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林甫和杜士仪一块罢免?还是任由他们争斗,再扶持其他人?”李隆基喃喃自语了一声,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在他还年轻那会儿,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踯躅?
☆、1037.第1037章大战将起
在大唐的长安呆了将近三年,骨力裴罗并不是仅仅交往公卿权贵,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经营退路。即便回纥已经有了新主,他这把老骨头就是丢在哪儿都无所谓,可他并不想无谓丢了性命。然而,要回到能够任他驰骋的漠北,首先就得突破大唐一直认为固若金汤的北面防线,也就是朔方河东一带。所以,在离开长安后,他就带着随从潜踪匿迹,用最快的速度通过了坊州、麟州、延州,把陈玄礼的禁军远远甩在了后面。
可自从进入绥州之后,补给倒是还容易,可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这是因为来自长安的信使已经从各条驿路向各地发去了讯息,声称大唐已经下令朔方河东节度使,安北单于二大都护杜士仪率兵出击,向回纥讨要他骨力裴罗。而且四处张贴出了他的图像,速度快得惊人。
“俟斤……”
出了长安,骨力裴罗的随从们就不约而同都换上了旧日称呼。此刻打探消息回来,见面前的老者疲惫不堪,却又强打精神,跟了骨力裴罗几十年的一个老心腹不禁眼含热泪地说道:“我等一定会竭尽全力,护卫俟斤回到故乡!”
“不用了,我若回去,当年那些跟随过我的老人们说不定又会进退两难,而磨延啜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回纥之主,若是因此而心生不满,我这几年在大唐的苦不是白吃了?”骨力裴罗摇了摇头,想到打探到的这一个个消息,他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要知道,那杜士仪这一次也绝非大获全胜。就如同他利用了我回纥内部的纷争,使得吐迷突身死,我不得不栖身大唐一样,大唐朝中也不是铁板一块,他的敌人更是非同一般地强大!大唐天子让他兵发回纥,他若是输了,那便会从云端跌下,漠北各部也一定会就此揭竿而起!只要乱了,就有机会!而他胜了却拿不到我,那就不能说是全胜。更何况磨延啜不是平庸之主,一定会想办法合纵各部。安北牙帐城的存在,只要雄心勃勃之主,就决不能忍受!”
见骨力裴罗到这种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刻,却还能仔细分析,追随他的众人即便本就对这位回纥旧主忠心耿耿,敬佩备至,此刻也不禁生出了更深的敬意。然而,骨力裴罗接下来说出来的一番话,却让他们齐齐呆若木鸡。
“我这几年一天一天熬过来,用中原话来说,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我回纥勇士,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唐人的手中,葬在唐人的土地上。等我死了,你们记住,把我的尸体烧了,然后撒到漠北的土地上!就算灰飞烬灭,我也会看着回纥一统漠北的那一天!记住,不要忘了我吩咐你们的事情。仆固、同罗、葛逻禄,和回纥一样,都不是愿意雌伏的狗!”
众人闻言无不色变,可想到这些天来不眠不休地赶路,骨力裴罗自始至终撑了下来,使人几乎忘记他这些年来身体状况一直算不上很好。正当有人打算强打精神劝慰他几句的时候,却只见骨力裴罗突然抽剑在手。一时间,众人惊得魂飞魄散。
“俟斤!”
“如果单凭你们这些人,分散之后必定能够轻松逃出,但有我这么一个已经被人画出图像的累赘随行就不一样了。既然早晚都要死,还不如死在自己手里!”仰头望着夜空之中的明月,骨力裴罗突然叹息了一声,“只可惜,我看不到我药罗葛氏成为继突厥阿史那氏之后,成为北疆霸主的那一天了!”
眼见得骨力裴罗猛然横剑下切刎颈,一时间一股血箭喷涌溅出,继而背靠岩石坐着的他脑袋一偏,再也不动了,就这么静静逝去,四周围的随从们不禁一个个跪了下来。回纥的丧俗乃是剺面大哭,随着其中一人颤抖着取出了随身短刀,一个个人都依次效仿,在那黑夜里的月光下,众人竟是一一在脸上划下了深浅不同的一刀,继而披散头发,又划破衣服,血泪俱流,就这么伏地痛哭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方才依次站起身来。
“如若不是割耳明志,也许会令我们难回故地,我们应该割去耳朵向俟斤表明我们的决心。我在此断发向俟斤发誓,一定会让您的血肉回到漠北!”
“让您的血肉回到漠北……”
西域和突厥确实有火葬的习俗,但回纥却是土葬,然而如今事急从权,很快,骨力裴罗的尸体便被一团大火吞噬。火光照耀着四周围那一张张隐晦不明的脸,气氛格外沉肃。直到快天明时分,大火完全熄灭之际,众人便依次用衣衫包裹了那些灰白的骨灰,各自分道扬镳。
他们的任务,只是把这位回纥旧主的骨灰,撒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面授机宜,命阿兹勒和虎牙等人明暗护送吉温前去长安,杜士仪临时委任了云中郡长史署理刺史一职,接下来又巡视了蔚州。当得到天子六百里加急的严命,令他速回安北牙帐城,向回纥讨要骨力裴罗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二话不说,从云州、蔚州、朔州分别征调兵马一万随行北上,又行文朔方调兵一万,自己立时率军出静边军,前往单于都护府。
当离开单于都护府之际,他所领兵马已经有万余人,即便是那些步卒,亦有坐骑,托互市马匹益多之福,绝大部分兵卒甚至配有双马。虽则河东节度副使的人选尚未出炉,杜士仪却征辟朔州刺史段广真权领河东军,朔方军则是郭子仪亲自兼领,先行北上安北牙帐城,他自己则是只带着少数牙兵,快马加鞭赶到了都播。
此次随行的牙兵,不是当年的云州军旧人,就是固安公主的狼卫,全都深悉罗盈岳五娘等人之事,因此不虞消息走漏。当杜士仪和罗盈一打照面,他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吉温之死,范阳节度那边反应如何?”
奚族度稽部如今并入都播,而且不停地在吸纳奚人,故而对于范阳以及平卢的消息颇为灵通。罗盈不意想杜士仪急匆匆赶来,问的竟是这个,想了一想方才答道:“并未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只听说幽州前往长安的信使突然极其频繁,从前是隔三差五,现在大约是天天都有信使疾驰在路上。”
杜士仪用的是自己建设的情报网,通过驿路上的那些客舍旅店换马送信。可安禄山却是明目张胆用驿路上的驿馆和驿马,因为是有李林甫罩着,自然待遇不同。面对这个消息,杜士仪微微点头,言简意赅地把自己那边的种种变化和盘托出,就只见罗盈和岳五娘对视一眼,全都是又吃惊,又振奋。岳五娘甚至忍不住开口问道:“杜十九郎,你这是彻底和李林甫撕破脸了?本来就该这样,咱们自己扯起旗帜立起山头!”
“我只掀了一点在河东道的底牌,接下来李林甫肯定会有反扑,我会设法令他自顾不暇。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此次这一战。都播距离安北牙帐城数千里之遥,我并不要你们出兵襄助,但是,罗盈,你要兼顾范阳的反应,否则,安北牙帐城便有腹背受敌之忧。”
“此事容易,我一定会牵制住他们。不过,据我所知,这次骨力裴罗之事在漠北传播极快,我这里早几天就知情了,恐怕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希望各部揭竿而起。你要留心,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并不是那么安分的人!”
“安北牙帐城中,我会严密布置,但同罗和仆固,恐怕也要你盯着了。对了,都播西迁之后,原有的故地落在了回纥手里,我有个想法,你再借两个最识路的老向导给我。”
“你说的这些都容易,放心。”
罗盈自信地一笑,仿佛自己要面对的,并不是雄踞漠北东面的两大强部,以及节制大唐东北的两大节镇,只是寻常的零星流贼一般。而岳五娘则是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夫婿,这才拍着胸脯说道:“杜十九郎,你放心,我会亲自带人潜入奚族故地。上次安禄山为了军功对奚人和契丹开战,两边都杀了和番公主叛乱,却又被安禄山给打败了,如今正在气头上。如若安禄山敢有什么妄动,契丹和奚人两边都不会让他好过!”
煽风点火,趁虚而入,这两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对于岳五娘和罗盈来说,杜士仪知道他们早已驾轻就熟,自己不需要太担心。他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准备离开的时候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遂转头问道:“玉奴和公孙大家可是已经启程前往西域了?”
“已经走啦,师傅的性子向来就是风风火火,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其实,照她如今的精神,活过百岁也不奇怪。”岳五娘抢着回答了一句,见杜士仪面色凝重,而不是怅然,她不禁有些警醒,“怎么,西域那边不安全?如今的北庭节度使不是你当年的副手李老将军吗?就连你家大郎可也已经到安西都护府去任职了!”
“突骑施已经日暮西山,其他小国更是不堪一击,吐蕃虽然强大,可也不至于四面出击,可如果真的要对回纥开战,就怕战火蔓延到更西边。”说到这里,杜士仪微微顿了一顿,随即摇摇头道,“既然知道她们已经前去西域,我会去信让人留心的。总而言之,李瑛他们几个也拜托你们夫妇了!”
当杜士仪带着一行牙兵匆匆离开之际,大帐门口突然被人守住,不能外出的李瑛兄弟三个以及薛氏团团围坐,全都对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有些不安。他们选择不回大唐,是因为他们全都是别人眼中的死人;不去西域远游,是他们生怕会埋骨他乡;而留在这个距离大唐并不远的地方,只是因为他们始终念念不忘自己是唐人,若有事情便会得知。
“估计要打仗了。”嘟囔了一句话的李琚见人人都看着自己,他便耸了耸肩道,“别看我,自从我撞坏了脑袋,预感总比别人强一些!”
☆、1038.第1038章调兵遣将
要打仗了。
李琚还只是靠预感,但对于漠北的四大强部,以及那些和安北牙帐城关系紧密一些的小部族来说,这不是预感,而是事实。对于杜士仪命人飞马传递的大唐天子旨意,同罗之主阿布思和仆固之主乙李啜拔在吃惊之余,虽也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意思,可毕竟骨力裴罗和他们谈不上交情,两人自是各有盘算。他们的长子如今都在安北大都护府效力,较之回纥以及葛逻禄两部和杜士仪更显亲近,因此相继派使节去见杜士仪。
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所辖,有仆固、同罗、回纥、葛逻禄在内的金微、瀚海等四大羁縻都督府,此外还有众多附庸安北牙帐城的羁縻州,既然是大唐天子下令征伐,他们自然要尽到臣子的责任,比如说……出兵。至于出多出少,这就是他们急于想要从杜士仪口中掏出的一句实话。
而杜士仪本人,此刻却还没有赶到安北牙帐城。因为他是从河东出发,随行的是段广真以及河东万余兵马。尽管只跟随了杜士仪不到两年,但段广真是杜士仪在代州时从一介西陉关旅帅提拔起来的,一步一个脚印成为朔州太守。因而,对于杜士仪出河东后,突然消失的那两天,段广真不但根本一句都没问,而且对军中隐瞒得死死的。直到眼看快要和郭子仪会合,那个替身很可能瞒不住了,他方才渐渐焦躁了起来。
就在他急得火烧火燎之际了,心腹亲兵报来了一个消息,前去各部传谕的安北大都护府牙兵全都回来了,他总算松了一口大气。等到夹杂在牙兵之中的杜士仪出现在他面前,趁着夜晚方才换了衣裳,替换了那个放在军中的替身,段广真方才忍不住问道:“大帅到底是去哪了?”
“我当初在云州时,曾经收留过因为契丹之乱,而被赶出奚族故地的度稽部等三部,如今奚族遭到安禄山频频攻伐,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已经率众西迁。而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乃是李林甫的私人,故而,我少不得布置人去应对幽州那边的动态。事已至此,我和李林甫已经势不两立,我可不想正在征伐的节骨眼上,被人在腰眼上捅一刀。”
吉温在云州构陷杜望之,试图牵连杜士仪那档子事,如今河东已经人尽皆知,对肆意构陷的吉温,口诛笔伐的山野隐逸大有人在,各郡太守则是有的观望,有的上书请求惩处。杜士仪挑了段广真随行,也是因为昔日段广真曾经遭受过不公,不似裴休贞那样出身世家,城府深沉。果然,听到杜士仪是为了以防腹背受敌,段广真信以为真,当即忿忿不平地说道:“安禄山这样毫无功劳的胡儿竟然也能当上节度使,陛下真是被李林甫这等鼠辈蒙蔽了!”
李林甫在朝一手遮天,这位不出长安的右相并不在意外间的风评,只道是能够把天子给哄好了,纵使天下人都指斥他是奸佞也无所谓。但他并不知道,这种风传天下的舆论并不仅仅是因为别人对他把持朝政的恨意,而且也有李隆基的纵容。
所以,此刻听到段广真竟是因为李林甫而对安禄山嗤之以鼻,杜士仪不禁哂然。盛世维持了这么久,李隆基这个太平天子也当了这么久,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更不要说如今李隆基自以为功业直追太宗李世民,已经站在了顶峰,官民百姓对于天子的敬畏刻在了骨子里,自然把什么都归罪在奸臣身上,日后出了什么事便能够轻巧搬掉绊脚石。他并没有去反驳段广真的说法,而是轻轻巧巧两三句话就岔开了话题。
要扭转上千年来君臣礼法对人的影响,只有运用舆论攻势潜移默化!
又是数日马不停蹄地疾行,就只见安北牙帐城赫然在望。河东节度麾下此次的兵马来自云州守捉、代州军、朔州大同军,不是段广真的嫡系,就是杜士仪自己昔日统帅过的兵马,如此可以不虞和朔方军有配合以及指挥的问题,但这些人全都来自河东道本地,此前固然随同王忠嗣征伐过奚族和契丹,也曾陈兵碛口,又攻伐过乌苏米施可汗的牙帐,可全都是第一次莅临昔日的突厥牙帐,如今的安北牙帐城。
就连段广真,望着春日绿油油一望无尽草原上,那座巍巍矗立的雄壮城池,亦是不禁惊叹道:“这真是前所未有!”
杜士仪知道,这样的平地起坚城,在目前对于漠北的游牧民族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震慑。但哪怕没有他,历史上一统漠北的回纥也曾经在建起过多座城池,只是论规模,在如今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全力支援之下,这座安北牙帐城已然不可超越,仅此而已。此时此刻,他策马驰上前头一座小丘,回望下头那旌旗招展的兵马,突然感慨万千。当看到这支远望安北牙帐城后起了阵阵骚动的军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便运足中气大吼了一声。
“河东的勇士们,这就是我大唐安北大都护府所在,安北牙帐城!”
“大唐威武!”
随着段广真的振臂一呼,万余兵马中立刻传来了应和的声音。那威武的回声在偌大的草原上缓缓回荡,以至于安北牙帐城的城墙上,早一步抵达的郭子仪和张兴陈宝儿一同俯瞰河东军一行,忍不住出口赞叹道:“不愧是河东健锐,不逊我朔方!”
“郭将军,以后河东和朔方也就是一体了。”张兴在旁边笑着Сhā了一句话,表情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振奋,“从此之后,朔方、河东、安北牙帐城,便犹如铁三角一般钉在我大唐北疆。”
陈宝儿也附和道:“这可是大帅出镇安北牙帐城之后,对外打的第一仗,接下来要仰仗郭将军了。”
郭子仪看似豪爽,心思却细腻,抵达之后对奉杜士仪之命坐镇此地的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客气有礼,而对于昔日同僚仆固怀恩,以及下属李光弼,他也从来不摆架子。不过,人都喜欢听好话,张兴和陈宝儿都对自己如此推崇,他自觉面上有光,当即打了个哈哈道:“我可是大帅的老部下了,这仗要怎么打,我当然只听大帅分派,仰仗两个字,你们可送错人了!无论朔方还是河东,抑或这安北牙帐城,仰仗的都只有杜大帅一个人,再无旁者!”
仆固怀恩和李光弼正好这时候登楼,听到郭子仪这话,两人不禁对视一眼,接下来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同时投在了别处。两人治军理念不一样,又不相统属,说不上什么龃龉,可也绝谈不上投契。然而相同的是,仆固怀恩给郭子仪当过副将,李光弼给郭子仪当过别将,一个是在狼山一役后对郭子仪完全服气,一个则对郭子仪的器量以及手段心悦诚服,所以此刻对郭子仪的玲珑心窍,两人都只有暗中感慨自己学不会,倒没有别的想头。
众人会合后略言语几句,便一同下了城墙,而后出城迎接杜士仪。和段广真与杜士仪乃是久别重逢不同,郭子仪等人和杜士仪都并未分别多久,不过是行礼之后略述行军经过,便奉请了杜士仪入城。而陈宝儿策马走在杜士仪身侧,少不得将同罗、仆固都派出了使者前来之事说了。
听到那两部的使者都来了,杜士仪便转头目视仆固怀恩道:“怀恩,仆固部来人可曾拜见过你?”
仆固怀恩就在杜士仪身侧不远处,听得此言,他不假思索地摇头说道:“曾经来过。可我让亲兵对其说,我如今并不仅仅是仆固部少主,而是奉大帅之名留守安北牙帐城的都知兵马使。若有公事,请他到安北大都护府通名求见;若有私事,具书来报,我当然会提请张长史和陈司马,请得允准后回夏州朔方郡省亲。”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李光弼不禁为之侧目,暗想若不是自己亲见仆固怀恩在清剿一伙马贼时不留俘虏,而且还把对方的坐骑以及物资全都据为己有,还真以为这家伙是这样公私分明的人。可他也承认,根据自己的观察,仆固怀恩对于仆固部确实并未有所偏私,因此也没打算节外生枝。
“因私废公确实不可取,但怀恩你也太过一板一眼了!”杜士仪嘴里这么说,面上却笑得畅快,“奇骏,你和光弼也没见过同罗仆固两部使者?”
“事关出兵大计,我等不敢擅专,自然要等大帅回来再做决定。”
张兴见杜士仪面露嗔怪,欠了欠身以示请罪,心里却压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长安城中的天子竟然会任用吉温罗希奭这等酷吏为御史,甚至于构陷节帅,天知道会不会也有不止一只眼睛盯着安北牙帐城。如若自己越权被人捅出去,结果还牵累了杜士仪,那他还不如稳妥一些。
在如今安北牙帐城立足已稳的情况下,尽管回纥已经渐渐恢复元气,要打好这一仗并不难!
在众人簇拥下进城后,踏入自己一手兴建的安北大都护府,杜士仪在节堂主位上欣然转身落座,等到文武一一廷参之后,他就单刀直入正题道:“此次我奉陛下之命,征伐回纥,讨要行刺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的骨力裴罗,业已征调河东朔方两部兵马齐集安北牙帐城。此役乃是代天征伐,因而,除却朔方、河东以及安北牙帐城所属兵马之外,我将征调仆固、同罗两部兵马各五千,充左右两翼。现如今,谁愿为先锋?”
☆、1039.第1039章将星云集
“某愿往!”
听到这不分先后的三个声音,一时堂上文武人人侧目。当他们看到了出列的这三个人,不禁全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而郭子仪瞅了一眼仆固怀恩和李光弼,立刻笑吟吟地说道:“此次伐回纥,任重而道远,两位就不能看在郭某年长几岁的份上,让一让我么?”
朔方节度副使阎宽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已经向杜士仪举荐郭子仪代替自己,就连节度判官来圣严也认为郭子仪堪当重任,无心相争。可此时此刻,郭子仪不用功劳和官职去压其他两个人,而是用这种倚老卖老的口气,顿时让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为之气结。然而,两人对其服气归服气,却都不愿意放过这样难得的大好机会。要知道,突厥已经不存在了,整个北疆太平了有好几年,要再这么下去,他们还不知道要原地踏步多久。
更重要的是,仆固怀恩还不到四十,李光弼亦然,两人对于建功立业,全都还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渴望!
“郭将军,就因为你年纪比我大,这种充当前锋的事情,就不能让给年轻人么?”李光弼在郭子仪麾下历练多年,此刻的语气显得恭敬而又无奈,“你已经身经百战了,我等却还未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大帅镇守安北牙帐城,自然是希望麾下将领人人以一当百,总是郭将军一枝独秀怎么行?”
李光弼话音刚落,仆固怀恩也立刻接话道:“李将军说得没错,当此大战,请大帅容我率领仆固部兵马为前锋!回纥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骨力裴罗旧日就最爱用间,为防如今磨延啜也用这一招,到时候乱我军心,我自请以蕃兵蹑前阵!我的长子仆固玚今年十八岁,次子仆固玢今年十五岁,我将带他们一同出征!”
段广真在众将之中年纪最大,深知先锋重在勇气和锐气,也就没有在一开始和人相争。可这会儿,看到郭子仪和李光弼仆固怀恩竟然争抢不下,他不禁老夫聊发少年狂,也出列高声请缨道:“大帅,河东军劳师远来,如若没有寸功,我如何回去见河东父老?恳请大帅以我河东军为前锋,我段广真愿意立下军令状,初战必胜!”
三个人相争就已经让旁边的人乐得看热闹了,眼见得刚刚抵达的段广真竟然也兴致勃勃掺和了一脚,张兴顿时有一种不忍直视的感觉。他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正在看好戏的陈宝儿,轻声说道:“我说季珍,咱们打个赌吧?”
“嗯?”陈宝儿深知张兴年纪比杜士仪还大,做起事来固然雷厉风行,可有时候却有颇为孩子气的一面。就比如自己之前第一个孩子刚刚呱呱坠地的时候,张兴这个年纪足以当人祖父的却硬要讨个便宜义父当当,让他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他挑了挑眉后,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看好谁?”
“当然是……”张兴用目光在这相争不下的四个人身上打了个转,最终嘿然笑道,“当然是仆固怀恩!虽说李光弼也是蕃将,可比起他差了点地利。”
“我正好也想说是仆固将军。”陈宝儿见张兴满脸惋惜,这才笑道,“就看大帅是怎么决断的了。”
主位上的杜士仪见四个人在自动请缨之后,开始一个个摆事实,讲道理,力争能够抢下先机,他忍不住饶有兴致旁观了一会他们的斗嘴,这才轻咳了一声。须臾,刚刚还是争吵声私语声不断的大堂,渐渐鸦雀无声。这时候,他才轻描淡写地开口说道:“你们四个都是重将,和小孩子似的相争有什么意思?这样吧,那就公允些,拈阄吧!”
竟然是……拈阄!
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堂上文武在诧异之余,全都想到这事情并不是没有先例的。想当初杜士仪回京报捷,就因为要发愁带哪些文武回京,大手一挥吩咐抓阄。可那会儿只是献捷,现如今却是征战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就当有人要开口劝谏的时候,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有行真、子仪、怀恩、光弼在,安北牙帐城将星云集,再加上将士奋勇,何愁战事不成?纵使此刻儿戏,却并无碍战事!”
这将星云集四个字,让在场四个人无不露出了振奋而又自豪的表情,至于其他人也一时恍然大悟。段广真是在王忠嗣麾下一路直擢朔州马邑太守的,料想王忠嗣不会用无能之辈,至于其他三个,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自不必说,李光弼虽资历浅些,也不是无能之辈,此前攻打东面颉跌伊施可汗牙帐的时候,便是此人一马当先率军突入,可以说是朔方青壮派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只有张兴在别人统统白脸的情况下,还是站出来当了一回黑脸。
“大帅,毕竟乃是用兵大事,万一马有失蹄,对各位将军有所不美。”没有在乎那边四个人八双眼睛倏然怒瞪自己,张兴泰然自若地说道,“虽说是泼冷水,其实我也是想向大帅请缨,不论用哪位将军为先锋主将,能否容我为副将相随?”
敢情说了老半天,最后一句方才是重中之重!
庄严肃穆的大堂上,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竟是扑哧笑了一声。而更多的人想到的是当年张兴被人誉为陇右黑书记,文武双全,等闲勇将不是对手,这样的人若自请为先锋副将,那是铁板钉钉够格的。可是,张兴如果为前锋,那这安北牙帐城将由谁留守?天子的御命是让杜士仪征讨回纥,索要骨力裴罗,这位安北大都护必然会随军而行,那难道是司马陈季珍留守?
见不少人都在偷瞟自己,陈季珍便气定神闲地出列说道:“大帅,此次征讨回纥,内子正好有孕在身,能否容我留守安北牙帐城?”
“你家茕娘这几年安抚安北牙帐城中老弱妇孺,功劳不小,我准了,你就留下陪陪她吧。至于奇骏请为副将,就依了你。”
杜士仪笑着颔首后,见众人皆无异议,在他的颔首示意下,自有虎牙亲自去准备了拈阄的东西。就只见郭子仪等四人几乎是抢一般往那木匣中伸出手来,随即迫不及待地展开,很快便是三声叹息。
郭子仪耷拉着脑袋,李光弼看着那无字的字条面色呆滞,段广真倒是豁达,只是嘀咕了一声运气太差,而仆固怀恩捏着那张纸微微有些发呆,直到虎牙推了他一把,他方才露出喜色上前行礼。眼见结果已经算是彻底定下了,节堂中一众文武自无二话,当下由杜士仪一个个分派,或随军或留守,直到散去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仆固怀恩走出节堂,见郭子仪正等着自己,他不禁竟有几分踌躇。却不想郭子仪笑着挑了挑眉,继而说道:“这些年咱们俩老是聚不到一块去,这次正好碰头,怀恩,难道你不该做东请我喝一杯?”
这句话语带双关,想起刚刚的拈阄,仆固怀恩不禁心中一跳,他正想要说什么,节堂中突然有人追了出来,却是虎牙。面对这朔方的两位大将,虎牙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二位将军,大帅请二位到书斋说话!”
虎牙这些年追随杜士仪,一直只统牙兵,算是心腹中的心腹,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自然明白对方的分量。情知杜士仪有大事要和他们商量,两人立时三刻随其入内。等到大约两刻钟后,两人同时并肩从书斋中出来,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感受到了肩头沉甸甸的分量。郭子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仆固怀恩却抢先说道:“郭兄,别的话不说了,我这先锋若是旗开不能得胜,那我就自刎谢罪!至于其他的,都交给你了!”
郭子仪顿时苦笑道:“还没出师就先言死,你也没个忌讳!不过,事涉……你真的就不担心?”
“自从我当初留在朔方,就想到也许会有这一天。总之,我会奋勇冲杀在前,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没法去管。”说到这里,仆固怀恩轻轻咬了咬牙,突然对郭子仪长揖行礼道,“郭兄,我先回去准备了!”
见仆固怀恩转身就走,郭子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书斋,心中暗想什么拈阄,杜士仪这次的作弊实在是做得大了!可是,提早这么多就把通盘谋划对他们和盘托出,他也就算了,怎么也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可仆固怀恩毕竟立场尴尬。而且,长安那边只怕正是风雨飘摇,杜士仪这么多年来功勋赫赫,封公封疆,难道就真的不担心万一出点纰漏?就算真的大获全胜,就不担心天子起猜忌之心?
书斋中,杜士仪抬头看着那上头自己亲自题写挂上去的镇北堂三个字,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我风光八面,除了李林甫,其余的敌手全都不足为道,可此次图穷匕见,针锋相对,如果有朝一日,李林甫真的没了,恐怕当今天子也会生出别的心思。”
须知他的妻子和儿女,如今还留在长安!不止是他,王忠嗣也是如此,就连安禄山也把嫡妻康夫人以及长子安庆宗送去了那座大唐都城。当然,安禄山可比他儿子多,大多都留在身边,而且听闻身边的爱妾段夫人,远比那位嫡妻受宠。
也许有些人处在他的立场上,会把回纥养着,权当后世边将养匪为患,可现在的情势不容许如此,他也不愿意如此!
☆、1040.第1040章人心思变
牙帐中,面对那零零碎碎的几片碎骨,磨延啜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沉痛。他缓步走到那个跪伏在地的回纥老兵面前,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竟是一刀砍下了对方的头。眼看那血淋淋的首级在地上滚了出去,最终停下来的时候,赫然死不瞑目,他方才垂下眼睑说出了一句话。
“不要怪我,你带来的阿父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但你留在回纥的家人,我一定会善待!”
大约是听到了磨延啜这句话,那双眼睛竟微微一合,仿佛最终释然。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拭干净了刀上的血迹,磨延啜方才冲着左右两个最最心腹的亲兵,沉声说道:“把他悄悄带出去,厚葬。”
磨延啜已经成为回纥之主几年了,回纥上下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即使满心不解,这两个亲兵仍然一声不响收拾了地上的尸体,可临到离开的时候,两人看了一眼那几片碎骨,其中一人突然出声问道:“俟斤,这些……”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磨延啜就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些你们不用管!”
眼见两个亲兵慌忙退出牙帐,磨延啜方才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些遗骨前,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颤抖地捧起了那寥寥几块遗骨,眼睛已经变得通红。一直以来,骨力裴罗都是严父,即便他身为长子,面对的也是最严厉的教导,最严格的要求,所以从前他一直很羡慕叔父吐迷突,认为相比自己,叔父才更像是父亲的儿子。可直到数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事件,他方才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真正的取舍。
“阿父,阿父……”
他撕下一截衣襟,将这些遗骨一股脑儿全都包裹了起来贴在胸口,竟是流下了部众族民们从来没看到过的眼泪。尽管从骨力裴罗离开回纥去往长安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可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他仍是难免心中刺痛。即便正是因为父亲一着走错,方才有了回纥如今的危机,但他却无法生出一丁点恨意,有的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
不说父亲这几年并不是单纯地在长安城中享福,在漠北也有所布置,这次父亲临死前亦是趁机派人潜入各部散布消息,激起人心思变。就是他自己,也并不是仅仅励精图治。这次大唐天子严命安北大都护府征伐回纥,讨要他那业已死去,连尸骨都几乎灰飞烬灭的父亲,杜士仪必定会倾尽安北牙帐城所有军力直扑回纥,即便他不能如汉人守御那般坚壁清野,可只要留下种子,竭力抵挡攻势,那么就一定会有转机!
随着大军渐次开拔,安北牙帐城中的军营顿时空了一大半。作为留守的陈宝儿,一半时间留在安北大都护府中处置公务,一半时间在家中陪伴再次怀孕的妻子李茕娘。尽管丈夫的关切确实令人感动,可几天下来,李茕娘只觉得心中越来越不安。
这一天午后,当丈夫竟然再次提早回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嗔道:“公私有别,你如今可是总领留守之事,让别人看到你天天不务正业像什么样子!”
“我这人可做不到大公无私,比不上当初身怀六甲,竟然还去探望举族迁入安北牙帐城的那些铁勒族民,于是人送最美丽大唐宗女的娘子。就连大帅也说,若非我不是漠北的蕃王,为你请封县主都够格。”陈宝儿打趣似的说出了这句话,见李茕娘顿时面色绯红,眼神却更加嗔怒了,他连忙伸出手来,把要坐起身的妻子给摁了下去,“好了,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别生气。放心,我有数,对于漠北这块土地,我可比你熟悉多了。”
李茕娘出自高祖之子韩王李元嘉一脉。李元嘉曾经因参与越王李贞的叛乱,与其三个儿子一起被武后赐死,只有幼子李讷幸存,神龙年间复爵,又娶了杜思温之女杜氏。李茕娘的父亲是李讷次子,太仆寺丞李叔琄,所以她不像姑姑南海县主那样拥有爵位。可她身为李讷的孙女,即便当年的腥风血雨已经很遥远了,在嗣韩王妃杜氏身下长大的她却有一种敏锐。
她比陈宝儿小了快要二十岁,说是老夫少妻,可夫妻却也恩爱,这会儿看到夫婿打马虎眼,她虽仍有些疑虑,却没有再追问,只是摩挲着自己还不算极其显怀的小腹,低声说道:“你要记住,家里还有大郎和这个孩子在等你,千万别太冒险。”
陈宝儿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敏感,顿时打了个哈哈道:“放心,这安北牙帐城乃是漠北第一坚城,而同罗的城墙才刚刚筑起一小半,没有什么敌人可以攻入这座易守难攻之城。就连大帅都发了话,你就安安心心在家里,别再和上次那样险些动了胎气。”
嗣韩王妃杜氏给李讷生了四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南海县主是李讷早年流放时的侍妾所出,如今李茕娘竟也是嫁人不到两年就已经第二次怀孕,在旁人看来无疑是比什么都好的贤内助。所以,她对丈夫的劝慰也唯有无奈听着,一颗心却有些静不下来。眼看陈宝儿嘱咐她静养,自己竟是就在这寝室外间呆着,她只觉得心里奇怪极了。
陈宝儿往日即便很重视她这个妻子,可也不至于这样,这次做出这样一幅样子给外人看,究竟是为什么?
安北牙帐城驻军远多于民户。若是在中原,这样的配置必然要大量依赖于后头的补给,然而,驻扎此地的蕃兵远远多于汉兵,因此杜士仪仿效漠北游牧民族马上放牧,马上打仗的习俗,一面放牧,一面又划出专门的土地用来耕种,城中甚至还留有相应的菜地,以供军中食用。整个城中共有八八六十四个里坊,起名也按照六十四卦排列。再加上和朔方的马市,又占据了原本突厥牙帐所有的广袤牧场,却也堪堪收支平衡。
除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军队,到投奔此地的小部族以及相应民户,打散安置后,全都有固定的居住范围,平时可以出城,但在城中的活动范围却不允许逾越划定的界限。尽管这样的规定仿佛严苛得不近人情,但因为按照家庭为单位,有遮风挡雨的屋顶庇护,大部分人也顶多是私底下抱怨一二。
此时此刻,东城十六里坊中,最西南角的泰人坊中,一户人家大白天的大门紧闭,不但如此,还有人在门缝中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间是否有可疑人经过。
“那些驻军的里坊还是守备森严,无法进入。可是,从出兵那一天的旌旗以及小丘上探子俯瞰的情形来看,安北牙帐城的留守兵马绝不会超过三千。”
“三千确实顶天了。这次朔方一万兵马,河东一万兵马,安北牙帐城原本驻军一万余人,分出一万来,这样也就有三万人。仆固和同罗分别出兵五千,所以此次出兵的总人数应是四万。而回纥若是倾尽上下,说有八万雄兵也绝不夸张。所以硬碰硬的话,胜负真的说不好。如果杜士仪还把更多的兵马留守在此,那么出兵的风险就太大了。”
“不错,更重要的是,这次消息传得太快,唐军没办法打回纥一个猝不及防。”
屋子里的三个人七嘴八舌,把此次进兵利弊剖析了一个差不离,其中一个方脸汉子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长公子竟然率军为先锋,否则若是他留守安北牙帐城,也许事情就能好办多了……不过却也未必,长公子这些年来和俟斤越走越远,看看回纥,为何会落得如今这个危险的境地,还不是因为骨力裴罗当初走错一步,不该一直那么放纵叔侄争锋?”
“废话不要多说了。安北大都护府司马陈季珍如今一心守着身怀六甲的妻子,此人固然是惯用智谋的策士,可真正发生大乱时,他在军中全无根基,必定压不住阵脚。通知各处人等,五天后的晚上子时开始在四处放火,闹得越大越好,聚居城中的各部族民肯定会骚乱,这样安北牙帐城就会大乱,这样同罗的阿布思一定不会再犹豫了!就算他只带了三千兵马,那时候肯定会忍不住兴兵来攻!”
“可万一被阿布思喝了头汤……”
“俟斤说了,如今的仆固部实力不够,所以与其和人去争抢最甜美的果实,还不如让漠北能够乱起来。只要有阿布思挡在前头,他胜了,漠北必定大乱,我仆固部便趁乱崛起;如若他败了,我仆固部便吞并同罗!如此一来,我仆固部一定能够拥有更大的地盘,更多的子民!”
安北牙帐城东,独乐河畔。一支只有三千人的兵马正静静地驻扎在此,坐骑在饮水之后全都上了口嚼,而士卒们并没有什么统一的服色,三三两两坐在那儿暂歇。而领兵前来的阿布思,则是不如麾下军将那样百无聊赖了,他略显焦躁地矗立在河边,突然飞起一脚将一块石子踢入河中。
身为安北大都护府的副大都护,这几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好,杜士仪也给予了他不少优待和礼遇,此次如果不是那个送到同罗牙帐的消息实在太过诱人,他也不会打着援护安北牙帐城的旗号领兵过来。
昔日的漠北霸主突厥已经覆灭,这就足证大唐正当顶峰,那座矗立在乌德犍山之畔,让无数人惊叹羡慕的安北牙帐城就是其中代表。纵使如今同罗牙帐也正在建城,可是终究只能三十六里坊,城墙也要稍减一丈,这也是他欲求不满的原因。
“安北牙帐城里,杜士仪是不在,可还有一只小狐狸!那个陈季珍自称阿史德氏,跟着乙李啜拔招摇撞骗那么多年,万一又使了什么坏心眼……”
他正念叨了这么一句,不远处一个亲兵突然疾步冲了过来,大声说道:“俟斤,抓到一个窥视的奸细!”
☆、1041.第1041章夜袭
当那个所谓的奸细被人押送到阿布思跟前的时候,这位同罗之主只觉得此人尤其面熟,下一刻就陡然惊醒了过来。
那竟然是号称留守安北牙帐城的安北大都护府司马陈季珍!
“你不是在安北牙帐城吗?怎会在此处!”
气急败坏地质问了这么一句之后,阿布思便醒悟到周遭还有旁人。在他凌厉的目光注视下,几个亲兵赶紧远远散开。直到这时候,陈季珍方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副大都护实在是消息灵通得很,安北牙帐城中自有更胜我十倍的人留守,而我此来,是专程见副大都护的。未知副大都护带着这三千余人驻扎独乐河畔,是不是正在等着什么?”
阿布思的性子豁达粗疏,很容易发怒,可他是同罗之主,这一点也就算不上什么问题了。可他此刻却没有被怒火冲昏头,因为他一丁点都不敢小看这个先是投靠乙李啜拔,接着坑死了乌苏特勤,而后又转投了杜士仪的谋士。
他恼火地瞪着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复又轻哼一声道:“杜大帅亲征回纥,我回纥以及仆固出兵五千襄助,可我想着这一次回纥必定是倾举族之力抗击,所以亲自带兵三千,打算瞅准时机,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我身为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难道这是不应当的?”
“这自然是应当的,可如今大帅出兵已经有七八日,副大都护要追的话,也得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才行,驻马独乐河的话,不像是出兵驰援,倒像是在此拖延时间,等待什么机会了。”眼见阿布思勃然色变,陈宝儿便笑吟吟地说道,“不过,我此来也并不是为了催副大都护出兵的,而是有一个消息想要告知于你。”
阿布思不耐烦地喝道:“别卖关子,快说!”
“副大都护当初和如今的大唐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似乎闹过矛盾吧?”
这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一出,阿布思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脸色不禁一黑。想当初安禄山本是一个潦倒胡人,想来投奔他的时候却被他羞辱,这点过节他早就忘到脑后去了,哪曾想就是这么一个连真正姓氏都说不清的胡人,到头来竟是成了大唐的范阳兼平卢节度使,赫然东北王,所辖军民更胜同罗数倍,而且听说很得大唐天子的宠信。本来倒也八竿子打不着,可如今突厥覆灭,大唐的安北大都护府牢牢钉在了乌德犍山下,他这个名义上大唐的臣子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大唐官员,即便他再迟钝,也知道其中意义已经不同了。
“那又怎么样?莫非杜大帅要因为一个远在幽州的安禄山,对我如何?”
“安禄山若不是走通了李林甫的门路,却也不能轻易节度范阳平卢两镇,而我家大帅和李林甫乃是死对头,自然不会因为安禄山而对副大都护如何,反而会更加器重你。可是,安禄山此人心眼极小,正因为和你昔日有过仇怨,所以他曾经三番两次在陛下面前举告,说是同罗必反,阿布思必反。”
陈宝儿见阿布思瞳孔一缩,继而就嗤之以鼻,做出了一番根本不信的态度,他却也并不气馁,而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李林甫对我家大帅素来不和,早有心让安禄山取大帅代之,入主安北牙帐城。现在有大帅为副大都护挡着,可异日换成安禄山则如何?”
不等阿布思有所回应,陈宝儿就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喝道:“如今漠北风云骤变,局势不明,副大都护一直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时候谁跳出来得最早,谁就最容易成为最扎眼的那个!不管副大都护这次是怀着什么目的来的,你赢了,后头的同罗牙帐所在未必就一定稳妥;至于输了,中原有一句古话,墙倒众人推,你以为到时候漠北还会有同罗之名!如若此次大唐对回纥能够大胜,挟着大胜之威回师时,你当如何自处?到时候再有安禄山等辈在陛下面前进谗言,你以为昔日突厥的登利可汗,乌苏米施可汗,颉跌伊施可汗是怎么死的?莫贺达干和可突于又是怎么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布思的背上已经有些微微出汗。然而,他早知道陈宝儿是个极其懂得用言语挑动人心的人,并不敢完全轻信,当下冷笑道:“我不是轻信人言的乌苏特勤,也不是因为儿子一句话就对你深信不疑的乙李啜拔,这一套对我不管用。”
“那么,如果我想请副大都护稍稍等待一下,和我一块看一场安北牙帐城中的好戏呢?”
看好戏?陈宝儿人都在这里,安北牙帐城中……等等,之前对方可说过,留守安北牙帐城的人是更胜其十倍之人!
阿布思原本就并不打算率军强攻,要知道那可是攻城,以安北牙帐城的高大城墙,真的正面冲击,至少得数万人去填。所以,在眼珠子一转后,他便嘿然一笑道:“既然陈司马有此雅兴,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好,那我就陪你看戏便是!”
深夜的安北牙帐城中一片寂静。效仿长安以及洛阳两京的设置,城中纵横交错里坊之间的大街上,也有策马巡行的卫兵,而里坊中那些大小十字街,也有巡兵往来。因此,当这漆黑的夜晚中,西城升人坊中,突然一点火星燃起,眨眼间熊熊火势四起之际,立刻就有巡兵赶了过去救火。然而,陡然燃起大火的并不止一处,南城、北城、东城,相继有大火不断燃起。站在城墙高处俯瞰,就只见几处着火点喧嚣不断,甚至隐隐传来了喊杀声。
不消说,立时有一营一营成建制的卫兵风驰电掣地骑马赶往着火的里坊,大街上的防戍竟是一下子松弛了不少。在往日大街两侧用于排水的水沟中,一队队身穿黑衣的小股人马在不足膝盖高的污水中快速往东面的城门赶去。眼看那高大巍峨的城墙赫然在望。头前几人立刻搭起了人梯,轻轻巧巧就翻了上去。等到几十个人全都上来,众人七手八脚脱去了绑在小腿上的油毡,开始紧张地检查自己的武器。
“立刻动手!”
城中四处放火营造声势,可如今这批死士却是志在打开东城的城门,因此自然不会采取太过招摇的方式。一个个包裹了棉布的铁钩被抛上了墙头,一个个人影手脚并用敏捷地在高高的墙面上攀援,随着第一个人悄然翻上了城墙,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须臾,城墙内段多了几十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无声的命令下,其中两个人向两个垛口处面朝外站岗的哨兵扑了过去,从背后将人架住后,手中弯刀轻轻一割,对方竟是连一声都来不及出。
就在后头的人松了一口大气之际,悍然动手的那两个人却没有得手后的喜悦,而是露出了深深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手中的哨兵尸体也一下子把持不住了,竟是倒在地上。本待不要惊动守军,这才会让人摸掉哨兵,面对这一情形,其他黑衣人顿时勃然色变。可人体倒地却并没有发出砰然声响,而是在这夜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铃铃铃——
昏暗的城墙上倏然亮起无数火炬,瞬息之间把这里点亮得犹如白昼。措手不及的黑衣人们环顾四面,见外城墙的垛口旁边每隔十数步就有一个哨兵,可却在这样的陡然大变中没有反应,这才终于反应出来事情不对。果然,最先动手的那两个黑衣人一脚把地上穿着唐军服饰的尸体踢了个翻身,竟赫然是穿着军服的草人!
“放箭!”
被火炬照射得犹如白昼的箭楼上传来了一声厉喝,顷刻之间箭如雨下,铺天盖地往城墙上覆盖了下去。尽管黑衣人们奋然举刀格挡,可此刻行迹败露,退路也可想而知没有了,众人一时气沮,其中两三个分心的顷刻之间就被射倒在地。耳听得嗖嗖箭响连绵不绝,那个为首的黑衣人知道事情已经不可为一面竭力抗击,一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扯开喉咙大吼了一声。
“坚持住,我同罗大军就在左近,立刻就会攻进城来!”
“俟斤会为我们报仇的!”
受命而来的皆是死士,此时此刻竟是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然而,箭楼上的放箭声却仿佛没有止境似的,倏忽间黑衣人中就又倒下了十几个。就当他们苦苦支撑的时候,箭雨突然神奇地倏然停止,可他们还来不及庆幸,就只听箭楼上传来了一个犹如洪钟的声音。
“如果你们是正在等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同罗之主阿布思,那你们恐怕就要失望了!阿布思赤胆忠心,岂会像尔等这样只会鬼鬼祟祟?”
安北牙帐城下三百步远处,阿布思在最初听到城上那些声音的时候,鼻子都险些气歪了。他确实在安北牙帐城中安Сhā过人,可也就是几个打探消息的奸细,哪会有这样的大阵仗。而当听到箭楼上那另一个声音之际,他方才悚然而惊,立刻转头向一旁的陈宝儿看去。见对方气定神闲,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后怕。
朔方河东节度使,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不是领兵亲征了吗?怎会还留在这里!
☆、1042.第1042章怀柔,副帅
安北牙帐城的建筑,多是砖土石结构,这也是杜士仪当初在建城时就一力主张推行的。从古至今,国人都喜欢木结构,无非是觉得木主生机,按照五行生克以及易理来说最为宜居,可杜士仪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砖木结构的房屋一旦遇到火灾便会烧上一大片,更何况安北牙帐城孤悬漠北,若是遇到有人纵火既是天大的麻烦。所以,哪怕是最初坚持的曹佳年,也在杜士仪摆事实讲道理后无奈接受了现实。
漠北又不是木料丰沛的中原,既然城池的防御以及安全性重于一切,也只有妥协了。
可现如今在一夜的清洗过后,当这座漠北坚城再次矗立在阳光下时,每一个昨晚一夜未眠的人全都深深地感受到,在灭火设施以及建筑用材上固执己见的杜士仪实在是颇有先见之明。只不过,相对于这些感慨,更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应该领兵征伐回纥的杜士仪,怎会还呆在安北牙帐城中?
“大帅,陈司马回来了!”
龙泉在镇北堂外轻轻敲了敲门,随即禀告了这么一个消息。不多时,他就听到里头的杜士仪出声问道:“只他一人?”
“据陈司马所说,阿布思率军退回独乐河畔,说是等待大帅的召唤。”
杜士仪当然不相信阿布思会这么老实。当年在夏州时,只不过一个安分守己族酋的乙李啜拔,在成为一方之主之后,也免不了被野心所驱使,更何况一直以来都是一族之主的阿布思?汉人会用仁义礼智信以及诸多礼法来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可非我族类,有几个人能够真正信奉这些?他在朔方期间,一直利用自己三头及第,文章大家的名头,亲自给下头的军将讲课,否则仆固怀恩就算从小被信仰汉学的母亲熏陶,也很可能会被父亲的动向影响了。
因此,他便开口吩咐道:“告诉季珍,让他回去见阿布思。他既然来了,就不必在独乐河畔继续吹风,安北牙帐城大得很,我允他把三千兵马全都带进城来,想必,这下子他就不会疑神疑鬼了。”
杜士仪竟然邀请自己带兵入城!
当陈宝儿转达了杜士仪的这个意思之后,阿布思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昨夜亲眼目睹,亲耳听到那一系列事变之后,他立刻带领兵马退回独乐河畔,不敢再动入城的念头。如果杜士仪是让他单身入城,他立刻会找一大堆借口回绝,可是,能够带上自己这三千人,意义就不相同了。一来他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出现问题,二来说不定还可以窥视安北牙帐城中的虚实。尽管他已经差不多死心了,可总难免会有那种万一的侥幸心理。
于是,阿布思当即慨然应喏,整顿了兵马之后,便立刻随陈宝儿西行入城。他从前也是常常来往安北牙帐城的,昨夜只见城中处处火光,可如今进了城门,空气中固然还有些焦糊的味道,大街上的巡逻兵马来来往往,颇有些肃杀的气氛,但相较于他猜测中的城中乱局仍然好得多。他暗自留心沿途兵马的人数,当发现人数已然上千,再加上城墙上守军的数量,他不禁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难道……杜士仪不但自己留在安北牙帐城中,而且交给部将带领的兵马,也并没有像他打探到的那么多?这安北牙帐城内到底有多少人,他此次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直到这一刻,阿布思方才突然发现,自己带了这许多骑兵入城,非但不是保障,而且在这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还腾挪不开,远不如那些小队的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来得灵活机动。可来都来了,阿布思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行。
当来到了占据整座城池中央四个里坊的安北大都护府时,他那些长长的兵马尾部,竟是已经不知道落到哪去了,唯有身前身后近百亲卫还能让他感受到一些安全感。
“杜大帅素来言出必行,副大都护不用担心。”陈宝儿看出了阿布思的彷徨犹疑,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尽管这话还算不得保证,可是,当进入仪门,看见杜士仪竟是在牙兵的矗立下已经等候在那里时,阿布思还是有些微微心定。如果真要骗他,按照从前陈宝儿对他和乙李啜拔说过的某些前朝故事,骗了他在哪里喝得酩酊大醉,而后摔杯为号,用刀斧手把他拿下,这种戏码是不是更常见些?
若是陈宝儿知道自己从前开玩笑似的对阿布思和乙李啜拔讲过的一些故事,竟然能让这位同罗之主信以为真,他一定会感慨阿布思实在是太好骗了。可即便他不能未卜先知,今次能够轻轻巧巧解决危机,他仍是心中高兴得很。他笑吟吟地领着阿布思来到了杜士仪面前,随即快走两步深深一揖道:“大帅,幸而不辱使命!”
“你辛苦了。”
杜士仪笑着冲陈宝儿点了点头,随即便好整以暇地看向了阿布思。他并没有开口拆穿此人的那点小心思,而是颔首说道:“副大都护远道而来,也辛苦了。”
面对这样一个称呼,阿布思怎么会不知道杜士仪是在点醒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昨晚上听到的那些叫嚷,他只觉得自己这次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往别人早有预备的圈套里头钻,实在是太过幸运了。且不说回纥这次能不能抗衡唐军,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的能够攻入安北牙帐城,自己的儿子阿古滕得到自己授意逃脱,他的老窝也很有可能会被某人抄了。他是冲动鲁莽的人,可却绝不会不知好歹,此刻一咬牙,当即屈下一膝跪了下来。
“大帅,都是我听信别人的蛊惑,差点铸成大错!”
尽管这话仍旧说得含糊,但杜士仪知道,让阿布思这样屈服已经够了。要指望他能够像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仆固怀恩一样忠心耿耿,那是痴心妄想。而且,阿布思的冲动以及耳根子软,并不是一件坏事,再加上这一次其险些坐实了反叛之名,那就意味着他能够用怀柔手段控制同罗为己用,至少是大多数时候将其收为己用。毕竟,即便他是朔方河东节度使,手底下加起来有十几万雄军,可安北牙帐城孤悬北面,他不可能真的在漠北四面开战。
所以,他亲自上前一步将阿布思搀扶了起来,目视其双眼好一会儿,直到阿布思有些沉不住气移开了目光,他方才开口说道:“之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但是,还请副大都护记住,没有下一次了!”
“多谢大帅的宽容!”阿布思如释重负,突然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拔出了佩刀。就当杜士仪左右牙兵无不警惕提防之际,他却伸出左手来,竟是直接把小指砍落在地。强忍剧痛的他嘴角抽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将刀尖下垂,一字一句地说道,“同罗将永远是大唐皇帝忠心不二的臣子,将永远为大帅拼杀在前,绝不退缩!”
阿布思带来的三千兵马,被陈宝儿亲自安排在了咸人坊、蒙地坊、丰人坊三个里坊中,内中全都是军营房屋齐备,可纵使来往安北牙帐城次数很多的阿布思,也无法确定这是先前大军开拔留下来的空屋子,抑或者是早早预留的空地方。
当天晚上,杜士仪设宴款待了阿布思一顿,同时也犒劳昨夜杀贼的有功将士。而阿布思也被留宿在了安北牙帐城中,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一整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当第二天一早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是看了看自己被砍断小指,用白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
既然他活着,那么就代表,杜士仪所说的既往不咎是真话,而不是蒙他的!
而安北牙帐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处,则是筑起了京观,尽管人头的数量并不多,但重新放开进出限制的城门,少不得有军民进出,或放牧或农耕。当瞥见这些京观,以及暴露在日头下的那些无头尸体时,也不知道多少人悄然打了个寒噤。
杜士仪为什么留在安北牙帐城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人背地里图谋安北牙帐城的计划已经落空了!
昔日的都播故地,剑河南岸,一座狭长的山谷中。尽管已经再没有都播族民群居在此,可这里却仍然是一副青翠景象。
当郭子仪驻马河畔,极目远眺之际,却在想着安北牙帐城。将他从一介偏裨一路提拔到现在这个位子的,是杜士仪;此次赋予他主帅之责的,还是杜士仪。他早已不年轻了,可胸中那股热血还在,毕竟武举及第,从军几十载,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武人,他最渴望的就是建功立业。
“副帅。”
当半路上虎牙拿出杜士仪手令,由郭子仪为副帅,节制全军的时候,这个称呼就在军中上下被确定了。仆固怀恩早已得杜士仪面授机宜,李光弼曾经是他的部下自不必说,而段广真则是素来唯杜士仪马首是瞻的,更不会在行军打仗期间质疑军令。此时此刻听到亲军如此称呼自己,郭子仪感慨万千,收摄精神后便沉声问道:“都已经预备好了?”
“是,李将军已然准备起行了。”
“很好,告诉他,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他不要忘了他的军令状!仆固怀恩的生死,此战的胜败,他可是关键!”
☆、1043.第1043章死战
“俟斤,前军快扛不住了,那个仆固怀恩简直是疯了,竟让两个儿子冲杀在最前,他自己更是成了个血人,部下已经战死足有数百人,却依旧一味冲杀,如果再没有援军,不但围困不住,而且还会出大乱子!”
面对这样一个消息,磨延啜顿时面色阴沉。因为父亲的缘故,安北大都护府要对回纥出兵的消息须臾就传遍了漠北,所以他尽管杀了那个父亲派来报信的人,却对回纥上下声称大唐兴兵,只不过是以父亲作为借口,实则骨力裴罗早已死在长安,而且尸骨无存。回纥人的葬俗和突厥向来不同,骨力裴罗当年把回纥从最困难的境地引领成为一方霸主,回纥族民对其爱戴非常,纵使磨延啜的接位得到骨力裴罗的认可,仍有一批当年的老人心怀愤懑。
可正因为如此,骨力裴罗以此激起了上下的誓死之心。他本以为唐军只是为了大唐天子的一时怒火而来,倾全族之力对战,只要能够挫其锐气,这一仗的胜负天平定然会倾向自己,可谁曾想到,仆固怀恩这个如假包换的铁勒人竟然会这样不要命!
在那个浑身浴血的部下祈求的目光中,磨延啜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我再给你三千人,若还不能将那仆固怀恩斩于马下,就提着头来见我!”
“多谢俟斤!”
一听到又能够得到三千生力军的加入,那部将松了一口大气。而磨延啜目视着大批兵马绝尘而去,心中不知不觉已经是沉甸甸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仗,可以算得上是厉兵秣马,准备良久,而且他也好,死去的父亲也好,在葛逻禄和同罗仆固三部也下了无数苦功夫。尽管并没有人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但他很清楚,在突厥覆灭之后,有意染指漠北霸权的并不止他回纥一家,可在每一个人面前,全都横亘着一座看似无法逾越的高峰。
那就是大唐!那就是这些年来几乎无往不利,兵力国力全都几乎到达顶峰的大唐!而对于漠北这土地来说,就是那矗立在乌德犍山下的安北牙帐城!
“传令下去,全军预备,随时进发!”
尽管已经派了三千援军过去,但磨延啜并不敢小看仆固怀恩。自从当年狼山一役大放光彩之后,仆固怀恩一直都是杜士仪麾下的勇将,曾经仅仅率兵两百人,荡平了草原上一股人数上千颇有名声的马贼。近几年安北牙帐城建成,他们几大族酋也不是没有煽动过不自量力之辈,比如更北边附庸黠戛斯以及骨利干的自不量力的部族,可结果几乎都是覆灭在仆固怀恩那杆铁枪之下。可是,他实在很难相信,在其父乙李啜拔有那样图谋的情况下,仆固怀恩还会为了安北牙帐城,为了杜士仪死战不退。
战阵中央,仆固怀恩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冲杀了多少个来回,他只知道,自己的一杆铁枪上已经黏黏糊糊的,甚至有些沾手。他甚至撕下衣襟,将自己的右手牢牢绑缚在了这杆长枪上,以免他在疲累之下再拿不起这相随多年的兵器。而在他的身边,两个儿子仆固玚和仆固玢也都是浑身浴血,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他们的初次大战便是在这样严酷的状况下,两个少年都有些微微气喘,此刻脸上都有些惧色。
“阿父,还要再打吗?”
仆固怀恩听到仆固玢的这句话,环视左右,见只剩下了数百人,再想想自己这先锋三千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厉声喝道:“难道你们忘记了,杜大帅是如何待我们一家的?”
仆固玚和仆固玢顿时不说话了。这些年来,杜士仪的妻儿子女都不在身边,常常邀了仆固怀恩带着他们俩上门,有时候还亲自教导他们一些东西,让军中最杰出的勇士来给他们练武打基础,简直是把他们当成了嫡亲的晚辈。用郭子仪从前开玩笑的话来说,要不是他下手快,而且杜士仪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说不定就会把女儿嫁给他们兄弟俩之一。此时此刻,两人竭力收摄了怯意,长子仆固玚更是大声说道:“阿父,接下来我打头阵!”
“好,不愧是我仆固怀恩的儿子!”
仆固怀恩大笑一声,又看向了身边的张兴,见这位比自己还年长的黑脸大汉丝毫不露怯意,反而脸色异常兴奋,他不禁暗叹了一声。这哪里是来监视自己的,分明是来这生死无悔的战场上过瘾的!想到这里,一振手中长枪,高声喝道:“便让他们看看,我安北大都护府勇士的不屈和胆色!”
今次打前锋的,并不仅仅是仆固部多年追随仆固怀恩的子弟兵,还有郭子仪的亲兵,安北大都护府的牙兵,全都是精锐中挑选出的精锐。因此,尽管如今在仆固怀恩身边的只剩下这数百人,但所有人的心中都坚信,被打散的同伴一定还在别的地方奋战,而他们更要为战死的袍泽复仇。在仆固怀恩的振臂一呼下,虽是在多达数倍的兵马围困之下,应和声响彻云霄,竟是让四周的回纥兵马为之色变。
因此,当仆固玚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的时候,竟是所向披靡,无一合之敌,仆固怀恩稍稍错马落在长子身后,一杆长枪卫护其左右,为他挡去了左右不少敌人。当这支数百人的兵马犹如尖刀一般,终于将敌阵凿开了一个口子之际,众人还来不及高兴,却只见远处突然旌旗招展,赫然是回纥之主的大纛。这一刻,尽管每一个人都是心志极坚,一颗心也不禁渐渐沉了下去,就连仆固怀恩亦然。
郭子仪不是说,会以奇兵突击回纥后军,使其首尾失据的吗?难不成这样的计划竟然失败了?
“郭子仪,我一向佩服你治军统兵的本事,你可不要让我们的死战不退白费了!”
喃喃自语一声,仆固怀恩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回纥的援军来了,可安北大都护府的后军也很快就会到!谁敢随我一冲磨延啜的本阵?”
听到父亲竟是还要去冲击回纥之主磨延啜的本阵,次子仆固玢终于被父亲给完全吓住了。他正要开口劝说,可左右已经传来了十几个应和声,甚至包括自己的长兄仆固玚,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张兴也在其中。尽管心中生出了一股羞愧,但他还是开口说道:“阿父,我们已经战死了这么多人,坚持了这么久,副帅交待的军令我们已经做到了,不要再拿鸡蛋去碰石头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啪的一声,紧跟着脸上便是火辣辣的剧痛。见父亲怒瞪自己,他一时气沮,接下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仆固怀恩没有见敌军人多,就要退缩的儿子!”
撂下这一句话后,仆固怀恩竟是一挥马鞭,一骑绝尘地冲了上去。眼看四周的将卒纷纷跟上,长兄也不例外,须臾就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一个,仆固玢顿时打了个寒战,再不敢犹疑,驱马迅速追了上去。可在他的心里,隐隐之间却仍有些不以为然。
在这样的大军围困之中自保就已经很难了,父亲缘何这样不要命?
磨延啜没想到自己亲领大军而来,仆固怀恩竟仍然这样悍不畏死。尽管他素来自负,但他平生最欣赏勇将,对勇不可挡的仆固怀恩一直都评价极高,此刻也不禁想将其收为己用。可即便如此,在这样混战一团的战场,他却不会为了一时的惜才,下达生擒活捉的军令,只是将手前伸后重重一挥。眼看对方那数百人马急速减少,腾挪的余地也越来越小,他的脸上才刚露出了一丝笑容,却只听后方突然一阵大呼小叫,显然是起了骚乱。
“怎么回事?”
“俟斤,俟斤,不好了,一支唐军突然出现在了我们背后!”
“怎么可能!”
磨延啜自忖对于回纥的这片土地了若指掌,所以才制定了诱敌深入后围而歼之的策略。而且,他广派探马,怎么都无法相信竟然有唐军能够绕开重重监视,神奇地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他的背后。深知此刻转向只会让大军混乱溃退,他正要下达全军突击,先行歼灭仆固怀恩所部的时候,一阵悠长的号角声骤然传来,随即就只见孤军奋战的仆固怀恩那支兵马中,突然传来了阵阵高呼声,他再抬头一看,空中竟是骤然升起了一道红烟。
“万胜,万胜!”
“是安北大都护府的中军!”
前有狼,后有虎,当此危机之际,磨延啜当机立断,高声喝道:“不用管背后,全军突击!”
安北大都护府的中军大纛下,郭子仪想起了当初在镇北堂中,杜士仪召见他和仆固怀恩,捅破了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暗怀异心的情景。那时候仆固怀恩脸色很难看,而接下来杜士仪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此次对战回纥最难的便是先锋一战,九死一生都不为过,如若仆固怀恩不愿意,可以换其他人,可仆固怀恩却是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而且执意要带上仆固玚和仆固玢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当初他还有些嗟叹,现如今却已经明白了,如若这一仗,那父子三人全都能够幸存下来,别说将功补过,乙李啜拔之事可以揭过,仆固部也不愁后继无人!
想到这里,郭子仪环视左右,沉声喝道:“仆固怀恩以孤军突击奋战至今,李光弼的奇兵已经直击回纥主力背后,若是让功劳全都被他们夺走,我朔方和河东的勇士还拿什么面目见人!”
耳听得中军之中,呼应仆固怀恩那支孤军的万胜呼声渐渐传遍全军,郭子仪方才举刀喝道:“杀!”
☆、1044.第1044章葛逻禄的决意
尽管如今正是漠北气候最好的时节,空气中带着丝丝暖意,万物一片青葱之色,但葛逻禄左厢牙帐之中,此时此刻却一片愁云惨雾。
聂赫留早已经老迈,可在这种风起云涌的节骨眼上陡然重病,上上下下的人自然格外为难。尤其是吉尔查伊作为聂赫留的妻兄,却反而保养得好,显得更年轻,在这些天忙着安抚人心,帮助自己的外甥收拢兵权,忙得不可开交。可他更不会忘记,当初聂赫留差遣他前去葛逻禄右厢,对踏实力部和谋落部的族长曾经做出过承诺。
等其死后,就把葛逻禄俟斤的位子让出来!
当初这是为了把素来泾渭分明的左右两厢捏合在一起,从而对抗正如日中天的大唐。可对于聂赫留的长子阿尔根来说,原本可以顺利承袭父亲的地位,现在却可能要让位给别人,他怎么会甘心?所以,此刻站在牙帐中的他对父亲据理力争,直到聂赫留长长叹了一口气。
“人人都知道,葛逻禄三姓素来不齐心。当初我们帮助苏定方苏大将军灭西突厥之后,也和回纥仆固同罗这些铁勒部落不一样,分成了三个羁縻都督府,彼此各自为政。哪怕是突厥还在的时候,这也无所谓,至少右厢的踏实力部和谋落部不会眼看着我们炽俟部被吞并,可现在的问题却在于,如果回纥真的败了,而我葛逻禄还继续四分五裂,只怕现在的回纥,就是葛逻禄的明天!”
听到父亲竟然这么说,阿尔根顿时挑了挑眉:“既然如此,我之前力劝阿父出兵相助回纥,为何阿父却在犹豫?”
“这次出兵的,仅仅是大唐河东、朔方、安北大都护府,总计兵马绝不会超过四万,可杜士仪是什么人?北庭节度使李佺昔日就是他的副手,万一早已得其授意,朝我们背后Сhā上一刀呢?”聂赫留吃力地说完这句话,见阿尔根显然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自己太老了,以至于胆子太小,还是现在的年轻一代实在是太迫不及待了。想当初骨力裴罗和他颇有交情,但既然都是一族之主,更多的时候都是以各自的利益为重。如今,知道老朋友兼老对手兴许已经不在了,他心头不禁满是苦涩。
如果不是磨延啜对于叔父吐迷突的敌意,回纥没有那场内乱,恐怕如今的漠北,还能保持最初那相安无事的样子?不,应该也还是会乱的。正如同他们对于安北牙帐城的存在全都心中不安,一再暗中使绊子,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也不会甘心在群狼窥视之中,一无建树。
而侍立在牙帐中的吉尔查伊很明白这对父子的心思,可在他的立场,根本想不出什么话可以相劝。就在这时候,只听帐外一阵骚乱,紧跟着,竟是一个卫士不管不顾地直接冲了进来:“俟斤,回纥那边的战报来了!”
“怎么样?”
三个身份不同,心思也各不相同的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出了这三个字。而那卫士稍稍定了定神,这才涩声说道:“回纥……败了。”
尽管只是短短四个字,却让每一个人心中悸动。聂赫留想要开口,可喉咙口却仿佛被噎住了似的,什么话都问不出来。还是阿尔根在震惊之后,气急败坏地开口问道:“回纥如今至少有十几万部众,随便凑一下也有少说十万兵马,安北大都护府这次顶多只有东拼西凑的四万人,听说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根本没有亲自领兵,磨延啜就那么无能?”
“不是回纥俟斤无能,是因为……”
那卫兵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组织了一下语句之后,这才继续说道:“听说是仆固怀恩的先锋军死战不退,以至于回纥磨延啜俟斤一再投入兵马,最终甚至亲自领兵围杀,可谁知道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竟是狡猾得很,李光弼带兵走了一条几乎没人知道的小路,从北边绕过来,直Сhā回纥大军的背后。而偏偏也是在这个时候,此次的主帅郭子仪率军赶到,前后夹击,仆固怀恩率残余兵马左冲右突,回纥俟斤虽竭力领军抵挡,可最终还是败了。”
吉尔查伊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道:“竟然有回纥人不知道,而安北大都护府却知道的小路?”
“我明白了,此次开战的地方,是都播故地,而都播东迁之后,对安北大都护府一向很恭顺,杜大帅既然下了命令,都播俟斤又岂敢不派出最好的向导。回纥占领都播才多久?而都播族民占据了这里有多久?”聂赫留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强打精神问道,“回纥就算打败了,可总不会溃散吧?”
“这一战安北大都护府也颇有损伤,仆固怀恩所部三千,最终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人,所以上上下下怒火高炽。除却早早退到黠戛斯的老弱妇孺以及一部分兵马之外,余者死的死,伤的伤,唐军正在四处扫荡战场。”
黠戛斯从前长年和突厥相抗,民风彪悍,却素来臣服大唐。骨力裴罗在世的时候,虽然也曾对黠戛斯有所图谋,但自知漠北乱局不明,故而竭力交好黠戛斯,约为婚姻,和黠戛斯酋长交情深厚,故而磨延啜在领兵迎击安北大都护府兵马的同时,又将剩下的族人转移到了黠戛斯,无非是怀着最坏的打算。可如今,这最坏的打算竟是变成了回纥的最后一丝命脉。
想到这些,牙帐中的聂赫留也好,一直雄心勃勃的阿尔根也好,吉尔查伊也罢,全都心中沉甸甸的。
最终,聂赫留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阿尔根,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这种状况下,安北大都护府将无可撼动。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的儿子仆固怀恩是杜士仪最信赖的大将,阿古滕这次也应该立下了大功,有大唐相助,你说仆固部和同罗部中有谁敢和他们相争?尤其是仆固怀恩,就连他的父亲乙李啜拔,恐怕还要忌惮他这个儿子!阿尔根,你想要葛逻禄俟斤之位,可你自己想一想,如今最多只有炽俟部的支持,如果不想葛逻禄成为第二个回纥,那就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如果你想要他日从踏实力部和谋落部手中把俟斤的位子夺回来,那么,你就去安北大都护府吧。”
当葛逻禄俟斤聂赫留最终合眼归天之际,阿尔根尽管难以甘心,但还是按照父亲的吩咐,派出信使前去踏实力部和谋落部,让他们二部商量出一个人选来接任俟斤。至于他自己,则是精挑细选出千名忠于自己的勇士,三日后不远千里赶往安北牙帐城。尽管他不能慑服葛逻禄右厢那两部,但炽俟部上下对他这个继承人一贯服气,他大可带走更多的人,可别说如此兴师动众去安北牙帐城是否会引人疑忌,他也不可能放任炽俟部因为实力大减而被吞并。
有舅舅吉尔查伊留下坐镇,他也可以放心了!
翻过金山,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阿尔泰山,大唐安北大都护府和回纥大战之地就不远了。阿尔根有心去战场看一看,因此便号令向北。可北行不多久,他这一行人便和一队唐军迎面遭遇。在对峙片刻后,对方大概是看到了他的旗号,立刻有人簇拥着一位小将迎上前来。
“我是仆固玚,让你们的首领出来说话!”
那就是仆固怀恩的长子!
这些天里,阿尔根曾经派人竭力打听之前那场大战的种种细节,深知仆固怀恩的这个儿子武勇不逊色于乃父,尤其是在万军之中一马当先的胆色,至少他自忖武艺弓马虽了得,却不会那样托大。可是,看到对方面上几道细碎的伤口,骑在马上却依旧腰杆挺得笔直,即便比对方年长十几岁,可他还是生出了一股敬佩。
铁勒九姓中,最重勇士!
“我是葛逻禄炽俟部之主,阿尔根。”
当听到策马上前的那个青年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仆固玚不禁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便拱了拱手道:“听说葛逻禄忠勇王过世,我实在没想到俟斤竟然会到这里来,失礼了。”
旧主已去,葛逻禄的新俟斤是谁,外人自然只以为是父死子继。即便阿尔根知道对方只是无心的,可心里难免苦涩,嘴里却说道:“仆固小将军弄错了。我阿父在世的时候,就曾经和踏实力部以及谋落部之主定下了盟约,自他之后,葛逻禄俟斤之位,将由他们右厢两部之主中选出。而我奉阿父临终前的遗命,这是前往安北牙帐城为杜大帅效命。只是听说之前唐军曾和回纥大战,才到这里来瞻仰一下战场。”
仆固玚这才恍然大悟,立刻笑道:“原来如此。我奉郭副帅之命,刚刚追击回纥一股残军回来,正要回安北牙帐城,你可和我同行。”
阿尔根顿时心中一动:“莫非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已经班师了?”
“郭副帅说,穷寇莫追,黠戛斯也是我大唐的藩属国,朝贡不缺,既然黠戛斯之主出面求情,保证回纥残余之中并无骨力裴罗,那么不宜威逼过甚。”
听到这里,阿尔根不禁暗叹了一口气。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怪不得杜士仪竟然并没有亲征,而是坐镇安北牙帐城。有这样的部将,简直是最大的福气!
☆、1045.第1045章大捷之后的暗战
朔方河东节度使,单于大都护,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来使告捷!
当远自数千里之外的安北牙帐城传来的捷报,经过朔方最终抵达长安之际,京城上下难免又是一阵轩然大波。太子妃韦氏因为太子李亨自请离婚,如今已经堕发进入尼寺修行,下场竟是和当初的太子妃薛氏惊人相似。而因为这一系列事件,韦坚的几个弟弟,并韦氏族人若干,皆被贬岭南恶处,韦坚自己从最初贬缙云太守,再贬江夏员外别驾,又流配岭南临封郡。而已经请罢相封太子少师的李适之也同样难以自保,竟是出为宜春太守。
在此次由吉温构陷杜士仪作为开端,牵出了一系列事件,最终竟是从塞外到京师,局势动荡复杂的程度,让每一个人都不禁为之战栗。
对着那一份妙笔生花的奏捷书,李隆基却没有太多喜色。回纥固然大败,可骨力裴罗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让他意外的,是杜士仪留守安北牙帐城,并未亲自出征,请功也只是为郭子仪等部将。不过大捷之际,追究此事却未免煞风景。杜士仪如今节度两镇,爵封国公,甚至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若不是看到如今东宫太子李亨的羽翼全数断折,李林甫声势太盛,一想到杜士仪在河东的声望,李隆基很难不生出某种心思。
“此仗大胜,漠北诸部震慑,都是陛下德沛四海。”
高力士聪明地只赞天子,不谈其他,李隆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见天子总算是稍稍开怀,高力士方才掣出了杜士仪的另外一份表章。
“回纥大败后,漠北各部无不震慑,仆固、同罗、葛逻禄、都播、黠戛斯,甚至远在京师一万余里之外的驳马,也派出使节赶到安北牙帐城,请明年入京朝谒。”
黠戛斯酋长自称是汉朝将军李陵的后裔,太宗年间曾经派出使节到长安,和同样为李广之后的李唐宗室“认亲”,最终太宗李世民大悦,竟真的认下了这样一门亲戚。神龙年间,中宗也曾经亲口承认黠戛斯和自己同宗,不是其他藩属能比。可是,因为其地实在是太过遥远,黠戛斯上一次派出使臣,已经足足过了快二十年。至于距离长安整整有一万四千里的驳马,也打算前来朝觐,这就更难得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当看到表章上这最后两句诗的时候,李隆基眉头完全舒展了开来,微微颔首道:“可。”
尽管这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但高力士清清楚楚记得,表章上杜士仪还向天子举荐,以裴宽为御史大夫。相比入政事堂拜相,御史大夫一职看上去有些鸡肋,然而,在如今李林甫大肆清除异己的关头,如果天子还同时首肯了这样的举荐,那么他高力士的处境也能和缓许多。
因此,高力士并没有多问,行礼之后就悄然退出了兴庆殿。就在这一天傍晚,户部尚书裴宽,拜御史大夫。
连日以来无往不利的李林甫没料到,一直设法挤出朝廷的裴宽竟突然入主御史台,成了杨慎矜和王鉷的顶头上司。究其根本,全都是杜士仪这一场胜仗所致。而他虽可以让人弹劾杜士仪放回纥残余入黠戛斯,可黠戛斯是大唐几代皇帝都认可的同宗,如今又将不远万里来朝,李隆基气也出够了,总不成为了一个骨力裴罗,而下令杜士仪去打自己的同宗,因此他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恼火地先咽下了这口气。
裴宽素来颇受天子信赖,最初根本瞧不起宗室出身的李林甫,可等到自己从幽州节度使任满回朝之后,遭到李林甫无数明枪暗箭,他这才生出了警惕之心。可如若不是弟弟裴宁三番五次示警,他早就中招了。如今眼见得韦氏一家被连根拔起,李适之遭到左迁,朝中李林甫竟是气焰熏天,他本来已经萌生退意,不意想竟是突然官拜御史大夫。这天晚上,应付了众多贺客,头昏脑涨的他回到妻子韦氏寝堂,却只见屋子里竟是多了一个男子。
“阿弟?”
认出那竟是自己许久不见的三弟裴宁,裴宽登时大吃一惊。裴家兄弟五人,个个都极有出息,其中裴宁拜在嵩山卢鸿门下,更是才具不凡,可却因为和杜士仪出自同门,一直在朝无法容身,前时刺史任满后竟是再未选官,人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此时此刻,他不禁欣喜地疾步上前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久了连个音信都没有,险些急死我了!”
“阿兄应该对这次官拜御史大夫很困惑吧?”裴宁避开了兄长问自己行踪的话题,见其立时笑容尽去,而嫂子则是悄然离开,把地方留给了他们兄弟二人,他就直言不讳地说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李适之也曾经因为李林甫凶威,而想到自请罢相散秩,可结果如何?别说在长安过两天安生日子,就连现在的宜春太守是否能够保住,还未必可知。所以,阿兄这一步不登上去,也一样凶险。”
裴宽早年刚直,可当官时间长了,又信奉禅佛,和光同尘的心思早就深入骨髓。所以,对于和李林甫斗,他是打心眼里发怵。可听到裴宁这个局外人把话说透了,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除非打算任人宰割,否则别想急流勇退。于是,他只能苦笑道:“可李林甫如今网罗了众多党羽,右相陈希烈那就是个只会点头的摆设,我这个光杆子御史大夫又能做什么?”
“阿兄何必妄自菲薄?当年你随萧丞相前去河陇之际,不是也满腔锐气?李林甫此人,殊无容人雅量,死了的吉温和如今的罗希奭也就罢了,可杨慎矜和王鉷是靠李林甫起家的,还是自己靠着陛下的垂青而飞黄腾达?至于杨钊,更是凭着后宫引荐,方才有今天。他们只不过因为李林甫凶焰高炽,不得不托庇于其羽翼之下,所以,李林甫是不会对他们真正放心的。一旦这些人中,有谁可能风头盖过他,你看他会有何手段!”
裴宽只是对李林甫有些胆怯,却还不至于糊涂,此刻登时恍然大悟。和裴宁又商量了一阵子之后,他突然开口说道:“阿弟,你既是已经回来,选官之事,我当为你谋划。”
裴宁当即摇了摇头:“阿兄初为御史大夫就为弟谋官,传出去不好听。何必送把柄给李林甫?”
“那你就留下来,有你为我拾遗补缺,我这官也能当得安心些。”
“阿兄如今为众矢之的,我若长留,恐怕又要启人疑窦。阿兄不妨对人说,我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所以去求仙访道了。”
裴宽顿时目瞪口呆,随即脸色复杂地叹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阿兄只要注意一件事,莫要学李林甫那般结党,却也不要像李适之那样粗疏,****笙歌宴客,你只消如同从前那样信奉禅佛,陛下对你自会信之不疑,至于其他的,你不妨和当年那样,该争的小事尽力去争,在御史台那些御史当中重新树立起铁面无私的形象,其他的任事不管,那自然稳若泰山。”
对于弟弟的这些提醒,裴宽细细一想,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他不能正面对抗李林甫,可却也不能只当个空头御史大夫。当裴宁连一夜都不肯留,继而匆匆离去之际,他思量着这个弟弟这些年的仕途之路,赫然发现竟有许多杜士仪的影子,不禁暗中惊叹。
杜士仪这些年看似始终在外任不曾回朝,可相比李林甫在朝广布党羽,杜士仪的棋子,竟是全都布设在外!
兴庆宫金花斋中,当李隆基刻意让内侍不先通知,悄然而至的时候,却只见五个女人正在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饶有兴致地凑上前去,笑着问道:“都在看什么?”
“啊,是陛下来了!”
谢小蛮回头一看,众人连忙行礼不迭,随即便有人指着桌子上一匹锦缎道:“这是刚送来的蜀锦,颜色都褪得不鲜艳了。大家都说,从前杨家父子知太府出纳的时候,送来的东西都无不精美,现在却怠慢成了这样子!”
李隆基见那一匹抖开的蜀锦确实褪色,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等到隔日一大早,他便下令杨慎矜拜户部侍郎,仍旧兼御史中丞。一时间,杨家贺客如云,竟比当初陈希烈拜右相时还风光无限,就连左相李林甫也命儿子前去道贺。
可等到儿子从杨家回来,告知那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景象时,李林甫脸上却殊无喜色。他深知众多儿子里头并无出色的人才,三两句把人打发了下去,自己独自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月堂当中,微微发起了呆。
郭子仪因此次大捷之功,进朔方节度副使,其余诸将亦是加官进爵,只有段广真竟是没能染指河东节度副使一职,而是调任北庭节度使李佺麾下,任节度副使,至于河东节度副使一职,则是落在了天子母家窦家人手中,李隆基对杜士仪渐有疑忌之意,这是显而易见的。可如今他却没工夫继续给杜士仪上眼药。因为杜士仪毕竟远在安北牙帐城,别说杨慎矜正烜赫一时,朝中正有一种同情太子的暗流沉在水面下。
绝对不能让这种风潮抬头!
☆、1046.第1046章取尔父而代之
安北牙帐城中,原本抽调朔方以及河东的兵马,正在陆陆续续预备回程事宜。这里在规划之初,就能够容纳十五万人户,可囤积的粮草,圈养的牛羊等等物资储备毕竟时日还短,相当有限,而这次征伐所损耗的粮草和补给全都是非同小可的数字,大军每停留一日,就是天文数字的消耗。至于朔方军和河东军的主将郭子仪和段广真,则尚未起行。尤其段广真多年来好不容易方才配属在杜士仪麾下,哪怕多留一天也好。
这一天,长安城中论功行赏的制书由内侍飞马送来。来的是圣眷仅次于高力士的黎敬仁,按他的性子,往其他各处边镇州郡传旨时,无不是明示暗示索要东西,可对杜士仪却客气备至,行为收敛。不是黎敬仁不贪,而是这些年收杜士仪的礼收得手软,自然不好意思再勒索那些加官进爵的将校们。
于是,杜士仪亲自出面对付黎敬仁,其余上上下下得了官爵,又免去了敷衍宫中内侍的麻烦,自然对主帅更是感恩戴德。
即便大多数人宦海多年,也颇有积蓄,可拿去送给那些欲壑难填的阉人,谁会甘心?
杜士仪自然不会让黎敬仁不远数千里白跑一趟,出手大方地用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卖了黎敬仁京畿道邠州的一处田庄,这样的近京产业比真金白银还要难得,黎敬仁自然心满意足,满口答应回去在御前多说好话,竟只停留了一日就离去了。毕竟,安北牙帐城也没有什么如画风景,要说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从朔方一路行来也已经看够了。如今好处到手,自然还不如赶紧回去,省得宫中某些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家伙挤了自己的位子。
而杜士仪亲自送其出城,远远望着那些人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视线中,他方才环视左右道:“天使一走,各位也能松口气了。”
“那当然,从昨天到今天,我整个人都和绷紧了似的,就怕人多留挑刺。”郭子仪此次封丰城男,进朔方节度副使,取代告老的阎宽,心情正好,因此便开玩笑道,“幸好大帅为咱们挡了风头,否则咱们还得一个个轮番去请这位贵人,绞尽脑汁都未必讨得了好。”
“宫中这些中贵最难打交道,一个不好,他们在陛下面前吹些风,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李光弼曾经在宫中当过千牛,更了解其中难处,因此哪怕猜到杜士仪肯定不免贿赂过黎敬仁,可毕竟替他们这些属下将领挡了一桩大麻烦。他此次进安北大都护左厢兵马使,策勋上柱国,武散官品级也蹿升了不少,因此也已经心满意足。
仆固怀恩亦是进了安北副大都护,他是铁勒人,没怎么和这些阉宦打过交道,还没有那么深刻的感受,此刻不过随口感慨道:“听说在陛下之前,大唐从不曾有过宦官如此飞扬跋扈。”
“那是当然,当年唐隆政变,陛下能够顺利剪除太平公主,高力士和杨思勖便有大功,自然会重用此辈。”自己突然从河东被调到了西域,官职升了,品级涨了,段广真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再加上他不比郭子仪出身官宦,李光弼父亲就是降将,且立下大功,仆固怀恩亦是有个身为一族之主的父亲,如今口气自是越发愤懑偏激,“朝中又是李林甫当权,想当年纵使姚宋人人称颂,加在一块才执政几年?”
“段将军小声些,别给大帅惹祸。我等武夫,评论什么朝政?”郭子仪为人圆滑,素来很注意言辞,赶紧提醒了段广真一句。
杜士仪知道段广真必定会心中有气,当下也不说破,带着众人返回了安北大都护府。既然论功行赏的制书都已经下达,郭子仪也不好再拖延,便提出明日启程回灵州,杜士仪立刻便吩咐晚上预备践行宴。等回到镇北堂后,他方才召见了段广真。进去的时候段广真还气鼓鼓的,可出来之后,他却已经神采飞扬。正如同杜士仪所说,人挪死树挪活,北庭远在西域,天子纵有忌惮也会少些,再说李佺毕竟年纪大了,也许有朝一日,他也能够节度一方。
听到段广真高高兴兴离开镇北堂的消息,一直让人盯在那儿的仆固怀恩不禁啧啧称奇。
可别人的事情他根本顾不上。之前孤军奋战,拼杀到郭子仪和李光弼前后夹击的一刻,他还没感到什么,等退下来由军医检视伤口的时候,方才发现身上横七竖八无数伤口,有的已经血肉模糊粘住了衣服,但神奇的却是没有一处伤及要害。即便如此,在郭子仪不容置疑的军令下,他仍然是第一个班师回安北牙帐城的。得知悄然坐镇的杜士仪果然挫败了一起城中纵火,里应外合夺城的阴谋,他就想要单独请见杜士仪,可直到现在朝廷论功行赏的制书到了,他还是没能单独说上话。
可如今郭子仪和段广真都要走了,他实在再也憋不住,确定段广真一离开,他就直奔镇北堂,不顾龙泉的拦阻,直接屈膝在堂前高声叫道:“大帅若是再不见我,我便索性跪死在这里求见了!”
果然,这话音刚落,仆固怀恩就只见镇北堂大门打开,紧跟着,一脸无奈的杜士仪迈过门槛出门,径直来到了他的面前。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让人看到还以为我苛待功臣!”
仆固怀恩从没违逆过杜士仪的意思,此刻不得不讪讪站起身来。而龙泉得了杜士仪一个眼色,立刻快步到院子外头去守着了。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开口说道:“你也不是糊涂人,我之前不单独见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时至今日,你阿父除了派信使到安北牙帐城来贺喜大捷,一句解释都没有。我自忖这些年对他颇为优厚,可他还不如知错能改的阿布思!”
尽管杜士仪说的不是自己,可自己的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仆固怀恩心头自然不好受。此次他执意要把两个成年的儿子带上战场,也有希望借此表示忠诚的意思。然而,两个儿子因战功策勋受赏,他自己亦是升任副大都护,可父亲的事情一日没有解决,他就一日不能安心。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咬了咬牙,随即抬起头说道:“我愿亲自前去仆固部,劝说阿父向大帅负荆请罪。”
“不用了。”杜士仪冷冷吐出了这三个字,见仆固怀恩面色大变,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如今旁人只道是回纥奸细在安北牙帐城中作乱,而同罗之主阿布思是率兵来协助守城的,你是想昭告天下,你父亲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是叛逆?”
明白自己是会错了杜士仪的意思,仆固怀恩不禁羞愧难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接下来杜士仪说出的话,却让他震惊难当。
“当初我劝你父亲北归,是因为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统合四分五裂的漠北仆固部,而他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值得我的举荐。可这些年来,他的势力大了,心也大了,他可还记得他留在夏州的妻子同罗夫人,还有他的其他儿女?你和你的两个儿子为安北大都护府奋勇拼杀,可他又在干什么?孝道乃是人伦,不论大唐还是铁勒全都是如此,所以我不会逼你大义灭亲,但你的父亲已经不适合继续当这个仆固之主了!”
仆固怀恩曾经猜测过这个可能,但杜士仪亲口说出来,他仍是面色晦暗。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道:“那大帅意下,接任仆固部之主的是谁?”
“这你还要问我?论宗法,你是你父亲的长子;论官职,你如今是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和阿布思平起平坐,难道不应该挑起这个担子?”杜士仪见仆固怀恩瞠目结舌,竟仿佛是从来没想过还能这样,他不禁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自己就算无暇分心他顾,可你不是还有儿子?”
仆固怀恩这才恍然大悟,想到自己刚刚还以为杜士仪要扶植一个傀儡,他顿时尴尬极了。于是,他退后一步,屈单膝深深行礼道:“大帅放心,仆固部之事我一定会处理好,绝不会让大帅再忧心!”
等到仆固怀恩起身后大步离去,杜士仪知道,凭借其在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十几年经验,再加上名震漠北的声威,身为乙李啜拔长子的名分,此行理应不会遇到任何问题。乙李啜拔就算曾经颇有异心,但也应该明白,在回纥已经落败,同罗之主阿布思已经降伏,东面又有都播虎视眈眈的时候,再想玩什么花样,简直是找死。
次日,郭子仪和段广真率军返回,杜士仪一如之前送黎敬仁那样,亲自送了大军离城,而后又登上安北牙帐城的南面城墙,目视兵马远去。有将卒回头观望时,全都看到了那箭楼上在大风中猎猎拂动的黑色大氅,不禁颇有触动。
天子的嘉赏大多只惠及杀敌最多的有功将士,寻常兵卒的恩赏绝不算丰厚,而杜士仪从安北牙帐城和朔方农牧商铺等盈余之中拿出钱粮马匹来嘉赏了他们,这哪能让人不归心?至于这一役中的死难者,子袭军职亦可,入义学学习各种技能也可,同样抚恤优厚。
跟着这样的主帅,实在是幸事!
☆、1047.第1047章国士
仆固部牙帐,乙李啜拔背手站在那具巨大的沙盘前,神色平静,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
当初窝在夏州一隅之地,族民不过万余,附庸大唐,日子过得平安喜乐,他也从来都没想过那么多有的没的,只以为日子一直会这样下去。可是,阿布思的一封信,让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也令他第一次明白,自己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从前只是没机会。可是,这一次他却遭受到了统合仆固部之后,最大的一次失败。
他正确估计了回纥的决心,却错误估计了杜士仪麾下将卒的战力,尤其是从小他看着长大的长子仆固怀恩。那时候,当听到长子仆固怀恩以及他的两个孙子,仆固玚和仆固玢竟然是此次最大的功臣时,他根本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是骄傲自豪地认为后继有人?还是捶胸顿足地诅咒他们坏了自己的计划?
可是,自从安北牙帐城中内乱被轻易扑灭,阿布思改弦易辙,大局就已经注定了。他只派了个信使前去安北牙帐城恭贺大捷,自己却躲着不露面,是他不想面对杜士仪,更不想面对长子。至于身边那些当初他明知来历可疑,成天对他吹枕边风的女人,他固然全都杀了,可却不能骗自己说,这都是别人的蛊惑。走到现在这一步,他没资格怪任何人,因为他已经不甘心听命于人。
“俟斤,俟斤!”一个亲兵在外头叫嚷了两声,等得到允许后快步进入牙帐,他便面色惊惶地说道,“长公子带着麾下数千兵马,距离牙帐不过数里!”
“看清楚了,是怀恩本人?”
“打着仆固的旗号,应该不会有错。”
“施那,你生的好儿子!”
乙李啜拔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淡淡地说道:“不论他现在官居何职,名扬漠北,他都是我儿子!传令下去,放他以及麾下兵马进来。”
那亲兵对乙李啜拔忠心耿耿,深知这对父子虽还不至于是仇人,可彼此立场却不同。如果仆固怀恩只是为了省亲,绝不应该带那么多兵马。可是,明知长子用心不单纯,乙李啜拔竟然还下令让其长驱直入,他不禁劝说道:“俟斤,中原古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怕长公子……”
“怕他什么?怕他为了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杀了我这个父亲?如果他有这个本事,那就让他来!”
撂下这句话后,乙李啜拔大步走出了牙帐,那亲兵呆了一呆方才赶紧拔腿去追。很快,乙李啜拔的身后就已经跟了大批的将卒。他虽说曾经呆在夏州多年,到仆固部也就是这十年间的事,但处事公允,但凡征战,有所得就分给部下,因此颇得人心。故而仆固怀恩虽是其长子,又名扬漠北,可突然带兵造访,仍不免给人以子压父的感觉。当得知仆固怀恩把兵马都留在了外头,而是只身带着仆固玚和仆固玢两个儿子一路进来,他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乙李啜拔却有些希望儿子和自己兵戎相见,至少这样他还能够占据大义名分,可仆固怀恩只带着两个儿子来,他就只能正面相对了。当看到那个不再是当年青涩青年,而是昂藏大丈夫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少年来到了他的面前,随即单膝跪下行礼,他只觉得千般滋味在心头。不由自主的,他便伸出手去,搀扶起了早已经独当一面的儿子。
“阿父,今天我奉杜大帅之命,带阿玚和阿玢前来拜见。”
这无疑是另一种表态。乙李啜拔刚刚就发现,仆固怀恩走路的样子稍稍有些不自然,显然在那孤军奋战的一役中受伤不轻。可是,眼下见两个孙子上来行礼,面上亦有之前不曾见过的伤疤,他不禁勃然色变。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你和他们一样年龄的时候,我却没有硬赶你上阵去打仗!”
“那时候我就是想上阵,也没有机会。”
仆固怀恩寸步不让地回了一句,乙李啜拔顿时为之语塞。结果,还是仆固玚咳嗽了一声,出言打破了这尴尬而又僵硬的气氛。
“大父,是我自己一直磨着阿父带我上阵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轰轰烈烈地活着,大帅对阿父信赖备至,又对我们兄弟多方栽培,既然遇到大战,哪有临战退缩的道理?”
乙李啜拔被长孙再次一噎,原本那些教训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倒是他瞥了一眼仆固玢,见其虽说恭敬,可眼神却不比长兄的坚定,顿时若有所思。知道这次父子祖孙相见,必然会有不可避免的冲突,他也不想让仆固部中的外人瞧见,即便这些年来,他已经想方设法稳固人心,清洗了不服从自己的人。
牙帐中,仆固氏的这四位嫡系血脉才刚刚坐下,乙李啜拔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次来,是代你的杜大帅兴师问罪吧?”
仆固玚和仆固玢只以为这次回来是探望祖父,一听到这话全都吃了一惊。可发觉父亲脸色发沉,两人对视一眼,全都没敢贸贸然开口。果然,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仆固怀恩亦是单刀直入地说道:“阿父如果还希望仆固部牙帐矗立在此,还请让位吧!”
乙李啜拔并没有太多意外,眉头一挑就嗤笑道:“让给谁?也是,我除却你之外,留在夏州的还有几个儿子。想必他们在朔方长大,必定会被灌输那些忠于大唐的想法。可你也不想一想,仆固部壮大至今,他们可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功劳,他们就算接了我的位子,上上下下有谁服气?”
“弟弟们如果不行,那我呢?”
乙李啜拔登时瞳孔猛地一缩,有些不可思议地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杜大帅肯放人?”
“除非我真的老得不能再为大帅征战了,否则当然不可能离开安北牙帐城,但我不能一直呆在仆固部牙帐,我的儿子却可以!”仆固怀恩斜睨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两个儿子,见他们全都惊讶得无以复加,他便微微笑了笑,“阿玚和郭子仪的女儿定下了婚事,不日就要成婚了。等到那时候,他就是一个成年男子,自然可以暂摄仆固部之主。”
对于自己的婚事,仆固玚没什么不满意的,因为杜士仪特意命身边得用的婢女莫邪替他去长安郭家探望过,他的未婚妻生得貌美如花,即便据说还学了些武艺弓马,可他只有高兴。毕竟,他可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他从小在学习武艺之外,也学过一些儒家经史,即便不精,脑袋却也好使,此刻听着父亲和祖父二人的对话,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莫非安北牙帐城中的那场内乱,并非回纥所为,而是……祖父从中作梗吗?
“好,好。”乙李啜拔接连迸出了两个好字,目光在两个孙子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就淡淡地说道,“我若是留在这里,想必你那杜大帅也会不放心吧?”
“阿父离开夏州十几年,阿娘也等了十几年,还有弟弟们,阿父回夏州去和他们团聚,难道不好?”仆固怀恩毫不掩饰将来对父亲的安置,见乙李啜拔讥诮地瞪着自己,他也不生气,而是沉声说道,“阿父能够统合仆固部,在纷乱的漠北站住脚跟,然后逐渐壮大,确实是阿父自己的手腕,可立足之初,陈司马的辅佐之功不可磨灭,还有大帅给你的明里暗里的支持。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我仆固怀恩是最讲恩义的,用一句汉人的古话来说,大帅以国士待我,我也当以国士报之。如果阿父不愿意的话,那么,恕我这个儿子不讲孝道了,因为忠义比孝道更重要!”
仆固玢张了张嘴想说话,可却在这种沉重的气氛下憋得有些透过气来,只能轻轻拉了拉领口。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祖父竟是突然看向了他。
“阿玚是你的长孙,即将迎娶的又是郭子仪的女儿,即便他曾经在千军万马中左突右杀,勇不可挡,可对于仆固部来说,他身上的唐人烙印实在是太深刻了。我且问你,阿玢的婚事定下来没有?”
仆固怀恩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两个儿子,随即实言相告道:“已经和李光弼家十二岁的女儿定下了婚事。”
虽说他不喜欢李光弼,可杜士仪亲自做媒,他也只好答应了!
杜士仪没有适婚子女,所以麾下军将当中大多互相联姻,一来增进关系和交情,二来也是因为彼此知根知底,不怕将来的女婿抑或是儿媳不称心。乙李啜拔耳听得仆固玢的婚事也定下了,原本有些失望,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李光弼?就是那个父亲乃是契丹降将李楷洛,此次率奇兵突击敌后的李光弼?”
得到了仆固怀恩肯定的回答后,乙李啜拔就当机立断地说道:“好,把仆固部之主的位子传给你,我也不用担心了!就让阿玢留下,可我不能立刻就回夏州,即便他是你的儿子,我的孙子,也不可能轻易掌控住仆固部上下,我需要半年时间!”
“三个月。”
没想到长子连这种事都要和自己讨价还价,乙李啜拔不禁冷哼了一声:“三个月就三个月!”
父亲和祖父顷刻之间就达成了协议,仆固玚是大吃一惊,仆固玢则是在讶异之外,还有某种隐约的欣喜。
他武艺胜不过兄长,胆色也有所不及,常常被父亲训斥,若是能在仆固部过上不用担心随时挨骂的日子,却也不坏!
☆、1048.第1048章两桩婚事
当仆固怀恩只带了仆固玚回来,禀报了此行仆固部牙帐的经过之后,杜士仪当即猜到了仆固怀恩的想法。仆固怀恩这两个最年长的儿子中,仆固玚匹夫之勇直追其父,而仆固玢则是性子犹疑,小聪明有点多。如果是仆固玚代仆固怀恩入主牙帐,乙李啜拔一定会担心仆固部就此沦为安北牙帐城的附庸,而换成仆固玢,这种可能性就要小一些。当然,这其中也有仆固玢的未婚妻子是李光弼之女的关系。
只可惜乙李啜拔还是料错了一点,仆固怀恩一个铁勒人能够为了他,为了安北牙帐城拼死搏杀,李光弼亦是如此。这位契丹后裔的身上固然有契丹人的武勇和胆略,可却还兼具儒家士大夫的忠义,据说其母家教极严,其女长年在长安城跟着这位祖母长大,脾性可想而知。
“大帅……”
见仆固怀恩显然有些忐忑,杜士仪便收回遐思,笑着说道:“你不用胡思乱想,我还不至于连三个月都等不起。对了,你留下了多少人给你家二郎?”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猜中了自己那点小心思,当即尴尬地说道:“留下了二百亲兵,都是随我多年,能干而又忠诚的。虽说阿父已经服软,可总要以防万一。”
“你说得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那是你父亲。留下充足的人给你家二郎调度,也可以避免某些谁都不想看到的状况。至于你家阿玚,年纪轻轻就已经进左卫郎将,正好可以风风光光在这安北牙帐城办一场婚事。之前季珍是在长安成的婚,虽前前后后也有些人在此地成亲生子,可终究及不上你和郭子仪联姻的意义。借着此次大捷的后劲,我会亲自主婚,让人好好操办一场!”
“那我就代阿玚谢过大帅了。”
仆固怀恩知道杜士仪不需要自己的客气,而他也确实想用这样一场婚事来冲淡连日来这些烦心事,故而谢过之后,他就告退出了镇北堂,径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长子仆固玚。听到杜士仪亲自主婚,从小就把朔方节度使府,或是安北大都护府当自己家的仆固玚顿时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见父亲突然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转瞬又有些尴尬,一溜烟就跑去和自己的弟妹们说话了,哪里还看得出有战阵上骁勇无匹的样子?
大捷之后本就人心振奋,当这消息倏然传开之际,安北牙帐城上下顿时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中。郭子仪和仆固怀恩一直被人誉为朔方双璧,了如今一个留在朔方,一个镇守安北牙帐城,眼下终于联姻,自然是一桩人人津津乐道的喜事。等到传出杜士仪将亲自主婚,上上下下自是更加热议纷纷,底下军将全都商量着届时该怎么去参加婚礼,怎么预备贺礼,战时的阴郁一扫而空。
而在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中,太子李亨却是整日愁眉不展,心情郁结。他当然知道自请和韦妃离婚,会把韦氏一族推到何等深渊,更何况韦妃还给他生育了两男两女,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只能忍痛做出了决断。可他万万没想到,李林甫并未就此收手,而是在收拾了韦氏一族之后,将矛头又对准了东宫杜良娣。大约是因为杜有邻亦是出自京兆杜氏,尽管和杜士仪没有半分的关联,李林甫却仍有意牵连,以谶纬之说激得天子痛下杀手。
一场大案,死的又何止是一个杜有邻,因为私怨出首岳父的女婿柳勣,与杜有邻交好的北海太守李邕,全都遭到了贬斥,家中兄弟子孙被牵连的不计其数,就连杜良娣亦是被废为庶人,迁出东宫。朝中上下一片哗然,可就连因整肃御史台而颇得人望的裴宽,也保持了沉默。
这种时候谁和东宫扯上关系,谁就是找死!
如今李亨的身边虽然还有些姬妾,可却没有一个有真正的名分,每当别的弟弟们都是携着王妃前去谒见君父,他却只能孤零零一个人,他就只觉得一种锥心的刺痛。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不要被册立为太子,也许还能富贵安闲!
“郎君又多了几根白发,昨晚上是不是又没睡好?”
见李亨没有回答,李静忠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情已经糟透了。眼见得李林甫的人全都身居高位,而自己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凭恃,换成是谁,都会如李亨这样几近绝望。于是,他定了定神后,就婉言劝道:“郎君这样天天枯坐着度日,实在不是办法。我知道郎君是因为太子妃和韦家的事情,所以心灰意冷,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能向前看。郎君觉得此下一无所有,可郎君却有一样别的皇子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名分。哪怕熬,也得熬下去。二位娘子处,我已经都去安排过了,断然不会让她们受太多苦。”
听到妻妾暂时无忧,李亨感激地舒了一口气,可是,苦熬了这么多年,结果却差点落得和李瑛同样的下场,他甚至连熬下去的勇气都没了。所以,当李静忠躬下身,贴着他的耳边低声说出了几句话之后,他顿时讶异地抬头看向了这个虽是出自武惠妃授意,却服侍了自己十余年的心腹老奴。
“这样做,真的不会适得其反?”
“不,郎君越是可怜,越是容易激起大家的怜悯之心,如此李林甫就休想对郎君下手!”
“好吧,反正都是一个死,试一试就试一试!”
这一年八月初五的天长节,也就是从前的千秋节上,李亨率众多皇子皇孙给李隆基贺寿的时候,李隆基便赫然看到,最前头的李亨身形瘦削,太子冠下露出的鬓发,竟是夹杂着斑白的颜色。他自己在登基之后就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后宫又有佳丽相伴,朝政撂给李林甫,军国大事自有边镇节帅,日子过得舒心,人自然显得年轻,看上去白发甚至还没有李亨那么多。一时间,想起自己册立李亨的初衷,他竟是少有地生出了几分怜悯。
李亨制衡李林甫怕是已经力有不逮了,他已经几乎砍断了其所有臂膀羽翼,再加上杜士仪突然展现出强势的一面,和李林甫已然针锋相对。既然如此,他对李亨也不必太苛刻了。至少上次谢小蛮还打趣过,说是其他各位皇子皇孙,都有王妃节庆入宫,只有东宫只剩下小狗小猫两三只,连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人都没有。
于是,在花萼相辉楼上,观看下头的百戏歌舞之际,耳听念奴的天籁歌声之际,李隆基突然轻声对身边的高力士说道:“力士,东宫如今内官乏人,你可有什么人选举荐?”
高力士不料想李隆基竟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可他终究是绝顶聪明的人,从天子说的是东宫内官,而不是太子妃的人选,他心里就隐隐明白,李隆基只怕是不想再册立太子妃,以免太子妃的娘家又如韦家这样搅动风云。因此,想到杜士仪近日来写信给自己时,曾经对段广真调任北庭分外无奈,他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压低了声音道:“记得陛下的母家窦氏,以及陛下的姨母所在的张氏,还有几个未嫁女。”
如果高力士提议的是别家,李隆基还要想一想,可一提到自己的母家,他便立刻舒展了眉头。在他即位之后,立刻封了他的三个舅舅国公,姨母则奉为邓国夫人。尤其是姨母邓国夫人当初曾经给了年少的他不少温暖,他对其一直尊敬备至。如今这几个长辈都不在了,窦家也好,张家也好,都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但这反而让他安心。于是,他冲着高力士微微颔首道:“此事交给你,你去挑选安排一下。”
高力士办事的效率自然非同小可,很快便把一张名单送到了李隆基的面前,排在第一位的是已经去世的邓国夫人窦氏第四子张去逸的女儿。李隆基几乎只是一转念,就在张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张去逸毕竟是张家第四个儿子,官职不高,张氏的身份也算不得显赫,如此送到东宫去,外人只会觉得他善待太子李亨,毕竟,那可是自己姨母的嫡亲孙女。
看到那个大红的圆圈,高力士心领神会,当下问道:“按照陛下的意思,是封良娣?”
亲王的妻妾只有两级,王妃以及孺人,而皇太子的妻妾名号就多了。正三品的良娣,正四品的良媛,正五品的承徽,正七品的昭训,正九品的奉仪,几乎和天子后宫的等级分明相当。李亨早年那些儿子全都是无名无分的宫人所出,因他那时候只是亲王,因为君父轻视,连孺人都不曾为她们请封,如今韦妃一去,东宫品级最高的侍妾,也就是裴昭训,此外还有三个奉仪,余者一个都没了!
李隆基对高力士的建议很满意,点点头道:“便是如此,早些把事情办了。”
相比安北牙帐城中正在大操大办的那一桩婚事,东宫这场婚事办得突兀,甚至连听信李静忠劝谏,在李隆基面前故意装可怜的李亨,也对此有些措手不及。至于穷追猛打杜家,正打算试一试能否牵连到杜士仪的李林甫,陡然听到这么一桩婚事,第一反应也是险些拍案而起。
事到如今,东宫只怕是不可撼动了,他能做的只有痛打落水狗,把韦氏和杜氏那些人清洗干净!至于杜士仪……
“相国,陛下又召见了杨慎矜,足足一个时辰。”
门外突然传来了随从轻轻一句话,李林甫顷刻之间就压下了心头的杀意和恨意。攘外必先安内!
“知道了,让王鉷和杨钊来见我!”
☆、1049.第1049章含沙射影
宣阳坊杜宅却是平静无波。杜士仪不在,家中来往的只有亲朋好友,杜幼麟也借口要为师祖卢鸿守孝一年,很少出门,就连他和宋锦溪的婚事,也为此延后一年。可平静却不代表着消息闭塞,外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王容和杜幼麟呣子的面前。当李林甫借着杜有邻的案子兴起大狱,大肆株连的时候,杜幼麟还曾经不忍心地跑去找过母亲。
可对于他的提议,王容给出的却是直截了当的回绝:“你阿爷才刚因为你叔父杜望之的事情和李林甫彻底闹翻,可结果由此死了个吉温,韦家被连根拔起,骨力裴罗生死不明,漠北回纥大败,可谓是一桩大案风云涌动,但这是因为,李林甫非要犯到他头上来,他不得不用最凌厉的反击,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这件事余波尚未平息,现如今他又要因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杜有邻出面力争,他到底是边镇节帅,还是朝中言官?”
“可是,杜有邻毕竟出自京兆杜氏……”
“京兆杜氏的人多了,你看看韦家被连根拔起的时候,那些个姓韦的人有谁出过声?更何况你阿爷根本就不在长安,他此前正忙着奉圣命打回纥,谁也不能说他见死不救,要知道,如今的朝中可容不下什么正人君子!”
“可阿爷当年不是人称君子?”
“幼麟,你记住,别人说你阿爷当初如何铁骨铮铮,如何诤谏无双,你听听就行了,你的阿爷从来就不是一个君子。真正的君子,在这污浊染缸一般的朝中根本存活不下来。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陛下了,你阿爷要是再如同当初为姜皎直言那般,再去犯天颜,他也就糊涂了。
再者,这些人有今天,自己亦是难辞其咎。杜有邻替长女定下婚事的时候,就不知道好好考较女婿的品行,彼此性子不同就不知道互相忍让?李邕与其至交,平素交友却也不谨慎,开罪李林甫亦不自知,他虽冤枉,可也无可设法;裴敦复当年还曾经试图构陷你裴师叔的兄长裴宽,本身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至于那柳勣,为了一己之私陷害岳父,告其交构东宫,简直是卑鄙无耻,死有余辜!”
此时此刻,想着母亲这些话,正在习字静心的杜幼麟不禁打了个寒颤,豆大一滴墨汁就这么落在了纸上,污了一副几乎快要写好的字。他烦躁地将其卷成一团,扔在了纸篓中,又想起之前王容派人悄悄打点,把乔装打扮的他送到大理寺中去旁观那场大案最后审结的情景。
他不像长兄早年就上战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惨烈的死法。天子说是开恩免杜有邻和柳勣之死,可却下令重杖之后流配岭南,在那凌厉的杖责之下,那不和已久的翁婿俩全都没捱到最后,便双双丧命。而后,则是杜家和柳家被籍没,家眷全都遭到流放,那绝望的哀嚎至今还仿佛萦绕在他耳边。
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究竟是什么脸色,也第一次明白万一父亲有所闪失,母亲和自己,还有长兄和阿姊会遭到何等下场。
“小郎君,外间有宫中贵人来,夫人请您去会客。”
“知道了。”
如今杜士仪不在,杜幼麟身为人子,别处不去,高力士那里却还是要去的,这也是为了维系这条直通天子的最好渠道。可他清楚,高力士待他亲近如子侄,可终究身为内宦,绝对不至于在父亲不在的时候,亲自跑到宣阳坊杜宅来。于是,有些纳闷的他出了书斋,见外头等候的赫然是干将,他便连忙问道:“来的是谁?可知道所为何事?”
“是黎敬仁,至于所为何事,他却口风很紧,承影亲自前去伺候,一句都问不出来。”在杜幼麟面前,干将直截了当地低声说了一句,见这位郎君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随即就低声说道,“夫人这些天一直都以卧病为由闭门谢客,见的只有崔家夫人,所以这次也就避而不见了。”
母亲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杜幼麟想也知道是免得有人因为此前的案子而聒噪。于是,他匆匆来到正堂,见黎敬仁不好好坐着等,而是背着手四下看,他连忙迎上前去,恭敬有礼地叫了一声黎大将军。
“小郎君安好。”黎敬仁的年纪当杜幼麟的祖父都有余,每次相见总会笑称一声小郎君,此时也不例外。毕竟,他刚刚从漠北匆忙赶回来,得了杜士仪一笔大好处。“闻听夫人最近一直都在养病,未知身体如何?”
“阿娘只是因为近来天气多变,所以身体不适,而且如今喜清净,索性就闭门静养了。”
听着杜幼麟滴水不漏的回答,黎敬仁依旧笑呵呵的:“那就好。今天我来,是有一件喜事要贺喜小郎君。”
杜幼麟心中一跳,面上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在他这番作态下,黎敬仁也没有继续卖关子,而是亲切地说道:“你年纪已经不小,即便不是嫡长子,也到了该授官的年纪。陛下之前想起杜大帅问了一声,得知你还未授官,便当即吩咐,授你为光禄丞。虽说正式的制书还没下,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来告诉你一声。”
光禄寺掌管的是御膳以及酒宴,大凡王公贵戚家子弟,往往会授任在光禄寺太仆寺的这些官职,可以说的是既没有权,却也清闲,可往往被士林瞧不起。可杜幼麟连科场都不愿下,对此自然没什么嫌弃的,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在乎因为父亲的累累功勋,自己早就被授予了五品散官,要知道若真的起家就从五品,肯定是哪家闲散的王府官,什么某王友之类的,那反而是甩不脱的麻烦。
知道此事黎敬仁等辈必定有出力帮忙,他自是千恩万谢,送其出门时又是一份厚礼。
等到黎敬仁回宫复命,杜幼麟回转身拔腿就去见母亲。将此事一说,他就只见王容双手合十长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清闲无权最好,我就怕你刚释褐授官,就有人给你安排一个棘手的官职。光禄寺最是清闲,点个卯就能回来了。”
“阿娘什么时候信佛了!”杜幼麟见母亲心情好,有意如同小孩子似的撒了个娇,可却不防王容把他拉了过来,一如小时候那样轻轻摩挲着他的头。
“你阿兄的性子,放在京城我不放心。可你虽说细心而又聪明,可出仕之后就要真正面对风雨,一定要小心,一定!”
发觉母亲突然重重握了握自己的手,想起这些年来母亲不得不呆在长安,和父亲分隔两地,一年甚至都见不着一次,比如此次父亲分明大败回纥,却不能回京献俘献捷,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于是,他使劲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道:“阿爷和阿娘的教诲,我一定都记在心里。”
“你出仕之后,切记越平庸越好。人人都说李林甫擅权,却不知道这都是陛下纵容的。可你只看着,李林甫是否能真的善终!”
等到幼子凛然应命而去,王容方才召来了承影,对她轻声说道:“找个机会去见卢郎君,让他设法写些影射奸相擅权,昏君无道的传奇,唔,比如就从隋文帝夺了北周天下写起。这是前朝的事情了,如果李林甫敢说这是影射,还想兴大狱,正好让裴大夫出面和他打擂台。当然,若是他想用这个去算计杨慎矜,那也随他的便,你只消留心一下王鉷杨钊这些人的动向,适时给杨慎矜提个醒。他们若是狗咬狗掐起来,安北牙帐城就能轻松多了。”
卢望之此前裴宁说笑,道是自己写书对方印书,说干就干,这大半年来都在潜心炮制那些传奇,杜士仪和他书信往来得知此事,还提供了很多新鲜的点子,例如在卢望之看来全属另一个版本的大唐西域记,又比如佳人才子负心汉的各种传奇版本,又比如扭曲得乱七八糟的三国,而且还特意嘱咐不是一次写完,而是分批连载……总而言之,在杜士仪的启发下,本就性子开阔天马行空的他竟是能够每个月出一短篇传奇,三五日来个长篇连载,那个北邙山人的署名人尽皆知,士林中人甚至互相打听,究竟是谁吃饱了撑着不做诗文,却把绝好文字拿去写这些东西,偏又不宣扬名声。
正因为如此,卢望之接到承影送来的口信后,立刻开始炮制他的撰文大计。只不过,这次他却不是通过王容那些书坊印书,而是找了个稳妥人在士人常去的曲江摆了个茶摊,把原稿状若无心地放在桌子上,等几批人先后顺走就立刻撤摊。几日之间,传抄的人数如同滚雪球一般滚了开来。但凡明眼人全都看得出来这是影射李林甫,因为李林甫的缘故而科举无门的士人自然如获至宝,更何况每次新文都是未完待续,但凡下一稿出来,竟是无数人等着传抄。
当素来轻视士林的李林甫得到这个消息时,桌案上已经多了一堆厚厚的文稿。他略取了些一眼扫过,就气得七窍生烟。唐代隋而立,所以在刻意的渲染下,隋炀帝的暴行被千百倍放大,就连隋文帝的得位不正,也流传甚广。可这小说里的隋文帝杨坚在北周时期的经历,尤其是其在好色无道的宇文赟时期的专权,株连大狱,都是史书上根本就没有的,竟添油加醋得很,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写自己。
“相国,可要让人去仔细查!”
“查什么查?这是写的杨坚,可不是写我李林甫,要是我这一查,立刻就有人会把帽子扣在我头上!”
厉声呵斥了那个随从之后,李林甫眼中凶芒闪动,竟是生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杨氏想当初可是篡夺了北周宇文氏的江山,而现如今的朝中,却还有个如假包换的杨家后裔正身居高位!
☆、1050.第1050章安西传大捷
同样一沓稿子,并不仅仅只出现在李林甫面前,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杨慎矜,右相陈希烈,御史中丞王鉷,户部郎中杨钊……但凡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在最初的不以为然之后,全都渐渐正视起了这一篇突然冒出来的《杨氏春秋》。而当这样一篇东西送到安北牙帐城中杜士仪案头时,已经是时隔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一个月中,王鉷举发杨慎矜私藏谶书,阴谋复辟,杨慎矜举发王鉷私交匪类,图谋不轨,官司直接打到了御前。震怒非常的李隆基立刻下令彻查。可就在这之前,常常亲自办这样大案的罗希奭已经被李林甫授意去岭南,处死正在流配之中的韦坚以及韦氏其他人,至今还未回来,这样一桩案子竟是落到了御史大夫裴宽手里。
作为挑起事端,意图把杨慎矜拉下马的始作俑者,李林甫本打算让王鉷来审理杨慎矜的案子此案,对于杨慎矜竟然拿出不少实实在在的证据,反过来把王鉷一块拉下了水,他竟大为始料不及。于是,他思来想去,唯有举荐了杨钊作为裴宽的副手,处置这一桩一下子牵连到两个御史中丞的大案。
此时此刻,陈宝儿就忍不住说道:“还真是狗咬狗,一嘴毛!李林甫难道就不明白,此次杨慎矜和王鉷很可能一个都保不住,而杨钊趁着这件事迅速崛起,再加上后宫的帮助,异日他还是有可能养虎为患?”
杜士仪把这一篇才连载了一半就断头的小说往身前的桌案上一扔,随即对前来禀报这些消息的陈宝儿以及张兴说道:“李林甫这次是没办法了。他之前自以为既然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我,那就不如先对东宫党穷追猛打,斩草除根,他却不想想,他身边这些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根本不讲忠义,稍有差池就会反噬自身,哪里是那么容易节制的?如果杨慎矜只是傻乎乎的一无所知也就罢了,可他既然知道王鉷竟是早就对他怀恨在心,怎么会束手待毙?要死也得拖一个垫背的!至于杨钊,他靠着宫中那位杨淑仪,确实对杨慎矜和王鉷的位子垂涎已久了。看着吧,有了这桩案子,李林甫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对手!”
听到杜士仪轻蔑不屑地提及李林甫的这些党羽,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异常赞同。李林甫决不能说是无能之辈,杨慎矜、王鉷、杨钊、罗希奭等人亦然,可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人君子怎么会甘心为李林甫爪牙?
“大帅,那长安城内如今这般乱象,就全然不管吗?”
“当然不管,与我何干?”杜士仪无所谓地笑了笑,见张兴欲言又止,他便出口说道:“奇骏直言无妨。”
张兴知道陈宝儿几乎就相当于杜士仪的半个儿子,当下也不避对方,郑重其事地说道:“大帅这些年功勋彪炳,前次若不是让郭子仪为主将,仆固怀恩为先锋,攻打回纥,只怕陛下一定会头疼大帅的封赏。漠北如果安宁,日后谁来镇守安北牙帐城都无关紧要,大帅很可能会被召回朝中;而若是漠北不安宁,难免又会有人觉得大帅这些年白费功夫。更重要的是,一旦李林甫失势,只怕陛下就要担心,大帅功高震主了!”
这话说得犀利入骨,陈宝儿亦是深有同感。他是杜士仪的第一个弟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单独说可以,当着别人的面,他却仍不免心存警惕。可既然张兴起了个头,他也就跟着说道:“是啊,既然大帅之前举荐了裴大夫,何不让裴大夫作为大帅的喉舌……”
“我都不是当年那个仗义执言杜十九了,还指望裴宽如同年轻的时候那样愣头青?他油滑不下于我,躲过裴敦复的那次暗箭后更是学乖了。你看着吧,既然有杨钊在,他就乐得当个撒手掌柜,横竖王鉷也好,杨慎矜也好,在朝中树敌无数。他若是真的作为我的喉舌,陛下容得下?”
见陈宝儿顿时哑然,而张兴则依旧是忧心忡忡,杜士仪便无所谓地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们也无需太担心。明年漠北各部使臣齐齐朝天子,我也不免要同行。这一次大约会碰上王忠嗣还有安禄山,我们三个加在一块,节制六镇,到时候才是见真章……”
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屋子外头突然传来了龙泉的声音:“大帅,安西大都护府的家书!”
来自安西大都护府的家书,不是杜广元就是姜六娘。杜士仪知道此前高仙芝奉命征讨还是难逃被吐蕃吞并命运的小勃律,杜广元亦有随行,奈何西域太远,小勃律则更是在重重雪山包围之中,说是断绝消息也不为过。所以,他立刻精神一振,高声叫道:“拿进来!”
等到龙泉大步进了镇北堂,杜士仪当着张兴和陈宝儿的面,三下五除二裁开了那封几乎没有任何保密措施的信,随即就看到了姜六娘那娟秀的字迹。一扫过后,他便大笑了起来:“高仙芝还真是好本事,竟然就只凭那么一点兵马,做到了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他此次一成功,只怕是夫蒙灵察那节度使的位子就坐不稳了!”
张兴闻言自也高兴,当即凑趣地问道:“怎么,只提了高仙芝大胜,小郎将就无功不成?”
安北牙帐城中人,如今已经习惯了把杜广元称作是小郎将,把杜幼麟称之为小郎君,尽管杜幼麟身在长安,释褐就是闲职,可曾经与其相处过的张兴也好,陈宝儿也好,全都不会真的看轻了他。要知道,以杜士仪教子之严,王容的慈母心严厉脸,哪里容得儿子就真的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至于杜广元就更不用说了,武艺韬略全都是学自王忠嗣,岂会等闲?
“他哪有什么大功,不过是高仙芝送了他一桩功劳。最艰险的连云堡之战,是李嗣业率陌刀手先攻进去的。接下来的阿弩越城,是守军主动投降。他不过是在大军攻占了小勃律首府孽多城后,砍断了通往吐蕃的藤桥,让吐蕃援兵望洋兴叹,仅此而已。”
嘴里这么说,杜士仪却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把精心培养的长子送上战场,他不是不担心,不是不牵挂,可如今看似太平盛世,朝中却是奸佞横行,天子亦心思莫测,把性子爽直的杜广元放在长安城只会更加危险。只庆幸老天爷终究听到了他午夜辗转难眠时在床上的默默祷祝,让他的儿子得以顺利归来。至于什么功勋,什么战绩,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另一个好消息就是,成婚三年有余的那对小两口,终于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孙辈。
“大帅,是否让下头预备一下,好好庆祝?”
听到陈宝儿也来这一套,杜士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广元一不是安北牙帐城的属将,二又不在此处,如今为了一封家书大肆庆祝,满城文武不得莫名其妙?好了,把你们俩的媳妇孩子都带来,还有怀恩和光弼,今晚摆一桌家宴就是了!”
这一夜的安北大都护府中,一桌家宴众人围坐,其乐融融仿若一家。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连云堡中,第一批撤回来的杜广元也受到了监军边令诚的热情款待。进军小勃律的这一段路异常艰险,有时候甚至能够看到人马就这么从小路上滑下山坡摔死,边令诚一个从长安来的监军,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要不是得到高仙芝厚厚的贿赂,许诺此战必胜,他只要敢跟着来,回朝之后立刻就能和高力士黎敬仁这些权阉平起平坐,他哪会遭这份罪!
所以,闪电战拿下连云堡后,高仙芝还要继续往前,眼看道路越来越艰险,还很可能要面对吐蕃援军,边令诚就立刻从善如流地答应了高仙芝请自己留守连云堡的请求。他万万没想到,高仙芝竟然在接下来还能够一路高歌猛进,最终把小勃律的君臣一堆人全都一锅端了!
“杜小将军这次功劳也立得不小,回头陛下定有封赏。”边令诚满脸堆笑,这当然不是因为杜广元是炙手可热的两镇节帅杜士仪的嫡长子,而是因为高仙芝曾经用杜广元的名义给他送了一笔厚礼,故而他方才对其另眼看待。
“我只是一路跟着副帅,谈不上什么功勋。”
杜广元说这话的时候,半点没有谦逊的意思。事实上,他对高仙芝速战速决的作风,真真假假的手段异常敬服。他算是见惯了名将的人,即便不算上父亲,王忠嗣、郭子仪、仆固怀恩……人人都是智勇兼备。初见高仙芝时,他还觉得对方长得儒雅,可谁曾想打起仗时高仙芝却身先士卒勇猛无匹,让他大为咂舌。此时此刻,想到父亲之前对自己的吩咐,他就对边令诚试探道:“副帅这次打了这样的胜仗,不知道是否有可能取夫蒙大帅而代之?”
边令诚到底在宫中浸淫多年,此刻听到杜广元如此直截了当,他顿时笑道:“小将军,这种事你也就能在我面前直说,若是别人传到夫蒙灵察那里,他管你是不是杜大帅的儿子,一刀就砍了你!不过,这样的大胜,陛下当然不会不赏,至于怎么赏,当然就是四镇节度使之位了。”
杜广元知道边令诚不好打交道,故意装得心无城府,此刻听到这样的承诺,他不禁高兴得什么似的。当高仙芝中军亦是班师回到连云堡,他亲自去见时,便将边令诚的承诺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虽则心中高兴,可高仙芝还是唤了其上前,如同教训自己子侄似的低声说道:“你叔父杜黯之托我好好照顾你,还说你素来直肠子,我都教过你多少次了,还这么不谨慎!记住,回头到了龟兹镇的时候,务必对夫蒙灵察恭敬一些,别让人笑话我们轻狂!”
口中说恭敬,却直呼夫蒙灵察之名,在高仙芝的心中,何尝不是把安西四镇节度使视为了囊中之物?
☆、1051.第1051章西域新主
尽管高仙芝对四镇节度使之位志在必得,踌躇满志,杜广元亦对完成父亲的吩咐信心满满,可是,当他们跋涉数千里班师回到了龟兹镇的时候,却不见半个来迎接的人。在路上,高仙芝就已经令随行的掌书记刘单草拟了一番词彩华茂的报捷奏疏,边令诚亲自挑出了一个信得过的宦官王廷芳,竟是越过了夫蒙灵察,往长安送奏疏。毕竟,这也是边令诚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大肆表功。可如今看到城外一片寥落景象,高仙芝就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了。
他勒马停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命人唤了杜广元过来,等这员二十出头的小将来到自己身侧,他就压低了声音道:“你速去一趟庭州。”
杜广元顿时有些迷茫:“副帅,这时候去庭州干什么?”
“看这样子,我私自派使节去长安报捷的消息,应该已经走漏了。夫蒙灵察的脾性我最清楚,一怒上来,恐怕根本不会管你是谁。你就说是领我的军命前去庭州,找北庭节度使李大帅商议大事,没我的消息千万别回来。”
杜广元登时大惊失色,差点没直接问出声,高仙芝如今可是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副使,都知兵马使,而他也是有名有号的先锋使,难不成真的如边令诚所说,夫蒙灵察还敢一刀砍了他们?可是,在高仙芝那凝重的脸色下,他又不敢多问,只能咬咬牙答应了,只带着百余亲兵赶往庭州。
从小勃律班师回来,一路翻山越岭,虽是凯旋,却也足以累死人,如今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庭州,心中更是既忧且惧,当最终赶到庭州城下的时候,杜广元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到了北庭节度使府前,他翻身下马后便是一个趔趄,幸好一个亲兵眼疾手快搀扶了他一把。门前的牙兵须臾就通报了进去,不消一会儿,竟是北庭节度判官杜黯之亲自迎了出来。
“广元?不是说征讨小勃律大获全胜,这时候你不在龟兹镇,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杜广元哪敢说高仙芝是因为生怕出了什么万一,于是把他差遣了过来,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有要事。直到和杜黯之一路入内,眼见四下近处再无外人,他方才飞快地将一应情形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末了便忧心忡忡地说道:“二十一叔,副帅可是一口气收复了小勃律,这样的大功,夫蒙大帅难道真的会因为嫉贤妒能害了他?”
杜黯之没想到杜广元此来庭州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事。他在龟兹镇和高仙芝相交多年,对于其人秉性自是一清二楚,今次高仙芝说是为了以防万一保全杜广元,其实也耍了个滑头,想让庭州这边将此事如实上奏。倘若天子知道高仙芝收复了小勃律,却反而被夫蒙灵察容不下,再加上宦官们到李隆基那儿吹吹耳边风,高仙芝必然能够取夫蒙灵察而代之。至于李林甫,被杨慎矜和王鉷的案子一绊住,哪还有工夫注意别的?
这些东西他本可藏在心里,可杜士仪对他与其说是兄长,还不如说是师长,故而他对杜广元这个侄儿也不吝提点。
当杜黯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后,杜广元脸色异常古怪,好半天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想到副帅也有那样的小心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实上,高仙芝已经是很能忍了,在夫蒙灵察那等张口就骂的主帅底下,能够如他这样唾面自干的将领,实在是少之又少。高仙芝当年就对我说过,倘若不是他挨骂的本事强,兴许还坐不上都知兵马使之位。”说到夫蒙灵察爱骂人这一点,杜黯之不禁嘿然冷笑。他当初从安西调任北庭的时候,夫蒙灵察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可终究不敢以军法治文官。可是,这样只知道逞自己一时之快,却让将卒心生怨言的主帅,怎可能长久?
夫蒙灵察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只是太刚愎自用了!
他看出了杜广元的情绪微微有些低落,杜黯之便笑着说道:“好了,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去见李大帅和段副帅,还有来判官以及王使君段书记他们。你这次来得巧,这些当初曾经追随过你阿爷的旧人,正好荟萃一堂!”
要说杜士仪这些年历任各地,根基最深的地方是他经营十数年的朔方,然后就是他亲手建起的安北牙帐城。其次,便是他不动声色一步步布下棋子,在天下十节度中并不太起眼的北庭节度使府了。
杜广元被杜黯之引入李佺议事的书房时,就只见李佺、段广真、来瑱、王翰、段秀实五人对坐,见着他进来,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李佺便颔首笑道:“高仙芝真是好打算,把你这员小将送到我这里避难来了。放心,我到时候给你个能够交差的好任务,让你再小小建个功!”
杜广元连忙谦逊两句,又上前一一见过众人。他出生在云州,可离开那里时实在太小,王翰和段广真他都不甚熟悉,只有来瑱当年曾经一度在朔方节度使幕府中呆过几年,他与其还算熟识,至于段秀实,他就更熟悉不过了,简直如同兄弟。
在座的人大多都是他的长辈,他又不是北庭节度使府的属将,而且此来根本就没什么要紧的大事,故而索性按照辈分,对李佺称一声大父,对王翰段广真称一声叔叔,对来瑱则是称一声兄长,至于段秀实则是一口一个秀实阿兄,叫得众人满脸笑容。
而利用此次机会,高仙芝也演足了一场委屈小媳妇的戏。果然,一回去他就被夫蒙灵察大骂了一顿,夫蒙灵察甚至连私自奏捷,其罪当斩这种恐吓的话都说出来了,而后趋奉主帅的一众将领又在明里暗里对高仙芝般诋毁,他却始终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即便当夫蒙灵察因为杜广元逗留北庭久久不归,召了他去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之际,他也还是把罪责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险些挨了一顿军棍。
如此一幕一幕,边令诚渐渐看不下去了。当初高仙芝给他的好处,杜广元给他的好处,可以说他已经拿得手软了。他本就想趁着大捷给自己请功,于是连发三道奏疏到长安替高仙芝辩解,只说夫蒙灵察骄矜自负,不容部将占了功劳。毕竟,不论是在盖嘉运、田仁琬还是夫蒙灵察任上,小勃律始终是扎在西域的一根刺,扎在李隆基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这根刺被高仙芝拔了,天子能不高兴?
果然,仅仅两个月后,眼看高仙芝在龟兹镇的处境岌岌可危之际,来自长安的一道制书从天而降。当得知天子召自己回朝,而由高仙芝升任四镇节度使的时候,夫蒙灵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西域经营多年,从疏勒镇守使而一路平步青云,这才有了今天,哪曾想如今竟会有被自己瞧不起的高丽奴取而代之的一天?
而比他更加惶惶难安的,则是还要在高仙芝手底下过日子的几个部将,当初一个个在夫蒙灵察面前诋毁其人,打算取而代之,如今转眼间别人却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种滋味简直是让他们坐立不安。
随着天使一同回来的,正是在北庭节度使府奉李佺之命,助突骑施剿灭了一股莫贺达干余孽的杜广元。既然洞悉了高仙芝的用心,他对这位主帅的感觉就不那么单纯了。可毕竟这次多亏了高仙芝把他遣开,让他免受夫蒙灵察的羞辱磋磨,他心里也是感激的。重逢行礼之时,他便讷讷说道:“多谢大帅一片苦心。”
“虎父无犬子,我也是担心你年轻气盛忍不住气,万一和夫蒙灵察有所冲突,正好给了他借口,可没想到你跑到北庭,竟然还真去干了一桩大事。”高仙芝亲切如同待自家子侄一般,把杜广元扶了起来,这才笑道,“从出兵小勃律到班师回来,再到来往北庭,你也没好好歇一歇,赶紧回家去和你家娘子团聚,她本就身怀六甲,这下子肯定都等得花也谢了!”
听到这话,高仙芝身后的心腹部将们顿时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杜广元却也没什么好害羞的,答应一声就立刻溜之大吉了。等到杜广元一走,高仙芝就没那么谈笑风生了,见夫蒙灵察以及与自己不和的程千里等人都已经走了,他便环视一眼这些即便最难的时候依旧不离不弃的部将们,沉声说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和情分。不过,我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夫蒙灵察虽说就要离任,可在这最后一段时间,大家都记得恭敬些!”
尽管大多数人都不理解高仙芝受了这么多闲气,竟然还能如此大度,可主帅都发了话,众人顿时轰然应喏。等到他们全都散去,站在这偌大的节堂中,高仙芝不禁百感交集。
他起家就在西域,人生最精华的岁月也都耗费在这里,时至今日方才真正翻身做主,他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得都快发慌了!既然这么多年的闲气都忍了,对一个已经过气的夫蒙灵察恭恭敬敬又如何?别人只会称赞他的宽容大度,至于夫蒙灵察自己会如何诚惶诚恐,那可不关他的事!至于那些个和他不睦,背后使坏的麾下将领,他若真的一笑置之,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恐怕这些人反倒要不安了,还不如当面现开销!
连累杜广元替他担心一场,据说北庭节度使李佺还为他说了几句公道话,眼看就快要过年了,他这个新任节度使回京贺正旦,不妨就带上这个小将。杜士仪正好要带着漠北各部使臣回朝拜谒,父子俩也可团聚,这个顺手人情不做白不做!
☆、1052.第1052章节度进京,群英荟萃
腊月十五,长安城里已经下了今冬不知道第几场雪,甚至城中军民都在暗地里犯嘀咕,是不是这一年来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杀的人实在是太多,这才以至于老天爷从腊月头里开始就没放过晴。但随着一拨拨各镇节度使的到来,人们的视线方才不知不觉从之前的杨慎矜和王鉷因私藏谶书以及图谋不轨的罪名被处死那桩惊天大案上移开,放到了这些封疆大吏身上。
各道各州送方贡的官员早在十一月头里就已经到了,但到节度使这一层,小则几个州,大则十几个州,全都在管辖范围之内,当然不可能这么早进京来。往年能够有两三位节度使一同进京,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可这一年先期抵达京城的,便有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北庭节度使李佺,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而这会儿明德门处旌旗招展,赫然又有谁归来,不但城门守卒翘首辨认,进出城的人们也纷纷扭头去看。
“是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大帅。”
“敢情是那个安胖子。”
在河北道,除非是在私底下,绝对不会有人拿这三个字来戳安禄山的神经,可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纵使他在外再威风八面,却管不住长安百姓怎么看他说他。安禄山身兼两镇已久,算是名正言顺的河北王,可他的胃口并没有完全满足,河东和朔方在杜士仪手里,河西和陇右在王忠嗣手中,他早就垂涎已久了。甚至他还在半夜三更做过美梦,自己兼任六节度,威名席卷天下。
所以此时此刻,他并不在乎长安军民如何看自己。坐在自己那匹极其壮健的坐骑上,他腆胸凸肚左顾右盼颇为自得。就当他正预备入城之际,突然只听得身边传来了一个提醒声:“大帅,兼领朔方河东的杜大帅也到了,就在我们后头!”
说话的是侯希逸,尽管他这些年颇得安禄山信任,但要说安禄山最信赖的人,自始至终就是从前的阿史那崒干,现在的史思明。如若安禄山不入朝,必定会让史思明代行;而他若入朝,则必定留史思明坐镇。可除此之外,侯希逸的建言每每一语中的,也给他奉献了不少功劳,故而他始终高看其一眼。故而此刻他听到侯希逸这么说,也不往后看,而是立刻似笑非笑地问道:“依你之见,此刻我可该让路?”
“当然不,大帅又不是和他同时抵达,抑或是在路上相遇争道,而是先来后到,那么大帅就当不知道他来,昂首直入就罢了。毕竟,他是两镇节度使,大帅也是两镇节度使!”
听了侯希逸这话,安禄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隐隐的怨气,想到侯希逸便是早年跟随杜士仪,最终没得到什么好下场的,他当然完全能够理解。所以,他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随即就说道:“你这主意听着似乎没问题,可是我上次路遇杜大帅的夫人,便是人家给我让的路,现如今杜大帅还身兼同中书门下三品,那就是宰相,还带着大批漠北各番邦的使臣,我当然得谦逊些。侯希逸,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现如今可是我范阳节度使府的都知兵马使,何必纠结着过去那点恩怨?”
“大帅说的是。”
侯希逸状似凛然应命,可等到安禄山真的吩咐麾下亲兵让路,等到杜士仪一行人过来时,又亲自拨马上前去打招呼时,他故意落在原地不动,眼神却紧紧盯着杜士仪。当发现杜士仪仿佛却不过安禄山好意,先行入城时,冲着自己的方向微微颔首,他便也不露痕迹地眨了眨眼睛。
这么多年了,两人竟是不能见面,通书信也只能偷偷摸摸,就和做贼似的!
随同杜士仪抵达的,还有一大溜使臣,所以鸿胪寺的官员早就已经来了,只不过没想到两位节帅从东西两面几乎不分先后地抵达,他们也只有干瞪眼。所以,安禄山能够让路,他们也松了一口大气。
等到鸿胪寺的官员们接了使臣,负责去把人安置到四方馆后,杜士仪便带着亲兵到都亭驿中休息,以便宫中召唤。而他前脚刚到,安禄山后脚也抵达了此处。因为此前抵达的章仇兼琼、李佺和王忠嗣全都已经见过了天子,都已经归私宅去了,所以这偌大的都亭驿中,自然是他们两个品级最高。
刚刚在城外只是打了个照面,杜士仪还不得不承了安禄山一个人情,如今同在都亭驿中,他自然也不能避免安禄山亲自过来拜访。安禄山只道杜士仪从来没和自己打过交道,因此满脸堆笑热络非常,伸手不打笑脸人,杜士仪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这一位。当安禄山突然把话题转到了阿布思身上时,他便陡然提高了警惕。
“听说之前杜大帅派遣郭子仪郭将军攻打回纥的时候,曾经隐瞒消息坐镇安北牙帐城,而且还挫败了一起企图夺城的阴谋。那时候,似乎同罗之主阿布思就在左近?竟然这么巧!”
“阿布思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想着安北牙帐城中空虚,故而带兵前来助阵。而且此次征伐回纥,同罗铁骑也算是助益不小,他这个副大都护很称职。”
安禄山没想到杜士仪一口咬定阿布思是带兵助阵,顿时目光一闪,随即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杜大帅真是知人善任。”
和杜士仪既然不相统属,彼此之间又不是朋友,反而可以说是敌人,最大的目的又没达成,安禄山自然不会停留太久,片刻之后就告辞了。出了主屋,他见侯希逸迎上前来,他便二话不说招手吩咐对方和自己同行。等到了自己的那座院子,他才眼露凶光地说:“他还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阿布思此前带兵驻扎独乐河,分明是别有用心,他竟然还替此人遮掩,一口咬定那是驰援安北牙帐城,当我的探子都是瞎子聋子不成?”
侯希逸知道安禄山对同罗骑兵觊觎已久,便顺势接着安禄山的话头道:“大帅可要就此事上书弹劾?”
“没有证据,弹劾有什么用,这又不是当年的集选舞弊,我一句话就能让一大堆人落马,那是查得出来的,而今天这是查不出来的。”安禄山满脸愠怒,随即突然又嘿然笑道,“不过,杨慎矜和王鉷两个窝里斗,一下子全都栽了,李相国想来正乏臂助,我对他的重要性就大多了。在他那儿多下一点苦功夫,说不定他日我节制四镇,却也不是空口说白话了。侯希逸,回头你替我去宫中那些贵人的私宅转一圈,如果能让我比杜士仪早面圣,那就最好了。”
侯希逸自然满口答应前去奔走。然而,当他拜了一圈门头回到都亭驿时,却得知杜士仪和安禄山已经同时被召入兴庆宫去了。对于这个结果,这些年来越发敏锐的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暗想杜士仪外任多年,尤其在朔方节度使任上的时间,超过了任何一位前任,现如今漠北一片太平,河东朔方亦是无战事,只怕当今天子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情也未必可知。
可担心归担心,在他如今这位子上,却也无法可想,只能耐性子在自己的屋子里干等。百无聊赖的他翻了翻书架上的书,突然对那几本署名北邙山人的传奇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并不是读书人,认得字会书写,可要说那些艰涩的诗赋就理解不能了,那些词彩华茂的奏疏也同样是他的软肋。可这几本传奇遣词造句无不讲究,可却偏偏很好懂,其中娓娓道来那种从容,让他大为叹服。可他才翻看了两本,突然就一下子想了起来。
当初让杨慎矜和王鉷全都卷了进去的最初缘由,不就是横空出世的《杨氏春秋》?于是王鉷告发杨慎矜私藏谶书,交接僧道,意图复辟杨氏江山,然后杨慎矜反告王鉷交接匪类,图谋不轨,而且竟也拿出了一堆证据。这下子狗咬狗之后,天子点了御史大夫裴宽主审,李林甫眼看无法塞了一个杨钊进去,而那杨钊在裴宽突然坠马受伤之后接过了主导权,竟是把杨慎矜和王鉷的罪名全都坐实了,于是两人双双赐自尽,殃及家人一个个都被流放。
这竟是一起不逊于吉温当初引起的大案!
“若是陛下真的贤明,岂会有这些荒谬的案子……什么太平盛世,简直是笑话!”
“侯希逸,这是都亭驿,你竟然口出诋毁,不要命了!”
突然闪进来的一个人让侯希逸吓了一跳,他正好喝问,却认出了对方,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你怎么来的?万一让人瞧见……”
“放心,长安都亭驿乃是天下第一大驿,既然主帅不在,底下人都一个个去闲逛了,我让心腹看住左近,不会有人来。”虎牙解释了缘由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跟了安禄山这么多年,他是否有不臣之心?”
侯希逸顿时嗤笑了一声:“安胖子还没想得那么远,只不过,他倒是做梦想过节制六镇,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他对契丹和对奚人的那些所谓胜仗,大多都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他提拔的将领却不可小觑,这安胖子着实有些眼力,只有这一点和大帅错相仿佛。所以他还说,大帅灭了奄奄一息的突厥,把回纥打得不得不托庇于黠戛斯,只不过是部将得力,算不得什么功劳。”
虎牙不在乎安禄山怎么看杜士仪,他想了一想,就低声说道:“这次李林甫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了一个杨慎矜,把王鉷给搭了进去,即便这两个人原本就野心勃勃,可问题在于,他多年来说一不二的威信动摇了,这次杨钊升任御史中丞,他甚至无力阻止。正因为如此,在陛下面前同样宠眷非常的安禄山他一定会死死抓住。人一旦露出颓势,就很难挽回,杨钊靠着宫中有人,又还年富力强,很可能取而代之。你要做的,就是让安禄山和那杨钊势不两立。”
“这恐怕都用不着我刻意去做。”侯希逸顿时哈哈大笑,随即醒悟到这是在都亭驿,即便虎牙已经很小心了,可也说不定有人窥伺。于是,他立刻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安禄山可比咱们大帅好色,康夫人和长子安庆宗留在长安,而段夫人则是和其余儿子留在幽州。康夫人也就是占了个发妻的名分,段夫人才是他的心头至爱。结果呢,上次段夫人的兄长在长安路遇杨钊没有避道,被狠狠教训了一番,段夫人哭诉,安禄山早就记下这笔账了。”
虎牙也没想到还有这种小小的Сhā曲,当即莞尔。
可侯希逸想到杜士仪此次回京的前景,不禁心中沉甸甸的,当即问道:“李林甫不倒,大帅和我等全都心中不安。而李林甫如果倒了,大帅有灭突厥败回纥之功,只怕陛下未必能够容得下。此事大帅就不曾深思熟虑?”
“到了大帅如今这官职,退无可退,入朝拜相是一条死路。拖一天是一天,毕竟大帅还年轻,谁能逼他告老?”话是如此说,可虎牙自己都觉得言不由衷,可杜士仪究竟是怎么想的,连他也不是最清楚,只能岔开话题道,“不管这次安禄山是否会看出李林甫的颓势,你记得提醒他一声,可以在后宫中下点功夫。”
后宫?是那个杨淑仪?还是张谢二位美人?
侯希逸正在琢磨,突然想到以自己常年在外的性子,哪里分得清楚谁和谁,当即心领神会地点头说道:“行,我知道了。至于在后宫的谁那里下功夫,我一个大老粗怎么会知道?我想着谁能吹枕边风,那就让安胖子给谁下功夫呗?”
虎牙见侯希逸如此说,不禁笑了,他也不便多留,又嘱咐了几句别的话就悄然离去。约摸一个多时辰后,杜士仪便从宫中回来,迎上前去的他见对方脸色沉静,想要问问面圣时究竟是否有什么意外,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可很快,他就获知了一个消息,杜士仪固然出了宫,可安禄山却尚未回来。
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杜士仪当然能够猜出,李隆基故意把安禄山留在宫中单独说话的用意,事实上,从前他常常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可自从在云州云中郡用那样激烈的方式和吉温闹翻,紧跟着又是连场大案,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这种待遇的可能性,因此并没有多少意外。他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尽量延迟某一天的到来,为自己营造相应的舆论氛围。
安禄山看似报捷次数不少,可哪曾像他这般,利用各种途径,已经千方百计宣传了自己这么多年?
宣阳坊杜宅,当杜士仪沿着坊墙上开的乌头门进入了前门大院,而后在偌大的门楼前下马时,他就看见王容和杜幼麟已经早早等在了这里。在如今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他不知道妻子究竟等了自己多久,连忙快步上前去,轻轻握住了那双冰凉刺骨的手,这才对翻身要行礼的幼子说道:“天太冷了,不用在外这么拘泥礼数,到你阿娘的寝堂说话。”
寝堂中烧着暖暖的地龙,一下子驱散了杜士仪出宫后积累在心中的寒意。他脱下了大氅扔给承影,随即在那铺着厚实羊毛毯子的长榻上盘膝一坐,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回家的感觉真好。”
听到丈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王容险些落下泪来。****夜夜的思念,梦魂萦绕的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每一次这样的团聚,却意味着非同一般的险境。随着杜士仪镇守在外的年数越来越长,朝中又连番事变,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处境正变得越来越艰难?那一刻,她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的儿子,径直在丈夫的身边坐下,却不防被杜士仪拉了在怀。
见妻子吓了一跳,杜士仪便笑道:“老夫老妻了,你还在意这些干什么?儿子又不是外人。”
杜幼麟看见父母竟是当着自己的面秀恩爱,本以为自己会尴尬,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眼睛酸涩,一颗心更是不可避免地颤动了起来。可父亲都已经开口说了,他不必回避,他也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两只手往哪放都有些不自在。
杜士仪也只是用这样的动作,纾解一下妻子的忧心,当然不会一直如此。等到松开手,让王容在身边坐正了,他方才看着杜幼麟道:“你阿兄可有信送来,大约什么时候会到长安?”
“阿兄十天前送过信,说是刚过甘州,如果走得快的话,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说到这里,杜幼麟顿了一顿,这才忍不住问道,“阿爷,听说你和安禄山一同入宫面圣,怎的你回来了,那安禄山还在宫中?”
“陛下自然是打算敲打你阿爷一下,顺便告诉他,大唐能征善战,能够镇守一方的名将不止他一个。”
王容替杜士仪回答了这个问题,见幼子面色发白,她便淡淡地继续说道:“刘幽求当初为了陛下登基殚精竭虑,可最终却落得个贬斥的下场,死在赴郴州刺史的任上。王琚曾经为陛下出谋划策,奔前走后,无所不用其极,其后一度号称内宰相,却因阴毒谋士的印象深入人心,被陛下冷落闲置,可即便如此,李林甫仍是容他不下,借着杜有邻的案子,连他也除了,陛下可曾有半分怜意?就连姚崇宋璟张说这些名相,陛下也是一概用帝王心术驭之。为天子者,如陛下这般不念旧情,卸磨杀驴的,占了大多数,你如今既然踏入仕途,就应该勘破这一点才是。”
尽管杜幼麟自幼在父亲和母亲的熏陶下,并没有君权至上的念头,可在儒家礼法至上的世界里,潜移默化之间,还年轻的他总是习惯性地和大多数人一样,把如今朝政腐败,聚敛无数的由头,归结在李林甫这些奸臣身上。所以,面色发白的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杜士仪,见父亲对母亲这话的反应相当平淡,显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不禁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阿爷岂不是危若累卵?可能有什么办法挽回吗?”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挽回,我也不打算挽回。”杜士仪见幼子用震惊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便笑了笑说,“你还小,不要想这么多。也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你愁眉苦脸出现在人前。我能够被人抓的把柄几乎没有,如果真的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某一天,我自然也不会像那些前辈们一样,束手待毙。等过了年,你的婚事就该操办了,给我自己去好好预备一下,别让新妇过门时受了委屈!”
杜幼麟没想到父亲不由分说就要把自己赶出去,只能闷闷不乐地告退。等到幼子一走,王容便若有所思地说:“幼麟素来敏锐,很快就会想通。此次广元既然随着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回来,你可要对他把话说明白?”
“那是自然。到了如今这样的关头,我至少得让他们心里有些准备,不要事到临头惊慌失措。”杜士仪见妻子脸色晦暗不明,随即把头靠向了自己的胳膊,他便轻声安慰道,“我们不是早就想到了,也许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是来得早,或是来得晚而已。这么多年来,我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在外任,从来就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指摘诟病的把柄。如果真的遭到别人群起而攻,也就是让人看看我这些年积累的时候了,更何况,那些杀手锏已经埋了这么多年!”
“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号称太平盛世,可从韦坚、杨慎矜到王鉷的层层聚敛,民间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成丁的百姓根本拿不到那一百亩授田,可赋税不减反增;但凡天长节之类的喜庆之日,每次花费不下亿万钱,长安之外,乡野之中遍地可见乞儿丐户,逃户抛下的田地被大户兼并,然后大户又收留流民耕种,这个天下早就只剩下那一层繁盛的表皮了。”
杜士仪说到最后,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了金石之音,可下一刻便笑了起来:“一时忘情,居然忘了这不是在军中将卒面前,而是只有你我两人。横竖我从来不是君子,天子若仁,我当为一世贤臣;天子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1053.第1053章厚此薄彼
安禄山和杜士仪同日而归,杜士仪面圣半个时辰便出宫离去,而安禄山则是被天子留到了傍晚。这样的细节,有心人的眼睛不会错过。这大半年来焦头烂额的李林甫自然更不会错过,当即命人大肆渲染。当得知朝臣中间竟有不少替杜士仪鸣不平的声音,他不怒反喜,脸上的笑容竟是比平日更多了。
可是,当得知安禄山次日再次进宫,李隆基不但赐宴,还携了杨玉瑶一同出席,席间甚至由安禄山表演了一曲胡旋舞之后,他就有些笑不出来了。更让他惊怒的是,那个胡儿竟然厚颜无耻地声称,自己早年丧母,要拜杨玉瑶为义母!
杨玉瑶是什么人?前寿王妃,已故太真娘子杨氏的胞姐,曾经嫁过裴氏的寡妇,能够在宫中位居淑仪已经是很离谱的事情了,竟然还敢收一个边镇节帅为义子?一想到杨钊借着审理王鉷以及杨慎矜的案子,一下子蹿升到了足以威胁到自己的位子,李林甫就如同心中梗了一根刺。因而,当天晚上安禄山前来平康坊宅邸拜见自己的时候,即便一口一个相国似乎恭敬非常,他虽似平常那样一味笑脸,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一般。
安禄山节度范阳、平卢两镇已经好几年了,一年常常报上好几次的战功,他对中官以及御史的贿赂速来不计其数,也从来没人揭破这些所谓胜绩究竟暗藏什么猫腻。故而,当李林甫不动声色地揭开了这一年范阳几次捷报背后的文章时,安禄山不禁觉得后背心有些冒汗。而李林甫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说话的态度反而温和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过是因为今年王鉷杨慎矜齐齐落马,朝中局势看上去不那么明朗,所以这才想着另寻一条后路,打算在后宫身上下点功夫,可你却也不想一想,你和杨钊曾有过龃龉,以他骤贵之后的目下无尘,哪里容得下你?嗯?”说到这里,见安禄山满脸赔笑,额头却已经油光可鉴,李林甫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听说,你一直都想兼领河东?怪只怪去年你自己没有回京,只让你义弟史思明来,否则,河东节度一职又怎会落到杜士仪手里?”
安禄山顿时哑口无言,好半晌方才讷讷说道:“相国说的是,那如今我若求河东节度使呢?”
“你之前和杜士仪同时面圣,陛下却多留了你一会儿,你以为是何故?就是因为吉温当初从范阳回来路过云州,意图找把柄构陷杜士仪的时候,却被其反制,陛下看到了他离任河东多年,却仍然极为军民爱戴敬服,心里存下了疙瘩。如今河东节度副使是窦家人,只要回头让人以杜士仪人在安北牙帐城,不宜兼领太多节度为借口,这河东节度你要兼领,自是易如反掌。”
安禄山没想到李林甫竟然这么爽快地就应承了自己,一时喜出望外。可他陡然想到以王忠嗣和杜士仪之能,此前也不过节度两镇,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一点。让他更加意外的是,李林甫竟是冷笑了一声:“杜士仪素来谨慎小心,除却他在云州那一次,大约是实在被吉温激怒,故而反应过激,其他事情几乎就没有破绽。可王忠嗣就不同了。他节度河东多年,调任河陇人心所望,可他到底不是当年那个都知兵马使了,平素自贵身份,又不肯轻启战端,石堡城至今未下,河陇将卒甚至有人暗地里说,他还不如皇甫惟明。为什么?就因为他王忠嗣阻了别人立战功的机会!”
“可单单是这些,总不能说王忠嗣就不称职……”
“此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手段。”
李家这一番密谈不入第三人之耳。随着之前家里几次三番出事,李林甫对身边人的防范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再加上他并没有对安禄山吐露太多细节,自是丝毫不担心泄露。
而同样就在这一天,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和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也同时抵达了长安。只不过,后者还押送了小勃律大批君臣俘虏。
王忠嗣在节度河陇之后,并没有和吐蕃立刻开战,对于当年盖嘉运年间被夺取,而皇甫惟明又没能拿下来的石堡城,他竟弃之不顾,而是沿着赤岭一带的边界线筑起层层小堡,采用的是包围蚕食的策略,一时让当年号称兵家必争之地的天险,成了吐蕃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至于高仙芝就更不必说了,攻克小勃律这一场大胜,是安西四镇几任节度使都没能做到的壮举。
这两位一同回京,亦是一同受天子召见。陪侍王忠嗣回京的是哥舒翰,和跟着高仙芝回来的杜广元一同在宫门等候主帅时,免不了一番交谈。哥舒翰论年纪都可以当杜广元的祖父了,再加上出身突骑施哥舒部,对于西域情景颇为熟悉,言谈间倒是给了杜广元不少提点,可也同时对同在王忠嗣麾下的安思顺颇多诋毁,口口声声说其与常常冒功的安禄山是一丘之貉。
杜广元这次在西域经历了高仙芝和夫蒙灵察斗法,已经没那么青涩了。他对于哥舒翰的名声也有所耳闻,更知道这是王忠嗣新提拔的一员猛将,故而言语恭敬,可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处于倾听者的地位,对于其指摘安思顺更是半句不接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杜广元突然远远望见王忠嗣出宫的身影,登时大吃一惊。不仅仅是他,哥舒翰亦是遽然色变。
号称天子义子的王忠嗣,竟是比高仙芝早出宫,而且看情形,面圣的过程显然并不轻松!
哥舒翰身为哥舒部的首领,早年却始终默默无闻,还是在王忠嗣手底下方才大放异彩,对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主帅自是服气十分,此刻三两步就迎了上去。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王忠嗣就用眼神阻止了他,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候,杜广元也上了前来,他深深施礼后,本待多多慰问,可现如今这是在宫门前,他的顶头大上司又还在宫里,他只能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王大帅。
杜广元和段秀实两人,全都可以说是继承了王忠嗣武艺和韬略的嫡传弟子,可如今两人一个在安西一个在北庭,不但不在自己麾下,甚至也不在杜士仪麾下,想到这一点,再想想今天进宫的遭遇,王忠嗣就不禁心头沉甸甸的。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他纵使有千言万语想对杜广元说,可最终只是微微颔首道:“高大帅对你异常嘉许,你当以此自勉,不要骄矜。”
拜送王忠嗣离开,杜广元便耐着性子继续等。结果,足足大半个时辰后,高仙芝方才神采奕奕顾盼自得地出了宫。尽管在夫蒙灵察尚未离开西域的那些天里,他在人前做足了姿态,时时刻刻对夫蒙灵察毕恭毕敬,果然,以夫蒙灵察那性子反而觉得诚惶诚恐,不数日就仓皇离开了。至于麾下部将,他骂的骂,罚的罚,反而用最快的速度聚拢了人心。他在安西四镇足足呆了十几年,从上到下都对他熟悉非常,等到他入京的时候,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
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就是,身边竟是没有一个足以托付留后事,也就是他不在时总揽全局的人。杜广元太年轻,而且身份干碍太大,杜黯之倒是和他私交不错,可问题是如今人在北庭……而且偏偏那也是杜士仪的堂弟!至于他的那些部将,甚至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乳兄郑德诠,一个个全都缺乏统领全局的意识。不得已之下,他这次到长安,只能把郑德诠留在龟兹镇。
正在感慨的高仙芝当然不会知道,如果当年高适王昌龄没有从龟兹镇拐走一个封常清,他此时此刻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和杜广元略交谈了几句,他便亲切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我在陛下面前赞了一番你的骁勇,回头说不定陛下会召见于你。这会儿就没什么事了,你也该回家去了。”
杜广元有些犹豫地问道:“可我回家去,大帅怎么办?大帅此次来长安,打算住在哪?一直住在都亭驿?”
高仙芝此前只是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并非正印节帅,用不着把家眷留在长安,而他这次回京,主要目的是为了押送小勃律王、其妻吐蕃公主以及众多倾向于吐蕃的大臣,家眷哪里来得及送回来。所以,杜广元这一问,他的脸色微微一滞,暗想竟是忘了在天子面前表明自己在长安并无宅邸。可转念一想,他这个夺取了小勃律的大功臣住在都亭驿中,传扬出去天子必定会另行赐第,他也就没什么纠结了。
“就住在都亭驿。好了,你小小年纪,别那么多担心,快回去吧,你家父母应该等得急了。”
杜广元当下无话,又拜谢之后方才离去。对于这位出身尊贵却又性子很好的小将,高仙芝很是满意,等随从都簇拥上来之后,他方才笑道:“走,我们回都亭驿!”
他可没想到,他竟然有能够盖过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的一天!
☆、1054.第1054章团圆教子
知道杜广元今日必定归来,就连杜仙蕙也带着丈夫崔朋早早回了宣阳坊杜宅。王容那偌大的寝堂中,此时此刻已经烧得暖暖和和,秋娘和承影莫邪亲自张罗了一桌家常饭菜,又在一旁的小火炉上温着酒。而杜士仪和王容坐在主位上,逗着杜仙蕙那牙牙学语的女儿取乐。
想到兄长马上就要回来了,杜仙蕙突然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没想到嫂子因为刚刚生了儿子,身体没大好,孩子也还小,这次没能一块回来。她在龟兹镇举目无亲,这个年过得肯定很难熬。嗣楚国公和楚国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却没法等到嫂子回来团聚,心里不知道怎么想念呢。”
崔朋却善解人意地说道:“嫂子好容易生了个大胖小子,楚国公家里固然思念,可更多的是高兴。听说姜家不是早早就派人去了龟兹镇,伺候嫂子坐蓐?既然有家里人在,阿兄在安西大都护府又深受高大帅重视,没有谁敢怠慢嫂子。高大帅上任之初,别人不带,只带了阿兄回朝,这样的器重很难得,阿兄想来就是再疼妻儿,也决计不好意思拒绝的。”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见杜仙蕙被夫婿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和王容相视一笑。这一对小夫妻是表兄妹,又都长在长安,彼此知根知底,婚后生活亦是美满和谐,虽说第一胎是女儿,可既然婆婆是杜十三娘,又怎会给侄女兼儿媳压力?
而杜幼麟看着阿姊和姊夫眼神来去,低声在那儿小吵小闹,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远在嵩山草堂的未婚妻。就在这时候,只听外头传来了龙泉和干将几乎异口同声的嚷嚷:“郎君回来了!”
安北牙帐城的文武往往会尊称杜广元一声小郎将,而杜家人则是一律称为郎君,和杜幼麟的小郎君也就区分了开来。随着这声音,却只见寝堂门帘突然被人撞开,紧跟着进来的却并不仅仅是杜广元一个,龙泉和干将亦是被他拽了进来。暖和的屋子里被冷风一吹,衣着清凉的杜仙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便嚷嚷道:“阿兄,回来晚也就算了,还把外头寒气全都带进来了!”
“谁让他们扭扭捏捏,让他们进来却不肯,我只好硬拽了。”杜广元说着便松开了手,当下对龙泉和干将笑道,“阿爷当初既然就给你们改姓为杜,就是一家人,这大团圆的日子,你们不肯进来,却在外头吹冷风,这像是怎么回事?人多热闹,阿爷阿娘你们说是不是?”
杜士仪深知杜广元是那种鲁直的性子,尤其是在家人面前更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番话决计是出自肺腑。见龙泉和干将全都因为杜广元这句话而感动非常,他就笑着点头道:“正该如此。广元,你赶紧去换一身衣服,大家等你老半天了,正好酒菜都是热的,暖心暖胃。”
应声跟着承影去了里间不多久,杜广元就换了一身家居常服回来。他一边走一边看了看周身上下,有些讶异地嚷嚷道:“阿娘,这身衣服是新的?”
“是你阿娘亲手做的。”杜士仪替王容道出了实情。
听到这话,杜广元只觉得心头一热,慌忙快走两步上前,在母亲身前直挺挺跪了下来。他蠕动嘴唇有心想说两句什么,可王容却伸出手来,在他那被西域的风吹粗糙的脸上摩挲了一阵子,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你阿爷都不能常常回来,在外也不缺什么,我如今眼神还好,亲手替你们父子做两套衣服,便仿佛我陪在你们身边一样。”
“阿娘……”杜广元忍不住抱住了母亲的膝头,声音一下子哽咽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听到杜士仪这低吟声,一时寝堂中众人无不眼露水光。秋娘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和儿女,再看看如同儿子一般的杜士仪,一时泪眼婆娑。就连留在家中的杜幼麟,常常能够回来探望母亲的杜仙蕙,亦是背过身去擦起了眼泪。至于龙泉等四人本就是没了父母的孤儿,这些年跟随杜士仪和王容,俨然有家的人,心中不无感怀。倒是王容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即嗔怪地看着杜士仪道:“好好的做这样一首催泪的诗干什么,把孩子们都惹哭了。”
她说着便招呼众人道:“来,全都坐下,好容易吃一顿团圆饭,别让饭菜都冷了,辜负秋娘和承影莫邪一片心意。”
杜士仪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自己也不禁心中酸楚,接下来自然不会再煞风景。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秋娘和承影莫邪甚至还用小火炉重新热了热菜,烫好的酒足足喝掉了整整四瓮,到最后人人面露醺然。杜仙蕙枕在丈夫的膝头,喃喃自语不想父兄离去;杜广元很没有姿态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嘴里却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杜幼麟较为自持,可却禁不住兄姊死灌,这会儿迷迷糊糊趴在食案上睡着了。只有龙泉四人和秋娘始终浅尝辄止,不曾尽兴。
看着满堂的儿女和家人们,杜士仪亦是难得地醉倒了。听到身边丈夫发出了微微的鼾声,王容不禁百感交集,却是和其他人一块悄悄收拾了东西。只是,当承影问起是否要送人各自回房时,她看了一眼这横七竖八却又看上去温馨非常的一幕,最终摇了摇头。
“就让他们全都睡在这里好了,横竖寝堂中通着地龙,暖和得很。”
这一夜的团圆宴只叙别情,不谈公事,因此杜士仪直到第二天方才听杜广元说起王忠嗣比高仙芝早出宫之事。尽管他昨日就已经得到过相应消息,可毕竟比不上杜广元守在宫门看到的听到的——无论是哥舒翰和安思顺不和,还是王忠嗣出宫时心情沉重,抑或是高仙芝神采飞扬志得意满,而且会留宿都亭驿……每一个信息都至关紧要。结合高力士辗转让人捎带的那个消息,他也能判断出一个大概。
王忠嗣自从独当一面之后,行军打仗比他还要谨慎,始终认为虚耗国力兵力的仗不如不打,可从前的时候无所谓,在如今安禄山一年到头虚报军功捷报频传的情况下,王忠嗣到河陇眼看快一年了,竟没有筹谋过收复石堡城,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怎么会不责难?
“阿爷,不能去拜访王大帅,要不要我设法去见见跟着他回京的哥舒将军?”
哥舒翰这一年来在河陇声名鹊起,远在安北牙帐城的杜士仪也有所耳闻。平心而论,此人年虽老却宝刀不老,算得上是猛士勇将,可心胸却实在称不上宽广,再加上他如今麾下已经有诸多名将,当然不会去和王忠嗣抢夺人才。可对于儿子的话,他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可是……”
“广元,你如今已经官居先锋使,不是当年托庇于我麾下的雏鸟了,有些事我得对你说清楚……”
当他把当初对杜幼麟说过的话,换了个法子对杜广元复述了一遍时,他就只见长子的脸上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愤懑还是其他。他眼看着其一点一滴地压制着愤怒,到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禁有些欣慰。杜广元性子爽直是好事,可如果一味爽直,不知道进退取舍,那日后就糟糕了!
“阿爷,这次我随大帅攻打小勃律,其实也遇到了一件事。”
高仙芝私自奏捷,得知夫蒙灵察大怒又把自己遣去北庭,边令诚上书替高仙芝喊冤,甚至李佺也掺和了一脚……杜广元言简意赅地将这些事对父亲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最终才垂下头来:“夫蒙灵察是刚愎自用,可要说他是嫉贤妒能,我却也有些亏心。听说高大帅就是夫蒙灵察一手提拔起来的,于阗镇守使,焉耆镇守使,都知兵马使,就连安西副都护,也都是夫蒙灵察替他请的功,升的官。所以,这次的事情……”
“你能够这样想就好,是非对错难评述,高仙芝确实是借着大胜找到了这个取而代之的机会,可若非夫蒙灵察平时脾气暴躁,动辄恶言辱骂人,高仙芝会不会一定就用这样一招绝户计?如果高仙芝私自奏捷,夫蒙灵察假装丝毫不知道,再替他也奏一回捷,朝中面对先后两重捷报,总会有人品出滋味来。不能忍一时之气,对功臣恶言相向,再加上此前也曾不能容人,夫蒙灵察这嫉贤妒能的黑锅不背,谁背?”
大约是因为杜士仪对夫蒙灵察的分析入木三分,杜广元总算从之前父亲那番大逆不道的话里头回过神来,整个人也随之轻松了不少。只是,想到这次父亲和王忠嗣情不同而理同的处境,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爷,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只管跟着高仙芝,该打仗打仗,该镇守镇守,别的事情不用管。记住,既然别人都觉得你是脑袋一根筋的人,就别露出聪明来。”
见儿子凛然称是,杜士仪便笑道:“好了,今天去拜见一下你那岳父岳母。你这次没能把媳妇带回来,他们必然牵挂,去吧!”
送走了杜广元,杜士仪便召了虎牙进来,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你替我去见阿姊,替我给她送个信。”
☆、1055.第1055章贪利者上钩
岁月如梭,青春不再,对于开元之初曾经风光无限的人们来说,如今对着铜镜悲叹鬓生华发,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但这种伤春悲秋的闲心,固安公主却没那工夫。时过境迁,她这个当年因为在云州风风光光而自请回京的前和番公主,已经早就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了。而那座天子赐下的府邸,也只是每年例行修缮,她住进去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玉真观。
玉真公主因为连番受打击,此前已经上书请归还公主府、公主邑司以及公主尊号,一心修道,李隆基无可奈何也就只能准了。即便如此,玉真公主在睿宗和李隆基父子年间仍然获赐众多田产钱财,这些却还是留了下来,旁人仍然尊称一声长公主。尽管固安公主比她矮两辈,但平日相处却宛若姊妹,甚至不时联袂前去终南山玉华观别馆居住。这一次,两人回到辅兴坊玉真观的时候,诸镇节度使已经全数抵达了京师,那些流言蜚语也传到了她们耳中。
李隆基这个天子的性情,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玉真公主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更清楚,哀莫大于心死,她如今早已看开了。固安公主也没什么愤懑,宽慰了玉真公主一会儿之后。当外头通报,杜仙蕙携崔朋以及女儿来探望师尊,她却看到张耀正朝着自己使眼色,当即笑说留出地方给玉真公主享天伦之乐,自己就避开了去。等到了外头,从张耀口中得知了杜士仪捎来的讯息,她微微一沉吟,最终便哂然一笑。
“也好,就依他。”
尽管辅兴坊玉真观已经算不上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地方之一,可却有人始终死死盯着这里。于是,当杜仙蕙带着丈夫女儿来探望玉真公主,而须臾里头就出来了一辆简朴的骡车,沿着十字街往外行去,暗巷中,角落中,很快有人打着眼色跟了上去。骡车出了坊门,沿着景耀大街到金光大街,又驶上了朱雀大街,最后拐进了安仁坊,停在了荐福寺门前。
相比雁塔,荐福寺塔也就是后世那座小雁塔的名声,如今在长安同样不小,但如今时值隆冬,塔下寒风凛冽,再加上这里又不如雁塔题名一般在士林中间风行一时,故而前头香火鼎盛,这荐福寺塔前却香客寥寥。从骡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显然是女子,当先一人头戴几乎及脚的幂离,整个人朦朦胧胧连身形都看不清楚。在她身边的侍女和塔前知客僧交谈了几句之后,知客僧立刻双手合十行礼,让开了路途。
等到她们登上荐福寺塔不多久,塔前便又多了几个人,却也不登塔,而是守在了下头。约摸又是一刻钟功夫,一个便服中年人便独自到了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高达十五层的佛塔,唇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当左右低声报说,杜士仪早在那幂离女子来之前就到了,四周围并没有望风之人,接下来该怎么做时,他便大手一挥,毫不迟疑地说道:“来都来了,当然是登塔一探究竟!”
然而,十五层的高塔要登上去,却需要非同一般的体力。至少追在骡车后头来的这个中年人,如今渐渐发福,只上了四层就有些吃不消了。塔中的木结构楼梯比较狭窄,而且一级一级颇为陡峭,走惯了的僧人无所谓,他这样养尊处优已经有个好几年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勉强又上了两层,他只觉得双膝发软,背上完全湿透了,哪里还有分毫继续往上走的力气。他甚至隐隐之间有些后悔,与其登楼抓对方一个现行,还不如在下头守株待兔。
作为随从的,当然能够体谅主人的力不从心,当即就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说道:“中丞,不如咱们就在这等?”
杨钊恼火地瞪了对方一眼,在这半不拉的塔中六层等,而且又没有任何逗留的理由,他岂不是成了笑话?扫了一眼这几个精挑细选的精壮随从,他正要开口说话,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便陪笑低声建议道:“中丞,这楼梯陡峭,还是我背您上去吧?”
这无疑正中杨钊下怀。可是,当他趴在对方的背上,一路继续往上爬时,他便感觉到了一种自己爬楼梯时根本没有的恐慌。这楼梯实在是太陡,他身处的位置又高,往下看时竟常常让他觉得心惊胆战,甚至暗地恐惧过万一身下的人一个踉跄,把他摔着怎么办?正因为如此,他那通身大汗非但没有干过,而且竟还渐渐湿透了两层衣服,让他觉得难受十分。眼看到了十四层,上头隐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他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吩咐随从将自己小心放下来。
刚刚这八层塔登上来,他虽然提心吊胆,可终究没用力气,本来直打哆嗦的两条腿已经差不多恢复了。蹑手蹑脚上了最后几层台阶,他就听到了杜士仪说话的声音:“你留在长安,切记要小心谨慎,出入的时候务必带足了人……”
听到这话,他再不怀疑那就是自己费了这么大劲,想要抓个现行的两个人,当即再也不怕脚步声惊动了对方,三步并两步冲上了塔顶,一扫那愕然回头的一男一女,便嘿然笑道:“大冷天里在这荐福寺塔上谈心,杜大帅还真是好兴致!”
当初在成都时,杜士仪和杨钊不止打过一两次交道,那时候还觉得对方能干精明,因此还授意杨玄琰多多任用此人。可如今杨玄琰已经过世多年,玉奴死遁远在塞外,而杨家却因为杨玉瑶的美人计而飞黄腾达,当年那个还有几分朴实性子的杨钊早已无影无踪,前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勃勃野心。此时此刻,见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便挑了挑眉道:“怎么,杨中丞连我带家眷游荐福寺塔也要管?”
“如果真的是家眷,那自然轮不到我管。而如果杜大帅登堂入室去拜见谁,也轮不到我管。可你偏偏选在荐福寺塔这么一个地方,那我就不得不管了。二镇节帅私会宗亲,难道不是图谋不轨?”杨钊深知杜士仪如今的地位有多遭忌,甚至连天子都隐隐流露出了那种态度,他自然再没有什么可慌的。他倏然踏前一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仿佛有些惊慌的幂离女子,已经认出了对方身侧便是常常相随固安公主的那个心腹婢女张耀。
“这位夫人,长安贵妇千金如今可没有戴着帷帽幂离招摇过市的爱好,你何不摘下幂离,大大方方以真面目示人?”
杜士仪目露寒光,厉声喝道:“杨中丞,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杜大帅是在怕什么?”杨钊越发得理不饶人,甚至不动声色又上前了一步,“杜大帅就算堵得住我的嘴,还能防得住悠悠众口?”
眼见得对方步步紧逼,甚至声色俱厉,杜士仪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侧头看向了身边的幂离女子,温言说道:“蕙娘,摘下你的幂离给杨中丞看看,省得他认为我们父女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真讨厌,要不是因为时气不好脸上长疙瘩,谁会带这劳什子的东西!”
幂离女子突然一把抓下了头上的幂离,露出了那张年轻而又娇艳的脸。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额头生出了几个红艳艳的小疙瘩,破坏了那份青春明丽。可是,仅仅如此也足够让杨钊目瞪口呆了。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揭开真面目的杜仙蕙,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上了人的大当!
杜士仪这是故意的,这是在以自己为诱饵,想要钓出人来,他还傻傻地一头撞进了罗网!
“小女这几天多吃了点上火的东西,脸上发了热毒,没想到竟然让杨中丞惦记了!”杜士仪微微一挑眉,随即就冲着旁边说道,“姜四,我带了女儿约你登塔远眺,图个逍遥,竟然碰上了人搅局,你说怎么办?”
什么,楼上还有旁人?而且是姜度!
杨钊本是想好了,横竖今天塔上真正重要的,就只有他和杜士仪父女两个,回头就算杜士仪因此到御前打擂台,他也怡然不惧,如果是其他朝廷重臣在场,那么他一顶大帽子立刻就可以扣上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更早就出现在了荐福寺塔上,而且还是杜士仪的姻亲姜度!姜度这个嗣楚国公早就过气了,可问题是,姜度是李林甫的表弟!
姜度不慌不忙现身出来,轻蔑地斜睨了杨钊一眼,这才懒洋洋地说道:“我约了杜十九登塔叙旧,顺便给连日不敢出门的蕙娘推荐个医治热毒的好大夫,免得她顶着这么几个红疙瘩不敢出门。怎么,就这样碍着杨中丞的事了?巴掌大的事竟然闹成这样,御史台是不是闲的没事做了?”
“你们……”
“杨钊,别以为宫中有人便能一手遮天,我这就去兴庆宫请见。我好好的带着女儿约见姻亲散心解闷,没想到竟然被人撵着追到了荐福寺塔。我倒要弄清楚,御史台固然权大势大,是不是有跟踪我这边镇节帅的权责!姜四,蕙娘,我们走!”
眼见得杜士仪叫了一声,杜仙蕙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而姜度则是嘿然一笑,三个人竟然就这么快步下了荐福寺塔,杨钊不禁气得脸都青了。
某些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不能声张,杜士仪硬是要把擂台打到御前,李隆基为了平息悠悠众口,很可能把他搁置一阵子。而这一阵子,足够李林甫翻身了,怪不得姜度会陪着演这出戏!
☆、1056.第1056章万马齐喑
直到出了荐福寺,杜士仪吩咐几个守在山门之外的随从先护送了杜仙蕙回去,这才和姜度相视一笑。后者难得看到近来得意洋洋的杨钊吃这么大的亏,翻身上了马背后便冲着杜士仪竖起大拇指道:“你真是好算计!”
“谁让你家表兄心机太深,不会上这种当,只能拿这种一心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家伙下手了!”
杜士仪见姜度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就举起马鞭虚空一挥道:“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去兴庆宫!”
姜度不料杜士仪竟然这么雷厉风行,想要开口叫人时,却只见他已经犹如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几个牙兵紧随其后。面对这一幕,他没好气地呲了呲牙,这才招手把自己那几个隐在暗处的随从叫了过来,当下吩咐道:“走,咱们去见毕国公,我先去向他好好倒倒苦水,这杨钊简直是太气人了!”
杜士仪去兴庆宫求见天子,说起杨钊跟踪自己,而后又一番乱七八糟的指斥,他神色愤懑非常,到最后更是声泪俱下。而姜度则是去找李隆基的驸马兼表弟窦锷抱怨,同样气得砸了杯子。然后,交游广阔的姜度到处找了公卿显贵愤愤倾诉,于是,杨钊闹出的这么一个笑话几乎是以光速传遍了整个长安。
李林甫自是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杜士仪这么多年一本正经君子风范,竟然会摆了这么一个圈套硬生生地让杨钊钻了进去;气的是杨钊就这么点小肚鸡肠的本领,却偏偏还想越过自己往上爬,以至于自己一时不察遭其暗算。
“杨钊却也不想想,就算抓住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私会又如何?固安公主又没有丈夫,又和邠王一脉早就断绝了关系,别人最多弹劾他一个私德不谨,可在大唐,风流罪过从来就不是罪过!”
至于他李林甫从前想抓固安公主私会神秘人的时候,却是想把固安公主身后那条线连根挖出来,只可惜却被当初年纪轻轻默默无闻的李光弼给破坏了。李光弼转瞬间就被调到朔方,如今因为大败回纥而声名远播,谁知道是不是杜士仪早有伏笔的关系?
不管和杜士仪是不是势不两立,可如今杨钊分明咄咄逼人,李林甫自然很乐意利用这么一个机会给杨钊一个教训。他当然知道这当口不能授意党羽群起而攻之,因此便让众人全数保持沉默。而杜士仪也早早对裴宽和王缙打过招呼,一时间,朝中对于这么一件大事的反应竟是显得异常平静。甚至于有些趋炎附势的人见如此光景,竟是连宣阳坊杜宅都绕着走,从前每次杜士仪回来都会云集门前投递墨卷的士子也少了一多半。
在这样的诡异气氛中,李隆基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他本就恼火杨钊竟然闯了这么一个没来由的祸,原打算如果有御史弹劾此事,便给杨钊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把这件事就此揭过算了。可如今朝中赫然万马齐喑,他就不得不警醒了。可是,当他阴着一张脸,来到那座由太真观改成了玉屏宫的奢华宫殿时,就只见杨玉瑶一身素服迎了上来,跪伏在地再不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是杨钊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居然敢派人去跟踪杜士仪,而且还没弄清楚就给人扣了一堆罪名,他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自从得知杨钊竟然闯了这么一个祸,杨玉瑶就知道事情糟糕了。事实上,她对杜士仪的恨意才是最深的,授意杨钊去紧紧盯着杜士仪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正因为她的那些堂兄弟杨銛杨錡这些,全都是烂泥扶不上墙,顶多只能当个空头侯爵,可杨钊却是精明能干,很得李隆基喜爱。尽管她之前那一胎只是个女儿,可她心里自然也有当初武惠妃那般野望。如若杨家能够出个宰相,她还愁什么地位不稳固?
“陛下,杨钊确实胆大妄为,可他也是对陛下的一腔赤胆忠心!这些边镇节帅手握重兵,如若交构朝臣,那就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之前陛下不是才重处过皇甫惟明吗?”杨玉瑶聪明地抛出了前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作为挡箭牌,这才低声说道,“皇甫惟明交构韦坚,被人抓了个现行,杨钊因此说过,从前他官职卑微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是御史中丞,总不能疏忽了职责。哪怕拼着被人戳脊梁骨,他也得替陛下分忧……”
“好了好了!”
李隆基不耐烦地喝住了杨玉瑶,但心情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杨钊此举确实让他相当被动,而且朝中万马齐喑的景象,也让他有些讶异这个新近崛起的新贵手段之大,可如今再仔细想一想,杨钊虽说莽撞,可居心也总算是有可取之处。想到杜士仪竟然把这么一桩小事闹得这么大,他隐隐之间也不无恼火。伫立片刻后,这位天子竟是转身拂袖而去。
可是,李隆基虽然走了,缓缓起身的杨玉瑶却并没有丝毫沮丧,反而是笑吟吟的。跟了这位天子这么久,她已经很能揣摩李隆基的心思,多疑,猜忌,凉薄,过河拆桥……古往今来很多君王都有的特质,这位天子一样都不缺。这次固然杨钊会受点挫折,可杜士仪绝对不会赢到底!
这么想的人并不仅仅是一个杨玉瑶,就连杜十三娘也对兄长这次不依不饶非要把事情闹大而纳闷得很。她毕竟是崔家媳妇,前时杜仙蕙和崔朋回去,她并没有跟着一块凑热闹,可这天当杨钊只不过受到了申斥罚俸的处分后,她就实在忍不住了。她匆匆来到杜宅,就只见昔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门前,如今赫然是冷冷清清,对于这样的世态炎凉,她只觉得心里又气又恨,一路来到寝堂进门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抛出了疑问。
“阿兄,杨钊派人跟踪你的事情,你既然闹得这么大,可为什么就没有下文?现如今别人看到杨钊分毫未损,不是摇头叹息,就是幸灾乐祸。阿兄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知高低的敌人了,为什么不把人一棍子打死,还要留着余地?”
“十三娘,别急,坐下说话。”王容连忙上前去拉了小姑子在身边坐了,见杜士仪显然在琢磨该怎么说,她便冲着对方使了个眼色,随即在杜十三娘耳边,低声把此中关节简略解释了一下。果然,就只见杜十三娘柳眉倒竖,整个人竟是气得直发抖。
“这是……这是真的?”
杜士仪见王容把话说开了,当即便点点头道:“是真的。若非察觉圣意如今恐怕不在我,杨钊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阿兄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知道杜十三娘口中的这个他,不是指的杨钊,而是直指当今天子,杜士仪便哂然一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上下几千年来,难道冤死的忠魂还在少数?我只不过用这一计,投石问路看看风色,没想到转眼间就试出来了。长安城中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而天底下其他地方的百姓,固然也是不知好歹,容易忘本的多,可只要有人大力宣传,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记住。原来,陛下为了一个后宫宠妃的族兄,就能忘记在外殊死拼杀的功臣!”
能够约摸了解杜士仪这份用心的,除了王容,除了固安公主,第三个不是别人,正是姜度。对于父亲的死,已经这么多年了,他却仍旧没有一天忘怀过。即便他通过李林甫,让弟弟姜庆初娶了文君新寡的新平公主;即便他一直表现得完完全全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贵介子弟;即便他就连在妻子女儿面前,也不曾透出过自己的怨言;可这份怨气从来都是存在的。也只有曾经阻止过他去给王守一下毒的杜士仪,最能够体会这一点。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放屁!”
此时此刻,站在父亲灵位面前的他郑重其事地将那一炷香Сhā在了香炉中,随后退回来又磕了三个头。等直起腰的时候,他便喃喃自语祷祝道:“阿爷,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一定要保佑我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替你报一箭之仇!阿爷,你在他还寒微时,就和他同游,而后忠心耿耿帮他做了这么多事,可到头来只因为王守一的毒计,你就成了替罪羔羊。那时候,满朝那么多人,第一个开口为你说话的竟是人微言轻的杜十九!”
他突然再次俯身,双手死死抓住了地上的蒲团,足足好一会儿,方才让自己的心绪完全平静了下来。他没有杜士仪那样的精明能干,也没有杜士仪那样不动声色布局的手段,可他却拥有最利的眼睛,最明晰的心,更何况,他是李林甫的表弟,他能够做的事情也很多。尽管杜士仪这次在荐福寺塔约见他,并没有一言一语涉及到让他做的事情,可他却早就心领神会了。
同样因为这一件事而蠢蠢欲动的人,还有一个安禄山。天子对杜士仪的冷落,对王忠嗣的不满,这都是摆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到的,这也让他看到了李林甫那份承诺实现的希望。可是,他和杨钊有仇,眼见杨钊这次惹了这么大祸,却还是安然无恙,尽管他已经在前次借着醉意提出了拜杨玉瑶为母,这次干脆又埋了另一个伏笔。他托宦官往宫中的杨玉瑶那里送了个信,如同当初李林甫对武惠妃做出保证似的,做出了自己的保证。
他和他的兵马,可以成为淑仪的臂膀!
☆、1057.第1057章诤谏讽谏
天宝七年这一年的正旦大朝,除了杜士仪带来的囊括驳马、黠戛斯在内的漠北诸部使臣之外,高仙芝献上了小勃律的被俘君臣,带来了康国石国等诸多西域诸国使臣,李佺带来了突骑施以及葛逻禄右厢两部的使臣,安禄山捎带了奚族和契丹的一些俘虏,章仇兼琼带了业已统一六诏的蒙舍诏,也就是南诏使臣。在这种万邦来朝的盛况之下,吐蕃使臣的缺席自然就让王忠嗣显得有些尴尬。
这位当年只带区区数百兵马就敢马踏吐蕃赞普本阵,曾经节度河东多年,深得军民人望的节度使,如今节制河西陇右两镇之后,却是连一个小小的石堡城都没能拿下来!
如此论调连日以来铺天盖地充斥朝野,王忠嗣哪里察觉不到是有人在故意针对自己。可是,他纵然驰骋战场纵横不败,可对这些权谋争斗却毕竟外行,因此除却试图面圣请见,剖明心迹之外,他竟做不到什么。所以,眼见别的节度使全都方贡众多,使臣众多,自己却被孤立了,他自是心头郁结得很。好在李隆基在用各种理由挡了他好几次之后,终于在正月初四这一天允他入见,甚至连他带的部将哥舒翰都被准许随行。
可是,这好容易争取来的一次入见,却因为王忠嗣极力劝阻收复石堡城一事,而闹得李隆基老大不痛快。尽管哥舒翰作为部将,也跟着摆事实讲道理,痛陈王忠嗣上任河陇之后,开疆拓土的事实,以及对吐蕃无一败绩,总算是把天子的怒火压了下去,可临告退的时候,他看到李隆基那张阴霾重重的脸,仍是不禁心中忧惧。出宫的时候,他便轻声对王忠嗣说道:“大帅这又是何苦?陛下要打的仗,没有人敢不打,就如同杜大帅挥师回纥……”
“打回纥是因为骨力裴罗身上背着谋害朝中御史的重罪,兼且骨力裴罗既然怀异心入朝,那么其子磨延啜极可能和骨力裴罗父子同心,为了安北牙帐城的安定,这一仗也不得不打。可攻克一个石堡城,我河陇很可能要死伤数万,换来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堡,我身为主帅于心何忍?”王忠嗣说到这里,面上苦涩,心中更苦涩。他从前只率偏师的时候,也曾经喜好冒险建奇功,可心里一直很明白每一次奇功都是用将卒的累累尸骨换来的。
更何况,野战能用奇兵,攻城怎么用奇兵?当年信安王李祎已经奇袭过一次了,吐蕃来而不往非礼也,趁着盖嘉运的骄矜自满,不务城防重新奇兵夺下石堡城后,如今的吐蕃守军完全成了属兔子的,闭门不出,城防较之大唐当年更加坚不可摧,他若是听从天子之命夺取此地,得用多少人命去填?
王忠嗣面圣的经过,杜士仪不用打听,高力士便已经让麦雄悄悄过府,把事情原委始末全都告诉了他,末了暗示他规劝王忠嗣几句。
尽管私心重,贪财,又爱揽权,可高力士至少还是分得清楚贤与不肖,如若王忠嗣这样一心一意守御边疆的名将,都被人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给扳倒了,那岂不是让四方军民寒心?所以,尽管杜士仪如今亦是处境堪忧,可他思来想去,也唯有拜托和王忠嗣有多年交情的杜士仪。
面对这么一个重要的托付,杜士仪让杜幼麟把麦雄送走后,却是有些为难。杨钊被他那样反过来算计了一场后,却只是得了天子薄惩,未必就会收敛,说不定会变本加厉,他无论自己还是命人悄悄去见王忠嗣,说不定反而会引人狂咬。而王忠嗣和朝中文官几乎都谈不上关系,要找居中捎话的人就更难了。思前想后,他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了一个人来。于是,等到杜幼麟送走了人回来,他就对幼子说道:“幼麟,你替我去一趟萧太师家,送一份上元节礼。”
尽管当年曾经因为牛仙童的案子,被李林甫算计了一把,一度被贬青州刺史,可萧嵩终究自己曾经军功赫赫,长子萧华官居三品,幼子萧衡尚主,自己又一味享清福,就连李林甫也拦不住李隆基念着萧嵩主动辞相,把人调回来,高高地封了个太子太师,让萧嵩养老。萧嵩已经多年不管政事了,往年的门生故旧,下属亲朋送礼,也都是让两个儿子打理,只有礼单必定自己过目,有时候还会自己斟酌回礼。
这一天,当他看到那份上元节的礼单时,想了想就吩咐把东西全都送来面前过目。他如今已经八十有四,儿孙满堂,谁都不敢违逆这位时不时别出心裁的老祖宗,当下急忙照办。可当萧嵩饶有兴致地捣鼓这个翻看那个,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开口说道:“没想到我都致仕这么多年了,却还有人记得我。这样,今年上元节回礼不用你们,不管是今天送礼的,还是接下来上元节前送礼的,我每人送一幅字回礼,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如今李林甫权倾朝野,杨钊后起之秀,萧家固然依旧尊贵,可终究谈不上多有权势,这一日送礼来的也就六七份,一直到正月十四,除却各种各样的亲戚,其他人的不过十余份。长子萧华死活劝了父亲好几天,总算是让萧嵩收回了成命,把亲笔写字回礼,改成了两个儿子代他回礼。可即便如此,这样的任务仍然让萧华和萧衡叫苦不迭。
回礼的人中还有杜士仪和王忠嗣这样的国之大将,写的字太不上档次了,这回礼那送得回去?
当萧家的特别回礼送到了自己面前时,王忠嗣不禁有些意外。他最初的一仗是在云州,但真正声名鹊起,却是时任河西节度使萧嵩的指名抽调,提拔重用。所以对于这位老上司,他逢年过节总不忘送礼。萧家的回礼素来很格式化,没想到今年却别出心裁。当他展开了那一幅字时,却只见是陶渊明最有名的那首饮酒。他自幼长在宫中,即便谈不上经史精通,可这样的名篇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吟着那熟悉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突然愣住了。
据说是萧家两位公子代笔,可如果是他们自己选的内容,断然不会用这样的诗句,那么是萧嵩借此表示自己如今无欲无求,潇洒豁达,心无杂念?
王忠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合上这幅书卷之后,他突然心中一动。萧嵩早已经是过了气的人,会去给这位老宰相送礼的,除却至交亲朋,也就是曾经在其手下得到重用的,比如他,比如……杜士仪!难道说,今天这份特别的回礼,还有什么特别的玄机?
可王忠嗣把小小一幅书卷翻了个遍,最终也没找到什么机关来。他有些气馁地一ρi股坐下,手无意识地按在了书画上。突然,他察觉到那手感有些不对劲,复又低头再看,却发现那卷轴并非常用的圆轴,头里竟是雕琢成一支箭的形状。他盯着这奇怪的木轴看了老半天,神色渐渐变了。
那一刻,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因为皇甫惟明的刁状,困居旅舍等待处分满心愤懑时,那一支突然落入院中的箭!就是那一支箭,把皇甫惟明一块给卷了进来,当时还是忠王的皇太子李亨甚至也受到了些许牵连,可他反而奇迹般地就此逃脱一劫,而这样一件事若是发生在现在,那他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忠嗣陡然为之色变。以张守珪当年的功勋赫赫,也难免麾下有害群之马,甚至还纵容出了安禄山这么一个义子,他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不肖部将?如果也有人这样告他一回刁状呢?
“来人!”
见外头一个随从应声而入,王忠嗣便沉声问道:“萧家送回礼时,还说了什么?”
那随从本是隐去了对方送礼时捎带的两句话,可此刻主人追问,他虽说愤懑,还是不得不实言说道:“萧家的人说,希望大帅别忘了昔日在河陇的威名,别让吐蕃人在石堡城耀武扬威!以大帅之能,难道就不如昔日信安王?”
要是起头没悟出那点意思,此刻王忠嗣听到萧家人都这样讽刺自己,一定会怒不可遏,可他现在却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下定了决心。
宣阳坊杜宅之中,同样收到萧嵩回礼的杜士仪,展开那幅长卷时,见是那首谢灵运的《乐府泰山吟》,他不禁含笑命人挂在了书斋之中,随即又让龙泉去把王容请了过来。
等到妻子满脸不解地踏入了书斋,他已经站在书案后自顾自地面奋笔疾书,却是写起了组诗。当写到“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时,他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接了下去。须臾九首诗成,他见王容拿着旁边那一张一张的字纸,一首一首仔仔细细地看着,轻声念着,面上渐渐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他便微微笑了笑。
“这出塞九首,道尽征夫苦痛,战阵无情,军功不均,开疆之殇。如果忠嗣此次回河陇之后,能够立刻想办法把石堡城拿下,那么,你就早些把这九首组诗印出来,给我找两个人在京畿河洛哪里的坊墙上贴个一两百份,然后立刻将做事的人送到岭南妥当藏起来。想必,如此朗朗上口的诗,署上北邙山人的名字,定然会再度引起人们争相传抄……”
话说到这份上,接下来的情势发展王容就是猜也能猜到。天子好战求边功,民间却是哀鸿遍野,一片困苦景象,文人墨客作诗讽刺个一两句,也不会如后世那般大兴文字狱,可这样到处张贴,如果真的激起士林共鸣,又或者是有正义感的朝臣上书,岂不是一场轩然大波?更何况,杜士仪这些年来的爵位和官职,都是靠着战功而来,难道不会被李林甫利用这个机会顺手牵进去?
“这只是一个起头,如果当今陛下能够因此而有所觉悟,好好琢磨一下所谓边功到底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多少是有必要的仗,多少是没必要的征伐。那么,便当我从前那些准备白费,我们日后大可远遁他方,大可试一试到异域是否能够有所作为。可如果他还是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听到的,那么,就不要怪异日他孤立无援了!”
贤明如太宗李世民,免不了老来铸成大错,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是否能过这一关?
☆、1058.第1058章一退再退
此次天下诸镇节度,除却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全数云集长安,相形之下,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原本是并不起眼的一个。他出身属吏,能够有今天,还是靠的前任节度使提拔,可他却在进京时大力表现自己,因此取前任而代之,根基浅薄不说,还常常被人在背后指摘诟病。正因为如此,他一直试图打通上层路线,所以采取鲜于仲通的意见,在杨钊身上下了一笔重注,他现在每每想起这一招就庆幸不已。
至于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随即把进京美事让给杨钊,自己毫不居功的鲜于仲通,在他看来更是德才兼备,可堪重用!毕竟,他自己就是踩着前任上位,鲜于仲通明明有那样的机会,却没有如此,他怎会不感动?
上元节这天从兴庆宫出来,章仇兼琼自是神采飞扬。见鲜于仲通迎上前,他顾不上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竟大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兴奋不已地说道:“仲通,此次全都多亏了你!”
面对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此番随同入京的鲜于仲通心中一跳,却是立刻谦逊地说道:“大帅何出此言?大帅镇守剑南道这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茶叶出产更是年年攀升,更不要说吐蕃每每挫败,南诏臣服,全都是大帅的功劳!”
今日入宫被天子赞赏,出宫又被下属恭维,章仇兼琼更是志得意满。他笑着环视左右,这才语重心长地对鲜于仲通说道:“陛下嘉赏我在蜀中多年政绩,所以我这次大约不会回益州去了,不日便要升户部尚书。”
这么快!
鲜于仲通大吃一惊,可他这震惊之色刹那之间就完全冻结在了脸上,因为章仇兼琼转瞬间就又丢出了另外一颗重磅炸弹。
“陛下问我剑南道节度使之位谁人可任,我便举荐了你。蜀中之地,若无熟悉地理风土人情之人,决计无法胜任。而杨中丞也在旁边竭力推荐了你,我看陛下的意思,应该有七八分准了。”
这是他举荐杨钊进京替章仇兼琼奔走时,根本没有料到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鲜于仲通深知自己如今不过是剑南道采访支使,节度判官,距离剑南道节度使这个位子还相当遥远,这么多年来,能够从节度判官成为节帅的,也就是一个牛仙客,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他使劲咽了一囗唾沫,喉咙却依旧又干又涩,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来:“大帅知遇之恩,仲通没齿难忘!”
“你早年进士及第,若不是有人阻路,早就不止今天的成就了。”章仇兼琼自以为明白鲜于仲通的感激涕零,邀了其上马后便低声说道,“杨中丞也说,李相国因为你早年曾经跟随杜大帅而心中忌惮,因此阻你仕途,杜大帅提拔了这么多人,却对你这昔日旧部不闻不问,实在是太过分了。你节度剑南道之后,只管放手去做,建功立业,他自会为你请功!”
鲜于仲通连忙满口答应,跟着章仇兼琼回去的这一路上,他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似的不知道什么滋味。当年最早跟着杜士仪的人,如今大多天南地北,几乎就没有留在朝中的,其中他跟了章仇兼琼,侯希逸投了安禄山,王翰等人在北庭吹了多年风沙,段广真在河东呆得好好的,却又被调去了北庭,杜士仪当年的同年张简、韦礼等人甚至也一直被压在外任上……有时候想想,他也会不免觉得,若他当初没有为其效力,这些年的境遇是否会好些。
可此次随着章仇兼琼回京,面对这一波波显然是有人推手的险恶风潮,他才算是看透了。想当初他如果愿意一直在杜士仪幕府,如今来圣严张兴等人所处的位子,他当然也可能达得到。可他因为想试着在朝中做出些事情来,杜士仪二话不说就给了他机会,他也一度官居殿中侍御史。即便他曾经是蜀中富家,可如果没有杜士仪给予他的政治上经济上的暗中支持,他在朝中时也好,在章仇兼琼身边也好,怎会应付裕如,怎会让人人说好?
而他从朝中这一腾挪出来,前程还不是一样如花似锦?杜士仪从没有要求过他做什么风险很大的事情,他此次自可心安理得地去当自己的剑南道节度使!
朝中有人好做官,有如此体会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个章仇兼琼。高仙芝这次到长安来,通过边令诚重重贿赂了一批宦官,甚至和高力士攀上了关系,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竟是精穷。毕竟,他这个安西四镇节度使方才刚刚上任,下头的孝敬也好,刮地皮也好,什么都还来不及,都是他在都知兵马使任上积攒下来的钱,在西域不少,在长安却连个水花都砸不起来。如果不是杜黯之曾经那笔厚厚的馈赠,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挺过夫蒙灵察这一关,顺利地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
所以,当上元节面对李林甫那张邀约的帖子时,他只觉得有一种想要抓头皮的为难。因为宦官们的胃口比他想象中更大,他已经没钱了,如今还要去见李林甫,难道他要去东西两市的柜坊打白条?
不但李林甫表示善意,天子慷慨地将韦坚的旧宅赏赐给了他,而且特令他在上元节前入住。他当然感恩戴德,带着下头牙兵住了进来。韦家人全都是死在外头,这座宅子别人认为是凶宅,对他这个见惯战场杀戮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他带来的都是大男人,里头的仆婢固然有现成的,但他哪里能轻易信得过。可是要备办这些,不但需要人帮忙,而最关键的是,他现下囊中羞涩,两袖清风!
“大帅,杜将军亲自送了上元节礼来。”
听说杜广元亲自来了,高仙芝立刻丢下了心头烦恼,摆出了一副威严的上司样子。杜广元进来行礼之后,奉上了一个看上去并不太沉重的匣子,坐下和他商量了一阵子归期后,就早早告辞了。等到人一走,他想到杜广元拿了东西过来时,仿佛里头轻飘飘的,他便若有所思地随手打开了匣子,就只见里头是厚厚一沓纸片。吃了一惊的他打开一看,立刻就轻轻吸了一口气。
五十贯一张的柜坊飞钱,总共是二十张,一千贯。看似这并不是一笔大数目,可对于这会儿的他来说,正是救急的钱。而钱票最下头,则赫然是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他取出信笺展开一看,却见字迹苍劲有力,字里行间却没有什么生僻的字眼,全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竟是杜士仪给他的。信中,杜士仪表达了他当年对杜黯之的照拂,如今对杜广元的提携,对匣子中的飞钱,则是明确表示,只是贺他乔迁之喜的一份薄礼,最后才是画龙点睛之笔。
如果李林甫对杜广元的去处有什么暗示,烦请高仙芝高抬贵手,留不下人的话,千万不要把人放到河北道安禄山下就行了。
一想到杜士仪曾经灭了突厥,大败回纥,在漠北建造了安北牙帐城,功勋赫赫,如今却为了长子这样来求自己,高仙芝先是有些自得,可紧跟着拧起了眉头。如果杜士仪送他一堆金银财宝,托他照拂杜广元,那他兴许还会犹疑,可这不多不少的一千贯,只是拳拳爱子之心,他想起自己的妻儿也即将要送到长安来,不禁感同身受。
更何况,杜广元还曾经在边令诚面前替他试探口气,打起仗来也一心一意听他指挥,从无贵介子弟的畏缩,他用起来很顺手!
“若是连自己的部将都保不住,我这个主帅还怎么当?”
当前去送节礼的杜广元带了高仙芝的承诺回来,杜士仪又得知高仙芝命人去备办了一份像样的礼物,却是去平康坊李林甫宅邸拜访了,他便知道事情多半会如自己想象那般发展。狡诈如狐,凶狠似狼的,有一个安禄山就够了,要是每个异族将领都如安禄山这般,大唐也不会屹立至今!
上元夜这一天晚上的花萼相辉楼上,自然又是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这次杜士仪并没有能够提前离去,李隆基竟是兴致勃勃地叫了他到身边,指点着楼下百戏,时不时与他交谈评点两句。这一幕粉碎了很多人心目中关于杜士仪失宠的猜测,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其中深浅。
李隆基试探的是杜士仪将来对于安北大都护府的规划,而杜士仪在侃侃而谈了一阵子之后,顺势提出,自己精力有限,请辞朔方节度使及河东节度使。
当年杜士仪愿意前往漠北出任安北大都护,建造安北牙帐城的时候,李隆基曾经让王忠嗣兼领河东朔方,却不想王忠嗣主动谦辞,而后王忠嗣又去河陇接了皇甫惟明的班,杜士仪反而一肩挑了河东朔方以及安北单于二都护府。如今,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李隆基算了算杜士仪手中的兵权,也还算满意他的知进退,来回推了两次后就答应了,却还假惺惺地问道:“那依杜卿之见,朔方河东二镇,谁为节度使最为相宜?”
“陛下此前既然已委任节度副使,以他们递补节度使,旁人自然无话可说。”
这是最中肯不过的建议,在李隆基看来,哪怕郭子仪是杜士仪一手提拔上来的,可只要自己示之以恩,自然不愁郭子仪生出异心。至于窦铭,那更是自己母家窦氏之人,就更不用担心忠诚问题了。至于杜士仪留任安北大都护,身为唐人,远在漠北,麾下都只是蕃兵,邻近各蕃不少都中过他的反间计抑或其他,当然会把人牢牢牵制在漠北。如此无损他的天子令名,也可解决杜士仪手握兵权太大之忧。
于是,他便从善如流地点头道:“杜卿不愧漠北支柱,国之栋梁,好,便从你此言!”
☆、1059.第1059章御前争桃子
漠北支柱?国之栋梁?这话骗谁呢!
天子背后,高力士将君臣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也着实无奈。天子分明已经起了疑忌之心,杜士仪如果回京的话,宰相肯定是当不成了,如果当个空头兵部尚书之类的,很可能会如同当年的王晙,现在的韦坚这样,随随便便一个名头就会左迁,李林甫也不会放过他。而留在漠北,即便不能再兼领朔方以及河东二节度,可至少能够暂时可保无虞。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当李隆基终于放了杜士仪告退之后,不远处一直没吭声的李林甫却趁着下头锣鼓喧天走近了天子,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陛下,恕臣刚刚一时耳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杜君礼向陛下举荐窦铭接任河东节度使?如果是从前,此事自然分毫问题也没有。可如今东宫虽无太子妃,张良娣却也出自窦氏。韦氏前车之鉴仍在,恳请陛下多多考虑。”
这语带双关的话登时听得高力士眉头倒竖。李林甫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向天子挑拨离间,硬是要把太子和杜士仪搅和在一块?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况张良娣这个人是他受李隆基的托付去挑中的!他正踌躇该怎么开口回击李林甫,却只听这位开元以来执政年限最长的宰相不慌不忙地说道:“至于外人节度河东,想来陛下也不放心,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虽出身胡人,却忠心耿耿,若让他兼领河东,一定会为陛下兢兢业业守御国门!”
“简直是荒谬!”
出乎高力士的意料,跳出来和李林甫打擂台的,并不是刚刚也一直在天子身边最近的人群中,和杜士仪颇有往来的御史大夫裴宽,而是御史中丞杨钊!
这位新贵分毫没有理会李林甫那犀利如刀的视线,不慌不忙地上前说道:“陛下,范阳、平卢,两镇加在一块,所辖兵马已经有十二三万,更何况直面奚人和契丹,身为节帅已经需要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哪里还有精力再加上一镇?更何况,之前以杜大帅王大帅二人战功赫赫,也不过节制两镇,三镇节度使可还从未有过。安禄山常年在河北道,对河东道并不熟悉,就算如今的河东节度副使窦铭不宜为节度使,也有的是别人适合。”
李林甫脸上恼火,心里却反而乐开了花。安禄山去向杨玉瑶摇尾巴,分明是已经在留后路,他如今这样拼命为其争取河东节度使一职,与其说是为了壮大安禄山的实力,还不如说正是想招来别人的反对。此时此刻,杜士仪是退场了,可安禄山却还在!果然,当他的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安禄山时,就只见这个大胖子正满脸怒色地死死瞪着杨钊,眼神中尽是怨气。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顺着杨钊的口气问道:“那杨中丞认为谁适合?”
尽管杨钊之前在杜士仪手中吃了个大亏,可刚刚看到杜士仪主动请辞河东朔方二节度,分明已经日暮西山,自己与其去撕咬这个对手,还不如先把精力集中在李林甫身上。于是,他微微一笑后,便冲着李隆基深深一揖道:“陛下,如果臣没记错的话,当年裴忠献公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李相国信赖备至,褒奖有加,如今裴忠献公去世多年,所出一子也已经过世,而孙儿还小。然裴忠献公族弟裴休贞素来忠勇,如今正任代州都督,何不以他节度河东?”
李林甫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他只以为杨钊根基浅薄,夹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到时候杨钊提一个,他驳一个,转瞬间就能让其体无完肤。可杨钊第一个就举荐了裴光庭的族弟裴休贞!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可谁都知道他当初是裴光庭的谋主,能有今天,多亏了裴光庭的提携和信赖,更不要说裴光庭的夫人武氏还曾经和他有过一腿。如果他大力反对这么一个人,士林的唾沫星子他不怕,可天子对他的看法才是他最担心的!
所以,他只能故作轻蔑地说道:“为官岂能徇私情?更何况,裴休贞昔日和杜君礼颇有私交……”
“裴都督昔日曾经替中眷裴氏宗堂去代州替人收拾烂摊子,和杜大帅只打过一次交道,如果这也算颇有私交,我当年在蜀中时,还曾经替杜大帅奔前走后,这又算什么?我之前还曾经因为一时莽撞得罪了杜大帅,陛下申斥罚俸之后,我也有所悔悟,不敢因私废公,可相国如今这话,敢说是一腔公心?”
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被杨钊这样顶撞,李林甫只觉气怒攻心,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怎甘心就此落败,面上虽毫无愠色,可言辞却针锋相对,竟是就这么和杨钊相争了起来。可是,从前他有王鉷和杨慎矜两个最擅长言辞的,吉温和罗希奭亦是得力臂膀,如今吉温已死,王鉷杨慎矜在杨钊的阴谋下同归于尽,罗希奭在今晚的花萼相辉楼上甚至排位异常靠后,女婿张博济亦是如此,他竟只能靠自己一个来应付气势正盛的杨钊。
这一幕,右相陈希烈看在眼里,脸上依旧犹如平日一样老神在在,仿佛正在发呆,心里却飞快地计算了起来。
他这个应声虫似的宰相,已经当得太久了,是不是也应该趁着如今这机会活动活动?
花萼相辉楼上,一片刀光剑影,花萼相辉楼下,百戏热闹,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上头正酝酿着一场莫大的风暴。而已经悄然下楼,并从金明门出宫的杜士仪,见虎牙迎上前来,他就轻松地说道:“如今卸下重担一身轻,让别人去闹吧,越热闹越好!”
“大帅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尽管杜士仪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下定决心丢掉朔方节度使以及河东节度使这两个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虎牙却仍旧有些不甘心。此刻为杜士仪加了一件大氅,他陪着其往外走时,嘴里就低声说道,“郭子仪虽说曾受大帅知遇之恩,可到了异日那关键时刻,他真的就会一心向着大帅?不是我不信郭子仪,朔方节度使之位,仆固怀恩比他更合适!”
当初虎牙还对乙李啜拔和仆固怀恩父子的关系颇为提防,如今却对自己举荐仆固怀恩,杜士仪自然知道,在之前对回纥的那一仗中,仆固怀恩率领先锋牢牢拖住了回纥大部分的注意力,这才是赢得其尊敬和信赖的关键。相形之下,出身官宦世家,武举及第,在他之前就在朔方军中多年的郭子仪,自然而然就及不上仆固怀恩来得让人放心。
他停下了步子,冲着虎牙微微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多想无益,怀恩若离开安北牙帐城,我岂不是自断一臂……”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花萼相辉楼上突然传来了一个优美的歌声。尽管楼下喧哗震天,可在那穿透力极强的歌声之下,那些喧嚣声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竟是鸦雀无声,只余下那天籁之音在夜空中徐徐飘荡。尽管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念奴的歌声,可等到一曲听完,四下里彩声雷动,欢呼震天之际,他还是忍不住赞叹道:“绕梁三日,不外如是。”
如此一首仿佛荡涤人心的曲子唱完,虎牙也没那么纠结于杜士仪不得不放手朔方河东两镇了。想想也是,太宗年间固然有侯君集谋反,可侯君集却还去煽动了废太子承乾;高宗年间长孙无忌的所谓谋反罪名就根本是假的,即便是武后当权期间,除却越王李贞反叛、徐敬业骆宾王之乱,其余像样的大臣或是武将造反一件都没有,而且但凡造反,全都是拉起虎皮做大旗。更不要说开元到天宝,造反谋逆的大多都是脑子发昏的人。
而历朝历代以来,即便天子无道,率先揭竿而起的也往往全都成了别人的垫脚石。莫做出头鸟!无论有多大的异心,大义名分都是不能丢的!
同样在花萼相辉楼上,太子李亨却压根没资格,也不敢去掺和御前那场争执。李林甫硬是把杜士仪往他身上扯,他曾经一度吓得魂都没了,等发觉情势并不像他预料到的那么糟糕,他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今天这种场合,原本只有太子妃有资格出席,可张良娣仗着是天子的表外甥女,出现在这里时,没有人说一个不字。故而见夫婿面色微白,张良娣便低声说道:“三郎,你如今臂膀尽断,陛下应该不会对你如何。”
李亨后宫之中的女人大多都已经不年轻了,故而年轻貌美的张良娣对他来说,可谓是可以解忧的良药,听到这劝慰,他就轻松多了。眼看李林甫竟是渐渐落了下风,他甚至不禁生出了几分快意。可一想到杨玉瑶还有生育能力,他的眉头就又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三郎也不用担心杨淑仪,她在宫外可还有个儿子,陛下能给她一个名分就了不得了,即便她有儿子,也当不了太子!而三郎只要有这储君名分,有朝一日就能够号令天下,所以,还请只管放宽心!”张良娣素来胆大,既然成了东宫妃妾中最高的良娣,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野望。因此,三言两语安抚了李亨之后,她便悄声说道,“三郎如今要做的并不是广结援图自保,而是让陛下觉得平庸无害。”
尽管心里分外不甘心,但李亨想想李瑛的遭遇,想想自己痛失韦妃和杜良娣,而韦家和杜家几乎被连根拔起,他不禁垂下了眼睑。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还要等多久?
李亨在心里哀叹之际,御前的嘴仗终于告一段落。
李林甫再也维持不住滔天怒意,恶狠狠地瞪着杨钊,而杨钊则是笑得从容自若。因为,他提出的新任河东节度使人选裴休贞,就在刚刚竟是通过了!他根本不在乎裴休贞是不是和杜士仪有关系,关键的是,他终于当众又赢了李林甫一次!
尽管李隆基又伸手召了安禄山来,好言抚慰了几句,可今天这一幕戏剧性变化却已经有无数人暗暗记在了心里。
此一时彼一时,朝中恐怕要变天了!
☆、1060.第1060章儿女之孝
杜士仪力荐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至于窦铭,他只是顺嘴那么一提,横竖节度使缺位,以节度副使递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成与不成只在天子决断。他又不是神仙,只隐约觉得李林甫应该会跳出来反对,而杨钊会为了反对而反对,却没想到会演变成那样一场针锋相对的较劲,而且最终杨钊竟然胜过了李林甫!所以,当确切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便明白,杨慎矜和王鉷双双落马的后续效应终于显现了出来。
问题不在于杨慎矜和王鉷双双获罪身死,问题在于,人人都认为杨慎矜和王鉷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可事到临头李林甫连心腹都保不住,这个说一不二的宰相显然已经走下坡路了,这时候谁还会依附上去?要不是罗希奭乃是李林甫女婿张博济的表外甥,说不定也会另寻门路。
至于杜士仪请辞二节度一事,朝臣们固然私下叹息一代新人换旧人,昔年风光无限的杜士仪也走了下坡路,可民间百姓们的看法却是截然不同。有的说杜大帅虚怀若谷,不好名利,有的说杜大帅成全部将诸如此类云云,当初他在天子面前那所谓为国镇边疆的豪言壮语,更是蔚为流传。就连杜士仪长年和妻儿家眷分居两地这样的家事,也成了长安军民百姓扼腕叹息之事。
“既然杜大帅儿女都留在长安,何不奏请带上夫人随行漠北,也好有个照应?”
“杜大帅又没有双亲需要奉养,若是夫人愿意同行,自然应该成全!”
如是声音渐渐传开之后,当杜士仪自己得知此事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民间盛赞自己让出朔方河东二节度的高风亮节,他能够预想到,因为这是自己刻意去让人去宣扬的。因为有了这样的铺垫,日后在他受到攻击的时候,就可以将这种风评引导到另一个方向。可是,这种风潮渐渐蔓延到了王容身上,他就有些始料不及了。他当然希望妻子能够伴随在自己身边,可这种事情千难万难,更何况这就意味着,杜仙蕙和杜幼麟姊弟就得自己留在长安,他如何放心得下?
此刻正是他打算启程前夕,他正在书斋中对留守长安的干将交待事情,门外突然传来了承影的声音:“大帅,不好了,夫人在寝堂大发脾气,要责罚二位郎君和娘子!”
一听这话,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王容虽是严母,但对于三个儿女也从来不会动辄发火责罚,更何况是三个人一起。一瞬间,他隐隐约约猜到了这几日外间那些流言的来历,二话不说就立刻出门赶了过去。才刚到寝堂门口,他就只听得里头砰的一声,显然是王容一怒击打了扶手。
“你们如今一个个都大了,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声不吭就自作主张,简直是胆大包天!还不肯说么?到底是谁出的主意?”
尽管前来通风报信的承影急得脸色通红,跟随在侧的干将亦是满脸不安,杜士仪踌躇了片刻,却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在里头又是久久一阵沉默之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又急又快的声音:“阿娘,是我的主意,和阿兄阿弟都没关系!”
“蕙娘,你少胡说八道,明明是我的主意,是我不忍心看着阿娘一直在长安独守空房……”
“阿兄,你的脾气谁都知道,就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了!阿娘,我实话实说,是我知道你常常半夜三更辗转难眠,泪湿枕巾,这才和阿兄阿姊商量之后,定下的这么一个主意,要打要罚,全都在我!”
听到里头三个儿女争先恐后地认错,杜士仪长叹一声,伫立片刻后,他却没有进屋子,而是转身回了书斋。干将和承影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听到寝堂里头没了声音,干将顿时讷讷问道:“这下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大帅怎能不管?”
“大帅也许也觉得两难。两位郎君和娘子也是为了父母着想,可这事情做得太过火了,万一被人举发上去……”承影说着就突然止住了,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担忧。
寝堂之中,王容并不知道杜士仪已经来过,却在门外打了个转就回去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地上直挺挺跪着的三个儿女,想要疾言厉色斥责他们不懂事,可想想他们刚刚争先恐后自认是主使,她这满腔恼怒又不由得烟消云散。她轻轻揉了揉太阳|茓,突然苦笑了一声。
“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应当明白这一点!”
听到母亲口气显然松动了不少,杜仙蕙登时大喜。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幼又被送到长安玉真观中,拜入玉真公主门下,因此父母凡事都会更宠着她一点。她见状冲着两个兄弟打了个眼色,连忙膝行到母亲身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膝盖。
“阿娘,我们也是想着,不久之后,就连阿弟都要成亲了,我们都有人照顾,可届时阿爷阿娘一个在安北牙帐城,一个在长安,孤苦伶仃,夜里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再说了,阿爷在漠北位高权重,说不定哪个不长眼睛的酋长给阿爷送上十个八个美人,万一阿爷把持不住,给我们添上十个八个弟弟妹妹可怎么办?”
这话说得娇软,却又有些蛮不讲理的味道,王容顿时给气乐了。可她这一闪即逝的笑容,却给了杜仙蕙很大的信心。她紧跟着摆事实,讲道理,言说有自己和弟弟留在长安,杜广元又远在西域,杜家又没有再上头的长辈,母亲跟去照拂父亲是再合理不过的……到最后,她就只见母亲那双素来看事明晰的眼睛突然紧紧盯着自己。
“蕙娘,广元素来不是那么多鬼主意的人,这事情是你和幼麟想的主意吧?”
没想到竟然被母亲一言戳穿,杜仙蕙顿时有些心虚。这时候,杜幼麟一把拦住还要辩解的兄长,上前和姐姐并肩跪在了母亲的身前,竟是一言不发地默认了。面对这一幕,王容长叹一声缓缓起身,先是将身前的一双子女揽在怀里,随即又松开他们,走到了杜广元跟前,摇摇头道:“你身为长兄,不拦着他们胡作非为就罢了,竟然还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
“我只是觉得……”杜广元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抬起头实话实说道,“蕙娘说,阿娘留在长安,别人说不定会用阿娘来对付阿爷,而阿娘如果在阿爷身边,阿爷就再没有后顾之忧。我们都已经长大成婚了,将来会自己照顾自己,而阿娘不能没有阿爷!”
这番话听上去平平淡淡,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可王容哪里听不出来孩子们的拳拳心意。她默立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醒悟到,寝堂这么大动静,杜士仪却迟迟没有现身,绝不会是不知道,而可能是过来之后,却又悄然离去。她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可更担心的却是外头的反应。想到这里,她索性撂下三个儿女,自顾自地大步出了寝堂。当她来到书斋时,却只见龙泉正从里头出来,见着她时连忙行礼,继而就匆匆去了。
“来了?”见妻子进门,杜士仪便欣然站起身来,“审出个子丑寅卯了吗?是不是蕙娘和幼麟联手出的主意,又撺掇了他们阿兄?”
“说得就好像是你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似的!”王容见杜士仪没事人似的,不禁忧心忡忡,“外头那么多议论,万一被人利用……”
“当年赫赫有名的房玄龄,妻子还有明饮鸩酒,实为喝醋的美谈,如今我家儿女为了父母能够团圆,出此下策,顶多只是一桩口舌官司而已,我既然自曝其短,别人还能如何?”杜士仪微微一笑,随即把妻子揽在了怀里,“还是他们提醒了我,还可以用这么一招。我都已经请辞了朔方河东二节度,如今请求把夫人带去任上,以便照顾,难不成陛下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成全我?”
正如同杜家这场风波似的,对于外界那些传言,自然有的是人留心。可杜士仪抢在有心人发难之前,一道奏疏递上去替儿女请罪,直说是他们担心身在漠北的父亲,希望母亲能够随侍照应父亲起居,请天子宽宥他们年轻不懂事。临到末了,他方才隐晦地暗示,自己和妻子的婚事乃是出自上裁,多年琴瑟和谐,如今分别多年,一年难得见上一面,实在是思念十分,甚至还在奏疏末尾附了一首闺怨诗。
当高力士把奏疏转呈天子,又添油加醋地说奏疏上仿佛有墨迹晕染开的迹象,分明暗示杜士仪竟是洒泪拟奏疏时,李隆基登时又好气又好笑:“朕还是第一次知道,杜君礼他竟然还是个情种!好吧,当年他的婚事是朕主张的,如今他既然口口声声少年夫妻老来伴,朕就准了他,再给他个好处,这次他就等到他那幼子成婚之后,再带着他那夫人启程回安北大都护府!”
看在杜士仪能够知机地请辞河东朔方二节度的份上,这么点小事他就不计较了!
天子金口玉言,高力士立刻把这话散布了出去,那些只不过刚刚蠢蠢欲动的小心思立刻被打压了下去。当消息被送到杜宅之时,寝堂中跪了大半天,腰酸腿软的杜仙蕙顿时高兴地欢呼了一声,紧跟着便瘫软在了弟弟怀里。见杜幼麟同样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便没好气地在弟弟额头上戳了戳。
“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你哭什么啊!阿兄,你说对不对!”
“对,对!”杜广元连着附和了两个字,紧跟着便喜笑颜开道,“这次多亏了你们的好主意,否则阿娘还不知道要在长安苦守多久!不过,还是幼麟运气最好,我们成婚的时候,阿爷可都没赶上!”
☆、1061.第1061章听壁角的长辈们
卢鸿已故,当年红红火火的嵩山悬练峰卢氏草堂即便还谈不上人去楼空,可最鼎盛时期的景象早已不再。宋慎并非出身显赫的名士,由他接掌草堂,能够定心留下来继续精研学问的,大多都是出身贫寒,心志坚毅,而又并不在乎名头的学子,其余人多半都已经散去。所以,当他亲自来长安为女儿送嫁时,不无愧疚地提到,如今草堂中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时,杜士仪并没有任何意外。
“卢师昔日弟子众多,有人是冲着他的学问,但更多人是冲着他的名气,哪怕科场无成,自称卢氏草堂弟子,回乡博一个州县礼敬,人人争相聘请为师长,那可是轻松至极的事。现如今盛况不再,二师兄反而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把草堂经营下去。”说到这里,面露歉意的反而成了杜士仪,“倒是此次婚事,我这个做父亲的虽然能够留下来亲自主持,可终究不能耽搁太久,一应准备都匆忙得很,恐怕要委屈未来的儿媳了。”
“排场越小越好,我又不在乎这个。”宋慎进京是按照之前定下的婚期,却没想到杜士仪还在,更没料到他已经请辞了朔方河东二节度。他不入官场,却也看到了这些年长安城中那一场场将众多公卿贵戚连根拔起的风暴,虽然对杜幼麟这个未来女婿没有任何不满意,可仍是难免担心。只不过此时此刻当着杜士仪的面,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杜士仪不能在长安耽搁太久,原本定好的良辰吉日一下子往前挪了二十几日,幸好一应准备都在去年就开始做了起来,如今杜宅上上下下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总算是堪堪赶上了。当喜帖顺利发出去的时候,杜士仪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家人说道:“听说当年李适之罢相,他儿子在家设宴待客,结果下了帖子的宾客一个都没来,全都被李林甫的凶威给吓住了。却不知道这次我杜家娶妇如何。”
和当初韦坚皇甫惟明倒台,李适之被吓破了胆子慌忙辞相不同,杜士仪如今虽是辞了河东朔方二节度使,可天子却准了他的奏请,竟允其妻王容跟随去安北牙帐城,这一前一后的变化足以让有心人感到为难。毕竟官场的规矩是,不要欺人太甚。故而接到帖子的宾客之中,一口答应届时会去捧场的占绝了大多数。而固安公主把自己空关多年的公主府借了出来,作为女方宅子供宋锦溪出嫁,玉真公主亲自送了一匣道书作为添箱,这就更加引人瞩目了。
于是,这一场明明办得仓促的婚事,竟是贺客盈门,热闹非凡。无论是作为李林甫表弟,同时又是杜士仪亲家的姜皎登门帮衬,还是身为御史大夫的裴宽,吏部侍郎的韦陟,左散骑常侍的王缙以及众多曾经和杜士仪共事过的同僚或下属,大多亲自莅临捧场。面对这样的热闹场面,对比从前李适之罢相的凄凉,哪怕有些人此前曾经生出过杜家正在走下坡路之叹,这会儿也不禁有些心头犯嘀咕。
尤其是当高力士命人捎带了一份贺礼送上的时候,人们无不想起杜士仪和宫中这位权阉相交不错,至少远远胜过韦坚用金银财帛维系起来的交情。于是,觥筹交错之间,每个人都默契地不提杜士仪刚刚丢掉的两镇节度使,只是恭贺今日杜门娶子妇的喜庆。
等到敷衍了前头的贺客,当杜士仪找了个借口退席来到后头寝堂时,就只见身为女方家长的宋慎已经被卢望之和裴宁联手灌醉了。
“大师兄,三师兄,我还有话对二师兄说呢,你们灌得也太狠了!”
“他这性子,不适合当官,也不适合和人斗心眼,在草堂这种平和的环境下做学问,精研书画文章诗赋,这才是他将来的路。我知道你要嘱咐他什么,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会让人有机会对他怎样,那是恩师留下的最重要的地方。”卢望之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随即直接拿着酒壶对嘴大灌了一口,“真正危险的是你,这次你虽说勉强断尾脱身,而且今天的婚事又办得风风光光,可下次如何就说不准了。”
“目下李林甫颓势尽显,而且一旦陛下的信赖动摇,恐怕就是他的末日。可一旦他到了那一天,你就危险了。”裴宁接上了卢望之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君礼,你的打算呢?”
“一旦李林甫落马,杨钊却也未必顾得上我。安禄山此次节度河东受阻,一定会对杨钊恨之入骨。”
听到杜士仪这话,卢望之和裴宁对视一眼,裴宁便好奇地说道:“你既然打算用安禄山来牵制杨钊,那么,为什么之前还一口气做了那么多出塞组诗丢给书坊?你打算等到王忠嗣夺回石堡城之后扔出来,你就不怕反而殃及他?”
“如果王忠嗣夺下了石堡城,还有人说这些东西是他这个打了胜仗的主帅炮制的,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构陷陛下也会相信,那么便说明,当今天子已经无药可救了,接下来我们不论做什么,都不必再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果陛下能够因为征夫之苦,怜悯一下这些年来几乎没怎么歇息过的黎民百姓,那么,至少这盛世也许还能平稳地延续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也算是功德无量,我也就图着自保算了。当然,如果陛下要因为些许文字而大肆追查,那么我会再丢出去一些可以查的东西,让他们去死掐吧!”
“可被你这么一搅和,我这个北邙山人的笔名,经过杨慎矜王鉷那桩案子,已经是被人盯上了,要是再加上这出塞组诗,到时候恐怕得彻底废了。”卢望之有些遗憾地一摊手道,“要知道,那些传奇话本,可是大多都只连载了一小半,钱还没赚够呢。”
“大师兄何必妄自菲薄?等风头过去,你这个笔名,恐怕到时候会超过大唐开国以来,那些最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杜士仪一本正经开了个玩笑,这才面色微妙地说道,“好了,今天是我家娶儿媳妇的日子,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事情!趁着二师兄还醉倒在这里,我们一会儿同去新房看看如何?”
裴宁险些一口酒喷出来,而卢望之却霍然起身,兴致勃勃地一把拉住杜士仪道:“好,这就去!”
杜幼麟尽管只是在去嵩山草堂拜见卢鸿时,和宋锦溪见过几面,每次都是惊鸿一瞥,连说话都绝不会超过五句,可终究是心里早已看中了人,远远要比兄长和嫂子只见过一面就匆匆成亲的婚事强。所以,在终于应付完四座宾客,回到新房的时候,他却不像兄长当年那样粗疏,带进来的还有热茶和精致的点心。
为了这么一场婚事,宋锦溪亦是被人支使得团团转,在固安公主府备嫁的几天她甚至都没睡好,如今脂粉卸尽,眼圈竟是隐隐有些青黑,腹中也饿了。所以,当丈夫把饮食都送到了自己面前时,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可在他的小声提醒下,她还是赶紧填起了肚子。好容易把那种腹中空空的感觉给压了下去,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这干什么?”
“阿爷?”
外头是他的阿兄和阿姊!原来他们也在听壁角!
听到外头的动静,杜幼麟莫名想起了兄长和姊姊成婚的时候,自己也做过差不多相同的事,不禁心情有些微妙。可是,等到父亲威严地赶跑了杜广元和杜仙蕙,他却并没有就此放松,沉吟了片刻后,突然把食指放在嘴上,对想要说话的妻子轻轻嘘了一声。紧跟着,他蹑手蹑脚走到了门边,突然快速打开门闩拉开了门。果然,他就只见父亲和卢望之正并肩站在门外,他们身后则是满脸尴尬的裴宁。
“阿爷……”杜幼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见父亲一愣之后神色如常,卢望之亦然,他这个晚辈又不好责问,只能语带双关地说,“阿爷和二位师伯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担心你被外头那些宾客灌得酩酊大醉,让新娘子受委屈吗?”卢望之说得理直气壮,见杜幼麟微微一笑,显然并不相信,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总而言之,想要在你这新房听壁角的人,都被你阿爷和我们赶跑了,你快回去吧!”
“是,多谢阿爷和二位师伯,时候不早了,还请回去早些休息。”杜幼麟却没那么好骗,就在原地深深一躬身,眼见得裴宁一手一个把杜士仪和卢望之给拉走了,他方才如释重负,却又站了好一会儿,确定人都离开,这才赶紧关门。
而回过头来发现那两扇大门关上,卢望之正跃跃欲试想重新回去,裴宁终于忍不住冲着他瞪了一眼:“有点长辈的样子好不好!”
杜士仪也同样转身看着那在黑夜中燃起了大红喜烛的洞房,脑海中想起了他和王容当年终于喜结连理的情景。这一次三个小家伙倒腾的一出,终于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而他也终于不用和妻子再分隔两地彼此牵挂。可接下来孩子们的生活,就得要他们自己去过了!
想到这里,他便侧过身来,对面前如同兄长一般的卢望之和裴宁拱手说道:“今后我和幼娘不在长安,蕙娘和阿朋,幼麟和锦溪这几个孩子,就要托付给二位师兄了。有些事情也尽可能让他们参与一下,温室里的花朵,是不会成长的。”
☆、1062.第1062章人心所在
杜幼麟的婚事过去后仅仅两天,杜士仪便带着王容启程回安北牙帐城,连幼子携新妇回岳家的三日回门也没有顾得上。这是王容此前从灵州回到长安之后,第一次离开故乡,心头自是百感交集。杜广元早一天就赶紧跟着高仙芝回西域去了,今天来送的除却杜仙蕙崔朋以及杜幼麟宋锦溪两夫妻,以及杜十三娘之外,还有尚未回嵩山的宋慎,以及王元宝和两个儿子。
尽管不舍得王容一下子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可王元宝也知道女儿女婿分别多年,因此絮絮叨叨吩咐了无数的话之后,他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塞在王容手中。见她讶异地看着自己,他便压低了声音道:“幼娘,收好了,阿爷也不知道能不能捱到你重回长安的这一天,这些体己钱留给你。”
王元宝虽说年纪已经很不小了,但身体建康精神矍铄,此刻竟然这么说,分明已经嗅到了某种危机,杜士仪不禁有些吃惊,随即便笑看着有些为难的妻子道:“幼娘,你看两位内兄都在点头,他们显然也是同意的。既然是岳父和他们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那锦囊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可王容情知父亲既然说体己钱,里头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无可奈何收了下来后,她突然一把抱住了父亲,声音哽咽地说了几句话,复又和两位兄长一一道别,等到自己的儿女们也上来的时候,她不禁泪眼婆娑,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直到杜十三娘好容易安抚了她,又送她上了骡车,她从车窗中探出头去远远望着自己的亲人,哪怕人已经都瞧不见了,她仍旧呆呆地望着长安的方向。
因为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还能重回此地!她都已经鬓生华发,青春不再了,更何况父兄?
“夫人,擦擦脸,喝点茶润嗓子吧?”
听到耳畔这个声音,王容这才醒悟到,自己把干将和承影都留在了长安辅佐杜幼麟,如今在车中的是莫邪。她勉强平息了激荡的情绪,接过软巾擦了擦脸,幸好今天她不曾上妆,也不用担心花了脸。擦干眼泪,重新抿好了头发,她接过白瓷茶盏喝了口水,昨夜临行之前彻夜未眠的睡意终于渐渐上来,甚至忘了去查看父亲塞给自己的东西。当缓缓合眼的时候,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前一日杜幼麟带着新妇给自己和杜士仪行礼时的一幕。
转眼间,就连三个儿女都已经成婚了,她已经是当祖母的人,时光真是如同白驹过隙……
杜士仪知道,虽说顺利带了妻子离开长安前往漠北,但毕竟抛下了儿女,妻子心情绝对不会舒畅,因此,等过了原州之后,他就让王容换上了男装和自己骑马同行。果然,尽管天气仍旧寒冷,可不用憋在骡车之中,王容的心情渐渐舒展了开来。尤其是当进入了灵州,来到了自己曾经和杜士仪呆过多年的地方,她面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多了。这一天,纵马和杜士仪并肩驰骋了一阵子之后,她突然勒马停下侧耳倾听,突然惊咦了一声。
“似乎有很多人朝这边过来。”
“灵州乃是朔方腹地,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多半是朔方兵马,绝不会是马贼或是流寇之类。”杜士仪说到这里,便极力放眼远眺,果然,他很快就看到了那面朔方的军旗,当下摩挲着下巴,笑着说道,“不知道谁消息灵通来得这么快。这一程我们可是大多数住驿馆,过城不入,走得够快了。”
他如今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连关内道采访处置使一职也一并卸任,此行过境京畿以西各州县时,尽管他刻意不入城,却也能感受到很多州县官员的态度大有变化,至少不再如从前那样劝都劝不住,突然蜂拥而至。所以,当朔方军旗渐渐近了,那支兵马也渐渐露出端倪,一马当先的大将没有戴头盔,那张脸在日头底下显得格外醒目,他不禁轻咦了一声。
竟是郭子仪!
郭子仪风驰电掣地疾驰到了杜士仪面前十几步远处,随即勒马停住一跃而下,快步冲了上前。见杜士仪也已经下马,他竟是一如从前单膝跪下,可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杜士仪硬是托住了双手。
“你如今可是如假包换的朔方节度使,让麾下将卒看见你向我行礼,这像什么样子!”
“若无大帅,怎有我今日?”郭子仪用力挣脱了一下,可见杜士仪双手稳稳的,看那架势,如果自己真的要单膝点地,对方就算拽不住自己,恐怕也会依样画葫芦还他一个平礼,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直起腰来,“大帅不受礼,我也知道是因为朝中那些明刀暗箭。朔方上下文武也都明白大帅的为难,不会添麻烦。可此次既然大帅携夫人重回故地,务必请到灵州城中停留一晚,至少让我和阎老将军尽一下地主之谊!”
却不过郭子仪盛情,杜士仪也只有答应了。
阎宽担任朔方节度副使多年,告老致仕后,对回纥一仗建下大功郭子仪取而代之,他却并没有离开灵州,而是继续在城中养老。若是换成别人,自己没能正位节度使,却被小字辈的郭子仪成功达成了目标,心里总难免有些疙瘩,可是,当他再次见到杜士仪的时候,却是分毫勉强都没有,大声谈笑,大声说话,整个人的精气神和从前别无二致。而且,等到身边全都是信得过的人之后,刚刚还向杜士仪和郭子仪连声赞颂天恩的他突然话锋一转。
“李林甫还没倒,却又冒出来一个杨钊,朝中真是妖孽横行,一刻都停歇不了!”
“大帅不能留朝拜相,那些妖魔鬼怪却横行无忌,听说那个安禄山还险些节度三镇?简直是笑话!”郭子仪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见杜士仪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和阎宽,他方才收了口,复又对王容说道,“夫人能够回来,身在灵州的文武家眷也都高兴得很。今夜还请夫人把大帅让给咱们,内子和其他那些嫂子弟妹们在寝堂里等着和夫人叙旧呢。”
王容知道朔方灵州的习惯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因此丝毫不以为忤,和杜士仪打了个招呼后,便带着莫邪去见郭子仪的妻子王夫人和其他各家女眷了。
这一夜,前堂彻夜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间,却是没人真正喝醉,每一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杜士仪诉说长安李杨相争的局势,当杜士仪嘱咐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论遇到什么事情,甚至包括他万一被馋,都千万保持冷静的时候,从郭子仪以下,每个人都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万一真到那一天,你们越是出面去争,去鸣不平,反而更会惹来祸患无穷。你们能够有今天,抛头颅,洒热血,没有一点侥幸,全都是自己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来之不易,不要把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一块拿去和别人硬拼!”
杜士仪在朔方扎根多年,用恩威并济的手段,几乎把所有文武都团结在了自己麾下,可他却更清楚,这年头的忠义礼法深深扎根在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心中,自己若是言行轻率,难保没有人会暗中出卖。所以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他自然是大义凛然,义正词严。果然,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底下将卒的共鸣,甚至有人热泪盈眶。
当饮宴结束,酩酊大醉的杜士仪由龙泉搀扶着回房之后,郭子仪环视节堂之中尚未散去的文武,突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帅如今虽已去职,可仍然一心一意为我等着想,刚刚这些话,大家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就行了,不要再说出去替大帅惹祸。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自有我顶在前面!”
堂下轰然应喏,可包括来圣严在内,更多的人心中却仍然满是忿忿不平。义学起自于朔方,读书认字的盛行,却并不意味着人们就只学了礼法,那些各式各样的传奇亦是蔚为流传,寻常百姓更喜欢这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朝中如今奸佞横行,如安禄山这样的滑胥之辈,险些兼领三镇节度,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正义?
而王容在后院寝堂受到了王夫人在内一众女眷们的热切款待,最终一样是双颊酡红。如今郭子仪正位朔方节度使,妻儿家眷亦是要回去长安定居,此前说起分离之苦时,王夫人倒显得很豁达,毕竟,她是连孙子孙女都有好些的祖母辈了。只不过,对于王容跟着杜士仪北上一事,她仍是有几分感叹。就连其余偏裨将校的夫人,多饮了几杯后,对王容亦是语多羡慕。
等到回房安歇的时候,王容从门前龙泉口中得知杜士仪已经醉倒睡下了,进门又听到阵阵鼾声,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忍不住笑了笑。坐到床前之后,她方才从怀里掏出了父亲送给自己的那个锦囊,轻轻打开后,取出了里头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绢纸。
之前在路上,她打开锦囊看的时候,就曾经吃了一惊。因为这竟是一座位于长安太平坊,紧挨着清明渠的一处宅子,而背面的地图上则赫然标示,那座不起眼的宅子地底下,恰是有一处联通清明渠的暗道!尽管她甚至都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备下这些的,更不知道父亲为何会伏下这样的暗手,可将来也许能够派的上用场。
☆、1063.第1063章公道人心
从朔方灵州灵武郡出发,过丰州西受降城,便进入了昔日突厥,如今的安北大都护府所辖范围之内。尽管如今这里名义上是大唐的领土,杜士仪此行尚有牙兵五百,但为了保护这位前任大帅,郭子仪还是令西受降城派出兵马一千五百人随行护送。
当年王容自灵州回京替杜广元操办婚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因此这还是她的第一次出塞。灵州千里沃土的风光,她从前已经领略过,可出塞之后,那放眼看去碧野千里的草原风光,却又格外不同。时不时能看到赶着大批牛羊的牧民经过,见大军经过却也并不躲避,而是只将牛羊赶到一旁,反而还三三两两聚在左近看热闹,甚至还会对着军旗呐喊叫好,这种经历不禁让她觉得异常新鲜。
“如今漠北尽归我大唐所有,故而我一直有严令,只要牧民不越雷池半步,则不许骚扰,大军过境亦秋毫无犯,所以,看到这些兵马,这些游牧之民当然不会有什么畏惧。等你到了安北牙帐城就知道了,我在四周围分别划出了很多块牧场,城内的空余耕地则用来耕种,此外还打有深井。饮水既然能够补给,又囤积了大量粮食,纵使有战事也能抵挡几年。”
听到杜士仪的解说,王容又好奇地问起同罗和仆固牙帐建城之事。得知同罗的城墙已经几乎竣工,仆固也已经奠基,她不由得低声问道:“你就不怕他们据有坚城,他日叛乱?”
“建城,是为了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一旦不再是逐水草为生,他们就要接受一系列唐人的生活理念,比如说,我会让工匠教授他们如何编线,如何纺织,甚至于如何烧砖,如何盖房子,如何把四处放牧,改为固定的牧场圈养,隔年轮换,如何种植菜蔬……”
杜士仪笑着挑选了几样举措说了,这才笑着说道,“潜移默化之后,哪怕他们要叛乱,很多后果也在可控范围之内,总比他们四处流窜让人抓不住来得好多了。葛逻禄那边也已经派使节来请我拨工匠去帮助建城,而前任葛逻禄俟斤聂赫留长子阿尔根,如今也在安北大都护府。总而言之,漠北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全然安定,可已经比从前彼此一片乱战的景象好多了。”
既然已经入了安北大都护府之地,那辆骡车已经只用于驮运众多箱笼行李,王容一路上再也没坐过车。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下纵马驰骋,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恍惚中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许多。而那些护送的兵马见大帅夫人一路骑马不坐车,非但不以为异,反而对王容都平添了三分好感。历经十数日,驰骋两三千里,当安北牙帐城遥遥在望,仆固怀恩亲自带兵前来迎接的时候,西受降城那一行兵马中,尚未来到过此地的人固然惊叹连连,甚至连军中不得喧哗的禁令都顾不上了。
郭子仪此次挑选兵马,就是本着让没到过安北牙帐城的将卒,亲眼看一看这座漠北雄城,感受一下杜士仪在此经营数载,平地起坚城的成就。如今,这样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而王容一路上驰骋于草原,就算再美的风景也已经快看厌了,乍然看到这样的雄城,冲击也自然格外不同。当看到仆固怀恩下马行礼时,她不禁百感交集。
“若非大帅特意派人说不得擅离,我本打算领兵到西受降城迎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怠慢了。”仆固怀恩见王容和当年离开朔方时相比,显然鬓生华发,容颜亦见沧桑,便笑着说道,“漠北风沙虽大,可珍奇亦多,夫人此来和大帅团聚,大帅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说不定还能给大帅再添子嗣!”
“好你个怀恩,多年不见,竟然如此油嘴滑舌!”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待见随行而来的仆固玚亦是已为英武少年,她一面慨叹时光飞逝,一面又庆幸多亏三个子女的那一番闹腾,使得她能够远来此处。
等到入城之后,上下好一番契阔,杜士仪犒赏了西受降城的护送兵马后,见主将坚持立刻回去,他就从善如流地准了,随即在节堂接见诸将,稍稍过问了一下自己离开这些日子的军务。等到料理完这些闲杂事务,夕阳西下时分,他却携着妻子登上了南面的城墙。
广袤的草原上,西边那一轮红日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在地平线,白天牛羊遍地,兵马往来的喧嚣已经渐渐不复得闻,安北牙帐城外仿佛正在变成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随着夕阳最终落下,城头倏然间点起了无数火炬,而城外则是笼罩在了一片昏暗之中,等到了夜间,那更是一片完全黑暗阴冷的世界。
王容忍不住转过身来,三两步走到了城墙靠城内的那一边。就只见横竖交错的街道里坊中,渐渐燃起了灯火,炊烟袅袅,人声不绝,再加上马蹄声、车轱辘声,来往行人说话叫嚷的声音,恰是和城外的冷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候,她只觉得有人给自己的肩头加了件衣服,随即就听到耳边传来了杜士仪熟悉的声音。
“如今的安北牙帐城,军民加在一起,已经超过了四万,其中收编在册的蕃军一万五千人,隶属于我自己的私兵,则是有足足五千人,虎牙和阿兹勒一老一少共同统领,都是赤胆忠心只忠于我的,奇骏宝儿都很清楚内情,至于怀恩,应该也心里有数。”杜士仪的声音很轻,确保整个城头只有妻子一个人能够听见,“尽管城中聚居有各式各样的规矩,但不用给人当牛做马,不用担心动辄被赶上阵去当炮灰,因此投奔这里的人从来就不曾少过,筛选甄别也从来不曾少过。即便难免还会被人掺上一些沙子,可若是我不接纳这些来投奔的人,葛逻禄也好,同罗仆固也罢,一定会笑纳这些人口。”
王容当然能够理解杜士仪为什么不断吸纳人口,因为在如今他丢了两镇节度使的情况下,必须要保持自身的实力,可对于如今荒废的回纥故地,她仍然不无担忧:“那回纥残兵遁入黠戛斯,他们的故地呢?”
“这就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了。”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沉声说道,“吐迷突的妻子儿子,说是都被磨延啜所杀,但据宝儿所说,他曾经事先在回纥埋下伏笔,吐迷突那时候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叶健被几个部将救了出去,如今还活着。东躲西藏了几年后,近日他就会到来安北牙帐城投奔于我。我会替他禀报陛下,为他在回纥故地建城,招纳部众。”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冲着王容笑道:“茕娘这些年在安北牙帐城的文武女眷以及各族妇人中,威望不小,你既然来了,就不要闲着,此事自可接手。等到叶健来了之后,我到时候会派宝儿带一支兵马跟过去。如此一来,安北牙帐城就可以和日后的回纥牙帐城东西呼应。”
“怪不得你宁可在这偏远之地经营。别人都以为你统带的是蕃兵,而且安北牙帐城中人员驳杂,远不如天下十节度麾下兵马的精壮。可只要这里真正能够稳固得住,那么在这里冷眼旁观朝中风云变幻,才是最安全的。”嘴里说着最安全,想到李林甫这些年铲除异己的酷烈手段,而如今杨钊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容不禁又顿了一顿,“只是杜郎,你别忘了,如今各部对安北牙帐城噤若寒蝉,是因为大唐如今正如日中天,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
“到了那时候,振臂一呼举兵勤王,难道不是我的本分?”
历来举兵勤王这种事,除却极少数真的是为了拥护皇室,大多数时候全都是扯起虎皮做大旗,和造反没什么两样。杜士仪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没有再去看城内的万家灯火,而是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黑暗的城外。
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希望李林甫和安禄山好好享用他送上的那一份厚礼!当然,也希望杨钊能够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安禄山真的因此倒台,那么便是时也命也,他也可以心安理得逍遥下半生了!
夜幕之下,长安城西,灞桥外一处隐蔽的客舍中,十几个大汉彼此相携,跌跌撞撞进入其间。尽管他们周身血迹,可几个伙计仍是二话不说上前招呼,掌柜更是使眼色让人到外头去收拾首尾。眼看着所有人都得到了安置,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流着汩汩鲜血的大汉一ρi股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金子扔了过去,这才沉声说道:“别人说你们这客舍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做?”
“不错,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做。”那掌柜仿佛已经很老了,可顶着花白头发的他却显得精神矍铄,身材亦是魁梧非常。
“我们要进长安,见御史中丞杨钊!”
“见那位杨中丞?如果你们是要当刺客,小店可不便趟这浑水!”
“我们千辛万苦方才从饶乐都督府到这里,只为了讨一个公道!安禄山这些年来欠下的血债,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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