老人——鹰九爷。
三
鹰九爷这个名字,还是寇英杰事后听人说起,由来人这番神态气度,以及前些时所见他离船时的排场上看来,这个鹰九爷显然是具有相当声望的一个人物。
床上的郭老人似乎也微微一愕,只是长久以来,他得自武林中万分敬仰,早已养成他自视极高的身分和气度,这种身分和气度,使得任何武林中人,都对他望之生敬,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一面。是以,此刻,就在鹰九爷乍一看到他这个人时,郭老人所显现出的仍是一片泰然,泱泱大度!
鹰九爷似是吃惊不小,神色微微一变,情不自禁地抱拳称了一声:“郭先生!”
郭老人冷森的一笑道:“鹰千里,你是来找老夫么?”
来人又是一呆,似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苦笑了一下,向后面退了几步。
郭白云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声道:“我与贵上约会之事,已告一段落,西河两岸产金权利,已拱手相让,鹰朋友你午夜相扰,又为了什么?”
姓鹰的老人干咳了一声,道:“郭先生不要误会,鹰某乃是奉了敝上之命,前来诚邀先生至大船一叙,因不敢确定先生就在这间房内,唐突之处,尚请海涵!”
郭白云摇摇头道:“胜负乃兵家常事,贵上虽然出奇制胜,但是赢得并不光荣,我与他新仇旧恨,无甚可谈,鹰朋友既然看见了我,可以返回复命了!”
鹰千里嘻嘻一笑,一双眸子不停的在郭白云身上转着,显然已经注意到老人身上的大片血渍:从而断定出郭老人受伤不轻,他的神态,就不如先前那般拘谨了。
“郭先生!”鹰千里懒散的抱了一拳,脸上带出十分油滑的神态道:“鹰某是奉命行事,再说敝上是一番好意,你老人家似不应过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郭白云倏地站起身来,只见他脸上红光大盛,显然是气愤到极点。只见他伸出一只瘦手,指向面前的鹰千里,强掩怒火道:“鹰千里,你莫不是以为老夫身负掌伤,就可以由你任意摆布么?”
鹰千里拱了一下身子,道:“鹰某不敢,鹰某只是奉命行事,请你老行个方便!”
郭白云赫然一笑道:“行个方便,说得好,看来那铁海棠分明是惧我不死,要你来送我的终!”
鹰千里一声奸笑,抱拳说道:“白骨何须埋荒冢,人生无处不可终。郭老先生,你老人家既然明白这道理,鹰某就着实的不虚此行了!”
这几句话毫无遮掩,狰狞毕露,实在已把他的来意和盘托出,听在寇英杰耳中,禁不住使得他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战。他下意识的紧了一下掌中刀,身子向郭白云面前靠近了一步,以备必要时出手相护。
郭白云所表现的竟是出乎意外的镇定。听了鹰千里的话,他脸色微微一变,那双含蓄着灼灼神光眸子,直向鹰千里逼视过来:“鹰朋友,你自信有这个能耐么?”
“那要靠你老人家成全了!”鹰千里这句话说得十分嚣张,他在说这句话时,徐徐探出那只鹰爪般的右手,右手上抓着的一双虎眼石子,唏哩哗啦不停的在手心里搓着。
这么嚣张的形态,以往在郭白云面前,他是无论如何不敢的。然而此刻,他显然是认定了对方已不堪一击,胜券在握,不觉趾高气扬,放浪形骸。
郭白云看在眼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转向寇英杰道:“贤侄,你稍安勿躁,随我出去!”
寇英杰巴不得离开现场,当下答应了一声,一抖掌中刀,举步外出。
不意他足下方一移动,那个叫鹰千里的老人已横身阻在面前,同时那一双黄衣大汉,也左右两方同时把身横了过来。鹰千里一声怪笑道:“郭老先生,你这是何苦?眼前千里内外,总令主一令千喏,你老人家自信逃得开么?”
郭白云冷笑道:“鹰千里你多虑了,郭某人这双眸子还没有闭上以前,就不信有什么人能够阻我任意来去!”说到这里,他探手向寇英杰一伸,道:“刀来!”
寇英杰怔了一下,双手把刀送上。
郭白云接刀在手,微一振腕,已把一口软刀抖了个笔直,站在正前面的鹰千里以及那双黄衣大汉,顿时就觉出一股冷森森的刀气,向自己的身上袭了过来。
这是一种必然的现象,除非你出手相搏,你就必须要退开一旁,否则在对方刀气笼罩之下,对方只一出手,不死必伤。
鹰千里当然称得上是一个“强者”,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更知道厉害,才更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就在对方刀气方一袭体的同时,足下微点,已然向客房门外退出。
同时间,他关照身边的一双黄衣汉子道:“退!”
却是慢了一步!
郭白云似乎是有意要借着眼前这双黄衣汉子立下刀威。
其实他的刀气一经吐出,设非是功力高强之人,一般人很难脱身。
那两个黄衣汉子,方自觉出身上一冷,已是不妙,待到闻声思退时,早已吃对方那股无形的刀力吸了个紧。
郭老人这种“以气施刀”的手法,真可谓妙绝今古,其厉害之处在于“刀随气转”,那是“意到气到”,“气到刀及”,眼前刀光猝然闪得一闪,匹练般的刀光,就象是一双猝然展开双翅的燕子一般,分别向左右劈了出去。
不过是一发即收,那双黄衣大汉相继发出了一声惨叫,分别向左右倒了下去。每人前额正中俱都留下了一处显著的刀痕,刀势极重。足足深入了两三寸深浅,差一点把一颗头颅劈成两半。
黄衣人发出了凄厉的一声吼叫,由房间里猝然扑出,摔倒在院子里,他手里的一个孤灯笼就手摔落在地,呼呼有声的燃烧了起来。
在此同时,持刀的郭白云已同寇英杰翩然的莅临门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郭白云举手之间,已使得一双黄衣大汉相继毕命,明眼人如鹰千里者,哪能不识得厉害?然而这可就应上了那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鹰千里那双浓眉猝然向两下里一分,暴叱了一声道:“好!”这老头儿身子原来就够矮小的,这时猝然曲起来,看上去几乎同于小儿一般,随着他的喝叱之声,猝然腾身而起,疾如鹰隼一般直向郭白云头上落下去。
“起如飞鹰,落似天星!”这个姓鹰的端的是身上有真功力绝不同于一般泛泛之辈。就在他身子猝然向下一落的当儿,寇英杰才霍然惊觉到,这个鹰千里一双手腕之下,竟然分别套有一个银色的手套。
那是一双巧具匠心,百练柔钢所编织的奇形手套,长及手腕,通体上下银光灿然,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在手套的五指尖端,滋生着远比鹰鹫更为锐利的五根长指甲,分别弯出去有三四寸长短,以之攻取敌人要害,称得上凌厉威猛,别出心裁。
鹰千里落下的身子,正好迎上了郭白云所挥出的那一刀,只听见“当”的一声脆响,随着郭白云所翻出的刀势,鹰千里的身子猝然间又腾了起来,活象一头灵猿般的翻了出去。
显然,鹰千里这上来一扑,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而郭白云那等凌厉的刀势,竟然也没有伤着了他,双方似乎谁也没有占到了上风。
郭白云决定要打胜这一仗,否则一切将不堪设想。他足下向前迈进一步,掌中刀第三度挥出,只是看上去却并不疾快威猛,刀势看上去极为缓慢,徐徐落下,缓缓递出。
然而如果你就此推断这一刀无甚威力,可就大谬不然,随着他递出的刀势,只见自那口刀的尖端,倏地暴长出匹练般的一蓬刀光。这蓬刀光一经发出,活似一匹缎子的迤逦自如,又似一道怒卷的飞瀑,又没头盖脸般的直向着鹰千里身上飞卷了过去。
鹰千里矮小的身子,顿时向后一连后退了三四步,直到他退出在第五步上,才算拿桩站稳了脚步。
刹那间,那蓬刀光直向他正面袭过来,但是却有碍于鹰千里体内所逼运而出的内功潜力,一时停滞不前。
在寇英杰看上去,简直难以解释,他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动手过招,简直称得上怪异绝伦!然而他立刻也就明白了,这两个人正是彼此以浸淫多年的内元功力在相搏斗,这种功力的相搏,外表看似不若一般传统的打杀那般凌厉猛烈,然而事实上却百倍过之,个中之微妙惊险,非当事人不足以体会其万一。
双方站立的距离不足一丈,郭白云出刀万钧。鹰千里却是挺身以迎,双方表情肃然,面上沉着,寇英杰满怀紧张的期待着胜负的一分,双方这种无形内功的抗衡,不可能相持很久。果然,就在寇英杰心怀期盼的一刹那,郭白云忽然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声。他手上的那口刀,在向外作势一振之后,霍地收了回来,站立丈外的鹰千里足下一个跄踉。
他身子确是够灵活的,就在他身子略一失闪的同时,足下用力,有如穿檐的燕子一般,已然纵上了对面的屋檐之上。夜色里,看不甚清他伤在哪里,只是他必然是负伤了。只见他脸色极为狰狞可怖,由紧咬着的牙关里,发出了冷涩的一声低笑:“郭老头!你且慢猖狂,姓鹰的饶不了你的!”说完了这句话,他身子不再停留,向下一煞腰,“嚓”的一声,再次穿墙而出,紧接着一路纵跃如飞而去。
郭老人保持着直立的身子,直到鹰千里身子去远之后,才晃动了一下,顿时发出了一阵猝咳之声。
寇英杰大吃一惊,忙上前扶住他,道:“你老人家怎么了?”
郭白云脸上现出了一片苦笑,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又恢复了苍白,接着他又发出了几声剧咳。“这里不能停留,”他边咳边道:“我们马上离开!”
寇英杰道:“老前辈,你受伤了?”
“凭他也配!”郭白云双手拄着刀道:“只可惜我的内伤严重,刚才那一手‘涛鹰拍岸’只发出了昔日五成的功力,否则……”他低头又咳了几声,才接道:“要不然……姓鹰的万难在我刀口下逃得活命!”说到这里他摇了一下头,却又叹息道:“话虽如此,这个人竟能力挡我的无形刀气,都是十分不易了。铁海棠手下有此能人,无怪乎要称雄一时了!”
寇英杰见他说这几句话时,一双眸子显得十分疲惫的样子,不时的闭拢又睁开来,生怕他体力不支,忙自用力搀扶,不意他手臂一触及对方身上,才觉出郭老人全身上下,俱为汗水所透。
郭老人确实已无余力,就在寇英杰横臂搀扶时,他已不由自主的把身体倚靠了过去。
寇英杰一惊道:“我背着你老人家吧!”
郭老人点了一下头,表示答应。
寇英杰即刻脱下长衣,揉成一长条,把对方十字兜结的系背在背后,试了试觉不甚碍事。
郭老人冷哼了一声,道:“贤侄,你的马呢?”
一言惊醒梦中人,寇英杰答应了一声,即刻向后院奔进,这所九里香客栈,虽然看上去无甚异状,其实大不尽然。寇英杰方自奔出这片院落,迎面即见一名黄衣汉子持刀立在一盏高灯下。
那汉子乍见寇英杰背着郭老人来到,捏口打了一声急哨,身子向前一塌,已扑迎上来。
寇英杰这时只想着能够救得背后的郭老人脱离现场,可就不顾得手下轻重。
近面而来的汉子,手上持着一口雁翎刀,二话不说,迎头一刀直向寇英杰脸上劈下来。
寇英杰向左一闪,飞右腿,直向那汉子心窝上踢了过去,那汉子方自向后一缩,寇英杰身子已旋风般的逼近,掌中刀反手投刺而出,“哧”一声,深入进那汉子右肋之内,刀拔血喷。那人痛呼了一声,身子斜着踉跄倒下。
这一手刀法,寇英杰是运智取胜,其实飞足不过是个虚招,用以掩饰下面的一刀,想不到果然生效。
背后的郭白云看到这里,由衷的发出了一声赞叹。
也就在这刹那间,眼前人影交错,一连扑来三条人影——三个同着黄|色衣衫的汉子。
寇英杰咬了一下牙,一紧掌中刀,正要迎上去,背后的郭老人却冷声道:“不理他们,到马房找你的马……走为上策!”
寇英杰应了声:“是!”他忖思着老人如此关照,必有道理,当下一压掌中刀,足下加快,直扑通向马房的那条秘道。
三个黄衣汉子自一现身,就摆出了一副待搏的样子,想不到对方竟然不战而退,自是不肯善罢干休。这些人其实每人皆有相当身手。在“宇内十二令”总坛之内,门下弟子共分为三类,以衣着色泽而分。蓝色为一等高手,但数量极微,仅有八人;其次为黄|色,总数为七十二人;再次为灰色,人数一百零八人。这些弟子,训练间均为总坛主铁海棠定下功课,由鹰千里负责亲手调教,平日功课督促训练极严,经考试通过之后,才得各领职司,分派总坛主任用。
这一次随同总令主出巡,共有十六名弟子,多为黄衣弟子,其任务为负责总令主出行之护卫工作。其中游击手只得八人,听凭鹰千里任意调遣应用。想不到今夜遇见了罕见的敌人高手,一上来就损失了三人,剩下五人分散各处,原警戒任务,因听到死者同伴所发求救哨音而赶来汇集,才致与寇英杰遭遇。
此时所来三人,各名丁七、王大立、江平,在第二类弟子之中,身手皆为佼佼者,其中丁七为小队领班,身手最是突出。这人是矮身材,施展一对判官笔,擅以打|茓手法,伤人要害,在同僚中有“辣手金刚”之称,平日极得总令主与鹰千里所器重,素日得“宇内十二令”盛名所庇护,养成唯我独尊,目空一切个性,哪里甘心吃这个大亏?这时乍见寇英杰不战而退,丁七首先咆哮一声,道:“相好的,留下命来!”双足顿处,直向寇英杰背后袭到,掌中双笔,照着郭老人背上就扎。
这一来,他可是自找倒霉!郭老人尽管是伤重不支,可是以他那身神出鬼没的武功造诣,又岂是丁七这类人物所能欺凌?就在丁七的一对判官笔眼看已将扎在他背心上的一刹那,郭白云倏地掉过头来。
人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常常有意想不到奇招制胜,按说郭白云此刻伤重待死,行动更属不便,几乎已失去了还手能力,在丁七的双笔之下,实难出重手反击,妙在这一出奇制敌的杀手,是“噗”地喷出了一口血沫。
丁七如果涉世较深,就应该知道这种“碧血箭”的厉害,这种混合本体元气,咬破舌尖喷出的“血箭”,如非到了万不得已,施功人是绝不轻易施出,然而果真不惜消耗本身真元施出之后,其武力却是锐不可当,即使你有横练的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只怕也难以抵挡。
两者相隔既近,“辣手金刚”丁七即使再想躲避,已是不及,顿时被这一口血箭,喷了个满脸都是,只听他惨叫一声,身子仰后就倒,当场被这一口血箭贯穿脑骨,死于非命。
这番景象,直把另外的二人王大立与江平吓得呆在了当场,寇英杰乃得从容脱身。
他背着郭白云来到马棚,方自找到了那匹黑水仙,二黄衣汉子王大立与江平,已双双自身后追到。
就在他拉马出槽的一刹那,王大立陡然腾身而进,猛力挥刀向着这匹黑水仙马身上砍下来。
黑水仙唏哩哩嘶叫一声,人立前蹄,闪开了他的刀身,整个马槽引起了一阵子骚动,众马齐鸣声中,寇英杰已经拉马闯出了马棚。王大立一招失手之下,身子一翻,左手突出,只听得“喳”的一声,发出了一支袖箭“花蛇弩”。
寇英杰因甚久没有听见背后的郭白云出声说话,心念着他必已伤重不支,自是越快脱离眼前为佳,偏偏身后这两个黄衣卫士紧追不舍,甚是惹厌。
这支暗器“花蛇弩”飞临眼前的一刹那,寇英杰已腾身上马,借着马棚内悬挂着的一盏破纸灯笼,他反臂递刀,“咔喳”一声,将这支暗器劈落刀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刀劈暗器的一刹那,另一名黄衣卫士江平,霍然由斜刺里跃身而出。
他的身势不谓不快,可是寇英杰的出手更快。早在寇英杰奔向马槽的途中,就已悄悄将一口薄刃的柳叶匕首,藏于袖内,此时正好用上。江平身子方自纵起一半,寇英杰已待机挥出左手,这口柳叶刀“哧”的发出了一股子尖风。
空中的江平起得快落得更快,一线刀光闪得一闪,这口柳叶刀已深深扎人江平前胸之内。江平嘴里“啊”了一声,腾起空中的身子,陡然向下一个疾滚,坠落于马槽之内。在众马嘶鸣声中,寇英杰已打马狂奔而出。这一阵子忘命般的疾奔,也不知跑出了几百十里路,眼前已不见房舍人烟,空气是出奇的清新,但冷冽砭骨。东方天地交接处的那道分界线,泛出了一片蒙蒙的鱼肚白色,天交子午,已有了一些明意。眼前是一片参差不齐占地广阔的石林,风吹过时,迂回出阵阵轻啸。附近有一道溪水,溪水岸边衍生着一望无际的青草,是一块理想的放牧草地。
寇英杰扣住了马缰,打量着眼前这片地势,耳朵里才听见背后的一声长长叹息。象是方自由梦中苏醒过来一般,郭老人微弱的道:“这地方很好……下来吧!”寇英杰应了一声,翻身下马,解下了衣扣,把郭白云松下地来,后者膝下一软,差一点坐倒在地,却为寇英杰一把托住。一线曙光映照着郭老人脸上,在那张满布皱纹的瘦削面颊上此刻泛射出一种灰白的颜色,那是一种近似于死人的颜色。寇英杰叹了一声:“老前辈……”只觉得眸子一阵发酸,差一点淌下泪来。
郭白云注视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不要难受!我能够支持到现在,实在已是侥天之幸,你不觉得这是奇迹么?”说时,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一时为之展开了不少。轻轻的在寇英杰肩上拍了一下,他抖擞着精神道:“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把那十一字真诀传授给你。来,你扶着我,找一个背风的地方,我们坐下来!”
寇英杰泪眼模糊的道:“你老人家莫非一点都不为你的生死打算?”
郭白云仰起头来,下颔上的那绺子山羊胡须,被风吹得扬起来:“寇贤侄,你好象还不能体会出我对你的苦心……”说着他又发出了一阵子咳声。
寇英杰已搀着他,在一处背风的石块后面坐了下来,郭白云咳了一阵之后,微微闭着眸子,频频喘息着,道:“生死、境遇、缘分……太奇妙了,太奇妙了!”忽然,他双眸大开,前胸剧烈的起伏了一下。他的脸在这一时,涨得通红,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把身子撑了起来,象是作了一场内里的生死之战,虽不过是短短的瞬息之间,在他前额上已现出了一层汗珠。
之后,他更为萎弱的身子依向石面,含蓄的目神里,闪烁着一种对于人生通达的哲理,似乎他一直在盼望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能够多了解些什么,能由他这里多获得一些什么似的。
“寇贤侄,你好好记住了:两手握固,闭目曰冥,这个冥字,为十一字真诀之首。”
寇英杰哽咽着点了一下头。
郭白云接着又道:“舌抵上腭……一意谓调!”顿了一下,他继续又说道:“神游水府,环臂为擦,心注尾闾,摇肩为耸……辉运两目,频频称咽!澄神摩腹,曲脊是攀……”
以下,他陆续的道出了这罕为人知的十一字真诀,最后至“无我无人,心如止水”之“止”
为止,合计为冥、调、擦、耸、咽、攀、凝、托、搅、充、止,共为十一字。
道出这十一个字后,郭白云象是完成了一件极大的心愿,他频频喘息着,要寇英杰由头至尾背诵了一遍,改正了二三字后,才满意的含笑点头。
这时东方泛出了微曦,成群的水鸟在附近水草地里鼓翅为戏,又将是一天的开始。
郭白云祥和的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道:“你得知了我郭氏门中不传之秘十一字真诀以后,已是我郭白云嫡传的弟子。”
寇英杰哽咽着唤了一声,“师父!”将要跪地行礼,郭白云抓住了他,制止他下跪的身子。这一瞬间,他的脸色极为严肃:“有几句话,我必须要嘱咐你,你要切记!”
寇英杰痛心的点头道:“师父关照!”
郭白云道:“我所传授你的这十一字口诀,你切记不可对任何人走口泄露!”
寇英杰点头答应。
郭白云道:“包括我那两个弟子,甚至于我女儿……彩绫你也万万不可透露,你可记得?”
寇英杰愣了一下,心中不胜诧异,只是老人既如此关照,必有其原因,当时肯定的点头答应。郭白云缓缓的抬起一条腿来,他的行动一如他心情一般的沉重,这条腿似有一万斤那般的重。寇英杰忙伸手托住。郭白云徐徐的道:“英杰,你道为师这身武功,如何?”寇英杰顿了一下道:“天下无双!”郭白云凄惨的笑了一下,慨然道:“昔日,我一直也是这么认为,可是这一次遇见了铁海棠……”咳了两声,他频频苦笑道:“才知道他的武功并不在我之下。虽然这一次他胜我,有取巧的成分在里面,可是,他之能胜我,使我伤重至死,这毕竟不是偶然……他年岁还较我为轻,如假以时日,必将举世无匹!我死之后,他必然更将趾高气扬,普天之下,只怕甚难再找到敌手了!”
寇英杰一呆道:“师父是说,再也没有一人能是这铁海棠的对手么?”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郭白云冷笑了一下,道:“除了一个人。”
“是谁?”
“你!”郭白云的目光,直直的逼视着他。
寇英杰在他目光里禁不住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慌。他张大了眼睛,惶然道:“我?”
郭白云微微点了一下头:“只要你熟记并且贯通我所传授你的十一字口诀,然后再进而研习这卷东西……”说到这里时,他用力的翘了一下他那只右腿:“打开……来。”他手指着小腿道:“把裤腿撕开。”
寇英杰呆了一呆,依言把那只紧扎着的裤脚解开来。
郭白云踢足道:“撕开。”
寇英杰双手一分,“嘶”的一声,撕开了裤脚,顿时他发觉到老人那只右腿上,紧紧的缠着一卷东西,那是一卷白色的绫子,经过特意裱制之后的绫绢,紧紧裹缠在他的小腿上。
看到了这卷东西,郭白云脸上顿时罩起了一片笑容。他弯过身子来,用抖颤的一双手,把缠裹在小腿上的那卷绫子解开,足足有五尺长短,等到全数解开,他已喘成一片。他把身子靠回到石头上:“你打开来看看吧……”
寇英杰对于这个垂死老人每一个加惠于他的动作,都由衷的感觉出极度的不忍,为了不忍拂他的心意,他小心的由老人手里,接过了这卷绫子,并且徐徐的打开来。
绫卷舒展开来,出乎寇英杰意外的,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卷精工绘制的图画,图中所绘,并非是想象中的运功图谱,更不是刀剑技击的对手招式,而是一卷鱼行大川,维妙维肖的图画——金鲤行波图。一百条金色鲤鱼,游行于惊涛骇浪之间,阳光自侧面投射过来,水面泛出点点鳞光,众鲤腾波各尽曲折活泼为能事,的确是一卷罕见的工笔之作。
郭白云在目睹着这卷图画时,眸子里荡漾出一种激动,一种欣慰,却又似有无比的遗憾。
“英杰,我要听听,你对这卷图画的意见?”
“我?”
“你说说看,你觉出这卷画里,所显示的是些什么?”
“是。”寇英杰嘴里答应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这卷绢画。“我国河川钟秀,唯黄河以产鲤著称,以眼前这卷图画来说,水质是金,莫非画的是黄河么?”
“然。”郭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眸子。
寇英杰道:“阳光斜度看来,已尽黄昏时分,当在申、酉之后!”
郭老人忽然眼睛大睁,无限惊讶的凝看着他,“说下去!”寇英杰道:“时当申酉,以太野真经时刻论中提示,这个时刻当属阴泰交接,定者思动,动者思静之时……”郭老人长叹一声,频频点头:“是其人,当有斯论也!”老人的眼神里,显现出无比的祥和与欣慰,那双含蓄着无穷渴望的眼睛里,一时滚动着泪珠,那是一种相见恨晚的惆怅与遗憾。
“你……”他喘息着道:“你果然是我……要找寻的那个人……你再说下去。”寇英杰眸子再转向画面,打量甚久。刹那间,他感觉到那百条金鲤,固然是各尽腾欢泼剌为能事,而最特殊的一点,就是百条鲤鱼的姿态,竟然没有雷同之处。这一突然的发现,使得他大生趣味,由不住移近了目光,细细的观察下去。
寇英杰全心全意的在观察着这卷金鲤行波图,郭老人却全心全意的观察着寇英杰。他不胜渴望的道:“你发现了什么?”
寇英杰道:“一百条鲤鱼各有姿态!”
郭老人喘息着笑道:“水呢?”
“水?”寇英杰点头道:“啊!水是逆流。”
“对了。”郭白云眼巴巴的看着他道:“除了这些,你还能看出些什么?”
寇英杰又注视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郭老人点头道:“这已经很难得了,把画绢收起来!”
寇英杰依言把画卷卷好,交到老人手上。
老人接过来,微微一笑,却又转手把这卷图画交给了寇英杰。
“师……父?”
“这个你好好收着,”老人无限凄凉的道:“你我谊在师徒,这是我在临终之前,所仅仅能赠送你的两样东西之一。”
寇英杰怔了一下,内心有说不出的沉痛,却未曾意识到老人所谓的两样东西,除了这卷“金鲤行波图”以外,另外所指是什么?提到这“两样东西”,郭老人脸上荡漾出一种异样的神采。“孩子,”他抖颤着把身子坐正了,“我把我生平最喜爱的两样东西给了你,你,你不……”说着发出了一阵浊咳。
寇英杰搀扶着他依向石面,老人忽然握住了他一只手,寇英杰也体会出他这只手掌火热滚烫,下意识里觉出了不妙。
郭白云凄凉的笑道:“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也许我的时候差不多了……”
“不!”寇英杰只觉得喉头一阵哽咽,热泪夺眶而出。
郭老人大口的向里面吸着气,道:“我还有一些话要交待你,你要仔细听……着……”
“是。师父!”
“这卷金鲤行波图……乃是武林中一件至宝,绝非是一件寻常之物。知道它的人不多,但是凡是知道它的人,无不倾其心力冀图占为己有。铁海棠之所以在重伤我之后……还要找到我,目的就是在此!”寇英杰正想说话,郭老人以手势阻止,他接下去道:“这不是一套普通的武功,也不是任何人所都能参透的功夫,图中所示的一百条金鲤,暗含着一套罕世的武功。孩子,你知道这套武功的名字么?”
寇英杰摇了一下头,表示不知。
郭老人脸上带出了一种异样的激动,“‘鱼龙百变’。英杰,那是五百年前,金龙老人所独创的百招神功,妙绝今古天下的百招神功……”
“鱼……龙百变?”寇英杰不胜骇异,这套武功的名称实在太奇异了。
“不错,鱼龙百变。你应该听过‘鲤鱼跳龙门’这句话吧!”
“我听过!”
“那么,这张‘鱼龙百变图’,正是脱胎于金鲤化龙时的各种姿态,旷绝今古天下的奇异姿态。”说到这里,他微闭目光,发出了一声叹息,徐徐的道:“当初金龙老人作此图时,以奇异的智慧,注入笔锋,画中百鲤,固是维妙维肖,各有姿态,然而,如非具有慧心智力之人,却是万万难以猜透其中暗含的招术,可惜!可惜……”他一连说了两声可惜,脸上布满了遗憾。
“英杰,也许你不相信,这卷‘金鲤行彼图’在我手里已有二十年之久。然而,被我参透出其中奥妙,还不足一月的时间……”郭老人说到这里,真是不胜遗憾,那张脸现出了无比的凄苦与“时不我予”。
“如果早悟出半年就好了……”他断断续续的说:“如果我早半年……能悟解这卷图画中的奥妙,最少,也能习会一些图中身法,那么,也就不至于吃铁海某的亏,落得万劫不复的今日下场……”
寇英杰听到这里,心情几乎也同老人一般的沉痛,他深深的垂着头,一言不发了。
郭老人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之后,忽然展开眉头:“这件事不再去谈了,你只须记住,这卷图画,你千万不可示于任何人,即使是静中自我参习,也须格外留意,否则在你功力未曾参透之前,必将广树强敌而罹致了杀身之祸!”
寇英杰点了点头。
郭白云喘息着道:“你把它缠在腿上……这样较安全!”
寇英杰依言照做,按说他得到了如此旷世奇珍,理当喜悦才是,可是他心里却因为缅怀老人的将去而感伤,竟然没有一些可喜的神采。
郭白云又把身子撑了起来,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必然是有重要的话说。寇英杰忙扶着他坐正了身子。郭老人面泛喜色的道:“我刚才说有两样东西送给你……英杰,你可知道,这第二样东西是什么……”寇英杰苦笑摇了摇头,对于郭老人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他由衷的钦佩,但是对于他这种不尽人事而坐以待毙的行为,却又不敢苟同。
郭白云似乎对于这第二件东西,远比第一件东西更为重视,他的脸上刹那间显露出一种光辉与慈祥。他显得很紧张,很慎重的样子:“第二样东西,其实不是个东西,是……一个人!”
寇英杰突然一惊。
“是我最心爱的一个人。”郭白云道:“她是我女儿彩绫,我把她也送给你!”
“这……”寇英杰顿时为之一愕,这个赠品太突然,太离奇,一时还来不及在脑子里转过来。
郭白云苦笑着道:“只可惜,我把她的一个水晶雕像遗失了……否则你就可以看见她的样子,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寇英杰实在也难以保持沉默,他原来早就想到要在一见郭老人面时,就把上次在沙地里所拾的晶瓶美人璧还给对方,只是想不到见面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竟然使得他无暇念及,这时郭白云一提,他才忽然想起来:“师父,你老人家所说的,莫非就是这个?”寇英杰探手入颈内,把那只一直悬挂在身上的水晶瓶取了下来,双手送还。
郭白云接过一怔道:“你……你是哪里来的?”
寇英杰据实以告。
郭白云脸上现出了一种狂喜之色,他把这只晶瓶仔细的凑在眼前观赏了一下,紧紧的握在手心里:“不错……就是它……这是我当年亲手雕刻涂色设计的。”他眼睛里聚满了泪水,那双抖颤的手似乎连把持这只小小晶瓶的力道也没有,晶光四射的瓶身,拖曳着银色的链身透过他白瘦的十指,交织成一片凄惨的意味:“英杰……你来看,她就是我女儿彩绫……小绫子……”
“师父……我看过了。”寇英杰语音哽咽着垂下头来。
郭白云道:“你……不喜欢?”
“不,不!”寇英杰忙抬起头来。
“那么你喜欢?”
“我……”寇英杰一时为之瞠然。
郭白云嘶哑的笑了一声,道:“这也许真是所谓的缘分……这只晶瓶想不到竟然会被你所拾到,太巧了,太巧了!”他直直的注视着寇英杰,又接着道,“英杰,你可知道这只晶瓶包含着一些什么隐秘?”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吧。”郭老人喘息着说道:“这只晶瓶,其实也就是我女儿彩绫的一件聘物。当初,我曾经对她说过:‘这只晶瓶子在谁的手里,那个人,也就是我所选中的女婿……’“”这……“寇英杰无限惶恐的道:“师父!我只怕配不上。”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不要推辞了……这是我的决定。也算是对你唯一的要求。来,收下来……”
“师父……”寇英杰由老人手里,接过了这只小小的水晶瓶,心情却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郭老人频频点着头:“她是一匹松了缰的野马……任性,骄傲……但是却纯真善良。”
说到这里,他一连又呛咳了几声,呛出了一口血痰。
寇英杰大吃一惊道:“血?”郭白云却象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道:“你对她要有耐性,就象……就象你对那匹爱马黑水仙一样。但是你要记住万事都可将就忍耐,却是千万不能失去一个大丈夫应有的人格与尊严。否则你是驾驭不了她的……”忽然,他象是气力不济,那张苍白的面颊上,起了一阵痉挛,眼睛也象是忽然间睁大了许多,整个的眼珠却向上面翻转了过来。“我……死之后……死之后……我……”象是咽喉里突然塞着了一样什么东西似的,他虽然用了全身之力,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吐出。他的两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攀抓了寇英杰的胳膊:“记住,我……死了之后,千万……千万……”蓦地,寇英杰感觉出他的两只手上,忽然失去了力道,就在他乍然一惊的当儿,郭白云的身子已向斜面倒了下去。
寇英杰急唤了一声师父,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却发觉到老人鼻下垂出了两根小指粗细的玉筋,人已经变得僵硬了。
“老天!”寇英杰抖颤的叫了一声,仿佛当头上响了一声霹雳,顿时呆在当场。
郭老人的尸体是侧弯曲的姿态,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扳直了。
心里象压了块铅一般的沉重,象冰封了般的寒冷,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面对着面前恩师的这具尸体发着呆,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想得太多了却又象是一无所思。在一片混沌麻木的感觉里,慢慢的找到了他原有的理智,恢复了冷静。他想老人临死之前所说的那几句话:
“我死之后,千万……千万……”到底是“千万”为何?的确是很令人费解难以想象的一件事。
“千万把我运回去?”还是“千万不要把我运回去?”还是另外有别的意思?
现在他所知道的一些是老人家居皋兰兴隆山郊的白马山庄,身后仅有一女——郭彩绫,还有两个弟子。老人对他这个女儿,特别的疼爱,也许是过分疼爱的缘故,所以养成了他女儿的任性,是以才深深的希望着有一个人能够代替他来对这个骄宠任性的女儿加以管教,拘束,而这个人最好是他的女婿。这个任务,无异的已经落在了寇英杰的身上。至于郭白云门下的两个弟子,虽然老人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可是却已流露出深为不满的意思,是以他才没有把本门的武功精髓传授给他们。这一切使寇英杰感觉出即将面临在他眼前的那个新的环境极不简单,然而“师恩如山”,却又万无退缩之理,他决定把老人的尸体运回皋兰的白马山庄去。
下定了决心之后,他抱起了老人的尸身,向石林步出。他的心情沉痛极了,对于怀抱中的老人尸身,更似有无限的愧疚,其实老人是可以再多活些时候的,如果他不急于传授寇英杰武功口诀的话。
生前该是何等神龙见首不见尾,龙虎生风的一个威武的人物,死后却是如此的凄惨,萧条!在整理他的尸身时,寇英杰发现到老人家里衣内,有一个黄|色的贴身绸子包袱,里面有一卷手稿,记载着“越女剑术之深奥探讨研习新篇”,一旁蝇头小字写着“彩绫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