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8.第1128章纷纷乱乱大后方
恒州常山郡地处河北道南北两条大驿道交汇之地,西邻河东道,又有井陉关,乃是整个河北最为要冲之地。安禄山叛乱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了此地,胁迫太守颜杲卿听命于己之后,就便命心腹大将李钦凑率领三千兵马从恒州往西,至井陉关驻守,主力大军则从恒州南下,经郉州巨鹿郡等各州郡,预备从灵昌郡渡河,取河南而进逼都畿道。
常山太守颜杲卿和几个早早就名满天下的从兄弟不同,他乃是门荫出仕,多年都只在低品徘徊,开元末年迁范阳节度使府参军,那时候安禄山虽还只是平卢节度使,却对其颇为嘉赏,等到一从裴宽手中接过范阳节度使一职,就奏其为节度判官,不数年更是奏请颜杲卿为常山太守。
可以说,颜杲卿自从出仕之后,最大的恩主便是安禄山。这些年来,不少文武对于安禄山这一介胡将却深得帝心颇有微词,颜杲卿身在河北,眼看其重用蕃将,排斥汉将,甚至对文官事务也常常Сhā手,也不是没有谏劝过这个顶头大上司,若非知道天子倦政,向朝廷告状也没用,他早就上书了。作为声名赫赫的颜家子弟,安禄山对他也一直还算尊重,至于那些劝谏就全当耳边风了。
此次安禄山过境,不明所以的颜杲卿自然前去迎接,等到发现紧跟着的千军万马时才觉察到不对,可那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安禄山不但带走了他的儿子颜季明,而且还派兵驻守井陉关,最最关键的是,他这个太守从前并无兵权,如今通衢大道全都被安禄山麾下兵马把持,他竟是失去了和朝中的一切联络!
“使君,有平原郡的信使!”
书斋中,焦躁不安的颜杲卿闻言一愣,随即欣喜若狂,大声叫道:“快拿进来!”
安禄山离开恒州南下准备从灵昌郡渡河,随即亲自发起夺取洛阳一役,所以如今往西往南的要道全都被把持,各式各样的捷报层出不穷,仿佛洛阳随时可取,朝中的举措颜杲卿丝毫不知。可河北道境内却还是能够互通声气的,他前时派出信使往各州太守处探听消息,其中也包括德州平原郡。因为平原太守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从弟颜真卿!
等到他接过那铜筒,小心翼翼打开三层封口取出信笺,登时眼睛一亮,脸上亦是露出了极其振奋的表情。颜真卿竟是在心中表示,已经在境内招纳了不少勇士,联络他等候合适的时机举事!
“使君,十万火急!”
就在这时候,常山长史袁履谦也匆匆闯进了书斋。看见颜杲卿正兴高采烈地抬头冲着自己看来,他微微一愣,随即便连忙上前呈上了手中的东西:“使君,我今日回私宅,却有人从外头将这样东西绑在箭上射进了我的书斋中。我原以为是安贼的那些军卒又耍什么花招,谁知道捡起来打开一看,却发现上头盖着朔方节度使府郭大帅和安北大都护府杜大帅的两方大印!”
此话一出,颜杲卿登时大吃一惊。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这些年来屡立功勋,声名鹊起,可相形之下,另一个名字却在这三十多年来自始至终如雷贯耳——那就是颜真卿也要尊称一声师兄的杜士仪!此前听到安北牙帐城被围,竟是因为罗希奭胡乱调兵之故,而后又是都播西侵漠北大乱,他还曾经又痛心又惋惜,谁知道倏忽间竟会有这样的转折!
他连忙一把抢过袁履谦手中的信,三两下展开一看,就只见那一篇绝对可称得上是好文章的信中,不但言简意赅地说明,已经默认都播来日占据契丹和奚族领地为代价,说动都播之主怀义可汗拒绝安禄山南下河东与其合兵的请求,而是通过契丹和奚族领地直击幽州,帮助大唐平叛!同时,安北大都护府一路兵马直取河东,将会设法从井陉关开进河北道,另一路兵马将会和朔方节度使下辖的兵马一起迎击安禄山大军,所以请河北诸州县的主司暂时按捺一下,等待合适的时机。
其中,“留此有用之身,以图精忠报国”这短短十二个字,颜杲卿看得心头一烫,眼中竟是隐隐流露出了水光!要知道,他因为此前一时不察,而不得不暂且接受了安禄山所赐的金鱼袋和紫衫,心里不但屈辱,还始终担心异日此举会成为别人指责自己甚至颜家的污点!
袁履谦见颜杲卿如此动容,连忙问道:“使君觉得这封信是否可信?”
“安禄山把你我子弟全都带走作为人质,又留下了心腹大将防守井陉关,如今自己一心直取洛阳,你觉得他可能会为了试探你我的心思,杜撰出这样一封信来?”颜杲卿反问了一句后,便重重捶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上,“而且,安贼麾下的那些幕佐,如严庄高尚之辈,早已经泯灭羞耻之心,他们如果用计,一定会一面如此写信,一面派人在这常山郡死死盯着我们,恨不得我们立刻露出破绽,然后把我们一网打尽,绝对不会让我们暂时隐伏等待时机!”
袁履谦想想颜杲卿的话,不得不认为很有道理,可要说真的什么都不做,他又觉得有些不甘心。等到颜杲卿命他筛查太守府的属官以及小吏,以及查访民间的反应,然后悄悄招募勇士之后,他方才喜上眉梢。正要告辞离去的时候,颜杲卿突然又叫住了他。
“贤弟,你我共事多年,有一句话我的嘱咐你。你家幼子前时曾经在太守府中询问小吏,前时外间一本传奇上说,陛下得位不正,以及三王受冤被废之事是真是假。兹事体大,切不可被奸人蒙蔽!”
一下子从如何抗击叛军这样的大问题,拐到了外间流言蜚语这样的小问题,袁履谦却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更加紧张了起来。他默默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屋子时,却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使君,恕我问一句大不敬的话,那些流言你信还是不信?”
颜杲卿本以为自己会严词斥责袁履谦,可话到嘴边他方才发现根本一句都说不出来。关于这一部唐隆传奇,很多细节都实在是太详尽了,什么李隆基在杀死太平公主之后,原本想连带将自己的父亲睿宗皇帝李旦一并杀了,然后颠倒黑白说成是死在乱军手下,却不料郭元振竟然带领兵卒死死卫护,于是只能逼其交权了事。但郭元振却因此被天子衔恨在心,短短三个月后就被李隆基找了个借口发落,险些被杀,最后贬死在了路上。
他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知道这都是真的。从前天子百般遮掩,千般矫饰,但纵观整个李唐,从高祖登基一直到现在,如此父子相残甚至呣子相残的事情,还少吗?
袁履谦发现颜杲卿没吭声,沉默片刻后又低声说道:“另外,使君也请留意一下,自从安贼叛乱之后,这些流言就越发沸沸扬扬,显然两边已有勾结。”
颜杲卿勉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等到袁履谦离去,祖籍山东琅琊,一直都以圣人苗裔自居的他不禁捧着脑袋颓然坐了下来。无论两汉魏晋,甚至是只有两代的短命隋朝,也从来不像大唐这样,几乎每一代天子的登基都伴随着无数血腥杀戮,充斥着各种阴谋。如果现如今还是从前的开元盛世,纵使有人翻当年的旧账,百姓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可在贤臣尽去,朝中一个李林甫接着又是一个杨国忠,然后是安禄山这样一场叛乱之后,民心又会如何?
不管如何,至少李隆基已经失尽人心!
突如其来的这场乱事对长安城中上下人等来说,也同样是猝不及防。安禄山每次到长安,大多就是憨态可掬扮小丑,装老实,所以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那就是个憨厚的胡儿,老实的胖子。即便有杨国忠一再举发安禄山的反意,可大多数人都认为,那只不过是杨国忠和安禄山的私人恩怨。所以,在接到安禄山叛乱的消息后,即便杨国忠身为宰相一再呼吁立刻动员兵马反应,身在华清池的李隆基还是犹豫了整整五天,方才真正相信了这个消息。
而加上信使在路上耽误的功夫,这恰恰使得叛军气势如虹,顷刻之间席卷了整个河北,眼看就要渡过黄河河!
彻底相信了这个事实后,李隆基又惊又怒,第一反应便是留着太子李亨在长安监国,自己率军亲征。然而,杨国忠和李亨的关系虽然不如和李林甫和李亨的关系那样势不两立,可杨玉瑶还没有儿子,如若李隆基有个三长两短,杨家满门富贵也就付诸流水,颜国忠又怎敢放李隆基去亲征?于是,他不但说动了右相韦见素和自己一起去劝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用足了功夫,又让杨玉瑶出面哭诉,总算是把李隆基亲征的心思给打消了。
既然不再一心想着亲征,李隆基便一面下令招募京兆勇士,一面打算从在长安的十六卫大将军中择选从前在边镇呆过,颇有战功的派去河东河南主持战局。在先行派出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招募健儿,主持河南全线防务,保障东都不失后,杨国忠又举荐哥舒翰招募长安健儿,出潼关阻击叛军,李隆基本就心仪哥舒翰勇武,当即下了诏命,同时应杨国忠从前之请,竟是慨然封其为西平郡王。
即便知道这次出征风险绝大,可面对天子的厚赏和知遇之恩,哥舒翰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除此之外,李隆基本想重新启用裴休贞为河东节度使,可这时候,从前还举荐过裴休贞的杨国忠却委婉劝谏了一句,道是河东乃裴氏根基。果然,一听这话,一直对世族颇有提防的李隆基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却是派王承业为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调动河东兵马。
就在哥舒翰即将离开长安的节骨眼上,一个消息从前线骤然送到了宫中。
☆、1129.第1129章风雨飘摇的东宫
李林甫一死,李亨只觉得无时不刻不在压迫着他的那种窒息感总算是减退了几分。他如今连东宫都住不成,竟是要和其他诸王一样,住在十六王宅中一处比较特别的别院中,成天战战兢兢地度日。如果说从前韦妃带给他的,是一种拥有世家作为后盾的政治安全感,杜良娣给他的,是一种无微不至的温暖,那么现在小他一大截的张良娣带给他的,则是一种青春和活力,以及更可贵的善解人意。
他唯一遗憾的是,张良娣嫁入东宫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两人几乎如胶似漆,可直到现在却也没能有个一儿半女。每次一看到那些其他妃妾所出的子女,张良娣总是难免妒意。这一日,两人独处时,张良娣就忍不住小声抱怨道:“广平王和建宁王都已经娶了妻子的人了,竟然还都挤在这么小的一个别院里头。三郎,要不我出面去试探试探陛下,要不就换一个更宽敞的地方,要不就把他们都分出去?”
“现在什么节骨眼上,谁还有工夫管我们是不是住得宽敞!”李亨立刻紧张了起来,一反平日对张良娣的纵容,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口气竟是非同一般的严厉,“你要知道,安禄山举兵叛乱,眨眼间就要渡河,如果不能挡住他,就连洛阳都不知道是否能保住!”
张良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嗤笑道:“这安禄山不过一介胡儿,靠着李林甫方才有今天,有多少真正的战功?他是因为在河北道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方才能用这么快的速度打下河北,可一旦过了河北进入河南,我就不相信大唐这么多兵马,还胜不过一个安禄山!别说卫尉卿张介然已经去了,听说此次奉命领兵去潼关的,不就是原来的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鼎鼎有名的勇将?可惜了,如果陛下真的亲征,这长安……”
李亨破天荒没有制止爱妾的浮想联翩,事实上,父亲竟是没有能够御驾亲征,他也觉得很可惜。他这个太子从入主东宫之后,就从来没有过一分一毫的权柄,监国两个字更是提都不用提了。而且在李隆基的默许,李林甫的清洗下,他的羽翼完全折断,宫外朝臣的交通渠道几乎全部堵死!
“会有机会的!”
李亨才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只见大门被人撞开,一个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又惊又怒的他霍然起身,见地上狼狈不堪的赫然是李静忠,不禁愣了一愣。在他莫名惊诧的目光下,李静忠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地来到他的面前,竟是带着哭腔叫道:“张娘子,你一定要救救郎君!”
张良娣被李静忠这么一句突兀的话叫得心头咯噔一下,神色大变。等发现外间一行如狼似虎的卫士突然闯了进来,她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可是,李林甫已经死了,杨国忠纵使和东宫不对付,但还顾不上对付他们,再加上外间安禄山举起反旗叛乱,这种时候李隆基为什么要对李亨出手?
别说她不明白,就连如今已经锻炼得城府深沉的李亨,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一幕。然而,他更清楚李隆基这个君父的冷酷,想当初李瑛李瑶李琚兄弟三个可比他要得宠得多,最后结果如何?顷刻之间,他根本掩饰不住心头慌乱,就这么瘫软了下来,只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是要干什么?”
“太子殿下,奉陛下圣命,宣召殿下前往宣政殿。”
李亨既然腿软起不来,自有人直接把肩舆给抬了进来,强行扶着李亨上去坐了,就这么径直又抬了出去。张良娣恍然醒悟,提着裙子就要追,却在屋子门口被两个宦官死死拦住。这两个宦官对这位和天子母家渊源深厚的良娣倒也客气,口口声声地奉圣命不得已,但在张良娣的苦苦哀求,甚至直接褪下手中一个嵌玉镶宝的赤金镯子作为贿赂后,总算还是有人透露了口风。
安禄山竟是发布檄文数道,直指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两代奸相祸国,压制陷害太子,以至于失尽民心,自己则声称要拥戴太子!
直到与其说是护送,还不如说是押送李亨的这一行人再也瞧不见了,张良娣方才再也维持不住自己,就这么瘫坐了下来。那一刻,嫁入东宫时虽然带着几分惶恐,却同样盼望着将来母仪天下风光的她只觉得心情一片昏暗。如果李亨真的倒台,哪怕她能够像韦坚的妻子姜氏一样,能够安然回到母家荣养,可曾经嫁给过李亨的她还有什么未来?怎么可能还有未来?
下意识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就冲着李静忠喝道:“别愣着,你既然让我救郎君,就来出出主意!”
李静忠慌忙膝行爬了过来,等挪到张良娣跟前时,他使劲压制住咯咯直打架的牙关,用几乎变调的声音说道:“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突然陛下就令人宣召郎君,显然这个消息还被死死捂着,长安城中还少有人得知。只有一个办法,置于死地而后生,把这个消息放出去!要让人知道,陛下就因为安禄山这样宣扬,便要问罪于郎君,这岂是明君行径!”
张良娣立刻体会到了这一招的用心。这些日子以来,由于各式各样的流言充斥朝野,若是再压上这样一根稻草,李隆基就会坐实昏君之名。也许就连杨国忠这样和东宫不对付的也会出面谏劝,至于能否在军中民中顺便建立起对李亨的同情,那则是后话了!
想到这样大的事情只靠自己,只靠李静忠完全不够,她便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快,你去请广平王和建宁王来!”
广平王妃乃是韩国夫人之女崔氏,这种时候也该让其登门去求杨家!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对于李亨来说,突如其来的恶讯简直是砸在脑袋上的重重一棒。直到他被人架着进了宣政殿,匍匐在君父脚下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很想表现得无辜一些,但结果却是他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答话,甚至连到了耳边的咆哮和斥责,他也有些听不清了。
见李亨这般脓包,李隆基越发震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要彻底发落,一直侍立在御座旁边的高力士终于忍不住了。向来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他,破天荒地躬下了身,用很低的声音说道:“陛下还请暂且息怒,安禄山那等慧黠胡儿,说不定就是用这等诡计,激陛下问罪于太子。”
“激朕问罪于太子?你是说,安禄山杀杨国忠拥戴太子的话只是为了让朕问罪于太子?太子是有经天纬地之能,还是有冲锋陷阵之勇,用得着安禄山如此费心?”
高力士只是悄悄进言,李隆基却忍不住厉声质问,一时间,偌大的宣政殿中一片寂静。李亨意识到高力士竟然在为自己说话,心头大震,用眼角余光瞥了那边一眼,却只见李隆基的面上完全不见任何消气,而高力士已然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他那一颗心忍不住又再次沉到了谷底。
他的想法和高力士的并无不同,安禄山的宣扬把他推到了杨国忠的对立面,可也同样将他推到了李隆基的对立面。如果是时光后退二十年三十年,也许李隆基会识破这样的奸计,暂时放他一马,事后再让他悄悄病死,但时至今日,已经遭到了一次最严重背叛的天子怎么还可能容得下他?
李隆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力士本打算缄默,可是,忠心耿耿侍奉天子这么多年,到了眼下这样的紧要关头,他更怕的是李隆基真的中了安禄山的奸计,以至于真的再次做出废太子又或者是杀太子的事情来。要知道,李瑛李瑶李琚的所谓三王之乱和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连连以头点地,苦苦劝谏道:“太子虽远不及陛下英明神武,文不能安国,武不能定邦,可却是国本,正当安贼叛乱,民心飘摇的当口,一旦长安城中再有巨变,天下臣民定然无所适从,军中士气更会一举颓丧!陛下若是要废太子,可于官军大破叛贼之后,不可在如今叛贼正当气盛之时,陛下万望三思!”
眼见高力士额头已是血肉模糊,瞥了一眼惊恐不安的李亨,又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左右近视,李隆基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想到他在确定安禄山叛乱之后,本想杀了安庆宗和刘骆谷以泄心头之怒,可却没想到人早就无影无踪了,由此可见,安禄山确实早有准备。沉吟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说道:“来人,将太子带下去,别宫安置。”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对于李亨来说,却犹如九天仙乐,因为这意味着他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被人拖出大殿的时候,他虽说状似浑浑噩噩,但眼睛却一直都盯着高力士。他很清楚,这当口高力士根本用不着对他示好,也根本用不着这样拼命,这个老阉奴纯粹只是因为对李隆基,对大唐的一腔忠诚,这才豁出去谏劝了那样一番话。就连声称可以等到叛乱平定再处置他,也完全是高力士的肺腑之言!
所以,他对高力士没有太多的感激,因为对方捅破了那一层最脆弱的窗户纸。
他李亨确实文不能安国,武不能定邦,只是个放着好看的泥偶太子!
☆、1130.第1130章忠臣良将不可再少
宣阳坊杜宅自从年前开始,便是冷冷清清,一片萧瑟景象。当年杜士仪声势最盛,门前列戟,节度三镇,爵封国公,兼同中书门下三品之时,他每每从边镇归来,门前偌大的巷子都会堵塞得严严实实,墨卷盈门,谒者无数。现如今那样的风光景象一去不返,就连家中仆婢私底下议论昔日盛景的时候,也不禁各自叹息。眼看安禄山高举反旗,倏忽间席卷了整个河北道,他们一面担心主人主母安危,一面却也不乏忿忿不平,可这两天最要紧的却不是这个。
“热水呢,怎么这么慢?”
当秋娘扶着一个婢女,心急火燎出来催促的时候,院子门口当即有婢女进来,手忙脚乱地把热水送进去。等在院子里等候着的仆婢看见屋子大门再次随着秋娘入内而关上,不禁彼此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毕竟,这是宋锦溪第一次分娩,虽说其亲生母亲早早从嵩山赶了过来,可如今河洛情势吃紧,潼关据说已经封锁大道,不许河洛来人到关中避难,怎不叫人担心?偏偏天子今日是大朝会,杜幼麟不得不去,直到现在人还没回来!
屋子里,宋锦溪在母亲和秋娘的轮番安慰下,紧咬牙关硬挺着那一阵阵剧痛,一颗心却分了至少一半在父亲和丈夫身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窗前传来了叩击声,然后就是杜幼麟焦急的嚷嚷,她不禁心里一松,绷紧的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了下来。便在这时候,她听到秋娘一声惊喜的嚷嚷,“看到头了”,她不禁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又是足足许久,只听屋子里一阵乱糟糟的声音,随即就是一声响亮的婴啼。
而匆匆赶回来的杜幼麟听到这一声孩子的啼哭,也不禁松了一口大气。等到里头秋娘收拾了襁褓抱了孩子出来给他瞧,喜气洋洋地恭喜连连,刚刚添了儿子的他虽则心中狂喜,但紧跟着想起今日朝会上的那一幕,得子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他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脸颊,又拨弄了一下那黏糊糊的头发,这才轻声说道:“大母,锦溪和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小郎君放心,有我呢!”秋娘一口答应的同时,犹豫片刻就开口说道,“娘子一直在担心嵩山草堂,还没有消息吗?”
杜幼麟轻轻摇了摇头,但随即就抬起头说道:“你对娘子说,三师叔已经亲自去了,他为人最是沉着冷静,一定能够妥善安排,岳父会平安无事的。”
呣子平安,了却一桩心头大事,等到杜幼麟回到书房的时候,他就专心致志地思量起了今日朝堂上的那件惊天巨变。哥舒翰这才刚走,一夕之间,李隆基把李亨宣召入宫而后软禁的消息,文武官员立刻人人都知道了,而且安禄山的檄文亦是传得人尽皆知,所以今天有不少官员苦苦谏劝李隆基不要中了叛贼奸计,就连杨国忠也破天荒为李亨说了几句话,但结果却是激得李隆基雷霆大怒,竟是就这样撂下群臣拂袖而去。
想到群臣****撂在那儿时的一幕,杜幼麟不禁轻哼了一声:“昏君!”
只不过,他可不像很多臣子只能在背后捶胸顿足。因为他还刚刚截获了另外一个重要讯息,不能有半点耽搁,竟是连本要去的另一个地方,也只能让从者代劳了。宣阳坊杜宅的仆人看似很少,平素也并不经常到各处串门,但都是父亲给他留下的精细人。很快,他就召了一个从者来,命其前往外公王元宝处报喜捎信,自己也悄悄带着干将出了门。
等到信使匆匆来到那座长安城内有名的豪宅时,王元宝亦是正在和两个儿子商量章程,得知自己喜添外孙,他登时眉开眼笑,等那从者从怀中又拿出一封信送上时,他方才稍敛喜色,若有所思地接了过来。
“阿爷,信上说什么,是不是杜大帅有消息了?”王元宝次子王安对于杜士仪这个妹夫总有几分发怵,因此习惯性地称了一声杜大帅。
“说的是另外一件事。”王元宝面色数变,随即把信仔细折叠好放进怀里,又赏了信使,命其回去告知杜幼麟会照办。等人走后,他方才看着两个儿子道,“幼麟的意思是,现在陛下多疑,甚至连太子都因为叛贼奸计而不能幸免,我们最好也不要再呆在长安城,可南下山南道暂避。之前陛下确定安禄山叛乱后,便要杀了安庆宗和刘骆谷等人,可谁想这么些大活人竟然能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虽满城搜捕却依旧不见踪影,日后还不知道会闹腾得什么样子。”
“离开长安?”王宪有些意外,王家基业都在关中,外地固然也有产业,可总不能丢掉根本。他本要反对,可当发现父亲那异常凝重的脸色时,他不禁低低惊呼了一声,“难不成安禄山的叛军还能打到长安来?”
“幼麟在信上说,他父亲早已对此有所应对,但为了以防万一,再加上我王家树大招风,还是避其锋芒为上,以防万一为好。”
既然商定了基调,王元宝严命两个儿子不得泄漏风声,自己却高调宣布要去给杜幼麟的新生子洗三,暗地里却紧锣密鼓地安排了起来。
自打安禄山一反,杨国忠就再也没有闲工夫紧盯着杜家人了。在他看来,安禄山这是自取死路,麾下军将只是被其挟制,一有机会一定会倒戈一击,于是,他一面遏制朔方出兵,一面力荐哥舒翰前往洛阳主持防务,又对朝中隶属于安禄山一系的官员进行大清洗,顺便安Сhā自己人。至于太子李亨的意外倒霉,他不但不以为喜,反而暗自埋怨李隆基没事找事。横竖现在杨玉瑶尚未有子,谁在储君位子上都不要紧,何必急在一时?
他是讨厌李亨,也绝不愿意让李亨有机会监国,可万一因为杀了个李亨而闹得民心军心再度大乱,岂不是麻烦事?
杨国忠还在努力琢磨天子拂袖而去的态度,希望能够设法挽回,家中心腹从者却匆匆赶来,说是快要抵达潼关的哥舒翰命人加急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他不禁大为意外。等到看了信的内容,他就一下子眉头紧锁了起来。
哥舒翰竟是在信上说,他在路上截获了一个安禄山的信使,得到一封安禄山给安思顺的密信。信上请安思顺为内应,届时若是能打下长安,必定封其为王!
“来人,预备一下,我要去兴庆宫见陛下!”
同一时刻,安思顺也在家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对方取下风帽的时候,他依稀只觉得人有些眼熟,等人报出名姓后,他更是大吃一惊。因为那竟是他当年老上司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
“事情紧急,我只能长话短说。如果尚书还记得当年阿爷的待人赤诚,那就请听我一句劝,立刻离开长安。安禄山叛乱,旁人不会记得你曾经与其割袍断义,全无关联,只会认为你们源出同族,必定相互勾结。此次荣王受命为征讨元帅,却只是个虚衔,而受命为副元帅的哥舒翰一直和你不和,又因为杨国忠的关系,夺了你的陇右节度使,把你赶到长安,给一个空头兵部尚书高高供起,如今趁着安禄山叛乱的当口,据说刚刚给杨国忠送了一封密信,说是截获自安禄山的。如今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以及荣义郡主刘骆谷等留在长安的人全部无影无踪,陛下正在气头上,只要杨国忠一挑唆,很可能拿尚书开刀!”
安思顺着实没想到杜幼麟悄悄赶来,竟是为了对自己说这个。他盯着面前这个已经是昂藏青年的昔日上司之子,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道:“我安思顺开元初年便到河陇从军,一步一个脚印,凭借战功方才有今天,若是因为安禄山叛乱而遁去,岂不是坐实了叛贼之名?杜郎君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死则死尔,我就不信,这大唐天下就没有一个公道了!”
“这大唐天下本来就没公道!”杜幼麟见安思顺竟然如此执拗,不禁硬梆梆顶了一句,“王大帅战功彪炳,却因为小人之言左迁;家父一心为国,不惜在漠北吹寒风吃沙子,一守就是这么多年,等来的却是罗希奭这样赫赫有名的酷吏;这些年来,前有李林甫,后有杨国忠祸国乱政,冤死的人,贬斥的人,什么时候少过?我说一句掏心窝的大实话,如尚书这样忠臣良将,大唐不能再折损一个了!”
安思顺万万没想到,杜幼麟竟是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忠嗣被贬之后,他和哥舒翰各自节度一方,原本相安无事,可紧跟着杨国忠便来了一招明升暗降,他不得不前来长安,在他完全不熟悉的环境中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兵部尚书。要说愤懑,他的心中何尝没有愤懑?而且,他怎么甘心背上一个子虚乌有的叛贼名声,陇右的那些部将会怎么看,陇右的那些军民会怎么看?
见安思顺脸色变幻不定,显然正在纠结究竟该如何抉择,杜幼麟便垂下眼睑,低声说道:“据我所知,陛下昨日在软禁太子之后,就派了一拨人去利州。”
尽管是武将,安思顺却也心思灵敏,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失声惊呼道:“莫非是陛下因外间谣言,竟是不肯放过王大帅?”
杜幼麟没有回答,可安思顺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他狠狠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眼下心乱如麻,幼麟贤侄既是亲自冒险来提醒我,可有什么主意?据我所知,长安城各门盘查严密,如果我就这么带着家小出城,只怕离城不过数里就会有追兵来!”
安思顺既然终于松口,杜幼麟也松了一口大气。他当即嘴角一弯,微微笑道:“尚书放心,我既然敢来,自然会让你一家人平安。家母在长安城有一处别人都不知道的住宅,正好可安顿尚书的家人,尚书一人离城就不难了。家父当年曾经对我说过,陇右诸将之中,郭姚出自世代将门,虽则勇武,却不足以镇守一方。尚书则是一腔忠义血气,勇武军略全都无可挑剔,可保一方平安!若有尚书坐镇陇右,吐蕃纵使图谋河陇,也不足为惧!”
听到杜士仪竟然如此评价自己,安思顺只觉得胸中又是激动,又是不平。
“我先后得遇杜大帅和王大帅,方才能有今日。想当初漠北大乱,杜大帅血书送到长安之后,我也曾附议言说安禄山居心叵测,却没人信我,如今他真的叛乱,却反而怪到我头上!也罢,若是将这条性命送在昏君奸相手上,我也心中不平,便听你的!”
☆、1131.第1131章火中了断君臣义
安禄山的一句拥戴太子,李隆基简直险些气炸了肺,可他又绝对不敢按照某些朝官的劝谏,把太子李亨放到河洛去,看看安禄山到时候大军前来之后会否望风而降,因为他最怕的不是叛军,而是李亨有了这样一支大军的支持,会回头硬逼自己退位,就如同当初他曾经对父亲睿宗李旦那样。
正因为他在帝位上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大唐开国以来的诸位天子,他方才格外不舍得那把椅子,此刻更是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亲征,而把李亨留在长安监国。
所以,当杨国忠匆匆来见,把哥舒翰那封信呈上,随即添油加醋地说了安思顺不少坏话之后,李隆基登时悚然而惊。他素来多疑,早年之所以把可以说是从龙功臣的刘幽求和张说先后贬出去,又疏远了王琚这样的谋士,正是因为他潜意识中的疑心病。现如今,安思顺和安禄山确实早年曾经称兄道弟,这些年尽管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最关键的是同掌兵权!如今安思顺正在长安,如果真的闹出了什么,他岂不是犹如放任猛虎在卧榻之侧?
而就在这时候,杨国忠又很适时地添了一把火:“而且,臣怀疑安庆宗等人之所以能够销声匿迹,极可能有人通风报信。”
这样不指名不道姓的进言,终于让李隆基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立刻让陈玄礼亲自带兵去安思顺宅邸,先将其押进御史台审问!”
一个曾经在陇右从军三十余年的国之大将,便在这君臣二人的一番对答中,注定了结局。当陈玄礼接到指令时,他难掩面上震惊之色,对传旨的黎敬仁再三确认,见对方亦是苦笑表示无可设法,他方才沉默了下来。
作为当年唐隆政变硕果仅存的武将功臣,能够至今荣宠不衰,陈玄礼靠的就是谨慎和缄默。因为一个统领禁军的将领倘若有自己的意志,那么就离去职不远了。所以,即便知道安禄山所谓的拥戴太子只不过是一招奸计,他也不能出面劝谏。
如高力士这样跟随多年忠心耿耿之辈,还不是就因为昨日的苦苦劝谏,一下子被天子罢斥了内侍监和右监门卫大将军的官职,赶回了私宅勒令思过?就连他都能品味得出来,高力士根本不是为了区区一个李亨,而是为了挽回当今天子已经岌岌可危的名声,难道李隆基不明白,如今他这个昏君帽子几乎已经摘不下来了,却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对安思顺这个前陇右节度使下手?
黎敬仁看出了陈玄礼的犹豫,当即无奈地催促道:“大将军,事出紧急,还请不要耽误时间,否则陛下如今在气头上,连高大将军都被怪罪了,你我哪来的好下场?”
陈玄礼长叹一口气,点点头后就转身大步离去。而黎敬仁站在那里,听到外间不断传来的将卒应和声,心里却也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他真的和高力士有多大交情,也不是他曾经收过安思顺不少贵重的礼物,更不是因为他识文断字颇有见识,而是就连他也瞧出了李隆基事到临头却还是这般举动之下藏着的危机。还有那个业已离开京城,不想想到河南如何应付安禄山攻势的哥舒翰,只知道背后阴了安思顺一招,难道就不知道他自己也可能招此暗算?
“算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想这么多也于事无补……”
安思顺的宅邸亦是李隆基御赐,正在东城亲仁坊的黄金地段。当陈玄礼突然带着数百北门禁军长驱直入,将这座尚书府团团围拢之际,顿时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很快,同样居住在这里的官员们也都得到了风声。然而,安思顺从陇右节度使任上转迁兵部尚书,到长安居住的时间还不长,熟悉他的人并不多,而且他又是胡将,和他有交情的人自然就更少了。故而一时间竟是没有什么达官显贵前来打探,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陈玄礼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思忖是不是要立刻闯将进去,最后还是决定先礼后兵。他亲自上前叩开了大门,对应门的家丁说道:“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奉陛下诏命,宣召安尚书!”
尽管用的是宣召,而不是下狱,但那家丁看了一眼将门前街道围堵得严严实实的禁军,突然冷笑道:“我就知道,我家尚书迟早会有这一天!忠臣良将一个个遭屈,那陷害忠良的奸相却在朝堂上风生水起,这世道简直是瞎了眼!我家尚书在陇右三十余年,和吐蕃人打了多少仗,立了多少功,身上多少条伤疤,现在却要因为那个安禄山平白遭屈!”
陈玄礼没想到一个应门的家丁都能猜到事情原委,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沉甸甸的。果然,他环视左右,就只见身边这些心腹将卒也有不少为之动容叹息,一时不禁暗叹天子这一招实在是糊涂,竟是忘了呵斥那家丁的胆大妄言。
那家丁仿佛一时按捺不住吐出先头那一连串怨言之后,这才冷冷说道:“我也糊涂了,这些话就是对陈大将军说也没用!我这就去禀告我家尚书,陈大将军如果愿意,不妨在此少待,如果不愿意,带兵杀进来也悉听尊便!”
陈玄礼只一愣神,就只见对方回转身匆匆进去,竟是就把大门敞开在那里。可陈玄礼犹豫再三,没有立刻跟着进去。他虽然常年都呆在长安,可各边镇的那些良将勇将,他却也都不乏了解。安思顺和安禄山名为同姓同族,可起家便是靠着军功,连年在陇右和吐蕃激战,确实战功无数,此前奉调回京时也不曾有过半点犹豫,和安禄山那个滑胥的叛贼截然不同。事到如今,他能够做的,也仅仅是给安思顺最后留一点体面。
可正当他如此想的时候,突然只听里头轰然一声巨响,随即便是浓烟滚滚。面对这样的一幕,陈玄礼面色大变,正要号令麾下兵马立时突入,他突然只听得里头传来了一声暴喝。
“三十年来征战,马背上打下来的功勋,却因为一介叛贼而受牵连,苍天无眼,昏君无道!我安思顺若和叛贼安禄山有任何瓜葛,让我死后下阿鼻地狱!哥舒翰,我就是化为冤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玄礼登时头皮发麻,立刻再不迟疑,大喝一声领头冲了进去。然而,就在他刚刚跨过门槛之后,就只见面前的豪宅之中处处火光浓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以及油味,倏忽间就堵塞住了继续入内的通路。看这火势,他哪里不知道四处恐怕都泼了火油,可别说他此来根本就没有带任何扑火器具,就是肯把这些禁军全都调上去扑火,也决计不可能在这种天干物燥的季节里短时间将火扑灭。
即便他这么想,可匆匆当安思顺大宅四面起火之际,冲进来救火的将卒仍然络绎不绝。有的是惦记着职责所在,有的是怕天子降罪,还有的是因为安思顺那番话而心生激愤。而陈玄礼则是从一个气急败坏寻找到自己的心腹亲随口中,得到了一个更加令他不安的消息。
“你说什么?就在我奉诏到此地前一个时辰,安思顺突然遣散了大批仆婢,此话当真?”
“大将军,我怎敢有半点虚言,有人亲眼看见,那时候还觉得奇怪!”
这么说是消息早就泄露了?那刚刚那火中凄厉的叫嚷,到底是不是安思顺本人?如果不是,人又到何处去了?
陈玄礼想得脑袋都有些痛了,最后方才醒悟到,自己奉命而来办这样一件事,如今却出了这样的纰漏,而且李隆基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名声遭此一击,只怕他自己也要遭到牵累。如果他不在了,这些北门禁军又会落到谁手中?会不会是如杨国忠那样的小肚鸡肠之辈接手?
长安城西的官道上,只带着两个随从的安思顺回头遥望了一眼自己只呆了数月的长安城,最终收回了目光,毫不留恋地往前策马而去。他眼下无论形貌、过所、衣着全都和从前大相径庭,此刻想到借口遣散婢仆之中,悄悄托付给杜幼麟安顿的家小,不知为何竟安心得很。也许是因为这个年纪轻轻的晚辈竟然敢如此大胆,也许是因为他实在是惦记着陇右旧部,也许是因为潜意识中,他不想枉死长安城,成为那个昏君屠刀下的一缕冤魂!
然而,在这远去的道路上,他忍不住还是想到了远方的王忠嗣。
“王大帅,只希望你也能平安无事!”
千万不要枉死在那个昏君手里!
当安思顺遣散仆人,在家中自焚放火,同时大出怨望之语的消息传到李隆基耳中的时候,连日以来饱受各种坏消息之苦的这位大唐天子气得直哆嗦。如果下头请罪的不是鞍前马后跟了他四十多年,如今已经一大把年纪的陈玄礼,他恨不得随便找个什么东西砸过去,一泄心头之怒。
“好,好,朕算是看透了,这些胡人,全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大殿中人人噤若寒蝉,竟是无一开腔。怒骂过后的李隆基在诸多内侍中随手一指,继而声色俱厉地喝道:“边令诚,你给我即日赶赴哥舒翰军前,督促其全力出击,务必拿下叛贼安禄山!”
顺便看着哥舒翰,不要让此人如安禄山安思顺这般负恩!
☆、1132.第1132章大军入云州
河东道云州云中郡,自打漠北突然大乱之后,这座河东道最北面的互市重镇,也陡然之间萧条了下来。然而,在这里取利整整二十多年的商旅们,最初并不肯立刻离开。安北大都护杜士仪这些年来创造的传奇很多,每一个人都不相信他就会被这样一场大乱击败,每一个人都盼望着他能够扭转乾坤,再次给云州带来财富和兴旺。可是,当安禄山突然汇聚幽州和平卢兵马,高高举起了叛旗之后,云州城中的商旅和军民就再也坐不住了。
尤其是当动作最快的商旅收拾了行装慌忙南下,结果却在朔州马邑郡获知,安禄山曾经在起兵之前派人到过太原府,而后竟劫了北都副留守杨光离去之后,原本想去太原府中避避风头的商人们只觉得就连太原也不太平了。而且,有关安禄山已经在灵昌郡渡过黄河,很快就要打到洛阳等等消息层出不穷,而且打算往关中逃难的人太多,越是往南的路上,越是出现了拥塞景象,甚至还有传闻说潼关已经不再放人西去。不得已之下,商人们只能重新回归云州。
如此一来,云中守捉顿时承担了巨大的压力。自从当初吉温在此陷害杜士仪不成,却反而遭到凌厉反击,李林甫也曾经试图派人到这里来,撬开杜士仪这块最初的根据地,可不多时他就因为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之事而焦头烂额,至于继任的杨国忠,他倒是也有心在这里打开局面,可政事堂的位子ρi股还没坐热,就一桩桩一件件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根本腾不出手来。于是,杜望之竟是在这样的夹缝中间,当上了云中守捉使。
也只有当坐上这个位子时,杜望之方才发现,杜士仪在这里的根基有多厚实。他身为杜士仪从弟的身份曝光,上上下下对他竟是遵从了许多,如今正位主将,巡视军旅也好,偶尔进云州城见太守也好,再没有任何人敢小觑于他。而因为此前曾经险些被人抓过把柄,他对待军务也分外用心,约束仆从更是严厉。如今得知南下的路不通,他身上扛着云州两县五六万军民的生死,那种沉甸甸的压力压在肩膀上,他每做出任何一个决定都得深思熟虑。
云中县城和怀仁县城都是当年杜士仪在时建成的,原本就本着防御突厥的最高防御标准。而怀仁县最初造的时候是一个里坊接一个里坊,后来因为要便于耕种,方才发展的四周村庄,如今春耕在即,农人们一面担心若不播种,则没有收成,一面则在担心住在城外的安全问题。所以,当杜望之亲自率军巡视,四下保证一定会保证云州一地平安时,顿时四乡八邻全都放下了心。
这是因为当初云州刚刚重置时,杜士仪曾经以一座孤城抗过突厥三部和奚族兵马,如今安禄山叛军并未打到云州,人们自然而然就对于同样出自京兆杜氏的杜望之寄予厚望。
许诺归许诺,杜望之自己却知道,他有这样大的底气,是因为云中守捉足有兵马七千七百人,马两千匹,除却这足额没有任何虚假的人马,云州城内更有不在籍册的预备军两千人,马匹则不计其数。想当初安禄山兼任河东节度使之后,曾经派将军来河东各牧监********,把好马全都抢了去,可因为云州没有牧监,也大约是不想和杜士仪闹翻,因此没把手伸到云州来,这也就让云州囤积的马匹仅次于太原府和大同军。
连日以来,杜望之一面召集青壮轮班在东面和南面开挖马匹不能通过的壕沟,一面修筑各种大小防御工事,竟是做好了高筑墙广积粮的准备。好在云州城原本就是互市重镇,别的东西兴许没有,粮秣却是充足完备。同时,他又命人和蔚州代州两地取得联系,小心打探幽州在和河东道接壤这一线上布置的兵马,待得知只有井陉关驻扎着数千人,其余地方因为恰有太行山作为阻隔,并无兵马之后,他不禁便打起了主意。
如果安禄山无意进入河东,河东兵马岂不是能南下加入河洛战局?又或者分兵两路,一路从妫州走军都陉,直逼幽州,另一路从井陉关突入河北道,如此在安禄山背后Сhā上一刀?
可他派人到太原府时,却得知因为北都留守杨光此前被劫持,新来的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只下令各州全力防御,根本就没有组织兵马直击河北腹地的打算,他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当他在偌大一幅地图上,于灵昌郡上画了一个圈,以表示安禄山已经渡河,外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随着他一声进来,一个亲兵匆匆而入,面带喜色地说道:“朝廷已经派了哥舒大帅领兵八万往潼关,同时河南节度使张介然已经在河南招募健儿阻击安贼!”
杜望之对于哥舒翰的名声并不陌生,因为这是他的老上司王忠嗣前往凉州担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后提拔起来,然后又推荐取代自己镇守河西的人。可是,听到哥舒翰竟然还带着所谓的八万大军,他的眉头便一时紧皱。安禄山此次进兵极其神速,不过十数日便已经渡过黄河,接下来只要过了陈留郡后,洛阳便近在咫尺,而哥舒翰有大军拖累,什么时候能出潼关还尚未可知!
他还没来得及踌躇此事的意义,又是一人冲将进来:“将军,将军,不好了!白登山来报,塞外有兵马袭来!”
想当初杜士仪收服了白登山上的王家寨,追复王家先祖的官爵,又举荐王芳烈为官,此后白登山便也设立了一处营地,和云中守捉互为犄角。此刻听闻是白登山探马得到的这个消息,杜望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油然而生,一下子明白了安禄山为何只派兵马防守井陉关,竟是一心只打河南,对河东仿佛全然不顾的战略。如果此前使得漠北大乱的都播西侵,便是安禄山指使,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立刻传令云中以及怀仁二县,不论军民悉数回城,请陆使君和崔明府等立刻安抚军民!传令军中上下,半个时辰之内整军!”
早就进入了临战体制的云中守捉上下立刻忙乱了起来。等到马步军纷纷到位,派出去的前后两波探马却自始至终没有消息传回来。
事到如今,杜望之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可对于要不要舍弃所有小堡,直接回云州城以及怀仁县驻守,因为不明敌寇究竟有多少人,他心里仍然犹豫不决。
就在他打算依从杜士仪从前守云州城的调派,保留自己眼下这一部分兵马以作为野战机动,其余人等全数坚守城池不动的时候,突然有眼尖的人望见了不远处的烟尘:“是探马回来了!”
探马一个不少地回归,让军中上下稍稍松了一口气。而等到为首的斥候首领报出了那个刚刚打探到的消息时,杜望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来的不是敌寇,是安北大都护府张长史率领的联军?晋国夫人也在其中?”
一瞬间的狂喜之后,杜望之生出的反应却是小心有诈——如果安北牙帐城已然城破,张兴和王容全都落到了敌寇手中也并不奇怪!横下一条心的他想了一想,便索性把麾下诸将召集了起来,将这个新鲜出炉的消息丢了出去,当即就有见过王容的军官自告奋勇前往一探究竟。在眼下这种要命的节骨眼上,他也不迟疑,立刻就派其带领五百兵马前往,在号称迎接的同时,也带去他一个委婉的提议。
如果真的是王容亲至,希望能够先把兵马留在云州界外,由他派出的五百兵马护送王容先行进云州城面见云中陆太守,再做定夺。
云中太守陆偃出身吴中,乃是陆象先幼子。排行十五的他早年在杜士仪领茶引司,前往江南劝茶的时候,还曾经和杜士仪打过交道。只不过,当年惫懒十分的陆十五郎,也终究不能罔顾父亲陆象先故去后渐渐露出颓势的陆家,走上了仕途。此时此刻,当他看见被杜望之引进来的王容时,忍不住在其那苍白憔悴的脸上多看了几眼,随即方才迎上前去。
“不想晋国夫人竟然莅临,实在是让这简陋的太守府蓬荜生辉。”
“陆使君不用客套,我知道上至使君,下至云州军民,心里不免会想,我此番是不是被人挟制,来赚取云州,甚至大唐这河东道的。”
王容开门见山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见陆偃只是神色微微一变便恢复了镇定,反而杜望之有些尴尬,她便从容说道:“好教陆使君得知,漠北大乱已经于半个月前平定。拙夫领兵平定黠戛斯之乱,定立新主后从回纥牙帐城回归,而安北牙帐城守军亦是大破黠戛斯和回纥联军,生擒毗伽顿。所以,拙夫回归之后,随即亲自前往同罗牙帐城见了都播怀义可汗,得知其是受安禄山之请西侵,便竭力说服他放弃和安禄山的盟约,而是与拙夫一起联手叛乱,直取河东。”
陆偃毕竟是相门之子,闻言虽是心情振奋,却也没有立刻轻信:“哦,那杜大帅是用什么代价让其收手?”
“一则是许以契丹以及奚族之地。”见陆偃嘴角一翘,显然并不完全相信,王容方才淡淡地说道,“二则,许其安北大都护一职!”
没有这样的条件,只怕这位云中陆太守不会相信都播会倒戈一击。
陆偃这才悚然动容。然而,如今大唐这一乱,安北牙帐城孤悬塞外,若无足够的补给,很可能根本就保不住,杜士仪忍痛用这样的条件换取对方不但不从安禄山叛乱,反而携手抗击叛军,这也完全可以理解。接下来,当他询问了此次来的兵马,得知总共两万人,同罗仆固各出兵一万,那位出自代州赫赫有名的张奇骏出任主帅,而杜士仪则是率领仆固怀恩以及安北大都护府兵马前往朔方灵州,他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如此,不但自保有余,而且云州还可以考虑出兵南下,支援河南战局!
☆、1133.第1133章将才难展,忠义难全
大唐立国以来,除却当年中宗即位之后,曾经将张柬之敬晖等五功臣封为郡王,以及羁縻那些异族部落之外,和大唐宗室没有任何瓜葛的异姓封为郡王的例子几乎就没有了。可是,顶着一个西平郡王的头衔,哥舒翰却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的感受,反而也觉得肩头责任重大。然而,凭着自己从军这些年立下的赫赫战功,此番对战安禄山,他也并非全然没有把握。
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实在是小觑了此行的困难。且不提安禄山久在幽燕,麾下精兵强将如云,就说他自己麾下的这些兵将,就着实让人不敢恭维。说是八万勇士健儿,但至少一半多是仓促之间从关中各州县招募来的,打开府库发放的兵器中,有的枪头朽烂不堪,有的刀上锈迹斑斑,什么军阵进退全都别指望。至于那些像模像样的军队,领兵将领一个个背景深厚,眼睛生在头顶上,就在这种节骨眼上竟还彼此冷嘲热讽,山头林立,直叫他心中窝火。
唯一庆幸的是,此行还有他在河西时的心腹部将王思礼,否则他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没了。
等大军一到潼关,前方便传来了叛军已经攻下汴州陈留郡,张介然一败再败,最终募兵屯于荥阳郡内武牢关抗击叛军的消息。面对这样的情势,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将校们立时陷入了一片慌乱,而招募来的乌合之众就更加不堪了,竟是发生了一阵骚动。若非哥舒翰早就料到此次带来的兵马不能齐心,授意王思礼随时准备弹压,只怕转眼间就要发生兵变。可弹压了之后,对于是否要星夜兼程赶到洛阳主持防务,还是就地在潼关坚守这两个选择,哥舒翰却犯了难。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来自长安的信使却已经到了。带着五百北门禁军以及一百精锐陌刀手作为随扈的监门将军边令诚刚一抵达,就立刻前去见哥舒翰,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安思顺遣散婢仆,在家中自焚的消息,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安思顺临死还毁谤陛下,因此陛下大为震怒,已令人褫夺其爵位官职,毁去其屋宅,追捕其弟安元贞及其妻儿。如今河南情势吃紧,陛下忧心如焚,故而派我前来督战,万望副元帅能够一举功成,将叛贼擒于阙下!”
哥舒翰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地步。他和安思顺当年同在王忠嗣麾下时就颇不对付,打石堡城一役又结下了冤仇,此后哥舒翰借着杨国忠赏识,把安思顺给排挤出了河陇,交接的时候安思顺曾经口出怨言,两人自然就正式翻了脸。于是,如今哥舒翰既是受命为副元帅出征,便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铲除政敌,杜撰了一封安禄山给安思顺,约为内应的信,可那样惨烈的结果,以及如今这么一个犹如芒刺在背的宦官监军,他竟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真是何苦来由!
心里发苦,哥舒翰在面子上还不得不对边令诚客客气气。而对于他纠结进退的问题,边令诚恰是毫不犹豫地开口说道:“我当年曾经和高仙芝远征小勃律,深知打仗以速战速决速为上。为了打胜仗,翻雪山千里奔袭也在所不惜!东都洛阳对我大唐来说何等重要,副元帅身负圣恩,岂能坐视叛贼在河南猖獗?当然应该速速主动出击,前去支援河南节度使张介然。”
边令诚振振有词地拿出当初曾经和高仙芝西征小勃律的胜绩作为夸耀,强调自己也懂得行军打仗,哥舒翰简直气得肝疼。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安禄山的老巢,而是河洛以及关中!这种时候不让朔方兵马南下,而是让其严守朔方,杨国忠疯了,李隆基难道也跟着疯了?长安和洛阳相比,没有水路之便,所以李隆基贵为天子,早年还常常要带着百官前往洛阳,就是为了解决粮食供应问题。可为何不干脆以洛阳为京师?原因只有一个,洛阳周围几乎都是一马平川,没有天险!这样的地方,怎么抵挡叛军?
这时候知道洛阳不能丢,可当初把罗希奭派去安北牙帐城,而后激得漠北大乱,杜士仪拼死命人送了血书进京时,却又怎么不提防安禄山?
哥舒翰差点破口大骂,此刻,他本待据理力争,可看到边令诚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他意识到现如今自己的兵员中,只有之前跟着自己上京朝谒的王思礼乃是心腹,可所领兵马也不过数千,剩余的不是禁军,便是从京畿附近紧急抽调来的,再有就是那些乌合之众。如果他和边令诚闹翻了,纵使他哥舒翰名满天下又如何,边令诚口含天宪振臂一呼,他的下场和安思顺有什么两样?
“副元帅,不知你考虑清楚了没有?晚一天,洛阳可就危险一天!”
面对边令诚的再次紧逼,哥舒翰长叹一声,异常苦涩地开口说道:“好吧,我这就下令全军,急速驰援洛阳!”
尽管哥舒翰万般无奈方才做出了这样一个极其冒险的战略,可在边令诚看来,安禄山麾下兵马号称二十万,但一路狂突猛进,还要留下将兵守御,现在能有十万就了不得了,凭借哥舒翰眼下这些兵马,别说稳扎稳打守住洛阳绝对不成问题,就是迎头击败叛军主力也不成问题。他至今还记得当初跟着高仙芝远征小勃律的那一回,高仙芝的兵马总共才多少人?而小勃律再加上吐蕃兵马又有多少人,结果还不是大胜而归!
相形之下,他最重要的任务反而是牢牢盯住哥舒翰。前头已经反了一个安禄山,如果带了这么一支大军的哥舒翰再有什么异动,那可是不测之祸!
果然,面对叛军犀利如刀的兵锋,一听说竟然要越过潼关前往东都守御,上头的将校们或许还只是小小的畏惧,想着能够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但那些与其说是被招募来,还不如说是被官府硬拉了壮丁的关中青壮们则是完完全全的不情愿了。于是等到出潼关时,就只见军队迤逦数里,军纪全无,而哥舒翰在无奈之下,只能拿出从严治军的手段来,一口气斩杀了几十个逃兵,以及十几个不遵军令的骄兵,一时刹住了这股几乎要哗变的势头。
可是,他总算是堪堪维持住了军纪,但涣散的军心却再难挽救!
卫尉卿张介然本就不是什么出名的将领,此次矮子里拔高子被任命为河南节度使,他可谓是硬着头皮勉为其难来上任的。匆匆赶到后十日之内,他就竭尽全力募集到了六万人马。他自己也知道这六万人是个什么德行,因此在陈留一触即溃后,他根本就没有费心再去部署荥阳防务,只一心一意守御武牢关。所以,当得知哥舒翰大军过了潼关,正在朝洛阳进发来援时,正在武牢关的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充满了希望,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最坏的消息。
叛军已经破了荥阳!
郑州荥阳郡乃是洛阳的东大门,一旦荥阳郡破,东都洛阳便宛若是被撕开了衣服的羸弱女子,只余下武牢关,也就是汜水关这最后一道防线。意识到哥舒翰就算Сhā上翅膀也赶不上这样一场大战,张介然只能丢掉了所有侥幸,对招募而来的军卒一再许诺封赏。可即便如此,他面对的却是一张张颓然无生气,甚至充满着战栗和瑟缩的脸。
这些年来,大唐真正的精兵强将全都在边镇,关中河洛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战事,无论农人还是市民,全都根本就不会打仗!
洛阳城中,东都留守李憕正忙得脚不沾地。他是张说的外甥女婿,曾经跟过宇文融括田括户,也因为宇文融倒台而被调离中枢,这些年来起起落落,曾经的青年英杰也已经步入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眼看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掌权,他也没了劝谏天子的激|情,只是默默努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可现如今安禄山叛军气势如虹一路攻城掠地,眼看就要打到洛阳,他心里除了苦涩,竟是少有地生出了几分壮怀豪情。
大不了便是一死!
正因为抱着死志,连日以来,李憕几乎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征兵粮饷以及各种事宜。傍晚时分,当他终于有功夫歇一口气的时候,外间有人报称河南尹达奚珣来见。李憕勉强打起精神,却只见达奚珣竟是一反往日最终仪态的言行举止,一手提着袍子快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李公,刚刚从虎牢关传来的消息,虎牢关被叛军攻陷了!”
对于李憕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直戳心窝的一刀。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按着大案厉声问道:“张介然呢?”
“正在边退边战,但不是我泼凉水,若是虎牢关那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都挡不住叛军兵锋,恐怕他就算勉强组织兵力反扑,也难以取胜!”达奚珣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忘记了大唐开国以来就因为避讳,把虎牢关改成了武牢关这样的往事,见李憕面色惨白,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忍不住小声说道,“当此之际,哥舒翰如果再不能赶到,洛阳恐怕支撑不了几天,不如……”
“不如怎样,是你我如同河北那些不明所以的州县主司一样开门迎了叛军,还是弃城而逃?”李憕冷冷反问了一句,见达奚珣顿时哑口无言,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我受命陛下,自当尽臣节,但家中妻儿无辜。我预备将大印托付给妻儿,让他们抄小路离开,御史中丞卢公亦是赞同此举。河南公不妨自己决断!”
☆、1134.第1134章自绑手脚
自从北都副留守杨光被劫之后,北都太原府便进入了严防死守的阶段。奉诏而来接任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的王承业虽然手握三万天兵军,可却对驻守井陉关的数千叛军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反而下令太原以北各州县全数采取守势,以防漠北的叛军直Сhā南下。
哪怕云中守捉使杜望之派来信使,言说同罗仆固的联军已经抵达,由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张兴亲自率领,同行的尚有杜士仪的夫人王容,而都播即将由奚王牙帐直击幽州,希望能够其放河东兵马驰援洛阳,云州愿意出偏师襄助时,他反而又惊又怒,竟是气得摔了杯子。
“杜望之是三岁小孩不成,来人如此自称,他竟敢就这么相信!定是安北牙帐城已破,那杜士仪家眷以及属官落入了敌寇之手,以此来赚我大唐城池!”
刚刚抵达的河东节度副使程千里亦是在场。他此前在安西副大都护任上得罪了高仙芝,夫蒙灵察离任之后还担心被清算,好在高仙芝也就是嘴上发了一顿脾气,便揭过了旧怨,松了一口气的他却也不敢就此放松,情知如自己这样的人想让高仙芝视之为副手是不可能了,于是便好一番运作谋求了回京。尽管十六卫大将军没什么实权,可好歹也时常在御前露脸,他本以为也就这么混过下半辈子算了,可谁曾想竟然碰到如此巨变。
此时此刻,按理应该前往云州上任的他万般庆幸自己没有贸贸然出发,否则这时候兴许直接就把命送了!心存疑虑的他和王承业一搭一档,对杜望之派来的信使百般盘问。到最后,王承业便说道:“杜望之本就是杜士仪的从弟,见嫂子落入敌寇之手,因而从贼的可能性很大。如今杜望之既然派人送来这样的讯息,不但要严词拒绝申斥,而且,立刻给我通知沿途各州严防死守,否则这样一支兵马长驱直入,则太原危矣!”
程千里骁勇善战,但本质并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性子,虽然觉得王承业的决定有些武断,可还是没有提出异议。两人一商量,便立刻决定一面派人飞马驰报长安,一面立刻通知朔州岚州代州等严加防备。说到眼下河南战局吃紧,若是信使南下很可能被截住,王承业更是自作聪明地说道:“那就借道朔方,从绥州走,迂回送往长安,务必要让陛下知道,安北牙帐城已经陷落,属官以及杜士仪的家眷都已投敌!”
信使一入太原府便渺无音讯,而且与云州接壤的朔州竟然进入了战备态势,杜望之顿时有些始料不及。想到安禄山叛军在这当口很可能势如破竹,心急如焚的他简直恨不得飞去太原府,狠狠敲打王承业那榆木脑袋。要知道,都播兵马已进入后方空虚的契丹和奚族领地,张兴以及麾下同罗仆固二部兵马已经分别进入了云州境内,而杜望之亲自命心腹进入同罗和仆固军中探访,完全确定了王容所言确是事实。
所以,懊丧的他只能匆匆来到王容这次临时借住的昔日固安公主府求见,可却足足好一会儿方才见到人。仿佛已经料到他带来的消息不太好,这位晋国夫人在听完他的禀报之后,便立刻开口说道:“既是太原府阻大军南下往援都畿道以及潼关,若是贸然强行通过,那么便是亲者痛,仇者快了。所以,张长史之前对我说,既如此就不用耽搁了,他亲率主力一万六千人从军都陉从妫州直扑幽州,如能生擒安禄山任命的范阳节度使贾循,叛军一定会为之大乱。
至于余下四千人,应该给河北各州郡一个积极信号,同时牵制幽州军的视线。不若派人去代州见代州都督,由代州、蔚州,经飞狐陉进入河北道,号召河北各州郡反正!”
杜望之也生怕这样一支足有两万人的大军不依不饶和王承业卯上了,如今听得王容这么说,他登时喜出望外。河东节度使王承业不肯通融,但这并不代表代州军民就不知进退,毕竟,杜士仪在代州这么多年,张兴本人就是代州出身,足以令人信任。而且这次一路从西北打开进入幽州的通路,一路从飞狐陉进入河北易州上谷郡。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主动自荐前去代州说服代州都督,却不想王容竟是摇了摇头。
“你身为云中守捉使,肩负保一方平安之责,不可轻易离开云州。张长史也身负领军之责,不可轻率,我会亲自前往代州,面见代州都督!”
杜望之没想到王容一介女流竟是要去冒这样的风险,想要规劝却又找不出理由,只能深深一躬表示敬意,随即便转身匆匆去准备了。等到他一走,屏风后头,玉奴却是扶着玉真公主缓缓现身。王容转身看着这位难掩憔悴的昔日金枝玉叶,盈盈下拜道:“师叔,我这一去,便让玉奴陪伴你了。”
自己才刚在别人的保护下在云州公主府中住下不多久,安禄山便突然叛乱,先是席卷河北,紧跟着又突入河南,洛阳岌岌可危,连帝都长安仿佛都不再安全,对于玉真公主来说,这简直是非同一般的重重打击,就连玉奴和她多年后终于团圆的喜悦,仿佛都为之冲淡了。
可她更担心的是王容的决定,上前一把将人搀扶起来之后,她便忧心忡忡地问道:“你真的要去代州?王承业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分明把你当成投敌之人,如果那代州都督亦是如此武断……”
“大唐总不至于人人都是尸位素餐,不肯冒险的庸碌之辈!是放我大军进入河北和安禄山拼个你死我活,还是坐视我大军就在代州左近驻扎,说不定哪一天就暴起发难,只要是明白人,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玉真公主见说不过王容,只能侧头看了一眼玉奴,希望她能够帮忙自己劝说,可却没想到这个分别已久的徒儿用编贝似的牙齿咬紧了嘴唇后,好一会儿竟是说出了一句让她大惊失色的话:“我好歹也学了几年武艺,我陪师娘去代州!”
“不行!”王容这一次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见玉奴倔强地瞪着自己,她用不容通融的语气说道,“别忘了天底下认识你的人固然不多,可也总有那么几个,万一你假死的事情暴露,岂不是会节外生枝?而如今兵灾一起,就连你师尊的安危也未必能够保证,你怎么能不在身边安慰保护她?”
玉奴这才为之语塞。当王容表示莫邪和龙泉会与她同行之后,她方才终于打消了心头的打算。
而玉真公主眼看劝不回人,又想着李隆基面对安禄山此番叛乱,连番措置都谈不上任何英明,心头更是苦涩难当。
想当初兄长在唐隆政变时,下手不容情,果断狠辣,难道真的正如同固安公主在闲谈时捅破的那一层窗户纸,兄长只有在内斗时方才英明神武?能够有那三十年的开元盛世,不是因为李隆基这个天子有多贤明,而是因为朝堂上的宰相名臣,一个个全都是当年祖母则天皇后在世时留下的深厚底子?
当王容只带着寥寥十数名随从前往代州,在都督府内见到了代州都督,开门见山提出了通过飞狐陉直击河北腹地的提议时,朔方兵马也截获了太原府渡河进入绥州的信使,而且不辞辛劳地把人直接“护送”到了朔方节度使府。当郭子仪拆开那一份王承业和程千里联名送给长安的奏报,从里头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两个家伙竟是一口咬定王容和张兴通敌的时候,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拿着奏疏的手都气得哆嗦了。
“河南道被叛军摧枯拉朽捅了个对穿,眼看连洛阳都几乎不保,王承业却不思量着从太原出兵南下援救,面对张奇骏的两万大军却还只想着那是叛军?昏了他的头!如果真的是叛军,哪里还会先给他派信使,直接一路就打着安北大都护府的名义奇袭打过去了,还轮得到他去举发这种事给自己请功?这种家伙……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杜士仪亦是大怒,却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见那个王承业的信使正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己,他便淡淡地问道:“你认识我?”
“曾经远远看到过杜大帅……”嘴里这么说,那信使心里却有些发苦。杜士仪既然已经到了朔方,郭子仪又这么说,那么就代表漠北大乱真的已经平定了,那支来自北疆的兵马真的是援兵,只可惜却被自家主帅硬生生给挡在了门外!
“你既然见过我,那长安你也不用去了,滚回你的太原府,告诉王承业,我杜士仪还没他想的这么无能!”杜士仪语气倏然转厉,竟是怒喝道,“他身为河东节度使,上任之后除了龟缩在太原城内,他还做了什么?庸碌无能却又胆小如鼠之辈,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郭子仪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醒悟到杜士仪震怒的是因为王承业的短视,本来再没有后顾之忧的河东兵马只能继续龟缩,而不能出兵去援救河洛战局,而安北大都护府的那支联军则要在没有河东节度使府背书的情况下进击河北,而河东兵马则龟缩不前不敢去救河洛,这简直是自绑手脚和敌人对战!
可想想自己亦是不敢就这样南下支援关中,还力劝杜士仪不要轻举妄动,生怕他们这好心的忠义之举却反而被杨国忠这样的奸佞诬陷,却因此背上叛逆的名声,却因此连累留在长安城的家眷,他顿时又叹了一口气。
就因为安禄山一句拥戴太子的话,李隆基竟是连李亨都软禁了起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子尚且疑心病如此之重,而他和杜士仪还有家眷在长安城中,怎能不为妻儿老小着想?
“大帅也不用太担心了,哥舒翰既是赫赫有名的大将,打不赢的话,保住洛阳总应该问题不大!至不济退守潼关,时间却也足够朔方兵马前往援救了!”
见郭子仪对时势的估计竟然如此乐观,杜士仪眉头一挑,等到那信使狼狈而退,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和郭子仪两个,他突然走上前去,目光炯炯地盯着郭子仪。见这位昔日部属讶异地看着自己,他方才沉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乱命!哥舒翰就算再有能耐,被绑住手脚,塞了一堆没怎么见过血的兵马,再加上临时拉来的壮丁,一个不懂装懂指手画脚的宦官监军,他对上安禄山那些虎狼之军,只会有胜无败!子仪,只要哥舒翰一败,潼关守不住,也许不等你出兵,关中就已经是一片焦土!”
☆、1135.第1135章乌合之众
早在多日之前,东都留守李憕就派人毁了河阳浮桥,断绝了北至怀州的道路,同时阻绝了可能从北面来的叛军,随即招募健儿帮助守城。然而,此时此刻,面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叛军,己方则是一败再败的乌合之众,别说张介然面如死灰,城楼之上数千的将卒全都一个个面如土色。临时招募而来的洛阳青壮面对军马如云,箭矢如雨,几乎没有了在城头抗击的勇气!
眼见如此情形,洛阳城东建春门城楼上,亲自带着留守府的差役以及衙兵在城头防御的东都留守李憕只觉得喉头腥甜,异常绝望。东都有的是达官显贵,家丁家将全都不缺,可往日这些人骄横难制,关键时刻他亲自一家家游说把人拎上阵来,却是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上阵就畏首畏尾的脓包!
勉强组织残兵在城外都亭驿和叛军一场恶战之后,退守建春门的张介然已是浑身浴血,既狼狈又疲惫。他声嘶力竭地对周围的将卒宣扬洛阳城乃是千古雄城,城墙高耸很难攻破,甚至不惜拿出了当年大唐草创,王世忠占据此地,大唐数次讨伐劳师无功这样大逆不道的例子。可即便如此,城头仍然殊无士气。到最后,还是恨铁不成钢的李憕咆哮道:“洛阳若是被叛军攻破,城中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全都是一场浩劫!守住城池,就是守住尔等的身家性命,守住尔等的家人!”
在这种十万火急的当口,河南尹达奚珣却借病溜号,人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因此素来有刚正清廉之名的李憕亲自坐镇,又说出了这么一番声色俱厉的话来,即将崩溃的军心总算勉强维持住了。此时此刻,他奋力拔出宝剑,大声喝道:“哥舒大帅的大军已经出潼关,如今正在陕郡,距离洛阳不远,只要能够守城三日,不,两日,就能保洛阳周全!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妻儿身家,此刻不奋力一搏,更待何时!”
三天?两天?
面对这样一个时间限制,建春门上的将卒们稍稍鼓起了几番勇气。尤其是当李憕再次表示,自己不会离开城头,誓与建春门共存亡,这样的承诺终于起到了最后一点激励作用。张介然也已经疲惫不堪,可眼看李憕在家丁保护下奋力在城头督战,他哪里敢稍退半步,可发现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中丞卢奕竟也带着家丁守在城头,他连忙上前去赶其下城。
眼见这位昔日宰相之子就是不肯走,他顿时恼将上来,厉声喝道:“城墙上还不知道能挺多久,这时候,若是能在城中征召越多的青壮来帮着守城,洛阳不破的可能性就越大,中丞怎的就这样糊涂,光是不惜命有什么用!”
卢奕这才为之动容,眼看那铺天盖地的箭矢中,将卒们正在竭力用滚油飞石等等还击守城,他只能咬咬牙下了城墙,上马带着随从们去各处里坊征召青壮。既然听了李憕如何鼓动军心,他自然少不得沿途描述叛军破城后如何烧杀抢掠,如何凶横残暴,又承诺哥舒翰大军很快就要抵达。因为杨国忠刻意为哥舒翰扬名的缘故,百姓对这个名字耳熟能详,顿时建立起了几分信心。于是,不到一个时辰,征召到的青壮竟然已经有了千余人!
建春门外千余步远处,高坐在铁车上的安禄山遥望着建春门上死战不退的守城军卒,不禁眉头紧皱。就在这时候,阿史那承庆策马过来,轻声说道:“大帅,哥舒翰大军已经出了陕郡。”
“这个眼看就要埋进坟里的老家伙,竟然真的封了郡王。如果不是杨国忠,哪有他的今天!”安禄山恼火地冷笑了一声,眼睛几乎眯了起来。他捏了捏拳头,随即又慢慢松开,一字一句地问道,“洛阳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连番败北之后,能剩下一两万就了不得了。就算他们再征召城中百姓,凑出个几万兵马,可没有操练过的人,派不上用场!他们如今就只是指望着哥舒翰的援军,倘若这支援军覆没,城中定然战意全无!”阿史那承庆见安禄山微微点头,显然是认同了自己的说法,他就开口试探道,“那么,是留下一部分兵马继续牵制攻城大军,然后转而应战哥舒翰?”
“不!”
安禄山当机立断地拒绝了这个提议,随即嘿然笑道:“先露出分兵的态势,诱使城中守军出击,然后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说不定还能够趁机打破洛阳,省去了回头的后顾之忧!至于哥舒翰那边,让崔乾佑和阿浩孝哲他们三个去应付”
“大帅英明!”阿史那承庆连忙奉承了一句,急匆匆下去传令了。等到他一走,安禄山望着那座笼罩在战火之中的大唐东都,忍不住心中发热。这么多年积蓄实力,此次出兵势如破竹,他的信心已经膨胀到了极点。原本他只想着能够打到洛阳就足够了,哪怕和大唐划潼关为界,自己分到这大块领土称帝,就能够安享这无数州县的供奉。可现在哥舒翰竟然领兵出了潼关,那他不妨把心再放大一些!
打下长安,取大唐而代之!
从潼关到洛阳,不过五百里,若是按照标准行军速度每天八十里,六日可以抵达,然而,哥舒翰麾下哪是什么精兵强将?这所谓八万人马中,凑数的占了大多数,在路上行军时拖拖拉拉不成章法,哪怕哥舒翰拿出严刑峻法来震慑,每天都有人头落地,可也抵挡不住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最初信心十足,撺掇了哥舒翰一定要出潼关驰援洛阳,然后迎头痛击安禄山的边令诚,也渐渐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可他却并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错处,因为这本就是临行前天子反反复复嘱咐他的。
这天傍晚到了峡石县,当他安置好了自己的那些亲兵和陌刀手,悍然闯进哥舒翰的议事厅时,却只见平日里彼此不服气的将校们团聚一堂,却是破天荒不是吵吵嚷嚷一团乱,而是没人吭声。他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哥舒翰,便用尖利的声音问道:“副元帅,洛阳近在咫尺,连夜进兵,说不定一两日就能赶到新安,为何却这般拖延??”
听到边令诚一上来便是这样颐指气使的语气,哥舒翰心中大怒,可这里不是他的河陇,麾下那些也不是服他听他的兵马,因此,他只能收敛了怒气,沉声说道:“安禄山已经破了武牢关和葵园,打到洛阳城下了。”
边令诚这才明白为何在座众人是这么一个表情。他虽然自吹自擂说自己当初和高仙芝怎么奇袭,怎么浴血奋战打下了小勃律,可那时候关键时刻他就怂了,后头的两仗全都是高仙芝亲自上,他不过是在后头跟着混功劳!可想到如今是在大唐都畿道腹地,叛军孤军深入,他的胆子立刻又大了起来。他环视众将一眼,加重了语气说道:“洛阳乃是和京师长安并称的一等一雄城,叛军一路奔袭至此,早已力竭,不等这时候迎头痛击,更待何时?”
见没人答自己的腔,他登时有些心头火起,声色俱厉地大叫道:“张介然就算是一路败退,总还不至于拼光了所有的兵马,这时候但使我等援军赶到,城中守军一定会趁势出击,如此两头一夹击,叛军必然溃散。别忘了朝中陛下还在等待好消息,这样的绝世大功,难道没人愿意去取?”
在边令诚那越来越严厉的目光下,王思礼终于站起身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对哥舒翰拱拱手道:“副元帅,事到如今,便请做决断吧!”
哥舒翰见王思礼的脸上与其说是跃跃欲试,还不如说是无可奈何,再见其余众将稀稀拉拉站起身来应和,他即便再不想打这毫无把握的一仗,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于是,当着边令诚的面,他给一个个将校先后派了任务,当最终一个个人纷纷散去,边令诚亦是志得意满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了王思礼时,他方才长叹了一声。
“安贼这场叛乱固然丧心病狂,但朝中有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让我这仗怎么打?”
王思礼见哥舒翰露出了这样沮丧的表情,一时也心有戚戚然。想到这些天边令诚一再Сhā手军务,对什么都要指手画脚,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副元帅当初在河西时,哪怕只是区区一军副使,却敢杀副将立威,如今对战叛军主力这样的紧要关头,为何却容得这一介阉人上蹿下跳?杀了一个边令诚,回头只推说是叛军刺客所为,难道国家大乱用人之际,圣人还会多言语不成?”
“你以为陛下缘何派了边令诚为监军?还不是因为安禄山前车之鉴又在,于是对我等不放心!”
哥舒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见王思礼赫然怒容满面,他知道这个性情暴烈的部下,恐怕已经在怀疑这又是杨国忠进谗言,他心中苦涩难当,总不能说是因为他陷害了安思顺,于是引来了这样的反作用?当下,他只得咳嗽一声又提醒了几句。
“你我如今不是领的河陇兵马,而边令诚同样不是孑然一身,你没看到他哪怕闯入这议事厅,身后也还跟着几个陌刀手,外头还不知道布置了多少人!不是我还没打便怯战,这八万兵马,再加上陕郡以及河南府这里陆陆续续集齐的人,总共不下十万,可除了你的马军,却还没有任何一股兵马及得上边令诚那一百陌刀手来得精锐!明日大战,别谈大胜,但使能够和叛军拼一个不分上下,我就心满意足了!”
“副元帅何出此言?我自当领兵为前锋,不破叛军,誓不回还!”
☆、1136.第1136章东西截击
哥舒翰出身突骑施哥舒部落,在西域河陇呆的时间最长,此外便是长安。对于潼关以东的地方,甚至连赫赫有名的东都洛阳城,他都不曾来过一次。原因很简单,自从裴耀卿解决了江淮粮食转运到关中的问题,大唐就再也不用天子带头,百官兴师动众地前往洛阳解决吃饭问题,所以洛阳的重要性较之开元早中期竟是大幅度降低。所以,从离开长安开始,他就开始规划这一路的行军路线,而他对于河洛山河地理的了解,都是由一个小吏解说的。
从长安出发,过潼关到陕郡,官道就分成了南北两条路线,也就是崤山北道和崤山南道,在这两条路上都设有众多驿站。崤山南道在西崤山路段有一段极其险峻的山路要走,而且路途较远,但修建了众多行宫,天子巡幸洛阳时,往往会由这条路迤逦而行。而崤山北道则相传为汉代曹操所建,又被称为北山高道,尽管都历经了多年的修缮,但因为有些路段坡度较陡,尤其是大规模行军的时候,路并不好走,而且沿途有缺门等众多天险,
按照哥舒翰的战略构想,是走崤山北道,出渑池,然后扼守缺门,背靠天险和叛军决战,届时把那些乌合之众放在最后,尽量让王思礼的马军有地方发挥,也就能够降低那些未经训练的士卒在接敌后溃退的风险。此时此刻,坐在马上的他听身边这小吏说到渑池之地,西阻崤山,东扼缺门,北临黄河,南接熊耳山,乃是一等一的形势险要之地,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从古至今,这渑池附近可有什么有名的战事?”
这就难倒了那个随军小吏了。他虽然粗粗读过经史,对很多具体事务也熟悉,而且乃是土生土长的河洛人,可对于这些古来大战,他哪有什么认识?不但他犯了难,哥舒翰左右的亲兵达多都是河陇旧人,如左车这样的亲信家奴也同样不了解河洛情形。到最后,还是正好过来询问前方军情的边令诚听说哥舒翰竟是问这么一个问题,当即嘿然笑了起来。
“副元帅身边这些人,到底还是没在中原呆过,所以对于古来那些战史不太了解。不说别的,就在崤山北道和崤山南道之间,还有一条古道,一千多年前,哪里曾经发生过秦晋争雄的大战。那时候秦穆公在位,已经有了染指中原的野心,故而便从崤山隘道东出,欲图郑国,谁知道却被郑国商人用计给骗了回去,然后晋国又联合姜戎在这崤山隘道设伏,最终全歼秦军。便是这一役,所谓的秦晋之好彻底翻脸,史称这一役为崤之战。”
哥舒翰如今对边令诚要多讨厌有多讨厌,此刻见其卖弄,分明是指责自己读书少,他登时心头大怒。然而下一刻,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崤山南道和崤山北道自陕郡分岔之后,再无交点,然则这崤山古道呢?若是叛军一面猛攻洛阳,一面不走崤山南北二道,从崤山古道潜行,正好避过了他这一支大军的兵锋呢?
眼见哥舒翰突然面色大变,立刻厉声喝令派出斥候,前往东西两面探查情况,边令诚在最初的一愣过后,也立刻明白了哥舒翰的忧虑,当即笑道:“副元帅何其多疑也!想当初晋国在崤山北面,姜戎在崤山南面,而秦国又已经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崤山隘道一次,故而回程时不曾详查便堕入陷阱,被人从东西两面堵死谷口,以逸待劳,一网打尽。而如今我大军是首次从崤山隘道过,西面又不曾落入叛军手中,何需担心其设伏?”
哥舒翰哪里耐烦和边令诚多啰嗦,只顾命人一再打探。毕竟,他原本算准了安禄山不可能丢下洛阳这样一个香饽饽,冒着被人攻击背后的危险,前来迎战自己这八万大军,可如今一旦担心被人抄了后路,他这一颗心就没法放下来。然而,如今大军已经走到了这条崤山北道中一段崎岖狭隘的道路,到处都是兵马步卒,临时向后方派出去的探马根本没办法通过,反倒是往前方打马疾行的左车顺顺利利赶上了王思礼的马军。
王思礼是高句丽人,曾在平卢节度使府和供职,数年前方才调职河陇,对于所谓的千多年前崤之战自然同样一无所知。听到左车挑明是因为边令诚的话,哥舒翰方才命人前来知会加强哨探,他便嗤之以鼻地说道:“那边令诚的鬼话也能信?就算张介然再不济事,凭借洛阳坚城,怎么也能顶个十天八天,安禄山叛军垂涎洛阳财富,又怎会越过这样一座坚城而来攻我?你去禀报大帅,前军我早已派出斥候,断然不会这么容易上当!”
左车一个家奴懂什么兵法,只知道上阵以勇猛为要,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再说王思礼当初在河陇就颇有名望,此次带的马军又是紧急抽调而来的精锐,他也就懵懵懂懂连声应是,随即拨马回去禀告哥舒翰。
而目送着左车匆匆离去,王思礼眼望前方,想起此番行军之所以如此拖沓,全都是那些步卒以及硬凑数的壮丁惹的祸。倘若不是这些累赘,他带着所部兵马先行赶到河洛布防,然后再就地募集步卒,总好过继河北之后,河南又几乎全部沦陷?
“传令下去,全军加速东行,务必尽早夺下缺门!”
听到王思礼如此传令,身边一个心腹亲随不禁问道:“将军,不等中军和后军了?”
“不等!”王思礼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两个字,继而便杀气腾腾地说道,“副元帅早就想打一场胜仗提提精神了,偏偏那些家伙不是推三阻四,就是动作拖沓。便让我王思礼先下手为强,打一场胜仗来好好给叛军松松筋骨!”
就算前方真有埋伏,他也大可凭着这一支精锐马军踏平过去!
随着王思礼所部速度渐渐加快,中军和后军全都被甩到了身后,眼看青龙山和凤凰山两山相交之处,缺门关城清晰可见,王思礼只觉得精神大振,立刻加紧了速度。果然,从两山下隘道穿过之际,他就发现关城之中仿佛空空如也,仿佛所有的守军已经弃关而逃了。他想到哥舒翰大军还在后头,届时一定会安排人守城,因此也不敢分散自己这些马军的军力,随即全速通过。
可穿行不多久,便只听数声响箭,紧跟着隘道两面滚石纷纷落下。见此情景,王思礼只是稍稍一惊,发现落下的滚石并不多,他便厉声喝道:“不要怕,叛军肯定也只是刚刚赶到,来不及布置太多!铁车先行,其他人与我突出去!”
随着几辆覆盖了毡毯的铁车开路,冒着不断投下的滚石檑木的奋力前行,王思礼手持长槊率马军紧随其后,可眼看隘口渐近,山上仿佛突然又推下了什么东西,随即突然浓烟滚滚。又惊又怒的王思礼登时下令随行马军用水浸湿软巾蒙住口鼻,可随着逐渐冲入浓烟弥漫的区域,铁车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在控御的车手嚷嚷声中渐渐停了下来。王思礼为之大怒,立时命左右加速清障,可这山谷之中仓促难以找出东西灭火,更看不清楚阻路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浓烟之中,即便捂住口鼻,仍有不少士卒被呛得咳嗽不断,最要命的是马匹被烟熏火燎之后嘶鸣不断,甚至还出现了人仰马翻的情况。眼见竟是陷入了这般困局,王思礼心中暗自大骂,可紧跟着就只听前方嗖的一声箭响,随即便是马军中传来了一声惨呼,一时连番弦响不绝。万般无奈之下,王思礼只能下令诸军后退,放箭还击。
好在这时候山上的滚石已经渐渐稀稀拉拉了下来,仿佛正如同王思礼的判断那样,安禄山叛军劳师远征,才刚刚打到洛阳,哪里就有时间在这里布置得这般齐备!
“可有死士前去清障?”
王思礼已经是杀心高炽,哪里受得了就这样被堵在这距离隘口仿佛只有一箭之地的地方。在他的不断高喝以及封赏许诺之下,终于有十数人应征。在下了马,又在衣裳上头浇了水,用湿巾蒙住口鼻后,这些手持钢刀的汉子们便悍不畏死地冲入了烟尘之中。偶有几声刀剑交击的厮杀声以及低低的惨哼传来,紧跟着便是几声惊呼。就在王思礼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看到黑烟中有人冒着箭雨跌跌撞撞返回。
“是草车,将军,只不过是十几辆草车堵塞了隘口!”
听到这样的描述,王思礼顿时大喜过望。刚刚的对射之中,敌军箭矢数量极其有限,因此他判断外头根本没有多少叛军。既然知道阻塞通路的不过是十几辆草车,他当即命令拿掉铁车上那些用于阻挡檑木滚石的厚厚毡毯,亲自选了几十条勇武大汉推车在前冲阵。果然,一鼓作气冲击数次之后,终于将那些填满了枯枝败叶的草车给冲出了一条道来。尽管不过只容两三匹马并行,可相较于此前阻塞不通却是好得多。
随着一骑骑人从隘口浓烟中冲出,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可紧跟着的情景却让这刚刚出谷的数十马军大吃一惊。山谷中稀稀拉拉的滚石檑木,阻塞隘口熊熊燃烧的十几辆草车,还有浓烟中那些稀稀拉拉的箭支,每一个迹象仿佛都在告诉他们,敌人根本数量不多,所以才会玩这样的诡计,可眼下面前的兵马黑压压成千上万,根本不像是叛军偏师,而更像是叛军主力!
当王思礼亦是在左右卫护下冲出隘口,铺天盖地的箭雨就在那一瞬间全数倾泻了下来,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幕,他当机立断挺起长槊喝令出击。然而,当他率众冲入敌阵,长枪之下敌军步卒无一合之敌中时,他便渐渐发现,尽管马军战果斐然,但竟是已经被死死缠住了。而敌军后阵,赫然有一支步军在的缓慢靠近。直到身边败退的叛军步卒如潮水一般让开通路之际,他就看到了那杀气腾腾的阵型时,他的一颗心顿时深深沉了下去!
那赫然是马军的克星,陌刀手!看那人数,少说也有四五千人!安禄山怎敢真的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舍洛阳而来攻打他们?
中军之中,当哥舒翰听到左车禀报王思礼的回复,隐隐之中便觉得有些不安。然而,王思礼乃是他麾下大将,从营州到河陇几乎没遭到过任何败绩,此次所带马军又是精锐,他只能暂且压下这股忧思,催促全军加快行进速度,却又命斥候往前军哨探。然而这一次,他却迟迟没能等来答复,此后派出去的一连三个斥候亦是销声匿迹。直到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跌跌撞撞的回来,他方才获知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缺门隘口有叛军数万守株待兔,王思礼所部马军几乎全军覆没,如今敌军已经完全进驻了缺门关!
而仿佛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后军之中也传来了一个同样是最坏的消息,后路出现大批叛军,他们竟是被人两头堵在了这崤山北道上!
☆、1137.第1137章文士烈胆
日上中天,常山太守府中恰是一片笙歌曼舞,觥筹交错的景象。常山太守颜杲卿亲自执壶劝饮,对着一个外表粗豪的大将大献殷勤。而长史袁履谦亦是逐席给那些部将劝酒,阿谀奉承张口就来。美貌侍女则是穿梭席间,不时有人被醉醺醺的武将们拉了在身边坐下,不顾场合便上下其手。面对这一幕,平日里最方正的颜杲卿看在眼里,却始终不动声色。
那都是他特意出条子叫来的官妓!
酒酣之际,被颜杲卿亲自从井陉关请过来的李钦凑哈哈大笑道:“大帅势如破竹,直捣洛阳,到时候少不了我们的富贵荣华!颜使君,袁长史,各位兄弟,我等为大帅贺!”
眼看众将轰然起身,齐齐举杯道贺,颜杲卿亦是笑容可掬陪饮了一杯,这才不无惋惜地对李钦凑说道:“将军也本是幽州大将,这次却只得镇守井陉关,不得出击,否则若是打下洛阳时,不也能分得一番功劳?只恨我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也只能替大帅守好这常山郡了。”
“颜使君说对了,我恨不得Сhā翅飞到前方跟着大帅征战,也不乐意就守着那小小的井陉关!河东节度使王承业,那就是属兔子的,代州兵马一个都不敢动,我在那关上和弟兄们都闲得发慌了!若不是颜使君传大帅将令,犒劳我等同贺前方捷报,我还得苦巴巴在那井陉关蹲着!”
李钦凑大倒苦水之后,又亲切地拍了拍颜杲卿的肩膀道:“颜使君,你倒不用灰心,大帅麾下虽有严庄和高尚张通儒那几个家伙,可他们不过小聪明,怎比得上你?你镇守常山郡有功,回头等大帅得了天下,我一定对大帅举荐,封你一个尚书当当!”
这帮乱臣贼子!那拥戴太子之类的宣言果然只是为了蒙骗天下人的!
颜杲卿心头大怒,面上却只是勉强笑了笑,劝酒却越发殷勤了起来。直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堂上连带李钦凑在内的众将无不酩酊大醉,他方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当即悄然叫了自己的心腹家丁进来,把人一个个全都捆了起来。临到李钦凑时,他却阻止了要绑人的家丁,想了一想便沉声说道:“不要留着他,砍了他的脑袋!”
袁履谦不由得大吃一惊:“使君,留着他性命岂不是更好?回头兴许还能交换一些落到叛军手中的忠良之士!”
“安禄山麾下强将如云,如他这种货色算不得什么,根本不会为了他的死活而费心机!”颜杲卿心中还在痛恨李钦凑刚刚的胡说八道,而且他心中早有计较,摇了摇头后就沉声说道,“虽说杜大帅和郭大帅联名传书,让我们静待时机,可若是河北这边毫无动作,安贼老巢无忧,就能定心经略中原。李钦凑的部下并不是什么精兵,很多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只要手持他的首级劝降,相信他们一定会一哄而散,到时候兵不血刃,也就少了一番大麻烦!”
袁履谦这才恍然大悟,眼看刚刚还和他们谈笑甚欢的李钦凑就这么糊里糊涂被家丁砍下脑袋,他只是别开了眼睛片刻,便主动请缨前去井陉关劝降,却不想颜杲卿竟是执意亲自前往,留他在这太守府镇守。一来二去劝不回这位主司,他也只好答应了,但仍是再三提醒此行小心。
夜色之中,当颜杲卿带着随行家丁以及暗中招募来的勇士百余人赶到井陉关的时候,群龙无首的这座河北要隘显得很平静。
抵达之后,他便借着李钦凑的名义召集了旅帅队正等人,突然就宣示了李钦凑血淋淋的首级,随即喝令伏下的家丁以及勇士群起而上,拿下了这些中级军官。见不少人还在恼火地叫骂,他少不得吓唬这些人说,河东兵马已经枕戈待旦于井陉关外,这时候,除却一两个死硬分子,大多数人都表示愿意投降。军官们都如此,下头士卒当得知主帅被杀,外有雄兵,第一时间逃散的占了大多数。
直到这时候,后背心完全被汗****的颜杲卿方才如释重负。连日以来,他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压力,其中最大的一桩,便是身为颜氏子弟却屈从于叛贼。
哪怕他有现如今的前程,离不开安禄山的举荐,可傲骨铮铮的他怎能甘心从贼?他和定州博陵郡太守张献诚不一样,张献诚是张守珪的儿子,张守珪左迁之后,才能庸碌的张献诚没了后援,安禄山给个甜枣就立刻顺竿爬了上来,如今竟然在前博陵太守被杀之后,心甘情愿为安禄山守博陵,他的骨头可不像张献诚没那么软!
因此,一回到常山太守府,颜杲卿就立刻在书房召见了袁履谦以及四乡前来投效的那些不愿屈从安禄山的官吏。坐在主位上的他将井陉关已经收复的消息一说,就只听书房之中传来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喜欢呼。他抬抬手示意众人且住,这才沉声说道:“安贼罔顾圣恩,河北道心存忠义之辈无不含恨。如今听说安禄山又派人回幽州征兵,而伪范阳节度使贾循因为百姓不愿从逆而焦头烂额,值此之际,我等不首举义旗,更待何时?”
“使君说得没错,这时候不举义旗,河北各州郡的官民将卒就会受更多的苦!”长史袁履谦第一个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如今井陉关已经拿下,我们也该发檄文联络各州郡的主司起兵,如果能让贾循以及更多的叛将反正,那安贼叛军指日可灭!”
太守和长史都这么说,书房中顿时群起响应。在草拟檄文时,颜杲卿亲自操刀,当他一蹴而就洋洋洒洒拟好了那一篇数百字的檄文之后,众人一时传看,藁城尉崔安石便大赞道:“慷慨激昂,不能更易一字,使君真是好笔法!”
其他几人也一一赞了,众人便计议如何联络各方,尤其是要立刻出井陉关去联络河东节度使王承业,禀报河北将举义旗反正的消息。这时候,因为不愿从叛,孤身从邢州巨鹿郡逃过来的内丘丞张通幽便开口说道:“若是要向朝廷报捷,振奋人心,区区一个李钦凑的脑袋却实在是太轻了。想当初安禄山最初起兵时,曾经派二将从井陉关前往太原,劫了北都副留守杨光,如今这两个人中,高邈正在幽州征兵,据说就要返回洛阳去向安贼禀报,何千年也正从洛阳过来回幽州公干,若能擒得这两人献给朝廷,同时昭告各州郡,一定会事半功倍!不过是使君重新用一次对付李钦凑的手段而已。”
对于张通幽这一计,众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叫好。接下来两日之内,颜杲卿依样画葫芦,果然用同样的诱骗之计,在藁城擒获叛将高邈,在醴泉驿拿住了叛将何千里。当两个人同时被五花大绑送到常山太守府时,颜杲卿本待将人斩首示众,硝制了首级之后,立刻送往太原,其他人力劝留活口,他却不肯听。最后,还是何千年为了活命,不得不豁出去一搏。
“颜使君,我是跟着安禄山谋逆,但有安禄山诛三族的威胁在,我敢不听命?如今使君既然要首举义旗,单凭常山一郡,单凭李钦凑,还有我和高邈的人头,难道就能振奋人心?河北各州郡几乎全部沦陷,要号召其他人起事,只有使君做出更大的功绩给大家做个榜样!别的不说,常山北边的博陵郡太守张献诚,不过是靠着其父张守珪当初那点名声,这才当了个太守,论他的才能狗屁不值!如若使君放出河东兵马一万已经出了井陉关的消息,那张献诚定然会望风而逃!要知道,他麾下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团练兵而已,他又丝毫没有练兵之能!”
尽管颜杲卿本意是杀人立威,可听到何千年这侃侃而谈,他不禁有些心动。环视其他幕佐,见众人全无异议,他便嘿然笑道:“你说得轻巧,如果我能如此轻易取下博陵郡,便饶你一命,囫囵送你去长安。至于陛下是否饶你,那就得看你的福分和运气了!”
当颜杲卿真的只凭些许谣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吓得张献诚落荒而逃,夺下了博陵郡之后,他便得到了另外一个让他又惊喜,又疑惑的消息。
有一支兵马西出飞狐陉,已经直Сhā进了易州!
尽管对方旗号尚不明确,可颜杲卿敏锐地意识到,如果是叛军要回幽州,怎么也不可能从河东道冒出来,这只可能是平叛的兵马。于是,亲自赶到定州博陵郡收拾张献诚留下那一摊子残局的他甚至来不及和幕佐商量,直接派几个心腹随从护送儿子颜泉明前往易州上谷郡,看看能不能和那支兵马取得联系。同时,他又竭力收拢张献诚的团练兵,等留下崔安石镇守博陵郡,他回到常山见到代自己主持事务的袁履谦时,他立刻对其说出了这个消息。
“一定是河东的兵马,一定是!”袁履谦亦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他紧紧握住颜杲卿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如果是安贼叛军,怎会从飞狐陉神出鬼没地冒出来?”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让泉明亲自过去接洽,如果真是朝廷兵马,那整个河北道各州县一定会群起响应!”
袁履谦虽然高兴,可听说颜杲卿竟然把自己的儿子派出去了,他不禁失声惊呼道:“你怎可如此?你的三子季明已经被安贼带走,如果得知我等反了他,一定凶多吉少。虽说我们猜测那是河东兵马,可如有万一……”
“事到如今,还想什么万一不万一!如果想那么多,我们只消继续忍气吞声听安禄山指派就好,何必冒险举义旗?”颜杲卿捏着拳头重重敲在了案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不是泉明亲自去,何以取信于人?”
☆、1138.第1138章相见尽欢,忠肝义胆
颜泉明一来一去,仅仅只用了区区三天。而这三天之内,颜杲卿已经派遣信使把檄文传遍了河北各地,一时间,群起响应的州郡多如牛毛。然而,在众多太守和县令派遣使者前来接洽的时候,一听说颜泉明回来了,颜杲卿立刻请袁履谦代替自己接见这些人,自己则匆匆赶到了书房。
一进门,他就看到颜泉明正在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身尽是风尘的衣衫来不及换下,甚至还不时拍拍手喃喃自语几句,竟是丝毫没发现他的到来。于是,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顿时惊醒了颜泉明,回头一看是父亲,颜泉明立刻三步并两步冲上了前。
“阿爷,不得了的消息!”
是不得了的消息,而不是不得了的好消息,这一字之差听得颜杲卿登时心中一紧。他对子侄一向都是极其严厉,当即恼火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不要卖关子,给我照实说!”
“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这样,阿爷,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你先去阿娘那里见了人吧。”颜泉明见颜杲卿面露异色,仿佛不满意为什么自己要带着人去见母亲,可这会儿他真的想卖卖关子让父亲回头高兴高兴,只能半是强迫,半是恳求地说道,“阿爷,我是你的儿子,难不成还会害了你?我当然是有说不出的苦衷,这才带人去见阿娘的。你要是真想知道事情原委,到了阿娘寝堂就知道了!”
颜杲卿本身就已经满肚子疑问,思来想去,他也只能不顾颜泉明的故弄玄虚了,当即无奈答应了。然而,等到进了妻子崔氏的寝堂,他就只见崔氏正陪着一个中年妇人坐在那儿。尽管那妇人只不过是一身寻寻常常的衣裙,面上不施粉黛,可仍然能够看出年轻时的动人风姿。当她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他更是不由自足地感到,这妇人绝非等闲。
“夫人,这位客人是……”
面对颜杲卿的问题,崔氏有些恼火地瞪了颜泉明一眼,这才快步到了丈夫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不知道那是谁,泉明一回来就不由分说把人往我这里领,丢下一句务必好好款待,而且决不能走漏了消息,人就走了。我陪着她说了许久的话,只知道应该是京兆人氏,气度高华,身份应是非同一般,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泉明这孩子不知道卖的什么关子!”
在父亲逼视的目光,和母亲责备的眼神下,颜泉明早就闪到了那中年妇人的身后,随即用殷勤的语气说道:“婶娘,你可千万替我解释一下,我真不是有意卖关子的。”
颜泉明这一身婶娘,叫得颜杲卿和夫人崔氏全都莫名其妙。颜氏兄弟是很多,可他们的妻子颜杲卿和崔氏无疑都是见过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不得人。难不成,来者是平原太守颜真卿的……不对,婢妾不会有这样的气质,而颜真卿的夫人他们夫妻俩都是见过的!
“拙夫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王容情知这样一个自我介绍已然足够,见颜杲卿和崔氏全都大吃一惊,她便继续说道,“都播怀义可汗此前之所以西侵漠北,是因为受安禄山鼓动挑唆,而且安禄山此次叛逆,还曾约其联手出兵大唐。因此,安北大都护府右厢兵马使李光弼击退黠戛斯以及回纥联军,生擒黠戛斯叛逆毗伽顿后,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又直捣黠戛斯老巢,立了新主,拙夫便亲自前往见怀义可汗,说动其出兵联合讨逆。如今怀义可汗直扑附逆安禄山的契丹和奚族之地,而张长史率军由军都陉直扑妫州,兵指幽州,至于从飞狐陉进入河北道的这四千兵马,则是仆固怀恩之子仆固玚率领。”
颜杲卿还是今天第一次见到杜士仪的这位夫人,可王容开门见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此前一直扑朔迷离的漠北形势终于完全明朗,他又听到这两路进入河北的兵马足有两万人,顿时喜形于色,随即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沉默片刻,他便诚恳地拱了拱手道:“敢问夫人,夫人身为女子竟随军南下,不知杜大帅如今何在?”
不但颜杲卿,这也是崔氏很想知道的事实。杜士仪的夫人都在军中,那他本人呢?
“拙夫亲领安北大都护府两万大军,前往朔方灵州见郭大帅,敦促其出兵往援关中。”
颜杲卿登时如释重负。可接下来王容说出的话,立刻就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可朔方传来的消息却声称,杨国忠借着陛下之名,连发军令,令朔方兵马守御漠北,不得擅动兵马。而张长史此次带着两万兵马到了云州之后,本以为漠北已经安定,云州代州等兵马留一部分驻守本地即可,大可分兵数千甚至一万,通过太原往援都畿道及潼关,河东节度使王承业非但不信,而且一口咬定我安北大军为叛逆,不容通过,所以张长史率大军主力直扑妫州之后,我亲自前往代州说动吴都督,进蔚州说动了刘使君,方才带着这四千兵马进了易州上谷郡。当此之际,先定河北,再论其他。”
得知漠北大军在河东道竟然还受到了这样的待遇,颜杲卿顿时哑然。要说河东节度使王承业不对,可人家也可以辩称是谨慎;可这样的谨慎在如今河南和都畿道岌岌可危的情况下,顿时变成了短视和愚蠢!他此前明里臣服于安禄山,暗地里也曾经派人四下串联河北各州县中心存忠义的太守和县令,在此之前就曾经让人抄便道去联络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可王承业许诺了一堆东西,就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支持,这样的河东节度使实在是让人说不出话来!
“难为夫人了。”
颜杲卿老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觉得这样五个字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激,他又补充道,“若是河北能够克复,上下官民百姓全都会感激这不世之德!”
不但颜杲卿,当袁履谦匆匆赶来,得知这样一个好消息之后,竟不是喜形于色,堂堂一个大男人竟是泪盈于睫。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朝廷的援军!
代州裴氏从前只不过是河东裴氏一分家的微末支系,一跃主理代州事务,二十年来不但明经及第的不计其数,甚至还出了三个颇为金贵的进士,最终一举摘掉了积弱已久的帽子,一直都觉得深受杜士仪恩惠。所以,此前正是在这一任代州裴氏家主的陪同下,王容方才得到了代州都督吴谦的首肯,又派使者跟从她前往蔚州,打通了飞狐陉这条关键通道。
她自知自己是一介女流,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天晚上,在颜杲卿之妻崔夫人宴请她时,面对崔夫人邀请她留在常山太守府时,她却摇了摇头。
“晋国夫人一路随军而行,不畏辛劳,纵使男人亦不及,可接下来只怕河北将大战连场,再跟着大军只怕多有不便。”
见崔夫人满脸诚恳,王容知道对方会错了意,当即歉意地笑了笑:“嫂夫人好意,我自然心领。接下来河北将是风云际会的战场,我一介妇人,如若自不量力,仍旧不知抽身而退,万一遇敌,不过让军中将士平添掣肘。并非我挑剔,常山郡正处南北东西两条驿道交汇之处,正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我留在这里,反而让颜使君分心。现如今漠北安定,云州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不日就将返回云州。”
听说王容立刻就要走,颜杲卿倒反而如释重负,作为河北道首举义旗的人,他很忙,而袁履谦则更忙,确实会顾不上照拂王容。常山郡作为陆路大动脉,原本对于幽州的粮秣供应相当重要。此前安禄山叛军南下,因为沿途都会劫掠州县粮库,倒不用后方供应粮饷,反而还能反哺不少物资回幽州,这些都要经过常山郡,所以积存在此的物资充沛得很。他要做的便是尽快囤积物资,同时招募团练兵。
用王容临走时的话来说,广积粮,高筑墙,只要能够守住常山,便是胜利!
而常山郡这里的好消息,颜杲卿并没有忘记命外甥卢逖抄便道前往德州平原郡,告诉自己的从弟颜真卿。
德州平原郡,耳听得叛军势如破竹的消息,平原太守颜真卿也没闲着。身在河北道看到的听到的,和朝中君臣截然不同,而他又不是颜杲卿那样,受过安禄山提携举荐之恩,更多的只是劝谏安禄山,他一而再再而三送回朝中举发安禄山的奏疏和书信不在少数,可有的被压下,有的则是被和颜家交好的人直接送回来。用长安人私底下议论的话来说,李隆基已经执迷不悟到认为安禄山乃是天下诸节度中最出色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而且,作为杜士仪的小师弟,看到天子对于由罗希奭引起的漠北大乱竟是那样冷漠的态度,颜真卿除了心寒之外,也早早做起了自己的打算。他明面上交往文人墨客,诗赋唱和,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文士,暗地里则加高城墙,囤积粮草,招募勇士,当安禄山叛军几乎席卷整个河北的时候,唯有德州平原郡屹立不倒。其中除了安禄山最初对他的轻视,也有德州地处东部靠海之地,并不在叛军主力南下行军路线上的缘故。
可即便如此,这也已经是极其了不起的成就了。因此,河北道各州郡中不愿意依附安禄山的官员纷纷来投,竟是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班子。
而从去年开始,颜真卿就通过从德州经棣州出海前往平州做生意的商人,千方百计打听平卢那边的情况。当年的碛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在被高仙芝取而代之之后,在朝中闲职上呆了一阵子就转任安东副大都护,并不是安禄山的心腹。所以,他最初的打算是交好此人,可谁知安禄山在起兵之后,就授意吕知诲诱杀了夫蒙灵察。当从信使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时,在夫蒙灵察身上花费了不少功夫的他简直失望透顶,可谁知道信使又从夹袋中掏出了另一封信。
“不过使君,这一趟平卢之行,也不是没有收获的。这是平卢兵马使侯希逸的信。”
对于侯希逸这个名字,颜真卿说不上熟悉,看到信上对方自陈跟着杜士仪护送固安公主回过奚王牙帐,又是杜士仪当年在云州时的旧部,他就信了此人三分,再看到人在信上说,会联合平卢节度使府的将校驱逐吕知诲,光复平卢,他就是相信七分了。纵使还有三分怀疑,但在如今的时局之下,他根本顾不上去斟酌这些。尤其是对方还在信上指出了被安禄山指派为范阳节度使的贾循有哪些可趁之机,他想都不想就决定试一试。
所以,斟酌再三之后,颜真卿便命人去请了贾载。贾载本是邢州巨鹿郡南和县丞,但因为巨鹿郡正在叛军南下的驿道上,因此早早就落入了安禄山手中,贾载从便道出逃,辗转来到了平原郡。此时此刻,本是县廨下僚的他站在颜真卿面前,还有些说不出的拘束,可当颜真卿直截了当把那封来自平卢的密信给他看时,他先是诧异,等看完之后,他顿时觉得又惶恐又激动。
这是何等机密的消息!颜真卿竟然肯告诉他!
“我需要你去一趟平卢。”颜真卿用这句话起了个头后,想了一想便开口说道,“那边的情况我一直在探听,但没想到有这样的变化!侯希逸信上也没有提出任何钱粮上的要求,只是说需要一个名分。既然如此,那就说明他有足够的把握。可想当初安禄山起家就在平卢,伺候更是在渔阳亲自誓师,绝对不能小觑。你这次代我去平卢后,你把我的幼子颜颇带去,记得对侯希逸明说,只要他能够拿下渔阳,叛军将立刻首尾失据,届时我颜真卿会号召河北道各州县群起响应,首功就是他的!”
☆、1139.第1139章朔方出兵
当王容从常山郡悄然折返易州,从原路返回代州,而后张兴仆固玚则是兵分两路,预备反攻幽州大计的时候,从安北大都护府远道而来的两万兵马,在数日前就已经全数抵达朔方夏州。乙李啜拔的元配发妻同罗夫人施那在年前得了长子仆固怀恩书信,下狠心软禁了丈夫,重新主理夏州仆固部事务。这一次安北牙帐城的这支兵马全都由她亲自出面负责安置,并供应粮秣,尽力掩藏了所有风声。
朔方灵州朔方节度使府中,郭子仪终于正式升了节堂。他正位节度使也已经有几年了,此时此刻环视麾下文武,虽是有几张新面孔,但更多的却是当年他的同僚下属。想到杜士仪昨天揪着他的领子说出的那一番话,尽管这种场合容不得半点马虎,他仍旧微微有些分神了。
“大帅的家眷还在长安,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倘若被杨国忠此辈诬陷为叛逆又如何?”
“天下公道自在人心,能够振聋发聩的喉舌,也并不是只掌握在昏君奸相之手!”
想到那昏君两个字从杜士仪口中迸将出来的时候,自己有多惊恐,郭子仪这会儿都忍不住嘴角抽搐。在这君臣父子礼法森严的时代,出了什么问题全都往奸佞横行祸国殃民上归罪,半点不敢涉及天子,更何况君明臣贤的开元盛世仿佛就在昨天。可是,李隆基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忠臣良将一个个遭屈,朝堂上酷吏奸佞横行,民间赋役越来越重,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甚至于边镇冒功不计其数,将帅克扣士卒粮饷,甚至还闹出过哗变。
最最要命的是,就在安禄山高举叛旗,已经摆明了车马造反之后,朝廷的反应却迟缓得可怕,而且竟然因为安禄山一句宣言,李隆基竟是软禁了太子李亨,如今李亨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安思顺被人举发通敌,大宅付之一炬,同样生死不知,其家眷竟是被通缉,可如今整个关内道沸沸扬扬的传言是,领副元帅出征的哥舒翰因为旧怨,栽赃陷害安思顺!
已经兵荒马乱的时候还不忘勾心斗角,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大帅,大帅!”
郭子仪一下子被这声音叫回了魂,见满堂文武全都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尴尬,重重咳嗽了一声,却是开门见山地说道:“自从安贼叛乱之后,席卷河北,肆虐河南,都畿道危在旦夕,潼关亦是难保,可这种时候,长安城中却群魔乱舞!我已经和安北大都护杜大帅商定,即日出兵!”
此话一出,节堂中登时一片哗然。漠北大乱之后,安北牙帐城就和中原断绝了消息,尽管朔方节度使府曾经多次上书朝廷请求出兵,但一直都被杨国忠死死摁了下来,据说天子也授意静观其变。如今安禄山突然反叛,杜士仪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怎不叫人惊疑?就在这时候,如今已经是朔方节度使府节度判官的杜甫突然高声问道:“郭大帅,杜大帅人在何处?”
郭子仪亲自来到节堂左右方,打起了帘子。下一刻,就只见一身金紫衣袍的杜士仪,带着虎背熊腰面色沉毅的仆固怀恩出现在众人面前,刹那之间,堂上一片喧哗,有人抢上前去行礼,有人忙着追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仆固怀恩的昔日同僚下属则是忙着问漠北仆固部的情形。这乱糟糟的情势一直持续到杜士仪伸手按压示意肃静,才总算是恢复了起头的静寂。
“我知道大家伙心里有很多疑问,我不妨在此一一做个解答。”
这里是自己曾经当过十几年节度使的地方,下头的军将之中几乎全都是熟面孔,因此杜士仪并不讳言此前漠北大乱的某些真相,除却都播的西进并不仅仅是安禄山的撺掇,也有他的授意这一点,那是绝对秘而不宣的,其他的都可说。当他说到自己在罗希奭之事后,上了血书痛陈杨国忠以及安禄山之事,朝中天子却置若罔闻时,节堂上的文武官员不禁感同身受。得知杜士仪探知安禄山联合罗盈出兵,上书举发这件事,朝中殊无回音,大多数人都义愤填膺。
朝中不是乱臣贼子,便是奸相庸臣,这都是什么世道!
“所以,那时候我实在是气不过,便召集了安北牙帐城的诸将属官说,朝廷既然罔顾我们辛辛苦苦建城的辛劳,罔顾我们的血汗和性命,我们又何必苦苦纠缠?不若便这么冷眼旁观,看这天底下是否还有公道!后来,在得知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之后,我也曾想过袖手旁观,横竖安北牙帐城远在乌德犍山下,中原不管打成什么破样子,又和我何干?想当初若不是看到朝中群魔乱舞,陛下却执迷不悟,我又何必一直呆在朔方,而后更是远去漠北!劝谏既然无用,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这样的愤懑言辞,别人说出来也许矫情,可杜士仪少年成名,曾被人誉为铁骨铮铮,为官近三十载,凭借资历早可回朝拜相,可他却始终甘于呆在边镇,甚至连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也主动请缨,早已在将士们心中建立起了一个正面形象。就连郭子仪自己,也不禁暗自叹息不已。
“可真的想要袖手旁观,我却又觉得亏心!我生在京兆,求学于嵩山,可谓是生于关中,长于河洛,若是因一时愤懑,弃生我养我的地方于不顾,岂不是猪狗不如?非但是我,安北牙帐城中八成是蕃军,中原如何本与他们无关,可得知安禄山叛乱,我要出兵南下讨击叛贼,一时蕃军人人争先,个个奋勇,留守的兵将还都是拈阄决定的,最后还是李光弼运气不好,于是方才留下!”
说到拈阄,节堂中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很多人跟随过杜士仪的旧部都想到了那些往事。而让他们更加动容的是,杜士仪的态度,安北牙帐城那些蕃军的态度。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了郭子仪,这位朔方节度使长叹一声,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想当初叛军乍起,东受降城的消息送到,我就曾经派信使去朝中报信,可结果却是遭到了一番造谣生事的严厉申斥,以至于耽误了起头压制叛军最宝贵的时间!而安贼从河北河南一路打到洛阳这些天,我也几乎是一日一书,道是漠北已无事,请求许我发兵往援关中,可结果呢?一再请命,朝中却一再严命我就地守御,这是为什么?”
郭子仪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怒声说道:“那是因为杨国忠只当叛贼是纸糊的泥塑的,不想让我朔方兵马建功,他只当朝廷大军一出,安禄山这叛军就会变成齑粉,可结果呢?如今洛阳岌岌可危,哥舒翰纵有通天本事,可只凭他因为与安思顺不和,便伪造书信陷害他,他就不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哪里能得人心?更何况麾下不是他带惯的河陇兵马,而是一堆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而杨国忠竟然觉得这样的兵马比我朔方雄军更值得信赖!和安禄山的幽燕平卢大军不同,我不是不能出兵,而是不敢出兵,我之家眷,在座不少将校的家眷,都留在长安,若是我等被大为逆贼,长安城中岂不是要血流成河?”
郭子仪到底不像杜士仪那样百无顾忌,只是把矛头对准了杨国忠。即便如此,对于朝中厚此薄彼,正当军情紧急却依旧放着朔方雄军不顾,众人仍旧群情激愤。所以,当杜士仪再次开口,告知众人安北牙帐城已经有一路大军开往河东,此刻应该已经进入河北腹地,直扑安禄山老巢,而自己这两万安北大军会与朔方兵合力往援关中,解生民于倒悬,救社稷于不倒的时候,收获的恰是清一色的赞成声。
而偏偏就在这时候,节堂之外猛地起了一阵骚乱,紧跟着一个亲兵竟是不管不顾地擅自闯了进来,声音颤抖地说道:“潼关的探马经由河东道赶回来,说是……说是哥舒翰大败,八万大军十不存一,如今业已退守潼关!”
为了获知前方的战局,利用地理优势,郭子仪派出了不计其数的斥候潜入都畿道以及河南道,此刻送回来的这个消息无疑成为了狠狠压在众人心底的一块巨石。哥舒翰大败,便意味着洛阳很可能再也保不住,同时潼关必然守备空虚,若是叛军直接打过潼关,那长安可以说就完了!
在场的并不仅仅是郭子仪和杜士仪的家眷在长安,不少出身十六卫的将领亦是有亲戚或是家小在那座大唐帝都。一想到长安被破的后果,随着一个人高声请战,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
郭子仪本就借口练兵,做好了所有进兵准备,从粮秣到马匹全都齐全。由于这些年西受降城和安北大都护府的互市,朔方最不缺的就是马匹,就连步卒也有马匹代步,甚至那些身家丰厚的还有备用的战马。因此,晌午时分,当一支支兵马列阵开拔,南下京畿道时,就只见万马奔腾,呼啸不绝,那沉闷的马蹄声仿佛汇聚成了一股洪流,直要把大地震碎!
☆、1140.第1140章绝情绝义
哥舒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潼关的。王思礼善守不善攻,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一点,可这次正值他回京述职带的是此人,又想到此前拿下石堡城时,王思礼亦是奋不顾身一马当先,又带惯了马军,故而他方才把此次最为精锐的马军全都交给了王思礼,却不曾想这位求战心切的马军大将竟然成为了全军崩溃的导火索。
而另外一大原因,则是那些行军拖沓根本就没有经过太多训练的乌合之众。在前军战报传回来之后,他一直用严厉的军法方才弹压住的大军终于发生了哗变。被拉壮丁充数的兵卒们在溃逃之中互相踩踏,那种景象竟是比传说中的炸营更加可怕。而一直对他的军令颇有微词的李承光不满自己只能统帅步卒,而王思礼却因为是哥舒翰旧日部将,却能够统领马军,在关键时刻竟是非但不协助弹压军队,而是只顾着自己先逃了!
此时此刻,勉强打起精神的哥舒翰询问左车,得知安然返回的兵卒不到万人,其中大多是李承光所部,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心中甚至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今年天下诸节度之中,只有他傻乎乎地回了长安贺岁,余者都不见踪影,如果他没有理会杨国忠的撺掇,岂会遇到这样一场大败?什么副元帅,被区区一个宦官指手画脚,逼得进退失据的招讨副元帅,还不如一个小卒!
想到宦官,哥舒翰猛然记起边令诚竟是踪影全无。尽管恨不得这个家伙死在乱军中算了,但他还是慌忙问道:“边令诚何在?”
左车知道哥舒翰对边令诚讨厌得很,顿时不无愠怒地说道:“听说他就是最先逃进潼关的人,似乎已经往长安去了!”
那一刻,哥舒翰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现如今遭遇这样的大败,他身为主帅,不想推卸责任,也不能推卸责任,可如果就这样死了,他又怎么能甘心?如果把河陇精兵全都调来和安禄山决一死战,他绝对不会输,绝对不可能输!想到这里,有些站立不稳的他一把抓住了左车的手,竟是用孤注一掷的语气说道:“给我找一幅白绢来!”
“大帅要白绢做什么?”尽管哥舒翰如今是副元帅,但左车一直以来还是延续着从前的称呼。
“少废话,快取来!”
左车不敢违逆,连忙匆匆出屋,等到他不多时抱了整整一匹白绢回来时,见哥舒翰一把将其展开,他先是有些茫然,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登时面色大变,赶紧扑上前去想从哥舒翰手中抢夺东西。可发现主人竟是咬破手指,就这么龙飞凤舞地在白绢上写起了字,他方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
也对,如果主人一时想不开,也应该拔剑自刎,怎会学那些妇人似的一条白绢悬梁自尽!
因为指尖上的血不够,哥舒翰不得不干脆用刀划破了手,最终等到一封血书写成,他也不顾手上鲜血淋漓,便吩咐左车召来了一个心腹随从,让其日夜兼程赶往长安送信,务必通过杨国忠转呈天子。等到人答应一声快步离去,他方才颓然坐倒,整个人陷入了彷徨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了左车小心翼翼的声音。
“大帅,记得当初因为罗希奭胡作非为,以至于安北牙帐城被围之后,杜大帅也曾经有血书送来朝中,一则痛斥杨国忠任用酷吏,二则揭发安禄山指使都播西侵,分明是有反心。可这样的血书,却被陛下当成耳旁风,根本没有重视。”
哥舒翰苦笑一声,却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虽大器晚成,可很快就一飞冲天,体会到的只有天子的恩宠,而不是天子的凉薄,可看看张守珪,看看信安王李祎,看看王忠嗣,看看杜士仪……无数例子在前,更何况,他不久之前才刚坑了安思顺!那时候他正当重任在肩,春风得意,谁曾想转瞬间就可能要轮到他了!他也知道这血书只不过是抱着侥幸的最后一次尝试,这时候再调河陇兵马也可能会来不及了,可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办法?
沉默良久,他方才颓然叹了一口气:“也罢,你不用去了,勉力守御潼关,看看还能坚持到几时吧!”
河北几乎全部沦陷,河南亦是转瞬间落入贼手,而且安禄山一面打仗一面发传单,其中几张被各州郡派出的秘密信使捎带到了京师,落到了朝中有数几人的跟前,这些人一看之后简直是倒吸凉气咬牙切齿,却没有一个敢往李隆基面前送。
纵使他们知道,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送上去,兴许能让李隆基回心转意,不在这时候再对太子李亨这个儿子下杀手,毕竟,安禄山连李隆基得位不正这种传言都敢散布,又哪里在乎区区一个太子?然而,高力士竟已经被气头上的天子赶出了宫来。据说那天正是这位跟着天子鞍前马后至少四十余年的权阉,在大殿上为太子李亨叩头求情,于是才让李亨逃过当时那大劫。
最擅长趋利避害的高力士真的是为了李亨这才不惜触怒天子?简直是笑话,天子这条忠犬分明是满腹忠心耿耿,一心为了天子和大唐江山!
只可怜李亨的儿子建宁王和广平王几乎豁出去了,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擅出十六王宅在一个个王公大臣面前奔走,可结果却是被双双软禁,如今和他们的父亲一样生死不知!
“家翁,边令诚进了兴庆宫。”
见麦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的脸色,高力士深深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就在这么短短几天之内,一直保养很好的他头发竟是白了大半。和生理上苍老几乎同时到来的,则是心境上的苍老。这么多年来他拿过很多人的好处,收受的贿赂甚至可堪比拟不少达官显贵几代积攒下来的家业,可他从来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他是天子家奴,一切都是靠着天子才得来的,正如同当初他侍奉武后,武后一句话就能把他赶出宫,李隆基当然也可以!
见高力士无精打采,麦雄不禁有些着急,只能加重了语气说道:“家翁,要知道,哥舒翰这一败,潼关都不知道能否守住,也就是说长安危险了!”
“我一个已经被赶出宫的人,再操心这些又有何用?”高力士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当初因为哥舒翰送了一封子虚乌有的安禄山书信,于是陛下一怒之下,有了安宅那一场大火。纵使安思顺一介胡人,进京时间又不长,左邻右舍未必知道他的功绩,可连日以来长安城中替安思顺喊冤的声音有多大,我都听见了,别人会没听见?陛下一错再错,到这种时候却还执迷不悟,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麦雄顿时只觉得心头绝望。他是高力士的心腹,而高力士是天子的心腹,倘若当今天子真的有什么问题,那这座看似风光的高宅便会一夕倾颓!
他看了一眼呆呆愣愣的高力士,只能转身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自从高力士从宫中出来之后,昔日门庭若市的这座大宅门前冷落车马稀,一个拜客都没有,他又该去找谁请求托庇?应该说,谁能在这长安城即将城破之时,为高力士以及附庸其下的每一个人提供庇护?
兴庆宫兴庆殿中,边令诚添油加醋地将战败的所有责任全都推到了哥舒翰身上。如果是大胜,他自然不吝为哥舒翰请功,这叫做举贤,也是为自己脸上贴金,可谁让哥舒翰如此名不副实?当他注意到气氛一下子压抑得异常可怕,打算闭口不言,却已经迟了。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脑袋飞过去,随即砸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意识到自己差点就送了命,边令诚只觉得后背心凉飕飕的,可接下来的却不是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痛骂,而是寂静。
当他听到一阵脚步声,随即四周围又安静了下来,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时,却发现李隆基已经不见踪影。****晾着的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头顿时更加惶恐忧惧了起来。
兴庆宫南薰殿,原本是李隆基静修之所,自从所谓的三王之乱后就一直封闭着,从前些天开始,李亨就一直被软禁在了这里。三日前他听到外头传来了精神十足的破口大骂,分辨出那两个熟悉的声音时,他先是觉得惊喜和亲切,但紧跟着就心凉透了。
广平王和建宁王是他的长子和三子,一个好文,一个好武,从那些大骂中透露出的讯息来看,他们是擅自离开十六王宅,为了他奔走而被关到这里来的。他不知道那是张良娣授意,抑或是他们自发而为,可他却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连他们都被软禁,就意味着他的父亲,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完全不想放过他,不管他是不是高力士口中一无是处之人!
浑浑噩噩的李亨几乎感觉不到日夜之间的差别,因为他根本不能离开屋子,根本不能见到一丝一毫的阳光。不过是几天的时间,他就能够发现铜镜中映照的那个人有多么苍老和疲惫。这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甚至连送进来的饭食都是从门下的一个小窗中推进推出,断绝了他一切和人交流的可能。当他终于听到吱呀一声的时候,第一感觉竟不是惊恐,而是如释重负。
进来的宦官赫然是素来骄狂的袁思艺。而这位天子身前宠信仅次于高力士的宦官只是神情复杂地将一瓶药放在了地上,随即就束手退了出去。眼看他就要出门,李亨突然出声问道:“广平和建宁二人如何?”
见袁思艺身子顿时僵硬了一下,随即二话不出夺门而逃,丝毫没有任何回答,李亨不禁完全瘫软在地。
这就是君父,这就是君父!如果他登上帝位,会不会也是这般绝情绝义?
☆、1141.第1141章都死了……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这原本是李隆基最喜欢的地方。想当初他们兄弟五个群居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因此他登基之后,就有了把这里改造成宫殿的打算。宁王等兄弟知道他的想法,便一个一个都把宅邸让了出来,然后他又搬迁出了兴庆坊中的所有居户,从临近的两个里坊中划出了近半之地,经过开元之初十几年的营造,终于有了南内兴庆宫。
尽管这里比不上大明宫的轩敞亮丽,可他不喜欢那座刻上了太多祖母武后烙印的宫城,开元晚期开始就几乎定居在了这座兴庆宫。
兄弟姊妹一个个先他而去,就连儿孙辈,比他早死的亦有许多,这些生死看多了,他也就淡漠了。可他一直信任非常的安禄山突然举起叛旗这一击,却让一直矢志于和太宗皇帝李世民并肩的他,只觉得被人从后背心捅了一刀。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杨国忠也好,其他臣子也好,最初全都信誓旦旦地认为安禄山麾下兵马一定只是胁从反叛,很快就会溃散,可结果却是河北二十四郡除却平原郡外,全部沦陷,河南亦是步其后尘。
而紧跟着便是哥舒翰大败逃回潼关,洛阳显见也难保了。而只凭那么一丁点兵马守御潼关,下一个沦陷的难道不会是长安?
“陛下。”
听到这个声音,在大风中站在楼上的李隆基头也不回,半晌才涩声问道:“办好了?”
“回禀陛下,办好了。”
袁思艺纵使平日里对文武官员异常骄狂,人缘很不好,对诸王公主亦是爱理不理,眼睛长在头顶上,可出头去办赐死太子这样的事,他实在是没法生出什么趾高气昂的感受来。要是从前能够压下高力士,他一定会得意洋洋,可现如今叛军气焰高炽的时候,他就算是内侍之中第一人又有什么用?想到建宁王和广平王吃了掺药的饭食后昏迷不醒,于睡梦之中被缢杀,而李亨则是惨笑仰药自尽,他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李隆基同样没有丝毫除去了威胁之后的畅快感,他死死捏紧了拳头,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安禄山既然打着拥戴太子的旗号,说不定还会以此为借口打过潼关,如果留着李亨,异日只会留下一个为叛将拥立的傀儡皇帝,至于广平王和建宁王这两个皇孙,在情势不明的时候就敢串联大臣,异日也绝对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可即便如此,他的内心深处却明白,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他根本从来就没相信过自己的这些儿孙!
天子没开腔,袁思艺却也不敢就这么离去。足足好一会儿之后,他方才听到前头的李隆基淡淡地说道:“你去见一见荣王,让他预备一下。哥舒翰这个副元帅既然大败,他这个征讨元帅既然颇得人望,上下全都希望他能成功。当此之际太子暴薨,他若是不出面收拾人心,更待何时?”
李隆基既然一口咬定太子是暴薨,而不是自尽,袁思艺自然能够体会其中的奥妙。李亨这一死,皇子中比他年长的李琮去年病故,而废太子瑛以及鄂王李瑶已经废死于岭南,棣王李琰则是因罪死,所以荣王李琬竟已经是皇子中最年长的了。而且这位荣王人品俊秀,风雅翩翩,此前领征讨元帅就已经是众望所归,这次若是顺理成章正位皇太子,简直是运气太好了!
可心里这么想的袁思艺赶到十六王宅中的荣王宅时,却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这位官民士绅心目中的贤王。荣王李琬妻妾众多,再加上和其他诸王一样被软禁在这十六王宅中,除却读书写字,诗词歌赋之外,便是和妻妾饮酒作乐生孩子,膝下儿子女儿竟超过了半百之数!此刻出面迎候袁思艺的,便是两个封了郡王的儿子,济阴王李俯,北平王李偕。
把人往里头迎的时候,身为长子的李俯便小心翼翼地说道:“阿爷前两日突感风寒,一直病不见好。”
袁思艺不禁有些吃惊,暗想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想归这么想,他奉圣命而来,当然表示要亲自见一见李琬。李俯和李偕虽为皇孙,却也不敢得罪这样一个御前红人,只能无可奈何地引其入内。当袁思艺看到李琬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时,他立刻就明白,这位荣王绝不是装病,竟是真的病了!
可事到如今,天子要他传达的事情方才是重中之重。在李琬床榻边一坐,袁思艺就直截了当地把太子李亨暴薨一事给说了出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荣王李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仿佛已经完全明白了此中玄虚似的。在这种异样的目光之下,袁思艺有些愠怒,当即沉下脸说道:“大王还请好好珍重自己的身体,要知道,太子已去,大王就是众望所归,千万不要让陛下以及文武百官,天下军民失望了!”
这样的话正着听就是勉励,如果反着听……至少李俯和李偕两个人对视一眼,全都觉得那分明是告诫,甚至说威胁!两人全都是没有什么能耐的空头皇孙,甚至连父亲那喜好读书,风仪俊挺这唯一的优点都没有,更不曾企及过什么至高无上的御座。所以,等到他们强忍惊惶,硬是捱到袁思艺左一句右一句把天子的话全都转达完了之后,他们把人送出去时,想到身为储君的李亨说死就死了,竟连腿肚子都有些抽筋。
所以,两人一回转来,就急匆匆冲到了荣王李琬的病榻前,竟是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来。李偕更是哀声问道:“阿爷,事到如今应该如何是好?”
荣王李琬看着这两个最年长的儿子,不禁气得直哆嗦。现如今他们这些皇子们一个个繁衍生息,底下儿子女儿一大堆,包括太子李亨在内,诸多皇孙当中能够封郡王的,要不就是年长,要不就是母亲出身尊贵,李俯和李偕便因为是嫡子,在天宝之初就封了郡王。可是,太子李亨此前被留在宫中形同软禁,广平王和建宁王两个儿子却还甘冒奇险擅自跑出十六王宅去替其奔走,如果是他荣王李琬碰到这种事情,难道还能指望李俯和李偕这两个不成器的?
见两个人魂不附体,想到自己这所谓的征讨元帅一职,想到死得不明不白的李亨,李琬根本不认为李隆基会放心放权给自己。更何况他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突然得令他自己都觉得措手不及,此刻不由自主地将这场大病也往那些阴谋上靠。于是,面对两个惶恐不安的儿子,他最终轻轻吐出了一句话。
“你们放心。”
这短短四个字,李俯和李偕全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当然也不可能放下心来。然而,等到了次日一大清早,他们就立刻明白了。因为他们的父亲,天子第六子荣王李琬,竟是在昨天夜里就突然这么病故了!难以置信的两个人在病榻前双膝一软齐齐跪下,随即伏地痛哭的时候,竟是不由自主地暗地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一交击就迅速又挪开了。
当荣王宅的监院中官气急败坏地把李琬的死讯报到袁思艺面前时,这位内侍监只觉得脑袋都仿佛轰然炸开了。他不知道李琬这是真的病故,还是因为自己昨天说的那些话被人误解了。他只知道现如今一切都难以挽回,而且还万万不能对天子隐瞒。这时候,他反而分外思念起高力士的存在,因为高力士如果还在,一切就有人顶了,可这种时候没人能够帮他,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呈报天子。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李隆基在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之后,并没有雷霆大怒,有的只是简简单单三个字。
知道了。
而当太子李亨以及荣王李琬双双暴薨的消息随之传开之后,长安城中官民将卒全都错愕难当。李隆基对于太子的不放心由来已久,再加上安禄山别有用心的喊出拥戴太子,顿时让李亨的处境更加困难,所以,每一个人都对挂着征讨元帅之名的李琬寄予厚望。大家并不是指望这位皇子文武双全,只是希望皇族能够推出一个人来号召天下臣民,可就是这样微薄的希望也成了泡影。更离谱的是,很快就有消息说,太子李亨竟然也偏偏在这种时候暴薨了!
据说,太子的两个儿子,广平王建宁王兄弟也死了!
甚至就连早已私底下计划着进入蜀中避难的杨国忠,在得知这样的消息之后竟也是始料不及。李亨李琬兄弟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什么时候死都不要紧,可为什么李隆基偏偏昏了头,要在这种时候让他们死了?这不是火上浇油添乱吗?
心里这么想,杨国忠却也万万不敢就这么去向天子劝谏,毕竟高力士前车之鉴犹在。因此,得到潼关方面李承光的战报,说是哥舒翰正在潼关大肆招募勇士协助防守,也许还能够拖上一两天,他就当机立断前往兴庆宫求见天子,一头磕在地上,直截了当地拿出了自己的建议。
“如今长安岌岌可危,恳请陛下先行避难蜀中!蜀地民风淳朴,感念陛下恩德,只要陛下振臂一呼,便有千千万万的人愿意追随陛下讨逆!临走之前,命人六百里加急传令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南下关中,和叛军决一死战即可!”
☆、1142.第1142章君逃臣留
尽管这些年偏听偏信,昏聩糊涂,但李隆基毕竟是当了那么多年天子的人了,哪里不清楚如今长安城绝不只是人心浮动,而是涌动着一种波诡云谲的气氛。自从那失徳失道的石碑出现开始,各种各样诋毁他的神异征兆就接连出现,而这一切都在安禄山这次起兵反叛后到达了最高峰。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不管杨国忠等人如何规劝,他都一定会御驾亲征,借助自己的多年声望来力挽狂澜,可现如今已经太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不痛下决断,他将迟早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逼到悬崖边上!
所以,对于杨国忠的建议,他在深思熟虑之后,竟是答应了,却一再嘱咐其严格保密,暂时不能让其他人知情。而他自己则是命人召来了此前去缉捕安思顺却扑了个空,被自己勒令闭门思过的陈玄礼。
在他看来,陈玄礼还是小军官时就敢跟着自己发动唐隆政变,将太平公主的党羽一网打尽,逼得李旦不得不交权,这么多年来却始终小心谨慎,既不像王毛仲葛福顺那样张狂揽权,也不像刘幽求王琚那样锋芒毕露,一直都本本分分,这次用其扈从再合适不过。可是,当他对陈玄礼交底避难蜀中的决定之后,他就只见陈玄礼那苍老的脸一下子变了。
“陛下,关中还有万千子民,但使陛下振臂一呼,一定会应者云集,凑出十万大军都不在话下,若是避难蜀中,岂不是寒了关中父老的心?”
然而,李隆基现如今还哪里听得进这些劝谏,当下便把脸一沉。陈玄礼毕竟是多年掌禁军的人了,眼见得天子摆明了主意已定,万般无奈的他只能垂头答应,可等到离开兴庆宫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钱粮的华美宫宇,心中满是痛惜和不甘。
尽管李隆基和杨国忠全都试图隐瞒这样一个消息,但一直让人死死盯着兴庆宫和杨国忠宅的杜幼麟,还是第一时间察觉了端倪。他不敢耽搁,悄悄命人把妻子宋锦溪以及刚刚出生的儿子送到了隐秘安全的地方安置后,他就即刻赶往了平康坊崔宅。当进了平康坊南门,路过同一坊中李林甫那座曾经光鲜亮丽门庭若市的宅邸时,他不禁驻马稍稍停留片刻多看了几眼。
不过是一年多的功夫,这里就已经完全颓败了,甚至没有人敢接手这样一处豪宅!至于李林甫的那些党羽,如今已经被贬到了天南地北,子婿也一个个左迁贬斥,没一个后下场!倒是旁边故相裴光庭的那座宅邸,尽管父子两人全都是盛年病故,可如今第三代还是稳稳当当成长了起来!
很快,他就再次策马前行。到了崔宅,常来常往的他甚至不用通报就径直进了门,第一时间见到了自己的姑姑杜十三娘和姊姊姊夫。他言简意赅地将打探到的情形一说,杜十三娘便倒吸一口凉气,崔朋亦是恼火地说道:“关中还有这么多官民将卒,他竟然就因为杨国忠的撺掇,要抛弃大家自己逃命?简直是太荒谬了……身为天子,就连和长安共存亡的决心都没有?长安城有的是存粮和兵器,至少能坚守几个月!”
“幼麟,你阿爷有消息没有?”杜十三娘沉吟片刻,便如此问了一句。
杜幼麟顿时欲言又止。玉真公主死遁之后悄然离开长安,固安公主则是搬去了终南山玉华观住,虎牙虽是奉了父亲之命潜回长安,但不久之前告知自己身负紧要任务就匆匆离开,好些天没有音信了。只有赤毕那张犹如天罗地网的情报网还在发挥功效,比如说杨国忠和李隆基的密谈他们固然打探不着,但天子和宰相暗地里的动作却能监测到,于是方才有了他们可能离开长安的结论。而父亲的消息乃是朔方传来,经赤毕之口再到他耳中的。
“阿弟,到底有还是没有?”
杜幼麟见姊姊杜仙蕙已经有些急了,他这才嗫嚅说道:“阿爷不久之前就抵达了朔方,但此后从来没有在人前露面,就连跟着他悄悄抵达朔方的杜随等人也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不过赤毕说,阿爷应该并无危险,他应该一直都在朔方节度使府,和郭子仪在一起,但之所以没有任何动作,应该是陛下通过杨国忠给朔方节度使府下达过多次严令,不许其轻举妄动。”
崔朋登时色变。他毕竟也是有官职的人,深知这样不正常的命令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李隆基也好,杨国忠也好,对于朔方军根本就不信任!甚至当叛军当前的时刻,君臣都并不愿意把朔方军放到战场上,仿佛生怕他们在建功立业的同时,会因为朝廷对此前漠北那一场大乱的置若罔闻而生出怨恨。想到这些,他顿时没了愤懑的心情,颓然叹了一口气。
杜十三娘从小便性子执拗,从来不曾动摇过对兄长的信赖。她只是沉默片刻便看着杜幼麟,轻声问道:“那你现在来,打算让我们怎么做?”
“姑姑,趁着陛下的意图还没有太多人知道,通知城里各处亲友,得先把家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杜仙蕙顿时急了:“阿弟你什么意思,让我们当缩头乌龟不成?”
杜幼麟起了个头之后,见三位至亲的脸色都沉重得很,他便勉强笑了笑说:“只是未雨绸缪先躲起来,又不是学陛下弃城而逃。这是男人们的事情,女眷们在这种大乱的当口先安顿好,男人们才能更加安心地在前头竭尽全力……”
“怎么个竭尽全力?你又不是武将,莫非还打算招募勇士守住长安城不成?”
杜仙蕙反唇相讥了一句,见杜幼麟竟是仿佛被自己噎住了似的没出声,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被自己猜中了?那么多有名头的文武官员一个个全都只会叹气不出面,可杜幼麟这样一个不过是区区光禄丞的低微小官竟然打算挺身而出?恼将上来的她大步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弟弟的领子,声色俱厉地说道:“阿弟,你发什么昏!!”
杜十三娘亦是沉下脸道:“幼麟,你固安姑姑当初托付你的,可没有这一条!”
“固安姑姑是只让姑姑安顿杜家亲友,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去接触安思顺,免得忠臣良将遭屈,同时把陛下只为安禄山谣言便杀了太子的事情捅出去,但事到如今,长安岌岌可危,我虽不像阿兄那样武艺超群,可终究也学过武,怎么能够仅仅明哲保身?”杜幼麟死命挣脱了杜仙蕙的手,平生第一次违逆了自己的阿姊,“而且,我把自己的想法对赤毕大叔说了,他并没有反对,而且还说会全力让人帮我!”
杜十三娘见杜仙蕙脸上涨得通红,嘴唇却咬得发白,便想开口调停这对兄妹的纷争,可谁曾想崔朋竟也突然开口说道:“阿娘,我也想和幼麟一块试一试!”
弟弟都还没能劝回来,丈夫竟然也跟着一起疯,杜仙蕙顿时柳眉倒竖。可是,在她的怒瞪之下,丈夫却仿佛吃了称砣铁了心,拉着杜幼麟竟是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杜十三娘面前。看着姑姑兼婆婆的脸色先是震惊,然后是痛惜,最后是无奈,她只觉得五味杂陈,直到杜十三娘招手示意她过去,她浑浑噩噩地一步步挪了过去。
“你们如果有这个心,那就去做吧!”杜十三娘感受到杜仙蕙那只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僵硬,却仍是硬着心肠说,“杜家从来没有懦夫,崔家从来最多勇士,如果当此巨变之际,只想到明哲保身,那简直是辜负了你们的姓氏!安顿各方家眷的事情,我会带着蕙娘一块出面操持,若是还有肯和你们并肩扛下这件事的好男儿,那你们便一个个都带上。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听到杜十三娘竟然答应了,杜幼麟登时喜出望外,连忙和崔朋一块磕头答应,郎舅兼表兄弟的两人立刻就起身出去了。等到他们一走,杜十三娘方才一把搂住了杜仙蕙,随即摩挲着她的头说:“想哭就哭。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活着一生一世,要不就是认命受别人揉搓,要不就是竭尽全力,看看能不能破一破命数!你要相信你阿爷,他总不会放着我们几个在长安城中单独面对凶险!”
屋子里,杜仙蕙伏在杜十三娘肩头哭得泣不成声,而屋子外头,杜幼麟和崔朋两人才出来没走几步,却迎面被两个人堵住了。见是崔五娘和崔九娘,崔朋一愣之下,赶紧叫了一声五姑姑、九姑姑,杜幼麟也赶紧行礼,随即陪笑道:“姑姑和阿姊全都在屋子里……”
“我们可不是来找她们,而是来找你的,不过现在看来,还得加一个阿朋!”崔九娘目光在郎舅二人身上扫了一圈,这才昂着下巴说道,“别给我装蒜,事到如今长安城中人心惶惶,夏卿昨晚还对我说,让我准备一下,看样子就连圣人这当天子的都在想着跑路!你们这一副表情从十三娘那出来,显然做了决定!我可告诉你们,别小看了女人,你们要是不给我从实招来,我这就去京兆府廨告你们图谋不轨!”
见崔九娘竟是如此不着调地威胁起人来,崔五娘登时气乐了。她一把将一把年纪还如同年轻时一般急躁的崔九娘给拨到了身后,这才对面色大变的杜幼麟和崔朋说道:“你们九姑姑只是开玩笑吓人的,不用理会她。既然你们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那就带上足够的人手!我虽然远远及不上伯父和阿爷当年,先杀二张,再诛韦后的豪气,可这些年闲来无事,也悄悄收拢了一批人手。这种时候绝不会嫌人少,阿朋你带上!”
☆、1143.第1143章挺身而出
一条条坏消息光速一般在整个长安城中传播,尽管潼关那边尚有表示平安的烽火,可谁都知道,临时在京畿道关内道招募大军根本就来不及,倘若潼关失守,什么华阴上洛等地全都守不住,长安也就成了一座孤城。而在这种节骨眼上,太子李亨和荣王李琬的先后暴薨,更是让官民将卒的心中无不是大为惶恐,隐隐之中还有不敢表露的愤怒。
所以,这天一大清早,勤政务本楼上的朝会,前来参加的官员竟是只有两成都不到!
如果是平日,李隆基看到这般稀稀落落的景象,早就雷霆大怒当场发作了,可今天他却不想再计较这些了。当着群臣的面,他竟是开口宣布,将就此御驾亲征!在一片目瞪口呆之中,他用最快的速度认命了裴宽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并直接将宫闱钥匙全都交给了边令诚掌管。当这么一场朝会匆匆落幕之际,留下的群臣一时面面相觑,被命为西京留守的裴宽更是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才看着身边的王缙问道:“圣人真的说要亲征?”
年前刚刚领御史中丞的王缙心不在焉地冷哼道:“亲征?就只凭北门禁军那么一点人,怎么亲征?叛军都已经打到潼关之下了!”
太子李亨的死讯对别人来说兴许只是出人意料,痛心疾首,对王缙来说却不啻是最大的打击。他在李亨身上花费的心力实在是很大,广平王和建宁王出十六王宅之后第一个前来求救的就是他,他不敢接待两人太长时间,但也指点了他们谁在这种时刻可能会帮忙直言,可谁曾想随着广平王和建宁王根本就还没来得及交通几个人,全都被抓了回去软禁宫中,紧跟着高力士竟是被赶了出来,满朝再没有一个人敢为李亨说话,他也不得不保持沉默。
广平王和建宁王倒是很硬气,没有供出他的出谋划策。可李隆基竟是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安禄山勾结的李亨给杀了!父亲都死了,那两个年轻的皇孙还能有命在?
“都到了这种时候,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裴宽长叹一声,见偌大的地方,群臣一个个不是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就是义愤填膺地嚷嚷着什么,到处都是乱哄哄的,群龙无首。他也无心再看这样乱七八糟的景象,颓然转身走了下去。随着几个仅剩下的高官离去,剩下的官员们你眼看我眼,最后竟也是如鸟兽散。很快,天子即将亲征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和大多数官员对此根本不信不同,百姓们心目中却燃起了不小的希望。
大唐开国以来少有天子亲征,如此一来,叛军应该会望风而降,长安城应该就能保住了吧?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样的鬼话。楚国公姜宅之中,根本没费心去参加什么朝会的姜度站在垂垂老矣的母亲杨氏面前,便没好气地冷笑道:“亲征?他要是有这个胆子亲征,就不会杀了李亨,逼死李琬,从前更不会把李瑛他们兄弟三个放逐到岭南,甚至连武惠妃都不敢明正典刑,而是把人逼死!阿娘,你就看着吧,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咱们这位陛下就会抛下长安城中千千万万的人,只顾着自己逃命!”
杨氏早就知道因为昔年姜皎之事,尽管姜度在人前隐藏得很好,可实际上对天子一直心存愤懑,然而此时此刻,她还是赶紧劝道:“四郎,这样的话可要慎言,否则万一传扬出去……”
“传扬出去?阿娘,他都只顾着逃命了,还有心思来管那些诋毁他的人?没看到京兆尹满城搜捕了那么久,可抓到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邙山人?事到如今,我已经全都豁出去了,杜十九的妹妹十三娘回头会过来接你,你就先跟着她走吧。”
杨氏登时大吃一惊,待想规劝的时候,她就只见儿子突然伸出双手重重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到了嘴边的话登时说不出来了。
“阿娘,你放心,我隐忍了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做傻事,可我再也不想和当年阿爷那样,傻乎乎地认为那李隆基是什么明主,鞍前马后追随于他!我姜四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可我怎么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他不要这长安了,不要这满城百姓了,我不能袖手不管!我已经召集了家丁家将三百余人,我要让人看看,天水姜氏没有胆小怕事的男儿!”
杨氏这才明白,姜度究竟想要干什么。想到自己的孙女,姜度唯一的女儿姜六娘跟着杜广元远在西域,而幼子姜庆初又尚了公主,如今姜度无牵无挂,她根本拦不住这个儿子,唯有泪眼婆娑叹息连连。很快,杜十三娘便来了,姜度立时把自己的夫人叫了来,令其服侍老母亲跟着杜十三娘离开。临走之际,杨氏忍不住抓紧了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得到的却是姜度一个拥抱。
“阿娘,你别担心了,我不是一个人,窦十郎虽说尚了公主,但他也答应会留下来拼一拼,此外还有杜十九的儿子幼麟和他的女婿崔朋,只要李隆基真的离开长安,我们振臂一呼,虽不敢说万儿八千,但一定能够拉起一支人马来!”
见杜十三娘微微颔首,分明完全知道儿子和侄儿这一趟是多大的冒险,杨氏只觉得五内俱焚。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她在同样眼睛红肿的媳妇搀扶下上了牛车,杜十三娘也上了车相陪时,她方才低声问道:“十三娘,你真的就不担心这是以卵击石?”
“太夫人,我只相信,天下不止只有他们是好男儿!”
这一日满城纷乱,宫中亦然。早早收拾好细软入宫的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和杨玉瑶一会合,说到此次入蜀之事,竟是没有几分惊惶,反而都在追忆往昔。对她们来说,这仿佛并不是逃难,而是出去游山玩水似的。毕竟,那是她们从小生长的地方,却已经多年未曾回去了。
不多时,杨国忠竟是直接闯了进来,他也顾不上礼数,直截了当地说道:“北门禁军已经在禁苑之中集合了,到时候大家从延秋门直接出长安,从西渭桥渡过渭水往西,一路西行进了剑南道,就都安全了。记住,路上别拖拖拉拉,一定要走得快,否则等百姓得到风声拦驾,那就麻烦了!对了,淑妃务必记得劝谏陛下,回头一定要烧了西渭桥,免得叛军打进长安之后会衔尾追击!”
有了杨国忠的提醒,当次日黎明时分,杨玉瑶随着李隆基过了西渭桥后,当即这么提了一句,李隆基却摇头拒绝。而在此之前,他还拒绝了杨国忠烧掉左藏库的建议。因为他心知肚明,今次能够随驾西行的,除却诸王贵主皇孙之外,便只有杨国忠和韦见素等寥寥十几位官员,由于仓促,每一个人能够携带的都只有细软,粗苯的贵重东西全都留下了。消息一出,长安城必定为之大乱,届时如果库房还好端端地保留着,兴许还能拖住贪婪的暴民以及叛军的步伐。
至于这座西渭桥,如果烧了的话,一定会被人宣扬他这个天子为了逃命不顾他人死活,为了不要名声扫地,将来还能卷土重来,留着这座桥也无所谓!
长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宫中,宫人宦官不下数万,当天子和贵人们已经逃离的消息俶尔传开之际,一时间宫中登时炸开了锅,就连原本正在预备天子亲征事宜的边令诚也完全傻了眼。就在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弹压宫中乱局的时候,外间一个小宦官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将军,裴大夫带着兵马入宫了!”
御史大夫裴宽?奉旨充京兆尹,西京留守的裴宽?北门禁军全都被天子带走了,裴宽哪来的兵马?
边令诚心头困惑,可这时候裴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否则宫中一旦闹起来,他这个空头将军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弹压不住!于是,他也顾不得其他,立刻匆匆赶了过去,等到发现裴宽身后的兵马尽管身穿各种服色,可看上去却仍然能够瞧出几百人一拨几百人一拨,至少有将近两千人光景,他顿时更加疑惑不解了!如果不是清楚裴宽的性子绝不会是谋反的人,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位御史大夫是来占龙庭的。
他慌忙迎上前去,才叫了一声裴大夫,就只见裴宽把手一扬,沉声说道:“姜度,你带一千人入宫,把三大宫都给我弹压好了,但凡有抢掠的,就地正法,不用容情!”
边令诚闻言一怔,往那爽快接令的领头一人看去,这才一下子认出,那分明是李林甫的表弟,昔日楚国公姜皎的儿子姜度!这位从开元初年开始就是长安一霸,后来父亲死后消沉过一阵子,等到天子还了姜家爵位,李林甫得势之后,就整日花天酒地不管正事,却没想到还有如此正经的一天!
眼看着姜度这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入宫,边令诚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裴大夫,这些兵是哪来的?”
站在高高的勤政务本楼上,眼见得兴庆宫内一片大乱,裴宽只觉得心头满是沉重和愤怒。他用力一拳砸在石栏杆上,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用管人从哪里来的,如今我既然是西京留守,从宫内到宫外,全听我的。你去跟着姜度,然后把朔方兵马不日即将抵达的消息放出去,也好安抚人心!哪怕圣人不在,这长安城也绝不会丢!”
☆、1144.第1144章长安保卫战
一大早,当那些还有心思去上朝的官员猛然发现,天子竟舍下长安城中官民百姓就这么一走了之,随即奔走相告的时候,整个长安城中几乎陷入一片混乱。王公贵族们没有想到,自己也成了被扔下的累赘,一时慌忙回家收拾细软准备跑路逃命,而这样的情绪须臾就传染了更多的人。若不是裴宽在得到消息之后出动得及时,先派姜度前往宫中弹压,然后就带领各家临时拼凑出来的兵马策马奔走于大街小巷,只怕长安转瞬就要大乱!
而这种时候,杜幼麟也好,崔朋也好,即便他们背后的杜士仪名头很大,可他们加在一块都及不上窦十郎窦锷的名头好使。这位是李隆基的嫡亲表弟兼女婿,真真正正尚公主的驸马都尉,所以当他出现在人前,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将率领窦家的家丁家将坚守长安城,绝不会弃城而去时,顿时给了很多达官显贵们信心。就连长安城中的寻常市民们,得知窦锷这样的皇亲国戚竟然留下了,拖儿带女的逃难潮方才稍稍遏制了几分。
用窦锷的留下,来劝说人们不要贸贸然追着西行的天子逃离长安,接下来方才是杜幼麟的发挥时间。整整一天,他都带着人往各处安抚弹压,拼命散布漠北大乱已经平定,父亲杜士仪已经率兵南下,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再加上朔方节度使郭子仪麾下人马,不日将抵达。由于哥舒翰刚刚败北,人们对于往日那些笼罩着光环的名将不再如最初那样怀有信心,可杜士仪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名声又岂是近几年方才声名鹊起的哥舒翰能够比的?
那是从少年时期便三头及第,多年以来不知道创造出多少传奇的名臣!
“朔方军马匹充足,一定很快就会赶来的,就算赶不到,我和姊夫也会率领募集而来的勇士保卫长安!”
“各位在长安城中生活了几十年,难道忘了长安是天下第一坚城?只凭这高墙再加上所有粮库中的粮食,别说守上十天八天等待援军,就是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
“叛军也只有两条胳膊两条腿,长安城中的居民数倍于叛军,又不是开城门与其野战,难道咱们满城几十万人,连一座城池都守不住?”
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对人宣讲这些,杜幼麟和崔朋到最后全都不禁口干舌燥。傍晚时分,当他们总算歇一口气回到京兆府廨的时候,却只见一个年过六十却依旧腰杆笔直的骑马老者带着一支兵马赶了过来。一打照面,杜幼麟便又惊又喜地叫道:“赤毕大叔!”
按照赤毕的年纪,当杜幼麟的祖父也已经够格了,可此时此刻听到这称呼,赤毕立刻欣然拨马迎上前去,随即跳下马来拱手行礼,却被杜幼麟连忙搀扶了起来,两人就在那儿小声说起了话。
而崔朋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想起了母亲和姑母们对他提到的当年旧事。当年,祖父崔谔之就把这些曾经跟着崔家人杀二张,诛韦氏的心腹家人送给了杜士仪,为的是不至于让他们荒废在这和平的盛世。如今几十年过去,赤毕虽已廉颇老矣,可看上去依旧仿佛一把随时出鞘的利剑一般锋芒毕露!
赤毕自然也认得崔朋,和杜幼麟交谈几句后,又冲着这位旧日主家的公子颔首为礼,继而指着身后众人说道:“这八百余人是我招募来的。”
所谓的招募,不过是在人前糊弄外人的言辞罢了,杜幼麟和崔朋只看赤毕身后那八百余人个个精壮,在这夕阳余晖之中沉默肃立,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杂声的光景,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仓促之中召集的兵马能够做到的。可是,赤毕的背后是杜士仪,杜幼麟的父亲,崔朋的岳父,两个人哪怕能够猜到此中缘由不单纯,却也绝不会有任何质疑。所以,两人全都选择性地忽略了这样一支人马的玄虚,赶紧带着赤毕往京兆府廨中去见裴宽。
尽管派了姜度去宫中弹压,严惩趁火打劫以及各种投机分子,但裴宽绝不会自大到真的就在宫中办事。他如今既然领了京兆尹,而长安城中的治安方才是重中之重,他竟是连御史台都不去了,就把这京兆府廨当成了安营扎寨的地方。整整一天,他也不知道签署了多少临时性的命令,所幸有崔家窦家姜家提供的人手,否则他这个京兆尹甚至都不敢确保下头的差役和衙兵会不会抗命不尊。
所以,杜幼麟一解说赤毕的身份,又提到其当年曾经追随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功绩,裴宽就立刻喜上眉梢,竟是不顾尊卑上前紧紧握住了赤毕的手,一口一个义士。等到听闻外头还有近千的兵马,他就更加欣慰了,压根没去管人是怎么来的,一口答应了赤毕立刻前去协助守城的要求。而等到杜幼麟和崔朋二人亲自送了赤毕出来时,正值一个差役气急败坏往正堂中冲去。不消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裴宽的一声怒吼。
“潼关丢了?怎么可能这么快,洛阳那边还没有消息?”
杜幼麟登时和崔朋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又看了赤毕一眼。见其只是微微皱眉,杜幼麟便低声问道:“赤毕大叔,虎牙大叔此前突然就走了,他究竟是到哪里去了?固安姑姑不是说,他还带着一批精锐的牙兵,如今长安岌岌可危,他如果再不出来,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虎牙早就不在长安了。”见杜幼麟和崔朋全都错愕难当,赤毕索性吐露了实情。
“自从玉真长公主去世之后,贵主说是迁居终南山玉华观,但早早就抽身去了嵩山,她在云州的一些旧部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叛军席卷河北,进逼河南的时候,贵主听说接任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的是王承业那个没能耐的家伙,知道恐怕指望不上河东道的援助,就带着虎牙和那些牙兵以及旧部都赶去了河洛。她说,东都洛阳城几十万军民,府藏丰厚,一旦城破,叛军肆虐河洛,需要有人制一制。而且,嵩山还有草堂,即便人都撤走,倘若被叛军一把大火烧了草堂,卢公在天之灵必定不能安息,所以,你们的大师伯和三师伯也在哪儿。”
见崔朋色变,杜幼麟更是焦急万分,赤毕就摇头苦笑道:“你现在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贵主的性格素来急如烈火,宛若男儿,否则当年还是奚王妃的时候,也不会连奚人都对她服气。她要做的事情没人能够拦阻,更何况虎牙曾经是统领公主府狼卫的副手,昔日主人的召唤,再加上又和他的使命不违背,他当然不会拒绝。你有功夫担心他们的安危,还是先想好怎么守住这长安城。”
崔朋敏锐地听出了赤毕这番话中蕴藏的深意,连忙问道:“难不成是岳父不能及时赶到?”
“长安城几次三番命令朔方兵马不得妄动,郭子仪生怕被陛下当成叛逆,累及家人,再加上认为潼关天险,哥舒翰又是大将,故而一直没能痛下决心,日前方才正式出动大军南下。正好陛下这一行仓皇西逃的兵马在这时候出发,如果我没算错,很有可能两拨兵马正好撞上。你觉得到时候会不会有所耽搁?”
杜幼麟和崔朋这才明白了此中玄虚,脸色登时都很不好看。李隆基抛下长安臣民只顾自己逃跑,他们觉得此举卑劣,但在很多忠君思想根深蒂固的人看来,只怕反而是天经地义。所谓天子便是天的儿子,君权神授,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有错,那便全都是辅佐大臣的错!如果南下大军真的遇见了天子,那么到时候结果会如何?李隆基会不会干脆夺了杜士仪和郭子仪的兵权,然后交给杨国忠?
“好了,我已经命人将陛下西逃的消息抄小路送了出去,这些事情想了也白想。当此之际,如何在朔方援军来临之前,立刻整治好长安城防,这才是重中之重。小郎君,崔郎君,这一夜恐怕你们没时间合眼了!”
深夜的长安春明门,一支支火炬照得城墙之上一片光明,来来回回穿梭的健儿们全都穿着甲胄,或佩刀,或持矛,一个个身姿笔挺,看上去竟有几分正规军的风采。如果不是边令诚看到了这批人冲进甲仗库,取出甲胄军袍武装自己时的样子,还以为是乔装打扮的精锐。即便此时此刻,当一小队一小队的人从面前走过去时,他仍然会忍不住嘴角抽搐,面色僵硬,背上冒汗。
原因很简单,当局势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一想到哥舒翰竟然也会大败亏输,堂堂天子竟然会弃城而逃,他一度打算悄悄溜出去,把天子交托给自己保管的宫门钥匙等等去献给安禄山,这样一来就能保住性命了。什么朔方兵马将会驰援的消息,他是半点都不相信!
可这时候,身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度!这位往日长安一霸今天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在弹压宫闱的时候,那些抢夺同侪,抑或是劫掠左藏库这些库房的,全都被姜度当场格杀。而后一些见势不妙企图掀起暴乱的宦官,则是被活活杖毙,那哀嚎声直到这会儿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边令诚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随即偷瞥了姜度一眼,却不防对方正好在这个时候也侧头看了过来,甚至还对他笑了笑。在心中有鬼的边令诚看来,这笑容分明是别有深意。还不等他想好怎么开口,缓解一下这僵硬的气氛,他却被姜度给抢了先。
“边将军。我听说,之前哥舒副元帅之所以匆匆忙忙带着兵马出潼关迎战叛军,是你一力撺掇的?而且逃命的时候,又跑在最前头,一直跑到长安城向陛下告状,还添油加醋地说,应该对哥舒翰明正典刑,以激励警示前方军民?”
边令诚万万没想到姜度会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正想要辩解,却只见姜度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右手竟已经按在了腰中刀柄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竟是哆哆嗦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1145.第1145章严防死守
压抑了多年的姜四一旦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就连匆匆赶来的裴宽,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嗣楚国公大发凶威,命人把边令诚直接给五花大绑在了旗杆上,还妥当地把人给堵住了嘴。
此次长安城中没有逃跑,而是挺身而出的达官显贵很少,毕竟但凡有节气的,大多都在李林甫杨国忠先后两任宰相当权时期被左迁地方,剩下的十有八九是饱食终日之辈。如裴宽眼下能够倚为臂助的人,杜幼麟和崔朋论辈分都是姜度的晚辈,于是,他只能用求助的目光去看身边的窦锷。
然而,窦锷却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似的,反而和同被裴宽拉来的杜幼麟说着城中招募健儿的进展。他爵嗣毕国公,是李隆基的表弟,同时又娶了李隆基的女儿昌乐公主,尽管在李林甫崛起,杨国忠掌权这将近二十年来,昔日胡腾舞无双的窦十郎显得低调,但到底也是顶尖的皇亲国戚,可李隆基跑路的时候,竟然根本没想到通知昌乐公主和他,他怎么会不憋着一肚子气?就算他确实不想跑路,可这是两码事,因为这就意味着天子根本就不惦记丝毫亲情!
直到裴宽那幽怨的目光犹如实质,窦锷方才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边令诚此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宫中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裴大夫不用担心惩治了他,别人就会闹翻天,抑或指摘你的不是。恰恰相反,把这样一位监门将军给捆了示众,长安军民反而觉得裴大夫为人处事大快人心,就是军中上下也会感激你!这些个阉人动辄指手画脚,实在是让人厌烦透了!”
裴宽顿时哑然。这时候,正倚靠城楼极目远眺的杜幼麟突然往见漆黑的原野上仿佛跳跃出一个光点,他立刻打断了裴宽和窦锷的话,大声叫道:“裴大夫,毕国公,快看,那远处可是火炬?”
窦锷顿时顾不得和裴宽说话了,他立刻疾步冲到城楼边上,手扶垛口眯着眼睛远望,见倏忽之间,一个光点变成了数个光点,渐渐更有越来越多的迹象,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地说道:“莫非叛军真的动作这么快就打到长安城下了?甚至连这一个晚上都等不及就打算攻城?”
姜度听到动静,也不管被堵上嘴后正在拼命踢腿挣扎的边令诚,拔腿就赶了过来。他早就对宫中那些仗势欺人的宦官不满了,现如今找到炮制的机会哪肯放过!可这会儿什么都比不上叛军的来临更重要,他手搭凉棚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舒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说道:“潼关的平安火刚刚消失,这些人就到了这里,是溃兵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你们与其担心怎么守御,还不如先商量一下,放人进城还是不放人进城?”
神经紧绷的杜幼麟这才恍然大悟。而裴宽望着那零零星星的光点,脸色顿时黑得如同锅底似的。
一整天的招募之后,长安城中为了妻儿家小而应召入军的大概有上万人,这还是因为听说朔方援军即将抵达,如窦锷姜度崔朋杜幼麟这样的贵胄都肯留下的缘故。可即便分发了兵器,粗粗进行了编练,战力仍然低微得很。毕竟,除却偶尔出现的那种小规模谋反,关中多少年没经历过战事了?
溃兵若是入城,非但不能为他所用,反而激起骚乱怎么办?可若是不放,激变溃军,使得他们反投了叛军又怎么办?
“裴大夫,不论如何,夜间决不能放人,一来无法甄别,二来长安城中夜禁,哪怕只数百人,放进城中的后果也不堪设想。先下令城头严加防御,一切等天明再说。”杜幼麟在朔方长大,没从过军,可观看阅军的次数不计其数,耳濡目染,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闻听此言,裴宽也立刻丢掉了犹豫不决,当即做出了决定。两刻钟之后,当城下突然传来了人声马蹄声,继而有人高呼开门,又自称是从潼关赶回来的时候,立刻有个大嗓门的军士到垛口边上高声喝道:“裴大夫有命,夜深之际,城门不许通行。尔等在城下先等一夜,等明日清晨一一甄别之后再入城!”
“啖****!放狗屁!我等在前头和叛军打仗,你们在长安方才能安稳,眼下我们辛辛苦苦逃回来,还要让我们在外头挨饿受冻?”
听到城外大骂声此起彼伏,杜幼麟暗自庆幸在这长安城东墙上守御的,是赤毕麾下那批最最训练有素的人,否则遇到这样下头齐齐喝骂的情况,原本就人心浮动的守军中,很可能会生出某种不该有的情绪来。见裴宽嘴抿得紧紧的,没有吭声,他想了想,便上前去拍了拍那刚刚发话的大嗓门军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不是他不想亲自出面去和这些溃兵说话,实在是一整日安抚长安城中军民,嗓子早已完全嘶哑了。
“尔等为国拼杀,浴血奋战,裴大夫自然不会不体恤。裴大夫说了,明早入城之后,每人赏钱一万,以资劳苦!今夜就委屈各位先行在城下熬一夜,我等立刻就会用竹篮送酒肉及棉衣下来,让诸位饱腹御寒!”
这样一番话后,城下的谩骂叫嚣声音,渐渐就少了。一时间,城头上的将卒们顿时全都松了一口气。裴宽见杜幼麟转身回来,不禁赞许地冲着其点了点头,杜幼麟却轻声说道:“我已经嘱咐过,放下去的绳子要细,棉衣则是直接丢下去,决不能让人有援绳而登城墙的机会,另外,刚刚我让他们用火把粗粗照过,大概有上百号人,如若是叛军,理应不会指望就靠着这么一丁点人就能取下长安,所以应该确实是溃兵无疑。今夜这东墙上我值守,还请裴大夫和毕国公楚国公先休息,接下来的几日恐怕就没那工夫了。”
裴宽已经年过六旬,而窦锷和姜度也已经不是当年年轻的时候了,被杜幼麟这么一说,全都觉得身心俱疲。后两者也不和他客气,直接就进了城楼中打盹,而裴宽又多嘱托了几句,方才带着崔朋匆匆回了京兆府廨。等到他们一走,杜幼麟方才来到城楼的阴影处,对一直隐身在此的赤毕低声商量了起来。
等到黎明的第一缕晨光亮起之后,杜幼麟便被一阵声音吵醒。昨夜他并不仅仅是在这东城墙上,而是策马跑遍了南西北三处城墙,制定轮班表,记录花名册,同时发放相应的赏钱,这个时候不用钱去鼓励人卖命,以后也就没机会了。所以,他直到下半夜方才和衣而睡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此刻,他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这才想起自己正在城楼上,连忙跳了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城下情况如何?”
“杜郎君,城下那些溃军不少都喝醉酒睡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只有几个人在下头高叫开城门!”
“带我去看看!”
昨天晚上借着火把那朦朦胧胧的光亮看不清楚,如今趁着晨曦,杜幼麟方才看清楚了城下溃兵的光景。只见四处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而战马则是零零落落散在一边,看情形这竟是一支马军。只不过这些往日的大唐精锐,如今看上去却狼狈不堪,人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脸上也被血污得看不清楚面貌,只能判断出身形高矮。忖度片刻,他便又找来了昨晚上那个军士,命其让其中军阶最高的先出来。
不多时,一个自称旅帅陈武的中年男人便被公推了出来。杜幼麟亲自出面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又开口说:“为防叛军奸细,昨夜得裴大夫之命,长安诸门将从即日起封闭。所以眼下只能放下吊篮,让你们一个个入城。陈旅帅你定好先后次序,若是出现骚乱,城上将会万箭齐发,不要说我不曾早知会你们!”
尽管这样严苛的要求又激来了一阵抱怨,但眼看城头垛口上一时出现了众多弓箭手,带着寒光的箭头直指城下,陈武和溃兵们一时无法,只能答应。须臾,放下的吊篮就拉上了第一个人。他一跃下地之际,正要伸懒腰,就只见前后左右都有军士按刀而立,人数不下数十。面对这严防死守的一幕,他赶紧举手示意自己并无威胁,又按照对方要求交了兵器。可等到两个虎背熊腰的军士上前来,一边一个架起了他的胳膊时,他还是忍不住挣扎了几下。
“不是说要赏我们吗?为何又要抓我们?”
“只是例行盘查,该你们的赏钱一文都不会少!等到打退叛军之后,自然会一一放出你们!”
那汉子见挟持自己的人实在是力气太大,挣脱不了,又听到面前这个看似文秀的年轻人竟然这么说大话,他顿时嗤之以鼻:“打退叛军?笑话,哥舒大帅都没能打退叛军,就凭长安城中这么些老弱病残,有这样的能耐?不是我说丧气话,还不如打开城门,降了他娘的,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紧跟着这汉子登城的一个老卒此刻刚刚站稳,乍然听人提到哥舒大帅,他顿时垂下眼睑,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落寞。可紧跟着,他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几句掷地有声的话。
“单凭长安城中这些人,当然不足以击退叛军,但朔方以及安北牙帐城的援军不日将赶到!此外,都播已经答允反正,如今直扑幽州,安北牙帐城的另一路大军想必已经进入河北道了!安贼一旦失去河北腹地,哪里还有蹦跶的余地!”
☆、1146.第1146章人心涣散的逃命之路
夜半时分,身处近畿的金城县恰是一片乱糟糟的。
如果这里的百姓还未闻风遁逃,他们一定会目睹到有生以来最壮观的景象。终其一生都可能缘悭一面的大唐天子竟然出现在了这金城县廨!而且不止是天子,诸王、公主、皇孙……无数的贵人们形容狼狈,下马的时候甚至有些人连步子都站不稳了,四周围那些往日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低矮房屋这会儿都成了人人争抢的对象,但能有一张床能够躺下睡一觉,哪怕再肮脏狭窄,现如今也没有人在乎了。
也许是因为叛军临近的消息,百姓也逃了,金城县廨空空荡荡,官吏们都逃了个干净,陈玄礼麾下禁军在里头全部搜了一遍,竟是被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从黎明开始逃命似的赶路,忍饥挨饿过了晌午才勉强吃过一顿难以下咽的饭,别说一辈子没吃过苦的诸王公主皇孙们苦不堪言,安顿在了金城县廨中的李隆基同样是又疲惫又懊悔。懊悔的是这些年来,告发安禄山谋反的并不仅仅只有杜士仪,范阳那边屡屡有人如此进言,还曾经有过奚人专程进京举发,杨国忠亦是一次次对自己指摘安禄山,可他就只想着那不过一个憨肥胡儿,凭借自己的恩宠才有今天,哪里会敢有什么不轨。
现如今落到这地步,一切岂不都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又或者说,如果他不是用哥舒翰为副元帅去抗击叛军,而是重新启用王忠嗣……没错,他早就应该杀了李亨,如此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用王忠嗣,而不是派了使者千里迢迢去利州送鸩酒!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陈玄礼轻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只见李隆基正木木地坐在那里,整个人的样子何止比从前老了十岁!他从正值年少之际就开始追随这位君王,眼看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登上帝位,而后又缔造了开元盛世,从来都只见其意气风发,什么时候看到过其这样落魄凄苦?一时间,他竟是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退意。他实在是不想拿那些坏消息去搅乱李隆基此刻肯定已经很坏的心情了。
“玄礼么?”李隆基却发现了进退失据的陈玄礼。他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才苦笑道,“没想到朕也会有这一天。”
陈玄礼知道此刻再退下也已经迟了,只能上前叩头行礼,随即默然不语。李隆基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便叹气道:“可是有什么坏消息?”
“是……不少宦者和宫人都逃遁不知踪影了。这其中,便有内侍监袁思艺。”见李隆基面色大变,却是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陈玄礼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张婕妤等几个人也都下落不明。”
因为太子李亨被杀,李隆基亦是曾经迁怒于张云容等人,可此次西逃蜀中,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还是带上了她们,却没想到如今不过是才到金城县,这些他曾经宠幸过的妃嫔竟是就这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他也知道,此次能够跟上的宫人着实有限,她们几个弱女子也许并不是想要离开他,而是很有可能被将卒凌迫,可这对于他来说有什么分别?一想到自己的女人也许此刻在别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他就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捅了几刀子!
“要走的人,都不用强留,让他们走吧。”
陈玄礼临走的时候,李隆基只是交待了这么一句话。然而,陈玄礼哪里会真的相信天子因为饱受挫折而如此大度,谁都可以走,但军中将卒他一定要竭力约束,不能出现逃兵,这是原则性问题。因为一个逃兵之后,很可能就是百十个上千个,犹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多,至于其他人,哪怕是身份尊贵的宗室,走了也就走了,他用不着费那个心去追回来。可现在,他这么多年统领下来,一直认为能够如臂使指的禁军,真的还能够如同从前吗?
张云容等几个妃嫔在夜色之中悄然消失的事,陈玄礼秘而不宣,李隆基也不想让人知道,但杨玉瑶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一直视这几个跟过玉奴的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即便她们出身卑微,李隆基也不是长情的人,可她们偏偏拧成一股绳给她添堵,让她一直奈何不得。还是这次她终于趁着玉真公主薨逝,太子李亨亦是得罪之后,狠狠给她们下了一番眼药,可还没等她斩草除根,叛军就已经打过了潼关,人也不见了!
“好,好,这时候弃三郎不顾,看她们日后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玉卿见杨玉瑶畅快大笑,她不得不出声提醒其不要太招摇。赶路这一天来,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随行军伍之中的那种压抑情绪,如果是平常,她完全不担心这些低三下四的军汉会对金尊玉贵的她们如何,可现如今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半路上,她不得不考虑某种最坏的打算。然而,当她试图提醒了这么一句后,杨玉瑶却嗤之以鼻。
“阿姊,你也太胆小了!陈玄礼是陛下最信赖的大将军,先头国忠也宣布了很高的赏格,他们如果在半路上就闹腾起来,什么都拿不到,回头碰到叛军说不定还是一个死字。可要是兢兢业业保护我们前往蜀中,回头又有恩赏又有官职,谁会这么傻?”
想想杨玉瑶的话,玉卿也觉得有道理,当下便不再多言。只是,小妹秦国夫人这些天正在病中,她心中放心不下,当下就回去了。可是,等到安顿了秦国夫人,回去见着自己憔悴的女儿崔氏,她想到其丈夫广平王亦是和李亨一起被杀,心头顿时又多了几分怜惜,上前去揽着人安慰了几句后,又低声说道:“好了,人都死了,就别哭了。横竖你把两个儿子都带了回来,日后阿娘养你一辈子就是了!”
“可他们都还小,这样在路上奔波,他们能不能坚持到蜀中还不知道。”崔氏哭得梨花带雨,抱着母亲的胳膊便哀声说道,“阿娘,圣人怎么就能这么狠心,那是他的儿子,他的亲孙子!”
“够了!”玉卿厉声喝止了啼哭不休的女儿,这才对其一字一句地说道,“别忘了,你能够嫁给广平王当正妃,也是因为你姨母得圣眷的光!男人死了就死了,你姨母当年还不是一样死了丈夫,可还不是一样宠冠后宫?”
见崔氏顿时犹如被人卡住喉咙的小鸟似的,啼哭变成了无声的抽噎,玉卿不禁心烦意乱,突然想起了已经几乎被自己淡忘的玉奴。
如果不是因为玉奴的缘故,杨家这样早已败落的门庭怎会有如今的风光?可眼下这一关如果挺不过去,一切就都完了!
次日一大清早,当李隆基再次启程时,他渐渐发现,除却那些根本不敢离开大队的宗室之外,宦官和宫人放眼看去根本不见几个,似乎在这一整晚上的时间全都逃走了,甚至就连陈玄礼麾下的禁军,他也感觉比昨日启程时人数锐减。然而,这样的疑问他甚至不敢开口去问陈玄礼,唯恐对方禀报出来的数字让他觉得恐慌。坐上车后,发现身边空空荡荡,他又想起早上穿衣的不习惯,一时心头更是苦涩。
袁思艺逃走,而他在仓促逃离长安之际,并没有带上高力士。相比忘恩负义的袁思艺,高力士跟了他几十年,他又何必因为其给李亨求情而赶走了人?可现在再去长安城中把人弄出来,却已经不可能了。没了他这个天子,长安城中不知道会乱成个什么样子!
懊悔和不甘犹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而这一天,再没有百姓拦驾痛陈安禄山之害,也没有百姓提壶送水,贡献吃食,而只来得及带金珠细软,却没来得及带上粮食吃食的短板便终于显露了出来。
天子逃离长安的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散布了开来,这一路上所有的百姓也都扶老携幼逃到山中,哪怕陈玄礼下狠心让禁军四下找寻粮食,亦是几无所获。到最后,李隆基这个天子还能勉强吃到些胡饼之类昨天剩下的东西,诸王贵主以及跟着的文武官员还能分点残渣,其他人竟是无论全都只能饿着!
贵人们忍气吞声挨着饿,但下头的将卒们一面忍饥挨饿,一面却还要被人差遣布防,心头的怨怒和痛恨更是渐渐集聚、发酵、萌芽。傍晚时分,当这迤逦数里的长长队伍终于来到了又一个驿馆的时候,当先闯入的陈玄礼在紧急查看过酒库和粮库之后,面对的又是一个尴尬的境况。粮库空空没有点滴粮食,仿佛从驿长到驿丁逃走的时候,仔仔细细清理过库存似的,而酒库之中那些笨重而不能当饭吃的酒却还在。可陈玄礼回头一想,便命人封锁酒库。
饿了一整天,如今到了驿站,却又要面对饿上一整夜的困局,尽管陈玄礼素来令行禁止,但夜半时分,还是有人砸开了酒库的锁,将一坛一坛的美酒全都搬了出来。闻讯而来的将卒们很快哄抢起了酒,甚至当酒坛子打破了之后,还有人趴在地上用力吮吸,仿佛这样就能填饱肚子。随着整整一个库房几百坛好酒被一抢而空,多了几分醉意满脸酡红的将卒们渐渐便沸腾了起来。
有人怀念开元盛世的天下太平,有人怀念姚宋贤相的朝堂清明,也有人怀念张守珪、李祎、王忠嗣这些名将,更有人大骂哥舒翰徒有虚名。一片大呼小叫之中,也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都是李林甫和杨国忠奸相祸国”,一时间,应和的声音竟是此起彼伏,直入云霄!
☆、1147.第1147章大难临头各自飞
深夜,在众多将卒不得不露宿在外的情形下,得以独占一屋的杨国忠却辗转难眠。西逃蜀中的设想早在安禄山举起叛旗之初,他便设想过,只不过没想到会那么快拿出来实现。李林甫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他却只是作为一个皇亲国戚而骤然暴发,即便一样是右相,可他自己也知道,看不起自己的人很多。尤其是安禄山造反一事,除却杜士仪曾经以血书上奏一口咬定之外,和他唱对台戏认为是他构陷大将的反对者也很不少,其中多有李党余孽。
一旦入了蜀,那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清洗官员,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号令天下节度使出兵勤王,而他就可以在蜀中坐山观虎斗,等到时候再出来了结残局,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杨玉瑶就连儿子都有了,那才是杨家千秋万代的根基。
可这只是美好的设想,在这仅仅两天的跋涉中,他的信心不知不觉就已经在动摇。天子西逃的影响简直是破坏性的,这些尚且在长安城西面的县城和驿站,竟然在他们抵达的时候就已经人去屋空,甚至连粮食也都搬了干净,现在就已经断粮了,如果再走下去怎么办?能够忍饥挨饿走一天,难道还能坚持个十天八天?
杨国忠突然一骨碌坐起身来,自诩为财计之能高过宇文融的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主意。在这种危急时刻,自然应该要出重赏聚拢人心。想当初中宗和太平公主时期,不是有过斜封官吗?这当口但使放出风声,献粮多少石就可以封几品官,如此一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必定应者云集,军中缺粮的情况就能够迎刃而解。而如果能够吸引更多的富民跟着大军同时下西南入蜀,就可以抽空关中的元气,别人纵使得了此地,也只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越想越是觉得自己这主意简直绝妙,随即便猛然想起了关中首富王元宝,顿时后悔不已。不说王元宝乃是杜士仪的岳父,就凭着王元宝那不计其数的财富,就该带上王家人一块走!
这时候后悔这些也来不及了,他当即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隔窗一看外头两个家丁早已坐倒在地睡着了,他虽说恼火,但还是快速穿戴起了衣裳。等到他好容易折腾好了这些正要出门,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都赶了两天的路,大晚上你又要上哪去?”
“你睡吧,我去见陛下!”
裴柔一听到杨国忠竟是要去面圣,这才又躺下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顿时一个激灵爬起身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来人。发现外头没声息,她慌忙草草抓起衣服穿上,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竟是赤脚便冲了出去,正好和同一个院子的韩国夫人杨玉卿撞了个正着。两个平日里瞧不起彼此,最没交情的女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最严峻的问题。
是叛军追来了,还是军中哗变了?
杨玉卿终究更加果断一些,她侧耳倾听着外头那一波高似一波的叫喊声,随即沉声说道:“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们先走!幸亏这院子就在驿馆最北面,打开院子后头的那扇门,就能不惊动别人离开。”
裴柔亦是咬咬牙道:“我早就让人备了几匹马在后头,我和大郎二郎跟着阿姊走!”
杨玉卿听说裴柔竟是早早预备下了马匹,顿时喜形于色,她点点头,连忙回身去屋子里叫人。然而,还在发烧的秦国夫人根本就动弹不得,崔氏则是惊慌失措连步子都迈不开来。恼将上来的她只能丢下庶妹,一把抓起亲生女儿后,给了她狠狠一个巴掌。这响亮的一个耳光打得崔氏昏头转向,她捂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想死就跟我走!”
“可是大郎和三郎怎么办?”
见崔氏即便挨了那一巴掌,却很快放下捂脸的手,转头去看两个儿子,杨玉卿面容一冷,最终竟是狠狠心丢下她便径直离去。等到看见裴柔和一双儿子已经等候在了那里,她也不多解释,打了个手势就示意立刻走。一直到出门之后悄悄走了一段路上马,裴柔方才问起了崔氏。
“不用管她!广平王都已经死了,她还惦记着这一双孽种有什么用!就算陛下无所谓,回头若是一旦定立了储君,他们一样身份尴尬。没了孩子,她还能嫁人,有他们拖累,她下半辈子莫非要全都靠我?既然如此,我也懒得管她了!”
裴柔不想玉卿竟是真的狠心丢下女儿和两个外孙,瞠目结舌的同时,却也更清楚这时候带上一个哭哭啼啼的崔氏,再外加两个孩子是多大的拖累,没见她和两个儿子甚至连如今消息都没有的杨国忠都顾不上,媳妇也一样先扔下了?于是,她也不废话,吩咐两个儿子头前开路,自己便和玉卿紧蹑在后。然而,黑夜之中靠着第一匹马脖子边上挂着的琉璃灯,他们终于摸黑到了官道上,可还没来得及走多远便只听得一阵沉闷的马蹄声。
无论是裴柔玉卿,还是杨暄杨晞,谁也没有真正经历过兵荒马乱。可就是用脚趾头她们也能猜到,在这样的黑夜中,除了军队,怎么可能这么连夜赶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马蹄的声音越来越响,一声一声仿佛踏在他们的心头!
最年轻的杨晞最沉不住气,心中绝望的他一把抓住兄长,厉声问道:“你带错路了,这是折往长安的路?”
“放屁!我就算再蠢也没这么蠢,东西南北我还分得清楚!”
见这兄弟二人竟然闹了内讧,裴柔一时大怒,喝止了两人之后,她便和玉卿紧急商量了两句,立时拨马到官道路边靠山处小心隐藏,寄希望于大军过去的时候,能够忽视她们这寥寥数人。然而,事与愿违,当那马蹄声变成了天上的闷雷声就在耳边时,前方官道的转折处大放光明,一时间黑影憧憧,隐约之间马军无数,那雄壮而肃穆的气势迎面扑来,竟是让本来一手牵马的裴柔不知不觉松了手,膝盖全都在微微颤抖,甚至没注意到来的不过百多人。
“路边有人!”
随着这一声暴喝,就只听马嘶声无数,那本来该从身边呼啸而去的马军,就这样在黑夜里先后停了下来。发现有人从马脖子旁边取下灯高掣在手往他们这边照,随即又有十数人下马从四面围逼了过来,裴柔不由自主往后躲去,直到脊背贴上了山壁,再也没有地方可躲。而玉卿避无可避,索性死死盯着这些马军的坐骑旁边清一色挂着的琉璃灯,只觉得难以置信。
即便不是宫中琉璃灯那样精致,可单单这么多灯的开销就已经相当了不得了,安禄山竟然如此大本钱置办这些?
“尔等何人?”
当头前第一个人高声质问之际,因为父亲的缘故,好歹弄了个高官的杨暄便壮胆大声喝道:“我是户部侍郎杨暄,你们又是从哪来的?”
玉卿和裴柔各有各的惊惧,一个没注意,却不想杨暄竟然就这么把来历都给捅了出去,顿时全都又气又急。果然,就在裴柔死命把长子拉回来之际,那边马军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看来我今天还真是好运气,就在路上还能撞见杨国忠的家眷!来人,全都给我拿下!”
刚刚就觉得长子惹祸的裴柔顿时绝望了起来,她一把抽出了随身裙刀,便想要刺喉自尽,可双手却颤抖连连根本使不上力气。一旁的玉卿眼见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军士逼上前来,却显出了非同一般的镇静。她突然挡在了裴柔跟前,高声说道:“我是淑妃的嫡亲姐姐,别忘了你们安大帅曾经拜淑妃为母,你们想要犯上吗?”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那边厢马军突然从左右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通路,一个浑身黑衣玄甲的年轻将军徐徐策马过来。只见他身材颀长,乍一看去仿佛有些瘦削,但五官分明,鼻子高挺,仿佛并不是中原血统。他盯着杨玉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安贼叛乱,我等便是讨伐他的先锋,又与他何干?”
听到来者竟然不是叛军,杨晞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他也顾不得刚刚还在埋怨兄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声叫道:“不管你们是哪边的兵马,只要你们肯保护我们,回头陛下一定重重有赏!官爵和金银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的承诺就连裴柔和玉卿听来,也绝对是很够分量的了。可是,在灯光的照耀下,他们就只见那个说话的玄甲将军只是哧笑了一声,而他身边的将卒们竟也全都毫不动容。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杨家这几个人无不惶惑惊恐,刚刚鼓起勇气的杨晞更是仿佛被人刺破了胆子似的,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陛下?叛军还没到就先丢下长安城几十万军民拔腿就跑的陛下?呸,我要他的官爵赏赐,我就不叫杜随!”
用突厥语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见随行的前锋营将士无不挥刀应和,阿兹勒方才瞥了一眼魂不附体的杨家众人,冷冷说道:“还愣着干什么,照我前言,一个个先拿下!派人押去向后军大帅复命,马嵬驿就在前方,请尽快进兵,迟恐生变!”
☆、1148.第1148章诛杨
马嵬驿中,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上至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诸王妃主皇孙,下至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有幸随驾西逃的寥寥官员,在一股突然爆发的洪流面前,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选择自己的立场。因为这种时候,没有立场的和稀泥,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杨国忠是在匆匆求见天子献计的过程中,听到外间大声鼓噪的。那时候他还只认为是有一小撮军卒闹事,没有太放在心上,而李隆基也叫了一个小宦官去查看什么情况,顺便吩咐陈玄礼前去弹压。然而,那个去打探动静的小宦官人还没有回来,却有人闯进了屋子。
闯进屋子的不是别人,却是以陈玄礼为首的数十将卒!除却陈玄礼面色凝重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其他人的脸上全都是杀气腾腾。
陈玄礼也是和衣而睡没多久之后,被乱糟糟的声音给吵醒的。推醒他的将卒们喷着酒气,脸上酡红,口口声声奸相祸国,要求陈玄礼带头清君侧。如果是换成其他任何时候,陈玄礼都会摆出统兵大将军的态度把人给喝退,事后甚至还会动用雷霆手段杀上一批人以儆效尤,可现在却完全不是时候。
因为此次奉天子逃往蜀中的禁军全都属于北门四军系统,也就是左右羽林军和左右龙武军。他这个龙武大将军统帅的正是大多为唐元功臣后人,前身是万骑的左右龙武军,下头虽也有几个将军,却盖不过他身为硕果仅存唐元功臣的威望。至于左右羽林卫,有当年投靠太平公主的烙印,历任实际掌北门禁军兵权的闲厩使,总会打压一下羽林卫。所以昨天晚上趁着夜色,竟是跑了一个大将军两个将军。
如今,陈玄礼一个人不得不背起协调北门四军的任务,甚至还得要稍微偏向左右羽林卫,以免军中哗变。可即便如此,据他粗粗估计,从离京之后,早已取代了南衙十六卫上番军的北门四军,至少已经有一两千人当了逃兵,剩下的两万余兵马也不知道能支撑到几时!所以,即便知道这些军士请他领头,诛奸相清君侧,陈玄礼也不得不来。
此刻,他看也不看惊慌失措的杨国忠,深深下拜道:“陛下,军中群起呼吁,奸相祸国,请陛下诛除,以正国法,以振军心!”
李隆基浑浊的眼神陡然犀利了起来,竟是死死盯着陈玄礼。见刚刚随陈玄礼进来的将卒们虽是呼啦啦都跪下了,可不少人却没有低头,而是用极其大胆的目光直视着他这个天子,眼神中透着某种令他不寒而栗的东西,他登时心头大凛。
他分明记得,自己曾经如此凌迫过别人,对,就是杀上官婉儿的时候,就是赐死太平公主的时候,就是逼父亲睿宗退位的时候!那个时候,眼前这些长安城中最最精锐的健儿听命于自己,奔走于左右,为他打破重重阻碍,就这么登上大宝!
可现在,也同样是这样一批人,看似跪伏在自己面前,可却要求自己杀掉宠妃和宰相!
杨国忠见人闯进来时,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事情恐怕不妙,等听到陈玄礼这番言辞,他登时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下意识地往天子身后躲了躲,正想要开口抗辩的时候,他猛地发现包括陈玄礼在内,所有将卒看着自己的目光全都是冷冰冰如同刀子一般,仿佛只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真正绝望了起来。他早该想到的,他看似连李林甫都给整倒了,他看似威风凛凛无人能够抗衡,可这一切都是天子给的,他从来没有掌过兵权!
这等时候,他能指望谁?
想到自己刚刚的提议,杨国忠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高声叫道:“禁军不会再缺粮了,我已经向圣人请命,发放官爵给那些献粮的富民大户……”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迎来了陈玄礼的一身怒吼:“官爵乃国之公器,岂可任凭你一句话就如同货物一般卖给他人!陛下当年起兵诛除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又赐死太平公主的时候,便是斜封官泛滥之时,如今岂可重开旧例!奸相祸国,由此可见一斑!”
李隆基听到陈玄礼突然劈头盖脸地怒斥杨国忠,又见他身后将卒人人目露凶光,甚至有人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他顿时意识到,今天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庇护得了杨国忠。因为陈玄礼此前那番话的主次已经很清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振军心,如果军心涣散,人都跑了,他这个天子便会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亲自开口同意这样的胁迫,只能目视陈玄礼,用别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陈玄礼跟随天子多年,立刻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他倏然站起身来,对左右低低言语一声,当即便有两人冲上前去,一左一右抓住了杨国忠的胳膊,就这么把人拖拽了出去。生死关头,杨国忠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求救,却只见李隆基状似不忍地别过脑袋,眼睛紧闭,丝毫没有看他的意思。那一瞬间,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李林甫尸骨未寒,李隆基便能够将其党羽子婿一一贬斥恶地,却原来身为天子,一颗心本就是冷硬的,平日恩宠也好,其他也好,不过是需要用你,事后弃若敝屣也属应当!
完全绝望的他没有再求饶,就这么任凭别人犹如拖死狗一般将他拖了出去。在无数人喧嚣闹腾的夜色中,他被拖行了老远,突然便只见眼前突然大放光明。这是一块马嵬驿中的空地,四周围点满了火炬,而一个声嘶力竭求饶的声音则是传入了耳畔。他循声望去,就只见韩国夫人杨玉卿的女儿崔氏正紧紧抱着一儿一女向军士求饶,而在她身边,赫然是生死不知的秦国夫人。
尽管他的妻子裴柔以及两个儿子,还有杨玉卿不知所踪,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
“求求你们,大郎和三郎都还小,他们已经没了父亲!”
崔氏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了,说话的声音甚至连周遭的人都听不到。然而,她的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没有激起将卒们的同情,反而让更多的人想到了太子李亨的死讯。而据说,广平王和建宁王也已经被鸩杀了。也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妖妃惑主,原本就喧闹不堪的人群顿时更加吵吵嚷嚷了起来。很快,这样的呼声就传到了陈玄礼的耳中,让他又为难又不安。
他刚刚在天子面前故意略过杨玉瑶,就是因为不想背上胁迫君王的恶名,毕竟,杨国忠只不过是个窃据相位的跳梁小丑,可杨玉瑶虽然曾经是寡妇,却毕竟是天子的枕边人!然而,在将卒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下,他只得勉为其难再次去求见李隆基。才到门口,他就只见杨玉瑶跪在天子脚下苦苦哀求。
“三郎,国忠早就识破了安禄山的狼子野心,他有什么错,分明是陈玄礼要借着军中哗变为借口要杀他!妾身的姊妹和外甥女全都被乱军带走了,这其中还有两个尚不懂事的孙辈,她们又何其无辜!三郎,如若这个时候答应了乱军的要求,下一个便是我,再下一个就恐怕是三郎!这些哗变的乱军一定只是一小撮人,一定只是陈玄礼煽动的一小撮人,只要三郎肯出面振臂一呼,一定会有忠义之士挺身而出的!”
陈玄礼本想照顾一下李隆基的心情,随便找个侍女打昏之后换上杨玉瑶的行头,冒充一下淑妃,也好安定人心,如今听到杨玉瑶在这等时候反而血口喷人倒打一耙,一贯脾气很好的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推门闯进去之后,他便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来。
“陛下,外间将卒群起高呼,杨国忠奸相该死,淑妃身为寡妇,妖媚惑主,也一样该死!恳请陛下痛下决断!”
看到陈玄礼闯进来,杨玉瑶本是又惊又怒,可听到他说外间乱军竟然还要杀自己,她顿时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本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她下意识地抱住了李隆基的腿,梨花带雨地哭诉道:“陛下,妾自从入宫以来,尽心尽力,何尝有过半分不敬?陛下就算不怜惜我,也请顾惜顾惜我们的女儿,太真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杨家竟是被人逼到了如此光景,她可还能安心?”
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杨玉瑶连称呼也变了,甚至提到死去的妹妹玉奴,李隆基顿时愣住了。人死如灯灭,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渐渐淡忘了那个倩影,可如今被杨玉瑶的话头一勾起来,佳人的一颦一笑,薄嗔浅怒,全都如同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转个不停。低头看了一眼平日里娇媚可人的宠妃,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换成是玉奴,即使外间那样风雨欲来,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如此哀哀求饶。
那个道号太真的女子,妩媚多姿之中,却有一种天然的倔强傲骨!
见李隆基竟是呆呆怔在那里,陈玄礼又听见外间的各种喧哗声越来越大,就算他想要放过杨玉瑶,恐怕都不可能了,他只能咬咬牙,再次重重叩首道:“请陛下痛下决断!”
李隆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无力地看了一眼脚下的杨玉瑶,轻轻叹了一口气,仍然没有做声。可在这种当口,没有做声便意味着默认,甚至都不用陈玄礼开口或是示意,他背后已经有迫不及待的亲兵就这么跳了起来,竟是要上前拖拽杨玉瑶。这时候,李隆基终于艰难地张了口。
“淑妃毕竟跟了朕这么多年……不要让她见血!”
☆、1149.第1149章自刎
不要见血!
当杨玉瑶被两个平日自己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的军汉拖出屋子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只有这样寥寥四个字。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能够从一个区区寡妇进宫顶替妹妹玉奴成为女冠,而后又拜封淑仪,而后封淑妃,确实花费了无数心计来邀宠,可她对于李隆基,并不是真的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比前夫还多那么几分。
除却至高无上的至尊身份之外,李隆基文武双全,精通音律,爱好丰富多彩,她自认为虽不如张云容等人能歌善舞,却也很体察他的心意。更不要说,她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自从开元末到天宝年间唯一的一个孩子!可事到临头,李隆基却这样薄情,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不要见血,仿佛如此便是最大的体恤了!
杨玉瑶隐隐明白了,玉奴当初为何对李隆基总有几分若即若离,为什么曾经意味深长地对自己说过武惠妃暴薨的真相。可那时候,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那尊荣的地位,那万人仰视的风光,何尝看到过其他的?这么多年在后宫呆下来,她甚至已经忘记这个福薄的妹妹了,可现在想想,究竟是谁福薄?玉奴故世的时候,还有隆重的丧奠,还有天子的眼泪,她们这些姊妹陪着痛哭了一场,更不要说还有玉真公主这样的师尊,杜家人那样的亲友,可现在她有什么?
当她也被拖到大庭广众之下的时候,就只见杨国忠和幼妹秦国夫人以及崔氏等人都在,每一个人都是面色惨白,颤抖战栗。尽管她自己的形状也已经惨不忍睹,刚刚也曾在李隆基面前百般恳求,可到了这当口,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见陈玄礼就在身边,她突然出声问道:“陈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
陈玄礼厌恶地看了一眼杨玉瑶,想到当初就是这个愚蠢的妇人收了安禄山为义子,甚至还在外朝有人弹劾安禄山的时候替其说话,他便冷冷说道:“淑妃终究是陛下身边的贵人,陛下又已经有言在先,自有三尺白绫送淑妃上路。”
“三尺白绫?哈哈哈哈,三尺白绫?”杨玉瑶猛地大笑了起来。很快,笑声戛然而止,她随手把散乱的头发挽了起来,这才厉声说道,“陛下也许是好心,但恕我不想心领!我虽是女人,可却不想哭哭啼啼投缳自尽,烦请陈大将军给我一把刀剑,我这就干脆利落地上路去,也免得你们不安心!”
陈玄礼没想到杨玉瑶竟有这么一个要求,犹豫片刻,他就从身边一个亲兵手中接过腰刀,反提着刀上前,刀尖向下往杨玉瑶身边的泥地上一杵,见其深深Сhā入了泥地之中,这才缓步退了回来。尽管他已经不再是年少全盛时期的那个果毅都尉了,但他仍然有充分的自信,万一杨玉瑶真的不甘心拿着刀想要困兽犹斗,却也奈何不了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他。须臾,杨玉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双手握着刀柄将腰刀拔起,随即惨笑回头看了杨国忠等人一眼。
打从看到杨玉瑶竟然也被乱军给提溜了出来,杨国忠就明白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此时此刻,见杨玉瑶竟是拔刀而立,他的脸上没有惊惶,有的只是麻木。这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秦国夫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看到杨玉瑶把刀横在了脖子上,她不禁大吃一惊,竟是极度吃力地惊呼了一声道:“阿……姊……”
说时迟那时快,杨玉瑶已经提刀狠狠往脖子上一拉,随着鲜血猛然间溅在了刀刃上,她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声阿姊,忍不住想到了当年还在成都时的情景,竟是下意识地觉着,那是玉奴在黄泉之下叫着自己。那时候,小粉团子一般的玉奴最喜欢犹如跟屁虫似的追着自己叫阿姊,最喜欢听自己讲故事,最喜欢腻着自己和大姊玉卿说着父亲的事,那一段时光仿佛已经很遥远了,和杜士仪突兀地闯进她们这些杨家人的生活中一样遥远。
“玉……奴……”
眼看杨玉瑶软软倒在了地上,杨国忠登时呆若木鸡,整个人完全僵硬了。他一直都知道,杨玉瑶只是看着娇媚,实则骨子里却有一种犹如男人一般,不甘沉沦不甘寂寞的性子,所以才会抓住每一丝机会往上爬。而现在,就连走到末日的时候,她都不肯用什么白绫,而是三尺青锋就此自刎。当看到陈玄礼身边的亲兵蹲下身来去探鼻息心跳,随即站起之后干净利落地说出死了两个字时,他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简直是个笑话。
跟着杨玄琰在雅州为官,随着杨玄琰的去世,他不甘一无所有去京师,于是流落蜀中各地,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事都做过,挨过县令的板子,也受过上司的白眼,但也有赏识自己的人,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之后,他终于千辛万苦攀上了高枝,一路青云直上成了宰相,甚至连李林甫都踩在了脚下。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安禄山即使高举反旗,他也能够反手将其压下去,可他却错得离谱!
叛军还没能打到这里来,天子也并没有怪罪他,可他却要无声无息死在这群乱军的手上!
见陈玄礼命人用白布收殓了杨玉瑶的尸体,而后向左右一努嘴,立刻有几个满面凶光的人拔刀逼上前来,杨国忠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意志和心思,干脆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料之中的剧痛却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却是四面八方的喧哗。他震惊之下慌忙睁开了眼睛,四下里一看,却发现那些刚刚还凶形恶状的士卒们全都骚乱了起来,有人嚷嚷,有人拔刀,就连陈玄礼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慌乱。
难道是安禄山来了?
尽管逃过了一劫,但杨国忠的心中却没有任何的轻松感,他很清楚,刚刚兴许还只是痛快一死,可如果落到安禄山手中,他只会生不如死!可是,要想和杨玉瑶那样决绝地自刎,他却又没有那样的胆量。眼见得这骚乱,他突然萌生出了一走了之的念头,毕竟,之前从崔氏口中,他已经听说杨玉卿和妻子裴柔并两个儿子已经逃出去了。可他刚刚勉力支撑想要站起身时,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袖子。
“舅舅,求求你救救大郎和三郎!”
杨国忠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崔氏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想到玉卿竟也是丢下女儿和两个外孙自己逃命的,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当即用力一撕,直接把整幅衣袖就这么撕扯了下来,这才怒气冲冲地说:“都死到临头了,你还顾着这一对累赘!怪不得连你阿娘都丢下了你!”
见杨国忠如此绝情,崔氏顿时万分绝望。母亲和舅母等人竟丢下自己离去,姨母杨玉瑶就这样在眼前自刎,而病得七死八活的秦国夫人苏醒过来就看到这一幕就又昏了过去,打落地之后就一直过着掌上明珠日子的她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颠覆了。等她回过神来,就只见杨国忠正在悄悄留意四面动静,仿佛想要趁机逃跑,她只能紧紧地将年方四岁的儿子李傀揽在怀中,随即凄苦地看向了襁褓中的幼子。
她多么想就这样一头撞死,换取别人对儿女的怜惜和承诺,可她不是杨玉瑶,她不敢死,她更怕死了之后,两个儿子被人作践了!就比如此次西逃,如果她不是杨家的女儿,也许也会如同太子李亨和广平王的那些妻妾儿女一样,被人丢在长安,无人理会死活。须知张良娣还是李隆基姨母的嫡亲孙女!
杨国忠想要趁乱逃遁,可陈玄礼是什么人?尽管他得知马嵬驿西北有兵马出没的消息,但此时此刻杨国忠是稳定军心的关键,不论最后是杀是放,他都不可能放走这样一个人物。因此,他连下数道军令暂时稳住了人心之后,便立刻吩咐人去把杨国忠给五花大绑了起来,至于崔氏和秦国夫人杨氏这两个弱质女流,他根本不担心她们逃脱,又或者说,也许杨玉瑶和杨国忠该死,可杨家其他人未必非得要死,如果不是军心难定,他何尝希望大开杀戒?
“大将军,大将军,左右羽林卫有人冲着那支不明身份的兵马冲杀过去了!”
一听到这话,陈玄礼只觉得脑袋轰然炸响,随即竟是气得直哆嗦。北门禁军从玄武门事变开始崭露头角,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誉为是整个大唐精锐中的精锐,其中,从中宗登基到先天年间,龙武军的前身万骑曾经或镇压,或参与过数场政变,羽林军亦是战力不凡。然而,政变终究和真正的战场厮杀是不完全相同的。
最重要的是,当年曾经亲身参与唐隆政变的人,多数都已经和他一样垂垂老矣淡出军中,而眼下北门四军之中那些军卒都是补进来的,年轻气盛又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大阵仗,竟如此沉不住气!
“啊——”
随着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紧跟着惨呼和马嘶不绝于耳,当此之际,陈玄礼知道此事定然难以善了——不管来的是叛军还是友军,在这深夜之际既然打起来了,恐怕从不熟悉夜战,兼且又饿着肚子的己方一定会吃亏多多!于是,他只能大声喝道:“传令下去,不许再擅自出战!以马嵬驿为中心守御,等到天亮便有援军!”
这所谓的等到天亮不过是一句空话,有援军更是一句空话,就连独自困守屋中的李隆基,耳听得外间厮杀声渐渐消失,他却反而更加惊惶不安。当枯坐的他终于等到天边那一丝晨曦的时候,陡然之间便听到外头传来了无边无际的欢呼。一下子,他的脸上便喜色尽显。
不是叛军,不可能是叛军,否则军中何来欢呼?难不成是先头派去朔方的信使把援兵带回来了?
☆、1150.第1150章过马嵬驿不见君
一整夜,自从那场小规模厮杀结束之后,陈玄礼不敢再牺牲麾下兵马去探明对方的底细,即便听到外间不时传来嚷嚷,自称是援兵的声音,他也传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去,一切等太阳升起再说。可等到天明时分,看到空中那业已展开的黑色战旗,他便明白,昨天晚上那彻夜不停的叫嚣竟然是真的。因为那招展的战旗上,赫然是安北前锋营五个鲜艳夺目的大字!
来的竟然不是朔方的援军,而是杜士仪麾下的兵马!
陈玄礼来不及想太多,立刻命人前往打探。而刚刚派了斥候过去,便有心腹亲兵快步冲了过来,甚至不及行礼便走到他身侧,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大将军,昨夜逃散的士卒不计其数,一大早各旅主将根据大将军此前的军令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剩下的大概只有一万三千人出头。”
这样一个数字听上去不少,然而陈玄礼心中清楚,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卫这北门四军,额定兵员在开元最盛时超过了四万,天宝年间渐有空额,但也超过三万人,此次因为事出仓促,他匆忙整军,带出来的应该足有两万多人,经过前两日的逃散,应该还有近两万人,可就是昨天一晚上,竟能有这么多人当了逃兵!是因为乱军鼓噪杀了杨玉瑶,听闻援兵到来,生怕天子加罪,还是因为误以为叛军来临,于是当了逃兵?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如今自己所领的天子禁军已经士气全无,空前虚弱却是事实。而且,逼杀杨玉瑶的事毕竟已经成了天子心头的一大疙瘩,如今有了援军,安知李隆基不会因为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而归罪于他以及麾下将卒?可他又岂是真的想要以臣迫君,他只是为了保存这北门四军的最后一点元气!
陈玄礼在焦躁不安中等待了许久,前去打探的信使终于回转了来。当得知赶到的是曾经随同杜士仪来过长安觐见,形同义子的前锋营正将杜随,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暗想杜士仪和杨国忠不和,此次漠北大乱更是因为杨国忠派罗希奭前往安北牙帐城而起。然而,他须臾就猛然之间想起,杜士仪和杨家并非全无渊源,死了的淑妃杨玉瑶,其先为寿王妃后为太真娘子的嫡亲妹妹杨氏,还曾经拜师杜士仪门下学过琵琶!
“大将军,怎么办?”
“那杜随的前锋营有多少人?”
“至少有一两千。”
昨天晚上便是这一两千人,把将近两万的北门四军耍得团团转?
陈玄礼紧咬牙关,复又问道:“他可说了,杜大帅和朔方郭大帅行踪如何?”
“他只是提了一句,杜大帅和郭大帅合兵一处,正急速赶来长安驰援,迎击叛军。”
杜士仪竟然和郭子仪一道从朔方南下了?这么说,杨国忠此前一道又一道发往朔方的军令虽说搁置了一下他们驰援的步伐,但总算那边还是出动了,真是万幸!
如果是从前,陈玄礼一定会因此而觉得杜士仪郭子仪心怀叵测,可一想到前方糜烂的战局,一想到如今恐怕已经凶多吉少的长安,一想到天子和杨国忠这一君一相贻误战机,他就觉得那两位节帅实在是做得对。此时此刻,他心中再无分毫疑虑,吩咐了一个最信赖的校尉接手马嵬驿的防务之后,他就只带着十几个亲卫亲自去见杜随。
两厢一打照面,陈玄礼固然免不了打量三十出头的阿兹勒,阿兹勒也一样在打探这位声名赫赫的龙武大将军,硕果仅存的唐元功臣。尽管武德功臣之类的提法从大唐开国之后就有,但真正的颁赐功臣号,却是从李隆基开元年间方才开始的,获赐唐元功臣殊荣的人,清一色全都是万骑序列的将校,加在一起不过寥寥十余人。如今将近四十年过去,除了陈玄礼,其他人都不在人世了。
身为突厥人,阿兹勒从杜士仪学过经史礼仪,因此对陈玄礼这位自始至终小心谨慎,从未上过战场,一直执掌禁军的大将,他自然不会失礼,可想到昨天晚上那小小的遭遇战,他心里就没多少敬意了。
都说北门四军中全都是精挑细选的擅长骑射武艺之勇士,如今看来,徒有虚名而已!
倘若陈玄礼知道阿兹勒竟在暗自腹诽北门禁军名不副实,一定会大怒。这能怪他吗?左右羽林卫一向又不是他管的!对他来说,眼下更重要的,显然是从阿兹勒口中进一步核实朔方兵马的动向。得知杜士仪的安北兵马人人配双马,一马驮人,另一马驮饮水补给赶到朔方灵州,却因为没有上命不能出动,而后得知河洛战事吃紧后,杜士仪方才说动郭子仪,立刻发兵南下京畿,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当下开口说道:“如此,我带杜将军去面见圣人。”
“不用了。”阿兹勒才没兴趣去在天子面前说些恭敬的话,更不耐烦屈膝跪拜,当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见陈玄礼面色微变,他环视陈玄礼随行亲兵,见入目的将卒无不形容疲惫,灰头土脸,他便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奉命为前锋,位卑职低,不敢惊动陛下!而且昨夜我已令人高呼是援军,却仍遭禁军中人攻击,军中多有伤者,还得着力安抚。既然见过陈大将军,告知援军讯息,我也就把事情办完了。如今长安城岌岌可危,我需得立时前去救援!还请陈大将军放宽心,朔方援军随时就会抵达,叛军也自有我等前去抵挡,不用担心圣人的安危!”
陈玄礼这才明白,阿兹勒竟是不打算就此去见李隆基,而是想要率军直接往长安解围!他张口想说保护天子乃是重中之重,可想到昨天晚上杨玉瑶自刎的一幕,他自己亦是以下迫上,他顿时又噎住了。下一刻,他就只见阿兹勒向自己拱了拱手,随即当着他的面连下军令,须臾,就只见这支兵马有条不紊地行动了起来,上马的上马,整兵的整兵,那种没有说话声,只有兵器碰撞,人与鞍轡摩擦声的气氛,竟是压得陈玄礼心头沉甸甸的。
直到发现这样一支兵马整编完毕,仿佛随时就要开拔,陈玄礼方才一下子意识到,就算阿兹勒等人不肯留下来护卫天子,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急缺的口粮!一时间,他也顾不上自己这个龙武大将军的脸面,赶上前对正要上马的阿兹勒说道:“杜将军要去援救长安,忠义武勇,我钦佩不已。只是我等奉圣人出长安时太过匆忙,以至于补给……”
补给?看情形肯定是李隆基下令太过匆忙,又不许走漏风声,以至于陈玄礼他们根本就没带足粮秣!
阿兹勒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随即故意踌躇了片刻,这才点点头说道:“陈大将军的难处,我知道了。只我等身为前锋,带的口粮也并不多,我这就令军中分一半给你!”
陈玄礼没想到阿兹勒分明对天子没有多少敬意,撂下这里便要驰援长安,却还肯分润口粮给禁军,登时喜出望外。可等到阿兹勒吩咐麾下将卒分出口粮时,他便听到了前锋营将卒的无数怨言。那怨言并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李隆基去的。什么丢下京城万千子民逃命,什么不顾惜禁军勇士的性命,什么昏招迭出以至于前方丢城失地……总而言之,粮食是给的,可往日大逆不道不敢出口的言辞这会儿却肆无忌惮地倾泻了下来,直叫陈玄礼勃然色变。
可他这时候哪有脸去指责别人?更要命的是,如果没有粮,禁军恐怕会全都逃散尽了!
随着阿兹勒这两千余人尽数开拔,陈玄礼命人把粮袋搬了回去,一时禁军中的欢呼此起彼伏。尽管阿兹勒留下的口粮只是两千人份一天所需,可不管怎么样,总能让禁军稍稍糊口,而且听说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的援军已经不远,只要捱过这点时间,又不必忧虑叛军追来,谁能不高兴?甚至昨晚上一团混战中的伤者,也没了多少怨言,而之前被俘扣下的人,也已经放回来了。
然而,安北前锋营对天子的那些不满,却几乎如同光速一般在禁军中大肆传播!
李隆基原本已经预备好了,当外间援军主将来见自己时,该如何褒奖,如何施恩,如何笼络,可他万万没想到,阿兹勒竟然过马嵬驿而不入,径直领兵去解长安之围了!身为天子,他一路来被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包围,昨晚刚刚被人逼宫,现如今有遭人轻视,他心中的怨怒已经到了极点!尽管理智告诉他还需隐忍,可等到韦见素受陈玄礼所托来送午膳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让朕饿死了不是最好?”
韦见素刚刚来时,还看到杨国忠被缚在旗杆上的惨状。尽管人还活着,可将卒们只不过是因为暂时有东西吃,心头怨怒稍减,并不是真的就肯放过杨国忠。所以,见天子分明心情大坏,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膳食,上前低声劝谏息怒。好容易他才把天子劝了暂进膳食,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
“走水了,走水了!”
李隆基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惶。刚刚那些被逼迫被轻视的愤怒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是了,现如今文武将卒对自己离心离德,而宗室全都在这里,即便李亨已死,可只要下头人有心,从诸王之中拥立一人,逼迫自己退位,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而这把火是不是便想要将自己和韦见素一块烧死在这里?
他一把抓住了韦见素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韦卿救朕!”
☆、1151.第1151章虚惊之后大军至
尽管是杨国忠一脚把陈希烈给踹了下去,然后举荐了自己为左相,但韦见素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铁板钉钉的杨党。他性子柔弱,不喜与人争斗,这是事实,可杨国忠为人霸道,他却不希望自己被青史定位为奸相走狗,因此在某些问题上也曾经力谏。可是,对于安禄山的这场叛乱,他的估计同样不足,没想到其这么快席卷河北,而后河南之地也以最快的速度沦陷,紧跟着便是从洛阳到潼关,堂堂帝都长安竟是都危在旦夕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赞同弃长安西逃,那天黎明他被杨国忠以君前议事为名请到了宫中,紧跟着便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到了禁苑,然后从延秋门出长安,浑浑噩噩一路过了西渭桥,金城县,来到了这马嵬驿。忍饥挨饿也就算了,昨天晚上经历了那么一场可怕的兵变,当乱军突然闯进来的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快要没命了!所幸被拖出去的他遇到了陈玄礼,最终没有和杨家人那样被扔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否则即便最终活命,他也没脸再为官了!
此时此刻,听到李隆基这一声韦卿救朕,在最初的愣神之后,韦见素也立刻面色大变,一下子想到了某个最坏的可能。他连忙上前搀扶着李隆基想要往外逃避,可谁知道这位天子连日以来担惊受怕,原本还算壮健的筋骨眼下却根本不听使唤了。情急之下,自己也已经年近六旬的韦见素只能咬咬牙,弯下腰来把李隆基背起,跌跌撞撞冲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他方才发现,外头固然是一片鸡飞狗跳,可看那正在着火的地方还在更远处。
闹了老半天,却是虚惊一场!
当陈玄礼亲自过来禀报的时候,惊魂未定的李隆基听到最后,差点没背过气去。他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原来是一家子皇子皇孙逃难的时候,前日在市集上买了一大包胡饼,早先怕拿出来叫人哄抢了,后来饿得吃不消了,方才在屋子里偷偷生火烤着吃。只可怜这些龙子凤孙们什么时候背着人偷吃过这种贱东西,还不能让仆役看到,到最后便闹出了火烧马嵬驿的笑话来!
一想到自己竟是因为这所谓的走水,差点以为是禁军已经决定拥立皇子,谋害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唐天子,李隆基那憋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死死瞪着陈玄礼,厉声问道:“是谁擅自举火?”
“回禀陛下,是延王。”
延王李玢乃是李隆基第二十子,其母柳婕妤当年因为侄儿柳惜明的事,和杜士仪最不对付,此后更是连累幽闭宫中,早些年就去世了。不过,这位皇子却不像娘家人那么记仇,甚至有仁爱好读书的美名。当然,他和其他皇子亲王一样,困守十六王宅没事可做,更多的时间不是读书,而是和妻妾婢女胡混,儿女辈虽还没到半百,可也有三十多个。而和其他诸王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逃难,他竟是竭尽全力把儿女全都带上了,一个没少!
李隆基此前就听陈玄礼婉转陈情,说是因为宗室太多,以至于行进速度太慢,此刻又听到是延王李玢惹出的这样大祸事,他登时恨得咬牙切齿。几乎不曾细想,他便恼火地吩咐道:“正当逃难之际,他却偏偏拖儿带口,如今还不顾君父擅自举火进食,以至于驿馆失火,劳动军中勇士!去传命,从今日起,褫夺他亲王爵位,所有儿子的爵位官职也一并免去!”
这样的中旨褫夺绝对不合规矩,就算陈玄礼对延王李玢闹的这一出也颇为气恼,可李隆基竟是一下子把延王一大家子的官爵全都夺了,他立刻意识到,天子根本就不是为了劳动了将卒,而是因为这件事让其心惊胆战!于是,他当下就瞥了韦见素一眼,轻声问道:“韦相国,按理这样的大事,总该中书拟旨,门下核准。”
韦见素自己都还没从惊惶中回过神,等陈玄礼再问了一声,他方才明白了过来。想了想后,他便摇头说道:“陛下,延王固然有欺瞒之罪,但罪过尚不至于夺爵!只是让将士们在扈从护驾之余却还忙乱了一场,不若请延王及皇孙们出面赔情,如此也可安抚人心!”
从昨晚到现在,李隆基经历了太多大丢脸面的事,可陈玄礼他不可能降罪,否则军心肯定就散了;将卒们他要给好脸色,因为还要指望这些人护送自己去蜀中;韦见素更不能迁怒,而且刚刚还是同样一把年纪的他将自己背了出来。既然如此,不拿他自己的儿子出气,他拿谁出气?因此,即便韦见素苦口婆心连声劝谏,他却死活不肯收回成命,而陈玄礼看这情形,也不想和天子硬顶了,横竖不过是一堆皇子皇孙,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前去宣召的陈玄礼还没回来,李隆基就只听远处传来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显然,正是李玢和儿女们没有料到这样严厉的处置,于是便嚎起丧来。他如今最不耐烦这样的动静,正要喝令韦见素去那边,替自己痛骂这些不肖子孙一顿,陡然就觉察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这并不是什么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却仿佛是大地传来的震动。如果他是军中浸淫多年的哨探,一定会伏地倾听,判断出那是千军万马来临前的震动!
天子只是隐隐心悸,而陈玄礼却已经得到了底下斥候的奏报。派去西边的哨探一直没能回来,即便从阿兹勒口中确定了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他也不得不提高警惕。所以,当专司伏地听声的斥候发现有大批马军到来的时候,他立刻就提升了警备级别。可做是这样做的,眼看军中根本谈不上多少士气,这还是因为阿兹勒临走时留下了口粮,他着实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而且,阿兹勒的态度已经非常鲜明,那是不是意味着,杜士仪和郭子仪对于天子的态度亦是如此?
大约一刻钟之后,高举着战旗的大批人马终于出现在了陈玄礼的视线中。朔方节度使郭的蓝色旗帜迎风招展,而在另一边,安北大都护杜的大红色旗号亦是鲜艳夺目。陈玄礼虽然身为唐元功臣,当了很多年的龙武大将军,可在这两位功勋彪炳的边镇节帅面前,仍是不敢失礼,当即带着麾下一营亲兵出迎。他对郭子仪并不熟悉,但杜士仪乃是京兆杜陵人,三头及第之后就一直是传奇人物,他曾经见过多次,但谈不上任何私交,连单独交谈都不曾有过。
所以,当纵马来到那大旗下方,他便倏然跳下马来,弯腰深深行礼道:“多谢二位大帅及时驰援!”
杜士仪见陈玄礼竟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当下连忙下马。因为阿兹勒过马嵬驿而不入,只吩咐人把半途上截住的韩国夫人等人往他这里一送,所以他并不知道马嵬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只看鬓鬟散乱的杨玉卿裴柔等人,他就是猜也能猜到这里的变故。所以,见郭子仪动作更快,一把搀扶起了陈玄礼后,他就开口说道:“本来不得上命,不敢擅自带兵离开任所,然而如今叛军肆虐,也只能事急从权了!陈大将军乃是军中前辈,千万不要如此多礼!”
郭子仪武举出身,对陈玄礼这样的禁军前辈一直都觉得是传说中的人物,可他在朔方崭露头角,最终正位节度使,竟然能够和对方平起平坐,他不禁百感交集,却也和杜士仪一样说了一番客套话。
陈玄礼见两人对自己全都客气有礼,心下方才稍宽,当下便说起阿兹勒径直前往长安的事。尽管杜士仪早知其过马嵬驿而不入,甚至都没费神去谒见一下天子,让李隆基找回一点存在感,但他还是佯装大怒道:“这个狂妄之徒,竟如此没礼数!还望陈大将军看在他乃是胡人,又讨击叛军心切,宽宥他这失礼行径!”
“杜大帅也不要太苛责了杜将军,他也毕竟留了口粮支援我等。”陈玄礼为阿兹勒说了一句好话,突然觉察到杜士仪竟是让自己宽宥阿兹勒的失礼,而不是说要向天子请罪!这样的微妙之处,他这种极其敏感的人既然感觉到了,心中不免多想。而接下来,郭子仪的态度亦是证明了他没有猜错。
就在踏进马嵬驿时,郭子仪提到太子李亨冤死时,却还不无悲愤地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貮,身居宫中,和安禄山最多是朝见时会面,何来任何瓜葛?就因为安贼在叛军之中高呼一声拥戴太子,陛下就赐死了太子,这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样的话让陈玄礼无言以对。见杜士仪亦是面带叹息,他本能地想要岔开话题,却不想一行人路过旗杆时,昏昏沉沉的杨国忠正好睁开眼睛看到一行人路过,待认出为首的杜士仪时,竟不禁惊呼了一声。这一声顿时惊动了杜士仪,他循声望去,见杨国忠立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竟是惨白,他便哂然一笑,当下径直走了上前。
“杨相国,许久不见,怎的落到了如此地步?”
☆、1152.第1152章身首异处
昨天晚上本想趁乱逃走,却被陈玄礼早早识破,五花大绑在了这旗杆上,杨国忠几乎是一天一夜没吃饭没喝水,整个人都在虚脱的边缘。所以,他并不太清楚大清早阿兹勒率安北前锋营路过马嵬驿前往援救长安,当然就更不知道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来援的消息。所以,当认出陈玄礼身边的人是杜士仪时,他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等人走到自己面前,又说出了那样一番话,他就明白,这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杜士仪,你居然没死!”
“托杨相国的福,我好歹福大命大。”杜士仪笑了笑,但笑容中却满是讥诮,“好教杨相国得知,虽说黠戛斯以及回纥联军攻城,却被张长史留守军民合力击退,李光弼又率军夜袭,擒得黠戛斯叛逆毗伽顿,回纥磨延啜亦是大败亏输,仅以身免。而后,仆固怀恩又率军和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深入黠戛斯境内千余里,一举荡平其余孽。如今黠戛斯中不愿附逆的人已经选出了新主,遣使告罪先前叛乱之事。”
杨国忠很希望这都是杜士仪的一派胡言,可如今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代表杜士仪所言全都是真的。可是,他此时此刻已经再狼狈也没有了,分外看不得杜士仪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当即使劲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一些,继而恶狠狠地说:“就算你大败黠戛斯又如何?都播西侵,同罗和仆固皆入敌手,你这安北大都护失去了大半个漠北,该当何罪?”
“杨相国还真是替我操心啊。”杜士仪见刚刚赶到马嵬驿大门口相迎的韦见素站在陈玄礼身边,亦是目不转睛看着这里,而北门四军将卒虽不敢越过警戒线,可都围拢在四周围,分明也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他便镇定自若地说道,“都播西侵,乃是叛贼安禄山派人唆使,意图令安北大都护府自顾不暇,而他还约定都播南下河东道,与他联兵一处,攻取大唐,异日得胜时,则将漠北全数让给都播,将河东云中雁门等四郡也割让给它。”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紧跟着咒骂声此起彼伏,还有人顾不上陈玄礼这位主官在场,高声问道:“那杜大帅率兵南下,莫非是弃了漠北?”
“漠北乃我大唐健儿抛头颅洒热血,足足用了多年方才平定之地,岂可轻易让给他人?我回归安北牙帐城后,便亲自往见都播怀义可汗,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将其劝服。如今这会儿,我安北大都护府张长史应该业已率同罗仆固二部兵马入河北平叛,而都播怀义可汗则扫荡契丹奚族之地,而后直击幽州。所以说,安禄山叛军纵使曾经一路势如破竹,如今也不足畏惧!”
自从战争的阴云压在了长安城上空,北门四军和所有的长安城官民将卒一样,全都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压力,尤其是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就连哥舒翰也在潼关之外的渑池隘道吃了败仗,这种绝望的情绪就更加浓重了。可杜士仪此时此刻一番话中,便勾勒出一幅最让人难以置信的美好画卷。
当此叛军气势如虹的时候,竟已经有两路大军前往抄安禄山的老巢去了!
这样的消息,郭子仪是早就知道的,再加上河洛以及京畿道危在旦夕,他已经没工夫去高兴了。可陈玄礼也好,韦见素也好,两人近日以来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坏消息,当初河北道只有一个平原郡得保不失,他们都已经觉得这是天大的喜讯了,更何况如今据杜士仪所说,两路大军已经突入河北?
正当陈玄礼和韦见素面面相觑之际,围在四周的北门四军之中,已经有几个人忘形地欢呼了起来,很快,那声音传染了四面八方更多的人,整个马嵬驿方圆数里,竟全都是惊天动地的欢呼雀跃。
“万胜!万胜!”
杨国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分明是那样的险境危局,为什么杜士仪竟然能够轻轻松松挣脱出来?为什么?明白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他猛然意识到,既然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无以为继,既然这样的一支援军远比陈玄礼的北门四军更加兵强马壮,那么,他为什么要死?他可是当朝的右相,李隆基昨天晚上亦是因为万般无奈,这才不得已默认了陈玄礼的行径。他一下子生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望,等四周围的呼声刚刚暂歇,他便嚎叫了一声。
“杜士仪,既然安禄山叛军已经不足为害,快放了我!我是陛下金口玉言委任的右相,陈玄礼及其麾下将卒欲图犯上作乱,这才逼死了淑妃,又想要谋害于我!”
陈玄礼顿时面色铁青。见杜士仪刚刚明告真相,安抚军心,他本能地认为这位安北大都护仍是一腔忠义,故而如释重负,竟忘了杨国忠还留着没杀。现如今听到对方把谋反作乱的大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他简直万分后悔之前的手软。杜士仪和杨国忠是有私怨不假,可怕就怕杜士仪因为天子在此,竟是被杨国忠用话给挟制住了。万一留下这么一个祸害,别说是他陈玄礼和相干北门四军将卒,杜士仪也未必讨得了好!
“犯上作乱?逼死淑妃,谋害于你?杨国忠,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天下!”
在四周围无数又惊又怒的目光,以及陡然大起的谩骂声中,杜士仪猛地一声暴喝,竟是就这么抽出了随身宝剑。然而,他并没有就此动手杀人,而是环顾四周道:“叛军兵临长安,你身为宰相,本该奉陛下在城中坚守,以保社稷国民,可你干了什么?撺掇陛下抛弃长安城几十万人,就这样仓皇西逃!你自诩精通财计,却连路上军粮都不曾备办齐整,让这数万健儿忍饥挨饿!你杨家人倒是一个个全都带了出来,可你问过这些禁卒没有,问过他们的妻儿家眷还在何处?陈大将军,我倒是问你,此行有多少将校兵卒来得及带上了家眷?”
杜士仪这一声声质问振聋发聩,就连陈玄礼也想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带上的儿孙辈。面色黯然的他竟是没心思回答这个问题,而更多的将卒因而更加义愤填膺,若不是郭子仪见机得快,早早便命亲兵手拉手维持秩序,只怕早有人冲将上来对杨国忠拳打脚踢。
“你之罪过,构陷忠良,任用酷吏,此其一也。”
“贻误战机,以致河洛战局糜烂,长安岌岌可危,将卒枉死者不计其数,此其二也。”
“唆使陛下弃长安臣民于不顾,此其三也。”
“苛待士卒,作威作福,此其四也!”
杜士仪先把这和在场将校士卒息息相关的四条罪名放在最前头,而后又将杨家仗势欺凌,豪奴伤人,欺占民田等等一系列罪名搬了出来,直叫四周将卒群情激愤,骂声不断,就连早先因为杨玉瑶之死,隐隐有几分感触的陈玄礼,也因为杨国忠的不知好歹,而决定彻底袖手旁观。
眼见得四面楚歌,杨国忠方才意识到杜士仪竟然非但不顾忌天子在此,竟然也想趁机取自己的性命!仓皇无措的他努力地东张西望,希望能够看到李隆基出来发一句话救自己,可无论他如何寻找,结果都是徒劳。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韦见素身上,顿时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了起来。
“韦相公,韦相公,你忘了我当初提携你入政事堂的旧情吗?今日救我一命,他日我必定十倍报答!”
韦见素见齐刷刷一堆脑袋全都转向了自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冲上去踹杨国忠一脚表示愤怒。他这个左相是自己想当的吗?分明是杨国忠看他好糊弄,这才提携他一把,他是没有拒绝,这就是最大的错处!在杨国忠期冀的目光之下,被欺负得狠了的老实人韦相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招架,最后只能怒气冲冲地迸出了一句话:“有劳杨相国费心提携了,只可惜我一事无成,对不住陛下任命,我这就去向陛下辞相!我本就力有不及,这个宰相我不当了!”
杨国忠眼见得韦见素扭头就走,这才意识到唯一可能帮助自己的人也已经选择了一刀两断。一想到自己清算李林甫子婿时的踌躇满志,在相位上的得意洋洋,布置陷害杜士仪,铲除安禄山时的大权在握,他只觉得一切都仿佛一场骤然之间被人吵醒的美梦。直到有人把他从旗杆上接下来,而后架到了地上摁下跪着,他也仍然浑浑噩噩,又或者说根本就不想清醒过来。
郭子仪见杜士仪竟然放任那些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北门禁军如此施为,顿时有些担心,当下便走到杜士仪身边低声说道:“大帅,陛下毕竟还在这里,不如进去请一道圣命……”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杨国忠身后一个禁军军官信手抽出了雪亮的腰刀,随即高举过头,倏然重重砍了下去。仿佛是此人从前千百次练过这一招砍头大法一般,随着那一道雪亮的刀光,就只见一颗六阳魁首骤然随着一股血箭高高飞起,继而掉落在地,滚了几下之后,停在了杜士仪脚边。
面对杨国忠那死不瞑目的眼睛,杜士仪没有丝毫动容,也没有飞起一脚糟践他人遗体的打算,就这么转身打算离去。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住手,扭头一看,却发现是陈玄礼正怒气冲冲地阻止几个拉扯一少妇的军士。仿佛是发现了他的注视目光,那少妇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手暴起一个襁褓,另一只手则是拉起了一个男孩,就这么跌跌撞撞冲到了他的面前,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杜大帅,杜大帅!看在死去太真姨母的份上,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1153.第1153章奇冤未雪,怎伤遗孤?
太真姨母?
能够喊出这样称呼的人,杜士仪想也知道,总不脱是玉奴几个姊妹的女儿。见这求救的少妇尘土满面,衣衫凌乱,却还顾着自己的孩子,他不禁微微生出了几分怜悯,当下看向了陈玄礼。这时候,陈玄礼已经呵斥过那几个犹自不解恨的禁军士卒,匆匆走了过来,心里还在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声,随即无奈解释道:“杜大帅,这是广平王妃崔氏,韩国夫人的女儿。”
杜士仪怎么都没有想到,面前的少妇竟然是广平王妃!在既定的历史中,崔氏倚靠母亲出自杨家而得宠,安史之乱中虽说因为身为广平王妃而得到保全,但杨家败落,她也为之失势,最后郁郁而终。身为广平王嫡妃,她在广平王登基后却没有得到皇后追赠,其子亦无缘帝位,倒是其女升平公主尚郭子仪之子郭嗳,两人之女再度嫁入帝王家,死后追赠皇后,为郭家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想到这里,他不禁侧头看了一眼郭子仪。
郭子仪被杜士仪那古怪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他和这崔氏八竿子打不着,甚至从来都没见过,杜士仪看自己干什么?
杜士仪的感慨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毕竟,广平王已经死了,崔氏现如今只有两个儿子,根本没有女儿,郭子仪的那个儿子郭嗳还在满地乱走,抢着想结亲的人多了去,一切的一切早已不再是那条既定的轨迹。因此,片刻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去,摩挲了一下崔氏身边那个年长儿子的面颊。这样善意的表示显然抚平了孩子的惊惧不安。他竟是怯生生地张口问道:“你就是安北杜大帅吗?”
“哦,郎君也听说过我?”
李傀乃是广平王嫡长子,因为是韩国夫人之女崔氏所生,他刚生下来就很得太子李亨喜爱,甚至李亨还流露出想要把他这个长孙抱过去当成儿子养的想法来,常常把他抱养在跟前,闲来无事教些有的没的,至于是不是为了对杨家表示亲善,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李亨这一遭到鸩杀,慌了神的崔氏就立刻把他又抢了回来带在身前。尽管连日以来受惊过度,可在温和的杜士仪面前,他的胆子不由大了些。
“我听大父和阿爷提过杜大帅,说你是很厉害的名将。”
“名将不敢当,都是麾下的将士们尽心竭力,我只是用对了人而已。”
说到这里,杜士仪见崔氏已经放开了最初紧紧攥着李傀的手,他却伸手把李傀一把抱了起来。面对这样出人意料的一幕,崔氏大吃一惊,慌忙伸出手来想要夺回长子,却不想杜士仪身侧亲卫早已抢上前拦住了她。而这时候,杜士仪抱着年方四五岁的李傀向四面八方转了一圈,这才高声说道:“淑妃已死,杨国忠也已死,我知道北门四军将卒对杨家怨怒已级,但现在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却还迁怒妇孺,又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崔氏徒劳地挣扎了片刻,等听清楚了杜士仪的话,她立刻醒悟到,这是在为自己呣子开脱,一时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喜极而泣。
如果刚刚那句话是陈玄礼说的,即便他是顶头大上司,禁军士卒仍然会不满喧哗,可杜士仪挟着朔方和安北大都护府援军刚刚开到的威势,又有多年鼎鼎盛名作为依托,此话一出,竟是四下无声,甚至还有些将卒不敢和他对视,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杜士仪要的并不仅仅是这样人人无言以对的结果,他用了点力气,就让李傀这样稳稳当当坐在自己的肩头,随即提高了声音说道:“而且,太子殿下因安禄山一句拥戴太子而枉死,广平王和建宁王更是因为替父亲奔走而枉死,此乃天下奇冤,当时长安官民将卒措手不及,无人鸣不平也就罢了,又怎么忍心加害于孤儿寡母?各位都是忠义之士,难不成就忘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乃是广平王遗孤?”
直到这时候,人群中方才有了一阵骚动。太子李亨固然这些年没有什么存在感,甚至羽翼都被砍干净了,可终究是天子祭天地告宗庙册立的储君,而广平王乃是李亨长子,眼前的这个孩子并不仅仅是杨家人生的孽种,竟还是太子的嫡长孙!就连此前一力阻止将卒施暴的陈玄礼,也不由得暗自责备自己之前昏了头,竟是连这样最明显的一茬也忘记了。
郭子仪旁观者清,杜士仪第一时间抱起李傀时,他就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关键。此时此刻,见围观的将卒果然因此而羞惭交加,不知道是谁带头,倏忽间竟是呼啦啦全都跪了下来请罪,他一面暗赞杜士仪手段绝妙,一面又扫了那尘土满面却依旧难掩绝丽姿容的崔氏一眼,暗道其真是好运气,不过是提了已经去世的姨母一句,就能够让杜士仪伸出援手,救下了何止一条命。
这样一段波折被杜士仪三两下连消带打地平息了之后,陈玄礼少不得立刻遣散了围观的禁卫们,又命人去收殓了杨国忠的尸首。毕竟,在如今援军已至的情况下,已经用不着再靠辕门悬首来安抚军心了。
而杜士仪放下了李傀后,崔氏感激之余,猛地想起秦国夫人尚在病中,慌忙开口恳求,却不想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此前你母亲韩国夫人和杨国忠妻小被我军在半道上截了下来,业已在军中,我一会儿会派人送了她们过来,至于秦国夫人也会请大夫调治。”
“多谢杜大帅,多谢杜大帅!”
崔氏只觉得这是数日惊恐之后听到的最好消息,所以,当杜士仪将李傀稳稳当当放在了地上,她上前一把搂住了这个长子,继而就抬头看着杜士仪,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杜士仪哪里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伸出手来阻拦了,摇摇头道:“王妃不可多礼,我只是说了一句公道话!然则杨家人多年来仗着宫中淑妃之势横行,人人恨之入骨,却也不能怪禁军将卒!我且问你,杨銛和杨錡何在?”
相比杨国忠,杨銛和杨錡方才是杨玉瑶的两个从兄。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崔氏却有些答不上来,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两位舅舅似乎一开始就不是和阿娘她们一块走的。”
杨銛和杨錡没有和韩国夫人这些人一块走?
杜士仪心中狐疑。然而,他当初任成都令时,和杨銛杨錡兄弟二人都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不是那种喜好学问又或者是深通经济的人,感兴趣的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勾当。而在这种长安岌岌可危的时刻,两个人却没有跟着大队人马,这又是去了哪?和杨玉瑶以及杨国忠这两个上蹿下跳的野心家相比,那兄弟俩并没有太多的恶评,若是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玉奴回头还会更伤心。
什么广平王遗孤只不过是一个由头,留下崔氏和秦国夫人一命,不过是因为看在玉奴的脸面上!当然,借此宣扬太子李亨的冤屈就是另一大缘故了!
既然解决了杨家人的事情,杜士仪看着崔氏带着两个儿子随陈玄礼亲兵去安顿秦国夫人,正要收回目光时,却只见李傀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随即回过身来对他深深一揖。面对这一幕,郭子仪瞥见杜士仪微微一笑,接下来一路往里走前去面见天子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如今东宫虚悬,大帅刚刚对广平王嫡长子那么特别,是不是觉得他名正言顺?”
“子仪你不要瞎猜!就单单凭他的母亲和杨氏有关联,而如今无论长安军民,还是这北门四军,全都恨杨家入骨,我说一句公道话就够了,再做别的岂不是自讨没趣?”
尽管论起来,身为朔方节度使的郭子仪已经可以和杜士仪平起平坐,但这次杜士仪回到灵州,一来二去,他还是觉得去掉那个杜字叫起来更亲切,又再三要求杜士仪对自己的一切称呼照旧。郭子仪难得用这样开玩笑的语气谈论着国本问题,杜士仪却不免要正经一些。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和杨家某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人误解了某些问题。
当两人在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一处看似还轩敞的主屋时,陈玄礼派来引路的那个亲兵便停了下来。
杜士仪和郭子仪立刻发现,门前竟是没有卫士。而屋子里头分明还正传来了韦见素带着哭腔请求辞官的声音。然而,相比韦见素那痛哭陈情,李隆基却显得很沉默,足足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表态。因此,杜士仪便招手将陈玄礼派来引路的那个亲兵招手叫了过来。
“为何无人守护?”
这个十分简短的问题,那亲兵却有些犯难。足足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身边原本是宦官服侍起居,同时守卫门禁,但这几日人逃亡殆尽,昨夜又闹出了淑妃之事,今晨又险些因为延王擅自举火进食而使得驿馆走水,门前守卫去救火了,陛下还是韦相公背出来的。此后陛下重重惩处了延王,又责备禁卫不尽心,于是……这里就没人肯来了。”
堂堂天子竟突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郭子仪瞠目结舌,杜士仪却暗骂了一声咎由自取。正值这时候,韦见素突然从里头掩面出来,一见他和郭子仪,这位老实相公就忍不住开口问道:“杨国忠如何了?”
天子尚未免去杨国忠的官职,韦见素竟直呼其名,这自然是一种表态。杜士仪知道韦见素不是什么能臣,此刻却还是客气地颔首道:“军中群情激愤,杨国忠已然授首。”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的屋子中传来了咣当一声。很显然,正是李隆基这位天子失手砸了什么瓶瓶罐罐。
☆、1154.第1154章孤家寡人
昏暗的房间里,值钱而又容易带走的陈设全都被驿馆中从驿长到驿兵卷了个精光,所以杜士仪踏入屋子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从坐榻到几案之类的家具,全都是用上好的木头上好的工艺打造的,可除却这些笨重的木头家伙,其余就是一片空空荡荡,和遭过贼没什么两样。而那个坐在正中的老人,鬓发灰白,容颜苍老,眼神浑浊而无神,双手枯瘦,甚至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哪里还有昔日垂拱九宸威风凛凛的天子模样?
杜士仪在审视李隆基,李隆基又何尝不是在审视年少出名后,就从来不曾淡出过天下人视线的杜士仪?他本以为漠北那场大乱,杜士仪至少要花费很多时间,竭尽全力用上无数手段方才能够挣扎出来,可谁能想到,安禄山叛旗一举,更加狼狈的反而是他这个大唐天子!而刚刚据韦见素说,杜士仪在杨国忠面前,宣布两支兵马已经直Сhā河北,宣布援军将立刻前往解长安之围,宣布杨国忠的诸多罪名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不闪不避地和天子对视了足足数息时间,杜士仪方才轻振袍袖,下拜行礼。而刚刚进门之后对杜士仪默然伫立这失礼行径吃了一惊的郭子仪,自然也随之下拜。他这个朔方节度使在军中的威望是很高,却还高不过节度朔方超过十年的杜士仪,而天子的偏袒、自私、昏庸已经激怒了军中的很多将卒,失徳失道的传闻从几年前开始就在朔方诸州散布,再加上此前朝中那连番不许出动的军令,所以他此次出兵时就决定,只要不是作乱,全唯杜士仪马首是瞻。
这亦是朔方军中上下的呼声!
尽管两个边镇节帅均俯首行礼,但李隆基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色。昨夜,陈玄礼带人逼死了淑妃杨玉瑶,而今天,杜士仪和郭子仪率援军赶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杀了杨国忠!即便天子还不知道,杜士仪曾经“宽宏大量”地放过了广平王妃崔氏,甚至还抱起李傀,借此提醒广大北门禁军将卒,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父子死得冤枉,可杀了杨国忠已经足以让李隆基明白,与心怀怨怒的禁军一样,杜士仪和郭子仪也已经明确表达出对他这个天子的不满了。
可他还能怎么样?这里是马嵬驿,不是长安城。杨国忠已死,杨玉瑶已死,他身边的宦官宫人已经跑得精光,他若是再对及时率兵来救的两大节帅表现出任何不信任的态度,这简直是把人逼反——即便来得太快的援军显然并不是等到朝廷诏命抵达方才出发的,可他也不能有任何责难。
因为就在之前,禁军都已经乱了!
所以,李隆基竟是竭尽全力地露出了最欣悦的笑容,亲自起身,先是把杜士仪搀扶了起来,随即方才去搀扶郭子仪,随即用有史以来最和煦的语气说道:“杜卿和郭卿长途行军,实在是辛苦了。若非二位这样及时赶来,朕还不知道是否能再活着见到二位爱卿!”
这话算什么意思?隐晦地指责陈玄礼这个龙武大将军吗?须知陈玄礼面对差点要哗变的禁军士卒,已经很尽力地保全你这个天子了!郭子仪心中一震,竟是情不自禁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为国为民,臣等责无旁贷。”杜士仪直接替郭子仪把话说了,随即没有给李隆基继续煽情的机会,言辞诚恳地说道,“臣之部属,安北大都护府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已经率兵从夏州进卢子关,由延州、麟州、坊州直扑长安阻击叛军,臣和子仪也将率朔方节度麾下兵马,奉陛下回銮长安,抗击叛军!”
李隆基根本没想到,他还没把希望朔方分兵保护的话给说出来,杜士仪已经直接撂下了一番言辞,竟要把刚刚从长安城逃出来的自己直接再护送回去。而且,什么叫做奉请他这个天子抗击叛军?那可不是他从前说说而已的亲征,而是指他也要随军一块面对安禄山的叛军兵锋!如果在乱军之中有什么一二闪失,他还要命不要?不是他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只怕眼下文武群臣中,多的是人希望他现在就死了,就连长安军民恐怕也有很多恨他入骨!
可这样的顾虑,心里可以想,他却万万不能嘴上说出来!于是,李隆基只能用连声咳嗽来遮掩心中的惊惶,万分悔恨因为杨国忠的一再陈情,而只带了韦见素等寥寥二三十个文官出来,其他人都撂在了长安城。而只是西行了这没几天,在金城县病倒了几个,又和大队人马失散了几个,如今除却韦见素,竟是小狗小猫两三只,杜士仪又是词锋最利之人,资历又深,不能以边镇武将视之,谁能抗衡?
“朕早有御驾亲征之意,只恨此前却被杨国忠劝止,如今朕虽有此心,奈何却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李隆基一面说,一面便支撑着扶手,颤颤巍巍想要起身,可须臾便跌坐了回去。他顿时掉了两滴浊泪,这才凄苦地说道,“朕已经风烛残年,奈何奈何?”
见李隆基不肯和大军一起回长安,杜士仪顿时暗自冷笑。然而,他是万万不会放李隆基就此入蜀的。尽管这次遭受了如此大的挫折,但李隆基毕竟是曾经辣手无情杀了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而后又逼迫睿宗李旦归政的开元天子,如果放任其在巴蜀笼络人心,又闹出什么名堂来,他岂不是白费心思?如今也许还剩下一些没来得及走的宗室在长安,可他要是随便拥立一个和李隆基抗衡,反而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他退后一步再次恭敬地单膝跪下,这才开口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孟浪了。臣本想着奉陛下回銮,如此可以振奋军中和长安城中人心,但陛下既然玉体欠安,臣只能提请于诸皇子中择选一善者,从大军征伐安贼叛军!”
这简直就是提请建储立太子的意思,李隆基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再也无法掩饰心头的愠怒,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见其丝毫不退让,就这么和自己对视,他瞥了一眼一旁随杜士仪再次跪下行礼,却始终默不做声的郭子仪,突然破釜沉舟地怒喝道:“杜士仪,你这是在逼朕?以臣迫君,你这是为臣之道?郭子仪!”
听到李隆基竟然挑上了自己,郭子仪立刻头也不抬地说道:“陛下,杜大帅之意,臣分外赞同!”
尽管知道郭子仪曾经是杜士仪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又几乎是手扶着送其登上了朔方节度使之位,可李隆基更信奉的是拉拢分化之道,因此难以置信自己已经做出了如此明确的暗示,郭子仪竟然不接这一茬!只是,和杜士仪的僭越不同,郭子仪好歹还维持着恭敬的礼节,他不得不自己找台阶下,肚子里把刚刚辞相不成仓皇而去的韦见素给骂了个半死。
倘若韦见素在此,至少能转圜一下此时的气氛,他这辈子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尴尬?哪怕祖母武后当权,哪怕中宗韦后专政,他也没这么狼狈过!
所以,李隆基只能强自压抑怒气,耐着性子说道:“太子暴薨,东宫无主,然则如今几位年长皇子全都已经过世,若骤然定立东宫,如何服众?”
“陛下所言极是,定立东宫,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臣亦不敢轻率提请。不过,比照荣王此前挂征讨元帅之衔的旧例,陛下若是不能亲自莅临长安讨击安贼,不妨在皇子当中择选一人,命为征讨元帅,臣和郭大帅愿奉元帅往长安平贼。”
尽管杜士仪字里行间把姿态放得很低,可李隆基哪里瞧不出来,这个自己一贯认为极其熟悉的臣子那谦恭表面下的跋扈倨傲。尽管李林甫和杨国忠都曾经权倾朝野,可在他这个天子面前,一贯是谦卑到了骨子里,因为他们的所有威权都是他这个天子给的。可杜士仪却完全不同,他的根基不在朝中,而是在边镇地方,此次更是振臂一呼便有两支异族大军径直开往河北,如若再让他拥立一个皇子,这大唐江山是不是就要改姓杜了?
想到这里,尽管他才刚刚以风烛残年为由,拒绝了返回长安,这时候还是勉为其难地说道:“太子和荣王全都先朕而去,而安贼肆虐,朕之过也,以至于如今皇子皇孙无不惊慌失措。也罢,也罢,朕就拼了这把老骨头,亲率大军讨击安贼!”
李隆基非要说什么亲自率军来往脸上贴金,杜士仪并没有冷嘲热讽,当下应喏,再也不多话,冲郭子仪使了个眼色后,便与其一同告退离去。等到从马嵬驿回到了军中,得知韩国夫人裴柔等人都已经送了回去,杨暄兄弟知道父亲已死,皆魂不附体,他也没有在乎他们的死活,立刻传令聚将。当着这些朔方将校的面,他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将面见天子后的所有经过和对话直截了当抛了出去,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
此次仆固怀恩大军从夏州直接南下,而阿兹勒的前锋营则是作为先锋,此刻杜士仪麾下除了五百牙兵之外,其余的都是朔方诸军。朔方军中杜士仪的旧部们对于他这位主帅知之甚深,没人怀疑他歪曲事实,但两个新调来的裨将却忍不住出声向郭子仪求证。
“大帅所言,都是陛下原话,并不曾有一分一毫的矫饰。”郭子仪说到这里,竟是叹了一口气,暗想如果换成自己是杜士仪,断然不敢在天子最初拒绝随军回銮长安平叛的时候,说出什么换成一位皇子同行的话来,即便天子此次大错特错大失人心。不过,若非如此,李隆基也未必会答应这就折返长安。
杜士仪的话,郭子仪的旁证,上上下下顿时骚动了起来。等到之前随行的亲兵提到在马嵬驿中听北门禁军说起的昨夜动乱,逼死杨玉瑶,刚刚又杀了杨国忠的一幕,随着有人拍手叫好,大快人心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等到重新整军以备奉天子往长安时,有的偏裨不禁在私底下议论中吐出了一句心里话来。
“陛下既然已经说是风烛残年,仿效当年睿宗皇帝那样退位颐养天年,岂不是最好!”
☆、1155.第1155章长安攻略战
傍晚时分,长安的东城墙上,眼看此前攻城不休的兵马终于退了下去,整整一个白天根本没能休息上片刻的人们忍不住欢呼雀跃。很快,就有人支撑不住坐了下来。尽管这只是守城第四天,但强大的压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今天叛军甚至在城下高呼,如果仍然负隅顽抗,则破城之后将会屠城,这顿时造成了一种莫大的恐慌心理。若非裴宽亲自顶在城墙上督战,一力宣扬朔方援军很快就到,只怕士气根本就支撑不下去!
当然最重要的在于,在此撑大梁的是赤毕率领的那八百健卒!若无这些人,城中尚未来得及随天子离开的那些禁卫将卒,再加上城中居民那里临时招募来的壮丁,人心涣散,根本就顶不住叛军这三天狂攻不休的潮水般攻势。
尽管裴宽有些担心叛军只是做出个撤退的样子,随即不顾天色已晚重整攻势,可看到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或倚刀而坐,或背靠城墙喘着粗气,或是轻伤者彼此帮忙包扎伤口,他就知道将士们已经没有余力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临时征召来的几十个大夫正在忙碌着为那些重伤者诊治,希望能够挽救更多人的性命。然而,只不过是三天,死者就已经高达数百之众,伤者更是数倍于此。而且因为天子的弃城而逃,怨声载道的军民不在少数!
“裴大夫!”
听到这个叫声,裴宽侧头看去,见是宇文审带着一队义兵匆匆上来,轮换了一批精疲力竭的人下去。这两天他顾不得城中治安,宇文审就担当了巡查之职,而那些顾惜性命不敢登城作战的权贵子弟,在宇文审的劝说下,想到万一有暴民趁火打劫,可能会殃及自家,于是也都听从了他的话,把家丁组织起来,在各里坊之间巡查,甚至连没有离开的杨銛和杨錡兄弟亦是如此。
两兄弟虽说胆小怕事不敢上城墙去拼杀,可还知道眼下民心不利于己,于是甚至去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并自己家中的粮食以及财产全都拿出来,散给了愿意接受招募,参与守卫长安一战的长安市民,成功减轻了百姓对他们这两个正牌子杨氏子弟的恶感。至于他们为什么没走,原因很简单,兄弟俩全都信不过杨国忠!
这时候,裴宽便感激地说道:“多亏了文申你调停内外,否则万一城墙上浴血奋战,城中却起了什么哗变,那就前功尽弃了。”
宇文审忍不住开口提议道:“这是我应当做的。不过裴大夫,你已经几天几夜没休息过,今夜还是我接替你吧!”
“别人可以下城,可我既然当了这个西京留守,要是不在城墙上,将卒因此怯战甚至逃遁,谁能弹压得住?杜幼麟、崔朋、姜度、窦锷,一个个虽是身份尊贵,可平时毕竟不是朝中重臣,关键时刻他们弹压不住!”裴宽说到这里,又目视叛军大旗,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洛阳那边的消息几乎完全断绝,安禄山亦不曾随军而行,我看攻长安的叛军中,不过是崔、田、孙三面大旗,将卒不会超过四万,若是河洛那边再抽出大军过来……”
“裴大夫!”
裴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审打断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的京兆府廨,而是在四边没有遮挡的城墙上!要是自己这种没有信心的话让精疲力竭的将士们听到了,后果难以预料。他立刻往左右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有听到自己话的兵卒们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暗悔连日以来心力交瘁,竟连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城头一边传来了一阵惊咦声。
“怎么回事?可是叛军又攻城了?”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裴宽只觉得一股狂喜直冲脑际,再也顾不得刚刚那番悲观的预判是不是会影响军心,就这么朝嚷嚷的地方冲了过去,步履之矫健,竟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当他终于在将卒们的指引下,看到天边那一颗徐徐落下的绿色流星,却不见有什么援军踪影时,他不禁有些不解。就在这时候,他就看到了喜形于色的杜幼麟正在高声嚷嚷。
“阿爷在安北大都护府中,以这样的发信筒为号,红色为遇敌,绿色为援军,黄|色为暂缓前进,其他的我毕竟是外人,不知道那么多。但我可以保证的是,除却安北大都护府,大唐再没有任何军队会用这样的发信筒!”
杜幼麟并没有看见裴宽,正高声向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士卒解说,神情中满是振奋。在这种时刻,他再也顾不上从前的藏拙,低调,大肆宣扬朔方节度使府和安北大都护府一众将领的赫赫战功,到最后便振臂高呼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只要再坚守这一夜!”
之前人们挂在嘴边的援军只不过是画饼充饥,可眼下,真真切切的信号出现在天边,城头上顿时士气大振。而且,杜幼麟一样整整三昼夜没下过城墙,在之前一次叛军几十人攻上城时,他身上还有几处刀伤,此刻面上更带着血污。并肩奋战至此,人们都愿意相信他的话。看着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裴宽知道不是盘问杜幼麟此事是真是假的时候,可心里却也不禁生出了莫大的希望。
可等到杜幼麟悄然离开人群,到了春明门城楼上临时指挥所稍作休息的时候,跟上来的宇文审却提醒道:“裴大夫,那颗绿色流星,城头上的将卒既然都看到了,叛军也一定不会忽略,更不用说刚刚将卒欢呼援军的动静很大,他们一定会采取措施。今夜,也许叛军会趁夜攻城,一定要加倍小心!”
正如同宇文审所提醒的,原本打算暂缓攻势,明日在黎明时分立刻攻城的崔乾佑注意到这一幕,立刻警觉了起来。他奉安禄山之命大破哥舒翰那支乌合之众,打开了前往潼关的通道,因此在得到直扑长安的军令之后,他便毫不迟疑地攻下了潼关,继而一路西行到了长安城下。得知天子已经西逃,他原本还打算试着说降,可派出去的使者却根本尚未进城就被乱箭射杀,这顿时深深激怒了他,当即下令攻城。
然而,长安城竟然能够在他那样的攻势下坚持了整整三天!
“大将军,我已经确认过了,那绿色流星升起又落下之后,城中刚刚嚷嚷的是援军已到!”
田乾真一踏进崔乾佑的临时大帐,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闻听此言,孙孝哲立刻哧笑了一声:“简直是笑话,哪来的援兵?大帅早已让人去传假消息,说是安北牙帐城告急,朔方节度使府那边也散布了谣言,说此前一再阻止出兵是杨国忠害的。郭子仪等人既然是杜士仪旧部,兴许此刻早就心忧故主北上了!只许李隆基过河拆桥,就不许别人对他见死不救?”
孙孝哲乃是契丹人,早年就投靠了安禄山,武艺高超,军略却不过平平,却因为其母美艳,常常和安禄山私通,因此极受重用。对于这么一个安禄山派给自己说是辅佐,还不如说是监视的角色,崔乾佑只觉得就犹如一颗老鼠屎,异常令他腻味。于是,他索性将其置之不理,看向田乾真道:“田将军觉得此事是真是假?是长安城中为了安抚人心散布的谣言,还是真有其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田乾真见孙孝哲要Сhā话,当即接下去说道:“不管如何,我们在长安城下拖一天,朔方以及河陇兵马前来援救的危险就要大一分。我们从幽州一路出发打到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将士们如今是因为我们宣扬长安城中有无数金银财宝,到时候任凭抢夺,这才奋力作战,可要是不能一鼓作气拿下此地,就会再而衰,三而竭!大将军,我提请今夜立刻一鼓作气,攻下长安城!李隆基既然已经在北门禁军的扈从下仓皇西逃,长安城中不过是一堆乌合之众而已!大将军既然连哥舒翰大军都能轻易击败,更何况这些人?”
崔乾佑顿时为之大喜。孙孝哲深得安禄山宠爱,但田乾真这员骁将却真正深得安禄山信赖,甚至往日常常亲昵地直呼阿浩。眼下田乾真的建议和自己不谋而合,他即便不理会孙孝哲那自大的判断,也就不用担心会遭到安禄山训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说道:“好,立刻重整攻势,连夜夺城!”
见崔乾佑竟是采纳了田乾真的建议,孙孝哲顿时只觉得一肚子气,暗想回头见到安禄山后一定狠狠告一状。想归这么想,此时此刻他也不敢违抗军令,站起身来拱拱手,应了一声便大步离去。等他一走,崔乾佑便叹了口气道:“孙孝哲此人不过因母而贵,没有一丁点契丹人的豪气,真不知道大帅为什么就看中了他!”
这话田乾真却不好接口,只能岔开话题,他正要出大帐去部署重新攻城事宜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转身说道:“大将军,连日以来我们都攻的是春明门,也就是长安东城,如果今夜我等佯攻春明门,然后派死士从西边偷袭登城,这样如何?”
“好,就这么办!”
崔乾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随即突然笑道:“佯攻就交给孙孝哲,西边的偷袭之事,我就全都交给你了!”
这无疑是表示,吃苦受累的事情让孙孝哲去干,而极有可能夺下长安城的首功则是送给了自己,田乾真登时大喜,连忙接下军令。等到他出大帐时,恰又听到身后崔乾佑说出了一句话。
“若是能够拿下长安,我一定向大帅保你为京兆尹!这长安城需要有个识大体的人镇守!”
☆、1156.第1156章偷袭和反偷袭
夜晚,长安西城墙上只点着寥寥一些火把,相较于东城墙的整夜灯火通明大为不如,只是偶尔有黑影在城墙上走动。
由于关中渭河水量不够,长安城又实在是太大,因此并没有护城河,只是用高高的城墙作为防御。事实上,自从大唐沿用了这座隋代大兴城作为都城之后,这里就从来没有被外敌攻过城,现如今兵临城下的一幕竟是第一次!
因此,城下亲自带队的田乾真面对那高高的城墙,不由得意地笑了笑。如果这里也有宽达数丈的护城河,里头又有充足的守军,那么,攻打起来一定会很困难,别说十天半个月,甚至就是几个月都有可能打不下来。可李隆基自毁长城,把最精锐的北门禁军全都悄悄带走了仓皇西逃,城中守军不够,用的都是仓促之间招募来的义兵,这就给他留下了可趁之机。崔乾佑授意的声东击西之计便是由此而来。
在不远处的城墙边上,一架架云梯悄无声息地架设了起来,一个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健硕军士矫健地踩着梯子往上爬。每一架云梯全都经过了试验,而且每个军士的脚底都缠上了厚厚的棉布,保证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事实上,这当口长安东城春明门那边正在展开声势浩大的攻势,足以弥补他们这边发出的小动静。就在田乾真满意地看着那些已经爬到一半的麾下精兵时,城墙上陡然之间传来了一声大喝。
“叛军攻城了!”
当这样一个声音在黑夜中四处响起的时候,已经早早给各处将卒鼓劲敲过警钟的杜幼麟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能够确认援兵已经到来,绝不是虚张声势,可究竟有多少人,他却着实无法肯定。此时此刻,他正站在西城墙的金光门城楼上。裴宽把宇文审的提醒转告了他,他立刻自告奋勇亲自巡查北西南三面,最后发现西面城墙因为众所周知的心理因素,防御最为懈怠。于是,他干脆慷天子之慨,直接开出了守住今夜,每人赏钱百贯的高昂赏格。
反正左藏库中有的是钱!
在金钱的刺激下,即便此刻又并没有敌人现踪,在此防御的将卒们还是一个个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全都提起了精神。就在此前夜幕降临之后,又是一批超过千名生力军悄悄补了上来,得知这是巡城的金吾卫,从上到下全都精神大振。随着东城那边的喊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也来越响亮,而且不时还能听到投石车投出的巨大石块砸在城墙上的声音,这里的气氛最初颇有些沉郁。
毕竟,尽管叛军行路匆忙,这样的攻城要具总共也只有数架,可此前东城墙上造成死伤最多的就是这玩意了,谁都害怕西面也遭遇这样的一幕。
所以,精挑细选出来最擅长夜视的斥候早早发现了西边夜幕中这些动静,及时提醒了各处。那一声叛军攻城了,便形同于一声暗号,一时间,无数早就准备好了的滚油和生石灰等物顺着垛口倾泻而下,一时让忙着登城的叛军上下措手不及。就连田乾真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恼火地骂道:“本以为援军到来的消息会让城中上下放松警惕,没想到还有人识破了这声东击西之计!”
“将军,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就不信城中有多少守军,能够禁得起我和孙孝哲东西两面的全力攻击。不用遮遮掩掩了,命令弓弩手,给我攒射城墙,其余人等给我猛攻上去!就算这城中还有禁军在,他们多少年没打过仗了,应付得了夜袭?”
田乾真将偷袭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夜袭,却着实给西城墙上的官兵和义兵们带来了强大的压力。正如同他的判断那样,来自幽燕的叛军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而且夜袭也是家常便饭,可长安城中的禁军即便不少都是因为武艺出众而被挑选出来的,招募来的青壮也或多或少有力气,又或者是粗通武艺。可不熟悉这黑夜作战的他们却面对着无数困难。眼看着同伴在身边倒下,眼看利箭穿透人体,甚至眼看叛军跃上城墙,终于有胆小的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天子都已经跑了,为何我们还要如此奋战?
就在那个哀嚎的军士面对明晃晃的钢刀,双膝一软跪下来的时候,后头陡然之间有人扑了上来,一剑架开了那个叛军的当头一刀。趁着这功夫,四周围倏忽间有三四个人冲了过来,挥动手中刀剑奋力反击,竟是将那好容易登上城墙的叛军乱刀分尸。可这样的一幕并没有扭转战局,恰恰相反,登上城墙的人越来越多,转眼间就从几个跃升到了十几个!
眼看城墙上的金吾卫将卒已经有了腿脚发软的溃退迹象,杜幼麟心中大急。可即便他把留做预备的兵卒一块派了上去,自己亦是上前杀敌,可依旧难以挽回士气上的颓势。就在这时候,他只见夜色中突然传来了连番不断的砰砰声,再看眼前的夜空之中,一颗颗绿色流星连绵不断地升起,紧随而来的便是犹如万马奔腾的声音。曾经在朔方呆过的他不由自主呆了一呆,所幸身边护卫的干将动作极快,一刀活劈了那个叛军,这才没让他受伤。
“援军来了,援军真的来了!”
相较于此前的叛军来了,这样的声音不啻是九天仙乐,给所有人都注入了一股力量。借助那空中的光亮,有人瞧见了那一支人数不少的马军,有人瞧见了城下的攻城叛军一时大乱,当下不少机灵的守军趁机反攻,推倒了一架攻城云梯。甚至不用任何人指挥,每一个守军无不奋力反击,登城的十几二十个叛军除了被当场格杀的,就是被逼跳下了高高的城墙,摔了个粉身碎骨。
田乾真身为幽燕骁将,当然不会没有提防援军,可足足两千精锐马军的奇袭,还是在一个照面下让他派去拦截的兵马吃了个大亏。他在西边的官道上布设了三道绊马索,可却仿佛消失在空气之中似的,完全没有发挥一丝一毫的作用。而对付马军的利器陌刀军,也因为此次是夜袭而没有带出来。
不得已之下,他也顾不上城中守军,竟是亲自率领麾下骑兵截击,但彼此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对撞,那种犹如长枪碰长矛,火星四溅的感觉,就让他忍不住暗叫了声不好。
这绝不是中原那些不顶用的兵马,这必定是来自朔方的强军!
“将军,他们又转回来了!”
骑兵在攻城战中,常常被守方当成奇兵突袭,但如今长安城中根本拉不出一支成建制的马军,所以此前田乾真根本不用担心这样的情况。可眼下在夜里打了这么一场遭遇战,一轮交锋过后,尝到苦头的他就再也不愿意这样浪费麾下的嫡系了。毕竟,不是会骑马的就是骑兵,他这些人都是多年来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安禄山军中山头林立,他如果没了实力,就算深得安禄山信任也得靠边站!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支黑夜之中突然出现的骑兵着实有一种不要命的作风,换言之,那简直是死士!
两队骑兵硬碰硬交锋了一次,阿兹勒重整旗鼓之后,却非但没有退却之意,更多了几分兴奋。前锋营中人全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不是孤儿就是奴隶,在他的反复洗脑以及严酷操练下,一个个全都悍不畏死,又或者说根本就是把死视作为一种光荣。再加上他很清楚后方的朔方大军至少要天明之后才能够赶到,仆固怀恩所部还不知道所处位置,眼见得叛军有退却的迹象,他便沉声喝道:“全军听令,随我冲杀!”
夜色之中,田乾真来不及清点损伤,但只是粗粗预计至少有数百伤亡。自忖这一支突如其来的马军是为了驰援,而且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千人,必定会见好就收,他才在拉开距离之后决定暂时撤回大营,根本没想到对方竟会就这样不依不饶地再次冲杀了上来。恼火之极的他顿时也动了杀心,当即也抛开了那些利益得失,全力迎击了上去。
一则人多势众,一则悍不畏死,这两股兵马的猛烈碰撞,顿时让劫后余生在城头观战的守军们目弛神摇,尽管他们也只能影影绰绰看个大概而已。金吾卫一个小校便仗着和杜幼麟一同并肩奋战过,低声问道:“杜小郎君,那支兵马是朔方的援军,还是安北的援军?”
“黑夜里看不清旗号,但我记得朔方郭大帅能攻能守,但身为节度使,应当不会担当先锋。而阿爷麾下,仆固将军最能攻坚,常常以少胜多,被誉为军中铁壁。李光弼将军则是擅长奇兵突袭敌后,被誉为奇将。此外,还有安北前锋营是阿爷麾下的一支尖兵,常常负责攻坚战,而且最不畏死,据说有铁钎之名。”说到这里,杜幼麟极力往战阵中看去,希望能够分辨出领军大将,奈何却是徒劳。
这场混战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杜幼麟突然只听得夜色中再次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竟好似是悠长的号角。正当他狐疑地往声音传来之处望了过去时,就只见那边厢再次冉冉升起了数颗绿色流星!
又有援军到了!而且同样是安北大都护府的人!
☆、1157.第1157章安北援军
“仆固,仆固!”
如同惊雷一般的呐喊声由远及近,仿佛是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态势,直接撞入了不分敌我每一个人的耳中。仆固二字,是从突厥语根据音译转过来的汉语,所以此时此刻,无论是崔乾佑还是田乾真,全都意识到,来的不是他们设想中的朔方兵马,而很有可能是安北大都护杜士仪麾下的第一猛将仆固怀恩!尽管仆固怀恩成名便是在北疆,幽燕众将从来都没和他打过交道,可人的名树的影,没有人会认为仆固怀恩是徒有虚名。
尤其是此次这支兵马犹如神来一笔一般,在这黑夜中降临在战场中的时候!
以不到敌方三分之一的马军和田乾真剧斗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己方援军终于抵达战场,而且来的是仆固怀恩,阿兹勒顿时大为振奋。他曾经是中受降城拂云祠中寄居的突厥孤儿,因此最突出的特质便是狼的坚忍,所以,再次率军冲出敌阵之后,他很清楚,那铺天盖地高呼仆固的声音,一定会对敌军产生极大的心理压力,本待率军再次冲杀,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空中猛然之间升起了几颗黄|色的流星。
居然是让自己暂缓攻击!
面对这一幕,哪怕他还觉得没杀够,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勒停了马,随即冲着左右喝道:“立刻清点人数,检查伤亡!然后尽快和仆固将军会合!”
即便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在每一个将士的头盔上做了特别的设计,各自悬垂不同颜色的缨穗,同时在肩头佩戴不同颜色的领巾,再加上前锋营都是制式兵器,又有长安西城墙上的众多灯火,在黑夜之中还是很可能误伤袍泽。这也是他看到仆固怀恩那军中信号,就暂时收军不再追击的缘由。
长安东城墙下,连夜攻城的孙孝哲最初发现西边仿佛也正在大战的时候,就忍不住大骂连连。他只是骄狂而已,事到如今若不知道崔乾佑故意让自己声东,让田乾真击西,他就是猪脑子了。恼将上来的他也生出了保存实力的念头,当即把攻城主力都撤了下来,只是做做样子磨磨蹭蹭,却不知道这让自己那些不熟悉夜战的敌人顿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所以,当探马来报,说是西城墙那边有援救的马军和田乾真厮杀了起来,他不但不去救,反而笑了。
“崔乾佑不就是想让田乾真建功,也好压着我吗?活该援军正好赶到,且让他们去打,等到两败俱伤之后,便该是我登场的时候了!”
身边一个亲兵听到孙孝哲竟是如此言论,不禁低声提醒道:“将军,崔大将军毕竟是主将,万一他怪罪下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脸上着了重重一击,险些掉下马背,而孙孝哲则是怒骂道:“蠢汉,我领的军令只是攻西城,其他和我有什么相干!回头我只说发现动静晚了,他崔乾佑哪来的脸指责我?他是大帅面前的红人,我孙孝哲却也不怕他!”
谁让他孙孝哲有个好娘,即便安禄山姬妾如云,却也不肯割舍?
打定主意看热闹的孙孝哲自是继续自己的攻城任务,丝毫不去理会友军的处境。而更让他满意的是,田乾真大概也知道没意思,竟是没有派人前来请求支援。直到夜空中再次升起了古怪的黄|色流星,不久之后就传来无数人齐声高喊仆固的声音,他方才意识到情势有变。
难道是夏州仆固部因郭子仪的军令南下驰援长安?
孙孝哲甚至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立刻下令道:“传令下去,一刻钟之内,全都给我撤回来!”
此次安禄山的叛军之中,奚人和契丹人加在一块,在总共十五万人当中占了三分之一,而孙孝哲麾下亦是汉蕃各半。他素来残暴,有违军令轻则鞭子,重则立刻砍头,所以上上下下无人敢违命。这个时候,所有人不禁庆幸之前并不曾全力攻城,否则要想撤回来却也来不及了。然而,甚至不等兵马回来,孙孝哲便阴着脸又下令道:“步卒持盾上前,马队拖后,全力防御,退回大营!”
只是听到敌军的声音,甚至对方还未Сhā入战场便摆出了这样的大阵仗,倘若不是孙孝哲就在眼前,甚至有亲兵嘀咕主帅是不是换了个人!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一切准备绝非无的放矢。黑夜之中,他们只听得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当看到远处骤然之间亮起无数火炬,赫然是一支庞大的兵马时,每一个人都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
孙孝哲严阵以待,崔乾佑这个主帅同样从最初田乾真遭袭便已经觉察到了不妙。他此次突破潼关直扑长安,凭恃就是以快打慢,想着天子既然已经西逃,官道必定会被拖拖拉拉的队伍堵死,于是朔方兵马不可能及时赶到援救长安,河陇那边亦然。
而且,一边是漠北杜士仪音讯全无,朔方兵马必定因为朝廷此前连番严令义愤填膺;一边是哥舒翰大败之后生死不知,安思顺则因为莫须有的里通安禄山反叛而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说河陇以及朔方两地兵马就一定对天子见死不救,至少在这当口,必定会犹犹豫豫,延误宝贵的时间。那么,一支突然冒出来的,甚至能够和田乾真大军铲斗到这个份上的兵马,就意味着朔方抑或是河陇,甚至是更远的北庭,至少有一方已经出兵了!
相较于田乾真和孙孝哲两个人,崔乾佑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派出一支偏师东行,保障退回潼关的道路畅通!
然而,当天摇地动的呐喊声渐渐停息之后,后一支在黑夜中悄然出现的大军并没有立刻进攻的迹象。只有那无数的火把证明了他们的存在。没有人能够从那星星点点的火把猜测到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漫山遍野,即便当孙孝哲和田乾真逐渐收兵,和崔乾佑中军汇合一处,他们也难以确定对方的真实人数。倒是也有人建议过发起一次试探性攻击,免得是长安城中守军虚张声势,却被孙孝哲大骂了回去。
“你脑子里全都是****不成?虚张声势?这天底下若是能找出一支兵马,只靠着虚张声势就能让阿浩狼狈成这样,那我们这些人就不用打仗了!”
田乾真被孙孝哲这指桑骂槐给气得七窍生烟,可是,他确实没能从前头一支马军身上讨着好,因此只能重重冷哼了一声。而崔乾佑则是恶狠狠地瞪了那个不知高低的偏将一眼,这才沉声说道:“想当初我以示弱之计,灭了哥舒翰麾下王思礼那支马军,现如今安知敌军不是故意引诱我等前去夜袭?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会亮了,现如今整顿兵马,待太阳出来时再战也不迟!”
孙孝哲也好,田乾真也好,对于继续夜战全都持反对态度,既然崔乾佑明智地提出了这样的方案,他们自然不会不从,当下就告退离去各整各军。只是等到清点兵马之后,两人的心情却各自不同。尽管孙孝哲是主攻,但磨洋工的他总共只折损了兵马数百。可田乾真就不同了,在阿兹勒那两千马军的顽强阻击下,他麾下死伤竟然高达数千,也不知道麾下人马是死了溃散了,又或者是受伤倒在了战场之上,总之他如今麾下兵马竟还不到六千人!
而且其中四千是攻城的步卒,马军只剩下了两千!
田乾真咬碎了银牙,孙孝哲幸灾乐祸,崔乾佑不断则是不断派出斥候往潼关方向打探。然而,等到天边露出了第一缕晨光,他们能够看清楚那晨曦中招展的大旗时,这三位叛军大将无不为之骇然失色。无论是河西、陇右抑或是朔方的旗号,全都在情理之中,可那众多大旗之中,象征主帅的大旗最为醒目。一面是安北前锋营杜,另一面则是安北仆固。这无疑意味着,到得最快的竟然是来自安北牙帐城杜士仪的兵马!
这不合情理!
城下叛军人心惶惶,而城头之上,在一夜之间连续经历了两次惊喜的守军们看清楚援军的旗号后,城头上顿时传来了无数欢呼。每一个人都在为劫后余生而感到喜悦,每一个人都在为守住了这座被天子抛弃的长安城而喜悦,就连被姜度下令绑在旗杆上,每天只管一顿饭的边令诚,在得知援军开到的时候,竟也同样是感到由衷的喜悦,因为那意味着他没能出长安跑到潼关去向叛军献出宫门的钥匙,那简直是逃脱了一劫。
喜讯从城墙上送到城中,当敲锣打鼓告知援军已经抵达城外的消息传到每一个里坊,每一座屋宅,每一个人的耳中时,整个长安城顿时沸腾了。那些被天子抛下的达官显贵在欢呼雀跃,那些底层不名一文的小民们也同样在欢呼雀跃。就连此前从潼关兵败而逃进长安城,被人严守看管的那些败兵们,也从守卫那里得到了这么一个好消息。一时间,有人大声叫好,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痛哭失声。
这其中,城楼中被软禁的一个胡子头发全都花白,看上去形容狼狈而憔悴的老卒,便是一下子瘫倒了下来,一个劲地喃喃自语道:“没想到长安城真的能保住,没想到杜士仪真的能赶过来!”
可他呢?曾经被天子寄予厚望的他,曾经陷害了安思顺,却又兵败如山倒的他,又该何去何从?
☆、1158.第1158章杀!
连日攻城不下的焦躁,再加上昨夜夜袭不成却反而接连遇到阻击和意外,叛军的士气本来就跌到了最低点。哪怕崔乾佑田乾真全都是骁将,孙孝哲即便有私心,治军又暴虐,可亦不是无能之辈,可面对兵力绝不逊于己方的兵马,他们都有一种无数下口的感觉。毕竟,他们这一路打来顺风顺水,像这样两军正式对垒的硬仗,竟还是第一次遭遇!
“大将军!”田乾真敏锐地注意到,军中士气不对,当即亲自策马来到崔乾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事到如今,不进则退,不硬碰硬打上一回,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崔乾佑知道田乾真的意思是指如若不战而退,到最后一定会被对方衔尾追击,大败亏输!尽管他也异常珍惜自己的兵马,不欲在长安城下和这先后两支从天而降的安北大都护府兵马死磕一场,可眼下无疑是毫无选择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厉声喝道:“敌军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传令全军,步卒居前,骑兵两翼展开,陌刀手拖后,出击!”
远处,统兵的仆固怀恩见敌军开始动了,便冲着身边的阿兹勒笑道:“杜随,昨夜损伤几何?”
“一时杀得兴起,虽说弟兄们熟悉夜战,死者不到两百,但伤者却有五百之数,这还是田乾真跑得快,我收拢伤员及时,否则就难说了。”说到战损,阿兹勒就有些不自然了。毕竟,如今身在中原,不像在漠北时随时能够补充兵员,像他这样的死战就显得有些奢侈了。于是,他不得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田乾真所部至少损失马军八百,步卒更多,因为晚上陌刀军施展不开,根本就没有带出来,所以便宜我杀了个痛快!”
“怪不得大帅常说,我安北牙帐城最悍不畏死的人都在你杜随麾下!”
仆固怀恩嘴里和阿兹勒满不在乎地闲话家常,军令却早早传达了下去,全军之中仅有的两千重盾步卒已经派了上前,骑兵则是在预热坐骑,随时准备出击。这些年来大唐从来没缺过马,所以就连步卒也往往能够配马行军,等遇到大战之时方才下马整军,按照步军战法出击。然而对于安北牙帐城来说,收纳的蕃军大多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骑射突击方才是本能,所以对于崔乾佑那颇具名声的陌刀军,仆固怀恩非但不怵,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崔乾佑以步卒在前,马军布设两翼,陌刀手在后,便是认为他的马步军能够缠死我安北马军,他的陌刀手能够趁乱突击!只是他不知道,我仆固怀恩曾以寡敌众,死死拖住回纥主力半日,今日兵马相当,岂能让他得逞!全军儿郎,随我杀,若一击不能捅破敌阵,我就跟他姓崔!”
当崔乾佑看到仆固怀恩和安北前锋营的大旗终于动了,紧跟着数支马军从步卒军阵后疾冲出来的时候,他的瞳孔顿时猛然一缩。此次他是率军来攻打长安,所以防守用的什么铁拒马,什么长矛兵,全都没有,而且仆固怀恩那庞大的骑兵数量简直让他差点没瞪出眼珠子来!就连擅长养马的幽燕,也没有这样比例的骑兵!这种时候,他终于明白了杜士仪为什么不畏漠北苦寒,敢孤身镇守那儿,单只一个马字,就实在是胜过中原太多了!
正如崔乾佑想的那样,安北牙帐城最不缺的便是军马,所以马军训练全都是真刀真枪的马战,常常会因为训练太过严格而有人阵亡,至于马匹的折损更是不计其数。放在其他各大边镇,马匹当然也是有折损率的,可却万万比不上安北牙帐城每年动辄高达百分之二三十的汰换比例!在操练之中付出的这些高昂代价,就在此时此刻马军冲阵的时候完完全全弥补了回来!
摧枯拉朽!
当仆固怀恩一马当先率最精锐的亲兵马军,直接杀入了敌阵之中时,他的感觉便是如此!在夏州仆固部养精蓄锐多日,和母亲和弟弟们团聚的喜悦,远远多于父亲被母亲授意软禁的叹息,而他军中所属的将卒们,更是在仆固部得到了最好的休养和补给,此时自然气势如虹。当一口气冲出敌阵捅了个对穿,眼见得崔乾佑的五千陌刀军还未赶上来,仆固怀恩不禁哈哈大笑,却根本没有上前去和这支足以和骑兵抗衡的兵马硬拼的意思。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