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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胭脂绝代禁宫柳 > 第四卷 人面知何处

第四卷 人面知何处

她闭上眼,不敢回顾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与其说是只有她能救得了凝天的­性­命,不如说是她全家的命都捏在宋鹏的手掌中,她已动弹不得。

晨曦微露时,轻如薄纱的烟霞笼罩着军营大帐。山鸟叽叽喳喳地啾鸣起来,日头逐渐了晴暖,碎金的光照进大帅营帐,满目灿灿的黄。

凝月躺在床榻上,双眼环顾周围。书案上的茶梅正鲜艳地绽放,像美人嫣然欲笑的脸。幔帐低垂,看不到帐外的动静,四处静悄悄的,偶然能够听见炉内骨炭倏然爆开的声音。

空气中带着茶梅的清香,凝月忍不住闭上眼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如泼天的波涛,一波波在脑海里涌动。

她记得后来,雪压松枝沙沙响,满山坡白雪连天,肖衡朝着她一步步跑来。积雪阻隔了他们的距离,她低低地叫唤他的名字,身心一放松,双膝软绵绵地跪到了下去。

“你别动!”她听见他大声阻止着,整个身躯已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最后落在了一个宽阔而厚实的怀抱中。暗淡的天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含着无边的焦虑。

“有人要截杀皇上,去太庙……”她断断续续地咬着这几个字,模糊中,他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抬手抚住了她白皙的额头。

凝月清醒过来,惊骇地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她慌忙掀掉衾被直起身,双腿却是撕裂的疼痛,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定眼一瞧,睡袍下有大块大块的淤血,隐隐透着药草的腥味,让人触目惊心。

自己定是摔伤了,这张脸伤了没有?

厚重的幔帐很快地被人撩开,一名绿衣侍女站在她的面前:“娘娘,您醒了?请您吩咐。”

“镜子……”凝月双手覆面,侍女刚将铜镜呈到面前,她一把抓住,仔仔细细地看。

镜子里的那张脸细润如脂,不见一丝瑕疵,因为披散着头发,秀眸惺忪,比往常更显娇媚。凝月这才躺了回去,长长地舒口气,不知道是替自己庆幸,还是为了殷雪玫。

绿衣侍女恭声道:“娘娘,王爷昨晚一回来就问您的伤情,还吩咐奴婢等您醒了就禀告给他。”

“皇上那里怎样了?”凝月淡淡地问,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听几位爷说,皇上、皇后都安然无恙,那帮匪人死了不少,其余的都逃跑了。”侍女细声细气地应答,“奴婢就知道这些。”

凝月挥了挥手,“你去端水,我要梳洗。”侍女刚走,她直愣愣地望着幔帐,帐外的光与影徘徊在上面,一圈一圈的,像是无数个心结,难以排遣。

不是没有想过,她这次的义无反顾,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她本以为,宋鹏会给哥哥凝天某些功名,但她错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凝天竟然成了宋鹏的帮凶,这与自己的初衷大相径庭。她感觉,她与凝天正一步步滑入宋鹏设下的圈套里,无法摆脱。

她忽然明白,这一路的颠簸与荣华其实是场不能回首的梦魇。应了这个冷姓,她本不属于自己。她只能在夜里悄然滑行,一旦被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凝天尽快从宋鹏的桎梏中逃离,离开这个地方。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心里泛起苦涩,她知道,所有的一切自己必须一肩扛下,没人帮她。

一个人已经悄然进入了大帐内,默默地注视着她,神情带着温和愉悦。她的­唇­角微微地抿着,眼中似梦非梦,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奈,那样的容颜,在他眼里是温柔的也是艳丽的。他开心地笑了,笑意一如杨柳春风。

“喂。”他笑唤,轻轻地。

她似乎吓了一跳,苍白的脸颊浮起一层潮红,迅速地覆盖在她的眉目间,眼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晦暗不明地闪动着。

“怎么啦?在想什么?”他坐在她的身边,一手捉住她的手。

她一震,想挣脱,整个人已经被他揽在臂弯中。他随手拭了拭她的两腮,呼吸软软地吹在她耳边,“还好,没发烧。”凝月被他情意绵绵的样子软化,想推开又不舍,只有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皇上……没事吧?”她的声音很轻。

肖衡揉着凝月的手,与她五指纠缠,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父皇他们没事,就是让那些人跑了,后来追上几个,没料到他们当场咬舌自尽,他们定是不愿活着落入我们手中。”

凝月“哦”了一声,默不作声。

他的指尖在她的手心里画圈,似乎在犹豫什么,好半晌,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截杀父皇的?”

他的声音很柔软,却像重锤在凝月的心头敲击,她的身体立刻僵住。

“昨日看见两个人躲在角落里说闲话,妾身刚巧经过,也是无意间听到‘皇上’、‘太庙’几个字,多了个心眼,才知道他们对皇上预谋已深。当时不知道告诉给谁,生怕碰上的也是一伙的,只好跑到府外拦了辆马车过来了。”她艰难地回答道。

“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都是府里的。”

肖衡在凝月身后拥着她,声音带着温热的呼吸侵入她的耳膜,幔帐上那一圈圈的光晕纠缠着,凝月的心中有种近似窒息的紧张。她不知道肖衡究竟相信多少,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解释,走一步算一步。

肖衡忽然站起身,径直走到幔帐外,高声唤道:“李副将。”

有人进了大帐,“末将在。”

“速速前去庆陵王府,将府里所有的人控制住,逐一调查,一概不许放过。”

李副将领命而去,肖衡站在幔帐旁,眼里掠过一道寒光,冷声轻哼,“一群狂妄之徒!”

那道寒光刺得凝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帐内热流如烈日当空扑面而下,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截杀­阴­谋一旦败露,宋鹏定已暂时收起猖狂野心,不给肖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凝天还会在王府吗?此时此刻他已经离开了吗?肖衡的这番行动,等于告诉宋鹏真正的告密者是谁,到时候宋鹏会饶过她吗?

肖衡发现她神­色­有异,重新坐在她的身边,将他的手放在她的面颊上,很柔和地笑了笑,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等你伤好了,我就回王府陪你。”

他轻轻地抬起她的双腿,绸缎睡袍滑下,直露出那一块块涂过草药的肌肤,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凝月失神地望着他,她实在难以想象,表面强悍的肖衡如此这般的温柔,一时,她忘记了疼痛,一种近乎依恋的感觉胀满了心口的空洞。

“上次……”她鼓足勇气说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提起了庆功宴的事,肖衡的目光一凝,动作停止了。

“跟你没关系,是我……曾经犯过大错。”

他说话显得吃力,满目复杂神­色­,仿佛有一把巨大的斧子,正把封埋在他心底深处的秘密一层层劈开。幔帐上的光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火炉里升起一缕袅袅白烟,轻飘飘地在帐内漫散。

“你杀过豹子?”凝月的声音也是轻微的,在头顶上盘桓抖动。

“不是。”他垂下眼帘,眉端蹙着难言的凝重,“我把一个Bbs .jooYOO .n ET小孩当豹子杀了。”

“后来呢?”凝月闭上了双眼,眼前黑暗,呼吸若断。

“我跑了。”

他的声音很遥远,企业一字一字地锤击着她的心。她的心在滴血,仿佛看见他弯弓­射­箭,眉目间满是惨烈的痛,箭头击在铁笼子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不是不惘然。其实找到了杀豆子的凶手又能怎样?将近四年了,四年前的肖衡早已不在,如今的她还是那时的凝月吗?尘世万物都在改变,包括那个人,还有她的心。

还是把所有的仇恨忘了吧,至少在他心里有那份悔痛,他被折磨了四年,她理应释怀了。

她睁开了眼睛,正看见他抬眸朝她沉重地笑了笑,他的手重新握住了她。于是,她的嘴角牵起淡淡的笑,两两相望,却不言语。她看着他,看他轩昂的眉宇,与他温柔的眼神,或许不久,这一切会属于殷雪玫的,她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但即便这样,她的心里还是有丝丝的甜,就好好当一回殷雪玫吧。她料到,眼前的这个人,日后必有一番冲天成就的。

肖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惊讶世上竟有这般奇伟的女子,凭她简单的一颦一笑就可以轻易地将他征服。年少时铸下的大错,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却主动地、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她,他甚至希望在他刀光漫天的沙场,有她陪伴身侧。

他,真的爱上了她。

他满心欢喜地陪着她,给她擦药,陪她用膳,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

傍晚时分,大地晒了一天的太阳,冰雪开始融化。辽阔的军营依然白茫茫一片,四野燃气篝火,正式埋锅造饭之时,营帐门楼外马蹄声急骤而来。

帐内的肖衡听到马蹄声,向依然熟睡的凝月看了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此时,马队卷到,为首的李副将滚鞍下马,他给肖衡带来了惊人的消息,肖衡的心如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

“王爷,末将赶去王府时,已有四人不明不白死亡,看来他们想杀人灭口。”

“其余的人呢?”

“全部都控制起来,等待审查。只是总管清点完人数,说是少了一个人。”

肖衡扬眉:“什么人?”

“禀王爷,那人进府两个多月,是死去的执事介绍进来的,名叫凝天,看来他们是一伙的。”

“凝天?”肖衡咀嚼着这个名字,沉思片刻,命令道:“他们放过此人,说明这个叫凝天的是个重要人物。密切盘查,一有此人的行踪立刻汇报。”

“遵命!”

此时西天一抹残血,复又变淡,渐渐融成一片灰­色­。山风阵阵,肖字大旗摇曳晃动,摇落了满地晚霞,远山近水都蒙上了灰暗的­色­调。

凝月在军营大帐待了十来天,整日记挂着凝天的安慰,可惜因为天寒,腿脚淤血难以消退,好在肖衡悉心照料,心境慢慢开朗,两人的感情又近了一步。

岁末时肖衡整肃三军的时候,明年仲春他就要真正行使统帅大权了,这时他已接到圣旨:雍武皇帝进帐阅军,丞相率百官并列国使节同行。

凝月看着肖衡手中的圣旨,笑道:“这么好的机会让妾遇上了,可惜妾是女子,只能偷着看了。”

她站起来扶着长案走了几步,肖衡想去扶她,她摆了摆手,在帐内来回走了一圈,喜悦道:“没事,好了。”她的笑意混合着春天的香气,肖衡心跳加快,毫不犹豫地将她搂在胸前。

“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什么叫‘亘古未有,气吞山海’的气势。大军集结­操­演繁难­操­持,绝不亚于一场大战,更何况十万大军如此密集排列,简直比打仗还难。我肖衡必将秉承天威,成我霸业!”

他骄傲得带了几分得意,凝月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心里暖融融的,几乎就此沉溺了。

三日后,雍武皇帝的轺车并随行百官使节浩浩荡荡开进了军营大帐。草木苍黄的山塬上旌旗飞扬,辽阔的谷地金鼓震天、人喊马嘶,简直战场一般。雍武皇帝一身青铜甲胄,一领紫红斗篷,上下一团金光灿灿,十几天前那场虚惊已经过去,此时的雍武双目深陷,­精­神却是奕奕。

从他即位起,这片河谷已经是一座辽阔的军营,面对浩浩荡荡十万­精­壮兵士,雍武秉承先祖遗风,每逢岁末开始声势赫赫的大讯。将近二十年,雍武年年如此。

螺号呜呜吹起,云车上红­色­王旗急剧地左右摆动起来。须臾之间,军营里号角连绵大锣声声,四野旌旗向中央飞速聚拢。正在此时,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倏忽间,金盔金甲的肖衡出现在雍武面前,肩上风袍飞动。

“儿臣肖衡率军营三十将,参加父皇!”

雍武满意地朝肖衡点头,大手一挥:“王师成列,进入军营!”

肖衡令旗一摆,螺号吹动,顷刻间马蹄隆隆。谷地中央的校军场上,已经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阵,两侧的山塬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大军无边无际犹如海天相连,甚是壮观。那些百官使节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军阵,纷纷赞叹不已。

雍武率众人上了中央将台,眼前茫茫无际的刀丛剑林,战旗猎猎甲胄生光,山谷间阵阵撼动天际的山呼海啸,“吾皇神威!翼国霸业!”

雍武哈哈大笑,“好!尔等勇士,各显本领,开始吧!”

中军司马一声应命,令旗劈下,螺号声声,牛皮大鼓隆隆发动,十万军人整齐划一,当真是无边的人浪人潮。

肖衡伫立在高台,大山巨石般岿然不动,目光漫过兵马长河,远远地,她静静地伫立着,身上的红帔在阳光下凌波起舞。

“衡弟。”

他暮然回首,肖焜站在他的后面,背负着手,青衣长袍,温雅大度地朝他微笑,“英雄是有人识得的,不是须眉,而是红颜,我没说错吧?”

望着远处的凝月,肖衡笑了,“皇兄,母后说过缘有天定,爱有天意,如今我相信了。”

肖焜的眼光在落定在凝月身上,感慨道:“真是个奇伟的女子啊!试想她久居深闺,谙事不深,如此娇弱的女子,怎会顶风冒寒,还能爬到积满厚雪的山坡上去呢?”

肖衡再次大笑,“皇兄的意思是不相信?”

他过去拍拍肖焜的肩膀,开怀道:“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皇兄,她就是这么做了。”

此时,随着号令大旗的红光,骑兵队列呼啸而过,战鼓齐鸣,欢呼赞叹声此起彼伏。兄弟俩相视一笑,这场神威浩荡的盛大阅兵,直到暮­色­来临时还未结束。

暮­色­苍茫之中,忽听中军司马一声惊呼:“不好!传太医!”

本来有说有笑的肖氏兄弟闻声转过脸去,不由神­色­变得无比恐怖。雍武皇帝面­色­苍白,在龙椅上晃了几下,一座铜像般轰然倒下了。

凝月这日随观礼的百官使节回到了庆陵王府。

雍武皇帝突发急病,整个王室乱作一团,肖衡一直待在皇宫里,并未回府。凝月起初守在皇宫里陪着皇后,等待太医传递过来消息,到了半夜,太医禀告皇上病势趋向缓和,皇宫里的人都稍微舒了一口气。

肖衡知道凝月的腿脚伤势还未彻底痊愈,便劝她先回王府歇息。凝月想了想,便顺从地答应了。

一回到庆陵王妃寝殿,采莲、菊仙围了上来。“娘娘,前段日子王府里出了大事,有几名公公被杀,真可怕。”

凝月解下风袍上的锦带,不动声­色­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奴婢不敢问啊,况且王府的人都换新的了,一个都不认识。听说还要把我们两个送回御史府,娘娘,您可千万别让奴婢回去,奴婢可是侍奉娘娘半年了。”采莲诉着苦,愈说愈委屈。

菊仙连连点头,一个劲地抹眼泪。

凝月叹息道:“我何曾舍得你们俩走?等王爷回来,我替你们说说。”

两名丫鬟破涕为笑,跪地谢了。凝月示意她们起来,试探着,“那么多人全换了,可有逃跑的?”

“有。”两丫鬟争先恐后地回答:“那日士兵把整个王府都围了起来,可总管清点人数,愣是少了一个。”

“哪个?”凝天的身影在凝月脑海里一晃而过。

两丫鬟的回答正如她所料,“就是前两月新来护树的,长得眉目俊朗,那时我们还在替他惋惜呢,好端端的后生怎么成了公公?”

凝月淡淡说话,“这事知道就是,别传出去,小心被宫里割了舌头。”吓得两个丫鬟连声不敢,把舌头牢牢缩了回去。

翌日天­色­大好,清风尚带寒冷,殿前殿后洒满了阳光。因为皇帝的龙体,皇室上下少了过年的气氛,庆陵王府更显冷清。青石步道清扫得不染一尘,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大片的积雪,几只麻雀在上面飞来飞去。

凝月站在殿外,默默地想着心事,一名小宫人小跑着过来。

“娘娘,御史府来人了,说殷大人有急事商议,问您能否赶去一趟?马车就在外面候着,说是去去就回。”

“让他们把马车牵进来吧。”凝月的声音冷漠,这个殷其炳,她看见他就浑身不舒服。

马车过来了,凝月上去,顺便让采莲将烫婆子拿来,掖在身上。

出了王府,穿过热闹的街面,马车往柳荫道一带走。凝月眼看外面的风景,感觉不妙,便朝押车的喊:“你们要到哪里去?”

押车的回过头来,露出满嘴黄牙,似笑非笑道:“娘娘,跟我们走吧,宋爷让您去一趟。”

马车飞快,转眼就到了宋府大门。凝月被人从马车内拽了下来,大门两旁的石狮怒目圆睁,大张着血盆大口,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身边的宿卫气力大得让她无法挣脱,踉踉跄跄间就被拽进了宋鹏的客厅内。

“宋爷,人给您带来了。”

客厅内森森­阴­寒,凝月只看见几道模糊的人影,而宋鹏正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整张脸隐在重重­阴­翳下看不分明。

“你想­干­什么?”面对如荒野里恶狼的瞳仁,凝月惊惧地后退一步。

她的话音刚落,宋鹏的手陡地挥将过来,耳边像是夏蝉交鸣,脸颊一阵抽紧地疼痛,凝月整个人被击倒在地。

“冷凝月!”

宋鹏弯身一把揪住凝月的衣襟,提起来,鹰隼的目光耀得骇人,“敢背叛我宋某的,宋某绝对不会放过!来人,把她绑起来!”

四面宿卫领命,将凝月拖到木柱旁,五花大绑着,令她丝毫不能动弹。麻绳穿过厚实的棉袍并未伤及肌肤,全身的骨骼却在格格作响,阵阵剧痛袭来,一时凝月咬紧了牙关,头顶上的雕梁,模糊着逐渐弯曲。

宋鹏抬起她的下颌,用力到指节发白,眼里的那股怒火熊熊燃烧,带着­阴­沉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清雅高洁,好个绝世美女,你还真当自己是肖衡的正妃了。冷凝月,别忘了你姓冷,你只是我宋某安Сhā在肖衡身边的一只狗,一只发情的姆狗!”

“你杀了我吧,我不会替你做事的!”凝月感到前所未有的折辱,她大声地叫喊起来。

看见她反抗,宋鹏反而­阴­­阴­一笑,声音如三九天冷峭的寒冰:“宋某在你濒临绝境之时收留你全家,你却认敌为友,负我祖先,对于像你这般忘恩负义的人,宋某现在就要你还清这笔债!”

随即大手一挥,凝月惊惧的目光顺着宋鹏的手指望向厅外。此时,长风顺着半掩的门扉灌入,顺风而来的是一阵阵哀号之声。

“宋先生,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救命啊……”

那声音愈来愈清晰,如千万枚钢针扎入凝月耳内,熟悉得她脑子一阵轰鸣。

是哥哥凝天。

果然,血污满身的凝天被人拖拉着进了客厅,被扔在大厅中央。凝天挣扎着,滚爬之处,留下道道斑驳的血迹。

“哥!”凝月嘶声叫起来,眼里呈现出悲壮惨烈的痛。她转眼面对宋鹏,颤着声音发问:“我哥哥犯了什么事?你这样待他。”

宋鹏背负着手,缓缓踱到凝天面前,哼声道:“你父亲果然养了一对好儿女,你家哥哥欠了人家两千两银子无法还,竟然打我银库的主意,杀死账房主管,将偷来的银子成袋往外运,如今人赃俱获,你说,这杀人又偷窃,要不要送去官衙啊?”

“哥……”凝月心痛如绞,眼里涌出泪水。

这才彻底醒悟,自己单纯的寻仇之路,已经把凝天也牵扯进来了。宋鹏的大网编织得天衣无缝,他们兄妹俩已经彻底坠入其中不能自拔。无论怎样,他们的命运被牢牢控制在宋鹏的手掌之中,只要他们稍稍异动,宋鹏迫人的煞气便会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凝天在凄楚地叫:“凝月,救救哥哥……”

凝月的声音很软弱,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宋先生,你想怎样?”

宋鹏听出了凝月声音中的无奈,脸上的­阴­气丝毫不减,“你哥哥是生是死,还不是你当妹妹的一句话?你们欠宋某的,这辈子想还斗还不清,唯一的只能乖乖待在肖衡身边,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向我禀告。”

“凝月,你答应啊,你快点答应宋先生啊!”凝天哀哀地催促着凝月。

宋鹏伸出一只脚,长靴踩在凝天的脸上,发狠地碾着,直至凝天嗷嗷惨叫,整张脸扭曲变形。

凝月含泪望着自己的哥哥,眼里的悲哀和痛楚交织地沉淀,­唇­边却是一丝笑,“就算如此,殷大人也不会答应,你不是承诺在这一年半载里只好bBs .Jooy OO·NeT殷雪玫的病吗?”

宋鹏长袖一挥,带起满地寒气,“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离殷雪玫康复之期绰绰有余,不是才半年吗?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救下你的哥哥,爬上肖衡的床!唯有如此,你们欠我宋某的才能一笔勾销!”

“凝月……救救你哥哥……”凝天凄恻地叫着。

凝月隐忍痛意的眼里满是泪光,手指紧紧攥着,没有感觉,似乎已麻木。

“宋先生,我们只是一介平民,与你无冤无仇……”身上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凝月只能默默承受着,“我可以答应你,等到殷雪玫进王府,你一定要放我们自由。”

“这是自然,”宋鹏的口气稍微缓和,嘴角甚至抽出若有若无的笑,“宋某做事绝不食言,答应过的,一定兑现。”

凝月垂眸沉默着,宋鹏已经有十分把握,悠然把玩起案上的玉石,“开春就要科考了……”话只说了一半,他轻轻笑了笑,等待凝月的回答。

“好,我答应。”凝月的声音依然很低,显得无比沉重。宋鹏将玉石轻放在案上,打了个响指,周围的宿卫过去给凝月松绑。

宋鹏踱到凝月面前,上下打量着她,食指划过她脸上如玉的肌肤,笑容中说不出的张狂轻慢,“刚才下手重了点,会慢慢退去的。如若现在肖衡在你面前,他定会心痛不已,哈哈……”

他仰头得意地大笑,凝月愤懑地瞪了他一眼,径直往外走。她的衣衫虽然完整,但已凌乱,身上那股酸涩的疼痛像火燎般,她不禁抚住了双肩。

经过凝天面前,她放慢了脚步,将悲凉的视线一点一点地­射­入凝天的心。凝天一惊,慌乱地避开了凝月的目光。凝月也不再看他,她走得不稳,狠狠退开客厅大门,门扉撞在墙壁上,哐当得巨响。

凝天恍惚地坐在地面上,赓爷拍拍他的肩,笑道:“戏演得不错,凝天兄弟,回去好好把这身血污擦了。”

凝天乖顺地答应着走了。宋鹏自客厅漫步出来,目光依然­阴­郁。

“宋爷,尽给这小子好处,太便宜他了。”赓爷咬牙道。

宋鹏鄙夷一笑:“这种野小子,不比理会,就算几个月后他们想离开京城,到时候的翼国可是天翻地覆了。”

“宋爷,小的已经派人北上了,北胡一带大雪封山,三、四月间即会冰雪消融。”

“好!雍武病情陡发,势必会立肖衡为储君,肖衡羽翼未丰,朝廷动乱,正式我们振兴霸业的好时机。只要联合北胡遗族,等他们饶过轺国南下,到时候里外夹攻,肖衡纵然有三头六臂也Сhā翅难逃!”

宋鹏森然而笑,笑声­阴­险,在客厅上空绕梁盘桓,久久不散。

寒霜冷,风竹敲出肃杀之声,凝月漫无目的地在庆陵王府走着,衣袂裙角在风中飘飘欲飞。

“娘娘,大冷天,您就在殿内歇着吧。”采莲不断地搓着双手,呵了口气。

凝月只管往前面走,过了云曲桥,便是芙蓉洲。每当有心事时,她就会不知不觉来到芙蓉洲畔,四周远眺,看周围的风貌,心中自有潇洒除尘之致。

而今日,不尽的愁绪如同残花败叶,黯然弥漫天际。

自己终究是走错了路!

四野空阔,风儿划过水面,一波一波地起着涟漪。她闭上眼,不敢回顾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与其说是只有她能救得了凝天的­性­命,不如说是她全家的命都捏在宋鹏的手掌中,她已动弹不得。而如今,做个假殷雪玫对自己有何好处?可偏偏是自己当初的选择,悔不得,追不回,她只能披荆斩棘一路向前。

她疲惫不堪地坐在水岸边,身心酸疼难耐。眼前又是一片茫茫水烟,芦花飘絮,水中浮萍在风中漂流,她黯然地看着这一切,难以抑制地流下了眼泪。

她悲凉地轻叹道:“就当作一场梦吧。”

极轻的脚步声,落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心事纷乱的凝月丝毫没有感觉到后面的动静,直到采莲恭敬地叫了声“王爷”,她才慢慢地回过头去。

肖衡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眼之间带着温柔的笑,笑意灿烂,暖如春­色­。她的心急跳了一下,恍惚间,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刚才听见你在叹气,怎么啦?”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搓着。

“是不是府里的人都换了,你不习惯?”他见她依然沉默着,解释道:“近些年来,夜氏、冷氏余党遗族一直蠢蠢欲动,图谋复辟,他们在暗处,我们势必要处处小心,绝对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

他的话透着凝重,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凝月的心抖动了,全身都在颤抖。

她嗫嚅了半晌,声音却颤着,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皇上可还好?”

“父皇不会有事的。”他抬起她的手,她感到了胳膊的疼痛,但是她丝毫没有皱眉,但凭他将她的手抚在他的脸上。

阳光像一簇一簇的碎金,千点万点地洒落,洒在肖衡年轻的脸上,染了一层浅淡的光辉。凝月呆呆地感受着其中的温暖,原本纷乱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肖衡感觉到了她的平静,朝她一笑:“这般好天­色­,我们去划船。”说完,牵起她的手,直起身。

凝月默默地被肖衡牵着走,她抬眼望着肖衡,见他的脸略显了丝困意,便好心地说道:“王爷这几日一定累了,还是回殿休息去吧。”

“有你在身边,我不累。”肖衡转眸,一点儿瑕疵都没有的无邪,“我们还没有过这样手牵手走路呢,我感觉很舒服,真好。”他用郑重的语气道:“我记得你叫过我的名字,为什么又改口了呢?还有,我该叫你什么?雪玫是母后她们叫的,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凝月心里的痛幽幽地弥漫而上,她定了定神,才勉强应道:“王爷‘喂喂’地叫妾身甚好。”

他俯身定定地看她,更牢地牵住她,满脸欢悦之­色­。

宫人已经划了小舟过来,船是簇新的,没有舱,两边刻着卷云燕纹,雕琢得煞是­精­巧。肖衡令宫人都下船,自己跨步上去,回身向凝月伸出手,“你别害怕,我拉住你。”

凝月笑了,“妾是那种矜贵之人吗?”肖衡也笑,他加了手劲,她轻盈的身子落在他的面前。

“坐好了,就我们两个人。”肖衡朗声,执起了双桨。

伴着欸乃的划桨声,天光间划开一道笔直的水线,船儿缓缓滑向芙蓉洲中央。洲面闪着粼粼的波光,芙蕖舒卷阔大的叶片,水鸟在上面栖息着,一丛丛绿意像画屏一般在眼前铺展。雾散烟收,看周围红墙碧瓦的宫殿楼阁那么渺小,浅浅淡淡。

凝月睁着惊奇的眼睛,不住地暗叹,天光明媚,将她满腔心事淡化开了。此时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湖光水­色­尽收眼底,那片难得的绿,那欸乃的划桨声,还有这个人的眉眼行止,都在心里刻下深深地印记。

肖衡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子,看着她脸上的微笑,爱慕之情如水荡漾。他喜欢她的那份自然,不矫情造作,给他的感觉很真实。

“知道吗,我很想就这样摇着船,载着你,永远永远。”他发自肺腑地说道。

她一惊,眼里渐渐有了水光,心中的无奈散入这泛起的湖烟,“如果有一天妾身变难看了,或者让王爷失望了,王爷还会这样想吗?”

他哧地一笑,摇头道:“怎么想得这么远呢?我们有大好时光,等你变丑了,我也成老头儿了。”

她低眸弯下身子,波光如镜的水面映着她如画的容颜,她的手指划过冰凉的湖水,美丽的容颜消失了,水面上化作了一圈圈的波纹。

“如果王爷是晋王,遇到那名冷姓晋王妃,王爷会怎么做?”

肖衡大笑起来:“可我偏偏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他放下了手中的划桨,拉她站在船头,他紧紧地揽住她,彼此的宽袖间扬起浩荡的风。

“我肖衡向来以晋王为楷模,立志成为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晋王何其不幸,我肖衡何其有幸,身边的人虽为女子,却不让须眉。我肖衡将与她同生共死,此生不负!”

凝月仰首看他,他的眼光凝在遥远的地方,高扬的声音在辽阔的湖面飘荡。这一刻,她怎不感动?她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忘记了宋府里遭受的折辱,她和他如此接近,近得能够听到他激荡的呼吸。此时她好像留住这多情的男子,与他做一世的红颜知己。

瑞雪在临近新年前飘了几天,屋脊上依旧积着皑皑白雪。爆竹声中一岁除,转眼到了元宵节。京城的隆冬,寒冷中也充满了暖暖的春意。

因为雍武皇帝龙体欠安,诸百官小心低调地过年,京城里的百姓议论纷纷,偶尔听见零星的爆竹声,这年就在冷清和猜忌中度过。正月十四那日,丞相等几名高官照例前去请安,跟随天子的老内侍说,早晨起来,皇上一直在钟鼎广场漫步,正感叹这年过得不爽,没有与民同乐呢。

于是,等到暮霭四合,晚霞光耀西天之时,整个京城乐声四起,灯影纵横,千家万户燃起了烟花爆竹。

凝天犹豫不决地站在宋府后院,那道小院门紧闭,透过高墙往里面看,楼台上隐约有烛火在映闪,他知道殷雪玫肯定在那里。

殷雪玫的居所,永远是静谧的,唯有凤竹带着呜咽之声在风里响动,一点儿烟花在远处破空而出,一刹那映亮了小院,在夜­色­里寥落着孤寂的颜­色­。凝天叹了口气,轻轻叩响了院门。

院门忽然开了,这丫头这般耐不住­性­子,凝天轻轻一笑。抬眼,满天月华霎时如白袍笼身,夜­色­下,他的眼前盛开了一朵芙蓉。

“殷……殷小姐?”他诧异地叫出声。

“你是来找香巧吗?”殷雪玫看定他,一副沉静的表情。

“不是……是……香巧呢?”凝天口吃着,一颗心怦然直跳。

“我让她回家过节了。”她的脸上素淡­干­净,轻浅的语气穿透他凝视的眼,“外面一定很热闹吧?”

“是……仁裕街上游灯会,听说皇家也有人出来赏灯,我估摸庆陵王爷也会出来。”凝天说到这里,恨不得猛抽自己两巴掌,怎么在她面前,说话总是这样笨拙呢?

殷雪玫半低着头,看不到她眼里有亮光闪烁,片刻,声音幽幽道:“你能陪我出去逛逛吗?”

凝天惊喜交集,连忙答道:“行!行!”

殷雪玫颈间围起了柔软的棉帛,只露出一双柔媚如水的眼睛。明净的月光洒在她清幽的背影上,拖起一道细长的影子,一路逶迤而去。凝天心神荡漾了。

这一晚,寒风吹亮了天边摇摇欲坠的月亮,月­色­积水空明。入夜,家家户户啊点燃香灯。待到更鼓声起,皇宫内放烟花百余架,街道上行人接踵来往,宝马雕车香满路,人人都抬着喜气洋洋的脸,观看这一夜焰火。

肖衡携着凝月的手,在大排宫廷侍卫的簇拥下,行走在热闹喧哗的街面上。

天空被烟花燃映得通红,一会儿千树繁花绽开,一会儿吹落如雨星星……看得凝月眼花缭乱,漫天的流光溢彩照得她更加明丽动人,眼波流转,舍不得眨一下。

“快看那边!”身边的肖衡兴奋地叫。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金龙出现了,咻地一飞冲天,在半空中炸开一朵巨大的掬花,布满了整个天空,接着散成无数闪着亮点的蝴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随着人们的惊呼声、喝彩声,凝月也跟着大笑,一对俊男美女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穿梭着,看那烟花,漫天都是幸福的飞舞。

在这个初春的京城之夜,满城飞花如雪,湿了多少女子的丝履?殷雪玫也行走在五彩缤纷的烟花下,鱼龙飞舞,阵阵清风阔大而光滑,滑过她纤柔的腰肢,眼里依然是寂寞的印痕。

有谁比她更寂寞?

春风浩荡,正是大翼国最繁盛的时节,锦里开芳宴,丝弦满天扬,而她的心却始终在等一个难以预知的未来,很多日子过去了,她依然以一种寂寞的姿势,等待着她的将来。

满天的烟花如同她零落的心事,风吹了,烟散了,而她等待的爱人究竟在哪里?她像一只飘来荡去的风筝,睁着迷惘的眼睛,在街道上寻觅自己的爱人。

“看那儿,庆陵王爷和他的王妃过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嚷。

手持长矛的侍卫吆喝着过来,人们纷纷往两边让道,翘首看着道路中央的光景,交头接耳。

“皇帝老儿这场大病来得凶猛,看来非立储君不可了。”

“肖焜是大儿子,在文官里很有亲和力,又儒雅大度,储君的位子就是他了。”

“难说,没看肖衡的势头已经盖过肖焜了吗?一旦兵权在手,天下就是他的了。你们看,肖衡和他的王妃,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殷大人定笑得合不拢嘴了。”

殷雪玫恍恍惚惚听着,脚步丝毫没有停歇,后面猛然有双大手抓住了她,她回头,是凝天焦灼的眼眸。

“殷小姐,你别过去,小心暴露自己。”

“放开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殷雪玫近似凶猛地甩掉了凝天的手,穿过一茬又一茬的人群,她终于看见他了!

然而,等待是那样渺茫的事,真见到了又是那样锥心的折磨。这个叫肖衡的男子,在灯影烟光下,手牵着跟她同样面貌的女子。他正低头和她说着什么,眉目间是温柔的笑意,双眼饱含款款深情,他们旁若无人地脉脉相对,这世界仿佛就他们两个人。

肖衡说:“知道吗?我很想亲你一下。”

凝月脸上立刻凝起娇羞的笑靥,“别人都看着咱们呢,你是万众瞩目的庆陵王爷,想闹出什么笑话不成?”

肖衡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管别人­干­吗?我就是想这样。”

他攥紧她的手,想拉她更近。凝月咯咯笑起来,挣脱他的手掌,调皮地跑开。

“哈哈,看我不抓住你!”肖衡也笑着跑向她。他们跑得轻快,掠过看热闹的人群,与脸­色­苍白的殷雪玫擦身而过。

肖衡并不知道,他刚跑了几丈远,后面爆竹声下传来一片惊呼,一名裹着围脖的女子缓缓倒地。人群让开了一团空地,一名年轻的后生抱起了她,围脖散开,女子苍白如雪的嘴角边儿,是一缕樱红­色­的血痕。

后生抱着女子飞奔而去,后面的人流涌上来,街道上又恢复了喧嚣的场面。

宋府的后院里。

窗外是微弱的月光,像是一层薄纱,在楼内迷蒙的黑暗之中摇曳晃荡着,衾褥帷帐好似蒙上了薄薄的白灰,连案上的笔墨纸砚也散发出幽暗的光亮。凝天静静地站在楼中央,满室草药的味道纠结在空气中,忽农忽淡地漂浮,闻得凝天逐渐感到头晕脑涨。

床榻上的女子也安静地躺着,被月光包裹住的孱弱身体正在慢慢释放着哀伤,弱得好比秋风扫过后的露泣残枝,随时会折了,断了。

“肖衡……”

她呢喃着,轻得让凝天无法听清,他知道殷雪玫醒了,便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

“殷小姐,你怎样了?”BBS.JO OYO o.NET

殷雪玫的目光定定地浮在帷帐上方,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地翕动着,微弱的声音在寂静而昏暗的室内飘荡。

“我是殷雪玫……我才是殷雪玫……”

“殷小姐。”凝天又轻唤她一声,企图把她从迷惘中拉出来,而她似乎并未感觉到他的存在,只顾继续呢喃着。

“你别碰她,我不许你碰他……你答应过我的……”

她断断续续的话如根根锐利的针刺痛了凝天的心,他蓦然抓住她冰冷的手,激动地说道:“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这样!就算他有了你,他还会有别人,根本不会珍惜你的!”

他的话刺激了她,她突然坐起身,垂流苏散乱在额前,眼光却直直地盯着前方。凝天心内惶恐,温柔地用自己的怀抱拥住她,“殷小姐,你要想明白啊!”

“不……”她凄凄哀哀地呻吟,声音飘忽得立刻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之中,闭合上长长眼睫,倒在凝天的胸前。

凝天反倒没有了惊惶,怀里的美人软玉温香,那种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自然地少女的气息,像是一波温柔的春水,紧紧裹住了自己。他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伸手拂去散乱在她脸上的发,她娇艳美丽的脸庞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他第一次距离她这么近,她纤瘦的身躯轻得没有分量,他满心爱恋地、迷迷蒙蒙地凝视这张脸,缓缓地俯下身。

他祈望,宋鹏不要这么早出现,闻讯赶来的香巧还在半路上,这样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与她在一起。

闻着她轻微的呼吸,他的嘴­唇­轻轻碰上了梦中人的­唇­。她的­唇­很凉,却甜美得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他辗转吮吸着,幸福的感觉无边无际地淹没他的神经。

不久,她再次悠悠苏醒过来,眼前是凝天年轻带着迷乱的脸,她只是轻微地衣挣扎,凝天抬起了头。殷雪玫不哭也不闹,那双比潭水更深的眼睛冷冷地凝住他。

“请你放下我。”她的声音平静,却冷如冰山。

“殷小姐。”凝天跪在床榻旁,不顾一切地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怕她一挣脱就要抽回,“请小姐休怪凝天无礼!凝天对小姐爱慕已久,终日思念,如今小姐病成这样,凝天心如刀割……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平生愿得一心人,相聚共白头,凝天愿意此生此世,守在小姐身边!”

殷雪玫微弱地笑了,声音依然很低,却一字一字凿进凝天的心,“今生与谁共白头?雪玫今生今世是属于肖衡的。宋先生,你找错人了。”

“殷小姐,我……”凝天感觉自己遇到了千年不化的冰,先前的热情完全被冻住了,全身寒彻透骨。

“多谢宋先生的好意,雪玫已经很久没咳嗽了……这次只是个意外,很快会好的。我很累,请你出去吧。”殷雪玫倦怠地闭上眼,下了逐客令。

凝天挫败地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拖着滞重的脚步往外走,仿佛受了重创,眼前一片昏沉。

昏然黑暗的院子里,斑驳的树影在风里悠然摇摆,发出轻微的嘲笑声。凝天沮丧地低头走着,听见院门吱呀一声,灯影亮闪处,宋鹏带着郎中不急不慢地进来。

宋鹏初次看见凝天颓废的神情,有点儿吃惊,随即明白过来,暧昧地一笑,“凝天,这次幸亏你救了殷小姐。”

凝天已经哭丧着脸,又不敢让别人看见,只是低头应了一声,垂立在一旁。

“不要急,有的是机会。”宋鹏微微颔首,拍拍他的肩膀,带着郎中进了楼内。方到楼梯口,听得院门又吱呀响了一声,接着发出沉重的关闭声,他不由轻蔑地轻笑,“整个儿乡野愣小子。”

宋鹏料到殷雪玫病情发作,烦躁的殷其炳必然会狗急跳墙,便吩咐院内宿卫看守小院,还特别调拨了两三个办事娴熟的老女佣好生伺候殷雪玫,给殷其炳一种殷雪梅备受重视的假象。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日一早殷其炳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见如此布置,自然无话可说。

“宋老弟,雪玫是来治病的,你可千万别允许她出门啊。一者病发了咋办?二者要是被肖衡发现了咋办?这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宋鹏淡然一笑,“殷小姐在宋府是客人,主人怎么好多管客人的事?再说,殷小姐芳心已动,你把她关在府里足不出户,反而惹出抑郁,这抑郁心病宋鹏就难治了。”

殷其炳大皱眉头,“回头我这当爹的好好教训教训她。”

待看见女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殷其炳嗟叹,直摇头,“雪玫,你爹爹一直为你­操­心呢。眼下开春,离你出嫁之日已经过去七个月有余,就算爹爹等得及,可皇后娘娘等不及,她的心思已经落在假雪玫的肚子上了。如今肖衡与假雪玫情投意合,一旦生米煮成熟饭,你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

殷雪梅虚弱地絮语道:“雪玫会乖乖守在这里,会等到这一日的。爹爹,女儿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肖衡手里。”

说罢酸楚一笑,笑声低微,近似支离破碎的哭泣。肖衡烟花下怡然开心的笑意印在脑海,清晰得就在眼前,只要心思稍微一动,便会如潮如海地涌来。

殷其炳一直坐到红日摇窗,香巧端着药碗过来。殷其炳示意香巧退下,自己亲自端着送到女儿面前。殷雪梅闻到草药熟悉而浓郁的气息,轻蹙眉头,勉强抿了几口,说等会儿再喝。

殷其炳并未强迫女儿喝下去,将药碗放在案上,暗地向随从的老仆人使了个颜眼­色­。

跟宋鹏又客套了一番,殷其炳才大模大样地钻进了自己的马车,出了宋府,回头看张牙舞爪的石狮,心里被那股烦闷、狐疑涨的满满的。

“找个有名的郎中,细查药汁里究竟放了哪些药引子。这宋鹏,诡计多端,不得不防啊。”他拈起装着药汁的小瓶,低低地叮嘱了一番,交给了老仆人。

接着转念一想,又命令前面的车夫道:“去紫金巷。”

费嫂过年前受了点风寒,至今还有轻微的咳嗽。殷其炳见费嫂一脸病容,没了放情纵欲的意念,加上心事沉重,靠在暖融融的屋子内,竟然和费嫂聊起天来。

“虽说殷某事朝廷命官,可朝内人心叵测,这御史大夫当得如履薄冰啊。府里上上下下一大堆人,每次节骨眼上,没一个替殷某分忧解愁的。”殷其炳长吁短叹。

“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必会逢凶化吉,您就宽心吧。”费嫂话音柔软。

她的双手揉捏着殷其炳的腿脚,力道又是轻重有致,殷其炳微眯着双眼,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十六年了,赵秀娟,你也老了。”殷其炳感慨道。

费嫂揉腿的动作滞住了,原来,她叫赵秀娟。

“老奴老家在哪儿?”她试探­性­的问,岂料殷其炳­阴­沉的脸又拉长了。

“别以为殷某说漏了嘴,你就想得寸进尺。”殷其炳有了愠意,“这房子,这一切,还不是我给你的?要是没了这些,指不定你在哪里要饭呢!”

费嫂低眉不语,殷其炳见状又数落了她一番。靠在衾枕上哈欠连天,不一会儿殷其炳打起了呼噜。

等到殷其炳睡醒过来,屋子里没了费嫂的人影。他坐起身,外面的院门吱呀一声,接着屋门开了。

“死婆子,又去哪儿了?”殷其炳嘀咕着,抬起眼,见着来人愣了愣,随即骂道,“香巧,不好好伺候小姐,回来­干­什么?”

香巧一见被老爷逮了个正着,心里自认倒霉,施了礼,支吾道:“昨晚赶得急,忘了拿衣服。”说完,闪进另一间里屋。

殷其炳边穿棉靴边教训香巧,“别光顾着玩,小姐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拿你是问。换假太子妃的事你是知道的,不许说漏了嘴,不然你娘,还有你这条小命都保不住的!”

回头见香巧出来,又吩咐道:“去给老爷端碗热茶。”香巧应了,回身去厨房盛了热茶,双手捧着送到老爷面前。殷其炳一手接了,眼睛不经意地扫了香巧一眼。

及笄年纪的香巧低眉垂眼,一张小脸粉­嫩­粉­嫩­的,两颊还有浅浅的梨涡。殷其炳眯起双眼,伸手抬起了香巧的下颚,“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十六岁了吧?”

香巧心生厌恶,侧首避开,“是,老爷。”

殷其炳倒没发火,怪异地笑了笑,“和你娘以前一样。”

屋门口的费嫂错愕地站着,脑海里隐隐地闪过一道印象:面目还算年轻的殷其炳谄笑着抬起了她的下颚,嘴巴开开合合,愈凑愈近,她抱着怀中的小少爷夺门而出……她呆愣着,殷其炳的怪笑声在耳际咝咝回响,一种不祥的预感蔓延了全身。

她借故让香巧晚走一步,等到送殷其炳出了院门,才反身将院门关上,惶急地将香巧拉进内屋。这刚一坐下,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怎么啦,娘?”香巧睁大了眼睛,疑惑地问。

费嫂抽泣着,拉住女儿的手,“香巧,娘怕是要害了你……都怪娘记不起以前的事,你连个投靠的人都没有……老天爷保佑我家香巧吧,她才十六岁啊!”

她哭地愈发伤心,香巧惶恐地面对着自己的娘,连声音都颤抖了,“娘,老爷想把香巧怎么样?娘你快想想啊,香巧的爹到底是谁,宋大哥也问过我,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宋大哥?”费嫂茫然地看着女儿,“宋大哥是谁?”

提起宋大哥,香巧慌乱的心倒平静了,嘴角浮起一丝甜笑,“我只相信宋大哥,他是最好最好的人。对了,上次来看您的那个女的,就是宋大哥的妹妹。”

“凝月……”费嫂对这个名字记忆犹新,凝月平静带着忧伤的眼眸在眼前闪动,香巧的手柔软而纤细,那个凝月也有一双这样的手啊。

“你说的那个宋大哥叫什么?”

“凝天。”

费嫂喃喃地念着,“凝天,凝月……他们想必是你可以投靠的人。”

香巧惊喜地叫道:“娘,您答应了?”

“您先去探探那个宋大哥的意思,他要是肯带你走,你就死心塌地地跟他,走得越远越好,如若人家也有难处,你不要耍­性­子,别为难人家。”费嫂考虑再三,劝慰女儿道。

香巧满心欢喜地走了。费嫂目送女儿的小身影隐没在巷口,才颓然地靠在门旁,心里幽怨幽凉地难受,“香巧,你要是找到可以依靠的人,娘黄泉路上也安心了……香巧,娘对不住你……”

香巧回了宋府,牢牢记着娘嘱咐过的话,等殷雪玫的病势稍显趋缓,就摸索着往宋府前院去了。

方到那条通往前院的青石道,就看见前面有手持长矛和尖刀的宿卫在把守,香巧犹豫着不敢上前,前面的宿卫已经发现了她。

“谁?”宿卫吆喝道,一脸凶恶。

“后院的,有事找宋凝天。”香巧指了指前面,心里害怕得直打鼓。

“宋爷有令,后院的一律不许进前院!”

香巧无奈折回原路,几名宿卫的笑闹声隐隐传入耳边。

“这小子,还有桃花运?”

“少去惹他,宋爷有心想栽培他,等过了科考,他就要骑在咱们头上了!”

香巧回去一直­精­神不振,她找了个机会出去打探,得知开春的科考就在二月初五。于是她耐心地等到了这一天,早早地哀求厨房做了两个大烙饼,想着宋大哥考完试肚子一定会很饿。

她收拾完,原本沉默寡言的殷雪玫叫住了她。

半月有余,殷雪玫清减地更似晓风杨柳,眼里还留着哀怨的痕迹。她款款走得香巧面前,将香袋里的银子放在香巧手中,“看你终日魂不守舍的,是找宋大哥吧?今日开考,这点儿银子就算一份心意,你就说是你送的。”

香巧从未拿过这么多的银子,一时眼神迷离,她呆呆地望住小姐,不知如何是好。殷雪玫也含了淡淡的笑,“快去吧。”

香巧感激地向殷雪玫深深鞠一躬,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偏门去了。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才来到通往贡院的街巷。贡院外的巷子并不宽,把守尤其森严,早有监考、督察的官吏十步一岗,驱赶过往的行人车马绕道而行。香巧远远望去,贡院大门紧闭,清冽的风从长巷深处灌入,比外面更显­阴­寒。

香巧从来往行人的交谈中得知,考生寅时就入场点名了,今日是第一场,到傍晚十分才会开门清场。香巧抬眼瞧着太阳逐渐偏西,离清场的时辰尚早,便提着手里的包袱等候到街面的一角。

这一带清寂无人,香巧等得也是百无聊赖,渐渐放松了自己,坐在树下,将手里的包袱就势抱在怀里。却在此时,道边出现两名贼眉鼠眼的人,趁着香巧没注意,抢过她手中的包袱,夺路而逃。

香巧猛然惊醒,起身高喊:“抓强盗!抓强盗!”边朝着贼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那两名贼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弱小的香巧怎能追上?眼看前面就是热闹的街区,行人纷纷躲闪,那贼人的身影离香巧愈来愈远,香巧嘶声尖叫着,绝望的泪水滚滚而落。

前方闪现三匹高头大马。为首的锦衣年轻人闻得叫喊声,朝身边的侍卫略一示意,两匹大马撒腿扬起一路沙尘,顷刻间将两名贼人截住。待香巧气喘吁吁跑到近前,那两名贼子已被生擒,周围行人纷纷交口称赞。

“那不是安定王肖焜吗?”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乃好人啊!”

肖焜从侍卫手中接过包袱,走到香巧的面前,脸上荡起温和的笑,“是你的?”

香巧直愣愣的跪在地面上,“奴婢香巧谢过安定王爷!”接过失而复得的包袱,紧紧地搂在怀里,抬头抹去了挂在脸上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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