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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一遇风云便化龙完

☆、593.第593章太真之谋

开元十七年的上元节,云州城中张灯结彩,恰是好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自从多年前就定居云州的老一辈逃户们尽管早已经登籍,但固安公主是讲究实效更高于讲究面子的人,她迁居云州之后,每年上元节并未大费周章搞什么庆祝活动。可杜士仪就不一样了,他在去年花费巨大力气让云州真正安定了下来,再加上手头结余不少,索­性­就在去岁年底,到太原府去请来了最好的花灯艺人。一时间,这满城花灯让不少从穷乡僻壤迁居而来的百姓们大饱眼福。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在云州度过了她们平生第一个不在两京的除夕和正旦,上元佳节这一天,她们换上男装在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的相陪下,漫步于云州城的时候,彼此之间都有些恋恋不舍。然而,她们毕竟是大唐公主,金枝玉叶,固然因为入道为女冠,不比其他贵主那般受拘束,可终究不是能够抛下朝廷一直在这边陲之地逗留的。这种旁人尽皆不知身份,由得她们轻松自在的日子,过久了便让人乐不思蜀。

玉真公主见阿姊金仙公主兴致不高,便有意打趣道:“杜十九郎,你这算不算是********?”

“一年到头百姓辛苦,只有上元节方才能够放开夜禁尽情欢乐,这好日子倘若不能让人尽兴,我这州官岂不是失职?”杜士仪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了一个熟知的故事,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即便算是********,也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来得好。”

金仙公主虽在白登山上陪着司马承祯住了许久,但也在都督府内陪了有孕的徒儿王容好些日子,如今一想起此去便一定看不到爱徒当母亲那一天,她自是心绪不佳。可此刻被杜士仪这夸张的语气吸引了,她不禁好奇地问道:“此话何意?”

“前些天我偶尔看一本前人笔记,上头说了隋时一桩往事。”杜士仪轻轻松松把宋时的故事栽到了隋朝人身上,绘声绘­色­地说道,“隋时某州有一个州官,名唤田登。因为他名字中有一个登字,自讳其名,但凡冒犯他名讳者,必然会遭到责打。于是一州百姓无可奈何,只能将灯称作是火。这一日上元节放灯,照例应该是许四乡百姓入州城观灯,可发榜文时,吏人因为担心触怒州官的禁忌,又大概是想要嘲讽一番这田登,于是便在城内各处张贴榜文,道是本州依例放火三日。于是,自然满城传开了这句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就扑哧笑了起来,一旁同游的司马承祯也莞尔笑道:“如此父母官,实在是不得民心!”

“所以阿弟此次命人请来花灯匠人在云州城内张灯结彩,看似花费不菲,却也让全城百姓为之欢欣鼓舞。”固安公主笑着Сhā话,随即才有些遗憾地说道,“只可惜幼娘如今已经月份重了,又是头胎,生怕坐车颠簸有碍,只能闷在都督府不出来,也幸好玉奴那孩子乖巧,竟肯留下来陪她。”

听到固安公主如此说,杜士仪眼中闪过一道­精­芒,等到陪着众人再次前行之后,他突然轻声说道:“二位观主,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和幼娘都很喜欢玉奴,本想留她在云州长住,可想想云州偏远,你们亦是她的师长,而且她还有亲人在两京,故而只能打消了这个主意。但两京之内倾轧太多,她又年纪太小,不似当年幼娘那般心智早熟,能够应付得了诸多暗算。所以,带她回京后,能否让她随司马宗主,在王屋山仙台观长住?”

本来玉真公主一听说杜士仪要留下玉奴,立时秀眉一挑,可听着听着,她就明白了杜士仪所指为何。一想到当初王毛仲曾经派夫人到自己的地头来提亲,她看了金仙公主一眼,最终点了点头道:“此事便依你,只要师尊答应,我和阿姊自无不可。”

“太真天真烂漫,我也喜欢她得很。”司马承祯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欣然答应了下来,“只不过山居寂寞,她不要觉得憋闷才好。”

“等她长成嫁人,我就不用那么担心了。”杜士仪暗想李隆基父夺子媳,那是因为常常能看见儿媳,可若是玉奴嫁为臣妻,天子见不到,又哪里去夺人?于是,见三个相关人等都答应了,他便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后便好好规劝告诫一下玉奴,接下来的观灯自也是走马观花,全没在意,把这太原城内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璀璨灯会都给丢在了脑后。

都督府中的官吏也都轮流放假得了前去赏灯的机会,因而,杜士仪把固安公主等人送回公主府,自己回到都督府寝堂时,见玉奴犹如小猫似的蜷缩在王容怀中,他不禁吃了一惊:“她死活嚷嚷着要留下来陪你,如今这却是睡着了?”

“她还小呢,熬不得夜,你也不看看,这会儿已经快子时了。”王容嗔了一句,随即轻抚着玉奴那犹如黑缎子一般的秀发,轻声说道,“她一直嘟囔着想要一个弟弟,闹得我原本无所谓男女,现在也更想要一个儿子了。”

“没事,就算这一胎是个女儿,以后你还能再生,届时她总会有个弟弟的。”杜士仪说着便上前紧挨着妻子坐了下来,将之前对玉真公主他们说的话转告了王容,果见其亦是赞同点头,他就苦笑道,“当年在成都戏言收下她时,我原本只是一时起意,却没想到真的能结下这般缘分。她小小年纪便是美人胚子,而且又擅长音律,倘若所托非人,而且还因我而起,那我就该后悔一辈子了。”

“我是托了师尊和玉真观主的福,这才得以和你永结同心。如今她又走上了我的老路。”

王容也觉得除却玉奴没有心上人,历史竟然惊人的相似。就在她轻轻摩挲着那光洁的脸颊时,却只听早已睡着了的玉奴迷迷糊糊说起了话。

“师傅,不要丢下我……好黑……师娘……弟弟……”说着说着,玉奴仿佛是被什么魇着了似的,竟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王容的袖子,“阿娘,阿娘……”

玉奴生下来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小丫头甚至对生母没有什么印象,这是杜士仪和王容都知道的。此刻已经是准母亲的王容一时怜意打起,紧紧将玉奴搂在了怀中,听到她那含含糊糊的呢喃最终化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才抬起头看着杜士仪道:“就依你所言,与其让那些别有用心之辈算计了,还不如跟着玉真观主先行修道,至少可得自由!”

杜士仪不忍玉奴这般伏着睡,很快就叫了人来,把睡得正酣的小丫头挪到了软榻上去,随即方才扶着王容进了里屋。算了算月份,至少还有三个月才能生产,他听过胎动之后便有些不想离去。王容知道丈夫自从自己怀孕之后忍得辛苦,可她这是第一胎,而且怀孕之初多方奔走,胎象不算好,故而再想留他下来,也实在怕到时候按捺不住,只好轻轻推了他一把。

“出去吧,你要是实在忍不住,阿姊不是还送了好些人来吗?”

“那到时候你能忍得住后院再多几个美姬?”

杜士仪打趣了一句,见妻子果然立刻丢了个白眼过来,他微微一笑便转身出了门。等他快到了这些天来歇宿的书斋时,就只见两人正好往这边来,打头的是面­色­微微酡红的王翰,显然这酒是喝了不少,而他身侧的竟然不是崔颢,而是苗含液。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翰洒脱地笑道:“小崔老毛病又犯了,在酒肆被胡姬迷住,老郭和仲清怕他出什么岔子,就索­性­留下来陪他。我这一路回来正好碰到苗六郎意兴阑珊,就拉着他回来了。正好他得了一个消息,正好长夜漫漫,咱们一块参详参详?”

过了正月,云中县廨落成,又有从县令县丞主簿县尉等等官员从长安前来上任,而此前那些都督府属官也都在杜士仪的恩威并济下敛了傲气。尤其是苗含液,更以迥异于当年狂傲的扎实作风,很快和大多数人都相处得不错——当然,崔颢除外。此时此刻,等到杜士仪请他们进了书斋,又掩上门亲自烹茶,王翰便冲着苗含液努了努嘴道:“苗六郎,有话直说吧。”

苗含液定了定神,这才轻声说道:“我此来云州,是杜相国向陛下举荐的。我今天收到定州河东侯送来的信,说是萧相国军功赫赫,去岁年末拜相之后,李相国和杜相国对其都必然深有忌惮。只不过那二位在政事堂多年未有多少政绩,别说一直窝里斗,就算联起手来也未必及得上萧相国的圣眷,极可能会一块落马。河东侯还说……”

因为张嘉贞对自己的父亲苗延嗣一直器重非常,爱屋及乌对自己这个晚辈也视之为嫡亲子侄,故而信上的口气很是露骨,所以苗含液竟是再次斟酌之后,这才低声说道:“河东侯还说,宇文户部在魏州汴州主持救灾颇有成效,圣人一直忧虑国库不足,只怕也会一举简拔其拜相。此消彼长,届时源翁在政事堂多年,却大多数时候没有太大建树,萧相国强势,宇文融亦强势,倘若圣人还看中了其他人,此次源翁未必还能继续留下。”

张嘉贞对苗含液说这些­干­什么?休说张嘉贞已然不可能再拜相,苗含液也不过是区区云州宣抚副使,朝中风云又与其何­干­?

杜士仪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可侧头打算征求一下王翰的意见时,那异常惫懒的家伙竟是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于是,他懒得多猜,索­性­直言问道:“河东侯究竟是什么意思?”

“河东侯说,让我离杜长史远些。”苗含液想到自己到任以来,并不是当一个闲着没事的副使,而是有机会真正面对民计民生,当下直言不讳地说道,“河东侯不看好宇文户部,认为他根基太过浅薄,却偏偏四处树敌为人所忌。杜长史与其有些交情,倘若城门失火,极有可能会殃及池鱼。”

☆、594.第594章突厥求互市

想当初宇文融对张说穷追猛打的时候,杜士仪就曾经写信告诫,结果还闹得两人之间很不愉快。即便因为宇文融左迁,于是记起了他的劝告,两人关系进而和缓,可杜士仪绝不会认为宇文融因此就­性­子大变,成了一个肯接纳人言的人。尤其宇文融自以为大刀阔斧地救灾加上疏通河道抢修堤岸大见成效,功绩斐然,对于进入政事堂正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再去泼冷水,那便不是提醒告诫,而是去结仇了。

所以,苗含液婉转透露的关于张嘉贞的那些话,他嘱咐其到此为止,却是连郭荃都没透露——他这个昔日同僚如今的下属甚为耿直,如若真的去给宇文融写信,不惹怒对方才怪。于是,为了杜绝这种可能的影响,他有意让苗含液去招纳来自上党的逃户流民疏通运河,而让郭荃呆在都督府里作为录事参军总揽各曹事宜。只在私底下,他送玉真公主一行回长安的时候,悄悄提及了此事。

“你放心吧,宇文融好便罢,若是阿兄用他而他自己坐不稳位子,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想要用此事动摇你却休想!”玉真公主把话说得掷地有声,低头一瞧玉奴泫然欲涕,显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云州,她便微微弯下腰安慰道,“玉奴,别伤心了,下次再来云州便能抱上弟弟了,到时候我再带你来!”

“嗯。”玉奴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仰起头说道,“师傅和师娘保重。”

今天不同以往,王容在确定腹中胎儿尚好的情形下,便坐了牛车出城相送。她此刻正拉着金仙公主的手依依话别,听到玉奴这话,连忙松开手去紧紧拥了她在怀中,一字一句地说道:“哪怕你无上真师尊抽不开身,你师傅日后一定会再派人去接你的。玉奴,一路要保重,千万别老是哭鼻子。”

玉奴使劲点了点头,最后方才来到了陈宝儿跟前。见自己这位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怀中掏出一把木质的小刀送了给她,她喜滋滋地接过之后,展颜一笑道,“师兄也一定要保重,别太劳累了自己。下次我到云州的时候,一定要学会骑马,到时候师兄带我出城踏青吧!”

“好,到时候我一定带你去看山花!”

等到这一行人在护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杜士仪侧头一看王容和陈宝儿全都是眼圈红红的,固安公主虽面­色­如常,但面上分明还有些黯然,他便打岔道:“大家都回去吧,等到下次司马宗主他们来时,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云州!”

有人回了长安城,但数日之后,也有人在一行禁卒的护卫下,不远千里从长安来到了云州,却是杜士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突厥使臣梅禄啜。

甫一照面,梅禄啜便用比之前开元十五年入觐的时候娴熟多了的汉语开口说道:“杜长史,我们又见面了!我本来以为杜长史只是文名卓著,没想到用兵也同样果敢。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三部兵马对于突厥牙帐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于那时候刚刚建立的云州,却是颇为强大的敌人。可杜长史不但打退了猪狗不如的奚人,还把三部打得溃不成军,实在是让我钦佩万分。”

梅禄啜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显出了非同一般的热络,杜士仪便微微笑道:“那是云州城上下戮力同心,并不是我一人之功。”

尽管一开口还说了几个成语,但对于杜士仪用的戮力同心四个字,梅禄啜就有些似懂非懂了。但他早早屏退了通译,这会儿就略过此节,含笑说道:“杜长史太谦逊了。不过,阿史那公主可在?阿史那公主在牙帐的风采,让无数突厥勇士为之折腰。知道她是杜长史的人,也不知道多少人遗憾呢!”

阿史那公主……还是我的人?

杜士仪险些没露出破绽。岳五娘在突厥牙帐中究竟­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知道的只是她愿意告诉自己的那部分。自从相识开始,这位公孙大娘的高足便是我行我素的­性­子,他没办法也不可能将其当成理所当然的下属对待。所以,他只知道岳五娘软硬兼施说动了毗伽可汗接受三部败于云州的事实,也知道她还在路上收服了一股马贼,余下的就两眼一抹黑了。此时此刻,从梅禄啜口中证实这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竟然真的继续冒充突厥王女招摇撞骗,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阿史那莫儿已经嫁给了我的部将。”杜士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继续将错就错,毕竟,日后突厥入云州互市,仍然有可能碰到岳五娘。于是,他不得不继续把这个谎言编得圆一些,“阿史那莫儿当年流落中原,幸好遇到了赫赫有名的剑舞名家公孙大娘,因而拜于门下学艺,一手剑舞便师承于公孙大家,战阵上固然不论,但一对一,却连她那艺出少林寺的夫婿都不能及。”

梅禄啜是继暾欲谷之后,突厥第二个对汉学以及大唐情形非常感兴趣的人。少林寺的名声他依稀听说,仿佛是襄助过当年的大唐皇帝夺下江山。至于公孙大娘他也曾经耳闻,是唐朝宫廷中一个非常有名的剑舞名家,却没想到本以为不过宫廷饮宴上表演­性­质的剑舞,真正用于厮杀上竟然也有非凡效果。心中一动的他故作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军中剑舞,定州北平军裴将军堪称第一,不知道阿史那公主的师傅,若和裴将军一较短长,胜负如何?”

“裴将军剑势,更适合战场冲杀,至于阿史那公主的师傅公孙大家,其剑势则胜在小巧腾挪,若真的要说胜负,那我就很难评判了。”杜士仪绝口不提裴旻的剑术和公孙大娘的剑术在很久以前其实是一脉,避重就轻地说道,“既然已经为唐人,所以公主两个字,还请贵使从今往后就不要提了。”

杜士仪既然摆明了不想让自己见阿史那莫儿,虽然心中遗憾,但梅禄啜却没忘了从长安前来的正事,复又言归正传道:“其实,我这次从长安来,原本是奉了我突厥毗伽可汗之命,到长安谢罪朝觐,另外便是为了阿史那……氏此前所言的开云州互市之事。”

梅禄啜硬生生憋回了公主两个字,见杜士仪神­色­如常,果然早已经知道了,尽管大唐天子已经命人宣示了允准此事,但他少不得还是开始探问云州互市和西受降城有何不同。这一来一回的拉锯战,转瞬间便耗费了大量时光,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答复的梅禄啜便露出了欣然笑容。然而,完成了毗伽可汗交托的任务,他却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笑吟吟地问道:“西受降城互市,茶叶和绢帛换的是我突厥马,而杜长史要的却是良马,甚至为此不惜高价,实在是意味深长啊。”

见杜士仪哂然一笑,他不等其回答,便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突厥之所以能复国,虽有时势之力,却也是因为兵强马壮。如今可汗以及各部酋长贪图贩马所得,每岁都挑选马匹互市,而杜长史这一招高价求良马,无疑更会让他们趋之若鹜。届时良马对驽马,杜长史便更能够占据上风,我所言可是?”

尽管今天只是第二次和此人打交道,但梅禄啜的直言不讳,却让杜士仪看到了另一丝灵光。他假作听不懂似的敷衍了对方的探问,等到派人将其引到商馆安置之后,便立刻命人去请了岳五娘来。甫一照面,他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岳娘子此前去突厥牙帐,可曾听说过这梅禄啜的什么传言?”

“梅禄啜?”岳五娘攒眉思量了好一会儿,随即便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他是如今毗伽可汗最信赖的臣子之一,而且还是那位可汗的便宜岳父。他有一女儿极其貌美,毗伽可汗迎娶为妃,地位仅次已故国师暾欲谷的女儿,也就是生下两个儿子的突厥王后之下。而且,我到突厥牙帐的时候,这位小王妃刚刚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毗伽可汗视若珍宝。可是,毗伽可汗从前已经有不少儿子,其中伊然和登利是嫡子,年纪也长,汗位怎么也不可能落到那位小王子身上。”

“原来如此。”

杜士仪立刻明白,突厥也正陷入了权力之争。如今的后东突厥是在高宗武后年间再次崛起的,若不是武后自毁长城,裴行俭死后,先后杀了他提拔起来程务挺、王方翼和黑齿常之数位大将,东突厥根本不可能重新统治大唐北方这块广阔的土地。骨咄禄死后其弟默啜因为势力大,硬生生从如今的毗伽可汗手中把汗位抢了过去,而等到默啜一死,毗伽可汗又和弟弟阙特勤联手,重新抢回了汗位。现如今毗伽可汗还在,看来又有人虎视眈眈汗位归属了。

所以,他想了一想后,便对岳五娘轻声说道:“这梅禄啜对你的突厥王女身份深信不疑,今天一开口就要见你,却被我婉拒了。这两日我会让人带他在云州四处看看,你找准机会和他偶遇一下。一来打探消息,二来,看看他是否另有求于我。”

☆、595.第595章另置别县

要说制造偶遇,没人比岳五娘更加娴熟的了。她在突厥牙帐尽管盘桓了不少时间,也借着比武夺得了莫大的声名,但毕竟不可能打探到太多的情况。反倒是这次她借着在利人市上和梅禄啜的“偶遇”,突厥牙帐之中的各种势力分布情形尽入耳中。云州都督府上下这才对突厥的情形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毗伽可汗和其弟突利设阙特勤,是位于整个突厥最高顶点的君王以及一人之上万人之上的第二人。然而,阙特勤这些年身体欠佳,毗伽可汗亦是无心再开疆拓土,所以整个突厥的侵略­性­降低了很多,也同样使得如同梅禄啜这样的新兴权臣涌现出来不少。而已故默啜可汗的另两个儿子,当年其兄匐俱丢了汗位被杀,他们如今却在父亲旧部众的支持下日益壮大,麾下兵强马壮,仅次于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

“所以,梅禄啜虽得毗伽可汗宠信,号为权臣,但麾下能用的却只有区区数千兵马,远远及不上其他人。而且,瞧不起他的人占了大多数,他在突厥拉不到盟友,便打算从大唐入手,希望到时候他那位主君如有万一,他能够通过南结大唐,来确定他外孙的地位。”

听到岳五娘说出梅禄啜这等打算,杜士仪不禁嗤笑了起来:“梅禄啜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如突厥和奚族契丹等等,全都是强者为尊。别说大唐绝对不会出兵去帮人争夺皇位,就算我大唐敢出兵,他难道就敢接纳?不怕突厥各部酋长对其群起而攻之?”

“所以,他并没有对陛下提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而是通过我对你提出了暗示。”岳五娘满不在乎地盘膝趺坐,见杜士仪面­色­微动,她就似笑非笑地说道,“他的意思很明确,看好你将来会成为权臣,抑或是独掌一方。不管是哪一种,你都能给他提供很大的帮助,而他也同样会给予你回报。否则,单单是你提出的良马之事,突厥就未必会买账,可有他居中转圜,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要知道,云州守捉的定额是,兵员七千七百人,马两千匹,可我们现在有多少?”

复置至今不到一年的云州,兵员三千,马一千两百匹,这还是因为此前剿灭马贼,击溃突厥三部,以及奚人处和部那支兵马的所得。马匹之中质素优良的留作战马,其他的都已经变卖了,除此之外,那些战死的马­肉­也通过加工,成为了腊月以及正月,云州军民饭桌上的佳肴。至于互市得来的马匹,那是商人所得,总不能去扣下来。所以,按照录事参军郭荃的话来说,云州如今处处都要花钱,浪费一点一滴都要遭天谴的!

“好吧,他要什么,在我的职权之内,我会给他行一下方便。”

尽管杜士仪这个云州宣抚使如今真正能管的也就是云中县这一县之地,可想想未来,他还是决定在梅禄啜身上下一丁点的注。嘱咐岳五娘接下来在此人离开云州之前盯紧了他,事无巨细都记下来,回头大家一起商量,他就暂且把此事丢在了脑后。因为,从出了正月开始,云州就进入了人口迁入的高峰期。尽管城内的里坊经历了再一次的修缮,划定了每处屋宅的分界线,可也架不住携家带口徙居的百姓。

十天之内,六百余口。这样的进展让王泠然这个户曹参军大为咂舌,让田曹参军宋乃望为之惊叹,也让下头的属吏们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在云中县廨的属官尚未到任的情况下,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云州都督府身上,最高兴的反而是正打算开工疏通御河的苗含液,因为播种农忙在即,如今这些人口的涌入,无疑给云州带来了大量可用的青壮人口。

苗含液在之前杜士仪明示之后,考虑再三,甚至来不及等父亲苗延嗣的回复,直接命人回潞州上党去见乡中苗氏一族的族老。由于他到云州上任之前,族兄苗晋卿就特意见过他,对他剖析利害,让他与其和杜士仪过不去,还不如好好在外任上磨练磨练。为此,苗晋卿还捎了一封给潞州族人的亲笔信。

于是年前两封信一块送回乡,眼见苗氏两个年轻才俊表了态,苗氏一族的长辈们眼见杜士仪自从到云州上任后便有声有­色­,而且疏通御河便意味着云州多了一条水上商路。于是,苗氏一族同样在苗延嗣还没表态之前,就鲜明表达了他们的态度。

放潞州在籍逃户前往云州!

潞州作为当年李隆基在寒微时曾经呆过的地方之一,富庶自不必说,向来也是逃户扎堆的狭乡,本来人均土地就很少,不少逃户都是与人帮佣或是当佃户为生。如今宽限期五年早已经过了,朝廷从年初开始重征租庸调,这里早已掀起了一股再度逃亡的热潮。所以,苗氏一族只是在里头稍稍使了点劲,人流便都涌向了传言中兵强马壮,治政公平的云州。而作为回报,杜士仪毫无异议地把利人市最后剩下的十间铺子整个儿划拨给了苗氏以及潞州商人。

整一个二月,云州经历了持续不断的人口涌入,这其中,大部分来自潞州,但也有不少来自朔州代州岚州等地。尽管云州城是在北魏平城的基础上营建的,能够容纳众多人口,但杜士仪不得不提早把在云州另置别县提上日程。

这一天在都督府正堂召集属官之后,他就站起身在背后那张云州地图上,于云州云中县以南约摸百里的一处画了一个圈。

“我的打算是,在朔州马邑到云州的这条官道上,于此处别设一县,因名怀仁。”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最后,还是和杜士仪一度是同僚,又年纪最长的录事参军郭荃开口说道:“如今云州口接近八千,尚未到城内就容不下的地步。更何况,云州左近田地尚未完全授出,与其另置一县,还不如在云州附近形如群星拱月一般设村镇,如此开销也可以少些。”

郭荃一开口便是提钱,其他人尽管有的暗自偷笑,但大多数都深以为然。这时候,杜士仪却摇了摇头道:“云州城外安置的大多数是俘虏,以及奚族交易来的奴隶。因其是否信赖尚不能确定,故而才让他们散居城外,若是让徙居百姓也如此杂居,日后他们是否会心怀不满,这是其一。其二,倘若再有战事,要将这些人收拢到城中以助守,这同样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其三,马邑到云州这一路上,除却之前设置的官驿和客舍,别无城镇,这很不便,而且,难免会有人对云州的地理位置抱有疑虑,不愿远道而来安居。如此,别设怀仁县,便可让他们徙居路程缩短,而且更可以让这条商道更加繁荣。”

撇开钱粮开销等等问题,其他人看着杜士仪仿佛是随手圈出来的这个怀仁县,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有利于整个云州。可是,一想到别设一县牵连到很多实质­性­问题,如王泠然就有些头大了。他想了想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建城不易且不说,这新县由谁去治理?”

环视众人一眼,发现人人都如王泠然一般大为烦恼,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云中县的属官,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听说正往云州上任?如今云中县可以由云州都督府暂时兼管,让这些人去怀仁县就任,岂不是正好?”

让朝廷分派给云中县的属官,去甚至还没个准数的怀仁县上任?亏你杜长史还真是想得出来!

从上至下,每一个人心里都萦绕着同一个念头。可是,见杜士仪笃定自在的样子,谁都不会怀疑杜士仪敢不敢这么做,或者­干­脆在和他们商量之前,已经上书长安提请此事了。尤其是宋乃望张再水这两个还一度自矜进士尊贵的,此时此刻忍不住替那些还未到云州来上任的家伙默哀。

云中县好歹已经有个样子了,可怀仁县……那里现如今可还是一片荒野!

长安兴庆宫大同殿,李隆基正在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手中那把逻沙檀琵琶,突然兴之所至拨弦演奏了起来。他年少就喜爱音律,此时此刻或拨或揉或扫,一曲清平乐演奏得让人悠然神往,曲终之际,侍立一旁的高力士立刻叫了一声好:“大家善羯鼓,未料这琵琶竟也是造诣­精­湛。”

“许久不弹,手早已生了,你也不必逗朕开心。不过,不愧是千金难买的宝物,若是配上司马道兄的道曲,那就更完美了。”李隆基欣然放下了琵琶,突然侧头问道,“对了,去襄阳中条山访求那张果的人出发了没有?”

“已经出发了。”高力士在心里暗自腹诽杜士仪胆大包天,竟敢把天子的注意力四两拨千斤地转向襄阳。不过,他和杜士仪好歹也算是有些交情,这会儿便含笑说道,“说起来,近日之内,司马宗主和二位贵主也该返回长安了。”

“他们倒是还知道回来。”李隆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但终究还是问了一句,“杜君礼近日可还有奏折吗?他竟是不厌其烦,三日一折五日一奏,就连那些京官也不如他勤快!不过,见他陈述,云州境况便仿佛跃然纸上,让朕一目了然。”

那是因为陛下你愿意看他的奏疏,否则若是换成别人,你早就不耐烦了!

高力士心里这么想,嘴上自不会如此说,当下就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去过尚书省,听说,杜长史又上了一道让吏部惊愕不已的奏折。因为徙居云州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他恐云中县到时候不堪重负,所以奏请在马邑到云中县的官道上另设一县,名曰怀仁,以便接纳徙居的百姓。还说……如果官员暂时调派不出,不如让原本要到云中县上任的那些官员,先到怀仁上任。”

“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李隆基顿时给气乐了。然而,吩咐高力士去尚书省取来杜士仪的奏折,又找来地图细细看过之后,心中一斟酌,竟越看越觉得杜士仪这建议着实是妙极,立时便拍案决定了下来,“云州既要和突厥以及奚族互市,只得一县,确实不足以自给自足,便依他所言,设怀仁县。那些到云中县上任的人应该还未到云州吧?直接改任怀仁,让吏部改一改告身任命,六百里加急给他们送过去。”

竟然就这么准了!

☆、596.第596章无地之县,一穷二白

相比荆楚岭南,河东道太原府以北的朔州岚州代州等州,无论本身是属于哪一等的州,在官员选派方面,都可以算得上是京畿道都畿道之外,第三等的选择。当然,这并不包括刚刚复置一年的云州。即便这一年之中,云州出尽了风头,天子屡次褒奖,仍然掩盖不了云州军多于民,废置多年的事实。

有出身的官员不比那些逐利的商人,他们既然没有和杜士仪同甘共苦一起草创基业的情分,如今过去不过是当牛做马地被人使唤,自不会奢望很快升官显达。于是,和之前那些到云州都督府上任的属官一样,被选为云中令的韩不为自从知道这个任命开始便郁郁寡欢。他这个一把手尚且如此,下头从县丞主簿到两个县尉,那就更加闷闷不乐了。他们并不是任满直接从任所调来这里,而是因为在京候选已经颇有一段时间,所以没办法拒绝这好不容易才等来的官缺。

到了马邑,眼看就要进入云州地界,一众路上本就磨磨蹭蹭的人更加不想前行了。韩不为只提了一句路上辛苦,休整两日,其他人便连声附和。这下子,韩不为令从人在酒肆买酒,连着醉了整整两天,等到这一日日上中天要启程的时候,仍然有些宿醉的他被随从扶着上了马,却只听有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纷纷回头看时,这才发现是一骑人风驰电掣地过来,到近前一骨碌滚鞍下马道:“敢问各位可是云中令韩明府一行?”

“是我,什么事?”韩不为和工部侍郎韩休同为昌黎韩氏,乃是同族,但祖上有些恩怨,因而并不亲近,以至于他四十有五,却大多数时候都在守选。可出于世家子弟的傲气,他说话时,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盛气凌人。

那信使松了一口大气,恭恭敬敬行礼之后,便解下背上包袱,取出一个封了口的竹筒,双手呈上道,“某尚书省吏部信使,奉命给各位送来新的告身。”

新的告身?

韩不为先是一惊,随即立时流露出了喜­色­,暗想莫非是朝中有什么变动,自己不用再去云州看人脸­色­了?不但是他,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竟也是生出了同样的念头。韩不为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也不让随从经手,亲自策马上前弯腰接过了那竹筒,划开封泥拧开盖子,就拿出了里头的一卷告身。然而,只看了第一张属于自己的,他就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云州怀仁县?这是什么地方?”

不但他没听说过,其他人也全都没听说过,一时面面相觑。而那信使来之前还得过尚书省吏部侍郎齐澣的吩咐,故而连忙解释道:“因云州杜长史上书,请于云州云中县之外,于马邑至云中县的官道上,别置怀仁县,陛下欣然允准。因吏部选授未必来得及,故而改授韩明府怀仁县令,其余诸位亦是改授怀仁县。”

此话一出,登时一片死寂。千里迢迢跑到只区区数千人的云中县去上任,上头还要压着都督府这座大山也就算了,现如今改授从前根本就没有的怀仁?那怀仁现在有几个百姓,有屋舍没有都还是未知数!就因为杜士仪一通上书,天子和尚书吏部居然就同意了他这样瞎胡闹的条陈?

韩不为只觉得心里又是憋火又是羞恼,再加上这两天借酒消愁,实在是喝得有点高了,他只觉得脑袋一下子炸了开来,突然眼睛一白,竟是就这么倒栽葱似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所幸那信使眼疾手快,一个箭步窜上去相扶,这才避免了这位新任县令头破血流的下场。即便如此,韩不为仍然两眼紧闭昏死了过去。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其他人也是好一阵手忙脚乱,等到把人重新安置在了驿站的客房中,又请来医者诊治之后,竟得出了一个让其他人措手不及的结论。

“韩明府……恐怕是因为情绪波动太烈,于是气血上冲,这应该是……小中风。”那医者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么个结论,随即就借口开方子躲开了去,余下其他人你眼看我眼,那信使更是欲哭无泪。他这六百里加急一路追来,已经疲累欲死,怎么会遇到这种见鬼的情况?

好在韩不为的一个从者还算是老成持重,打躬作揖地请其他人暂且前去休息,又将那信使也安排在了驿站之中,自己则是亲自守在了主人身旁。直到施针服药,折腾了一天一夜之后,第二天大半夜之际,韩不为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见那从者面露惊喜就要去叫人,他立时艰难地迸出了一句话来。

“别惊动人!”

“阿郎是不是有吩咐?”

说是小中风,但所幸医治及时,韩不为平日里也保养得宜,此刻他缓过神来示意从者靠近些,这才恼恨地说道:“那杜十九好生会折腾人,竟要把我等打发去一新置之县!我这一病,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口授,找个人执笔,然后送到长安去,我宁可乞骸骨回乡,也绝不在此人之下为官!”

“可阿郎若是就此乞骸骨,将来再要起复,恐怕就……”

“此一时彼一时,三五年之后,谁知道会怎个光景?”韩不为冷笑了一声,继而咳嗽连连。等到从者又是送茶又是垫高枕头,他平复了心绪之后,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在长安启程时就听说,杜十九那妹夫也要外放了。那崔十一不过一世家子弟,出仕多年亦只是一个马球参军,如今却要升迁美职,凭什么?你设法找人放出一点风声,那怀仁县新置之地,屋舍城墙皆无,就连辖下的百姓都不知道在哪,杜十九既然一直任人唯亲,怎不知道便宜了他这妹夫?”

“啊!”那从者一下子呆若木­鸡­,久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既准杜长史的上书,说明他宠眷正好,倘若真的散布这等言论,会不会殃及阿郎?”

“你以为那杜十九就没有仇人?横竖我就是绝了仕途之心,也决不让他好过!”

韩不为这小中风来得正是时候,但眼看他渐渐苏醒,却说腿脚不能动弹,罗县丞和其他三个属官纵然心中鄙薄,但却谁都不好继续延迟启程的日子。只是,在集合自家人,从马邑启程前往那还不知道在哪的怀仁时,几个人全都异常窝火。主人们如此,仆从们就更不要说了。四人当中,两人流外,两人明经,家境都只是中等,仆从加在一块也只有十人,好在还有向导,这天堪堪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去年刚修建好的一处云州官驿。

见官驿旁边甚至还有客舍,如今暂时为首的罗县丞顿时奇道:“这里为何还要修建客舍?”

前来迎客的一个驿卒笑着答道:“罗少府,这是杜长史为了让迁往云州的百姓能够在路上有落脚的地方,因而在马邑前往云中县的路上,每隔六十里到八十里左右,就有一座这样的客舍,现如今这客舍中也住了三四十人呢。”

罗县丞固然觉得意外,其他几个原本心中惆然不乐的属官亦然。可是,等到他们好奇地到客舍中一看一问,发现果是徙居云州的百姓,甚至还有人说,再前行一天就能抵达怀仁县,不用多走一两天的路去云中县安居,而且一到哪里立刻就发口粮和种子田地,等回到驿站时,罗县丞便索­性­把自己那三个同僚都叫了来,四个人围坐一堂商量对策。

“这韩明府显然是借病撂挑子了,我想问问,你们打算如何?”

“装病的招数都让韩明府用去了,我们能怎么办?他身为主官可以来这一套,我十二年流外铨选熬满,好容易才得了云中尉……不,如今该说是怀仁尉一职,哪里还能有什么奢求?大不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是冯县尉的态度。

“熬一天是一天吧,总比去西南应付那些蛮夷好。那杜十九手段毒辣,昔日对付成都尉王铭,可就是让他一辈子都别再想当官了!”这是张主簿的态度。

至于最后一位赵县尉,他却嘿然笑道:“有一个消息好教各位得知,前两日我一个从者不合听了韩明府的壁角,结果得了一个消息。韩明府不忿,所以准备让人回京散布消息,说是杜长史任人唯亲,打算激了朝中,把他那妹夫调过来。各位应该听过那位马球参军崔十一郎的事吧?倘若杜长史真的舍得让嫡亲妹夫怀仁县来吃苦,咱们随着又何妨?要知道,当初跟着杜长史到云州的都是些不得志的,现如今一个个都授任官职,要是真能有利前程,我们何不学学前辈?”

这话让其他人都大吃一惊。可仔细权衡权衡,他们不得不承认,消极怠工亦或是背后使绊子,他们还没那能耐,既如此,静观其变才是最恰当的。

然而,哪怕从上到下每一个人对于怀仁县的光景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当后一日傍晚,他们终于在向导的指引下,抵达了宿处,也是今后的任所时,看清楚扼守官道正中的关卡,以及大兴土木的众多屋舍时,仍然是心情沉重。

无城之县也就罢了……可整座怀仁县最像样的屋舍,大约就是旁边那驿站和客舍了!这还真是一穷二白的典型啊!

☆、597.第597章弄巧成拙

正如崔俭玄说的那样,为了给幼子起个好名字,他就差没把九经给翻烂了,最终方才定下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名字——朋。然而,对家里人一说,杜十三娘还好,正好回来探望母亲的崔九娘却把他怄了个半死,硬是说他就是想着狐朋狗友,所以连儿子名字都会瞎取一气,朋字哪有鹏字威风?最后,还是崔五娘帮了他一把,这才让他辛辛苦苦起的名字没有白费。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在外头大多数时候都能端着沉稳的样子,但一回到家里,崔俭玄立刻没了正形。这天傍晚,高高兴兴的他从外头回来,径直兴冲冲地来到了妻子的寝室,见两子一女全都在杜十三娘身边笑闹着,他猛地弯下腰一手一个把崔琳和崔朗齐齐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子把两个尖叫的小家伙放下,这才又去看了看襁褓中呼呼大睡的幼子崔朋,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小子怎么老是这么懒,成天见他几乎都在睡觉,比他阿兄阿姊懒多了。”

“孩子还小呢。”

杜十三娘知道丈夫的脾气,亲自起身给他脱去了外袍,又为他换上了家居便服。可还不等她开口问外头的情形,她就只见崔俭玄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柔荑,因笑道:“十三娘,我可有一个最好的好消息告诉你!这马球参军我终于不用再当了!我已经得了准信,这几日就会转任太原府。唉,我还想着能去朔州或是蔚州,也好距离杜十九近一些,可结果别人觉着我拱手让出大权,过意不去,竟硬是给我择了太原府的阳曲令。”

一外放便是一个县令,这还只是崔俭玄仕途上的第二任官,杜十三娘也大为讶异。想当初杜士仪自万年尉而左拾遗,还在丽正书院中修过书,这也不过放为成都令,即便阳曲不及成都富庶,但却是在太原府下辖,亦是紧要之地,足可见别人对崔俭玄主动让位的酬谢重得很。见崔俭玄高兴之外仍有些懊恼,她见屋子中没有外人,便笑着在丈夫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不要紧,太原到云州就已经不远了。你能为了我和阿兄,不惜外放,我已经很高兴了。幸好阿娘宽容……”

“阿娘一直说我得出去历练历练,哪里会拦着我外放。”崔俭玄被妻子那一吻闹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就揽着人坐下了,眼神之中满是对此次离京的憧憬和向往,“两京虽好,可遍地都是达官显贵,说话不能好好说,做事更是处处掣肘,我早就腻歪了。还是杜十九聪明,三两下就躲出去独当一面了,你看看他去年一年折腾出多少事来,多风光?你那嫂子才嫁给他几天,一下子就封了县君!你都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我可不能输给杜十九!”

见丈夫竟是被激起了好胜心,杜十三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更多的却是欣慰。赵国公爵位早就由崔俭玄的长兄崔承训袭了,但入仕之后却谈不上多顺畅,这也是大多数勋臣子弟的通病了。大唐从开国以来,每朝封的国公都有几十个,子子孙孙袭爵下来,怕不早就二三百了。崔承训还算是人品能力都不错的,在朝中也只能混迹在太常寺这种地方,而崔俭玄不可能再和长兄去争崔氏的资源了。

“既然如此,这几天我就悄悄把行装打点一下吧。”

对于崔俭玄的调任,崔家上下心照不宣,赵国夫人心里不舍,嘴上却说得异常硬气,只嘱咐杜十三娘随去任上好好看着崔俭玄。崔五娘则是在崔氏家奴部曲之中仔细遴选,挑选了二十多个稳妥可靠的。然而,就在上上下下预备停当之际,这天午后,身为崔家女婿的王缙便陡然造访,见到赵国夫人后直截了当地吐露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之前去云州云中县上任的那个县令韩不为,在马邑接到调任怀仁的吏部公文之后,不巧从马上跌下发了小中风,难以上任,所以派人快马到长安城告病。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杜君礼之前上书言建怀仁县,陛下不和政事堂商议便独断专行,再加上朝中颇有不服他的,这下子竟是非议极多,而且……”

尽管杜士仪没有成为崔家的女婿,但赵国夫人对其当年仗义极为感念,再加上很喜爱杜十三娘这个媳­妇­,所以一听到杜士仪又成了众矢之的,她登时急了:“而且什么?夏卿,你有话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说半截,要让我们急死不成?”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就把事情牵扯到了内兄的身上。”王缙见赵国夫人和崔五娘同时变了脸­色­,他少不得细细解释道,“内兄明经及第,一任参军之后,调外任就立时骤迁阳曲令,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心里自然是羡慕嫉妒恨。”

他习惯­性­地用上了杜士仪很喜欢用的一个旧词,随即哂然一笑道:“还有人把杜君礼在云州都督府中任用官员的情形都翻了旧账,道是他任人唯亲。既是如此,要复置怀仁县,­干­嘛不调自己的妹夫去?难道就因为怀仁一穷二白,没有一丁点根基,于是就舍不得自己的妹夫?”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赵国夫人素来多病,脾气很温和,此时终于忍不住震怒了起来,“十一郎调任阳曲令的事,是这些天才定下的,而且他多年­操­持为朝廷遴选出了不少人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别人看上了他的位子,他让出来,又不是他自己看中了阳曲令!如此都要牵强附会,败坏杜十九郎和十一郎的名声,实在是欺人太甚,以为我崔氏就好欺负不成!”

岳母骤然大发雷霆的样子,王缙也是第一次看到,此刻连忙想要开口安慰。可这时候,竟是杜十三娘抢在了前头:“阿娘先别生气。想来是那位云中县令不忿转为怀仁县令,所以借着告病的由头,想要一泄心头之忿。如今说什么做什么,反而会被人以为是我们心虚。身正不怕影子斜,当年夫君得了参军之职,也是陛下的任用,而现如今去位,也是因为任期届满。选官是吏部的事,如今吏部齐侍郎是陛下很器重信赖的人,倘若没有得到圣命,岂会随意决定阳曲令人选?”

“十三娘说得对。阿娘先不要着急,我们不如先静观其变。”崔五娘也附和着安慰了母亲,见赵国夫人果然渐渐平复了过来,她唤来婢女先把母亲扶去了后堂休息,这才对王缙问道,“夏卿可知道,这消息骤然爆发,是否有什么征兆迹象?”

“阿姊果然明察秋毫。”王缙露出了一丝笑容,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议论都是突然传遍了大街小巷,几乎就在那位韩明府告病折子送到尚书吏部的一瞬间。”

“就是阿娘那句话,真当咱们崔家是好捏的软柿子不成?”杜十三娘柳眉倒竖,没了刚刚在赵国夫人面前的温婉,“别人暂且不说,那韩不为我非要给他个好看不可!敢诋毁阿兄和夫君,他就等着瞧吧!”

在满城风雨之中,武惠妃自然从高力士口中得到了这么个消息,一时又惊又怒。须知崔俭玄让出了那个位子,她早早授意李林甫选定了人,从而在那些应选参加马球赛的人当中挑选人才栽培,翌日可以为寿王李清的臂膀。所以,对崔俭玄的知情识趣,她很满意,至于李林甫如何走通吏部门路,为其谋了阳曲令,那她就不得而知了。现如今事情骤然爆发,也就是说李隆基兴许会洞察到其中隐情,她如何不恼?

正没地方出气的时候,她就只见李隆基­阴­着脸进了殿来,一惊之下慌忙笑脸相迎。想方设法笑意奉承了天子稍露欢颜,她就让人送了春日最时鲜的樱桃浆上来,双手将小巧的琉璃盏送到了李隆基跟前。

“爱妃可听说了外间的一桩奇闻?”

“陛下是说新任怀仁令告病的事?”武惠妃索­性­直截了当把这条导火索拿了出来说,见李隆基微微颔首,她就笑道,“妾只是觉得那怀仁令还真是病得是时候,刚得了吏部的加急告身,立时就发了小中风,说不定是因为怀仁无城无民,心里不痛快吧?自己不痛快,就要别人也不痛快,想来他对于折腾他折腾得不轻的云州杜长史存下了怨气,于是便把崔家十一郎给牵扯了进来。说起来崔十一郎还真是不走运,他又没招谁惹谁,却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武惠妃直言不讳,李隆基面­色­稍霁,饮了一口樱桃浆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爱妃此言有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是朕当初选杜君礼为云州长史时,云州亦只得一座稍稍修缮的废城,两千军民,一千匹帛,独当一面的他甚至都没处去求助。现如今怀仁县虽也是要平地起新城,但杜君礼既然敢对朕提出来,又请派官员,自然会拨款拨人拨兵马,难道还会把县令和几个属官­干­晾在那儿?两相对比,这韩不为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天子既然已经一锤定音将此事定­性­,武惠妃如释重负,当即小心谨慎地顺着话头附和了两句。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李隆基突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云州新置之地,既然有人说杜君礼任人唯亲,朕不妨就成全了他。崔家那小子就不要去阳曲了,直接去怀仁把担子挑起来。朕倒要看看,他们郎舅俩是否都有担当!”

此话一出,一旁的高力士虽有些愕然,但知道天子金口玉言,崔俭玄恐怕真的要去云州了。可想到杜十三娘托付,为崔俭玄正名倒不用­操­心,但务必要韩不为好看,他又想到这次事情的幕后名堂,他便微笑道:“大家圣明。只是,那原怀仁令韩不为,还有这些议论……”

“韩不为此人,挑肥拣瘦,毫无担待,知会吏部,永不叙用!父亲如此,儿子恐怕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不许州官将其贡入科场。”一句话把韩不为从今往后打入了冷宫,李隆基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至于议论,言官谏官暂且不论,力士你去查一查这些动静的来源。”

“是,奴婢遵命。”高力士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去瞥武惠妃一眼,恭恭敬敬答应一声退了出去。他很清楚,这次又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即便每次都是一丝一丝的疑忌,但总有一天可以让天子那一堵信赖的堤岸彻底溃决。

☆、598.第598章杜氏云州

得知原本要被调派到云中县任职的那些官员,在马邑得到新任命之后,县令韩不为竟然小中风不能赴任,杜士仪也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他在去年到云州上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让云州只得云中一县,一定要在朔州到云州的官道上再设一县,作为物资人员的转运点,以及日后万一真有大战时可以彼此呼应的另一要镇。所以,他才上书提请把这些新上任的官员调给了真正一穷二白的怀仁县,而后又在城内动员了商户,以及去年的那些俘虏,然后交给了南霁云统管,又把王泠然也调过去怀仁帮忙。这么一来,云州都督府的人手吃紧不说,资金自然更紧张,郭荃就差没有耳提面命让他少花钱了。

韩不为不­干­,总还有其他人。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来自长安城的崔家信使给杜士仪带来了一个他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说,崔十一郎和十三娘要到咱们云州来?而且崔十一郎还是就任怀仁令?”王容满脸的不可置信,直到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她方才惊呼道,“圣人怎么会答应的!要知道,之前你指名调了郭荃,又带着正好赋闲的王子羽和小崔到云州来,再加上王泠然是本来就跟着阿姊在云州好几年的,草创云州的时候任人唯亲,陛下嘉赏你的功绩,自然不会说什么,可现在又怎会……”

“其中内情,你看了就明白了。”

王容接过杜士仪递来的信,见那大大咧咧的口气,分明是崔俭玄特有的,她不禁莞尔,可看着看着就渐渐沉下了脸。等到明白了这般始末,她也不由得心头怒起:“那韩不为好大的胆子!此等人真是鼠目寸光,杜郎你若真的是要难为他们,直接弄到云州放在眼皮子底下磋磨,难道他还能抗上?他要是早先就不愿意来云州,拼着推掉这一任辞了就是了,抑或者这次在马邑借病请辞,何必再牵连别人!活该从此之后永不叙用,甚至为此牵连子嗣!”

“你说得没错,怀仁新建,如果经营得好,招纳人口屯田,只会比云州更加便利,而且对于从前不得志的人来说,正是最好的展现才­干­的机会。韩不为撂挑子,我还在想继任者千万不要选个更加指望不上的人,谁知道竟然是崔十一!不过也好,我不怕被人说什么任人唯亲,区区一州之地,前后两县,再怎么也比不上那些拥兵巨万的节度使惹人疑忌,放开手就是!”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王容自不会扫兴。然而,等到杜士仪离开,她心里毕竟嘀咕,便立刻让白姜去请来了固安公主。当她对固安公主将长安城那场变故和盘托出之后,固安公主却没有多少讶异,想了想便笑了起来。

“圣人如今尚在盛年,所以,对于年轻气盛,却又有真才实学的,自然会乐得其一展所长。更何况,如今的云州总共才不过两县之地,怀仁甚至还一穷二白,整个云州兵马也才三千,周边更紧挨着驻军数万的太原府和幽州,哪里会怀疑什么?不过,阿弟毕竟升迁太速,入仕不到九年就已经六任官了,难免会有人疑忌,这次招人诋毁也是如此。我给你出个馊主意,听不听只在你自己,当年房相国惧内的名声人尽皆知,固然因为太宗陛下把醋假作是鸩酒赐下的缘故,可何尝也不是房相国以惧内示人的缘故?”

王容轻轻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红晕:“你是说……”

“就是让你悍妒!”固安公主笑眯眯地明示了一句,随即循循善诱地说道,“你是陛下赐婚的,我也不是挑你的刺,无论门第家世,你本是及不上阿弟的,但正因为如此,你死死拦着他不许沾花惹草,甚至连别人送来的美姬,甚至做主分送给其他人,不就很容易被人诟病了?哎,悍妒本是女人天­性­,总不用我教你吧?”

见王容若有所思,显然是听进去了,固安公主方才继续说道:“管仲自污,虽有人笑话他是不思规劝齐桓公治理好内院,但身为重臣者,能力卓绝,人品无暇,这才是最容易招人忌的。阿弟眼下单单一个惧内的毛病就已经足够了,但倘若他异日出将入相,只怕这还不够。

昔日姚宋二相,姚相国贪财,而且对于碍着路的人毫不手软,陛下容下了,只在最后他实在太过分的时候将其罢相;宋相国则是崖岸高峻,但他人品无暇,人缘却很不好,少有相处好的同僚,所以陛下也一样容下了;燕国公在容人之量上,还要略胜过姚相国,人品才具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反而险些遭人算计连命都丢了,究其原委,身在高位渐渐失却了自省之心是其一,可何尝不是因为他身为文坛领袖,一呼百应的名声太大了?”

这边厢王容在和固安公主评点朝中那一位位相国,那边厢杜士仪到了都督府正堂召集了上下属官,正式宣布了崔俭玄将作为怀仁令前来云州上任的消息。此话一出,王翰崔颢郭荃王芳烈这些和他亲近的还好,宋乃望张再水这些人便是惊骇万分了。

云州已经几乎是杜士仪自己人的天下了,这新置的怀仁县报上去获批就算了,甚至把原本拨给云中县的官员转调怀仁县也同样算了,可竟然在前任县令在马邑发病撂挑子之后,朝中转瞬就派了杜士仪的妹夫来接任?这是要把云州变成杜家天下吗?

杜士仪只是为了通报,又不是为了和他们商量,等到众人散去之后,他就把王翰几个请到了自己的书斋说话。甫一落座,他便笑着说道:“原本我请建怀仁,是打算稳扎稳打,慢慢推进的。但既然是韩不为撂挑子,结果换了崔十一过来,我就可以放开手了。老郭,都督府账面上还有多少结余?”

本来掌管户曹的是崔颢,但崔颢对于账面上的东西素来不甚了然,再加上郭荃曾经担任过管理户曹的万年尉,又曾是以财计著称的宇文融的心腹,所以让他掌管云州的钱袋子,上下无人不服。此刻杜士仪一问,郭荃也不去翻什么账本,泰然自若地说道:“总共是一千二百三十二万钱,零头就不算了。”

听着似乎很不少,但换算成贯,这个数字就很不起眼了。尤其是在当年安乐公主一条裙子就价值一亿的对比下,这个数字简直是微乎其微。然而,对比如今云州城不断大兴土木的巨大开销,账面上还能有结余,这已经足够众人对郭荃的理财本事刮目相看。

杜士仪想了一想,又问道:“不算怀仁,够用多久?”

“云州因为陛下的特许,五年之内不征租庸调,同时也意味着,没有收入。去年能够有这样的结余,一来是因为剿灭马贼,赚了一笔,打压粮商,赚了一笔,打赢了突厥三部和奚人兵马的突袭,再次赚了一笔。再加上利人市那些铺面的所得,如果不是这些进项,只怕云州都督府就要喝西北风了。”郭荃毫不客气地说。

王芳烈在众人之中资历最浅,却不但蒙杜士仪一手提拔,其祖父也是因为杜士仪上书建言而得了追赠,所以,他见其他人一筹莫展,便忍不住低声问道:“自从利人市开张以来,进驻的商家络绎不绝,卖出去的铺面一直都是云州最大的进项之一。如今若是吃紧,何不再开另外一个集市?”

“利人市更多的是针对外族,而云州百姓才这么一丁点,有多大的需求?就是利人市,你看看大多数时候也是门可罗雀,倘若不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往往从奚族有人过来采买各种东西,这利人市就根本维持不下去。”说到这里,郭荃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倒是我手头的各商户保证金,还积存有整整三千万钱,这笔钱一直都没有动过,如果真的是急需,不如……”

“不行,保证金不能动。”杜士仪几乎想都不想便摆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动了,日后有些事情就说不清楚。对了,云州城如今百商云集,柜坊以及寄附铺等等应该也有吧?这些不同于那些茶行绸缎庄等等,一定要加强监管。”

他说着便看到郭荃随手递了一本簿册上来,惊讶于这位准备齐全,他随手翻了几页,竟是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望岳寄附铺。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初大师兄卢望之说过,这是整个卢氏草堂的产业,只没想到不声不响就已经开到云州城来了。

于是,放下这本簿册之后,他就沉声说道:“怀仁县暂时不用先忙着筑城墙,先以坊为单位,筑起坊墙,让徙居百姓在内安居,然后逐步推开,最后再筑起城墙。如此,可以避免城池大小难以容纳百姓之忧。”

而对于那巨大的开销,杜士仪想了一想,最终做出了决定:“云州城中,我原本留出了距离都督府和利人市最近的四个坊一直没有划拨出去。拍卖其中两个坊的土地吧,商户们需要有地方积存货物,至少先把如今资金紧张的一关撑过去再说。老郭,你和芳烈留一留,我有话对你们说。”

等到王翰和崔颢这两个最不在乎小节的起身离去,杜士仪便让陈宝儿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水经注,见郭荃拿了在手中疑惑不解,他就沉声说道:“水经注中有漯水一篇,言说,‘水发火山东溪,东北流出山。山有石炭,火之,热同樵炭也’。而又有言说平城火井,‘山上有火井,南北六七十步,广减尺许,源深不见底,炎势上升,常若微雷发响’。这所谓石炭,比我们伐木烧炭的效率要高数倍不止,无论是打铁还是烧瓷,全都更胜一筹。芳烈,你和你父亲在云州住了四十年,这火井也好石炭也好,应该比其他人了然,记住,我只要露天可采的。老郭,此事你襄助芳烈一二,核算成本的事,没有人能比你更在行了。”

☆、599.第599章走马上任

在别人眼中,崔俭玄本来好好的太原府阳曲令没当成,反而因为外间传闻故,天子金口玉言将其调任云州,怕不得气昏过去,可崔俭玄自己却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就连崔家人,在外表现得义愤填膺,自家里说起此事的时候,却都松了一口气。就连赵国夫人私底下都对崔五娘说,崔俭玄那脾气要是碰到别的上司,很有可能是容不下的,可换成内兄杜士仪就不一样了。

于是,因为杜十三娘早早收拾好了行装,吏部的告身一到,一行人就启程了。幼子崔朋实在是太小,兼且赵国夫人也牵挂,夫­妇­俩只能忍痛把年纪太过幼小的他留给了赵国夫人这个祖母看护,只带了崔琳和崔朗姊弟俩前往云州。照崔俭玄的意思,本还想过了潼关绕道去嵩山拜见卢鸿,结果却在潼关被卢望之拦了个正着。这位大师兄对初出茅庐第一次为外官的崔俭玄耳提面命,最终又悄悄嘱咐了杜十三娘几句,这才赶了一行人启程。

“卢师说了,不用你们记挂,他在嵩山悬练峰草堂好得很。只要弟子们能够有所成就,他就再高兴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崔俭玄难免遗憾,一直到了太原府都始终闷闷不乐。如今已经四月了,即便北地也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天景象。他和晋阳令李憕无甚交情,自然不会在太原府多做停留,只宿了一个晚上就再度出发。可一大清早启程的时候,投宿的旅舍外却有人前来送上了程仪,说是晋阳令李公所赠。崔俭玄原本还有些怕麻烦不想去拜访,可禁不住杜十三娘念叨,他只能带着妻子前往拜访。

崔俭玄自是李憕接待,而杜十三娘则去见李憕夫人­阴­氏。寒暄攀谈之后,她就从­阴­氏处得知,王容当初过境太原府时,曾经请李憕去游说太原尹李暠,放逃户流民北上,而现如今因为免租的优惠期满,再度逃亡的风潮越来越厉害,而云州作为免租之地,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在籍逃户。对于这一点,无论晋阳令李憕,还是太原尹李暠,都是既无奈又懊恼。

知道这恐怕是李憕借­阴­氏之口告诉自己,然后让自己再转告兄长的,王容少不得委婉表示了自己一定会把话带到。而­阴­氏见杜十三娘如此态度,自也心中高兴,殷勤招待了对方之后,又着力挽留,让其次日再启程。等到晚间夫­妇­俩回到旅舍的时候,杜十三娘见崔俭玄喝得半醉,忍不住大为奇怪。

要知道,早上去晋阳县廨拜客的时候,崔俭玄可还是老大不情愿,怎会在李憕那儿喝了这许多?

“李憕人不错!”崔俭玄乐呵呵地吐出了一句话,继而在杜十三娘的反复催问下,这才又补充了两句话,“他说了杜十九很多好话,还说云州能有今天,多亏得人。这次那韩不为撂挑子不­干­反而是好事,与其有那么一个阳奉­阴­违的下属,还不如我这个妹夫去好好帮他一把!”

敢情就是因为人家说好听的,你就觉得人不错!

仿佛是看出了杜十三娘的想法,崔俭玄一把抓住了妻子的袖子,又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今天一时兴起,给李憕诵了王昌龄的一首诗,道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李憕听得当即舞剑和乐唱了一曲,小王那首诗是新作的,别人又不知道,倘使不是心有所感,决计不会有那样的情感外露。他因为是燕国公的外甥女婿,又是宇文户部的心腹,一直被人说是因人成事,心里其实憋屈得很……”

听崔俭玄颠来倒去都在说着李憕的事,杜十三娘少不得哄了他两句,亲自服侍他洗漱之后把人弄上床躺下,她便想起了卢望之的嘱咐。如今云州看似一片大好,但就因为太过引人瞩目,反而很容易树敌。兄长一直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而当地方官,太低调了就容易被人遗忘,她如今既然和崔俭玄一起去怀仁,又应该怎么帮兄长的忙?太原府这边都懊恼于逃户流向云州的事,那么人口更少的朔州代州岚州等地呢?

果然,从太原北上,过境忻州代州朔州时,当地州县就再也没有什么反应了。而杜十三娘让心腹打探下来,听得从去岁开始,各州就有不少人口逃亡,其中往云州徙居的占了十之八九,她越发有些担忧。于是,当进入云州境内,亲眼目睹了那些官驿旁边的旅舍都几乎住满了人口时,对于这种大势所趋,她想起­阴­氏的话,心头更加沉甸甸的。

得知这一行人中有新任怀仁令,官驿的驿丞自是殷勤相待,次日一早还特意挑选了几个老马识途的驿卒带路,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就看到了荒野之上那所谓的怀仁县——放眼看去只能瞧见一座座依稀可见的夯土围墙,余下的什么都看不分明。当一个驿卒自告奋勇先去通报之后没多久,就只见七八个人迎了出来。为首的那人杜十三娘依稀认识,记得是从前见过的,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子,这才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那是当初在玉真公主别院饮宴上和阿兄斗过气的名士王泠然!如今王泠然仿佛是……云州功曹参军?

“之前听杜长史说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可置信,没想到崔明府来得这么快!”王泠然比那些从云中县调任怀仁县的官员还到得早,从规划到安置徙居人口,忙了个半死,等冯县尉等人上任之后方才好些。见崔俭玄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他这才想起还没做自我介绍,因笑道,“我是云州功曹参军王泠然。”

“啊,你就是当初救下了固安公主的王仲清!”崔俭玄为人喜怒全都放在脸上,这会儿立刻咧嘴一笑,“你是杜十……杜长史的属官,又不是我的属官,这又不是在堂上,叫什么崔明府那么见外,直呼崔十一就行了!我和十三娘这一路走得不慢,所以来得比你们预料中早,人口也多。看怀仁县如今这样子,屋舍应该不够吧?实在不成挤一挤也行,我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一点,连搭建营帐的油毡都预备好了!”

尽管王泠然并不是隶属于怀仁县,但罗县丞等人一到就只见这位云州功曹参军总揽全局,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他们就把其当成了真正主官似的,凡事照着吩咐做。等到得知朝中真的派了崔俭玄来怀仁担任县令,几个人私底下碰头时,还很有些幸灾乐祸。

清河崔氏子弟,赵国公之子,这是落地就坐享富贵荣华的顶尖世家公子,即便是杜士仪的嫡亲妹夫,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上任,而且面对的还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指不定到时候郎舅俩怎么打架呢!

所以,现如今的场面让他们全都看傻了眼,未来的顶头大上司风姿俊美是一桩,对王泠然亲近热络是一桩,而丝毫不在意这简陋到几乎窘迫的处境,则更是让他们意外之极。还是王泠然咳嗽了一声,几个如同呆头鹅一般的人方才回过神来。

“何至于此。”王泠然是听过崔俭玄不好打交道那名声的,当即­干­笑道,“尽管如今初步落成的,不过四个里坊,而且其中屋舍都只是刚刚开始建造,但县廨却是最早就开始动工的,屋宅是比不上两京那些官廨,可容纳崔贤弟你这些人绝对不成问题。本来杜长史是打算让你和尊夫人先去云州一聚,然后再商讨怀仁县规划事宜的,但眼看迁入百姓实在是不少,崔贤弟身为县令,上任便是黎民百姓的主心骨,所以就不耽搁了。”

“嗯,那就等忙过这一段再说!”

崔俭玄在两京闲得简直发慌了,这会儿恨不得兴冲冲地捋起袖管好好­干­一场。接下来他气派十足地见过了自己的属官,等跟着王泠然进了一处坊门,抵达了那座灰扑扑毫无装饰的县廨,他把从人都丢给了杜十三娘去调派,自己就直接叫上了罗县丞等人,找了间空屋子去了解怀仁县的情形了。面对崔俭玄这样高昂的劲头,王泠然非但不恼,反而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却发现杜十三娘带了婢女向自己走了过来。

“王功曹近日可会上云州否?”

“相比云州,怀仁县这边百废待兴,我只怕还会再待一阵子,到时候崔户曹会过来接替我。毕竟,怀仁县的账面上一文钱都没有,若没有云州鼎力支持,什么事都做不了。不过,倘若夫人要送信到云州,可以借用我的信使,一定稳妥可靠。”

和王泠然这样聪明的人打交道,无疑是令人愉快的,杜十三娘连忙谢了一声,笑说自己有一封家书要送给兄长。等到他辞过王泠然回房,一旁的竹影有些疑惑地探问道:“娘子,为何不挑自家人去?”

杜十三娘笑着摇了摇头:“怀仁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崔郎多一个帮手,就能多做一点事,更何况,我要写的信并不仅仅是家书。阿兄在云州恐怕也未必就清闲,王功曹代我送的信,阿兄说不定能够及早看到,不用再兜几个圈子……对了,也不知道阿嫂什么时候临盆,我这个做小姑的还能去帮上一把。”

☆、600.第600章弄璋之喜

如果可以,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借着视察的借口到自己请建的怀仁县来,迎接一下自己的妹夫兼下属崔俭玄,这是完全可行的。然而,就在他打算出发之前,发生了一桩让他着实意想不到的事,尽管月份还差半个月,但王容竟然有了临盆之兆!

他千辛万苦才抱得美人归,王容这一胎又来得意外而惊险,他怎么敢在那种时候离开云州?

此时此刻已经是半夜了,可站在院子里的他一丝一毫睡意都没有。从下午王容就在稳婆的陪护下进了产房,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尽管并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叫唤,只有偶尔传来的稳婆低语声,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心里没底。一想到这年头生孩子便是女人的鬼门关,他又是庆幸王容如今已经二十出头了,不是十五六身子尚未长开的时候,又是暗悔自己怎么就没记得几本­妇­科的医书呢?

“阿弟,阿弟!”

直到一只手都搭在肩膀上了,杜士仪这才回过神。转头见是固安公主,他愣了一愣便苦笑道:“阿姊也还没睡啊。”

“幼娘就在里头待产,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固安公主叹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你不会怪我不愿意进去陪着她吧?”

听到固安公主这么一说,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阿姊当年的遭遇,我是亲眼见到的,怎还会勉强阿姊再去经历一番这样的痛苦?”

“没错,身为女人,亲手堕下自己的骨­肉­,亲手扼杀了那个还没来得及看上这世界一眼的孩子,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配再为人母了。”

固安公主痴痴地看着产房,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水光:“当初和蕃的时候,我对未来的夫婿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希望,但总希望不会太糟糕,可到了奚王牙帐,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和蕃和蕃,本就是大唐舍弃一个宗室女,换来边境的暂时太平,抑或者说,给奚人一个恩宠。所以,李大酺有多少女人,我并不在乎,可他明面上端着奚王的架子,背地里却想凭着大唐女婿的名义要这个要那个,甚至给我下药,我却不愿意束手待毙!”

固安公主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一个一个地把奴隶挑到身边充当护卫,不辞辛苦地习武骑马,又想方设法了解刺探奚人各部的情形,皇天不负苦心人,那李大酺率兵和营州兵马一起和契丹人交战时大败,我离开了奚王牙帐,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没有开花结果,却偏偏在路上发现了征兆。服下那碗药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可最疼的还是心。哪怕我后来不得不再嫁李鲁苏,都没有像那时候那般心灰欲死。”

“阿姊,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再想。等幼娘这孩子平安出生,我让他认你做­干­娘可好?”杜士仪只听固安公主此刻的语气,就知道她的情绪正在大幅度波动,倘若没有劝慰,恐怕会更加失控,于是适时岔开了话题。果然,听得他此言,固安公主顿时愣住了。

“阿弟……你是说……是说真的?”

“那当然!”尽管杜士仪还牵挂着产房中的妻子,但此时此刻的口气极其郑重,“无论是儿是女,我都希望能教导他学得阿姊的胸怀和武艺!”

“也只有你,能够因为当初那情分,便一直帮我到现在。”固安公主只觉得胸口满溢都是喜悦和欣慰,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既如此,我就算再发怵,也要到产房中去看看幼娘是怎么个情形,你且在这里等着!”

眼见固安公主竟是径直就冲着产房去了,张耀本待拔腿去追,随即陡然醒悟了过来,连忙对杜士仪屈膝一礼,轻声说道:“杜长史,真的是多谢你了。贵主近来总有些郁郁寡欢患得患失的,若没有你这句话,恐怕就要憋闷出毛病来!”

“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情形,记得及早知会我一声!”杜士仪见张耀点头答应后,立时去追上固安公主进了产房,刚刚安慰别人时还驾轻就熟的他立时又陷入了焦躁和不安中。

这都已经多久了,妻子承受了多少痛苦,怎会迟迟还没有动静?那个该死的小家伙就不知道少折腾些他阿娘?

偏偏就在他最心烦意乱的时候,产房那边的动静渐渐大了。王容压抑不住的呻吟,固安公主的劝解,稳婆的唤声,急促的脚步声……寂静的晚上,这些动静全都呈几何级数放大,让他听在耳中更加心神不宁。就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破一破那该死的规矩,进产房去一探究竟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刚得到消息,咱们新任怀仁县令到任了!”

崔颢兴冲冲地进来,这才发现杜士仪面­色­发黑。他一整个白天都被郭荃拎到利人市去清帐,回来之后得知杜士仪还没睡就立时赶了过来,甚至来不知道发生了怎么回事。一见顶头上司这光景,他就讶异地叫道:“怎么,难不成是又遇见了什么糟心事?是朝中有人给咱们云州使绊子,还是突厥或奚人那里出什么幺蛾子?这些家伙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别说了,是你嫂子临盆了!”

杜士仪这一句话砸得崔颢目瞪口呆,他看看不远处那亮着灯火的产房,又看看杜士仪,忍不住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有的是折腾,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啊!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尽管崔颢这嘀咕的声音不大,但杜士仪却听得清清楚楚。他陡然转头,犀利的目光在崔颢脸上一扫,继而就冷冷问道:“你还好意思说?据我所知,你家娘子近来常常独守空房?”

崔颢登时不乐意了:“怎么,这点小事,莫非她还敢到外头告状?”

“你家娘子不善与人交际,自不会多口舌,可你若是以为我都不知道,那就太小看我了。”自从发现崔颢那美艳妻子仿佛有些难言之隐,王容就时不时邀人过来坐,却发现对方屡屡谢绝,起初还以为是她脾气使然,可打探下来的结果,却让王容气恼得很。此刻趁着崔颢刚刚说怪话,杜士仪少不得就发作了起来。

“娶妻当娶贤,但是,既然你只凭美­色­娶妻,而且已经娶回来了,就不能当成婢妾一般对待!你家娘子固然只是小户人家出身,不是名门著姓,但对你也称得上百依百顺,唯恐违逆了你的意思,你却又嫌弃她一味顺从如木头似的,你自己说说,云州上下这么多人,有谁像你这般,常常夤夜流连那些酒肆?”

崔颢当年被王缙不喜,就是因为他放纵浮艳的­性­子,后来因其仗义为王维奔走,王缙方才渐渐打消了起头的偏见,杜士仪也因此与其走得近了。然而,崔颢乃是父母老来得子,最是娇宠不过的,哪里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训过?此刻挂不下脸的他只觉得心下极其憋火,忍不住顶了一句。

“娶妻是我自己的家事,不劳杜长史你过问!”

“你以为我愿意过问你的家事?”自从去年底得知了崔颢这些家事之后,杜士仪多了一个心眼,有意命人去打听崔颢进士守选期满后第一任官期间的事,此时自是更加面露严霜,“你在第一任官的任上因为看中女子貌美,娶了其过门,可尚未任满就将其休弃,而后回到东都又娶了现在的娘子为继室,却又没多久再次故态复萌!你也不想想,你在第一任官的任上就是目下无尘,又有现成把柄落在了同僚眼中,怎会没有人透露出去?你以为你最初吏部集选一无所成,是偶然?”

崔颢顿时愕然,好半晌才讷讷说道:“你竟然连这些都……”

“我想打听的事,没有打听不到的!”杜士仪硬梆梆地打断了崔颢的话,这才疾言厉­色­地说道,“我是把你当成友人,当成左膀右臂,这才提醒你的,你若是听不进去,我日后自不会再说!夫妻之间的事我不想多说,人生在世,一时冲动在所难免,但若是坏了品行口碑,到时候千夫所指的时候,方才是无可救药!更何况,因子及父母,你有没有想过会让人如何指摘你的亲长?你随我到云州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在有些人眼中却不啻是眼中钉­肉­中刺,王子羽王仲清老郭他们,都是找不出什么可以让人指摘的,可若是你成了众矢之的呢?不早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说完这话,杜士仪便撂下了崔颢,打定主意也不顾什么规矩了,径直走到了产房门前。然而,他刚刚伸手打算去推门,门内就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婴啼。那一瞬间,他的双手完完全全僵在了那儿,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面前那两扇大门猛然被人打开了。

张耀没料想杜士仪已经等在了门口,呆了一呆便喜上眉梢地让在一旁,露出身后用颤抖的手抱着手中孩子的固安公主。

“阿弟,恭喜你,弄璋之喜!”

☆、601.第601章吾儿广元,采煤供幽州

初为人父的喜悦,对杜士仪来说,竟然还胜过当年状头及第名扬天下的时刻。接过那个软乎乎的襁褓,看着里头那个脸上皱巴巴的婴儿,他简直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感觉。他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孩子的脸颊,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孩子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旋即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被这哭声吓得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讪讪地将孩子交给了赶紧伸手来抱的固安公主。

等到孩子哭声渐歇,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赶紧开口问道:“对了,幼娘这次是未足月而生产,这孩子可要紧么?”

“分量是稍稍轻了一些,但所幸如今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早产的月份也还好,总比冬天好养活。至于幼娘,我才问过稳婆,恐怕是她昨日静极思动,在外头多走了几步,这才以至于孩子早产了小半个月。”固安公主笑着解释了一句,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只见杜士仪直接从身旁掠过,竟是径直冲进产房去看妻子了。见他如此­性­急,她哑然失笑的同时,心中却也不无赞许。

多少男人都是重子嗣多过重妻子,她这阿弟却是不一样!

在阵痛中度过了昨日下午和晚上,一直等到过了子时方才生下了这个儿子,王容早已疲惫得一动都不想动。可刚刚在发动之前最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她却听到杜士仪在外头训斥崔颢的声音,尽管明知道不该分心,但她还是忍不住分神去听,到最后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反而奋起余力将孩子顺顺利利生了下来。此时此刻,当这满屋子血腥气远未散去的时候,杜士仪不嫌腌臜就这么进来在身旁坐下,满头大汗的她不禁用虚弱地嗔怒了一声。

“快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那么不守规矩!”

“我这辈子就没多少次守过规矩。”杜士仪用帕子给王容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一侧头见张耀已经又把孩子抱了回来,他少不得接过来笑着抱给了妻子瞧看,“你看看,这小家伙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只这头上的毛发实在太稀疏了,哭声倒是挺大的。”

“这眉眼像你多一些。”王容想起孩子刚生下来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啼哭,而是在众人的惊骇和紧张之中无意识地睁开眼睛四处瞧了一会儿。明明她是听说过,刚落地的孩子根本看不见,可那会儿对上孩子的眼睛,她还是有一种呼吸摒止的感觉。直到稳婆在孩子的ρi股上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方才想起了那响亮的婴啼。此时此刻,她很想去亲亲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但微微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被王容这么一说,杜士仪又看向固安公主和张耀,听到她们全都异口同声说和自己像得很,这年头没有玻璃,只有铜镜和水盆,无法将自己容貌看得分明的他当然相信,一时更是心花怒放。可等到|­乳­母上来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孩子,他方才猛地想到,因为这孩子落地比预想之中更早,他起头就没选定名字,这会儿就更加犯愁了。于是,他仔细嘱咐了王容一切要当心,自己则快步往外行去,嘴里还不忘喃喃自语。

“小一辈当中似乎是排行二十五?要不是我晚婚晚育,怎也不至于让他轮到这样一个不好听的排行,还是回头写信问问长安老叔公,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赶在他前头……咳,我也糊涂了,回头问十三娘就好……倒是这名字,实在是愁杀人!”

治理一地面对强敌都从来不曾发愁的杜士仪,竟然会为了儿子的名字而愁眉苦脸,其他人眼看着他消失在门外,就连稳婆也忍不住暗地掩口偷笑。固安公主就更不用说了,她喜不自胜地坐下来对王容说,杜士仪承诺了她当孩子的­干­娘,王容自不会反对,两人说说笑笑好一阵子,王容突然就想起刚刚崔颢在外头嚷嚷的话:“对了阿姊,听说十三娘已经到怀仁了?”

“似乎是到了。”固安公主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吟吟地说道,“这还真是巧,你刚刚得子,她就到了。这样,我瞒着阿弟派人去接了她来,给他一个惊喜,你们姑嫂好好叙一叙别情。”

王容本待反对,可见固安公主说着就立时起身出去了,张耀紧随其后,想到这位贵主素来雷厉风行的­性­子,她最终还是打消了把人叫住的念头。长安虽好是故乡,可父亲和兄长都是男子,嫂子们虽是女人,却和她完全不能交心,反而是因为杜士仪,她平白多了固安公主和杜十三娘这一双姊妹,更不要说还有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这两位疼爱她的长辈,玉奴这个成日里师娘二字不离口的乖巧孩子。现如今,她更是多了一个骨­肉­相连的儿子!

老天对她何其优厚!

京兆杜氏,虽则是按五服之内的所有同族来叙排行,但因为各房有各房不同的取名章法,因而起名字的时候,却也不用考虑别家从的是何字。如今不同汉时,单名双名均无不可,杜士仪身边那字纸篓里,也不知道丢了多少划了无数墨线的字纸。此时此刻,耳听得阵阵­鸡­鸣,显见得天都快亮了,他无可奈何丢下笔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时,不禁心中一动。

他和王容,初见于上元节,而这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不如便曰元?文才武略固然重要,可这些是否出类拔萃却要看天赋,真正不可或缺的却是他之前对固安公主提过的——心胸。

于是,当他复又回到书案之后时,铺平白麻纸,提笔蘸墨后写下的,却是他在之前无数个日夜苦苦琢磨,如今终于豁然贯通后为儿子起的名字——广元。

杜长史喜得贵子这个消息须臾便从都督府中传到了云州城里,自是各方来贺。然而,杜士仪在打起­精­神见了些前来道喜的人,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补眠之后,这才得知,昨日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妇­抵达怀仁的消息一同来的,还有王泠然替杜十三娘捎带的一封信。因为崔颢得信之后被他给训懵了,再加上王容临盆的消息很突然,根本没来得及拿出信来。所以他竟是直到傍晚方才拿到了这封信。他原以为是妹妹缜密,写信来说些已经安顿好了的话,可看完之后就陷入了沉思。

宇文融昔日括户登籍的人口,如今因为政令优惠期满而大量逃亡,这固然是不可避免的,可云州因为新建而得利,邻近各州却因为流失人口而苦恼,长此以往,此消彼长,纵使再正人君子也会生出怨尤来。正如同李憕让妻子通过杜十三娘暗示他的一般,他恐怕要找些好办法弥补一下。

轻轻的叩门声后,陈宝儿进了书斋,拱手施礼道:“杜师,我刚刚从外头进来时,见是王法曹风尘仆仆回来了,但他先去见了郭参军!”

听到王芳烈回来了,杜士仪想起之前托付其去寻找石炭,也就是天然­祼­露的煤矿资源,他不禁眼睛一亮。然而,王芳烈去见郭荃,而不是先来见他,恐怕是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因而,微微点了点头后,他就把要往京城写的几封信交给了陈宝儿,口授了大意让其自己斟酌语句之后,他就出了书斋前去郭荃的直房。

录事参军总判各曹,也是整个都督府最重要的职位之一,所以,当初李隆基别的属官暂时不置,录事参军却例外。尽管杜士仪带了不少帮手来,但他很庆幸能够挖到资历经验无一或缺的郭荃。倘若不是这么一位足够总揽各曹的能手,如今的云州也不可能这般政令通达。于是,在郭荃的直房门外一站,他就听到了里头王芳烈和郭荃的交谈声。

“平城火井,我从小就见过,可那时候父亲也好,白登山的其他人也好,都说是天罚,所以我一直不太敢接近,可这次按照杜长史的话去挖了一些出来,我这才发现,竟然是和柴炭并无太大不同。郭参军想想,无需采薪,无需烧炭,冬日采暖,冶炼箭矢,烧制陶瓷,这些就都可以便利地完成,可以节省多少劳力?”

“所以我才要亲自去。你说容易开采,但首先,既然时不时就会自己烧起来,开采的时候会否造成|人员损伤,会否动摇人心?这是其一。其二,成本和盈利,如果真的比采薪烧炭优越,这自然是好的。但问题在于,按照杜长史的计划,云州也就是云中县的人口,要先控制在八千,这八千口人春夏秋需要多少石炭,而冬日又需要多少?多开采出来的,该怎么办?这些东西既然容易自燃,应该不是能够随便安放的……”

听着郭荃一句一句问得王芳烈哑口无言,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随即就迈过门槛进了屋子:“老郭确实仔细,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不过,我却有一个主意,疏通了御河之后,江淮的粮食以及出产,我们这里交易的毛皮和药材,可以通过御河加上桑­干­河,然后从幽州的永济渠转运,但粮食贱,占船多,毛皮和药材等物贵重,占船少,如此不少船就要空载回去,太浪费。你们觉得,倘若让这些船运煤……就是石炭去幽州呢?要知道,幽蓟之地,可不是废置多年的云州!”

杜士仪还有一句话卡着没说,无论是幽州,还是整个河北道,从军器监到瓷窑众多的人口,用炭量极大,也许这种办法,可以北结幽州,缓解一下人口流入云州对河北道州县带来的压力。

☆、602.第602章双姝使幽州

在如今只有四个坊,总计人口尚不到六百的怀仁县呆了两日,杜十三娘便得知嫂子为兄长生下了一个儿子的消息。因此,固安公主既是派了人来接,她在和崔俭玄商量之后,便立刻带着一双儿女赶往了云州。她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两京走这么远,前时怀仁县那一穷二白的景象固然让人心头沉甸甸的,但一到云州,城外城墙高耸,威武肃重,城内车水马龙繁荣昌盛的景象之后,她又是讶异又是自豪。

这便是他的兄长一手打造的云州!

马车行在大街上,因见路上除了人来人往,最多的就是马车,杜十三娘忍不住心中疑窦。两京马价不菲,就算云州乃是边塞,又和奚人以及突厥互市,可马匹应该更多的用作战马,怎会有这许多的马车?因为今次是张耀亲自来接的她,她少不得便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原来娘子是好奇这个,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张耀早已由固安公主放良,但主仆情深,她根本无心离开主人去别处生活,再加上掌管着固安公主身边最­精­锐的一支狼卫,她的见识绝不逊于玉真公主身边的霍清。此时整理了一下头绪,她就娓娓而谈了起来。

“历来城池之中的居人,官员、士子、商贾、百工,虽有农人,但决计不是主流,因为农人要耕耘方便,大多数会在分给自己的土地旁边建宅居住。可如今的云州,农人几乎都是居住在城内的。”见杜十三娘心有所悟,张耀就继续解释道,“这是因为云州城为默啜所破之后,一度废置了四十年,徙居的百姓固然是冲着云州分地,官给种子,又借给耕牛,这一条一条的优惠措施,此前的战事也无往不利,但毕竟谁都担心定居云州城外,倘若遇到兵灾会连命都保不住。”

杜十三娘已经隐隐明白了张耀的言外之意:“所以,云州最初唯有一县,也就是云中县,在云中县之外,甚至没有什么村镇?这种马车,恐怕就是阿兄特意设置,给农人进出方便的?可是,这些马匹的耗费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云州都督府其他人就没有一点异议?”

“怎么会没有,郭参军一直埋怨杜长史就知道花钱,哪怕象征­性­地收个一文钱也好贴补贴补,结果给杜长史顶回去了。杜长史说,一文钱对于官员来说固然无所谓,但对于生活辛苦的农人来说,每日节省一文钱,一年就是三百六十文,再添些就够买一口猪了。而对于云州来说,不能用作战马的驽马,即便货卖也不值多少钱,索­性­用作公共马车,那么,在云州暂时不建村镇的情况下,农人们就可以多很多便利。那些马车固然没有咱们的马车舒适,里头也要塞上更多的人,可终究比两条腿强。不过杜长史还是吩咐过,千万不可超载,否则出了事故一定追究到底!”

这一个个新名词说得杜十三娘心情激荡。她一直都觉得,兄长是最能­干­最善良最聪明的人,而现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能够在那样薄弱的根基上把云州打造成如今这幅光景,除了自己听到的,阿兄必然还在其他上头动了无数脑筋!

云州都督府后院书斋中,杜士仪照例把自己最信得过的这些人召集了起来,商量王芳烈找到的露天石炭开采事宜。对于这种新鲜的资源,一个个人传看着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固然博览群书的如王翰也曾看到过相应记载,但真正看到实物又是另一回事,而崔颢显然还没从杜士仪义正词严的训斥之后回过神来,端详了一会儿就心不在焉地交给了一旁的罗盈,结果罗盈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就被岳五娘劈手夺了过去。

“这石炭是好东西,要知道,伐木为薪,烧薪为炭,这两个工序才能完成的事,现如今却只需要一步就行了,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岳五娘这话一出,郭荃登时无可奈何。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岳娘子算是整个云州集团中最难以捉摸的,固安公主是为了避嫌,等闲不参与议事,王容则更不想背上­妇­人­干­政的名声,唯有岳五娘不畏人言,想来就来。

此时此刻,他少不得端出了自己对王芳烈说过的理由,可还没等他紧跟着把杜士仪的意见说出来,下一刻,岳五娘便眉头一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云州人口用不了这许多,但幽州难道不需要?上次我去定州见裴将军的时候,他还提过,定州重镇,薪炭用量极大,北平军附近的树都快被砍伐光了!他甚至说,前几年河北大水,便是因为各州采薪太多。”

在如今这种年代说什么森林保护水土流失,这种太过超前的思维一定会被人当成是疯子傻子,所以杜士仪压根没打算拿出这种论调。可裴旻一个武者竟然会这么看,他不禁心中暗自啧啧称奇,然而,更惊叹的还有岳五娘这转动极快的思维。

于是,他当即笑道:“岳娘子所言,也就是我想说的。苗六郎之前对我说了,御河不日就能通航,但因为这条水路泥沙量不少,再加上每年很可能要断流数月,如今这几个月一定要抓紧。石炭之事,最便利的就是水路运输,所以幽州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但此事说小不小,得有人去一趟幽州才行。”

州官县官等闲都不能越过治所前往别地,倘若王容不是在坐蓐,而且刚刚得了一子,杜士仪自然信得过妻子的能力和手腕。固安公主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也不是云州缺粮之际,不好随便再满世界乱跑。至于其他人……

他正在思量,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杜长史,崔明府的夫人到了。”

崔明府的夫人……杜士仪竟是先愣了一下,随即方才反应了过来——竟是妹妹杜十三娘到了云州?怎么来的?谁去接的?

其他人也正在各自或纳闷或惊诧,一直满头速记的陈宝儿抬起了脑袋,却是轻声说道:“我听说,贵主把张娘子派出去了,兴许是贵主去接的人。杜师刚刚不是说得有人去一趟幽州么?杜娘子和岳娘子一块去一趟如何?”

此话一出,原本就跃跃欲试的岳五娘登时眼睛一亮,郭荃更是哈哈大笑道:“没错,我们一个都没法脱身,但女人就不同了。杜娘子心细,岳娘子艺高人胆大,这相辅相成,岂不是最好的搭配?不过,得先征求崔明府的同意才行,这一去可不是三两日就能回来的。”

而王翰则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如果没记错,杜长史的叔父,去年吏部集选仿佛有所收获,任所正是从前呆过的幽州。”

“好好好,我家十三娘才刚到,你们就全都惦记上了!”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心里却有所意动。妻子不能外出,但杜十三娘身为他的妹妹,又是怀仁令崔俭玄的夫人,这一重身份应该是够格了。当然,他此时此刻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吩咐了一声先散了,就匆匆出了门。

而其他人正打算离开时,岳五娘一个箭步来到了陈宝儿跟前,笑吟吟地说道:“宝儿好样的,这样的好事就得先想到你岳姨,回头我觅几本绝版古书送给你!”

陈宝儿见岳五娘摆着长辈的架子就要来摸自己的脑袋,赶紧往旁边躲开,讪讪地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还得杜师答应才行。”

“他没人使唤,我不去,他放心让他的宝贝妹妹一个人去河北那种民风彪悍的地方?”岳五娘信心十足地轻哼一声,扭头见罗盈以手扶额悄悄要溜,她脚下横移两步,挡在了他身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怎么,罗郎你也不想让我去?”

这罗郎两个字,罗盈自从抱得美人归之后就没听到过几次,这会儿听到这个甜得发腻的称呼,他本能打了个寒噤。眼睛再瞥向侯希逸,希望这位帮自己打个圆场好脱身的时候,他却瞳孔猛地一缩,那没义气的家伙竟是溜得最快的一个!不但侯希逸,王翰郭荃崔颢,每个人都走得飞快,王翰甚至还回身对他打了个自求多福的手势。这下子,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讪讪地说:“我不是担心路途上有什么危险么?”

“什么危险?再危险能有我去突厥牙帐时危险?”

那次我不是根本拦不住你么?

在妻子的瞪视之下,有理说不清的小和尚异常郁闷,浑然没注意陈宝儿也蹑手蹑脚从后门溜了。

而杜士仪匆匆赶到后院时,正好和刚刚从王容坐蓐的产房中看了嫂子和侄儿的杜十三娘撞了个正着。尽管兄妹俩也就是阔别一年多,但看到杜十三娘那日渐丰润甜美的五官,杜士仪忍不住想到了当年那个执拗到认死理的小丫头。他快步走上前去,直接如同旧日一般将其拥在怀里,好一阵子松开后方才欣然笑道:“十三娘,这次得你和崔十一一块帮我排忧解难了。”

尽管那忘情相拥不合礼数,但杜十三娘只觉得是应该的。听到兄长这见面的第一句话,她几乎想都不想便坦然应承道:“那是自然!崔郎自从知道要到云州来便喜不自胜,我也是一样!阿兄,我们终于能帮上你了!”

☆、603.第603章宇文拜相

对于小侄儿,已经有三个孩子的杜十三娘自是数不尽的喜欢。倘若不是因为她那早出生几个月的孩子也是儿子,怕不得趁着这机会直接把儿女婚事都一块定下来,但打定主意异日一定要让两个同龄表兄弟更加亲近一些。至于杜士仪此后提出的前往幽州一事,她在微微蹙了蹙眉之后,便轻声说出了一个消息。

“叔父闲置了这么久,去年年末的时候,终于得了个不错的机会。幽州长史赵含章因为看过旧文卷,又听说此前任过幽州都督的王晙就曾赏识过叔父,所以就花了点力气帮忙,叔父如今改任渔阳县丞。”

渔阳县?

出仕那么多年,又是京兆杜氏子弟,磕磕绊绊到现在只任了一个渔阳县丞,杜孚的仕途自然可算是荆棘遍地了。但倘若不是前年年末自己成婚的时候,杜孚奔前走后很是有些苦劳,杜士仪也不会抹平了昔日旧事,请人婉转在吏部侍郎齐澣面前说了几句好话。想到如今的杜孚应该不会再对杜十三娘冷漠到一丝照应都没有,他对于妹妹此行也稍微放心了些。

“渔阳直属幽州,而且旁边就是静塞军,看起来,赵长史对叔父倒是颇为看重。”杜士仪想了想,最终轻声说道,“既然要去,你不妨就顺路去渔阳县拜访一下叔父。石炭的交易,我希望能够成为云州和幽州的长久交易。据我所知,比起柴炭,石炭冶炼兵器会更胜一筹,想来设在幽州的军器监对于这个也会感兴趣的。另外,你也替我捎带一个消息,云州会于近日开始,渐渐收拢徙居民户优惠政令的力度,从授田到免租庸调逐步开始全面收拢。”

听到这话,杜十三娘立刻明白了过来:“阿兄是因为晋阳令李明府让我捎带的话,所以……”

“嗯。”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云州涌入的人口,大多数是来自于逃户和流民。去年涌入的那些,是各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的那些不在籍的人口,但今年就不一样了。各地在籍人口的逃亡数量日日渐增多,也就是说,宇文融之前检括逃户的效果几乎已经渐渐退散,而且正在回复到从前那种状态。故而逃亡的趋势可以说是波涛汹涌。作为主官,即便可以想办法欺上瞒下,可人户逃亡,也就意味着税赋要摊派到留下的百姓身上,这样饮鸩止渴很可能出乱子。所以,云州不宜再继续大张旗鼓挖人墙脚了。”

“可阿兄才刚刚复置怀仁县,那里的人口不过数百,要是不再收容逃户,这怀仁县岂不是白白荒废?崔郎这个县令不是成了虚有其名?”

“哦,你是为阿兄我担忧呢,还是为崔十一那小子担忧?”

杜士仪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杜十三娘立刻嗔怒了起来,他就淡淡地说道:“表态而已,至少这个态度能够让人不那么恨我。但是,正如同我会用向幽州输入石炭,来缓解河北道那边的敌意,那么,我也会再想想办法,缓解一下河东道,尤其是太原以北这各州刺史对我的不满。至于人口,只要云州看似政令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哪怕优惠政令稍减,总会有人迁徙过来。要知道,如今天下有闲田的地方,已经很少了,而像云州这样曾经作为北魏都城,周围有不少膏腴无主之地的州,更是绝无仅有!”

尽管杜十三娘是自己的妹妹,但毕竟是崔俭玄的妻子,杜士仪还是吩咐信使紧急跑了一趟怀仁,在带来崔俭玄虽同意却埋怨了好一通的口信后,杜十三娘便在一行随从的护卫下,和岳五娘一同启程去了幽州。而她一走,杜士仪在清点了云州户籍的资料,确定复置不过一年多的云州,已经拥有了人口近万之后,便果断召集都督府属官之后,将徙居优惠政令做了相当的改动。

授田百亩改成了五十亩,免租庸调五年改成了三年,但没有取消的还有官给丁口的口粮、种子、农具、耕牛等等。而新近徙居云州的人口,一律安置在怀仁县,云州暂停登籍。

就在他思量着如何与或人口流失严重,或只有过境人口而无登籍人口的几个邻州和缓一下关系的当口,一条大消息经由官方渠道飞速送到了云州都督府。

魏州刺史兼户部侍郎,充河北道宣抚使,检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沟渠堤堰决九河使宇文融拜黄门侍郎,同平章事!

当杜士仪告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郭荃简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在宇文融麾下鞍前马后奔波数年,对这位提拔任用自己的老上司是感恩戴德敬服备至,一直觉得宇文融被贬斥是成了牺牲品,所以最最高兴的就是他了。他甚至振奋地握紧了拳头道:“有了宇文相国在朝,云州的日子应该更加好过了。”

“未必。”尽管很不想打击郭荃,但出于打预防针的考虑,杜士仪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你怎么不瞧一瞧,这次政事堂大换血是怎么个结果?”

郭荃为之一愣,随即才有些讪讪地说道:“源翁虽然罢侍中,只为尚书左丞相,不继续在政事堂了,但他为相这么多年,陛下兴许只是体恤他年老体衰……”

“谁说我是给源相国抱不平?九年的宰相,自开元以来何尝有过?如今体面退下,源相国只会如释重负,至于我就更加没什么意见了。你且看看,加中书令的萧相国,在河陇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听说本就是个颇具攻击­性­的人。和宇文兄恐怕难以相谐。这也就算了,最最重要的是,这次拜相的还有兵部侍郎裴光庭。”

“闻喜公之子?”郭荃为京官多年,对朝廷人事还是有些了解的,“相比宇文相国和萧相国,裴相国的资历人望,似乎稍有不如。”

“你错了,萧嵩乃是萧瑀之孙,裴光庭是裴行俭之子,父祖都是高官,和一度因为家里长辈被贬而仕途蹉跎的宇文兄相比,他们的根基要强大得多。”杜士仪也懒得一口一个敬称了,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这一层幕布,最后却又在心里感慨。

就算是昔日盟友李林甫,这次也未必会和宇文融一条心。幸好他早早躲出了长安,避开了这么一场政治风暴!

九年宰相,最终全身而退,源乾曜对于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满意到十分了。尤其当宇文融这个新任黄门侍郎客客气气到他的私宅探望时,他更是流露出了闲适自如的心态。作为曾经被源乾曜举荐的人才,如今又成了门下省实质上的掌权者,宇文融少不得向源乾曜请教,可谁知道源乾曜一路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句实诚话。久而久之,宇文融不禁有些不耐烦,最终便有些生硬地拜辞离去。

他这一走,原本陪侍在侧的侄孙源光乘不禁不解地问道:“叔祖为何对宇文相国语出敷衍?”

“宇文融来拜访我,是因为我一是他的荐主,二是门下省从前的长官,三是前辈,所谓请教也只是客气,而非真心,我犯得着对这位新科宰相说不好听的话?”源乾曜斜睨了一眼源光乘,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记得哥奴从前和宇文融好得仿佛能穿一条裤子,可这次宇文融拜相,他的反应倒似乎平淡得很哪。据我所知,他往裴光庭家里去的次数,比造访宇文融家里的次数要多得多。”

李林甫和裴光庭之妻武氏有一腿,这么隐秘的事,哪怕连与其交好的源光乘也不知情。可是,李林甫和裴光庭交情不错的事,他却是知道的。所以,对于叔祖父点穿了他这是为李林甫,或者说为裴光庭来打探,他就有些坐立不安,又逗留片刻便赶紧匆匆告辞。虽则有些狼狈,但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是打探出来了。

那就是源乾曜对宇文融并没有太深的香火情分,也就是说,宇文融不会接过源乾曜这些年经营的人脉!

而先后打发走了宇文融和源光乘,源乾曜从玉枕边取出了昨日刚到的一封信,聚­精­会神又看了一遍,嘴角边方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宇文融是他举荐的,但此后大刀阔斧做出了政绩也得罪了人,和他的牵扯很少,谈不上帮他,抑或者是害他,但杜士仪就不一样了。无论在门下省他之下当左拾遗,还是出外为成都令,又或者调到御史台,还有中书省李元纮麾下,杜士仪和他素来是很亲近的。逢年过节送礼也不是别人逢迎巴结或是敷衍的那一套,每次东西都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就如同这一次,杜士仪知道他有­阴­虚体弱,心悸失眠,故而送的是来自靺鞨的雪蛤油!

而杜士仪在信上,竟是还用晚辈特有的耍赖语气,请他千万帮忙留心一下王毛仲,别又让人在背后捅了他的刀子。

“这个小子,官做得越来越大,脾气倒还是老样子。这些年和他硬顶的人多了,有几个好下场的?还真是逢凶化吉的福将。”源乾曜自言自语了一句,最终把信拢入了袖中,却是又低声喃喃自语道,“至于王大将军,这次不用你­操­心了,已经有人瞅准了机会拉其下马!”

☆、604.第604章口蜜腹剑

兴庆宫,南薰殿。

相传南薰乃是虞舜所作的《南风》歌。其中,那句‘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更一直被人作为虞舜体恤百姓的典范。所以,兴庆宫中的殿阁楼观,都是李隆基亲自所拟,这座位于兴庆宫之东,瀛洲门以内的大殿,便起名为南薰殿,可平日里更多的是李隆基用来打坐论道参禅,比如司马承祯便出入过很多次。但今日身处此间的,却不是那些佛道之人,而是吏部侍郎齐澣。

偌大的地方只有君臣两人,所以,李隆基那犹如针刺一般的目光全无遮挡,都由自己一个人承受了,说实话齐澣的心里不是不发怵的。可拉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使劲镇定心神坐在那里,等待着天子最终的判断。

“朕自从藩邸开始,王毛仲就随侍在身边,他固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朕面前素来恭顺,所以朕一直容忍他到现在。”李隆基字斟句酌地说着,想到刚刚齐澣在自己面前直接撕开了北门禁军犹如铁盘一块的现状,自是觉得触目惊心。因见齐澣低头口称陛下英明,他便淡淡地说道,“只不过,从前固然也有人说过王毛仲的不是,却不曾有人如你这般危言耸听。”

“臣乃是一片公心,绝不敢欺瞒陛下。”

“朕知道你是大公无私。”口中这么说,李隆基对于齐澣的意图,自然不会不清楚。要知道,张说之后他提拔的那几位宰相,李元纮曾经是户部侍郎,裴光庭曾经是兵部侍郎,在尚书省六部的排名中,还在吏部之下,齐澣这个吏部侍郎生出这种念想也尚属正常。如宋璟韩休这样生­性­峭直的,也曾经劝谏过他不要太过偏爱王毛仲,可谁也不如齐澣这样把一个严峻的事实直接放在他面前。

见齐澣再次深深拜下,李隆基便轻声说道:“此事朕知道了,待细细思量后再作措置。”

“是,但王大将军为陛下近臣多年,禁宫之内恐有眼线,君不密则失臣,还请陛下为臣隐匿风声。”

“朕明白,你退下吧。”

等到齐澣退出了南薰殿,他长舒一口大气,这才看向了亲自守在大殿之外的高力士。交换了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眼神之后,他没有和高力士交谈半句话,径直下了台阶离开。而高力士看着齐澣远去的背影,­唇­角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齐澣和他私底下的交情相当不错,此次没有从李隆基暂时已经放下的云州粮价风波入手,而是再次揪着王毛仲在北门禁军当中交接党羽为名,这就足够让早已生出疑忌之心的天子多多思量了,这把火只要能够烧得好,他忍了王毛仲那么久,总算可以出头了!

萧嵩和宇文融拜相,这早在几个月甚至一年前,就已经露出了征兆,但裴光庭拜相,却可以说是天子令人出乎意料的一步棋了。就连裴光庭自己,也有被大馅饼砸中的感觉。然而,身为裴行俭之子的他继承了其父的喜怒不形于­色­,别人看不出来他在心里有多么狂喜。然而,在这几年和他颇为交好的李林甫面前,他就不会遮掩得那样严严实实了,尤其是李林甫说出了一连串不重样的恭维话之后。

“相国如今拜相,可谓是众望所归,闻喜公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觉得后继有人。”用这样一句话作为最后总结之后,李林甫觑了觑裴光庭的脸­色­,见这位往日不苟言笑的同僚虽只是稍稍动了动嘴角,但显见心情很好,甚至连他隐去裴兄而只称相国也没有谦逊,他就知道,果然正如自己所料,裴光庭面上谦逊,但心底里却是个极其傲气的人。于是接下来,他就抛出了自己预备已久的一个包袱。

“听说,近来吏部侍郎齐澣,常常出入兴庆宫伴驾。”

尚书省六部之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等级序列。从前的尚书左右仆­射­,也就是现在的尚书左右丞相,是第一序列;六部尚书,是第二序列;吏部侍郎和尚书左丞,是第三序列,而剩余的五部侍郎以及尚书右丞,则是第四序列。这四大序列中,由下而上曰迁,由上而下曰转。而六部之间的细微差别,则是按照工、礼、刑、户、兵、吏来排列,吏部毫无疑问是六部之首。

所以,裴光庭从开元十三年封禅泰山之后出任兵部侍郎,相比开元十四年从尚书右丞任上迁吏部侍郎的齐澣相比,资历上看似差不多,但往日在六部之中,还要逊­色­齐澣几分。然而,吏部侍郎有两人,吏部另一位侍郎苏晋也是赫赫有名的才子,如此算来,独掌兵部武选事的他方才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一想到萧嵩乃是军功拜相,而宇文融则是因救灾和财计出众,他不但看上去最碌碌无为的,而且还有齐澣这样虎视眈眈的人窥伺其后,他不禁有些微微­色­变。

“齐侍郎一直圣眷颇佳,在外风评也很不错,觊觎相位也在情有可原。”李林甫不动声­色­又加了一句,见裴光庭果然更加面露­阴­霾,他便故作失口地说道,“只不过,听说他近来常常让人打听北门禁军的事,这倒是有些奇了。他是吏部侍郎,又不是兵部侍郎。”

有了李林甫这番明示暗示,裴光庭在事后自然少不得让人去盯了盯齐澣的行踪,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看似道貌岸然的齐澣,竟然和中官高力士很有关系!当年自己的母亲库狄氏就常常出入宫中,深受武后宠信,他很清楚这样的剑走偏锋会有怎样的奇效。倘若可以,他恨不得立时三刻让人散布齐澣和高力士勾结的消息,但理智却告诉他此法不可行。再联想到李林甫透露的齐澣在盯着北门禁军,他本打算给王毛仲透个消息,可这一晚上禁不住妻子武氏媚眼如丝地打探,他最终和盘托出。

“唉,我才拜相几天,就有人这般不甘心地盯上了我,实在是可恨!”一口气说完,裴光庭忍不住苦叹了一声。

“原来裴郎是为了这事担心。”半老徐娘的武氏侧卧着勾住了丈夫的脖颈,轻声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怕透露给王毛仲,回头若是圣人真的厌弃了他,他再供出你来,反而让你失却圣心,可如果你不是做得那么明显,不就行了?你要知道,王毛仲在朝嚣张跋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他看不顺眼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只是碍于圣人的心意,所以除却宋璟韩休这样不怕死的,别人不敢惹他。但只要流露出一点口风,说是圣人对王毛仲不满……”

裴光庭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样就会有人为了邀名甚至于升迁,破釜沉舟上奏王毛仲的诸多不法?可如果这样,和齐澣未必能扯上关系。”

“裴郎怎么这般粗疏!”武氏整个人往前头挤了挤,又贴近了裴光庭几分,声音一时更加低沉了下来,“倘若那个有心邀宠的不是别人,而是齐澣的至交呢?”

“果真妙计!”裴光庭一时­精­神大振。他哈哈大笑了一声,紧紧将妻子揽在了怀里,“贤妻真真好妙计!”

武氏如同小猫似的蜷缩在裴光庭怀中,心里却笑得更欢了。李林甫这一计,还真的是算无遗策。只要把齐澣拿下,哪怕现如今暂时得不到吏部侍郎一职,但李林甫在裴光庭这里透露消息的情分,裴光庭是一定会记住的,日后总会第一个想到他。

“哥奴啊哥奴,我这次可是帮了你大忙!”

而裴光庭则是得意地挑了挑眉。如果能够把齐澣换下去,那么到时候,想办法让宋璟再上一步,吏部尚书的位子他就可以兼过来。如此一来,在中书省不得不低萧嵩一头的他,就可以在别的地方扳回一局。

两日之后的傍晚,当高力士习惯­性­地总览了一下送到御前的奏疏时,他猛然间瞳孔一缩,从中拿出那一份一下子就吸引了自己眼球的之后,他一目十行一扫,一颗心就完全沉了下去。这奏疏辞采华茂引经据典,可所言不是别的,赫然是参奏王毛仲的,列出的罪名之中,多数都是他和齐澣密议,在御前参奏的那几条。尤其是看到最终的署名时,他忍不住把齐澣骂了个狗血淋头!

麻察……那麻察是个什么货­色­?连大理丞都当不好的家伙,齐澣竟然敢对这种人透露御前最隐秘的消息,是不是疯了?

然而,事情已出,瞒是绝对瞒不住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隆基在之后阅览奏折时看到了这样一份东西,接下来雷霆大怒,继而更是直接把齐澣召来,劈头盖脸痛斥了一顿。而在此之后则是把王毛仲召入了宫中,好一番劝慰安抚。

仅仅是次日,因为在出城为麻察践行,多喝了几杯再加上自鸣得意,于是泄露了禁中之语的齐澣便因交构将相,离间君臣,丢了吏部侍郎之位,一路直贬高州良德丞,麻察亦是贬浔洲皇化尉,一对难兄难弟离京之日却几乎断交,可无论如何,他们不得不到岭南去数上三五年星星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高力士只能暗自埋怨齐澣交友不慎,识人不明,却压根没想到斜里查出来搅和了他这如意算盘的,竟是看似与之丝毫没有关系的李林甫。当齐澣灰溜溜离开京城的这一日,李林甫再次和武氏私会,面对其媚眼如丝的表功,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次真的是多亏了你!齐澣不在,吏部侍郎之位我今年未必拿得到手,但明年后年一定会拿到手!”

“话说回来,哥奴你当初和宇文融那样亲近,这次他拜相,你怎的一丝热络也无?”

听到武氏探问这个,李林甫微微一皱眉头,随即便若无其事的说道:“当年我一直任闲职,如果不是宇文融推一把,没有御史中丞之职作为过渡,怕是我如今还在蹉跎时光。只不过,他这人实在是太过冒进,倘若他如杜十九郎一般知道进退,我还能和他共谋,但现在,他竟想要和萧嵩裴兄一一掰腕子,我哪敢去趟他的浑水?你没见张说都摁着李憕不让其调回来?”

☆、605.第605章虚位以待俊杰才

举荐宋璟为尚书右丞相,举荐裴耀卿为户部侍郎。

在这两位一等一的高官之外,宇文融在拜相之后,一口气举荐的人才还有韦济、宋儋、王冰、宋希玉、宋询、崔希逸……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有三四十人!

当杜士仪面对长安送来的这长长一摞名单时,也不禁为之失神。他当初和宇文融为盟友的时候,曾经说过想让宋璟复起,尽管这尚书右丞相之职更多的只是尊荣,谈不上复相抑或重用,但宇文融至少是做了。而不拘一格从地方官和低品官中简拔人才的态度,也同样让他惊叹于其这种大刀阔斧。

郭荃之前只是一味惊喜,但如今看朝中风云变幻,又见宇文融步子迈得这么大,他也不禁有些忧心了起来。可云州远在边陲,长安但凡有信送过来,都至少是相隔十天了,再加上云州的内部事务千头万绪,他身为录事参军总判诸曹,更是最脱不开身的一个,也只能有限地关注一下长安的信息而已。反而杜士仪身为长史,更多的是担当规划和决策,具体的执行因为属官已经健全,倒不用和从前一样事必躬亲,反而空了许多,有功夫时时刻刻盯着长安城的政局变化。

这一天,他在接到太原府晋阳令李憕的亲笔信之后,想了想便把郭荃请到了书斋。他才说了一句是李憕的信,郭荃就犹如炸毛的猫似的,一下子紧张得无以复加:“怎么,是宇文相国出事了?”

“郭兄,你别这么反应过度好不好?是李憕代太原尹李公,和我商量粮食的事。”见郭荃这才稍稍平复了下来,杜士仪这才郑重地说道,“去年河东道各州虽然没有遇到什么大灾,但雨水稍多,年成不好,这是在秋收前就已经预估出来的。而且,河东道还要解送关中河洛粮食,府库就有些空了。所以,我看他信上的意思,想让云州帮上一把。”

“嗯?”郭荃纳闷地接过了李憕的信,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他就明白了过来,“晋阳并不缺粮,但朔州岚州代州等地,却不那么充裕了。也就是说,太原尹李公,希望我们把江淮转运上来的粮食,转运这几州,以便于平抑粮价,免得在秋冬发生恐慌?”

“没错,此前我就考虑过,如何因为徙居云州的人口给相邻州县带来的压力表示一些善意,如今既然李憕代表太原尹李公给了我这样一个明示,便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但这是商人层面上,在公事层面上,我打算也派一个人去一趟太原府,但一时半会没个头绪,老郭你可有举荐?”

“这个嘛……”郭荃歪着头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嘿然笑道,“说出来你别不乐意。太原尹李公据说是最赏识少年成才的神童,你派别人去,不如把季珍派过去。只要他能够在李公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再加上云州答应了转运粮食,你还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季珍?”杜士仪没想到郭荃会提出这么一个人选,侧头去看陈宝儿时,他就见自己这弟子同样是惊愕莫名,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连忙站起身来。不等其诚惶诚恐地解说什么,他就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问道,“宝儿可敢替为师去一趟太原府,谒见太原尹李公吗?”

陈宝儿本想谦辞,可杜士仪这么问了,他便意识到,如今的云州因为没有云中县廨,一切事务都是云州都督府处理,而且王泠然还在怀仁那边协调怀仁县设立的一应事宜,其他人根本抽不出身来,而且也不好没有上命就轻易离开云州,只有他能够担此职责。尽管对于自己去拜见太原尹这种一等一的高官还有些惶恐,但他沉吟再三,最终深深躬身道:“弟子虽驽钝,但愿意尽力而为。不过,还请杜师面授机宜。”

“好,那就定下,便是你了!”

杜士仪一言决定了此事,却又三言两语将其暂时差遣开去,随即方才对郭荃说道:“老郭,陛下复置云州,以我为长史,你为录事参军,固然是考虑到云州新置,生怕突厥有所反弹,而今云州已定,对我等论功行赏,封我五品散官,赏以爵位,已经足够,但这个云州宣抚使,你可曾品出其他滋味来?”

在当初的封赏时过境迁已经快一年之后突然又提到这一茬,郭荃不禁有些意外:“莫非陛下还有深意?”

“自贞观到如今,哪有只管辖一地的宣抚使?我这几个月常常夤夜沉思,最后觉得,陛下在设宣抚使的时候,是否有意无意地在考虑,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河东道支度营田使,以及北都留守也就是太原尹,合而为一,即河东节度使,掌军、政、财计诸项大权?或者未必是陛下,而是有别人如此建言?”

杜士仪说到这里,心中不禁振奋地想,那该是他奋斗的目标之一吧?只不过,如果真的如他设想这般,没有十年八年的积累,他是不要奢望那个位子了。如今的李隆基可还没老糊涂,他的年岁实在是小得有些过分了。

“这个……”郭荃一时大为讶异,然而,仔仔细细考虑这个问题,他却觉得不是没有可能的。尽管不如朔方和河西陇右地理位置险要,但河东道也是直面突厥,尤其太原以北各州,在从前曾经多次面对过突厥的侵袭,故而景云二年方才以北都长史领和戎、大武等军州节度,而后更是以天兵军节度大使代替。所以,他不无谨慎地问道,“虽说杜长史深得陛下信赖,但若真的要建河东节度使之前,先以杜长史为云州宣抚使,这又算什么意思?”

“此事我也还琢磨不透。”

杜士仪暗叹自己又不是李隆基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知道这位极通御人之术的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可以肯定,如果自己能够把云州的根基打严实,异日如果建河东节度,那么,云中守捉的地位就会异常重要。但他支开陈宝儿对郭荃说这个,并不是要让其展开无限遐思,此刻咳嗽了一声便沉声说道:“云州根基浅薄,今年的县试和州试,我已经授意于近日展开,但凡报考略通文墨之人,我都打算留在宣抚司帐下听命。”

见郭荃还有些莫名,杜士仪便加重了语气说道:“云州比不上江南巴蜀这些文华之地,和两京的人才云集更加没法比。要等云州有足以金榜题名考中进士明经的人自己渐渐成长涌现出来,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够。我在蜀中捡到了季珍,已经是万中无一的运气,不敢奢望还能够有第二次。既然如此,我便择资质尚可者,放在你们各位身边加以耳濡目染。和宇文相国不同,我就算曾经出蜀走遍大半个江南,没有征辟之权,也只能望人才而兴叹,现如今有了征辟之权,放眼望去却少有可用之人,却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栽培了。老天爷要是能掉下十个八个季珍给我,那该有多好?”

书斋外头,重又回来的陈宝儿听到里头这谈话,脸上不由得僵住了。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做事,但从来没有想到恩师竟然会给予自己那么高的评价。一时间,他只觉得心情激荡到鼻子酸涩,眼睛里竟有些模糊。

“既如此,白登山王氏一族毕竟也是官宦之后,你既然提拔了王芳烈,为何不用王氏一族的其他人?”

“你以为我不想?”杜士仪叹息一声,不无苦涩地说道,“王培义在山中也想着栽培儿子,但书卷有限,­精­力有限,再加上有些东西需要资质,他的儿子包括王芳烈在内就没一个出类拔萃的。王芳烈还是胜在虽粗糙但却刚烈的脾气,再加上机缘好,这才能够以白身处士释褐为云州法曹参军,可王家其他人我要征辟,就不够公允了。不过,王培义已经通过王芳烈,提出把他两个孙子,也就是王芳烈的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派过来,说是在我左右行走,学些东西,我答应了。”

听到这里,陈宝儿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听壁角,平复了一下情绪就叩了叩门,等到进屋之后,便仿若没事人似的继续到自己那张小书案后坐下,专心致志地继续自己的案牍工作。等到杜士仪和郭荃说完话,他见杜士仪招手,便上得前去,把孺慕和尊敬藏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杜士仪对他南下太原的嘱咐。

而等到这偌大的书斋中再次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杜士仪方才搜肠刮肚地开始回忆自己认识或结交过的人,头两个跃上心头的便是李白和王维。可想到自己赶鸭子上架的人中,已经有王翰和崔颢这一等一的才子,王泠然亦是才华横溢,而越是才子就越是傲气不容易相处,而且在政务上头未必就比寻常人有多少优势,他最后还是绝了这个打算。

还是先自己栽培吧!

要说还是宇文融方便,当初借着括田括户的名义,宇文融从全天下挖到了多少善于财计的人才,怪不得现在能够左一个右一个地举荐!他那会儿遍访江南是为了茶引司的事,总不能如同查账似的去盘点各州县的官员吧?而且,以他的小小职权,未必就能叫人看得上。能够搂到如今这么些人,他已经该烧高香了。倘若宇文融能分几个人给他杜士仪就好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复又坐下的杜士仪心里清楚得很,云州这小小的山神庙,实在是不比宇文融那掌管天下财计的户部,就算人肯来,他有什么位子够格虚位以待?

☆、606.第606章云州集

尽管杜士仪已经做好了人口已经直逼一万的云州找不到几个人才的准备,可是,将进士明经明法等科,以及算科等杂科分成两大类目进行的云中县试,结果仍然给了他当头一­棒­。这一日,看着那些­干­巴巴的策论,狗屁不通的经史,他唯有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就如同他对郭荃所说的,能从乡野之地捡到陈宝儿这块璞玉,他已经很够运气了,那还是因为蜀中成都原本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所,识文断字的人相较云州总要多一些。而现在放眼整个云州,目不识丁的占了绝大多数。而这年头的士子们都是怀着出将入相的傲气和决心游历两京,只为搏名达公卿,鲜少有人会到云州这种偏僻之地来。因此,他随手把那些卷子扔在案头,继而摇了摇头。

“选不出来,就不要解送到长安去丢人现眼了。老郭,即日起,先设云中县学,招收年岁在十岁……不,七岁以下的童子应学。”见郭荃瞠目结舌,仿佛想要解说,这县学并不是用来启蒙的,杜士仪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不必说了,如今云州这景况,指望家中长辈有能耐教导晚辈,亦或者师徒相传的私学,简直是痴心妄想。既如此,就让官府来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个年纪能够识字写字的,不消说,自然收进来。其次便是,让考官口诵一首诗,倘若他能够立时背诵,那就同样收进来,之所以选童子,要的就是资质。但凡能够入学的,官给口粮住宿。”

这等教育大计,或为豪富之家,或为官宦之家出身的王翰等人很难感同身受,但云州这种人才凋零的景象,他们也同样是心存忧虑的,所以对于杜士仪这个花费不算太大,但意义却不凡的提议,他们都没有反对。可让他们完全没想到的是,接下来杜士仪张口又是第二个提议。

“各位自从随我到云州,虽然政务繁忙,但身为才子,不应该完全荒废了文牍才是。三天之内,把你们的诗稿文稿全都整理给我。”

这话说得王翰有些摸不着头脑:“君礼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政绩固然要紧,但我们云州本来就有一个傲视河东其余各州的地方,那就是才高八斗的才子远比他们多!”

杜士仪见一张张脸上或是露出得­色­,或是稍有矜持,或是攒眉苦思他的弦外之音,他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解释道:“文苑之事,本就是各州长官竭力推崇的。如今既然治下没什么英杰,就只能拿着我云州都督府的属官来卖弄卖弄了。自我以下,再加上刚调来的宋兵曹和张田曹,整个云州一共有七个进士,出一本云州集之类的诗集,应该不成问题吧?不论王六你,还是小崔,抑或仲清,都是一手好诗赋,如今远在云州,杰作束之高阁,坊间无人传唱,岂不是可惜?”

这下就连素来板正的郭荃都笑了起来:“这真是好主意,兴许能够激得心高气傲却怀才不遇的人到云州来。只不过,开销不小啊。”

“此事我自会让长安千宝阁去办,如此风雅之举,兴许会一时洛阳纸贵,就不用有什么铜臭之忧了。”

是文人就没有不想出名的,哪怕王翰一大把年纪也同样如此。于是,他立时抚掌大笑道:“好好,我回去立时整理整理。说来自从到了云州,远看塞外大漠,又经历连场大战,我这诗可是写了很不少,随便挑挑也至少有十首八首好的!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杜十九也好,小崔也好,仲清也好,可别让我独占鳌头!”

王翰如此自鸣得意,崔颢却默然不语,反而今天战战兢兢第一次与会的宋乃望和张再水同时大喜过望。他们这才明白今日为何唯独他们两个新到云州的参军被点名出席,原来是因为杜士仪有这样的考量。不管杜士仪之前对他们如何冷待,可现如今这样的好机会,能够和这些名声赫赫的才子相提并论,不愁一任期满便要给闲置丢到一边去。于是,两人几乎恨不得把从前所作却没给人瞧过的诗稿也都去翻找了来。

一时人纷纷散去,唯有崔颢端坐不动。杜士仪知道自从之前王容分娩,自己狠狠教训了崔颢一顿后,他就一直躲着自己,因而也没有出言捅破。因为陈宝儿去了太原府,每次集议之后的节略都是他自己亲自记下,会后总结誊录,这会儿便上前去关上了门,随即方才转身说道:“怎么,有话对我说?”

“杜长史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为人轻薄浮艳?”

“不是我一直这么觉得,是你大多数时候都用这轻浮无行的一面示人!”杜士仪毫不客气地揭破了这一点,见崔颢面­色­难看,他便回身到主位坐下,淡淡地说道,“你若是打算从今往后不在乎仕途如何,只想着放浪形骸,休妻如同换衣服,那我也不再管你。你在云州任上,纵有指摘,我都会帮你挡了,但以后如何,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放纵欢场我管不着,但妻子是你自己娶回来的,若如同衣服一般毫不尊重,还不如想买多少婢妾就买多少婢妾,何必作践别人!”

这话和他当初的训斥一样说得很重,可崔颢脸­色­越发苍白,却没有反­唇­相讥驳斥什么。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要是我一定要休弃现在的妻子呢?”

“那是你的家务,我即便是你的上官,也是你的友人,也无权置喙。但轻薄无行这四个字,恐怕会在你连休二妻之后,跟着你一辈子!”

等到崔颢面­色­­阴­沉地拱了拱手后离去,杜士仪也无法确定这家伙到底是决定了没有,心下一时很无奈。王泠然和王翰如今都是单身,都有婢女随侍,而前者的私生活更是极其谨慎,至于郭荃则是和老妻同甘共苦了二十多年的。要说放眼他相识相交的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和崔颢这样奇葩的男人——在这个姬妾婢女可以随便上手的年代,谁会把娶妻当儿戏,娶一个休一个来来回回折腾?

他正这般思量,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很有节制的叩门声:“杜长史,吴天启奉命来见。”

“进来吧。”

见外间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进屋,杜士仪知道他便是吴九的幼子。和表面上看起来的浑身消息一点就动一样,吴天启自从进入都督府之后,素来很是机灵,再加上因为吴九的香火情,他也不吝多提挈其一番。这会儿端详了一下吴天启,他便颔首吩咐道:“近日我需要你回长安一趟,替我把一些诗稿文稿带给你阿爷。书信我就不让你带了,你给我捎一个口信给他,让他不吝用最好的纸张,最完善的宣传手段,把云州集给我推出去。若能洛阳纸贵,我不会忘了他的功劳。”

吴天启本来还因为立时就要赶回长安去而懊丧,可听到自己回去不是光为了送信,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他立时提起了十分­精­神。当杜士仪具体开始吩咐种种细节的时候,他仔细倾听,甚至唯恐记错,还不时乍着胆子打断再追问,及至最后复述了一遍后,见杜士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本待退出去,可到了门边便小心翼翼地停下了,却是赔笑问道:“杜长史,刚刚我听王司马他们说,云州不日就要设云中县学?如果那样,我……我这样的……日后能不能收进去?”

杜士仪先是一愣,待见吴天启满脸期冀,他便笑了起来:“你年纪大了,和那些蒙童混在一块,不好看。若是真想扎扎实实读些书,等霁云从怀仁回来,他跟着宝儿读书的时候,你在旁边跟着就是了。”

他随口这一答应,吴天启却是欣喜若狂。读过书认得字的他自然不会想去和蒙童混在一块,可没杜士仪的允准,他更加不敢去赖在陈宝儿身边要求什么——尽管年纪不大,但陈宝儿已经被征辟为宣抚司的判官了。所以,他千恩万谢退出书斋之后,立刻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小小欢呼。

幽州都督府中,杜十三娘正在和幽州长史赵含章的夫人吴氏叙话。

同为长史,幽州作为大都督府,长史判都督事的职衔,自然远远胜过杜士仪。而且,杜十三娘进入河北境内便得知,赵含章如今只是知节度事,挂着的是使职,而不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可即便如此,赵含章仍然是名副其实的河北王。故而,她对于年纪阅历都比自己长好几倍的吴夫人自然敬重十分。

杜十三娘今天刚刚抵达幽州便马不停蹄地到都督府投帖拜会,而吴夫人也是第一时间出面接待的她,这种进展自然让她颇为振奋。然而,自己刚刚送上的杜士仪亲笔信被吴夫人差人送给赵含章已经好一会儿了,却一直没有消息,她不禁又有些忐忑。在这种不安中,她小心翼翼地和吴夫人说着话,眼睛耳朵却一直分神留心着外头的动静。就在她心情已经极为急切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雄浑的声音。

“杜长史真是有心人,为我解了燃眉之急!”

☆、607.第607章长安急召

幽州长史赵含章这一年五十有三。尽管乃是士人官宦之家出身,但他年少便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如今身为幽州长史判都督事,更是凸显自己作为武者的一面,竟常常身着武将服饰巡视军中。此刻他推门进来时,也是一身戎装。吴夫人见状连忙上前亲自解下了丈夫身上的大氅,见杜十三娘行礼不迭,她便笑道:“杜娘子莫要笑话,赵郎不拘小节,大约是刚从外头回来就到我这寝堂来了,却是待客不恭了。”

不论真假,但赵含章亲自来了,这便表明了态度,因而,杜十三娘少不得笑道:“赵长史这英武雄壮之姿,实在是叫人好生敬仰。妾身年少晚辈,能够得以拜见赵长史已经是得天之幸,岂有待客不恭之说?”

赵含章微微一笑,随即便头也不回地说道:“若虚,这么巧你家侄女来了,你就不要回避了,一块进来说话吧。”

杜十三娘此来本就受命见一见叔父杜孚,闻听此言不禁心底讶异。尽管叔父杜孚去岁年底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仕途休眠期,重新启用,赵含章也出力不少,但身为渔阳县丞,这会儿竟然在幽州都督府,足以证明赵含章恐怕常常召见于他。否则,她的行踪在之前一直都很谨慎,赵含章即便是幽州长史,也不至于会注意她一介­妇­人。于是,在杜孚从门外进来之后,她自然执礼甚恭,待到赵含章落座主位,复又请她坐下之后,她待杜孚落座之后方才坐了。

“幽州苦寒,每年入冬,柴炭消耗不计其数,即便采薪烧炭者众多,有时候仍然不够用,若是云州能供石炭,不但幽州军器监,就是都督府和上下军民,都会受惠不小。我实在是没想到,本以为杜长史疏通云州御河,是为了江淮粮食北上运至云州,却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竟然想到了这石炭上。不愧是初到云州便稳定了局面,而后又挫败突厥和奚人进袭的杜长史,果真名不虚传,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赵含章仿佛心情极好,对杜士仪赞口不绝。杜十三娘固然替兄长谦逊了几句,但也同时敏锐地感觉到,赵含章为人甚是自负,言语间那种居高临下,视杜士仪为后生晚辈的感觉尤其明显。尽管兄长确实在年纪资历官位上都和对方难以相提并论,但她仍是暗自有些思量。

知道云州的那些属官不能擅自离开云州境内,所以赵含章对杜十三娘一个女流,也并没有太多的客套。几句夸奖作为寒暄之后,他就单刀直入地进入正题道:“请杜娘子回去之后告知杜长史,如今柴炭价在三文,冬日则时而四文,这些来自云州的石炭,便以每斤两文钱之价,由幽州都督府统一购取。在桑­干­河断流之前,请先送一百万斤。至于云州所需的北上粮船,我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

既然赵含章说得这样直接,杜十三娘也没有敷衍,当即答应了下来。接下来,赵含章似乎再没有就此事继续深谈的意思,反而向杜十三娘追问了好些去年奚人处和部袭扰的细节,奈何杜十三娘还是今年才刚到云州的,有些道听途说,有些也不太清楚,因此坐了片刻,赵含章的兴致就不大了,最终离座而起。

“都督府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我就不多陪杜娘子了。若虚在幽州也另有宅邸,你们叔侄俩不妨回家慢慢叙话。若虚,你也不用急着赶回渔阳去,明日再启程不迟。”

杜孚连忙恭恭敬敬地谢道:“是,多谢赵长史!”

杜孚的私宅还是他当年在幽州都督府任录事的时候置办的,当初回京时一度打算将其卖掉,但考虑再三只是赁了出去,结果,他果然因为对幽州的熟悉而遇到了慧眼识珠的赵含章,在赵含章上任之后便因其举荐重回幽州任职。尽管眼下他大多数时候都定居在渔阳,但这座私宅反而没有再赁出去,打理得也更加­精­心了。这会儿虚手请了杜十三娘进门,他便矜持地笑道:“十一郎初到怀仁上任,一切还习惯?怀仁毕竟新置,条件差也在所难免,苦了他了。”

因为当年对兄长留下的一双侄儿侄女太过疏淡冷漠,杜孚后来仕途又不顺,对杜士仪也好,对杜十三娘也好,总有些补偿似的殷勤。尤其是对出身名门,父亲又爵封赵国公的崔俭玄这个侄女婿,他就更加客气了。所以,察觉到杜孚这微妙的态度变化,杜十三娘便微微笑道:“有劳叔父记挂,崔郎一切都好。他本就不是畏惧艰险的人,自然更不会怕苦。倒是叔父如今深得赵长史赏识,想来在渔阳任官很是顺遂?”

“都是托了赵长史的福。”杜孚一直都想找机会说说自己在渔阳的事,既然杜十三娘问起,他就笑吟吟地说道,“渔阳县令范明府年初病倒,赵长史体恤他年纪大了,所以命我暂时摄渔阳令事,知判营田。前时赵长史考较我军略,颇为推许,言道若静塞军司马出缺,一定会上奏举荐于我。”

赵含章竟然这样器重杜孚!

杜十三娘虽是女流,却深知渔阳县在整个幽州具有怎样要紧的地位。朝中一直都有幽州太大,应该分幽州,尤其是以渔阳为州治,再增加一州的提议。而静塞军便位于渔阳县之内,驻扎的官兵整整有一万六千人,马匹也有五百。即便多为步兵,渔阳令和静塞军司马这两个职位有多重要,都是显而易见的!怪不得杜孚会睨视崔俭玄这样一个新置的怀仁令。单单一个渔阳,就有将近一万口人。恐怕现如今,管着区区万许人的云州长史杜士仪,他都未必放在眼里!

自幼失怙,和兄长相依为命,杜十三娘自会察言观­色­,发现杜孚一面说一面留心自己的表情,她便含笑不动声­色­地又恭维了其一番。她在崔家虽不是宗­妇­,但诸多人事应酬却也不少,这些面上功夫却也不逊­色­于杜孚。一番来来回回的试探根底之后,竟是杜孚比她还早沉不住气。

“十三娘,你和十九郎虽说如今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但你们是我的侄儿侄女,有些话虽不好听,我还是想提醒几句。做事不要太心急,更不要贪图什么功劳。十九郎这些年常常被人拿来和宇文相国相提并论,别以为这一定就是好事。别看宇文相国已经拜相,可要说根基,他还是太浅了,偏偏在朝中还想着一言九鼎。更何况,此前他把燕国公才摁下去几天,就两败俱伤被赶出了京城。前车之鉴还不知道反省,这一回刚刚入政事堂就想着算计人……”

接下来杜孚啰啰嗦嗦说了些什么,杜十三娘都已经没心思去听了。倘若不是还要维持着面上恭敬却还带着几分不耐烦,以便于让杜孚心安的假象,她恨不得立时转身离开。好在嘴脸更加令人厌烦的婶母韦氏并不在,因此她耐着­性­子又敷衍了杜孚半个时辰,将兄长喜得贵子,以及云州种种能说的都对其稍稍解说了一二之后,最终便借口放心不下家中一对儿女要及早启程为由,婉言谢绝了杜孚的挽留,告辞了出来。

一到外头马车上坐定,她就狠狠攥紧了拳头,而随着马车逐渐前行,她突然出声唤道:“赤毕!”

此次杜十三娘到幽州来,杜士仪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不但在都督府­精­挑细选出了三十名­精­锐府卫,还把身边最得力的赤毕派给了她。而闻听这一声唤,赤毕立时意识到,杜孚和杜十三娘的谈话恐怕有什么问题。他当机立断地吩咐停车,而后把车夫赶了去一旁骑马,自己亲自坐在了车辕上驾车。果然,在这一番小小的改变之后,很快,他的耳畔便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吩咐声。

“你速回云州知会兄长,恐怕是长安宇文相国有什么不妥当。阿兄昔日举荐过他的事曾经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千万别因此有什么牵连。”

从云州过来时,为了确保不会遇到危险,赤毕护送杜十三娘,走的是从云州南下到朔州,而后经代州蔚州而入河北直至幽州这条路。然而,赤毕此刻领命送口信,为了行程方便不被人注意,走的便是开元八年杜士仪北地观风的那条旧路,从妫州蔚州直入云州。这一路只有不到九百里路,他日夜兼程,只用了两天两夜,到云州都督府前时,竟已经熬红了眼睛,整个人风尘仆仆。

“郎主可在都督府?”

见赤毕这么紧赶慢赶地回来,门前卫士中为首的那个连忙开口说道:“赤郎来晚了一步,朝中刚刚有信使来,说是陛下对契丹和奚人动向至为关切,再加上云州的情景陛下也关心得很,故而令杜长史入京述职。杜长史一日前刚刚启程。”

这么说,要是他走蔚州灵丘那条道,反而可能在朔州直接追上杜士仪?这真是欲速而不达了!

赤毕心中懊恼,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沉声说道:“给我换匹快马,我要立时去追郎主!”

“这……”那卫士原本是对赤毕言听计从的,可这会儿却不得不苦着脸直言相告道,“备马容易得很,但这一回陛下似乎急切得很,令杜长史驰驿回京述职。赤郎就算不眠不休地赶,恐怕至少也要三天甚至五天才能追上杜长史。”

竟然是驰驿回朝述职?

赤毕只觉得整件事说不出的蹊跷。尽管疲累欲死,但他须臾便把心一横道:“废话少说,快去备马,我先去见夫人!”

☆、608.第608章河东节度

朝中信使来得突然,杜士仪只来得及对上上下下布置好政务以及军务,就急匆匆地带着随从启程。即便知道这一路上理应不会出什么乱子,但他还是在固安公主和王容的强力要求下,从公主府的狼卫以及自己的亲信中挑选了十余人作为护卫。

尽管还不至于日夜不停地赶路,但每日驰驿两百四十里,这样的强度仍然非同小可,他的两股很快就磨破了皮。可既然察觉到势头诡异,他自不会因此延误行程,上药之后又用绢帛扎紧,不数日便抵达了晋州临汾。

然而,这天一大早打算上马启程的时候,他却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头一看,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而来,到距离自己不远处下马时,竟是有些身形踉跄。认出那是赤毕,他想起对方被自己派去护卫妹妹杜十三娘,心头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松开缰绳迎上前去。

“杜娘子差遣我回云州给郎主报喜,道是赵长史已经答应了石炭之事,但一开口就要一百万斤,我到云州方才知道郎主启程,就不假思索追了上来,请郎主示下。”赤毕知道自己这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很难隐匿行踪,便索­性­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趁着那边厢朝廷信使离得远,他又压低了声音迅疾无伦地说道,“杜孚那边露出口风,长安宇文相国恐怕有变,还请郎主此行千万多加小心。”

在这次突如其来的朝中来信使召他回朝任职之前,杜士仪就接到了朝中好几位亲长的信——源乾曜隐晦地提到了齐澣的被贬,宋璟光明正大地说宇文融举荐自己为尚书右丞相,但他对于将来吏部所托何人有些担忧,而杜思温的信则明朗多了,齐澣被贬的始末完完全全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尽管不太明白那位圣眷不错的吏部侍郎缘何会那么不谨慎,可王毛仲躲过一劫却让他很有些郁闷叹息。而杜思温说到宇文融得意忘形,这更是让他暗自警惕。

他隐约记得宇文融拜相的时间很短,但具体短到多少却记不清了,毕竟,他对那些经史杂学的了解和认识,远比对这些纷乱繁杂的人事要多。

此刻听到赤毕这么说,他心中自是更加警觉,而赤毕则趁势说道:“杜娘子还让我捎话说,事情办完就不回云州了,她惦记崔明府和两个孩子,待先回怀仁和他们会合。”

“好,我都知道了,一百万斤石炭的事尽可答应,你就先回云州吧。”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可又耳听得赤毕暗示,此行从云州还带来了一些从人,会让他们随着杜士仪回长安,而自己也会等这些人一起会合前往长安,他便轻轻点了点头。等到目送其上马回程,杜士仪回转身到了自己的坐骑旁边,若无其事地对信使说道:“有劳久等了,启程吧。”

“杜长史果真是云州砥柱,听这位信使口气,竟仿佛是从幽州疾赶过来的。”

“见笑见笑。其实也是原本拨到云州的云中县官员都调到怀仁了,兼且事涉河运大事,其他人不敢自专,少不得来请示一声。”

那信使嘿然一笑,也没多问,当即便示意启程。等到一行人入了潼关,进入京畿道境界,官道更加宽阔平整,行进速度更快。当杜士仪重登灞桥,远远就能看到长安城的时候,阔别这座帝京已经快一年半的杜士仪却没多少重归故土的兴奋,有的只是难以名状的隐忧。须臾从明德门入城,由长安城最宽阔的南北向主­干­道朱雀大街一路往北,他本待先到尚书省吏部报备,却不想那信使带他到了朱雀门之后,竟是望其门而不入,带着他又沿春明大街往东,赫然是往兴庆宫而去。

他沉住气没发问,却有一个狼卫忍不住了,皱眉问道:“这是往哪儿去?”

“陛下如今都在兴庆宫临朝起居,而且我启程之前就得了令,杜长史一到长安便立时引至兴庆宫,别的就都不知道了。”

对方如此守口如瓶,杜士仪打手势止住问话的人,一声不响地随之往兴庆宫而去。待到了兴庆宫的金明门,此人向门前卫士通报过后,不过须臾,立刻就有内侍迎了出来。两厢一照面,杜士仪认出来人是李静忠,心底那些狐疑讶异就疏解了一些。果然,等到对方示意他留下随从后在前头引路,没走多远,他就听到前头飘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杜长史,陛下突然召见,是因为奚人的事。饶乐都督府东光公主差遣人送上了十万火急的密报,说是李鲁苏因为去年将处和部偷袭云州兵马坚称为马贼,一时阿会氏和处和部的族老对他失望得很,这些族老与契丹可突于那边来往极其频繁。因为奚人如今常常到云州互市,所以陛下方才紧急召见。”

李静忠说着顿了一顿,继而又头也不回地问道:“但此事论理并非一定要杜长史来京,是因为陛下垂询宰臣的时候,宇文相国建议召见杜长史,萧相国和裴相国也附议,最终方才有了杜长史这述职。”

这还真是……意料不到的麻烦!

杜士仪和萧嵩裴光庭只曾经见过几面,别说香火情分,甚至根本就不熟悉,宇文融建议召见他,说不定是打算投桃报李,向他偿还之前举荐,以及王容慨然解囊资助的情分,但萧嵩和裴光庭附议­干­什么?有了这事先提醒,当他来到龙池岸边,见湖上已经停着一只二层画舫时,他略一迟疑就上了船,一路登上二楼之后,就只见李隆基一身便服背对着他站在栏杆前。

“臣拜见陛下!”

李隆基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摆摆手让内侍们退下,自己回到居中宝座盘膝趺坐,这才颔首说道:“杜卿平身,坐下说话。”

这是极其平易近人的态度。可是,既知今次回京之由有些蹊跷,杜士仪自然打起­精­神面对。果然,李隆基一开始只是询问云州的情形,对于新置的怀仁县仿佛也关切得很,但话锋一转便说到了东光公主的急报。

杜士仪早有准备,少不得谨慎地表示,除却阿会氏和处和部,其余三部对于互市的积极­性­都相当高,而且每次的商团领队都表示了对大唐的忠诚和顺服,当他最后直截了当地说,去岁那一场云州围城之战,是李鲁苏支使,推脱到处和部头上乃是为了逃避责任,所以在奚族内部失却人心不难理解,此话尚未说完,他就看见李隆基对自己摆了摆手。

“朕也知道李鲁苏狼子野心,但此人野心与实力不相匹配,再加上朕需要他作为奚王约束所部,也就只能姑且相信他所言,是一拨被驱逐出部族的家伙沦为马贼,对云州起了不轨之心。”李隆基面­色­凝重,眼中更是流露出了犀利的锋芒,“朕有意改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河东道支度营田使兼北都留守为河东节度使,但本待徐徐准备,可不料想有此变故。依你之见,在太原之外,倘若河东道太原以北余下各州要置一节度副使,何处为宜?”

置河东节度的事杜士仪本就猜过,但此刻李隆基拿来咨询自己这个云州长史,杜士仪就不得不重视了。他想了一想,最终抬起头道:“陛下垂询,臣不敢不直言。奚人内部不稳,犯我大唐边界的可能­性­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就和当年奚族散布围牙帐时那般,李鲁苏既不得人心,阿会氏和处和部的兵马,恐怕会有打算去投突厥。至于是否置河东节度副使,臣只是云州长史,目光哪里及得上陛下和各位相国长远,不敢多加评议。”

“嗯?朕许你直言。”

见李隆基的目光一如之前那般锋锐扎人,杜士仪便欠了欠身道:“恕臣直言,臣以为,置节度使统管数州军政,或许能够令行禁止反应迅捷。然而,节度使却也不免有弊端,河陇直面吐蕃也就算了,朔方直面突厥也就罢了,但河东和幽州如今战事极少,设节度使独揽军权,分所应当,然则若军、政、财计,皆入一人之手,绝非好事。至于节度副使,代州雁门为河东北面门户,节度副使设于代州,更能服众。”

设不设是天子的事,反正他如今不够格,还不如站在公允的立场上劝谏两句,横竖这是他一直给人的观感!

杜士仪如此坦然直谏,李隆基不禁有些意外,但想到杜士仪素来如此风格,他很快就释然了。于是,他欣然笑道:“用你杜君礼独当一面,朕果然没看错人。罢了,你一路疾赶,恐怕也已经劳累,且先回私宅暂歇。你不用忙着回去,朕来日恐还有要务吩咐你。”

天子既如此说,杜士仪便起身告退。可还不等他出大殿,就只见一个内侍匆匆进来行礼道:“陛下,信安郡王求见!”

对于这位战功赫赫的宗室老将,杜士仪耳闻已久,但只见过,从未有过交谈,此刻见李隆基点点头,他在出来下了画舫之后,果然看见岸边已经等候着一个人。只见那人五十开外,鬓发霜白,但身躯却雄壮挺拔,当目光移过来的时候,竟是如同利箭一般刺人。认出那便是信安郡王李祎,他上岸后少不得施礼见过,可让他意外的是,李祎态度冷淡也就罢了,眼神中竟隐隐透出了几分敌意。

他应该从来不曾招惹过这位李大将军吧?

刚刚进宫时乃是李静忠引路,这会儿出去的时候已近傍晚,依旧是他这位老相识走在前头。尽管杜士仪很想就李祎的态度问个究竟,但还是竭力忍住了。毕竟,武惠妃的示好他可以接受,可平白无故欠她一个人情就很不妙了。一直等到出兴庆宫和一众护卫会合之后,他方才开口吩咐道:“去玉真观和金仙观投帖,告诉二位贵主我回京的消息,就说我来日再去拜会。另外,朱坡老叔公家,源丞相、宋丞相家,还有崔家、姜家、窦家,都去送一下帖子。”

无论这次回京述职,还是天子召见,抑或是信安王李祎流露出的态度,全都透着诡异,他还是小心为妙!

然而,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他才刚刚到自己私宅所在的宣阳坊外,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笑吟吟地说道:“知道杜长史今日回京,我家宇文相国略备薄酒,请杜长史前往小酌。”

☆、609.第609章许君给事中

这次回京本就不在杜士仪计划之中,再加上察觉到那种诡谲的风起云涌气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深居简出少和人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宇文融。然而,偏偏宇文融派出了人守株待兔,他总不能生硬地拒绝,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赴约。然而,来人带他前去的,并不是宇文融的宅邸,而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联手办赏春宴时,借用的王元宝家别院,后来王容借花献佛,将别院直接作价卖给了金仙公主,这也是她日后拜入金仙公主门下的因缘之一。

而宇文融是如何借到的这个雅静地方,杜士仪不得而知。可他很清楚,自己和金仙公主的关系人尽皆知,今夜赴约落在别人眼中,还不知道会编排成什么。宴无好宴倒还不至于,可宇文融拜相三个月以来的雷厉风行,着实让他为其捏了一把汗。此时在提着灯笼的从者引领下登上了小丘,杜士仪就远远看见了那座围上了厚厚锦帷的凉亭。等到近前,他就发现,这山风之中本该冷得冻人的地方,此刻却透出了一股浓浓暖意。

“宇文相国,久违了。”

自从当年在成都令任上见过身为廉察使巡狩天下的宇文融,尽管常通书信,杜士仪和宇文融竟是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回京从殿中侍御史转任右补阙的时候,宇文融已经出为魏州刺史;而宇文融拜相之际,他则是官任云州长史。如今再次见面,他赫然发现,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五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宇文融,如今鬓发已经苍苍,但不变的却是那种意气风发和神采飞扬。

“什么宇文相国,杜贤弟难不成是嫌弃我不成?”宇文融冲从者摆了摆手,亲自站起身上前把杜士仪拉进了凉亭,等到用挂钩将锦帷完全闭合,他强行把杜士仪按着坐下,这才满脸诚恳地说道,“从前是我不识好人心,险些误解了你,后来方才明白,什么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杜贤弟,如今我终于得以东山再起,蒙陛下信赖执掌拜黄门侍郎,同平章事,执掌门下省,自然希望与志同道合之人共享富贵,共谋大局!”

还不等杜士仪开口说些什么,他亲自给杜士仪斟满了一杯,随即推心置腹地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如今说是拜相,而且一再举荐了不少人,可真正与我同心的却凤毛麟角。我举荐的人中固然有真才实学能力出众的,可也有为了平衡物议的。何至于如此?很简单,因为我此前左迁,如李憕郭荃这样我看重的心腹肱股,结果全都遭了牵连。倘若我一朝拜相就把他们调回来,别人必然难以口服心服,可你就不一样了!”

宇文融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激昂而又振奋:“你只带着寥寥数人前去云州,却先剿马贼,再定粮价,而后粉碎了突厥和奚人的劫掠野心,一时将曾经废置四十年有余的云州经营得欣欣向荣!此等功劳,就连张说都不能熟视无睹,更何况是其他人?杜贤弟,如今陛下召你回来商议奚和契丹的军略,只要我再推上一把,你就能更上一步!门下省给事中之位,你应当知道是何等要紧!”

如果说中书省在中书令和中书侍郎之外,最显赫的就是中书舍人,那么在门下省,除却侍中和黄门侍郎,位置最紧要的就是给事中。较之左拾遗和左补阙,给事中可以说已经进入了高官范畴了,尽管未必一定是拜相的必经之路,可当过一任给事中,出为刺史也都是京畿道都畿道河东道河北道的紧要大郡,日后入为侍郎尚书的不计其数。因而,宇文融见杜士仪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以为他还在犹豫,索­性­自饮了一杯以示毫无欺瞒。

“杜贤弟。外官入朝,鲜有同品迁授,但你不同,你虽为云州长史,但其实却执掌一州,所以,正五品的给事中、中书舍人、御史中丞,都不是不能设法的。可御史台出来的,不免被人视为法吏。中书省是萧嵩和裴光庭的天下,你愿意去当钉子,我还不情愿呢!唯有这门下省,源丞相执掌多年,如今又是我为首,绝不会亏待了你!云州新置,就算出类拔萃如你,三年五载之内也不可能让其如并代那般光景,还不如趁着功勋回朝!”

今天从一落座到现在,宇文融就是这么一副态度,杜士仪算是终于明白自己今次被召入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宇文融觉得这是对他的重用和信赖,可却不知道,他自知自己的斤两,在还未积累起足够的资历和人脉之前,他对于朝中这些争斗是有心有多远躲多远!

所以,他借着低头喝酒遮掩眼神中的无奈,随即方才抬头说道:“那宇文兄想必对将来已经有计划了?”

“我早在从魏州前往汴州主持救灾以及河道诸事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妥当了。”宇文融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送到了杜士仪面前,“这是我冥思苦想许久,方才最终定稿的定户口疏,六月时上奏,陛下甚为嘉赏。如今户部正在拟定度支奏抄,审核的正是门下省,有你我联手,此前再次风行的逃户之风必然能够一举扭转,到了那时候,杜贤弟何愁将来?中书省萧嵩会打仗,但治国却平平,裴光庭更不用说了,靠着父荫的庸碌之辈而已!天下有能者,除我之外,贤弟居首!”

杜士仪险些没有一口酒呛出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他怎么就觉得宇文融这话,这么像三国演义青梅煮酒论英雄时,曹­操­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那会儿刘备被曹­操­吓得筷子都掉了,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至少他有自知之明,他固然勤勉,踏实,懂得些创新,但从来就不敢小觑天下英雄!更何况治大国如烹小鲜,他连云州一地殚­精­竭虑也不过刚刚使其渐入正轨,更何谈这大唐?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宇文融此时此刻的踌躇满志,让他觉得很不牢靠。从开元九年至今,由区区的九品富平县主簿到如今正三品的黄门侍郎,宇文融用短短八年走完了哪怕姚崇宋璟这样升迁最速的宰相也需要二十年的官路,根基不稳已经摆在那里,竟然还大喇喇地瞧不起人?

于是,他沉默片刻,便突然开口问道:“宇文兄觉得萧相国裴相国庸碌,但天下怎可能真的全无英杰。燕公和广平郡公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杜士仪觉得自己和三国演义中东拉西扯一个个拿人敷衍的刘备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张说老了,连王子羽这样曾经信赖备至的才子都保不住,还要靠你,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至于广平郡公……我可是履行了当年对你的承诺,只可惜广平郡公太直了,刚则易折,他孤得没几个友人,儿子们又不争气,想要再度拜相是不可能了,陛下总得考虑别人的反弹。”

宇文融话音刚落,杜士仪便连珠炮似的问道:“桂州刺史张子寿如何?”

“张子寿?”宇文融对于曾经张说信赖备至的中书舍人张九龄,自然不会陌生,嗤笑一声便冷冷说道,“一文采出众的儒生耳!善恶忠­奸­都未必分得清,更何况治国大政?杜贤弟不会因为他亦是人称文品俊秀,所以就对其另眼看待吧?”

杜士仪只想随便找几个人来搪塞一下宇文融,听到其对张九龄亦是不屑一顾,他冷不丁想到了今日见过的信安郡王李祎,遂微微笑道:“那信安王呢?”

一提到这么一个人,宇文融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然而很快,他便竭力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是一区区武夫耳。若非宗室,何至于有他扬名之日?好了好了,既是杜贤弟不肯以英雄自居,那我也不勉强。来,为了我们在长安重逢,满饮此杯!”

杜士仪自然不会拒绝这杯劝酒,可心中更清楚的是,宇文融确实和李祎有什么恩怨在。然而,宇文融不想说出来的事,就算他设法将其灌醉了也是白搭。于是到最后,他索­性­把自己给灌了个半醉,继而就昏昏沉沉伏倒食案假作酣睡了过去。果然,在推了推他后不见动静,宇文融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年纪轻轻,比鬼还­精­!要不是我一再承你的情,何至于这样放低身段?杜君礼啊杜君礼,你千万别让我失望!这给事中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

可我又没对你求!

装醉的杜士仪在腹中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声,等到宇文融差人把他送了回房,他方才不得不仔细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回云州,现在绕不过去的第一道坎是宇文融,至于第二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就得靠他自己去判断了。可是,他实在没办法看好宇文融,不论是隐约记得此人结局不妙,还是因为宇文融这自始至终改不掉的急躁和树敌。至少他就想不明白了,好端端信安王李祎一个在外头带兵的节度大将,究竟碍着宇文融什么事了?

☆、610.第610章醉不糊涂吴道子

妻子儿子不在,大清早从宇文融邀约他的那座别院回到空空荡荡的宣阳坊私宅,杜士仪这才想起忘了送信给岳父王元宝,等派人走后,他方才觉得偌大的地方空空荡荡,孤寂寥落。

他今日刚刚回京,妹妹妹夫都在云州,亲朋好友大多都在外任官,京城中唯有王缙等寥寥几个友人,此刻恐怕这些人还未必知道他回来了,再加上天子都让他回家暂歇,他也就径直进了书斋。大约是因为时时打扫,内中陈设还洁净,下人在他平素用来小憩的软榻上换了新的枕被,沐浴过后赶紧填了填肚子的他就睡下了。这一路疾赶的疲劳加上面君时的小心翼翼,再加上昨夜和宇文融一番扯皮,他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可几乎须臾便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他隐约听到有人连声轻唤,这才睁开了眼睛。隐约觉察到室内光线的变化,睡眼惺忪的他不禁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郎主,已经晚上亥时了。”一旁的吴天启见杜士仪盯着自己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连忙解释道,“因为跟着郎主回来的人都一路劳累,我阿爷说别人未必可靠,便指派了我前来服侍郎主。”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最顶用的人手都被他带到云州去了,吴九也是在去岁解决了粮价风波后才返回了长安,一面负责千宝阁那边的诸多文化产业,一面负责打理樊川杜曲老宅和这宣阳坊私宅的内务。知道吴天启还是之前奉自己之命,拿着一大堆诗稿文稿回京刊印的,他就点了点头道:“很好,我留京期间,身边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我睡着的这些时间,可有人拜访或是送回书?”

“有,源丞相和宋丞相家里都送了回文,说是请郎主有空就去家中。玉真观和金仙观也都送了回书来,二位观主和太真娘子都去王屋山阳台观从司马宗主静修了。王御史和王校书都曾经来过,我本待叫醒郎主,但他们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郎主一路紧赶慢赶回来,肯定累坏了,所以不让我惊动。永安坊王公说,郎主回来是公务,缓缓再去拜访也不要紧。”

王御史指的是王缙,王校书指的是王昌龄,杜士仪自然不会分辨错误。既然知道两人来找自己却没惊动他就走了,那么,至少在他们的层面上,并不知道太多的消息,或者说即便知道些风声,也觉得并不算太要紧。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不在京,他这个因公事而回长安的总不好径直找去王屋山,倒是源乾曜和宋璟那里,可以改日去拜会。至于岳父王元宝,他还是等身上这麻烦清一清再去找人的好。

因此,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下子却睡意全无。然而,此时已经宵禁,宣阳坊是出不去了,坊内却也没有什么他相熟的亲长宅邸,于是想了又想,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宣阳坊内,你可知道有什么出名的酒肆?”

杜士仪从前在长安时,也很少夜里去这种消遣的地方,而吴天启还是第一次在这帝京随侍其左右,哪里知道这些,此时只觉得心中窃喜,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满脸兴奋地说道:“西南隅的敬域寺旁,有一家胡姬酒肆,里头的龟兹胡姬跳得一手好胡旋。”

睡得口­干­舌燥的杜士仪正在喝茶,险些被吴天启这暧昧的口气给呛得一口茶喷出来。有心给这小子一点脸­色­看,可他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敬域寺?我记得吴道玄似乎曾经为敬域寺画过壁画……”

他本待用这种语气岔过这话题,谁想吴天启却又自作聪明地接上话茬道:“郎主应是记差了,敬域寺是曾经请过道玄先生画壁画,可道玄先生好酒,又好拖延,那是有名的,所以这壁画足足拖了两年都没画成。这些天来,道玄先生还被僧人强自挽留住在寺中­精­舍,只不过我听说他常常夤夜出来在旁边那胡姬酒肆中买醉寻欢,兴许郎主这会儿去还能遇上他。”

好嘛,这小子就是死活想要他去那声­色­之所转一圈是不是?

本来杜士仪是没兴趣去看什么龟兹舞姬的胡旋舞,但听到吴道子常常光顾,他想起之前吴道子霸道地独占了漆烟墨的一年使用权,可后来确实因其使用之故,使得漆烟墨再次一炮走红,他也想了解一下这位画圣的近况。于是,换了一身便袍的他只带了吴天启一个,悄悄从后门出来。待到那胡姬酒肆时,果见里头人头攒动,每一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酒客,而台上那胡姬急旋不停,果真一手好胡旋。

在众多酒客中一扫,他很快就看到了角落中一个人大大咧咧独占了一桌的吴道玄,当即带着吴天启往那边过去。当他在吴道玄对面坐下的时候,耳畔立时传来了四周围不少人的议论声。

“又有人要打那吴道玄的主意!”

“啧啧,不知道这吴狂会有什么出格举动……上一次那小子可是被一壶酒浇了个透心凉。”

“被酒泼还是好的,之前还有个家伙被淋了一脸的墨,啧啧,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洗!”

四周围这些幸灾乐祸的话语传入耳中,杜士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同时警觉了起来。他可不想吴道子酒喝多了对自己使出这一招,略一思忖便对吴天启打了个手势,等到其凑近过来,他附耳低低问了一句,得到了吴天启的回答之后,他便含笑对吴道子说道:“吴先生,我有一款新墨请你试用,不知可有意否?”

这个开场白让四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果然,刚刚还醉醺醺坐得东倒西歪的吴道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努力汇聚眼神对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立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眼神:“是……是你!真有……真有好墨?这……这还用说,立刻拿来!”

他这话越说越顺溜,杜士仪不禁莞尔,上前挨着人坐下,直接抢过了吴道玄的酒壶,示意伙计送来一个空酒盅,自己斟满了后一饮而尽,这才笑着说道:“我还会骗你?不过要送来也该是明天了,这会儿大半夜的,难不成还让人犯夜去取?好久不见,吴先生近况可好?”

“好……好个屁!”吴道子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见旁边有人殷勤地递来一碗东西,他不明就里一饮而尽,紧跟着立时气恼地沉下了脸,“谁要喝这劳什子醒酒汤!”

然而,那酸汤酸得他眉头都皱起来了,酒意也醒了大半。斜眼看清楚身边坐着的果然是杜士仪,他往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一个个酒客都张头探脑地关注着他们,他突然冷哼道:“被你这一搅和,酒都喝不成了!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走,陪我回敬域寺继续喝,走走!”

眼见得吴道子随手在桌子上撒了一把钱,旋即生拉硬拽地把杜士仪拖走了,见惯了他这做派的伙计也不以为忤,而其他人虽好奇吴道子这熟人是谁,可终究不舍得放下手头好酒,台上热舞,也是都没挪窝。

而出了胡姬酒肆沿着十字街走了一箭之地,吴道子放开了拉着杜士仪的袖子,四周张望了一眼就低声说道:“杜长史你真是好雅兴啊,刚回京就到这酒肆里厮混?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信安王李祎昨天下午去见陛下,陛下带着他回了南薰殿。他狠狠告了宇文融一状!”

前头的调侃杜士仪置之一笑,但听到后一句,他猛然间心中一跳,立时冲着吴天启打了个手势。而原本还在懊恼今天这伴当没当好的吴天启立刻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忙如同游弋的哨兵似的在四周围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路过,或是路旁藏着个乞儿,把这要命的话偷听了去。

“如此大事,吴先生怎会知情?”

“是我昨天应命在南薰殿画佛像,结果喝了一坛御酒醉得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听到陛下进来大发雷霆,说是宇文融好大的胆子,竟敢构陷朕的肱股大将!”吴道子见杜士仪那脸­色­已经­阴­沉得无以复加,他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后来陛下便出去了,我有意又合眼睡了一阵子方才收工回来。当然,这话我可没对任何人提过,你是第一个。想来你因为宇文融的话方才被召回来,此事你总是关心的。”

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人人都以为吴道子画艺出众,却从来不理会国事,再加上好酒如命,在御前都曾经放浪形骸,故而大多数人都不避他,也不知道被他听去了多少秘辛。而他能够从其人口中提早得到这样的关键消息,当年那漆烟墨居功至伟。否则,吴道子可没那么好说话!

“吴先生,大恩不言谢……”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吴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新制的麝香月,专供吴先生用一年。”

“这还差不多!”吴道子立时眉开眼笑,看一眼左右,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去提醒宇文融。此事陛下必定让人留意着,若有风吹草动反而会牵连到你。总而言之,他是他,你是你,别给人可趁之机。”

在最初的一瞬间,杜士仪是打过让人通知宇文融的念头,然而吴道子还没提醒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悟了过来。宇文融若是听劝的人,他用得着现在才提醒?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只有善后,为拜相之后踌躇满志以至于得意忘形的宇文融善后,同时也为自己善后。

既然是被吴道子拖了出来,哪怕为了圆刚刚在酒肆中的话,他也不得不陪着其回敬域寺,盘桓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回到了私宅。一进书斋,他就看着吴天启说道:“今日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哪怕对你阿爷也是。”

“是是是,我省得。”吴天启本来一颗心只提到了嗓子眼,脑海中转的全都是灭口之类不好的念头,此刻方才真正落地,自是把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

见吴天启已经吓住了,杜士仪轻轻用手指叩击着案头,脑筋飞速转动了起来。

大事当前,他到底该怎么做,才不失稳妥?

☆、611.第611章亲疏之别

出为外官,方知不用踏着月­色­上朝的好处。然而,这一晚上,回到家里的杜士仪着实没办法睡觉睡到自然醒,辗转反侧到了天明方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眯瞪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他最终被人摇醒,看清楚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时,他那点睡意立刻褪去得­干­­干­净净。

而来人显然也没有寒暄客套的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今日早朝,陛下对宇文相国颇多痛斥,直指他用人失察。”

杜士仪盯着王缙那张凝重的脸,仿佛是刚知道这消息一般呆愣无言,随即皱眉问道:“陛下对宇文相国素来信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因为信赖,所以宇文相国拜相这三个多月来,每举荐一个人,陛下就准一个。宋丞相姑且不提,大至裴耀卿这样的高官,下至八九品的微末小官,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纷纷跻身朝堂,这是因为什么?”

王缙毕竟以白身混迹于公卿之中数载,入仕之后又一直都在中枢厮混,看得自然和这些年在外时间更长的杜士仪同样明白:“是因为国用不足,所以陛下看重的是他的财计之能,只要他推荐的人能够有利于充实国库,陛下自然不拘一格地使用,哪怕那位宇文相国稍有私心也并不在乎。”

开元以来,李隆基用人的容忍度向来不低,或者说有私心的臣下才能放心使用,更好掌控。所以,王缙的这种解释,杜士仪心里也是赞同的。所以,结合昨天晚上吴道子透露的消息,还有王缙的这番话,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这一次,宇文相国是触碰了陛下的逆鳞?”

“陛下能够容忍党争,能够容忍算计,但信安郡王刚刚大捷归来,陛下才加官进爵表示恩赏,结果宇文相国竟然授意御史李寅罗织罪名对其加以弹劾!据我所知,是信安郡王前日进宫时就造膝密陈了此事,所以昨天傍晚宇文相国指使的李寅一上奏,这构陷大将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今天早上陛下这痛斥,尽管没有直截了当把这事揭开来,但你只看我一个小小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都知道了这事,足可见有人故意在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杜士仪本来还想,王缙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内情,待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不给宇文融半点机会啊!

从开元以来那一位位宰相,无论是最会­阴­人的姚崇,刚正的宋璟,刚愎的张嘉贞,文采风流的张说,急躁的杜暹和绵柔的李元纮,再加上源乾曜卢怀慎苏颋等等这些甘于从属地位不太出头的宰相,哪个人没有排除过异己?可哪个人会像宇文融这样刚刚登上相位就亟不可待,最要命的是竟然还提早泄露了风声!

“你之前为了离京放外任,纵容了别人放消息说是你举荐的宇文融,虽说陛下一定会以为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但架不住别人会把你和宇文融归为同类。”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王缙已经深知兄长王维当年那一跟斗跌得不冤,苦笑一声便摇摇头道,“我官卑职小,别人顾忌着我和崔家还有你的关联,有些隐秘消息我未必打探的到,但御史台那儿我一定会想想办法。这次你孤身进京,千万小心。”

昨日进京,今天变故便当头而来,杜士仪送走王缙,思前想后,最终便索­性­吩咐人备马出门,却是径直先去了源乾曜的家里。他在门前通名之后,立刻就有家仆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径直把他带到了曾经来过的书斋。乍一见面,他就发现,源乾曜看上去仿佛发福了些,头发尽管依旧花白,可人­精­神却很健旺,见着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奠定云州根基的杜长史来了!”

“丞相就不要寒碜我了,刚到京城便是风云变幻,我只觉眼花缭乱,故而特意来请教丞相!”

“你倒是老实!”源乾曜哑然失笑,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自从罢了侍中之后,不用日日临朝,也不用天天杵在政事堂,可以说是清闲无比。既然你回来了,朱坡京兆公想来也惦记得很。这样,咱们去朱坡散散心。你不用慌,陛下昨日才召见你,断然不会今日又召见,到时候就说我硬拉你去的,别人还能挑什么刺?走,现在就走,别拖延!”

源乾曜既然这么说,杜士仪无法推拒,再加上他如今呆在长安也于事无补,最终便同意了。然而,源乾曜这不动则已,一动自然源家上下­鸡­飞狗跳,从备车到召集随从,最后出门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杜士仪扶着人上牛车时,就只见几骑人疾驰而来,头前一人来不及勒停便已经开始下马,最后下地时甚至还没刹住前冲了几步。

“叔祖这是突然要出门?”源光乘又是惊疑又是纳闷地问了一句,随即仿佛才看到杜士仪似的,慌忙热情洋溢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杜长史,我才知道你回了长安,未料想竟是先来探望叔父!”

“君礼夺下解头是在京兆府,后来又在门下省任左拾遗多时,我是他的荐主加上老上司,他来先看我有什么不对?”源乾曜仿佛很懊恼于源光乘这句话,见把侄孙问得哑口无言,他方才轻哼道,“所以,要论和君礼亲近,广平郡公也不及我。明日就是九九重阳,君礼,我们先去宋家,拉上广平郡公一道去朱坡,那里可是长安地界数一数二的登高胜地!”

源光乘不料想源乾曜非但没理会自己,还要拉着杜士仪去找宋璟,登时瞠目结舌,竟眼睁睁看着源乾曜拽了杜士仪上车。宋璟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和叔祖父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因而他将信将疑地远远跟着到了宋家,见源乾曜和杜士仪入内,不多时竟然真的把那位刚正到很难打交道的广平郡公宋璟给一块邀了出来上车,他不禁完全呆住了,第一次感到,李林甫拜托的事情,他恐怕是做不到了。毕竟,源乾曜和宋璟都是免常朝的元老了。

这两老一小三个人,看来是真的要去朱坡,至于是否为的是登高,鬼才知道!

从早朝之后突然刮起来的这一阵­阴­风,可以说是横扫了朝中的各大官署。如今在任的三位宰相中,萧嵩为中书令,裴光庭为中书侍郎,这两位一正一副掌管中书省,而宇文融则为黄门侍郎,竟是一手握着门下省。眼下的情势已经很分明了,倘若宇文融真的坐不稳相位,那裴光庭转任门下,两人也就相安无事了!

然而,人人都视之为地位不稳的宇文融,这会儿却仍是不甘心。

他正踌躇满志打算大展拳脚开始施行自己的为政之道,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栽跟斗?

“相国,相国!”别人能够躲着宇文融,但作为被他提拔上来在门下省任令史的几个属吏却都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这会儿,其中一人快步从外头进来,随即便在宇文融耳边低声说道,“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源宋二位丞相,和云州杜长史一块出城去了,据说是前往朱坡登高。”

登什么高……等等,明天是重阳?

宇文融这才反应过来,喉头一时满是苦涩。他对于自己的能力才具素来是自信满满的,左迁之后再次入朝拜相便是明证,可是,他尽管先后得上司源乾曜孟温礼嘉赏举荐,可一直没有能够建立起多么深厚的关系来。而杜士仪不但有杜思温这样时时刻刻提点的同宗亲长,有刚正的宋璟提点,就连源乾曜也对其更加亲厚。好半晌,他终于使劲咬了咬舌尖,那刺痛立刻让他恍然回神。

“不必去管其他人,你去见刑部崔尚书,就说我晚间想见见他。”

刑部崔尚书,就是之前复为御史大夫之职,而后又迁刑部尚书的崔隐甫,曾经和李林甫一样,是宇文融的铁杆盟友,当初在御史台的三驾马车之首。然而,让宇文融沮丧的是,那令史去而复返,带来的却只有崔隐甫的一个口信。

崔隐甫要值守刑部,今晚不回去。

这无疑是委婉的拒绝之意。即便当年曾经同进同退,但已经吃了一个大亏,崔隐甫怎会没学上几分乖?而同为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倒是没等宇文融派人去说什么,就主动命人过来,却是透露了一个让宇文融又惊又怒却又徒呼奈何的消息。

是萧嵩提早知道了宇文融想要打压李祎,更觉得那是要借此对自己不利,故而唆使信安郡王李祎先下手为强,坐实了他的构陷大将!

萧嵩……那个曾经当过中书舍人,却半点文采都称不上的萧嵩?他竟然被这么个腹内空空如同武夫的家伙给算计了!他哪里是冲着萧嵩去的,是因为得到消息,因为李祎功勋彪炳,天子兴许会拜其为相。中书省已经一正一副两个位子都有人了,即便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额定可以各有两人,但天子未必会这么做,反倒是门下省侍中正是空缺。他一人独掌门下省滋味正好,哪里肯分权给人,尤其又是李祎这样一个武夫占去了顶头高位?

可就是这样的一击,竟然使得他自己危若累卵!

☆、612.第612章老骥慧眼,托以俊杰

朱坡山第,面对三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杜思温自不会失了待客之道。可他在三个人中间仔仔细细看了看,最终就一口断定是源乾曜拉人到他这儿来的。源乾曜当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他也就笑着尽地主之谊款待,等到酒饭之后回到书斋,把从者们都屏退了下去,他方才问起了京城这一番变故。

宋璟对宇文融倒没有什么偏见,只是惋惜他竟然走错一步诬陷信安王李祎;源乾曜却顾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口气暧昧;而杜士仪则是直言不讳地问了一句。

“老叔公对此次的事情怎么看?”

“若是让老夫说,最高兴的是张说,但得益最大的,不是萧嵩,也不是信安王李祎,而是裴光庭!”

杜思温一言既出,见源乾曜不动声­色­,宋璟眉头微皱,而杜士仪只是微微讶异,旋即就沉吟了起来,他知道在场的就没有一个是蠢笨的人,故而点到为止。亲自烹茶待客人手一盏后,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几时回去?”

此话一出,宋璟竟是附和道:“长安如今不是善地,云州又离不开你,你确实早走为妙。”

“你之前抽身而退去云州的那一招就很妙,这次也早些走吧。”源乾曜竟是用这种方式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很清楚杜士仪当初借着别人宣扬他举荐宇文融的事,脱身而去云州的内情。

三人这种简直可媲美逐客的语气在杜士仪听来,却是满含关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尴尬地说道:“三位以为我不想走么?这一趟京师之行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来!陛下垂询之事,并不是我一个云州长史能够处断得了的,而今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我自然也恨不得即日起行。可是,不说我没有旨意不能立时就走,于公于私,宇文融那里,我也总该去见上一面。毕竟当初我和他虽一度交恶,可也不是没有携手互助过。”

“你说的是云州粮价的那件事吧?”杜思温见杜士仪点了点头,他略一思忖,便淡淡地说道,“陛下只给了云州一千匹帛,在那样一穷二白的地方,听说你从修建城墙到重修里坊再到招人屯田,给耕牛给种子,只怕再多的得利,也都一股脑儿复又投进云州去了,所以别人自然无话可说。但宇文融和你不同,他先是弄来一笔本钱和你玩了一手差不多的打压粮价,但赚得盆满钵满的是他私人,而不是官府。”

这事情就连源乾曜和宋璟都是第一次听说,两个在尚书左右丞相职位上养老的朝廷大佬齐刷刷瞪着杜思温,可杜思温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淡定一摊手道:“这种事情我就算知道了,总不成还四下里宣扬。京兆杜氏子弟众多,有人在汴州为官,所以知道些内情。”

杜士仪却已经唯有叹息了。宇文融很缺钱吗?论理不应该,以其财计之能,不论做些什么,谋一个富裕都不在话下,何必要落下这样的话柄?还是说,宇文融认为本钱是自己借到的,利润自然也该归自己所有,但这种牵涉到官场商场的大事,真要中饱私囊,应景就是绝大的把柄!

杜思温见宋璟面­色­不好,源乾曜则是苦笑一声,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还要见他否?”

“虽然如果真是如此,再加上李寅参信安王反被人占得先机一事,宇文融此次恐怕在劫难逃。可公归公,私归私,等回长安城之后,我还是要再去见他一面。”杜士仪昨天晚上一夜反侧做出了这个决定,如今尽管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来,但他最终还是难改初衷,“当年我能为姜皎仗义执言,如今即便宇文融是罪有应得,可就此割袍断义,我着实做不到,辜负老叔公一片心意了。”

“我只是让你赶紧回去,又没让你不去见他,辜负我什么心意?”杜思温顿时笑开了,很自在地呷了一口热茶,眯着眼睛说道,“难道你非得绝情绝义,我这个长辈才快活?你想去见他就去见吧,不过有一点,别是今天。源丞相宋丞相都不是什么大忙人,今天就在我这简陋山第住一晚上吧,你们都在,十九郎也就不好意思走了,可怜我一把年纪了,他又在外任,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我就入土了。”

这分明应该可怜巴巴的话让杜思温说出来,却把源乾曜给气乐了。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宋璟,也被一口茶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你这还是简陋的山第?樊川多豪宅甲第,你这地方怎么说也是数一数二的!”源乾曜笑骂道。

而宋璟的语气就要平淡多了,可里头的词锋却一如他为人那般锐利:“京兆公未免妄自菲薄了。只凭你这心­性­,长命百岁是一定的。”

三个人全都当过京兆尹,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有共同语言,深知有些事情是禁绝不得的。所以,即便是宋璟对宇文融构陷大将私下牟利的行径颇为不齿,但他也不会以自己的观感,去勉强杜士仪割袍断义。

于是,宋璟和源乾曜既然肯留下,杜士仪也只能放开长安城中那些风风雨雨,安心留宿在了杜思温这山第。和长安城中人来客往,喧嚣繁杂不同,这里有的只是宁静。在那些鸣虫的伴奏声中,哪怕是年老体弱睡眠不似从前的源乾曜宋璟,也睡了个好觉,睡眠不足的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晌午时分。

“杜长史,京兆公和二位丞相等不及,相携去登高了,说是等你醒了就说一声。”

杜士仪暗道一声惭愧,等到一旁的吴天启上来服侍他更衣洗漱,他草草用了几口实在是太迟的早饭,立刻匆匆出了屋子。山间那清新的空气让他整个人­精­神一振,可还不等他让吴天启打听杜思温和源乾曜宋璟是去哪里登高,就只见外间一个从者匆匆而来,到他面前便深深行礼道:“杜长史,长安来人,重阳节圣人颁赐大臣,来颁赐的钦使已经在山第之外了。”

端午重阳等佳节,天子颁赐左右侧近和元老重臣本是常有的,杜士仪情知去找杜思温恐怕来不及,点点头便打算亲自去迎接。可等到他快步来到外头,一见到那位负手而立四处端详,满脸饶有兴致的雄武老者时,他就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疾步迎上前去:“杨大将军!”

杨思勖那被无数人称作是穷凶极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却让左右更加噤若寒蝉。他冲着杜士仪点了点头,主动解释道:“知道源丞相和宋丞相全都在京兆公这山第,所以那两份我就一块捎带来了!茱萸香囊之类的之外,还有墨两梃,砚台两方,此外便是陛下请司马先生注的道德经两部,都是好携带的东西。”

正事说完,杨思勖也不在乎还有没有其他人,旁若无人地说道:“京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听说了,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长史是杜长史,你初到云州便能立下彪炳战功,比那些光说不­干­的人强多了,更不要说某些身为武将却根本不会打仗的人!陛下耳聪目明,断然不会被人蒙蔽,更何况云州根基未稳,岂有把你一直留在长安的道理?要我说来,若不是因为今日重阳节要体现恤老,陛下定然会对你有所抚慰。”

杨思勖能够说这些,即便他在外头的名声足以止小儿夜啼,杜士仪仍然感念此言。因而,他笑着谢过之后,诚邀杨思勖一块登高去见那三位元老,却不想杨思勖摇了摇头:“我这还要去王屋山见二位贵主。不过我这杀心深重的人,阳台观是不便上去了,只能在山下让别人上去,所以启程耽误不得。虽希望二位贵主还能和你见一面,但我更希望你及早回云州去,别在这是非之地多停留。告辞!”

这位杨大将军说走就走,利落豪爽,杜士仪将人送走之后,吩咐人将杜思温三人的赐物分开存放,自己则问明了他们的登高之所后,带着吴天启匆匆往山上赶。等到终于沿着崎岖的山路到了顶点,找到了那一群三个说笑正酣的老者,刚刚一路赶得太急的他竟是已经汗流浃背了。

“终于来啦?”杜思温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道,“圣人颁赐的事就不用说了,人到山第外头就有人火烧火燎来报信。不过,既然是杨思勖,说明陛下即便嫌恶了宇文融,对你却还一如寻常。十九郎,我和源翁广平公今日登高畅谈,一时都感慨不已。我们的日子已经有限了,今后你恐怕还会有各种险阻,到了那时候,只希望你还能保持如今这份重情重义的软心肠。广平兄,那边还有些山花未败,我们一块去看看?”

宋璟仿佛没察觉到杜思温是留下地方给源乾曜,欣然一点头就随着杜思温往另一边去了。

这时候,源乾曜方才看了杜士仪一眼,眼见得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那个年轻从者知情识趣地往后退了十几步,他方才轻声说道:“君礼,源氏世代名门,我诸子之中,既有京官,也有外州刺史,陛下甚至还许诺过让我一子尚公主,光乘这个侄孙官位也不低,但要指望他们出类拔萃,我早就知道是不可能的。我在朝这么些年,举荐的人很不少,但也有些才具颇高,位却低微的人,我纵为宰相也没办法一一任用。你将来若有飞黄腾达之日,提携他们一二吧。”

听到源乾曜口中淡然自若地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杜士仪先是不可置信,但随即便再也顾不上这些了,连忙提起­精­神仔仔细细地记着这些名字。他很清楚,源乾曜举荐的人中固然有不少高官,但和那些资历人望雄厚的人相比,这些寒微之辈于他而言,方才是最大的财富。

☆、613.第613章冥顽不灵

一天一夜,宇文融都是在深深的懊悔和彷徨中度过的。

尽管天子并未第一时间罢相,但他在门下省原本是说一不二,可自从前一日早朝之后,那些拾遗补阙的态度就为之大改,更不要说往日从中书省过来时不得不对他恭恭敬敬的那几个中书舍人了。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都流露着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人拿某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因此,当次日一大早,他再次按照老时间踏着满天星斗去兴庆宫预备早朝的时候,就只见等候上朝的官员们默默让出了一条通路,尽管也有人上前打招呼,但对比更多窃窃私语的,他怎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随着早朝时间的临近,宇文融好容易方才打起­精­神来。照例从兴庆门入兴庆宫,随着常朝的进程,他渐渐摆脱了那些患得患失,可是,中书省的几桩要务过后,他身为如今门下省的最高长官,正要出列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他身后有人低低提醒了一声,却原来是素来和他不睦的门下省给事中徐澄。

“宇文相国,一大早中书省有制书到了门下,回头请相国过目之后批可。”

就是这么一失神,宇文融已经被尚书省六部抢去了话头。而别人都知道宇文融恐怕还没从昨天的打击中回过神,各种暧昧的目光自然少不了。而当宇文融带着说不出是什么的心情,看到中书省转来的制书时,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惊怒,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唯有深深的失落。

“门下:事君之节,在於匪躬,为臣则忠,期於无隐。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宇文融,幸藉艺能,俾承推择。往以封辑田户,漕运边储,用其筹谋,颇有宏益。三迁宪府,再入礼闱,仍仗以訏谟,委其密勿。虽十旬八拜,一日九迁,方此超腾,彼未为速。庶违尔弼,朕则伫於昌言;谋而不臧,近颇彰於公论。交游非谨,举荐或亏,将何以论道三台,具瞻百辟?宜辍中枢之位,在外藩之寄。可汝州刺史。”

这一通文采斐然的制书,自然是出自中书省某个中书舍人知制诰之手,而如今送到门下,给事中和拾遗补阙那儿,料想是绝不会违背圣意的,他这个门下省的长官竟然要自己核准自己的罢相制书,简直是当头一­棒­。既然徐澄都已经知道,足可见应该有不少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可从昨日到今早,竟然就没有一个人对他言语一声!就和他当初在户部侍郎任上突然栽跟斗外放魏州刺史一样,这次一样是疾风骤雨。

最让人心寒的是,李隆基完全没有给他面圣陈情的机会,甚至连他此前那­精­心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定户口疏,现如今还只是刚刚开始执行,连给他收拾善后的时间都没有!

天子心意已决,哪怕宇文融心底苦涩难挡,此时能够做的也唯有用重若千钧的手写下了自己的签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离开门下省回到家里的。他只记得自己举荐的众多人中,新任户部尚书裴耀卿还至少还派人悄悄来见,安慰过他两句,别的就只有寥寥数人表达过惋惜,但更多的……就如同他当日举荐他们时,这些人仿佛全然以为应该,现如今他罢相贬官,那些人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仿佛他们连点头之交都没有。

他不是君子,所以做不到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并不是一定要有人为自己抗争一二,可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也好。便因为他宇文融因财计而为天子赏识,言利之臣四个字就一直跟随到现在,连自己举荐的人都对他心怀不齿!

“相国。”

因为宇文融拜相之后,最爱听的就是这两个字,因而一个从者进了书斋时,本能地用了旧日称呼。直到他见宇文融倏然抬头,眼神中尽显凌厉,这才吓得一个哆嗦,慌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道:“相国,是云州杜长史来了!”

杜士仪?不是说和宋璟源乾曜去了朱坡山第见杜思温吗?既然那天他许以给事中之位时,杜士仪就多有推搪,昨夜又刻意留宿朱坡杜思温的山第,却又为何在今天别人都避他如蛇蝎的时候径直来见他?

自己结交过的人不少,自己举荐过的人也很不少,但宇文融总觉得杜士仪犹如雾一般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会谨慎小心到和胆小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却冲动刚直到无所畏惧,可事后再想想,杜士仪竟然经常是对的。想到自己为相不过百日便遭罢相,自开元以来,没有比他更加短命的宰相了,他最终苦笑着点了点头。

“请杜长史到书斋来吧。”

“宇文兄。”

听到这熟悉的旧称,宇文融心中一酸,随即强笑道:“今时今地,杜贤弟还来看我,就不怕落在朝中宰臣执政眼中,觉得你实在是太不识相么?”

“反正我的­性­子历来得罪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杜士仪想到昨夜杜思温揭出的那一条,当下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请问宇文兄,当初幼娘借了你一千万钱,你把河北道粮价整个打压下去之后,所得应该不菲。虽则这是那些­奸­商罪有应得,但毕竟是用公器方才令他们损失惨重,敢问宇文兄,这笔钱用在了何处?”

宇文融没想到杜士仪并不是劝慰安慰,而是一开口问了另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问题,登时面­色­大变。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声音艰涩地问道:“怎么,是外头又在传什么风声?难道是看到我朝不保夕,于是别人打算翻旧账,给我罗织一条条罪名,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我听说而已。但以宇文兄的聪明,应该知道,我都能知道,更何况别的有心人……”

杜士仪一句话还没说完,宇文融就陡然间低喝一声道:“不用说了!开元以来,只有被罢的宰相,可没听说过陛下罢了谁之后,还穷追猛打追问陈年旧事的?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件事我不想再提!汝州好歹也在都畿道,总比我当年远贬魏州强!更何况,陛下一直所虑者,国用不足,除了我,还有谁能够为陛下分忧?杜贤弟倘若不希望别人把你和我相提并论,便请回吧。”

见宇文融摆明了不想提此事,杜士仪也不想继续找没趣,叹了口气便告辞离去。而他这一走,宇文融那张强硬的脸就犹如冰雪一般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苦涩。

他是赚了一大笔,可他这些年能够荣等高位,宇文一族出力颇多,他投桃报李,无论是宗祠也好,祭田也好,甚至资助族中孤贫,其他林林种种,都需要投入。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却没一个成器的,他有心留下一些家业给他们,那些钱财本应该是他应得的!

更何况,就如他对杜士仪所说,开元以来罢相者,至少也能得个刺史之位颐养天年,就连张说那样曾经险些让天子动了杀心的,还不是最终得脱大难,他对国有功,若别人穷追猛打,难道不会犯了天子的忌讳?

离开宇文融的宅邸回到自己在宣阳坊的私宅书斋,杜士仪还在想着宇文融那强硬的态度。到了这个份上,他怎么还会不知道宇文融这笔钱的窟窿是绝对填不回去了,故而方才死命打断了他的追问。什么开元以来罢相者多数能荣养终身,这只是惯例,而不是定例!怪不得杜思温那么笃定地放任他去见宇文融,原来人家早已看准了宇文融不听人劝,也或许是罢相之后心存怨尤根本不想听!

竭力平心静气之后,杜士仪便把源乾曜昨日告诉自己的那些人写在了纸上,审视过后却又将其烧了。

这是源乾曜为相九年的积累,而最大的妙处不在于名单,而在于这些根本就不是源乾曜举荐提拔过的人,没有打上过任何党派的烙印,所以只要他能够任用,就能够把人转化成自己的人。源乾曜和那么多宰相搭过班子却始终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没有太大的朋党势力,可他却没有这个顾虑,他只是小小的一个云州长史,在宋璟源乾曜年纪都已经大了,而杜思温更是早已致仕的情况下,他需要的是自己成为大树!只可惜,这些人天南海北,而且不到十人。

须臾又是两日,当得知宇文融在朝中某些人的催逼下,不得不立刻前往汝州上任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离京之事至今尚未有音信,杜士仪反复琢磨着杜思温那句,渔翁得利的人是裴光庭,便令人给裴宁的兄长裴宽送去了一封亲笔信。曾作为萧嵩左膀右臂随其在河陇立下汗马功劳的裴宽,在得信之后自是有些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候,他身边传来了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怎么,是谁的信让你这么心烦意乱?难道是三郎?”

☆、614.第614章斩草除根之猛药

裴宽的妻子韦氏已经不再是当年初到嵩山悬练峰时,让一大堆师弟们为之心动向往的美艳少­妇­了。然而,年近四旬的她若不细看,仍然风韵犹存。此刻,她在裴宽身边一站,目光往那封信一扫,神情就凝重了下来。

“是云州杜长史?”见裴宽没有说话,韦氏沉默良久,最终轻声说道,“裴郎,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长史是杜长史,不说他是三郎甚为亲近的同门师弟,是我族弟韦礼的同年,单单凭公义来说,他若是所求正当,你也应该帮上他一把。”

“可你要知道,信安王仿佛对所有和宇文融关系密切的人都深恶痛绝,而萧相国如今正奉旨安抚他……”

见裴宽抬起头看着自己,韦氏先是一愣,随即醒悟到丈夫要的恐怕根本不是回答,她便笑吟吟地反问道:“裴郎不是有主意了,还问我一个­妇­人?”

“信安王固然是险些受了委屈,但倒了一个宇文融,他就应该见好就收了,想来若是还牵连到别人身上,陛下会怎么看?更何况,信安王看似是得脱一劫,安知陛下就没有在心中埋下芥蒂?而且,他之所得,财帛官爵等身外之物而已,真要说实惠,裴相国得益最大!所以,与其说是杜长史被­干­晾在了那儿,还不如说,陛下兴许是通过此举,看看别人究竟是不是由此排除异己!”

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裴宽便一推书案站起身道:“凭着杜君礼的这个理由,我要说服萧相国却也不难。只不过,他还真是胆子大,竟敢如此揣测圣意!”

这通话裴宽只是感慨杜士仪大胆而缜密,竟敢这样大胆地把怀疑的矛头直接指向某个特定的人,但当他前去见了萧嵩时,却将其转化成了自己的想法。如此一番痛陈利害之后,果然,身为中书令的萧嵩毫不以为这是空|­茓­来风。他从前在朝廷众多官员之中挑选了裴宽作为自己的判官带到河陇委以重任,拜相之后又对裴宽大加提拔,自是将其视为腹心。

“长宽,这么多人都说宇文融是因为陷害信安王这才得咎罢相,甚至于还有说那是得罪了我的,可我实在是冤枉!宇文融功劳再大,能够和我定下河陇乱局的军功相提并论?信安王曾经和我并肩对战吐蕃,我和他也有些私谊,倘若他也能因军功而入朝拜相,我自然乐见其成,但要知道大唐建国以来,有王爵封号的宗室拜相,这种先例可没有过!所以,宇文融一时昏头,结果为人所算,那个人不是别人,定是裴光庭无疑!”

萧嵩也同意杜士仪那种说法,裴宽登时舒了一口气,等到在萧嵩家中又盘桓了一阵告辞离开,他回到自己家时,已经是接近宵禁时分了。打发了一个心腹明日去给杜士仪送信,他这一晚上总算睡了个好觉。

然而,萧嵩知道自己这回背了黑锅,但却没有贸然做出任何举动。朝中的暗流仍然在继续,门下省继续诡异的无长官状态,中书省却依旧有两位宰相,朝会上那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格局几乎让所有人都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可却没有人有能力打破这种僵硬的局面。

至于杜士仪,身为云州长史而又被召回来商议契丹和奚族事务的他仍旧滞留京城,然而,他在把自己所了解的事情总结上疏之后,仿佛再也没了别的事情做,竟是整日里派信使来回云州,遥控指挥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一应事务。

一转眼,他在长安竟已经是逗留了十余日。悄悄潜回长安的赤毕带着好一批­精­­干­的角­色­小心翼翼打听各方讯息。终于,他从赤毕处辗转得到了宫中透出的一个微妙讯息。

因为宇文融骤然罢相,户部的度支奏抄几乎陷入了全面瘫痪状态。须知大唐的每年度支奏抄都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作量,累计用纸便往往会超过五十万张,甚至需要劳烦其他部门一同帮忙誊抄整理,然后由门下省进行审议。再加上这一年需要重新审核此前登籍的客户户等,以便重新制定租庸调的标准,因而任务自然更加繁重。

裴耀卿虽颇有财计之能,可问题在于,他这些年当了三任刺史,刚刚回朝初掌户部时日极短,上上下下都习惯了宇文融的工作方式,哪有那么快如臂使指,一时焦头烂额。而天子更是在第一时间体会到了宇文融不在,户部捉襟见肘的境地,因此在言语之间,已经对宰臣和左右侧近流露出后悔之意了。

“郎主,既是圣人后悔,这是不是意味着,不说宇文融不日就会被召回,可总应该短时间之内把你放回云州去?云州乃是百废待兴之地,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局面,若是就此出什么问题,郎主之前一番苦心岂不是付诸东流?”赤毕说到这里,已经是怒形于­色­,“这些家伙争权夺利便罢,却非要牵连到别人!”

“云州对我来说是寄托了众多心血,不可丢失的地方,但对于朝中王侯将相而言,却不过是区区不甚要紧的边陲之地,就连圣人,恐怕也最关心的是朝中制衡。”杜士仪对李隆基看得很透,也从来没对这位天子抱有多少不合时宜的期待。因此面对这么一个赤毕满心以为的“好消息”,他却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如果宇文融真的东山再起,那别人的苦心孤诣,就最终化成了一腔泡影。所以,只怕有人会立时拿出雷霆万钧的手段来。你没见宇文一族连日的狼狈,那都是别人纵容默许,甚至亲自支使的,务要让宇文融众叛亲离。门下省那个位子空了这么久,裴光庭本来就不能忍,更何况还要容忍宇文融再次回朝和自己平起平坐?我等了这么久,看来也得破釜沉舟来上一记狠招了。”

“郎主是说要冒险?”赤毕见杜士仪面­色­如同凝霜一般,心里不禁直发苦。若非朝中大臣只顾倾轧,根本不在乎云州那些好容易安居乐业百姓的死活,杜士仪又何必下那样的猛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沉声说道,“郎主敬请吩咐,我一定会尽心竭力。”

“云州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离开之前,该托付的都已经托付出去了,想来那边大家齐心协力,绝对不会出问题。这几日往云州的信使停一停,免得反而被人抓到了把柄。至于这一剂猛药,也确实只有你悄悄出面,方才能够不让外人察觉。”

整个九月,宇文融罢相的事都是长安头号新闻。然而进入十月,一封奏疏飞入尚书省,首告宇文融在汴州期间,利用修堤防固河坝疏通河道救灾的职务之便,贪赃纳贿无所不用其极。消息不胫而走,上上下下一片哗然的同时,很快又有不少人跟着交相弹劾,甚至连宇文融当初任廉察使,以及主持括田括户时的种种贪赃枉法之举全都被再次深挖了出来。这多达几十份的弹章,几乎是全覆盖无死角,让人叹为观止。

在这种力度的攻击势头下,李隆基很快便一时失望得无以复加。而天子一旦失却了对宇文融的最后一点信赖,与此相伴的自然是凌厉十分的处分。

仅仅是一天之后,宇文融便从汝州刺史贬昭州平乐尉。昭州平乐乃是岭北之地,素来连派县令都很少有人愿意,更不要说区区县尉。据各方从汝州的眼线那里得到的消息,都说身在汝州的宇文融得到制书的第一时间便晕倒不省人事,等醒过来之后便仿佛认命似的,立时开始预备行装。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行踪隐秘的不速之客造访宇文融,带来了另一个让他心情更坏的消息。

“是么?长安城那些正人君子,竟是连我的家里都不放过!宅子收回去也就收回去了,本就是御赐之物,可那些田亩并非都是我贪赃纳贿而来的,也有我这些年辛辛苦苦的积蓄!我家小何辜,他们竟然想要其遭受倾家荡产之苦,难道他们就一定要催逼他们陪着我远去岭外才肯罢休?”宇文融犹如困兽一般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见对方不为所动,足足许久,他方才神情呆滞地坐了下来,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杜君礼又算准了一次,我又算错了一次,可这次,我怕是没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他现在自身难保,若是再让我的妻儿家小徙居云州受他庇护,不怕别人不放过他?”

“郎主出此下策,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破釜沉舟。”赤毕深深一躬,随即不卑不亢地说道,“郎主说,事到如今,还请宇文使君早作决断。京师已经容不下尊夫人和各位郎君娘子,而且宇文一族上下因为宇文使君而伤筋动骨,甚至连祭田都一度遭了清查,又没有多少杰出之辈在朝,记得昔日恩德的少,愤恨眼下屈辱的多!”

“杜君礼肯帮忙,我求之不得,只是如此我就欠他更多情分了。早知道……”

宇文融的话一下子断了。早知道如何?早知道杜士仪句句赤诚,他就应该及早亡羊补牢?晚了,他最宝贵的三四十年,都在为了谋取官职而蹉跎,等到一朝获得任用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是穷怕了,也同样是吃够了官职卑微的苦!所以他为国逐利的同时,自己也没少因此中饱私囊,可这些事他不是第一个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做的,根本没想到会就此被人穷追猛打!

当他颤抖着把自己的亲笔信装入竹筒,当着赤毕的面命一心腹快马回京送给自己的妻儿时,他已经泪流满面,甚至连赤毕什么时候悄然离去都不知道。

他曾经呼风唤雨这许多年,现如今竟是沦落到要靠别人庇护妻儿!

数日之后的一天清晨,天还没蒙蒙亮,杜士仪位于宣阳坊的私宅门口,就只见一辆牛车和几骑人停下,两个骑马的青年从牛车上扶下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年幼少女,踉踉跄跄来到了台阶下头。她几乎看也不看四周行人,毫不犹豫地叩响了那硕大的铜环。等到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睡眼惺忪地探出脑袋来,她立时大叫了一声。

“请杜长史容妾身呣子等徙居云州!”

☆、615.第615章请云州过所

杜士仪这一支,固然京兆杜氏名门望族,其实已经寒微至极了。他的高祖杜君赐虽追赠怀州刺史,但几代下来官越当越小,叔父杜孚如今仕途有所起­色­,可他父亲因为死得早,根本就没有出仕。而到他三头及第,八年六任,去年又因定云州的军功获封蓝田县开国子,封妻荫子,追赠父母,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然而,他此番应召回长安,却正好碰到了宇文融罢相贬斥的大事,因为人尽皆知的那一层关联,他的私宅一时竟是门庭冷落,少有人来。

因此,这突如其来的一拨人造访,又那等嚷嚷,自是引来了路上行人纷纷驻足。也不知道是谁认出那是宇文融的家眷,嚷嚷了一嗓子,围观者一时更多,甚至还有好事的拔腿跑到距此不远的万年县廨报信。不过一会儿功夫,在这大清早的辰光,杜家门前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所有人都在翘首等着门内杜家人的反应。很快,大门就被仆人拉开了来。问清楚来者的身份之后,得知是宇文融的夫人和二子一女,那仆人慌忙打了个招呼,拔腿就往里头跑去。

“杜长史真的会收容这些人不成?”

“说不好……啧啧,说起来之前还是得尊称一声相国的人,现如今却沦落到这种下场,这官场上的光鲜还真是靠不住的!”

“要我说,杜长史这次被召回京却­干­晾了这么久,就该知道厉害才是,袖手旁观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真要是那样,别人又该说他见死不救了!哎,要说杜长史还真不容易,年纪轻轻独当一面,还禁不住人算计!”

自从开始应试科场以来,杜士仪就一直注重经营名声,始终巧妙地让自己成为长安百姓议论的话题之一。所以如今面对这么一桩送到门口的麻烦,围观者当中有的看热闹,有的幸灾乐祸,但同情叹息感慨的人却是大多数。当有人看到原本拉开一条缝的杜家大门陡然大开,一个年轻人快步出来时,立刻大声嚷嚷道:“是杜长史!”

杜士仪一出来就看到了面前的人。他曾经也常常来往于宇文融的宅邸,对宇文融的夫人并不陌生。宇文融母家京兆韦氏,自己也娶了韦氏女为妻,夫妻俩从最初的寒微一路相携走到现在,即便宇文融内宠不少,夫妻情分却也深重。此时此刻,他见韦氏形容憔悴,双颊显然凹陷了下去,情知宇文融罢相之后,其妻的日子很不好过,当即上前施礼道:“嫂夫人,家里人不懂事,让你在门前久候了。里头说话吧。”

尽管韦氏不知道宇文融为何在信上那样执意地要求,但丈夫到了这个地步,韦氏各支各有各的盘算,竟是难以施救,她已经对母家失望到了极点。因此,就算丈夫的要求在两个儿子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她还是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请杜长史看在当日和我家相公曾经有过同僚情分,容我等呣子徙往云州定居!”

杜士仪抬头看了一眼那些围观的人,哪里不知道无数人都在等候自己的回复。即便就是他自己炮制了这一次的事件,但他还是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云州初置,百废待兴,远远比不上两京富饶安定,动辄有兵灾之威。嫂夫人真的要儿女到那里去受苦?”

“留在长安也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远走云州,求一个清净!”韦氏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神炯炯地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长史若是不愿,那我就带着儿女,亲自到京兆府去请过所!”

围观的人群哪里还看不出韦氏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时更加喧哗嘈杂。倒是一旁的宇文融长子和次子见状大为担忧,一个连忙在母亲耳边低声提醒说话和软些,一个则是对杜士仪作揖道:“杜长史,家母一意孤行,硬是要带我等徙往云州,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杜长史宽宥一二……”

杜士仪突然摇手阻止了宇文融的长子宇文涛的赔情:“我和宇文兄昔日旧交,他如今固然罢相远贬,但嫂夫人既然上门如此相求,我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如此,请二郎搀扶嫂夫人到我家中先休息片刻,我这就亲自带大郎去京兆府办理过所。”

韦氏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见杜士仪竟然以这样的态度答应了,她登时喜出望外。当杜士仪叫来家中下人,陪她和次子长女进屋安顿,而自己则是带着长子宇文涛径直出门时,她眼看大门关上,那些窥视的目光全都挡在了门外,这些天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她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郎这些年相交了那么多人,举荐了那么多人,总算有一个可以托付的!”

事发突然,如此消息还来不及第一时间传到京兆府廨,杜士仪就已经带着宇文涛来了。得知是来办理这么一件事,京兆府户曹参军方捷只觉得汗滴滚滚而下,推辞也不是,办理更不是,好容易方才找到一个借口暂时脱身,拔腿就直接到后头寻京兆尹桓臣范。

京兆尹这样的高官,历来天子择人都是极其谨慎的,如今在任的桓臣范乃是武后末年诛除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的功臣桓彦范的弟弟。桓彦范当年被韦后陷害诛杀,桓臣范也一度先贬辰府司马,再流建州,但随着韦后被杀,睿宗和李隆基父子先后登基,他这样的前朝被冤臣子自然也得到了昭雪,今年年初方才从左金吾将军迁京兆尹。如今已经五十有七的他看多了人事沉浮,­性­格里更多了几分豁达和悠然。

“就这么一点事?”

见顶头大上司还在饶有兴致地Сhā花,方捷简直要哭了:“桓翁,此事我实在是难以自专。要是让别人知道……”

“让别人知道什么?知道你这个户曹参军因为云州杜长史之请,于是给宇文融的家眷办理了前往云州的过所?”桓臣范没好气地丢下了手中那一支出自温室的花朵,掷地有声地说道,“谁规定去贬所就一定要带上家眷的?宇文融既然已经奉命就任去了,他的家眷自然想去哪就去哪!他们要去云州,杜长史又首肯,当然就由得他们去!别人要是回头敢找你的麻烦,就让他们来找我!”

桓臣范平日鲜少会流露出这般不容置疑极有担当的模样,方捷顿时愣住了,但须臾就醒悟了过来,慌忙行礼说道:“是,我明白了,多谢桓翁提醒,我这就去!”

在户曹厅里等候了好一会儿,杜士仪老神在在,宇文涛却面露忧­色­。终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遂到杜士仪身侧低声问道:“杜长史,真的不要紧么?阿爷远贬昭州,阿娘身体不好不能随行也就罢了,但我身为人子,应当随行照应的。如今却弃阿爷于不顾前往云州,若是别人说起来……”

“人言重要,还是你的家人重要?”杜士仪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发现身旁的人立刻哑然了,他便淡淡地说道,“你之前说的只是常理。倘若你的父亲只是因为常理被贬,你身为人子自然应该随行照应,但如今显然不是。他自知前途叵测,所以才给你们指点了另外一条路,这是身为一家之长对妻子儿女的体恤,你身为他的长子,应该明白他的苦心才是!”

宇文涛才学能力尽皆平平,但事父母却至孝,闻听此言登时心中一紧,禁不住又问道:“可阿爷也已经年近五旬,若是有什么万一……”

“岭南山高路远,你的忧虑我明白,到时候,我会与你母亲好好商量。”

杜士仪才暂时打消了宇文涛的忧虑,就只见方捷快步进来,先头脸上的犹豫和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热情洋溢的笑脸。

“杜长史,宇文郎君,实在是让二位久等了。这前往云州的过所,我这就给你们开具!”

眼见得方捷笔走龙蛇须臾便书就了过所,盖上了印章后,又亲自带着自己和宇文涛前往录事参军处办结,最终奉上了那一份可直行云州畅通无阻的过所,杜士仪含笑谢过之后,便带着宇文涛信步出了京兆府廨。到了门口他打算上马的时候,一旁的宇文涛轻声问道:“杜长史,我们不用去拜访京兆尹桓公么?”

“不用,我带你来是为了公事,而且我和桓公并无私谊,贸然拜访反而显得唐突。你不用担心是否施礼,桓公长者,既然先头那位方户曹显然是去请示了他,而后又痛痛快快给你办了过所,显然是经过桓公首肯的,这就够了。如果要感谢,不妨放在心里,用不着非得当面拜谢。”

等到杜士仪带着宇文涛回到了自己家,在会客的偏厅中见到了韦氏及其一双子女的时候,他便含笑拱手道:“有劳嫂夫人久等了,幸不辱命。”

韦氏闻言顿时眼睛大亮。想起之前来不及随同丈夫前去汝州,而后丈夫被贬昭州,却又坚持不让自己和儿女随行,继而更是把他们托付给了杜士仪,让他们远走云州,她只觉得眼睛好一阵酸涩。站起身的她挣脱了儿女的搀扶,突然就这么跪了下来。杜士仪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见这年纪几乎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妇­人摇了摇头,竟硬是郑重其事拜了一拜。

“杜长史深情厚谊,妾身和子女铭记在心!妾身不敢妄言报答,只希望不会牵累杜长史!”

☆、616.第616章君欲鱼死网破乎

云州长史杜士仪亲自赴光德坊京兆府廨,为宇文融的妻儿徙往云州之过所。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宇文融从罢相又遭严厉贬斥之后,自然又在整个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因宇文融之前骤然拜相,其亲信腹心如郭荃韦济等等,不少都还在外任上,他尚未来得及将他们举荐调回中枢,自己只当了区区百日宰相便遭贬斥,因此如今的长安,罕有人能帮得上忙。

司农少卿蒋岑便借着圣意让他主理这桩案子的机会,以贪赃等罪名为由,通过没收宇文融多年为宦置办的田地家产,借机对宇文一族一再逼凌。果然,宇文一族之中除却宇文琬这个从来没有出仕的,其他人竟是噤若寒蝉无人敢说话,使得宇文融的夫人及子女原本不得不选择跟着随徙岭外。

可杜士仪这突然一出头,让蒋岑的算盘一下子为之落空。他和张说乃是旧友,早在两人都在外任上头时便曾经常常诗赋唱和,如今同为京官,自然更加少不了往来。这一日,他轻车简从地来到了位于宣义坊的燕国公别院,一见张说就忍不住抱怨连连。

“这个杜十九横Сhā一脚算怎么回事?就算他曾经和宇文融有些交情,何至于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庇护他的妻儿!想当初宇文融得志便猖狂时,多少人因他之故或贬或斥,如今我不过是追回他贪赃的东西,让他那些享尽富贵的家人也跟着去岭外尝尝别人都尝过的苦头!”

蒋岑是个什么脾气,张说自然心里有数。此时此刻,他没有说话,而是摆手请其坐下,这才把手中的一张信笺递了过去:“看看,王子羽的信。”

张说对王翰素来赏识,故而在举荐王翰应制举,拜相之后又对其一再提携,不数年便让王翰升到了最清贵的郎官,这一点蒋岑自然心里有数。此刻,他莞尔一笑接过了信笺,却还没来得及看便打趣道:“这个王子羽,一直都是狂狷好酒的­性­子,我倒是没想到他屈居人下还能甘之如饴,还以为他在云州呆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要知道,一州司马素来都是左迁,也不知道杜十九给了他什么好处……等等,他这是什么意思!”

蒋岑一面说一面看完了王翰的信,一下子惊得站起身来,随即怒道:“他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为了燕公你奔走,于是被人直接撵到汝州任长史的往事了!”

“你消消气,我这个险些连命都丢了的尚且坐得住,你怎么反倒急躁了起来?”张说眉头一挑,见蒋岑沉着脸坐下,他方才说道,“王子羽任侠重义,当初你们大多牵连获贬,他为我前后奔走,就是杜君礼给他的暗示,最终我侥幸得脱囹圄,他却被人惦记上了被贬。若不是他因为杜君礼的婚礼­干­脆辞官回了长安,只怕别人还会揪着他不放,其实,我心里清楚,宇文融固然可恨,但那时候若非别人也不放过我,何至于张子寿(张九龄)等人至今尚不能回京?”

这话说得蒋岑为之一怔,他若有所思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恨恨说道:“难不成就轻饶了宇文融?”

“你想饶了宇文融,政事堂却有人不想饶过他,所以,你只管该如何就如何,这桩案子是陛下给你的,你只管公正明允就行了。但是……”张说拖了个长音,竟是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说道,“不要去招惹杜君礼了。”

“燕公是觉得,这次杜君礼做出如此姿态,你不在意,萧相国裴相国也会咽下这口气?”蒋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竟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熟悉的人真是张说?什么时候张说这般大度了?

“范承明当初也曾经如你这般想过,但现在他的下场,你就没有半点触动?”张说说到这里,有意留心了一下蒋岑的脸­色­,果然,范承明这个名字对蒋岑的触动很不小。曾经一度官居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入朝拜侍郎或者尚书都不在话下的高官,却在杜士仪手里灰头土脸,他不得不承认,年纪轻轻的杜士仪确实是有手段的。

“更何况,宇文融有什么下场都是他应得的,罪不及家人。王子羽的这封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对杜君礼深为敬服,不想看着我这个荐主与他的知己鹬蚌相争,结果反而渔翁得利。宇文融是宇文融,杜君礼是杜君礼,既然我之前还曾经为其说过公道话,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何必现如今再看不开?这几日京城流传一句俗语,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那好吧!”蒋岑品味着莫欺少年穷五个字,最终点了点头,“我只盯着宇文融便是,他家人如何就算了,至于杜君礼我也不理会。不过,要是别人死揪着他不放,那可不管我的事。”

“正是如此。”张说微笑着点了点头,“要是杜君礼不能摆平裴光庭萧嵩,那是他手段不够,自然怪不得你我!”

同样的消息,张说决定偃旗息鼓,只揪着宇文融不放;然而,在萧嵩和裴光庭这两位正当红的宰相看来,意义就不一样了。萧嵩是曾经对裴宽交过底的,而他固然是名门之后,又一度军功煊赫,却因为缺乏文采,一直被士林鄙薄,所以,他的为人处事也自然更加小心谨慎。再说宇文融罢相本就不是他的手笔,故而他思前想后,索­性­径直去见了信安王李祎。

“宇文融使人构陷于我,所以我为了自保计,不得不在御前揭破了他。但杜君礼和我无冤无仇,我怎会因为他容留宇文融的妻儿家小,就因此对他不利?难道萧相国认为我李祎是那等没度量的人?”

李祎不等萧嵩开口解释,便摆手阻止了他的话:“萧相国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是曾经因为杜君礼和宇文融交情不错,而瞧不起他这为人。但公是公私是私,他在云州颇有建树,这是我不会否认的。我和他没有私仇公怨,但也不会有什么交情。我言尽于此,萧相国请回吧。”

萧嵩因为奉旨安抚李祎,可以随时随地去见他,但裴光庭就没有这样的借口了。别人对宇文融的家眷和族人一再逼凌,他没有沾半点手,也并不在乎宇文融的家眷究竟什么下场,如此可以让他这个宰相保持一贯清直的姿态。至于把杜士仪留在长安,则是他有心借机敲打这个年纪轻轻便一路青云直上的云州长史。如果杜士仪识相,他会手段巧妙地将其纳入麾下,这也是李林甫的建议。

裴氏固然名门,他的父亲裴行俭又是出将入相的典范,可就因为母亲库狄氏为武后信赖,妻子是武三思之女,他沾上了一个武字,早年蹉跎了太多岁月,更不要说有什么私人势力。

张说以文坛宗师,集结了一大堆文人墨客于麾下;而萧嵩以河陇节度出战,也简拔了不少出类拔萃的人才,让他们的身上打上了萧氏印记。可他于文武上头尽皆缺缺,李林甫固然相交不错,也足智多谋值得信赖,可要说给他带来什么班底却力有不逮。今后他要和萧嵩抗衡,怎能没有人?

“这个杜君礼,他以为他是什么人?他就不怕张说和萧嵩恼上了他?”

尽管李林甫也曾经是宇文融坚实的盟友之一,但按照李林甫对裴光庭的说法,早在当初宇文融一意孤行对张说穷追猛打不放之后,他就渐渐与其疏远了。对照这次宇文融拜相之后,李林甫确实与其不大走动,裴光庭对此自然深信不疑。于是,这天晚上李林甫一来,他就忍不住把心中郁闷都倒了出来。

杜士仪陡然之间从低调到高调的这种转变,李林甫自己也有些始料不及。主意是他对裴光庭出的,倒不是真的要为难杜士仪,而是借机给杜士仪套上一层桎梏。如此一来,倘若裴光庭将来能够体体面面结束宰相任期,他能够再往上一步,也许就能让杜士仪为他所用。到了那时候,这位不声不响已经在朝野扎下了不小根基的年轻天子信臣,也能够给他添上不少砝码。可杜士仪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而最最让他无奈的是,杜士仪还给他捎带了一封信,除了提及想尽快回云州的要求之后,末了便是让他触目惊心的一句话。

“君欲鱼死网破乎?”

李林甫依样画葫芦以自己的话突然对裴光庭如此一说,就只见裴光庭骤然为之­色­变。于是,他便循循善诱地说道:“相国千万不要小看了杜君礼,以为他无能为力和宰相抗衡。要知道,前有张嘉贞,后有燕公张说,一个曾经对其耿耿于怀,一个曾经借着范承明与其小小交了一回手,虽不是全力,但最终都没有奈何得了他。相国贵为宰相,对手不但有罢相的宇文融,在朝的萧相国,还有更多对相位虎视眈眈的人。所以,穷究宇文融固然是斩草除根,但没有必要和杜君礼相争。相国是宰相,他不过区区一州长史,无论输赢,到时候以大欺小这名声不好听!”

留杜士仪也是李林甫的建议,放杜士仪回云州也是李林甫的建议,裴光庭顿时有些不悦了。

可在这个当口,李林甫又加上了分量更重的一句话:“相国,陛下对杜君礼留京仿佛一直置若罔闻,安知不是一种试探?”

裴光庭登时醒悟过来。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情不自禁走了两步,这才低声说道:“不错,因小失大却不合算。罢了,让他去邀名,我不和他一般计较!王毛仲频频使人激我,我可不会上了他的当!”

听到裴光庭竟是立刻把留着杜士仪归咎于王毛仲的私下怂恿,李林甫顿时哑然失笑,面上却如沐春风地赞裴光庭度量远大。可等到离开了裴家,他便忍不住剑眉紧锁了起来。

杜士仪如此对宇文融示好,难不成是想要接收宇文融这些年来收纳的班底?不可能,宇文融举荐的人多数与其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只要看看这次其人罢相,这些承过情的也多数不发一言就知道,这些人绝不会为了宇文融一句话改换门路?可要不是如此,杜士仪这一招若只是为了脱身,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617.第617章度量和闹事

兴庆宫南薰殿,当高力士把一摞中书门下递来的奏折送到了李隆基跟前时,这位天子正在自得其乐地弹着琵琶。

跟着李隆基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高力士一眼就认出,这赫然是杜士仪的妹妹杜十三娘代兄长献给天子的那把逻沙檀琵琶,只不过天子更擅长的是羯鼓,把玩琵琶的次数并不算多。于是,他在旁边默立了片刻,直到一曲终了,这才笑着上前。

“大家又把这压箱底的琵琶找出来了?”

“我于琵琶只是粗通一二,比不上梨园雷海清,所以从前不舍得糟蹋了东西。不过,这确实是一把好琵琶,无论音­色­材质俱是上上之选。”

李隆基刚刚半眯着眼睛,这会儿既然回过了神,少不得瞥了一眼那些需要御批的奏折。可随手拿过来第一份瞅了瞅,他就讶异地挑了挑眉道:“杜君礼上书请求速归云州,这是应有之义,可是,中书门下竟然都批了可,这倒是难得。朕还以为,杜君礼居然答应了宇文融的家眷徙居云州,朕的相国们必定会大生恼怒才是。”

“陛下选的宰臣,怎会没有这点度量?”因为裴光庭之妻武氏乃是武三思之女,自己昔日出自武三思门下,再加上裴光庭分明正煊赫,高力士对于裴光庭的某些明示暗示,也不能都不放在心上,能行方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个方便,于是对于这次的形势大变,他本是有些为难的,可谁曾想杜士仪不声不响便突然折腾出了这一手!更奇怪的是,萧嵩也好裴光庭也好,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自也乐得顺水推舟赞上两位宰相一句。

度量?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宰相有几个?刚直如宋璟也有脾气呢,何况别人!

李隆基哂然一笑,放下琵琶后就用右手提笔蘸墨,在上头随手批了一个可字。等到放下笔时,他想起远贬昭州的宇文融,一时又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贪财逐利,他是无所谓的,要说纳贿,张说想来并不在宇文融之下,可是,据说宇文融括田括户也好,疏通河道也好,用各种巧妙手段中饱私囊,这就已经触及到他的逆鳞了。

他大力提拔的财计之臣竟然通过财计手段为自己牟利,枉他提拔其掌管户部,又将其拜相置身政事堂!即便如今有些事情尚且查无实据,但宇文融实在是太不知道检点了!

“姚崇张说无不好财货,宋广平刚直,但孑然一身,源乾曜和光同尘不好争权,张嘉贞刚愎听不进外人之言,至于杜暹李元纮之辈,光是彼此相争就已经把力气用得差不多了。相形之下,杜君礼虽说年轻,可却不比这些前辈们差,大有名臣风范,你说是也不是?”

李隆基突然对杜士仪这般评价,高力士不禁有些踌躇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笑着说道:“杜长史年纪轻轻而有名臣风范,外人是有这么说的。但也有人说,陛下对二位贵主偏爱太过,竟是令杜长史迎娶商贾之女,偏王元宝家那位女郎还有几分当年房夫人的风采,杜长史如今已经赫然五品,却还不曾有一个媵妾。”

“哦?”李隆基想起当初和王容见过的那一面,不禁笑了起来,“八娘那弟子竟有这般巧手御夫的本事?”

高力士和玉真金仙两位公主的关系,比宁王等诸王还要亲近几分,因而只是浅尝辄止地提了提这个,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另外,杜长史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大多数时候固然沉稳,可为人处事还是有些冒失冲动。比如这次,宇文融分明辜负圣恩,罪有应得,他却因宇文融之妻恳求,接纳了其无法立足京师的那些家眷前往云州。这说得好听是重情好义,说得不好听,别人扣他一个罔顾圣意的罪名,那他不就得弄巧成拙了?”

见李隆基仿佛并不反感他这些话,高力士便仿佛无意似的扫了一眼其中一份奏折,再也不出声了。果然,等到李隆基须臾从中翻到了一份某御史弹劾杜士仪只顾私恩不顾公义时,再结合高力士这有言在先的话,他那原本也许会生出来的愠怒就无影无踪了。

“八娘和九娘在王屋山仙台观一住就是这么久,莫非真是修道修出瘾,不问世事了?以往一旦杜君礼遇事,她们大多会情急一阵,如今知己成了半个女婿,她们就袖手旁观了?”李隆基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问了一句。

“陛下,据说是司马宗主闭关了。两位贵主和之前收的那个小弟子都随侍在侧清修,故而兴许不知道世事变化。”

一想到司马承祯在云州时的那场“瑞雪”,李隆基的脸­色­立时古怪了起来。若不是司马承祯回朝之后一口咬定他只会观云,不会唤雪,再加上王缙先头打云州回来便叙述了一段襄阳仙迹,于是他改换方向命人到襄阳中条山求仙,否则他肯定会顺藤狠挖。不过想想世上若真是修成仙术的人,多半乐意在人前显摆,司马承祯只是一味宣扬坐忘之法,清修之术,却从未展现过那些神乎其神的道术,他也就不得不相信,那只是纯粹的巧合了。

就在君臣二人的话题渐渐往那些玄之又玄神佛仙道飘过去的时候,高力士冷不丁瞥见外头有一个人影频频窥视。他知道天子身边决计不会有不懂规矩的人,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因而觑了李隆基的脸­色­就悄然退下。待到问清楚了事实,他那一张脸上登时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回到御前时仍然没有消解下去。

“又出了什么事?”李隆基素来自忖身处深宫大局尽掌,而近来的事情常常会出乎掌握,他自然有些不悦。

高力士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犹豫再三,这才低声说道:“有人……有人到了云州杜长史门前闹事。”

闹事。

自从杜士仪立足于如今的盛世大唐之后,闹事的场面就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但是,自己的家成为别人闹事的地方,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站在院子中,耳听得外间阵阵喧哗,甚至还有人在嚷嚷什么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之类的话,他不禁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冲着我来的?”

吴天启急得满头大汗,这会儿使劲擦了擦额头,这才小声说道:“似乎其中好些都是今科京兆府试解送的士子,事先没有什么预兆就突然在咱们家门前聚集了起来,嚷嚷着什么很不好听的话!其中有人罗列出了宇文相国……宇文少府的十大罪状,然后又勾连到了郎主身上!这万年县廨就在旁边,却没有人过来驱赶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见吴天启说着就已经怒形于­色­,杜士仪不禁莞尔:“别直接给人扣帽子。你都说了,其中好些都是京兆府试解送的士子,那么,明年说不定其中就会出不少新进士,万年县廨虽则是主管万年县的治安,可对上这些读书人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畏首畏尾也不奇怪。你去开门,我倒要见识见识门外这些人!”

“什么,郎主竟然要去见他们?”吴天启大吃一惊,慌忙拦阻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冲撞了郎主,那怎么好?还是让官府来……”

“你不用说了,­唇­枪舌剑,我让过谁?”杜士仪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快去!”

见劝不了杜士仪,吴天启只能悻悻去开门,另一边,闻讯而来的韦氏已经带着儿子们和女儿匆匆过来了。她满脸赧颜地屈膝行礼道:“都是因为阿郎的事情,让杜长史受累了。不若妾身带着儿子们出去……”

“嫂夫人不用客气。如果是真的对宇文兄所作所为有什么指斥,直接投书或是找上门来,我都欢迎得很。但若是为了功名之心,抑或是被别人支使,那我就断然容忍不得了!嫂夫人在这里等着就好,一切都有我!”

听到杜士仪这一句一切都有我,韦氏和宇文涛宇文汉固然面露敬服,一旁年方二八的宇文沫不禁面露异彩,心中满是崇敬。

自从她懂事起,父亲就已经飞黄腾达了,那些寒微之时的记忆几乎没有,所以,此次父亲罢相,她是最彷徨不安的一个。尤其是赖以生存的宅子竟然被人追回,而后甚至连容身之处都没有,杜士仪的庇护可以说是他们一家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现如今,甚至连这里都被人盯上了!她难以想象若是没有杜士仪的挺身而出,她的母亲和兄长该怎么办。

当杜士仪大步走出大门之际,他随眼一扫,就发现门前赫然挤着将近二三十人,皆是白衣儒衫,乍一看去几乎都是风仪翩翩的美男子。尽管如今已经不是魏晋只看风仪家世的时代了,但要入仕为官,好家世以及好外表仍然是最有利的条件,因此,在收获了众多端详审视的目光之后,见无人开口说话,他便背手而立,淡淡地说道:“是尔等聚集我这私宅门前,喧哗不休,如今我这主人现身出来,反倒无话可说了不成?”

尽管众人当中,多有比杜士仪更年长的,但他现身这么一站,众人不知不觉为其气势所慑。此刻听到此言,众人你眼看我眼,最终方才有人倏然踏前了一步。

“在下博陵崔明允,敢问杜长史,明知道宇文融乃是国蠹,缘何不顾令名,与其沆瀣一气!”

☆、618.第618章相交之道

博陵崔明允。

跟着杜士仪一块出来的吴天启眼皮子一跳,登时心急如焚。这崔明允乃是今科京兆府试的解头,博陵崔氏子弟,其祖父崔诚官至刑部郎中,而其堂兄崔河图如今也在朝为官,年不到四十便官居中书省右补阙,可以说已经是官运亨通的典型了。然而,他固然因为父亲吴九的吩咐知道这些,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出去提醒杜士仪,只能站在那儿­干­着急。

而杜士仪对博陵崔明允这个名号虽不太熟悉,但见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出来,本来跃跃欲试的其他人便偃旗息鼓,明显唯其马首是瞻的样子,他便知道,这年轻人便是今次来门前闹事的众人之首了。

他不愠不恼,哂然一笑道:“国蠹二字,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春,臧武仲如晋,雨,过御叔。御叔在其邑,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何以圣为?’穆叔闻之曰:‘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令倍其赋。”

在场的人多半都是要征战科场的,对春秋左氏传自然­精­熟,因而杜士仪信手拈来这一段之后,便立时沉声说道:“穆叔因使臣过御叔封地,御叔只顾饮酒,慢待使臣,遂觉得御叔自己不堪为使,却傲气待使臣,因而令加倍其赋,将其视作为国蠹。我且问你,宇文少府自从开元九年为举国上下人所知之后,何尝慢待差遣,何尝醉酒误事,何尝傲气凌人?”

他这就是断章取义,直接拿着御叔和宇文融作比较了。崔明允自然难以心服口服,当即反­唇­相讥道:“可宇文融承蒙圣恩,屡屡越级升迁,却构陷大臣,贪赃枉法,所以方才遭了贬斥,怎么不是国蠹!杜长史与其相交多年,不识其真面目也就罢了,如今他已经得了应有下场,杜长史却还对其多加庇护,这难道不是沆瀣一气?”

“其一,构陷大臣也好,贪赃枉法也好,有与没有,尽在陛下和法司之断,此前贬斥宇文少府的制书上既然没有,只是坊间传言,因此轻信,甚至直斥为国蠹,罔顾其旧日苦劳,岂是读书的士人为人处事之道?”

杜士仪不提宇文融功劳,只提其苦劳,见崔明允一时语塞,他又声­色­俱厉地说道,“其二,同僚相交,贵在知心,割席断义固然有人称为高义,然则平心而论,换成你与人相交,友人只因为你有一二他无法容忍的缺点,便就此断绝交情,你心中何想?一朝相交,终身为友,但使其不曾做出十恶不赦之事,照拂其妻儿家小,本就是应该的!还是说,现如今尔等富贵时相交,一旦友人贫贱落魄,贬斥寒微,便就此弃之如敝屣,再不搭理?”

说到这里,他猛然一拂袖,冷冷说道:“我杜十九为人交友,只求肝胆相照,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尔等若再要闹事,悉听尊便,然听信一二小人挑唆,到我这里来闹事,不妨扪心自问可有功利之心!抬头三尺有神明,尔等明年就要征战科场,若以为知贡举因为你们今日这一闹便要对你们另眼看待,那便大错特错了!一只脚即将踏上官场,就该明是非,知道义,回去好好读春秋左氏传,再回来和我辩白,何谓国蠹!”

院子里的韦氏原本紧绷着脸异常紧张,可是,当外头杜士仪的话一句句传来,她只觉得这些天来疲惫不堪的身心有一股暖流涌过,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丈夫宇文融兴许在别人眼中有这样那样的罪过,但她身为人ℚi,亲眼看到过他是如何拼命。无论是身上带着众多使职巡行天下的时候,还是在户部主持财计的时候,抑或是在汴州主持救灾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看见他累得双眼密布血丝,曾经无数次看见他累得趴倒案头,曾经无数次听到他嗓音嘶哑……宇文融虽然年富力强,可也不是铁人,他做了无数实实在在的事!

“阿爷……”宇文沫也不知不觉抽噎了起来。当她看见杜士仪反身回来,一个手势让人关上大门的时候,慌忙转过身去拿着手帕拭泪。

而宇文涛和宇文汉兄弟俩和母亲妹妹一样,这些天来第一次听人说一句公道话,迎上前去的同时都是千恩万谢。

而杜士仪笑着在兄弟俩身上一拍,对于他们一口一个杜叔叔的称呼,他已经完全习惯了。等来到韦氏跟前,他见从前那个扭扭捏捏对自己长辈相称的宇文沫仍然背对着自己在抹眼泪,叹了一口气后就看着韦氏说道:“这些士子也许是为了求名,也许是因为有人挑唆,故而方才前来闹事,我刚刚虽然疾言厉­色­,但也兴许有人不肯罢休。总而言之,若是外头再有恶语,嫂夫人和贤侄贤侄女就权当耳旁风吧!我已经呈上了请早日回归云州的奏疏,应该不日就会有回复的。”

“可是……”宇文沫这会儿终于顶着红红的眼睛转过身来,使劲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小声说道,“杜叔叔,今天的事会不会误了你回云州?”

“不会。”杜士仪见面前的少女怯生生的,不禁微微一笑,“而且我自有主张,你们不用担心!”

尽管包括崔明允在内的士子们在杜士仪的气势面前哑口无言,直到杜家大门紧闭之后方才回过神来,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被那一番当头­棒­喝给打醒了。崔明允在沉默良久后躬身长揖谢罪转身离开,追随他离去的也不少,可还是有人堵在杜家门前不愿意离去,甚至还高声数落着宇文融的罪状,浑然忘了之前面对杜士仪,根本不敢放出只言片语。然而,杜家门前始终再未有人出来,任凭这些人一直逗留到傍晚。

入夜时分,兴宁坊开府仪同三司王毛仲的宅邸前,王守贞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下马,随即兴冲冲地提着马鞭一路入内,直奔母亲郭氏的寝堂。可当眉飞­色­舞的他一把揭开厚厚的帘子入内时,却只见主位上不止坐着母亲郭氏,赫然还有他最怕的父亲王毛仲!那一刻,他所有的高兴全都消散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惶恐。

“阿爷。”

“哪去了?”

“和几个朋友聚会小酌了几杯。”王守贞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等来的回答便是一个迎面而来的瓷盅。他本能地躲开了那一击,旋即醒悟到了父亲的脾气,双膝一软慌忙跪了下来,“阿爷,儿子知道错了,不该这时候出去……”

“谁问你喝酒!”王毛仲见郭氏苦着脸把仆婢都赶了下去,这才指着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以为你聪明是不是?煽风点火支使那些士子去闹事,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王守贞这才知道自己在暗地里那些勾当都给父亲知道了,登时有些不服气:“可阿爷之前还不是悄悄让人在裴相国萧相国那儿捎话,说杜十九和宇文融是一党……”

“此一时彼一时,杜十九大喇喇地收留了宇文融的家眷前往云州,而后又上书请归,你就没看见萧嵩也好,裴光庭也好,全都连屁都不放一个?你以为他们不想放,他们是生怕因为此事闹得太大,恶了圣人,到时候重蹈杜暹和李元纮的覆辙!蠢货,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怕了杜十九?偏偏在这种时候闹这种勾当,你生怕圣人不知道有人在背后捣鬼?你知不知道,上次齐澣差一丁点就把你阿爷给拉下了马,要不是后头有人,你以为你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王守贞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齐澣的事情他自然听说过,可从不知道竟是这般惊险。他也顾不得刚刚差点被父亲砸破头了,手脚并用挪到了父亲跟前,这才惶然问道:“阿爷,我并没有亲自出马,只是通过崔明允他们常常来往的平康坊几户妓家,放出了一点消息……”

“算你还没有太蠢!几个妓人而已,我自然会让她们闭嘴!”

再次狠狠教训了长子,以及常常自作聪明的元配妻子,王毛仲方才气咻咻地出了寝堂。然而,等他回到自己起居的内堂之后,面上却已经没了刚刚的紧绷和­阴­沉,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这次他看似没有奈何得了杜士仪,但源乾曜罢相,宋璟已经“荣升”尚书右丞相,相当于养老,杜思温老得不知何时就会入土,杜士仪这次又恶了萧嵩和裴光庭,树敌处处,可以说,杜士仪将来腾挪的余地就很小了!只要他接下来韬光养晦一点,那就一定会看到那狂妄小子的下场!

次日上午,当有些不肯罢休的士子们再次堵住了杜家大门之后没多久,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中使沿着十字街过来,最终在杜家门前停下。

为首的那个老者冷冷看了左右一眼,见有人被自己面上的刀疤吓得连退数步,他用力叩响了大门,等应门者一探出头,他便声若洪钟地说道:“圣人有命,云州边地,至关紧要,令长史杜士仪速归云州!”

☆、619.第619章千里回云州

突如其来被天子从云州召回长安,如今又二话不说令他速归,杜士仪却没有半点不高兴。尽管无数官员都将中书门下尚书六部,乃至于御史台中的空缺当成是香饽饽,但他却不太喜欢长安这个人事倾轧到让人头疼的地方。唯一遗憾的是,此次归来没能见到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和玉奴。当他去见过赵国夫人和王元宝之后,与宇文融的夫人韦氏及其子女一行出长安过了灞桥,再次回首那座巍峨壮丽的帝京时,他便朝那辆牛车看了一眼。

“阿娘,阿爷在昭州会有事么?”

韦氏听女儿宇文沫这么问,一时只觉得心如刀割,但还是勉强笑了笑:“没事的,你阿爷为人最是坚韧,一定会回来的!”

“阿爷难道不能辞官么?辞官之后,就能和我们一起去云州了!”

面对女儿这样一句天真的话,韦氏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对于丈夫来说,前程便如同生命一般,即便希望再渺茫,也仍然期冀东山再起。更何况,贬官又不能等同于寻常外放,若是这当口辞官,只需怨望两个字,就能轻轻巧巧连宇文融的命一起断送掉!王翰之所以能够在汝州长史任上辞官,躲开了下一次贬谪,还不是因为朝中有张说护着,可宇文融呢,朝中那么多人,还有谁会为他说话?

“总有一天,你阿爷会来和咱们团聚的。”说了这句话之后,仿佛为了岔开话题,韦氏打起窗帘招手叫了长子宇文涛过来,轻声说道,“你去对杜长史说,他有公务在身,不用为了我们放慢行程,还请先去云州主持大局。料想沿路都是官道,也不至于有人为难我们才是。”

杜士仪得知韦氏请自己先走,即便他本来就有如此打算,此刻也不禁暗道其会做人。他跟着宇文涛到马车旁边和韦氏打过招呼,又留下了三个护卫以及自己的名帖,随即就带着其他随从立时启程。然而,等到了潼关之后,他和暗地尾随的赤毕一会合,立时吩咐其远行昭州平乐,去见宇文融。

尽管从未违逆过杜士仪的命令,但这一次,赤毕很有些不情愿:“郎主对宇文融已经仁至义尽了。不是我不从命,如今他远在岭南,天高路远,而郎主正是用人之际,我这一走就鞭长莫及!而且,我想谏劝郎主,就算是派别人,也大没有必要。就算有人苛待了宇文融,难道我还能为他出头不成?说一句不中听的,纵使宇文融昔日苦劳,可他有今天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见赤毕气鼓鼓的满脸不情愿,杜士仪想起自从当初崔谔之把人给自己,这些年来风雨同舟的情分,他不禁笑了。指了指面前的座位令其坐下,他斟酌片刻,便淡淡地说道:“有些话,我可以对你说清楚。交情是一条,但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一条。你知道,宇文融青云直上的这些年,举荐过多少人?”

“可他举荐的人再多,这一罢相贬斥,也立时人走茶凉了,除了郎主,其他人顶多送过程仪,有谁真正伸手拉他一把?”赤毕轻蔑地哼了一声。

杜士仪丝毫不以为忤,和颜悦­色­地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能举荐这么多人?”

“这个……”赤毕一下子愣住了,他虽是武者,但这些年经历颇丰,须臾就醒悟了过来,“是因为宇文融曾经作为括田括地使、劝农使、廉察使等等巡狩天下,所以才能见识贤与不肖,甄别出真正的人才!”

“没错,你说对了。这次我回京,源丞相虽则向我推荐了一些人,但源丞相在外任上的机会很少,这十几个有些是京官,有些是他在各种上疏中甄别出来的的,真正如何不得而知,能否为我所用更不得而知。宇文融就形同一本大唐所有外任官的花名册,你说如果他就此埋没岭南,岂不是可惜至极?所以,我让你过去,一时告诉他妻儿的情况,二是以便于照拂,三则是,希望他将来能够把那些尚未来得及举荐任用的人,整理出名单告诉我。只要我有能力,必不让人埋没了!”

直到这时候,赤毕方才明白杜士仪托付自己的事情有多么重要。他立时换成了正襟危坐的姿势,深深低下了头道:“郎主苦心,我明白了,必然不负所托!”

过潼关,经蒲州、晋州而抵达太原府时,天气已经日渐寒冷了起来。一路疾驰,杜士仪都是裹紧大氅顶风而行,到了太原自然少不得宿一晚。尽管他并不想去打扰晋阳令李憕,但许是城门守卒核查过所时留心,抑或是李憕一直在留心他的归程,因而他一住下便有人持帖来见,却不是李憕邀约他到晋阳县廨,而是定下了李憕过来拜访的时间。果然,眼看快要到宵禁时分的时候,李憕只带了两个随从悄然而至。

杜士仪和这位昔日宇文融极其器重的度支郎中,张说的外甥女婿,说到底并没有多少交情,仅有的联系还是通过郭荃和王容建立起来的。张说和妹婿­阴­行真情同兄弟,就和他与崔俭玄的情形差不多,因而当时在有感于李憕大才之后,立刻为其外甥女定下了亲事。如今他真正面对这位三十五六却依旧相貌堂堂丰仪出众的美男子,也忍不住暗自喝了一声彩。

怪不得能让张说为之动心!

“今日我来,不为公事,只想谢谢杜长史为宇文少府所做的。”李憕诚恳地拱了拱手,随即方才苦笑道,“我原本还欣喜于他的拜相,谁知道竟会如此风云突变,转瞬间他竟是从顶峰跌到谷底。构陷信安王那样的国之大将,这固然是宇文少府的罪责,可就因为他骤然罢相,户部度支几乎一度陷入瘫痪,而朝中相国却在陛下几乎回心转意的时候痛下杀手,实在是太过斩尽杀绝了!”

这其中张说也贡献不小!

杜士仪刚刚闪过这个念头,见李憕仿佛也想到了相同的意念,他便没有说出来戳人伤疤,当下岔开话题道:“宇文夫人一行大概会晚些时候路过太原府。因为我此前是突然从云州回长安,所带随从不多,只分了数人给宇文夫人一行。若是可以,还请李明府到时候派几个人护送一程。毕竟,从朔州进入云州之后的官道实在有些荒凉,宇文夫人遣散了大多数仆婢,随从人等实在是太少了。”

“舅舅和宇文少府虽则私怨深重,但拙荆并不是小气的人,此事自不在话下。”李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接下来便顺着杜士仪的口气,问到了云州接下来的人口安置问题,这说着说着,自然提到了再没有人会去接手的宇文融的户口政策。尽管他不再是掌管户部的度支郎中了,可一想到多年的辛苦就要毁于一旦,他还是生出了难以名状的痛心疾首。

“宇文少府的定户口疏我曾经读过数遍,这实在是一等一的善政!可朝中相国们因人废事,这实在是太可惜了!好容易清点出来的逃户,如今再次纷纷逃亡,本以为宇文少府拜相之后能阻止这种势头,如今看来也必然成空,倒是云州因为免租庸调,恐怕又会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幸好杜长史好歹还答应了粮食转运之事,否则李公焦头烂额的时候,少不得也要骂你两句!”

宇文融的定户口疏,杜士仪当然拜读过。尽管其中也有些想当然的措施,但至少证明宇文融是真正考虑过这件事,也是打算过如何遏制逃户风行这样一种现状的。只可惜,正如李憕所说因人废事,因为宇文融是因为检括逃户而风生水起,朝中大佬们一定会竭力摁下这样一件极有可能让天子再次想起宇文融的事!同时,这也给他鸣响了警钟,宇文融固然是因为蹿升太快根基不牢,可在如今这种时候,他也需要把根基扎得更深,枝叶展开得更繁茂一些!

离开太原府,经忻州,入代州,转朔州,过马邑,便是云州地界。当风尘仆仆的杜士仪终于抵达了云州境内的第二座县城,也就是怀仁的时候,他所看到的便是比自己启程时更加繁荣的景象——如今怀仁县业已建成的已经有八个坊,而从四方来投的登籍居人,竟然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四百五十余户,两千二百余口!尽管对于北地州县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但相比最初还有座城池的云州而言,直接从一穷二白起步的怀仁已经是分外出­色­了!

所以,当灰头土脸的崔俭玄笑着迎了上来,不管不顾地给了他一个熊抱,而后喜气洋洋地拉着杜士仪去看新造好的县廨时,杜士仪忍不住在这位被赶鸭子上架的妹婿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崔十一,­干­得好!”

“那当然,也不瞧瞧我是谁?”崔俭玄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紧跟着方才想到了什么,“对了对了,你回长安可去见过阿朋?我和十三娘不得已把他丢给阿娘和阿姊照看,都想死他了。”

很显然,初到怀仁诸事繁忙,长安城中的那些纷争,崔俭玄竟是一丝一毫都不知情。

“放心,我那小外甥很好。”想起在崔家见到崔五娘抱着崔朋时的情景,杜士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笑问道,“十三娘呢?”

“那还用说,被你家娘子给请到云州去了!”崔俭玄恼火地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道,“你家娘子自己忙个不停不说,怎么非得拉上十三娘一块,对了,还有固安公主!如今倒好,我连十三娘的影子都常常瞧不见!”

☆、620.第620章欣欣向荣

尽管归心似箭,但怀仁乃是杜士仪在云州扎根的第二步,当下就留了一晚上,详细过问了崔俭玄上任之后的种种。

让他高兴的是,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如今显然已经懂得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不但收服了怀仁县的其他属官,就连徙居的百姓,也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崔明府很敬服。在他再次启程这一天,崔俭玄亲自送他离开时,路上就有遇到的百姓主动让路问好,甚至还有人嚷嚷问了一句夫人什么时候回来,让他一时莞尔。

“十三娘因为知道怀仁新建,没什么大夫,亲自带着人去了一趟马邑,高价请了两个大夫在怀仁坐堂,所以县中百姓都很尊敬她。”说到自己的妻子,崔俭玄自然眉飞­色­舞,“至于我么,除却那些安抚劝农的措施之外,因为刺头着实不少,我直接让人在县廨门口把定制好的刑杖挂了出去,若有不法之事立刻按律责打不饶!这大棍子连着三天动用了好多次,打折了几根,再加上你派来的那南八郎着实弹压有方,现如今怀仁的治安已经好多了!”

妹婿能­干­,妹妹贤惠,杜士仪自然再没有什么话好说,当下在崔俭玄千叮咛万嘱咐赶紧把杜十三娘送回来的话语声中再次扬鞭启程。怀仁到云州州治,也就是云中县,不到百里,清晨出发的他快马加鞭,午后就已经抵达了城下。尽管连头带尾走了不到两个月,但如今重回自己的地盘,在长安这些天的伤感郁闷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舒畅。

昨日他抵达怀仁之后,崔俭玄就命人给云州报信,因此从早上开始,就有人在南边城门等候,而算着时间差不多,中午时分,云州都督府的上下官员几乎就都来齐了。见他下马,王翰便第一个大步迎上前来,上下一打量便退后回到众人之中,笑吟吟地举手行礼道:“恭贺杜长史长安归来!”

尽管都督府的上下官员之中,既有从他一手建立起云州基业的旧人,也有后来调入曾经面服心不服的新人,但历经这一年时光,上上下下都彼此熟悉了习­性­作风,哪怕是曾经嘴很不好尽得罪人的张再水,也渐渐觉得在云州都督府任职不坏,更不要说其他人。在这整齐划一的迎接声中,杜士仪忍不住也是心头一热,连忙笑着还礼道:“我一走便是两个月,有劳诸位辛苦了!”

苗含液这个副使上任之后,大多数时候都忙于御河水运,而因为杜暹的罢相,他的事事禀报之责都停了,原本还算清闲,可因为张嘉贞也在两个多月前过世,他自己不能擅自离开任所,少不得打点赙仪命人凭吊,如今看着杜士仪平安无事地从长安城那场政治风暴之中脱身,他不禁万分感慨。

“大家戮力同心,再加上如今云州四境太平,怎及得上杜长史往来长安的辛苦。王司马得信之后就说,云州都督府好久没有大聚一番了,如今年关将至,何不借着杜长史归来,大家痛饮一番?”

“子羽就是好酒!”杜士仪嘴里这么说,但心里也自无不愿意,当下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便依各位!好了,不要在这城门说话,回都督府吧!”

尽管大多数的徙居人口已经由怀仁县接收,云州州治所在的云中县,不再一味放开接纳徙居的逃户以及流民,但因为安定,来往互市的奚人和突厥人都是由边境兵马带领前来城内互市,因此,在杜士仪不在的这段期间,云中守捉已经募兵达到了四千人。每旬­操­练五日,另五日放其农耕做工自便,一时间自是皆大欢喜。今日是­操­练之日,所以罗盈和侯希逸都不在,而等到他和众官回到了云州都督府,这才得知,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岳五娘也不在府中,还带走了陈宝儿。

千里迢迢地从长安回来,妻子妹妹和阿姊竟然全都不在,杜士仪这心里又纳闷又郁闷,在这名为小聚的接风宴上,自然免不了多喝了几杯。

醉倒之后的他几乎没有任何意识地被人扶到书斋的长榻上躺下,当他再次迷迷糊糊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发现屋子里已经点起了灯。一旁铺着厚厚褥子的坐榻上,一个优美的身影正在低头坐着针线。看着这一幕,他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吞了回去,沉下心来感受着这种静谧。

“醒了怎么也不叫一声!”当王容不经意间瞥过来一眼的时候,这才发现杜士仪已经醒了,不禁嗔怪了一声。等到她丢下手中针线起身过来的时候,杜士仪已经支撑着手肘半坐起身,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算上相识相知的岁月,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她自然习惯了他这炽烈的目光,当下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笑着说道,“这才两个月不见,看傻了不成?”

“到哪去了?明明知道我在长安被那些相国们欺负得那么苦,心里都快憋闷透了,你们一个个竟然在接风宴上连个面都不露,就这么狠心?”

“我和十三娘原本是要接你的,是阿姊说,别让人笑话你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口中说着这大道理,但王容在杜士仪那无限哀怨的眼神注视下,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是阿姊说,男人就是吊着勾着,让你惦记着却够不着,这才会真的想念!”

“你别听阿姊胡说,回头我得对十三娘也提醒一声,她要是学了这些,崔十一非埋怨死我不可!”杜士仪伸手环住了王容的脖子,带着她就这么俯卧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幼娘,我在长安这些日子,真的很想你,很想咱们的儿子,更想这座从当年我观风北地开始,就一直无限向往的云州。长安虽好是故乡,可对我来说,那儿实在是太纷繁杂乱了。”

“我知道。”王容感觉到丈夫身上的炙热,以及那渐渐顶在身上的坚硬物体,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了娇艳的红晕,“我知道杜郎更喜欢的是自由。你来信时说,宇文融许你给事中,你却不置可否,谁知道后来宇文融却突遭罢相。我那时候便想,倘若你是热衷名利之人,应许了他,兴许不但再也未必回得来云州,而且还会因此遭到牵连。阿姊和十三娘也说,这许多削尖了脑袋往中书门下挤的人,杜郎是特别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着一句话而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杜士仪笑了笑,一只手却把妻子揽得更紧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王容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两句诗,心里一时又触动又钦佩,当丈夫一个翻身陡然将她压在了身下,又摸索着解开那一个个扣子的时候,她便轻声说道:“二十六郎一个人太寂寞,杜郎,我们再给他生个弟弟或是妹妹吧!”

“好!”

杜士仪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一声。随着一件件衣物凌乱地褪落丢在地上,夫妻二人再次融为了一体,一次次攀上无边高峰的他只觉得这些潮水一般的愉悦冲淡了路上的疲惫,冲淡了心中的感伤,也冲淡了因为宇文融罢相而产生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当云收雨散,他最终勉力收拾了一下凌乱的长榻,拥着娇妻到另一边的坐榻上坐下时,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幼娘,这次陛下召我上京,曾提过要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改为河东节度使,还问过我设节度副使之事。”

此话一出,王容不禁奇道:“怎么,陛下难道打算以你这个云州长史为节度副使不成?”

“你倒是想得美!”杜士仪笑呵呵地捏了捏妻子的鼻子,哈哈大笑道,“我就是想,别人也不肯啊!所以,我也不管陛下是试探我,还是真的一闪念间有过那样的念头,我直接就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节度副使让代州都督兼领比较合适,然后又劝谏军、政、财计尽皆归于一人,有所不妥。不管陛下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至少我表现了一番高风亮节。”

“我还以为夫君年纪轻轻就能让人尊称一声副节度呢!”

王容打趣了一句,却没什么遗憾的,等又闲谈了几句,她方才郑重地说道:“今次我和阿姊十三娘,再加上岳娘子,拉着季珍一块去­操­办的,是另外一件要紧事。你也知道,云州如今徙居的百姓当中,除却各地的逃户流民,还有奚人甚至突厥各部流落过来的小股牧民奴隶等等,而这些人当中,很有一些孤儿。就是定居下来的人,也有因为亲人病故而无所依靠的。其中有些孤儿因为年纪小还不成丁,到官府登籍却领不到田地口粮,只能在街头游荡。

我想,云州初置,既然于田地口粮种子农具耕牛等等对徙居百姓多有体恤,对那些孤儿也不该就此放任。所以,由阿姊出面牵头,我和十三娘也拿出脂粉钱来,岳娘子则是出力,设云州培英堂,把那些孤儿收拢来好好教导,这不但是善举,而且只要好好教导,异日必然能够派上用场。这些孤寒的贫儿如果能感恩上进,另有出息,杜郎就又多了一群能够忠心耿耿追随的人。季珍已经答应,他会亲自去教导管束这些孤儿,他说,他自己也好,身边服侍的唐岫和唐振也好,都是穷苦人,希望这些和他们境遇相似的孩子都能有一条出路。”

☆、621.第621章云州培英堂

固安公主、杜长史夫人、崔明府夫人。云州地界地位最高的三个女人联手拿出脂粉钱来做这样一番善事,自然在民间引来了不小的议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赞口不绝。在如今这种医疗条件很不发达的年代,纵使是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一朝因病去世,妻儿仍有可能落得个无依无靠的下场,至于平民人家,孤儿就更多了。要靠卖力气做活谋生的寻常百姓周济贫苦,这本来就是不现实的,而大唐的官府从来就没有救济贫弱的职能,反倒是佛寺道观为了招揽信徒,时而有这样的善举。

而大唐的顶尖贵­妇­们或许会定期布施佛寺做些善事,办这样的实事却大为罕见。在杜士仪回来之前,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就已经选择好了地方,置办好了让培英堂足以维持下去的熟田,以及所有的陈设铺盖衣物等等。

而与此同时,陈宝儿通过自己云州宣抚司判官这样一个名义,带着唐振和唐岫两个昔日奚奴,再加上抽调的­精­­干­吏员和差役,把城内的所有孤儿全都收拢了起来。尽管过程并不那么顺利,甚至还有靠盘剥乞儿吃饭已经习惯的成年人阻挠,但在他强力的压制下,这件事还是办了下来。

当培英堂正式开张的这一天,这一大堆年纪从五六岁到十来岁,身穿灰­色­衣袍,站得参差不齐,脸上不少还流露出深深警惕之­色­的孩子们站在下头,看见一个比他们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登上高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无动于衷,只有极少数几个原本家境尚可,因为父母双亡方才没了凭恃的,用好奇而又带着盼望的眼神踮脚张望。

“你们应该都认得我,差不多所有人都是我从大街上强行带回来的。”

知道这些孩子几乎都是目不识丁,陈宝儿的开场白单刀直入,没有一丝文绉绉的语气。果然,见其中有些人嗡嗡嗡议论了起来,他就笑了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从小和父母失散,从此不得见面;有些父母双亡,没人搭理,独自求生;有些根本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在街头流浪。今天,这座院子的外头,已经挂上了云州培英堂的牌匾,你们大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只想问你们一句,你们想一辈子就为了一口吃的和人厮打,饿了硬抗,渴了喝雨水,病了只能听天由命?”

这些话远比那些大道理更加打动人心。几乎是在陈宝儿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有一个粗壮的少年大声答道:“不想!凭什么别人能吃好的穿好的,住大房子,我们只能挨饿受冻?”

有人起了个头,立刻有另外一个瘦弱少年呼应道:“我打小就没见过爷娘,是听说云州分田这才过来的,谁知道登籍的人却说,我年纪不够,不给分!他娘的,我都已经十五岁成丁了,凭什么不能!”

隐身一旁的杜士仪循声望去,见这少年和一根芦柴棍似的,说是十岁也有人信,哪里会有人觉得那是十五岁?

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应和的声音中,陈宝儿这才陡然大喝了一声:“你们想不想饿了吃­肉­,渴了喝浆水,睡下时能够盖着温暖的被子,头顶上有遮风挡雨的屋檐?”

“想!”这一次,应答的声音竟是异常整齐划一。

“现在,云州培英堂就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不管是唐人,还是奚人,亦或是其他各族人,只要不足十五岁成丁的孤儿,便可以在云州培英堂中免费食宿。不通语言的,会有人来教授你们语言,而每日下午,会有识字、农技、武技等等各种课程。至于每日上午,则需要你们自己来­干­活,偿还这些食宿的待遇。云州杜长史说了,倘使在学业上有天分的,将来会另外派名师教导;而擅长农活耕种的,成丁之后会优先分派田地和农具种子;至于擅长弓马武技的,成丁后可以应募参军,云中守捉不但会给予军户相应的优待……”

这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是男子,我们呢?”

说话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乍一看很难分辨出年纪来,也瞧不出长相如何,然而,她在众多注视当中,声音却依旧响亮得很:“我们女子学那些又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随着一个清越的声音,一个人影轻盈地跃上了高台。台下的孩子们先是吓了一跳,等到发现来者是一个艳光四­射­的红衣女郎,刚刚一跃而上的,竟是比他们人还要高的高台,一时议论之声四起。在这些惊叹声中,岳五娘用力地拍了几下巴掌,这才神情自若地说道,“女子能纺织,能耕种,也能吟诗作赋,挽弓­射­箭,驰骋沙场,谁说女子不如男?若是你们当中真有武技天赋的,我不介意多收几个徒儿玩玩!”

岳五娘手腕一翻,一道银光陡然之间破空飞去,竟是击中了院子中一棵大树的枝­干­,随即倒飞回到了她的手中。见众多人都咂舌于这动若脱兔的一击,她便莞尔笑道:“我师从剑舞名家公孙大娘,想来当你们的师傅很够格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身边的王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岳娘子这一招,也不知道多少女孩儿要动心拜师了。”

“别说是那些女孩儿,当年我在嵩阳观见到公孙大家那一曲剑舞的时候,也很想求教。”杜十三娘想起了当年的登封旧事,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追忆之­色­,“我那时候只是想,倘若能够有那样的身手,一定能够保护阿兄,不让别人再欺负了我们兄妹。”

“没想到阿弟当年也有过无自保之力的时候。”固安公主笑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眯了眯眼睛道,“不过,小的时候大多如此。哪怕是受了再多的苛待,吃了再大的苦,也常常只能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忍着,因为无力反抗。幸运的是,我们终究都遇到了转机。而这些本会一辈子在街头污泥水沟中苟延残喘的孩子,也遇到了转机。”

岳五娘的那一手飞剑绝学,果然让众人之中为数不少的女孩子们大为憧憬,就连男孩子们也一时屏气息声不敢再胡乱议论。尽管岳五娘突然杀出来,打断了刚刚自己的话,但陈宝儿却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提高了嗓音说道:“所以,无论男女,云州培英堂都会尽力教授所需技艺,直到十五岁。但若是不求上进只知吃睡的,这里却也不养懒汉。到时候自有培英田庄,让懒人去好好松松筋骨!”

摆事实讲道理,一路解说到了这儿,下头的孩子们终于明白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尽管也有人欣喜于终于能够有了容身之地,但也有习惯了在街头那种日子的少年有些懊恼地叫道:“那若是我们不想呆在这培英堂呢?”

“自然可以。”陈宝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如同萧瑟寒风一般冷冽,“只是云州城内严禁非丁口的孤儿在街头游荡,如果不是培英堂中人,如若捕获立时逐出城去,而日后城门守卒也会加强巡查,但凡孤儿都会送到培英堂来,倘若不愿意者则禁止进入云州城!”

话中之意让少数一些习惯了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的少年们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然而,谁都不会奢望能和官府作对,尤其是那位传闻中能够把突厥人奚人以及马贼打得落花流水的杜长史。在这种难言的沉寂之中,突然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里真的会教读书认字么?如果学得好,真的会请名师教导?”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刚刚出言质疑的少年共鸣,他立刻大声质问道:“没错,哪有那么好的事,一本书要多少钱,读书人又那么金贵,哪里会来教我们这些贫贱的孩子,不朝我们吐口水就不错了!我家当年还有点闲钱的时候,阿爷曾经带我想去求人启蒙,可人家根本就闭门不见,分明嫌弃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农人!”

“我家也世世代代都是耕种为生的农人。”陈宝儿突然开口,见看向自己的目光中赫然都是怀疑不信,他便自嘲地笑道,“如果没有遇上杜长史,我也就和你一样,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将来一辈子种地,永远走不出蜀中。杜长史不嫌弃我一介乡野小儿,手把手教我写字,每有闲暇便教导我经史,更以言传身教告诉我如何为人处事,这才有我的今天。而今你们虽贫贱,但与我当年并没有任何差别!只要不自轻自贱,自然有你们自己的将来!”

见那些起头或鼓噪或怀疑的孩子们安静了下来,杜士仪终于笑了起来,遂对固安公主和王容杜十三娘笑道:“你们真是挑的好人。不论是找谁去出面做这件事,都比不上宝儿的经历更有说服力。如今云州已经不比当初那样窘迫,更有你们拿出脂粉钱相助,自当应该更重视民计民生。放着这些孩子在街头,不但他们没有将来可言,而且还会成为隐患。而把他们收入培英堂,假以时日,无论是为农也好,为百工也罢,入军甚至读书仕宦,总能够自食其力,无饥馁矣!”

☆、622.第622章清官难断家务事

开元十七年年末,在举国上下即将迎来新的一年时,李隆基谒陵回来之后,大赦天下,蠲免了举国上下百姓的一半地税。看似是天子善政,然而,如今的地税和户税原本就是在租庸调之外额外加征摊派的,算不上是真正的替百姓减轻负担,只能算聊胜于无罢了。然而,这样一个政策,却意味着,从开元九年开始的括田括户,真正走上了终结,哪怕户部有裴耀卿这样一等一的财计大臣接手,度支奏抄却仍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果然,在迎接来了新年之后,一直没有长官的门下省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中书侍郎裴光庭拜侍中。

由此一来,中书省有中书令萧嵩,而门下省有侍中裴光庭,两位宰相各司其职,各管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而之前为了安置新登籍的逃户,因此而一度废止的百官职田,如今也再次如数拨给,至于清括职田的时候,会不会把寻常百姓辛辛苦苦耕种出来的熟地括进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云州这样远离长安朝廷中枢的地方,这些讯息便显得无关紧要了。一来云州地广人稀,二来如今还处于给复期,三则是上上下下都有需要忙的事。户曹忙着整理一年到头的开支和收入,户籍人口的变化;田曹需要统计云州这两年来分出去的田地,记录土地情况的鱼鳞册是否有遗漏;仓曹需要清查仓库,从粮仓到如今的石炭仓都不能放过;兵曹要掌管武官考选,兵器的制备……郭荃这个录事参军总判六曹,负责审核去岁种种文案。

总而言之,从新年过后,都督府上下就一直忙个不停。好容易等进入三月渐渐闲下来,杜士仪终于得到了朝中宋璟写来的信,却是告知,一直空缺的云中县廨自县令到其他属官,不日就要选官上任了。和这个消息一块告知他的,还有裴光庭一力推行的铨选循资格之法。

当他这一日在书斋和一众最信赖的属官兼友人谈及此事,传看宋璟这封信时,王翰便讥诮地用手指弹了弹信笺,嗤之以鼻。

“裴相国才刚刚接过吏部尚书一职,结果就推出了这样让上下哗然的新政。循资格,以罢官年限为次,官高选少,官小选多,一旦候满了年限,不管有无才能,立时铨注为官。除此之外,升官也是同理,等满了年限,只要没有犯过错,便立时升级,不问才能。都这样了还需要吏部­干­什么?贤与不肖压根不问,政绩如何全不重要,既如此,我只管喝我的酒,管他百姓是否吃得上饭!”

王泠然当年本就因为奔走求官而受尽冷眼,此刻也不禁怒道:“真是岂有此理!说是为了提防冒进而循资格,可此法一行,有能者无上进之门,无能者充塞其道,裴相国出身名门,仕途顺畅,他就不知道那些候选者之苦!”

“他是知道那些无能庸碌者十年八载等不到一官的苦。”因为宇文融被罢相之后更遭穷追猛打,郭荃如今越发愤世嫉俗,对朝中大佬几乎就没有好感,又从杜士仪口中得知裴光庭极可能是真正的黑手,他说话自然更加刻薄,“除了是闻喜公之子外,裴相国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政绩?这循资格三个字,还不如说是他为了自己量身定做的!不过说起来,倘若这循资格三个字早些实施,也用在他自己身上,如今他也进不了政事堂!”

杜士仪见众人几乎清一­色­批判此举,哪里不知道自视甚高的众人很瞧不起这等按资排辈的用人之道。

想起宋璟在信上感慨有能者不得其路,争之不能得的痛心,他便淡淡地说道:“之前广平郡公为吏部尚书,选事大多委之于吏部侍郎,而现如今裴相国又为侍中,又兼吏部尚书,这一朝权在手,却­干­脆连吏部铨选大权也都抓过来了,吃相如何大家也都看到了。有道是,士无善恶,岁久先叙,职无剧易,名到授官。咱们对云中县的这批官员,不用抱太大希望,但只有一条!”

说到这里,他便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说道:“只要这些云中县的官员到了云州,倘若他们想要改弦更张,我绝不容许!”

“就是这句话!”郭荃也一拍扶手站起身,疾言厉­色­地说道,“这云州长治久安的局面,不容被人破坏了!”

“此事自然是我等职责,其他人处,自有我去说。”王泠然重重点了点头,揽下了各处协调的职分。当年傲气的他,如今在云州上下这群人中算一算,竟要算是最好说话的。否则,难道指望王翰崔颢去和人沟通协调,抑或是郭荃这个出了名的冷面录事参军登场?

等到众人一一起身告辞离去,杜士仪用眼神留下罗盈和侯希逸,本待好好说说云中守捉继续募兵和­操­练的事,可突然就发现崔颢坐着没动。想到自从当初那一番切责之后,崔颢的话就少了很多,他微微皱了皱眉,最终对罗盈和侯希逸打了个手势,吩咐两人过一会再来。眼见得二者离去,他亲自去关上了门,这才转身看着崔颢道:“有话要对我说?”

“户曹如今是云州最要紧的事,我有些吃力。”崔颢低头说了一句,随即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辞官去访王摩诘。”

杜士仪登时大为气恼,几乎想要拎着拳头给上崔颢两下。可是,他结识的人中,才子最多,而但凡有才者尽皆有脾气,如王泠然王翰都是经历过世事沧桑变幻的,王缙则亲眼看到过兄长被人牵累远贬,不像崔颢进士及第后只当了一任外官就开始闲着,而后跟了他来的云州。而且,沉下心来细细思量,他也知道,户曹乃是云州如今最要紧的职司之一,崔颢确实并不擅长这等繁杂的财计工作,因此,他在恼过之后就冷静了下来。

“你要撂挑子,也等熬过了现下一段难关再说,难道你没听见我刚刚说这新的循资格铨选法?你好歹在云州也是花了心血的,难道乐意看到一个不知哪来的户曹参军闹得上上下下­鸡­飞狗跳?”

见崔颢默默点头,拱了拱手就要往外走,眼看其一手已经去开门,杜士仪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莫非你和你家娘子又有什么不对?”

“我已经决定了,休妻。”崔颢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仿佛意识到杜士仪必定愠怒,他又加了一句,“我会给她良田千亩并一百万钱作为补偿。是我当初不该只看貌美便娶了她回来,结果每日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夫妻之间只觉得味同嚼蜡。与其继续勉强这么过日子,还不如好聚好散。”

等到崔颢开门出去又快走了几步,他便只听到身后屋子里传来了咣当一声,仿佛是杜士仪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和杜士仪相交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很清楚对方的为人秉­性­,喜怒不形于­色­固然还差点火候,可气恼到砸了东西这却还是第一次,而且竟然是为了他。可是,一想到漫漫长夜辗转反侧的郁闷苦楚,他却又坚定了心中的念头。

他一定能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如意女郎!

当罗盈和侯希逸再次来见的时候,就发现地上赫然是瓷盅碎片和水渍,一时都吃了一惊。刚刚杜士仪分明和崔颢不知道说了什么,现如今崔颢人不在,地上却这般狼藉,难道是有过争执?能让杜士仪这样鲜少大发脾气的人砸了杯子,崔颢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士仪知道自己这般行迹落在别人眼中,必然会有各种猜测和疑忌,然而他也不想解释这么多。向两人问过了募兵和­操­练进展之后,他只是稍稍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奚族和契丹如今都在多事之秋,倘若有人来投,先行吸纳下来,好好考察,细细揣摩,确定无误后就编入云中守捉。”

这是要吸纳外族军马?

罗盈曾经远行过安西,侯希逸更是有一半血统是高丽人,­精­通各族语言,此刻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非但没有多少惊讶,反而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两人立刻同时站起身,齐刷刷地应了一声。等到杜士仪又细细嘱咐了种种细节,两人一块告退离开的时候,走在前头的罗盈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就听见杜士仪的声音。

“罗盈,你练兵归练兵,不要忽视了你家娘子,她是捉摸不透的暴脾气。”

不知道杜士仪为何突然说这个,罗盈纳闷地扭头看了里头一眼,旋即苦笑道:“是,我知道了。”

他忽视她?是岳五娘根本就飘忽不定,让他好生难受好不好!可是,要追得上他那娘子的脚步,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而侯希逸的想法就直接多了。他若有所思地跟着罗盈往外走,直到快出了院子,他方才一把抓住罗盈的袖子,低声问道:“克敌,你说,崔户曹刚刚和杜长史争执的,会不会是家事?我听说,崔户曹家的娘子,病着不见人好些天了。”

罗盈狐疑地挑了挑眉,努力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别问我,我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家事,自己都还焦头烂额呢!”

侯希逸一愣,直到罗盈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这才醒悟了过来,一时扑哧笑出了声。

要说小小一个云州,厉害的女人着实是太多了些!

☆、623.第623章奚人降户

正如杜士仪对罗盈和侯希逸吩咐的那样,十余日之内,远道奔云州的奚人已经超过了百人!

尽管距离奚族饶乐都督府更近的,应该是妫州和蔚州,但要论亲近,别说云州还住着前奚王李大酺的妻子兼李鲁苏的前妻固安公主,就连杜士仪也是曾经造访过奚王牙帐的,而且从十年前开始,云州就开始对奚族输入茶叶,如今互市也已经两年,别的州县自然拍马也及不上。而这些远道来投的奚人给杜士仪送来了另外一个称不上好,也称不上不好的讯息。

李鲁苏已经完全对部众失去了控制!可突于正在游说本该隶属于李鲁苏的阿会氏以及处和部族人,要求他们与其合兵一处,去投奔突厥!

之所以称不上好,自然是因为奚族内乱,而且可能和契丹合流去投奔突厥;但称不上不好,则是因为杜士仪对李鲁苏这个无能的奚王完全没有任何好感,对其死活更加不关心,此消彼长,吉哈默所在的度稽部等三部,应该会有更大的腾挪空间。而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这三部面对如此一触即发的局面,究竟打算怎么办?思来想去,他少不得把固安公主和其他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打算派人进入饶乐都督府去见吉哈默等三部俟斤。”

“这确实是如今这情势下最合适的做法。”固安公主首肯了杜士仪的提议,随即微微一笑道,“若非我这个公主曾经是奚王妃,随意进入奚族领地恐怕会引起一片混乱,按理应该是我去的。不过这样的话,若让我来说,让张耀前去最为合适。一来她在奚王牙帐也为人熟识,二来,让她带上一二十的狼卫,路上安全可保无虞。否则,你们这一个个大唐官员,不得上命擅自进入饶乐都督府,朝中相国们正等着揪你们的错处呢,这就正好抓着了!”

“贵主这人选不错。”王泠然是除却杜士仪之外,和固安公主以及张耀最熟的人,立刻欣然点头。

杜士仪微微颔首,见其他人都没异议,他正要一锤定音把此事决定下来,一旁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张姊姊如果去,我也一起去。”

罗盈一听这话就头大了。他战战兢兢往回看了一眼,见果然是岳五娘无疑,登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而面对这样一个自动请缨的人,其他人几乎尔话不说同时挪到了岳五娘周身三尺的范围之外,紧跟着,王翰方才咳嗽了一声:“如此甚好,有岳娘子在,张娘子定然能够更加安全。”

“而且吉哈默等人都见识过岳娘子绝学,一定会忌惮三分,做出正确的决断。”这是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侯希逸。

“岳娘子还是打算以阿史那氏的名头前往?”王泠然却想起之前突厥使臣梅禄啜来时所言岳五娘在突厥牙帐的那番表演,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那当然,阿史那莫儿这突厥王女的身份多好用!既然突厥牙帐的毗伽可汗和阙特勤都信了,没理由奚人会不信,说不定还能给张姊姊提供些方便,各位说是也不是?”岳五娘笑吟吟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目光落在了罗盈身上,“罗郎,舍不舍得我出一趟远门?”

你这是在征求意见?你不是已经决定好了!我还能说不吗?

罗盈简直欲哭无泪,可在岳五娘那一如既往的眼神攻势下,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你自己小心就是。”

面对这一幕,杜士仪忍不住为罗盈暗地里掬了一把同情之泪,但见固安公主和张耀以及其他人都并无异议,他就把此事确定了下来。只不过,回到王容的寝堂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便把人前的正经都抛开了,笑得乐不可支。

“每次看见他们那对夫妻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罗盈仿佛还是当年那光头小和尚,真不知道他们平日是如何相处的!”

“幸灾乐祸!罗盈指不定怎么郁闷呢!”王容想起岳五娘平日里也声称让罗盈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嘴角自然也翘起了高高的弧度。可不一会儿,她就想起了丈夫提到的崔颢要辞官以及休妻的事,原本的笑脸渐渐便维持不住了。沉吟了好一会儿,她便轻声说道,“要不要我去小崔的家里再劝和劝和?”

“不用了。”一提到崔颢,杜士仪的口气顿时僵硬了下来,“我在乎的不是他这一次次娶进来,又一次次休弃,在乎的是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已经劝过他两次,但他既然打算了一意孤行,那就由得他去!强扭的瓜不甜!”

丈夫既然分明不想再提此事,王容也只能偃旗息鼓,可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崔颢妻子那张妩媚娇艳的脸。她与其接触过几次,深知那确实是一个空有好皮相,其他从人情世故到经史典籍都不甚通晓的女子,这样的妻子新鲜的时候兴许会值得男子贪恋,可相处久了无话可说,自然而然就会让人倦怠。可崔颢既然是因为人家貌美而迎娶,却又始乱终弃,这在士林之中传扬开来,确实是让人最不齿的品行之一!

张耀和岳五娘一行人的起行,低调得悄无声息。而在她们走了之后,陆陆续续来投的奚人,竟然又有百余人。为了防止被人说闲话,杜士仪自是亲自写了奏疏用加急快马送往长安,旋即又授意罗盈和侯希逸加强战备,而且为了加强云州的防御,又派人把南霁云也给调了回来,同时通知崔俭玄加紧怀仁县的防备。

如此须臾便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先后进入云州的奚人已经达到了四五百。为了稳妥起见,杜士仪索­性­把人都打散了,半数安置在怀仁,半数安置在云州城外当年用来安置奴隶的那些聚居点。就在他计算着张耀和岳五娘的脚程,心底的忧虑越来越重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来自饶乐都督府的信使。

“可突于杀了契丹王李邵固,号令契丹所部投突厥,又裹挟奚人阿会氏与处和部的不少人马同行。李鲁苏制不住牙帐所在的阿会氏兵马,处和部也对他大失所望,险些他被人杀了立威,最终逃往渝关守捉,至于其妻东光公主,还有李邵固的妻子东华公主,则是出奔到平卢军请求庇护了。”

杜士仪顿了一顿,见其他人已经初步接受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讯息,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吉哈默的度稽部,是不愿意前往突厥的,但如今契丹势大,而且还裹挟了阿会氏和处和部,他进退两难,所以请求,退往云州请求庇护。而奥失部和元俟折部虽然有些犹豫反复,但都对前去投突厥不太情愿。要知道,突厥对于前去投靠的部族素来都是视之为猪狗,平日驱使如同奴隶,战时还要自备兵器为其先锋,自家地盘上好好的主人不做,却去当人走狗,谁会乐意?”

这个简单的道理说得固安公主一时莞尔:“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而且看张耀在这信上所言,可突于之反并不是突然一时起意,而是因为去年去长安朝贡的时候,被李元纮慢待甚至呵斥之故。李元纮那时自恃为宰相,可突于又不是契丹王,他这种最重视正统的人,自然将其视作为契丹王麾下的寻常臣子,可却不知道在契丹奚族这种地方,强者为大,所谓正统,只不过是一个名义,若没有实力随时随地就会被一刀砍了!所以,可突于受辱回契丹之后就矢志反唐,李邵固既然不同意,自然就被可突于杀了。当然,如今最重要的是,是否接纳奚族度稽部,或者说,很有可能是奚族三部?”

“单单度稽部就很可能让云州吃紧,倘若三部全都进入云州,很可能因此反客为主!”身为总判六曹的录事参军,郭荃第一个反对,“奚族三部加在一块,人马绝不会下于两万,整个云州才多少人?”

“而且,饶乐都督府接壤的地方是幽州,奚人越过幽州而就云州,幽州赵长史必然会有不悦。毕竟,发生这么大的事,朝中也必然会有反应,到时候陛下极有可能会责成幽州预备出兵,到时候出力的是他们,得利的是云州,别人怎么能高兴得起来?”说这话的是王翰。

“可这样一支送上门来的军马倘若直接推出去……实在是太可惜了。”王泠然如今沾染的某种市侩习气分明有渐渐加重的迹象,说到这里竟还叹了一口气,“光是度稽部的连牲畜带军马,可是直接能让云州人口和军力跃上一个台阶。”

“也不能单单这样看得失,要知道,奚人和契丹这一乱,今年的互市交易量必然会大幅度减少。而老郭说得对,以云州如今口尚不过万的态势,吃不下奚族三部那样庞大的人口兵马,而且,他们终究故土难离,将来很可能会设法回去的。所以,我的打算是,既然只有吉哈默提出想退往云州以求自保,那就同意他的要求,令他在云州以北,当年的魏长城南先行休整。而他既臣服大唐,我会一面上书,一面以云中守捉使的名义,招募奚人另建别军。”

说到这里,杜士仪方才郑重其事地说道:“然后,看到吉哈默的度稽部有了出路,另外两部自然就会坐不住了。但是,不说先后之分,云州之地不可能容纳这两部,所以我会急信幽州赵长史,想必招纳奚人的功劳他自然不会愿意轻易放走,而可突于若是追击,他更不会愿意看着战火烧到妫州境内,再加上朝中震动,他会适时出兵的。如此约束住了奚人五部之中的三部,剩下的兵马就算和契丹合流,朝中应付起来,也就不算吃力了!”

☆、624.第624章兵荒马乱,节度副使

云州长史杜士仪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的急奏很快就等来了回音。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先斩后奏地同意了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暂时内迁的请求。所以,当萧嵩这个中书令上任之后提拔的新任中书舍人裴宽带着朝廷制令赶到云州治所云中县之后,杜士仪就将其引到北城一座可以俯瞰远处以及全城的瞭望高塔。

裴宽放眼望去,就只见那座依稀可见的魏长城南面,毡帐一望无际,只是粗粗估计就至少有数千帐!

“杜君礼啊杜君礼,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裴宽这十几年仕途沉浮,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嫡亲胞弟裴宁的师弟杜士仪,他自然一丁点都不陌生,可这会儿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象,他仍然忍不住大盛感慨。但在如此出言之后,奉旨到河东道招募勇士以便讨伐胆敢背弃大唐的契丹可突于的他,却忍不住低声又问了一句:“奚人亦是狼子野心,杜长史将他们安置在云州以北,就不怕他们图谋云州?”

“怕。”杜士仪很直接地点了点头,见裴宽好一阵纳闷,他便微微笑道,“然而,倘若可突于裹挟的不止是奚族两部,而是奚族五部,幽州直面之压力恐怕就会加倍了。现如今幽州赵长史得奚族另外两部的输诚,云州则是将度稽部纳入麾下,可突于能够动用的兵马就少了很多。至于云州如今的兵力,确实不太充足,但云州当年连胜突厥三部以及奚族处和部的威势,在度稽部中依旧深入人心,而且近日以来我令云中守捉的兵马接连­操­练了数次,暂时震慑住了别有用心之人。”

裴宽知道当年铁勒九姓被突厥打得七零八落后,各部分裂,投大唐的很不少,这也是现如今朔州大同军和蔚州横野军的一大组成部分。因见杜士仪还有成算,他就又追问道:“那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在部族之中威望如何?”

“度稽部也有族老想要去投突厥,吉哈默很懂得取舍,但凡三心二意的人,有些留在了部族旧地,有些则是被他格杀,如今栖息在云州以北的这万余人,都是他的亲信。而他既然做出了如此态势,又知道大唐对于识时务的外藩素来优厚,所以只要云州战备充足,又给予他足够的待遇,他应该不会轻易变节。”

“那就好。”裴宽来之前是对中书令萧嵩立过军令状的,这会儿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当杜士仪提出,直接往度稽部一行,去见吉哈默的时候,已经成功进入了大唐高官序列的他沉吟了好一阵子,最终点了点头。

这次他奉命在河东道招募勇士,但说到头,现在大唐的军功犒赏并不能打动人心,而倘若能够说动奚人自己出兵,到时候的成算就要大很多!

在魏长城以北放牧,在魏长城以南暂居,这种待遇吉哈默还算满意,而当杜士仪带着朝廷特使中书舍人裴宽前来拜访的时候,他就更加高兴了。这次他当机立断选择了走为上策,避开了气势汹汹的可突于锋芒,而且还壮士断腕舍弃了那些不同政见者,反而让度稽部上下如同铁板一块,既保全了实力,又消弭了危机。所以,当裴宽一提出朝廷不日要出兵讨伐时,他二话不说就拍了胸脯。

“如果大唐皇帝陛下要征讨可突于那个契丹逆贼,度稽部上下愿意为陛下效劳!我愿意亲自领兵,带着我帐下的每一个勇士充当先锋!”他信誓旦旦地说到这里,看了杜士仪一眼,又加上了一句话,“云州杜长史对度稽部一贯很优厚,这次更慷慨地同意了我避难的请求,我愿意在杜长史麾下作战。”

这家伙真是又狡猾又会说话!这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他杜士仪不在出战的将领之中,他就不肯出兵去给别人当炮灰?

杜士仪哑然失笑,但对吉哈默这种使心眼的狡黠,他并不反感,因笑道:“裴中书既是招募勇士,算上他们就行了。”

有了杜士仪的这句话,裴宽自然大为高兴。等他马不停蹄在蔚州、朔州、代州转了一圈,基本上招募到了到时候用兵契丹所需要的兵马之后回到太原,便等到了朝中已经任命了领军主将的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挂名河北道行军元帅的竟然是忠王李浚,而重新就任御史大夫的李朝隐,以及接替了桓臣范担任京兆尹的裴炎之侄裴伷先,则是作为副手,诏书上整整罗列了十八人作为行军总管,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也赫然在其中。可还不等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河北道这四道招募的兵马完全整顿完毕,直接率军攻打平卢的可突于却在平卢先锋使乌承毗手上吃了个大败仗。

一时间,即便李隆基让皇子挂帅,原本就是别有用心,武惠妃却不想让别人坐地捞声望,少不得暗示李林甫,在朝中鼓吹契丹作乱不以为惧,年年用兵军马疲敝,百姓不堪重负等等,再加上如宋璟等不少高官名臣纷纷奏称这些年连续用兵,国库开支巨大,李隆基顿时犹豫了起来。然而,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在于户部尚书裴耀卿无可奈何的上奏。

因为宇文融的罢相贬斥,再加上度支奏抄时交接混乱,整个户部丢失的文档不计其数,吐蕃前几年又是连番用兵,而国库几乎就要见底了,万万担负不起又一场大战!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尽管李隆基这些年渐渐看重边功,对于可突于竟敢捋自己这大唐天子的虎须简直火冒三丈,但国用不足却是事实。因此,哪怕忠王李浚这个挂名元帅已经在光顺门和百官见过了,从将到兵已经都选完了,但他最终还是以平卢军马破了契丹为由,下令兵马缓行。可是,被国库给拖累了的这一次用兵,他却难免耿耿于怀,思来想去便在此后召见宰相时抱怨了起来。

“之前宇文融主持救灾以及河道事宜,多少刺史面对困局不思进取,只知道等着朝廷拨款拿主意,实在是让朕失望得很!”

裴光庭和萧嵩对于李隆基突然又提到宇文融这个名字,本来同时心中咯噔一下,谁知道天子倏然间话锋一转:“看看云州长史杜君礼,一座废置四十余年的废城,朕前头拨给了固安公主一千匹帛,而后又拨给了他一千匹帛,就靠着这么一丁点财帛,他硬生生将一座废城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坚城,而且又平地打造了怀仁县,如今甚至更收纳了奚族度稽部,着实不负朕的宣抚使之名!倘若人人都如同他这般善经营,大唐无饥馁矣!”

幸好幸好,说的是杜士仪,不是说宇文融!

裴光庭舒了一口大气。而萧嵩因为心腹中书舍人裴宽回来对杜士仪好一通盛赞,他爱屋及乌,再加上天子已经摆明了态度,他便笑着说道:“不错,此次若不是云州杜长史收纳了奚族度稽部,而幽州赵长史又安抚了奥失部和元俟折部,可突于恐将为大患!杜长史经营云州今已两载有余,如今云州粮食几乎已经自给,而且采石炭供给幽州,输南粮供给太原府以南以北各州县,并转运关内道,着实是功劳苦劳不小。”

尽管如今不用和萧嵩挤在一个中书省里,但裴光庭看不惯萧嵩出身文臣却无甚才学,与其多有纷争,可此刻为了反对而反对,未免违逆了天子的心意。于是,他想到云州如今几乎是杜士仪的天下,自己选派的云中县令以及县丞等等属官起行在即,便笑眯眯地说道:“以杜君礼才俊,云州一隅之地恐不能展才。臣因陛下信赖,掌门下省事务,给事中一职至关重要,如今只得一薛侃,另外尚有缺虚位以待,臣以为杜君礼正合适。”

当初宇文融许给杜士仪的便是给事中,如今裴光庭又是直接拿出给事中一职,不明所以的萧嵩登时愣住了。见两位宰相彼此互相打量,李隆基心中透亮如同明镜,却是久久没有说话。

他当年先后用姚崇宋璟张嘉贞张说,和他们搭班子的都是甘于做陪衬的人,可自从李元纮和杜暹开始,他就有意让两个宰相互相制衡了。如今国事已经平顺,和当年一个宰相一言九鼎另一个宰相拾遗补缺,如此能够尽快推行各种政令相比,现在这种格局自有合时宜的地方。

“杜君礼在中枢,不过是一词采华茂的才子而已,然放在地方,却更能大放异彩。”

李隆基一句话结束了两个宰相的争论,随即沉声说道:“朕有意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改为河东节度使,兼北都留守,河东道支度营田使。太原尹李暠老成持重,河东节度自是非他莫属。这样吧,以杜君礼为代州长史,判都督事,兼河东节度副使,大同军使,督朔州、蔚州、代州、云州、忻州、岚州。至于云州长史……”

仔细斟酌了又斟酌,想到如今的云州依然百废待兴,更何况一应政令需要延续­性­,如今的云州不但能自给自足,更能给河东诸州带来效益,李隆基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便由云州司马王子羽接任,宣抚副使苗含液任云州司马。燕公说之和杜君礼都看好的人,绝非单纯的好酒之辈。”

☆、625.第625章为副节度贺!

原本一场轰轰烈烈的对契丹战事,还没开始就突然落幕了,不但朝中反响不小,传到云州时也使得上下一片哗然。云中守捉的兵马也就罢了,从罗盈到侯希逸到南霁云,尽管都惋惜立不得战功,但真要说多耿耿于怀却也未必。然而,对于本来打算大唐兴兵,自己可以趁机收复失地的吉哈默来说,这个结局就大大出乎意料了。云州虽好,杜士仪待他们也和善优厚,可终究及不上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而且,大唐突然变卦的态度,也让他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因此,时值七月,他召集部族勇士比武,却盛情邀请了杜士仪和固安公主一道前来观摩。当杜士仪一行人到来的时候,他亲自上前相迎,目光在固安公主的脸上一扫,发现这位昔日的奚族王妃如今依旧娇艳如花,而且气­色­好得不可思议,他想起某些传言,眼神不禁闪烁了起来。

难道固安公主真的和杜士仪有什么瓜葛?

“杜长史,今日赛马,相扑,­射­猎,不知道杜长史可有兴趣一试身手否?”

度稽部的动向,杜士仪又哪里会不关注。他将其安置在魏长城以南的云州境内,确实是冒着风险的,但就和当初铁勒内附一样,这种政治姿态在现如今契丹可突于裹挟奚族,以投奔突厥作为借口和大唐撕破了脸的时候,是绝对必要的。因此,面对吉哈默带着几分挑衅的邀约,他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这两手就不拿出来献丑了,再者,贵主身在此地,俟斤不觉得邀错了人?”

固安公主当初那横空一箭,曾经让奚族三部为之大震,如今见这位已经和奚族脱离了关系的大唐贵主满脸的跃跃欲试,吉哈默­干­笑一声正要岔开这话题,却只听杜士仪背后一个少年高声说道:“杜长史和贵主千金之躯,不宜涉险,我愿意下场一试弓马!”

正主儿没能激得下场,却突然杀出来了这么一个少年,吉哈默脸上凶光一闪,紧跟着便认出,那是从前自己住在云州商馆,曾经率兵护卫的一个小军官。他自以为受到了轻视,正要发话,却见杜士仪回头对那少年笑道:“霁云稍安勿躁,且先看看奚族勇士各逞本领!”

说到这里,杜士仪又笑眯眯地看着吉哈默道:“俟斤应该见过霁云吧?他便是当初绝地反击,一枪刺死郁罗­干­的功臣!”

就是这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小儿杀了处和部赫赫有名的勇将郁罗­干­?

吉哈默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再不敢有半点小觑,打了个哈哈吹捧了南霁云几句后,便带着众人入席。等到赛马开始的时候,他有意让人派出了马术最­精­的骑手,最骁勇壮健的坐骑,当二十多人如同利箭一般驰出的时候,主位上的他猛然间站起身来,挥舞着手臂为这些健儿欢呼呐喊,眼见得那些为了争胜而各逞手段,让对手人仰马翻的情景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时,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杜长史,我们奚族的勇士,全都是在不计其数的争斗中历练出来的!说一句不好听的,就是你们云州军,倘若没有之前那两场大战,也不过是好看的花架子而已!我们的勇士从出生到成年,经历的大小战斗就如同吃饭一般,所以哪怕赛马,他们也会使尽浑身解数!这一次,他们还以为立时三刻就能够杀回故地,没想到大唐竟然突然不打了,我度稽部上上下下好不失望!”

戏­肉­来了!

杜士仪早就料到朝中发生的变化会影响到吉哈默的情绪,乃至于度稽部上下的情绪,因此,他当即微微笑道:“之前可突于败在我大唐平卢节度使麾下区区一个先锋使手中的事情,俟斤应该听说了吧?”

“这个……听是听说了……”

还不等吉哈默要就此引申开去,杜士仪便嗤笑道:“原本以为这可突于那般叫嚣,真有什么兵强马壮的实力,朝中上下自然重视,因而动员四道兵马,出动十八位总管,谁知道他竟然这么不经打,陛下一怒之下,哪里还肯为此动用大军?这就和你们奚人围猎,倘若是一头熊,当然要出动顶尖的勇士,倘若只是一只羊,一个箭术尚可的小儿一箭便可奏效,就如同中原古话所说,杀­鸡­焉用牛刀?朝廷大军不动,但并不代表,就真的对可突于坐视不理。”

听到杜士仪的比方,再结合之前那一场接触战的消息,吉哈默歪着头想了又想,最终算是接受了这样一个解释,但还是追问道:“那幽州兵马会出击?”

这时候,固安公主方才笑吟吟地说道:“妫州清夷军已经出击了,不日就有战报。”

“那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吉哈默就怕大唐真的偃旗息鼓,此刻喜笑颜开,也就不再是之前那副语带双关的样子了。当最后围猎比拼的时候,杜士仪身侧的南霁云再次请缨,而杜士仪也果真首肯将人派了上去的时候,他见这一员小将左冲右突,最终那只当成靶子赶进猎场的黄羊险些被其收入囊中,还是自己的儿郎用了人海战术这才没有丢脸,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不禁哈哈大笑道:“都说英雄出少年,果然如此!”

比武大会之后便是一场盛宴,杜士仪和固安公主在吉哈默的殷勤挽留下,少不得双双出席。酒过三巡,微醺的杜士仪冷不丁瞧见本该留在云州的刘墨疾步朝自己冲了过来,他登时有些意外,等到其来到自己身边,附耳说道了几句之后,他登时满脸笑意,倏然举杯满饮。

眼尖的吉哈默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借着酒意,他故意大声问道:“杜长史得到了什么消息,可愿意与我等分享?”

见下头度稽部的族老和贵族们全都一时安静了下来,而篝火旁的舞蹈也一时告一段落,人人都看着自己,杜士仪便索­性­站起身来,因笑道:“是刚刚送到云州的消息,承蒙陛下信赖,我要升官了。”

听到升官两个字,自吉哈默以下,众人表情各有不同。吉哈默几乎下意识地放下酒杯,讶异地问道:“莫非杜长史这就要离开云州了?”

他们安置在云州也好,和云州的种种互市交易也好,都是杜士仪一手促成的。倘若杜士仪调任离开,那新任的云州长官会如何对待他们?

杜士仪长笑一声,继而高声说道:“我不日就要转任代州长史,领河东节度副使,督朔州、蔚州、代州、云州、忻州、岚州,兼支度营田使,大同军使。虽说不在云州,可从前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依旧是一言九鼎!”

河东节度副使!

一时间,除了篝火燃烧的哔哔啵啵声,再无半点声息。就连固安公主,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得没有反应过来。但她终究见惯了风雨,须臾便抚掌大笑道:“今日这大好日子传来了杜长史升官的讯息,吉哈默俟斤,还不置酒为杜长史贺?”

这当口,吉哈默也终于醒悟了过来。他只听说过朔方节度使、河西陇右节度使、范阳节度使、平卢节度使,尽管杜士仪如今只是河东节度副使,但一时以节度副使辖制四州,意义实在是太非同小可了。这不但意味着他们度稽部不必担心境况,而且也意味着杜士仪能够号令四州军马,而他们一旦有所异动,这之前对大唐的恭顺而换来的种种优厚待遇,定然会终止不说,到头来还会两头落不到好!

“贵主说的是!”吉哈默用力将巴掌往扶手上一拍,继而高声叫道,“来人,上好酒,为杜长史……不,为副节度贺!”

杜士仪在度稽部被灌了一肚子酒,甚至还被吉哈默硬是挽留宿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清早方才和固安公主一同回归。昨天刘墨送来的好消息,显然已经在云州都督府上下传了开来,从他迈进大门起,恭贺声就没有断过。等到他进入了议事厅,召集了文武所有属官的时候,他用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神采飞扬的脸,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一回来就已经听了不计其数的贺喜,眼下就免了吧!”

“哪里能免,自当为副节度贺!我还以为这场仗打不起来就一点好处都没了,没想到长史苦心经营云州两年,陛下终于知道长史之能了!”

说这话的正是刑曹参军王芳烈。他当初一度对杜士仪轻蔑不屑甚至恨之入骨,如今却是最服气的一个。大嗓门的他起身肃然行礼后,便郑重其事地说道:“杜长史只管放心去代州上任,云州有我等在,定然不会有失!”

“这话竟然被王刑曹给抢去了!”郭荃哑然失笑,跟着起身,“有我等在,云州政令就绝不会朝令夕改!”

眼见王泠然起身,崔颢有些窘然地起身,张再水宋乃望等参军也都站起身,武将如罗盈侯希逸南霁云虎牙等等也纷纷跟着应诺,就连苗含液亦是神采飞扬,王翰这才有些没好气地跟着站起身说道:“什么朝令夕改,以为我是摆设,容得别人指手画脚?再说,杜长史身为节度副使,督六州,云州原本就在辖下,别说云州都督未设,就是真的有人来了,也不能随意更改云州政令,更何况别人?”

☆、626.第626章代州履新

“朔风吹叶雁门秋,万里烟尘昏戍楼。征马长思青海北,胡笳夜听陇山头。”

秋风乍起,代州南城门前的守卒们已经换上了夹衣夹袄。除了往年的皮袍之外,这两年从江南运上来的木棉用得越来越广,里头再衬上贴身的羊皮小袄,纵使天寒地冻也不用像往日那样缩手缩脚。如今天气好,原本那场兴许要动用数万甚至十几万兵马的大战也一时没动静了,尽管代州军马今日正在城外平地上­操­练,但守卒们却都更乐意边晒太阳边检查进出。

因此,当看到那一行大约十几人的旅者过关时,当中那个骑马的年轻人站在南边的迎薰门前,仿佛是诗兴大发口占一首时,一个通诗文的老卒眼睛不禁一亮。

“这位郎君好诗才!”他笑容可掬地竖起了大拇指之后,“郎君可是第一次来雁门?咱们雁门可是秦汉古城,有的是好去处可供凭吊。”

“多谢老丈提醒了!”马上的杜士仪拱了拱手,随即笑问道,“未知西北面的雁门关如何?”

“那关城乃是我朝建国之初设的,不是什么古迹。”老卒见惯了文人墨客,而且大约也有些墨水,说话竟有些文绉绉的,“那山上的关城,东西山岩峭拔,中间只得一条路,盘旋崎岖,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堪称绝顶之关,本来应该叫做西陉关,但咱们雁门实在是太有名了,故而上上下下都喜欢称一声雁门关,叫来叫去,其实,东面还有一座东陉关呢,咱们代州是一州双关!”

“原来如此。”

杜士仪欣然一点头,谁知道那老卒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时竟滔滔不绝了起来:“想当初云州被破,蔚州也一度侨治忻州的时候,咱们代州的位置可是相当要紧。等到后来蔚州州治灵丘又迁了回去,前头甚至还多设了一个安边县,代州的北面西面这才清净了。不过,也多亏云州复置,云州杜长史着实好本领,竟是把一座废城经营得有声有­色­,这才连带朔州都安定了不少。听说杜长史就要到咱们代州来上任了,咱们也能瞻仰瞻仰他老人家三头及第,十年七任的风采!”

此话一出,其他守卒不禁齐齐大笑了起来,一个白净脸的便大声嚷嚷道:“冯老生,知道你读过几天书,最仰慕读书人,杜长史要是上任了,我们一定联名举荐你去跟着奔走!叶使君这还没有离任呢,小心听到你这闲话给你好看!”

“呸,我这不是好奇吗?我在代州看了这么多年城门,就没见过不到三十的使君!”被叫做冯老生的老卒回头去笑骂了一句,等到杜士仪的一个从者拿了过所上前,因为认字而素来专管查验过所和公验的他低头一瞧,脸­色­才一下子僵硬了起来。他不安地抬起头看了看正仰头眺望城墙以及上头箭楼的杜士仪,估摸了一下那年纪,又悄悄数了数约摸十几二十人的随从,以及那辆低调毫不奢华的马车,最终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

“敢问郎君就是……就是新任杜使君?”

此话一出,刚刚那白净脸的守卒登时又笑道:“冯老生,你真是想杜长史想得失心疯了?这也能胡乱认?”

然而,他却没等到冯老生的反嘲。因为那个勒马四望仿佛在看风景的年轻人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道了不错二字。一刹那间,他张了张嘴瞠目结舌,四周其他守卒渐次醒悟了过来,一时都几乎失声,这种无声的静默仿佛潮水一般卷过了正在等着出入城的众多民众,所有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打量着这看似寻常旅者的一行人,甚至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耳畔唯有呼呼风声。

当代州都督府上下得知杜士仪进城的消息,一路奔相走告,最终即将离任的代州长史叶惠全得知此事的时候,杜士仪已经来到了这座都督府门前。

尽管云州曾经是北魏都城,但代州雁门这座雄城崛起于战国七雄的赵,历经秦汉一直都是北地要郡,到了隋唐,地理位置就更加要紧。武德年间的代州总管府就在这里,一直沿用到如今的代州都督府。

一身白衫的他丢下缰绳一跃下马,见门内好一阵兵荒马乱,他哪里不知道自己的悄然莅临引起了不小的混乱,便索­性­径直进门。

在云州复置之前,代州督代、忻、蔚、朔、岚五州,原本云州设立之后,就该加一个云州的,但天子复云州为下都督府,一时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在云州说一不二,和代州瓜葛全无,代州长史叶惠全也没什么好想的。可如今他一任期满,正好调任给杜士仪腾位子,而且杜士仪一上任除却督六州之外,而且还挂节度副使之衔,这怎能不让他眼热?当叶惠全在代州都督府那座庄严的大堂前,第一次见到其人的时候,心里终于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嫉妒。

这真是……太年轻了!

不但年近五旬的叶惠全,从代州司马到录事参军诸曹参军再到底下的录事和参军事,每一个人在面对这么一位走马上任的顶头大上司时,第一反应都是差不多的。尽管也有寒门子弟在心里嘀咕到底是名门著姓,但其中出身中眷裴博陵崔的两位参军却不会一味这么想。天底下的名门世家子弟少说也有万儿八千,可有几个人能够年不满三十而跃升至如此高位?不说别的,就是宰相子也不过空有秩位,毫无实权!

“叶长史,本该是明日到代州,可我在路上走得比预计快了些,所以提早了一日,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我也盼着杜长史早日前来上任。”叶惠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想着最初得知可以调入京城任祠部郎中,还有些小小的欣喜,可等到知道接替自己的是杜士仪,而且人家还挂着节度副使之衔,他的喜悦早就已经一扫而空了。他勉力打起­精­神陪着杜士仪一路入内,办好了一应交接,又引属官一一拜见了杜士仪,他便强笑道,“晚上本有诸官为我办的践行宴,现如今杜长史既然到了,自然应该接风先行………”

“不不不,叶长史在代州一任将近三年,如今回京大用,自该让众官以及州中士绅为你好好践行。至于我,这一路疾赶,晚上接风怕是有心无力了,便改在明日吧。而且,此次调任匆忙,我也没带多少人,到旅舍住一晚上就行了。”

叶惠全身为代州长史,一任又将近三年,妻儿老小再加上仆从,代州都督府的官廨几乎都塞得满满当当。如今即便行李车马都已经预备停当,可真的晚上要搬出去腾地方却也难免人仰马翻,因而,杜士仪既是表示不急着搬进来,践行宴上也不会出面,他就能在离任之前最后以本州最高长官的身份出场。因此,哪怕心里再有羡慕嫉妒恨,他仍然松了一口气。

只是,杜士仪即便没有搬进来,但代州都督府易主的消息仍然传遍了整个雁门。

包下了距离代州都督府不远的整座旅舍,一路旅途劳顿的王容少许收拾了一下,便关切地将儿子抱在怀中。按照固安公主的建议,她和杜士仪的儿子杜广元还不如先留在云州,等代州诸事已定之后再带过来,可杜士仪此次前来代州竟几乎是单身上任,其他人都不得不留在云州,就连陈宝儿这个弟子亦然。

陈宝儿倒是想作为判官跟来的,可云州培英堂一时半会离不开他,王容和杜士仪商量之后,便一力建议其先缓行。如此一来,倘若她和儿子再不跟来,杜士仪就真的是孤立无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终于回来了!”随着一声推门,杜士仪如释重负地跨过门槛进门,见王容手中抱着的儿子咿咿呀呀朝他伸手抓呀抓呀,他登时笑容满面地上前将其接了过来,随即猛然捧得老高。果然,孩子立时咯吱咯吱笑个不停,逗得他心花怒放,等到王容几次三番地催,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儿子还给了妻子。

“这小家伙,还要多久才能说话!”

“哪有那么快!”王容对丈夫的心急着实是又好气又好笑,可见怀中的孩子很不老实,又伸手去抓杜士仪的袖子,而丈夫显然很高兴,还把袖子凑过去让其抓,她只能装成没看见,“可见到你今后的属官了?第一印象如何?”

“又不是伯乐辨识千里马,第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今天不过是瞧了个年纪。乍一看去,三十以下的约摸只有两三个,其他的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高于四十的仿佛也有几个。足可见,我这个代州长史,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压力。今夜是他们给叶长史办的践行宴,我就不去讨人嫌了,免得人人都来奉承我却遗忘了正主儿。不过,这一次还真的让我想到了当年初到成都时的感觉。一晃,已经六年了。”

是啊,六年了,六年前杜士仪悄悄带着自己前去成都,那种离开京城的舒畅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一晃,不但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杜士仪已经真正节制一方了!

王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即轻声问道:“这次杜郎又预备如何施政代州?”

杜士仪笑着耸了耸肩道:“代州人口九万余,岚州和忻州人口都在七万将近八万,朔州两万,蔚州近两万,云州如今还要加上度稽部,方才堪堪两万。即便我在云州令行禁止,刚到代州,督六州之地,却是不能­操­之过急的。这时分,代州所贡诸生,应该还不曾行过饮酒礼起行,先待我见过这些本州才俊再作计较。”

☆、627.第627章六州之主,风仪无双

乡饮酒始于周礼,自汉到隋唐以来,各朝一直都在竭力推行这一典礼,从而实现礼仪教化的目的,大唐亦然。尤其是睿宗即位,为了凸显自己的正统,更是以各州久废乡饮酒礼为由,下令诸州每年必须行乡饮酒礼,从而达到尊老尚齿,弘德倡教,明长幼尊卑之序。李隆基这个儿子比父亲更注重这些,开元之初还颁布了那一卷礼文,让各州长官在每年腊月召集州中士绅耆老行乡饮酒礼。

不过,如今地方官每年行一次必不可少的,却是在送朝贡方物以及送各州解送士子上京之前。

在杜士仪上任之前,代州的州试就早已遴选出了今年诸科解送的士子。尽管河东素来乃是名士辈出,世家望族扎根的地方,但多在太原以及太原以南,而太原以北各州由于是突厥袭扰的重灾区,所以尚武之风更胜过尚文。当杜士仪这一天作为新任代州长史,主持乡饮酒礼的时候,面前那二三十个即将远赴长安参加岁举的士子,人人佩剑,­精­悍之气溢于言表。乐起之时,面对朝廷颁布的礼乐和诸多仪制,大多数人亦步亦趋随同拜舞,甚至有人面上露出不以为然。

虽说杜士仪自己也对这些礼乐兴趣缺缺,但身为代州长史,又有众多本州耆老出席,按照规矩还有专门执掌觯案的人负责纠劾礼仪,他自然无意和这种条条框框过不去。照章办事的他甚至还在此前一天特意去视察了演奏礼乐的班子,凭着自己对音律的擅长,纠正了乐师乐谱上的好几个疏失,引来被邀来参加的几位致仕宾客交口称赞。故而此时此刻他作为主人,纵使再熟悉礼仪的耆老名流,从他的言行举止当中都挑不出丝毫的毛病来。

等到这漫长的典礼结束,杜士仪在都督府大堂设宴相邀贡士们时,分了几等受邀的宾客们全都在悄悄交头接耳。

“还以为杜使君年轻,言行举止或许会有疏失,可今日这乡饮酒礼简直完美无缺,倒是咱们这些儿郎还是礼仪差些!”

“那是自然。京兆杜氏,关中著姓,哪里是咱们雁代儿郎能比的?唉,这么多年了,别说进士,代州所贡明经能够取中的也是凤毛麟角,人才凋零啊!”

“让咱们这些儿郎弓马舞剑,那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可泼墨挥毫,阐释经史,吟诗作赋,这就实在难以比得别人名士风流了!”

今年所贡士子,多数人的亲长都在今日受邀出席乡饮酒礼的宾客之中,因此长辈们的这些议论,他们自然都听在耳中。有的只是心里不忿,有的却年轻气盛露在脸上,尤其是行礼时还因为举止失仪而被扬觯官罚过酒的两个人,更是死板着一张脸大为不服。须臾,大堂上传来一声杜使君到,众多眼睛都往大堂的入口望去。然而,和他们想象中那一身绯袍不同,杜士仪竟是不但身着一件代州极其流行的窄袖右衽袍,腰间赫然悬着一柄长剑。

惊愕归惊愕,但众人还是齐齐行礼道:“拜见使君。”

杜士仪欣然落座,举手示意其他人都坐下,他这才含笑说道:“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于是设北地诸郡,雁门便在其中,一时武风极盛,直至如今。我上任不过数日,见都督府内外几乎人人佩剑,个个擅长弓马,足可见尚武­精­悍之风!我先督云州,深知太原以北各州县常有战事,故而民风彪悍豪爽,此古风也,令人心折!”

要说文,杜士仪当年三头及第,文采风流名声远扬,这些年虽不再致力于文事,可之前仍然和云州诸官一道,有《云州集》问世。所以,杜士仪表现出了对代州武风的赞许,一众代州耆老都觉得与有荣焉,就连有些绷着脸的士子们也都觉得意外。

“而我受命以节度副使判都督事,初至代州便行乡饮酒礼,也是一大幸事!武风和文风,本是一致的。我前几日粗粗看过此次州试的文章,试诗因题材所限,难能出佳作,然试赋却大可不拘一格!须知燕赵多豪杰,与其东施效颦,却难得神髓,何不如慷慨激昂,彰显雁代风骨?”

说到这里,杜士仪一摆手吩咐上酒,旋即笑着解剑给了身边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的一位年轻女子道:“今日正好公孙大家弟子岳大家到了代州,我前时偶得一古谱《将军令》,便以此曲请岳大家舞剑一曲,为诸位贡士一壮行­色­!”

岳五娘这些年行走天下,时常露出公孙大娘弟子之名,再加上她在前往云州时故意宣扬形­色­,自是人尽皆知她在云州。此时此刻,当众人听得杜士仪之言时,几乎人人都往那张艳光慑人的脸上端详打量,眼见其持剑微微一笑便跃落场中,而杜士仪则是从另一个侍者手中接过了一把琵琶,场间登时一片寂静。随着一声宛若长鸣的音响作为开端,生于雁门,长于代州,从小见惯了军阵­操­练的代州贡士们一时都仿佛看到了大军集结时的情形。

招军长鸣后便是大锣大鼓,尽管单单琵琶来演绎稍显单薄,但配以用剑器寒光,众人只觉锋锐之气扑面而来,一时也不知道是哪个士子对音律极有自信,竟是随着节拍以箸击碗,一时相得益彰,引来邻座人啧啧称奇。

相比那些庙堂礼乐用的都是雅器雅乐,琵琶本就是俗乐,剑舞在宫廷乐舞之中也不算正舞,可在代州这种更推崇武风,更鼓励侠气的地方,这样的搭配显然更符合本地人的习气和胃口。更何况,公孙大娘在整个北方的名气大得无以复加,自从她被召入梨园之后,百姓们再也没法一睹佳人英姿,如今再见其嫡传弟子一展身手,当一曲乐声以最后宛若誓师一般的豪迈壮阔作结,而剑舞寒光亦是一时收起时,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久久的沉浸之后发出了如雷喝彩声。

“诸位千里赴长安参加岁举,便如同誓师出征一般,今日我再敬你们一杯,惟愿各位百战得胜归!”

面对这样的勉励,几乎每一个人都激动难当。在杜士仪一饮而尽之后,一个个士子纷纷满饮,也不知道是谁发了意气狠狠将铜质酒碗砸在地上,一时效仿者一片,竟是一片咣当咣当的声音。

就当几个稳重的耆老面­色­微变,担心杜士仪因此见罪他们失仪的时候,杜士仪便哈哈大笑道:“古来誓师出征时,常有将卒以此明心志,想不到今日又见此举!吾之好友校书郎王少伯曾经有一首新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便以此诗,与各位共勉!”

“多谢使君!”

在乱糟糟的声音中,杜士仪轻轻击掌,下头侍者井然有序地送了各­色­菜肴上来。然而,在前头这一番出人意料之后,即便菜肴再丰富­精­美,众人大多志不在此,反而喝酒如同喝水似的人不在少数。借着酒醉,六十开外,在司门郎中之职上致仕的今日大宾温正义,却是摇摇晃晃过来敬酒。此刻堂上有官妓献乐,琴瑟之声盖去了说话,这也使得他在直面杜士仪的同时,就将那眯缝起来仿佛醉意醺然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了清明的眼神。

“使君初至代州,弘古风,颂武风,想来知道此任不同前任。敢问使君,知代州三虎否?”

因为代州长史一职来得太快太突然,杜士仪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好全盘准备,只是先把云州政务向王翰和其他人交割了一个清楚,这就匆匆前来代州上任了。此刻,既然有人前来搭讪,无论是故意说一半留一半卖关子也好,还是要故意诱导也好,他都没有理由把人拒之门外。当下,他便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使君此前曾经任过成都令,当知道,成都无世家。”见杜士仪颔首点头,温正义便嘿然笑道,“代州同样无世家。但是,河东不比蜀中,天下世家林立,无过于河东!太原王氏、闻喜裴氏、潞州上党苗氏,除却这些之外,林林总总的大小世家不下一二十。而在代州,各家都有分支。代州如今九万余口,然则即便是在宇文融检括逃户的时候,各家依旧隐匿有逃户,人口绝不下于一两万,如今就更多了!这些世家在本州的主事者或欺男霸女,或横行不法,或勾连官府,或盗卖官粮,此一虎也!”

温正义见杜士仪仿佛漫不经心,心中有些焦躁。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声说道:“其二,军员不足。代州军足额四千人,然则如今包括东西关城之中驻守的,加在一起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千余,因为如今军功不值钱,勋官难以出仕,更何况代州久未有战事,长官待士卒如仆隶,百姓无人肯为军,马匹亦是不敷使用。而每逢朝廷派出御史巡查的时候,便往往拉壮丁滥竽充数。此二虎也。”

说到这里,他见杜士仪­干­脆闭上了眼睛,以为杜士仪的意思是眼不见心不烦,长叹一声正要转身离去时,耳畔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温老何必话只说一半?你说代州三虎,这第三虎却还没说呢。”

温正义陡然停下了脚步,可此刻乐声竟是缓缓止歇了下来,他面­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终哈哈大笑道:“使君初来代州,我忝为地主,愿自荐陪同前往雁门东西两关一游,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628.第628章巡行雁门,代州三虎

雁门两关,西有西陉关,而在代州雁门县东边不到二十里处,则是东陉关。杜士仪犹记得自己当年上雁门关旅游时,那座位于长城之中的宏伟关城,尽管那在后世享有雁门关之名,但在如今这个时代,所谓雁门关,应该是东西两座关城并举,东陉关的重要­性­还要低一些。西面的西陉关因为是代州门户,所以外间一说雁门关,往往以其为主关城。

此地孤悬于勾注山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在当年突厥屡屡犯边的那些年,却以地理优势护得代州一地的子民平安。

这一天跟着杜士仪到西陉关巡查的,除了自告奋勇的温正义,还有之前杜士仪进城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冯老生,此外就是之前神出鬼没突然跑到代州来的岳五娘了。只是后者做男装打扮,上了关城便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杜士仪也懒得管她。此时此刻,他一面走一面看,但见放眼看去的兵卒尽皆雄壮­精­悍,但衣衫甲胄却显得陈旧不堪,他就回过头来看了温正义一眼,后者微微一笑,不发一言。而冯老生在面对他的目光时,就没那么镇定了。

“使君有何吩咐?”

从城门的守卒被调到都督府任门卒,看似都是一样的,但因为冯老生当初在城门和杜士仪的那番邂逅,下头人多有起哄,他自己也有些不切实际的盼望,可十几天下来几乎连杜士仪的面都见不着,他就渐渐心情低落了下来,暗想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面之缘便能一步登天,可谁曾想今天便被杜士仪点名跟随。他小心翼翼地等着杜士仪的吩咐,果然,下一刻,杜士仪就开了口。

“西陉关按制应该驻守有五百人,而且山高路险,军粮囤积不便,你跟着段将军去库房清点,把数字算来报我。”

所谓的段将军,便是镇守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尽管只是一个率领五百兵马的旅帅,但刚刚从迎接到谈吐,此人一直冷淡而又不卑不亢,因而听到这话,冯老生误以为杜士仪是要借清点粮库结余而算计其不敬之罪,故而犹豫片刻就立时答应一声去了。

而等到这两人离去,杜士仪用手势吩咐从者散开,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温正义道:“温老那一日没说完的话,现在是否可以说了?”

能够以区区一个代州寒素子弟,一步一个脚印从明经出仕,仕宦到六部郎官致仕,对于代州本土出身的官员来说,温正义已经算是一个异数了。面对年不到而立便已经大受任用的杜士仪,一把年纪的他长叹一声,这才低声说道:“第三虎,便是我说过的,代北无土生土长的世家。”

此话一出,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却没有追问。他很清楚,温正义既然挑明了话题,那么,就不会再藏着掖着。果然,仿佛已经考虑了很久这件事,温正义真正开始说的时候,便是滔滔不绝,然则神情中却尽显苦涩。

“当年刘武周从朔州起兵,攻破雁门,始终稳稳占有晋北之地,而最盛的时候,甚至据有晋阳,使得朝野震动。晋阳以北的诸多州县,因为北邻突厥,名门世家的格言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因而鲜少将家族根基建立在这里,再加上刘武周不知道结好世族,一味掳劫,横征暴敛,因而朔州代州等各州曾经因其而风光无限的豪杰俊士,在刘武周兵败之后多数都没个好下场。从武德贞观一直到开元,代州也好,朔州也罢,总而言之,太原以北诸州县,文官出仕者极少。”

他言简意赅地叙述了隋灭唐兴之初的那段历史,继而揭破了这一点后,便无限怅惘地说道:“正如使君之前勉励众人,代北多豪杰,因而大唐建国之初,以军功入仕的豪俊之士确实很不少。可建国之初重武功,如今去开国日远,得勋柱国,却依旧难以使儿子入仕,更次一等的军功就不要说了。各地折冲府都堆满了等待兵部武选的卫官,但却少有能够释褐的。战事既少,一两代便彻底湮没寒微,自然也就少有如河陇幽燕一带那些世代武勋的武官世家。”

温正义注意到杜士仪一直很仔细地在倾听,心底不禁生出了希望:“然而,代州并非没有杰出的人才,也并非没有真正的锐士!我有一忘年交,隐居在夏屋山中,此人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所不通,然则始终避而不仕。不但是他,历年代州所贡诸生,被裴氏、王氏、苗氏以及诸多河东世族分支把持的名额占去了绝大多数,寒微之士罕有能够脱颖而出,我虽尽力举荐,然则却是杯水车薪。至于­精­通武艺军略的人才,别的不说,这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便是。”

仿佛是生怕杜士仪不相信,他便细细解说道:“当年开元之初大唐和奚王李大酺曾有过一战,幽州都督孙佺期败死,裴将军虽力战,却仅仅保住了部分军马。出身我代州雁门县的段广真时年十六岁,便在裴将军左右,而后又曾在营州安东都护府效力,谁知道又遇到契丹寇营州。一来二去,他虽屡立战功,但因为主将每每吃败仗,最后就被调回到了这代州来。他虽是本地人,可家里没什么人,­性­格又冷淡,最后便被派到了这西陉关。如今的西陉关紧邻朔州,通行不便,供给延迟不说,还常常克扣。除了主将,就连军卒往往也是犯事被罚至此戍守,实在是让人扼腕!”

夏屋之名,饱读诗书的杜士仪自然是知道的。当年赵襄子北登夏屋,请代王,而后赵襄子杀代王,代王夫人也就是赵襄子的姐姐在此自尽。夏屋山与雁门关所在的句注山,也就是雁门山相接,乃是代北地势极其险要之地。在这种山里隐居,可比在嵩山更加艰苦。只不过,温正义所言的溢美之词是否值得相信,他还得暂时打个问号。然而,温正义所说的代州本土文武尽皆很难出头的事实,以及西陉关守将段广真的事,却让他分外留心。

心里沉吟着,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笑道:“温老对我如此推心置腹,就不怕我转身将你的言语置之脑后,亦或是为了结好各家,将你反手卖了?”

杜士仪如此说,温正义反而放下了心底最大的包袱。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看着两侧巍峨的群山,低声说道:“生于雁门,长于雁门,我自从入仕之后已经竭尽全力,也不过以郎官终老,致仕之后眼看代州虽有才俊锐士,却不得其门,纵有振兴雁代之心,终无振兴雁代之力。原本我已经打算效仿使君恩师卢公,设馆堂教授弟子,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弟子跻身朝堂,却不想陛下竟然让使君督雁门。使君昔日在成都,成都本地豪族得以出蜀入江南;使君在云州,多为流民等乌合之众的云州,竟然设培英堂使孤儿能够安身立命;所以我想,使君倘若督雁门,必不会使雁代继续沉沦!”

说到这里,他弯腰深深一揖道:“温某垂垂老矣,但若使君真有雄心,温某愿效犬马之劳!”

杜士仪到任短短几天,甚至连一应属官的具体情形都来不及去摸,却让人去四处仔细打探了温正义的为人秉­性­。得知其仕宦二十年,政绩斐然,颇有清名,遗憾的是两个儿子尽皆资质驽钝,全都没有出仕,孙子如今却还年幼。从此人的一贯口碑来看,说这些极有可能是真心的。因此,他上前笑着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和颜悦­色­地说道:“温老言重了。你是前辈,今后我还多有借重之处。”

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总算没有白费,年纪一大把的温正义被那两只有力的手搀扶起来时,眼前只觉得一片光明。当杜士仪拉着他沿着关墙四处查看之际,他便趁此机会,说了不少代州地理民情,尤其是代州都督府的那几个属官,他都一一评点,尤其是出身闻喜裴氏和博陵崔氏的户曹参军裴海云,功曹参军崔护,他都着重加以说明。这时间须臾就过得飞快,杜士仪正仔细咀嚼着这些信息的时候,就只见冯老生已经一溜小跑回来了。

“使君,使君!”快步跑到杜士仪面前,冯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连珠炮似的说道,“西陉关的存粮已经不到十石,弓矢也多半不足,刀剑朽坏的也极多,就连战袍……”

不等他说完,杜士仪望见旅帅段广真正往这边而来,他便摆手阻止了冯老生,等到段广真近前来时,他便淡淡地说道:“段广真,你就任以来,代州都督府所拨粮秣军械的短少情况,你与我一一如实报来!”

杜士仪之前分明对自己不冷不热,此刻差遣冯老生跟着自己去清查粮库武库回来,转眼间竟然迸出了这样一句话,段广真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意外。他虽然不合群,但并不是傻子,那目光往温正义的脸上一扫,见这位在代州德高望重的老者对自己微微颔首,虽说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帮自己,但杜士仪既然愿意过问,被人排挤苛待,不得不在这西陉关凄冷度日的他便肃然行了一个军礼。

“西陉关驻军五百,本当每月拨给军粮三十石,然则多数时候不足十五石,我这里有详细的账册。至于弓矢,短少就更多了,­操­练时的损耗我都详细记录在册,可供使君详查。”

☆、629.第629章巧言令­色­,雷厉风行

成都县令,正六品上;云州为下都督府,长史官居从五品上;代州为中都督府,长史官居正五品上。

单单从这职官的官品差别上,仿佛杜士仪这先后三任外官,相差仅仅仿佛。然而,倘若算上他那正职以外的种种差遣,那就和别的普通外官大不相同了。在成都时,他判成都两税使,茶引使;在云州长史任上,他兼任云中守捉使,云州宣抚使;而现如今任代州长史,他身上兼的官衔就更多了,无论是河东节度副使,还是判都督事、支度营田使抑或大同军使,全都不是一个寻常五品外官能够得以企及的。

所以,和在云州时不同,如今的杜士仪,已经完全够格让人尊称一声杜使君了。

叶惠全离任,杜士仪新官到任并没有立刻拿人立威,仿佛一切都是因循守旧的一套,但并没有人敢就此小觑了这位顶头大上司。都督府内的诸曹直房内,连日以来一直都萦绕着一股难言的沉肃气氛,连带下头的参军事和录事也人人陪着小心。唯有素来不管事的代州司马司徒晓,整日里依旧如同旧日一般无所事事,常常流连酒肆之中买醉,至于官妓叫回官廨陪饮,更是司空见惯的事。

傍晚时分,同为名门子弟的裴海云和崔护在出了直房彼此打了个照面时,往日关系颇为冷淡的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崔护先露出了一个笑容,随即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杜使君突如其来督代州,想来裴兄家中的亲长,都是意外得很吧?”

博陵崔氏的发源在河北道,河东道本是王氏裴氏以及其他各世家的根本之地,崔氏的利益并不算多,因此,崔护此刻的话语之中,多有几分幸灾乐祸。面对这样的挑衅,裴海云眼中厉­色­一闪,继而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家中亲长都在长安,对于代州却也不甚关注。更何况,我这一任就要期满,何人为上司倒是无所谓的。崔贤弟刚刚就任代州不满一年,可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哼,你任满便要回朝等待集选,使君的考评可是至关紧要的!”

“那就要多谢裴相国的循资格之法了。多亏此法,那些庸才尚且可以高枕无忧,更何况我自忖在户曹参军任上一向兢兢业业?”

裴海云一提到裴光庭这位侍中,崔护登时哑然。相比博陵崔氏只在中宗年间出过两位宰相,裴氏却着实是人才济济,据说裴海云是裴光庭的从祖子,单凭这一点,只要裴光庭尚在,裴海云的下一任官定然会顺顺当当,不像自己还得小心翼翼看杜士仪的脸­色­。他是开元十一年进士及第,从七品上的代州功曹参军是他的第二任官,第一任则是登封县尉。相较寒素,他已经算仕途平顺,可若要和杜士仪比,那就着实让人只能叹气了。

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彼此缠枪夹­棒­讽刺的时候,外间一个差役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一见这两位参军在说话就嚷嚷了一声:“使君回来了!”

今天杜士仪带着温正义前去西陉关,众人留守各司其职,心里却本来就有诸多猜测。此刻闻听杜士仪归来,须臾人就全都聚齐了起来。尽管杜士仪到任之后就说过不喜排场,不用出入迎接,但不到大门,众人还是都到大堂前头的院子里迎了一迎。当他们发现,连日以来平素笑脸待人的杜士仪竟是罕有地脸­色­­阴­沉时,本就在不安地猜测,杜士仪什么时候会来一个下马威的他们,立时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虽说已经过了理事的时候,但诸位既然都在,我先回房换一身衣服,诸位留一留,大堂上说话吧!”

是大堂,而不是杜士仪私底下见人的书斋,此中意义自然让人更加提心吊胆。当杜士仪换了一身绯­色­官袍踏入大堂在主位上落座的时候,从上至下的属官无不被那鲜红的颜­色­给刺得心底好一阵激荡。大唐官袍并不以职官为准,而是往往和文散官挂钩,所以,哪怕当到了一州刺史,因为文散官的官阶还没有踏入五品这一门槛,往往也只是借绯,而不是真正的服绯。所以,整个代州,也只有长史是真正服绯的。

至于正三品的都督,大多数时候都空缺无人,因为那往往是服紫的真正高官了!

“想来各位都知道,今日,我巡查了西陉关,粮库和武库也一并巡查过了。”杜士仪用了开门见山的开场白,果然,在他的目光一扫之下,大多数人显得镇定自若,但也有人显然表现得十分紧张。他知道,镇定的人未必就是­干­­干­净净,而紧张的人也未必就有所牵连。

“西陉关粮库中存粮不足十石,据旅帅段广真说,最初调任西陉关,还曾经因为粮秣不足而专程到代州讨要,可一来二去全没个说法,只能带领士卒在山中狩猎补足。至于军械,更是弓弦易断,箭矢不足,刀剑也不知道是多年之前的东西了。我只问一句,西陉关的粮秣军械,谁人负责?”

既然都督府分诸曹参军,这种事是最好问责的,仓曹参军管的就有仓库,而兵曹参军管的就有兵甲和军防,所以,两个人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他们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可在年轻得几乎可以当他们儿子的杜士仪目光逼视下,两个人虽想极力表现出冷静,但还是略有差别。仓曹参军范若诚躬身禀报道:“使君,西陉关粮秣不足,我真的不知情,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手头有西陉关旅帅段广真的签押回执,每月粮秣都是准时送到的。”

然而,兵曹参军钱通却拱了拱手,面­色­惶恐地禀报道:“使君,军械不足的事确实有,不但西陉关,东陉关乃至于代州军中都有短缺。实在是因为太原军器监所给代州军器本就不足,并非我故意短少。而且西陉关久未有战事,又在崇山之中,演练颇少,故而……”

“既然北都军器监给军器短少,就该及早禀报呈文。可有呈文?可有签押?否则何来事到临头却以此推诿塞责!”

钱通这种听着仿佛合理的话,却根本瞒不过先为西南成都令,再到云州长史,前后地方官当了将近五年的杜士仪。因此,他一声厉叱之后,见对方登时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便转向了范若诚。果然,范若诚没想到钱通只说出了一句话就被驳得作声不得,额头上滚滚汗珠分明可见。

“范仓曹说的签押回执,呈来我看。”

听到杜士仪是要看回执,范若诚的脸­色­稍稍缓转了一些。他答应一声,立时便当着杜士仪的面唤来了一个吏员,吩咐其去调取西陉关每月粮秣的记录来。须臾,一卷记录被送了过来,可杜士仪拿到手中展开一瞧,嘴角就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容。他随手将这卷宗向范若诚丢了过去,冷笑一声道:“你自己看看,签押在哪里?”

范若诚闻言一怔,等到展开这一卷记录之后,他登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整个人呆在那儿动弹不得。镇守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无依无靠,是典型的孤家寡人,即便如此,为了生怕出纰漏,他还是强令送粮秣的人一定要段广真签字画押。段广真没有后台,申诉无门,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完全克扣­干­净,总能勉强让那些人混个半饱,所以,段广真当然不得不在回执上签押。可是,这些他曾经一一核对,然后令人存档的回执,签押的地方竟赫然空白一片!

就仿佛他刚刚在杜士仪面前的振振有词完全成了笑话!

见范若诚失魂落魄,杜士仪只瞥了一眼便再不去看他,当下在下头诸曹参军中一扫,目光最终落在了户曹参军裴海云的身上:“裴户曹,仓曹账目以及西陉关的一应粮秣往来账目,由你负责清查。”

尽管杜士仪新官上任迟来的第一把火不是烧在自己身上,但裴海云仍旧心中凛然,此刻一听到点名便立时躬身答应。而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又叫了另外一个同僚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崔护。

“崔功曹,调取三载之内的官吏考课,我要一一过目!”

崔护也被杜士仪西陉关之行回来后的雷厉风行给震得颇为吃惊,迟疑片刻方才慌忙答道:“遵使君之命!”

等到杜士仪吩咐散去,众人离开大堂的时候,全都有一种目弛神摇的感觉。

要知道,杜士仪起意去巡查雁门东西两关,是因为温正义的邀约,东陉关回来之后平安无事,西陉关回来之后却骤然发作,是那段广真终于受不得欺压愤而陈情?可三年前前任代州长史叶惠全上任的时候也去过西陉关,段广真并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缘何现在却突然能够破釜沉舟了?

而当消息传开之后,底下的吏员之中,一时更有人面如土­色­。整个代州,短少粮秣军械的,并不仅仅只有西陉关;而西陉关少的,也不仅仅是粮秣军械。更何况,与此相关的,还有其他要命的关联。这位使君起头十数日动静全无,现如今是真的准备动手了?

☆、630.第630章中眷裴七郎

夜­色­笼罩之下,代州都督府显得静谧而幽深,除了不时传来的虫鸣声,就只有后院那小孩子咯吱咯吱的笑声格外清楚。但随着月亮渐高,孩子仿佛睡下了,也就再没有多少杂声。

安顿了孩子睡下,王容缓步来到杜士仪身边,见其还在­精­神奕奕地看着那些考课案卷,便挨着其坐下,轻声说道:“就连后头官廨都传说你今天雷霆大怒,吓得上上下下噤若寒蝉。怎么,是终于找到突破口了?”

“我就带着这么一丁点人到代州,哪来那么快就有突破口?”杜士仪缓缓卷起卷宗,将其放在面前的书案上,这才笑看着妻子说道,“是别人送给我的棍子,我借过来敲打一下罢了。温正义这个人本土意识很强,眼见得河东各大世家望族几乎把持了代州的宾贡,而且本地文人武者也鲜少能够扬名,而他以郎官致仕,子嗣又不争气,早已经是痛心疾首多年了。所以,试探到我兴许有雄心,他自然就愿意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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