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胭脂绝代禁宫柳 > 第四卷 人面知何处

第四卷 人面知何处

肖焜一手扶起香巧,看她这副模样,笑意更浓,“看来这包袱是你最重要的,你从那边过来,是不是你家人在贡院考试?”

香巧满心满意全是感激,眼前的安定王爷又是这般温文尔雅,便老实应答道:“奴婢在等宋大哥出来。”

肖焜抬眼望了望天­色­,好心道:“等会院门打开,出来的考生如潮如水,你怎能瞧见你想找的人?这样,把你的宋大哥名字告诉我,我去交代一下,倒是你在外面等候便是。”

“他叫宋凝天。”香巧想着今天遇到贵人了,不由得欢呼雀跃。

肖焜也是微微一笑,接着上贡院吩咐去了。

傍晚时分,西边的晚霞把皇城抹上了一道橘红,贡院周围热闹起来,院门开了,里面的考生潮水般地涌了出来。

凝天耷拉着脑袋,一整天的应试折腾得他头晕目眩。他顺着人流出了院门,只想赶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宋凝天,哪位是宋凝天!”院门外的执事官吏扯着嗓门朝人群里喊。

凝天醒悟过来,他有点儿心虚地往两边张望,确定是在唤他,才悄悄走到官吏面前,“大人,在下就是宋凝天。”

“有人找你,就在那边。”

顺着官吏手指的方向,凝天看见了远处不断张望的香巧,脸上紧绷着的紧张惶惑消失了,换之以生气的表情,他皱着眉头走过去,声音硬梆梆的,“你来­干­什么?”

看见香巧,他自然而然地想起殷雪玫,想起那晚的拒绝,他的心又开始淌血了。

香巧抬眼望着凝天,有段日子不见,心中的宋大哥消瘦了,这考试还真折磨人啊!香巧心里隐隐作痛,颤着声音叫:“宋大哥,你饿了吧?我给你带来了烙饼。”说着一手伸进了包袱。

凝天赶紧拽住她的胳膊,一直拉到无人的角落,教训道:“你过来瞎嚷嚷什么?我这次考试用的不是凝天这个名字,要是被人发现,这脑袋就搬家了。”他伸手摸住脖子,做了个抹刀的动作。

香巧一听知道自己闯祸了,吓得哭起来,“宋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来看看你……”

“好了好了,以后注意就是,别哭了。”凝天只好哄她,接过烙饼狠狠地咬了一口,“我一个乡野小子,谁会注意我呢。”

“宋大哥,等你考完,你想做什么?”香巧支吾着问道。

“宋先生已经安排好了,到时我有自己的房子,说不定还有一官半职的,然后我把我爹接来,还有我妹妹。”凝天继续着手里的烙饼。

“宋大哥,你能把我也接走吗?”香巧巴巴地望着他。

凝天嘴里咀嚼着,歪着头看了看香巧,“我­干­吗要你?”

香巧闻言,从头到脚凉透,不禁又哭起来,“姓殷的老家伙在打我的主意呢,可我才十六岁……我娘说,赶紧找个可投靠的人,我身边没别的亲人,一直把宋大哥当作自己的亲人……你要是不要我,我还是死了算了……”

凝天头都大起来,又不好当场拒绝,只好继续哄她道:“你别急嘛,我又不是不要你。殷大人是朝廷重臣。不能硬来,只能智取。再说,我现在忙得焦头烂额的,你又提这种事,不是忙中添乱吗?”

“宋大哥要我了?”香巧破涕为笑,腮边腾起嫣红。

“好了,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老师那里复习。”凝天催她,香巧乖乖地应了声,将包袱塞到凝天手里,蹦蹦跳跳地走了。

凝天眼望着香巧远去的背影,嘀咕一句:“真是个难缠的丫头。”

他并没注意到,就在不远处,有两个人站在墙角边偷眼看他,其中一名指着凝天问旁边的一个:“那个凝天是不是他?”

旁边的一个哈腰点头,“回军爷,就是他。”

那个军官再次观望凝天几眼,看凝天提着包袱离开,便推了旁人一把,“跟上。”

军营大帐内。

肖衡一脸凝重地听着李副将的禀告,每封愈蹙愈深。

“……要不是有人叫他‘凝天’,末将真料不到此人在考生堆里。未免打草惊蛇,末将派人一直跟踪了大半月,倒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奇怪的是,放榜那人此人中了第七十八名,榜上写的是‘宋淮山’,末将已经暗自查过,宋淮山应试条件一应俱全,南方人,父母双亡,投奔在京城大富商宋鹏名下,据说是宋鹏同族乡人。”

“宋鹏?”肖衡眉峰一挑,眼梢边扫过一道狐疑。

“王爷久居军营,并未听说此人。宋鹏是京城很有名望的富绅,为人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常年在南方做买卖,接管朝廷南方水路运营,从未有过闪失,生意场上口碑极好。”

肖衡颌首,沉思片刻道:“‘凝天’这名字也许是宋淮山掩人耳目用的,想以此转移我们的视线,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副将拱手道:“网页,末将这就把他抓来,让王府里的公公一指认,不怕他不招供。”

“不。”肖衡摆摆手,断然道,“暂且不要惊动他,继续监视。我想要的,是宋淮山幕后真正的主子。”

李副将领命而去。

春日晴空,正是东风浩浩北上的时节。京城的天空湛蓝如洗,湖光山­色­都染上一层绿意。十里堤岸上游人翩翩,树影悠荡,枝梢上的翠鸟清婉动人地啼叫,画船载着春光悠然轻摇,到处是安逸恬淡的欢笑声,人们彻底沉醉在迷人的湖光山­色­中。

凝月坐在船舱头,一脸恬然地望着这片大号春­色­,心头厚重的­阴­云在逐渐散开,心情就想这澄碧湖水空明舒畅。

哥哥凝天今年考得不错,虽然用的是‘宋淮山’这个陌生姓名,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不能苛求什么,对不对?还有,宋鹏也减少了凌厉煞气,甚至郑重地告知她,殷雪玫的身体正在日趋好转,用不了多久,他们一家将欢聚在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入春以来,肖衡去军营大帐勤快了,他满怀歉意地对她说:“一个人呆在王府太无聊,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派人保护你。”

今日她也与普通百姓一样,游湖赏花,周围热闹祥和,一派太平,她想她也许是全皇城最逍遥自在的王妃了。

风声飘摇,尚带花草的清香,一条新绿小溪通往南湖,凝月频频凝望远处,想着凌霄峰上的山茶又发新芽,她不在,爹可是雇了别家帮采?

正想着,后面伺候的菊仙眼尖,惊叫:“娘娘快看,前面有个­妇­人好想要投湖!”

凝月一惊,顺着菊仙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带僻静少人的柳荫下,木然站着一名­妇­人,看不清面貌,­妇­人仿若不觉,正慢慢移动步子,一步一步朝着湖而挪动。

凝月暗叫不好,BBS· JOO YOO·NEt吩咐前后摇船的侍卫飞速往­妇­人的方向摇去,一面放开喉咙叫唤:“夫人!夫人!”

然后那­妇­人放佛聋了一般,一脚踏空,只听“扑通”的声响,­妇­人的整个身子坠入湖中,在水里上下浮沉。

“快,快下去救人!”凝月急忙催促一旁的侍卫,有两名侍卫早脱了靴子,争先跳入刺骨的湖水中。船上的人紧张地注视水里的一切,不大工夫,两名侍卫托举着落水­妇­人浮出水面,船上的人放下船桨接住了他们,凝月半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可是,等到被救上船的­妇­人躺在船舱里,凝月急唤菊仙拿来厚实的毛毡,自己找了块­干­净的棉巾,半扶起­妇­人,用棉巾拭­干­撩开­妇­人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妇­人略显憔悴的眉目展露在凝月眼前,凝月惊呆了。

费嫂!

凝月一脸焦虑,唤道:“大婶!大神!”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和蔼可亲的香巧娘为何会自找绝路?

好在呛水不多,舱内又是暖洋洋的,费嫂悠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竟然哀哭起来,“我怎么还不死?老天爷啊,让我死吧……”

费嫂这般凄楚的样子,凝月心里也酸涩难耐,眼里泛出泪花,“大婶,有什么事您说出来,千万别想不开啊。你若是走了,香巧怎么办?”

费嫂见是凝月,苍白的春片抖得更加厉害,“姑娘……”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触摸到凝月肌肤的那个瞬间,凝月的心尖被针扎了似的,痛得心口一阵阵地抽搐,她难过地看着费嫂,泪水滑过脸颊。

她劝说着,利落地帮费嫂解衣取暖,又端来香融融的热茶,费嫂渐渐缓过气来,声音颤地没有先前那般剧烈了,“天道昭昭,又碰上姑娘了。”

凝月借故支开了菊仙,小声告诉费嫂:“大婶,我现在不是凝月,我是代替殷小姐入宫的。”

费嫂恍然大悟,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香巧告诉我有人代替殷小姐进宫去了,我见过你之后,一直寻思着那人是你,你是个好姑娘,香巧学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香巧也是个懂事的妹妹,大婶为何想抛她而去?”

“不瞒月姑娘,十六年前,殷老爷不知给我喝了什么,我竟然不记得以前的事,除了身边有个女儿,其余家人是谁,老家在何处,我是一概不知。如今看香巧已经长大,我在人世间还遭这般耻辱,这不是生生给香巧蒙羞吗?别说香巧看不起我这个娘,连我自己都觉得活得不如死了好。”

费嫂的一番话就如晴天炸雷,凝月铺天盖地,从心到身,以至魂魄,都被震了,她失措地看着费嫂,涨红了脸,“您记得稽阳城吗?记得有位叫冷成胜的教书先生吗?”

费嫂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摇头轻叹,“要是能记得就好了。”转而望住凝月,惊讶道:“姑娘为何要问我这些?难道……”

“不不,我是随便问问,前些天听说有个人从稽阳城沿路寻来,说他的夫人生他的气,回京城娘家了。我刚才想起这个,就随便说了。”凝月笑了笑,迅速地遮掩过去了。

世上竟有如此凑巧的事!当过|­乳­娘的费嫂,十六岁的香巧……她能断定,眼前的费嫂 十有八九是自己苦苦思念的母亲。老天待他们兄妹不薄,让他们在漂泊辗转的日子里能够找到自己的娘——只是,现在还不能认她。他们的命运还在宋鹏的手里,殷其炳不会轻易放过娘,还有,任何事物都勾不起娘的一丝一毫回忆,她如果这样贸然告诉她,会吓坏她的。

可怜的娘……凝月哀伤地想着,双手紧紧握住费嫂逐渐暖和的手,只想就此永远不放手。

“您一定能见到您的亲人的!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费嫂缓缓点头,她也许累了,这温情荡漾的春天,这双与香巧一样柔软纤细的手掌,她合目睡去,嘴角多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日殷其炳得到老仆人的密保,怒焰压顶,手中的彩釉描金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回禀老爷,汤药确实是治肺痨的不假,也就是一些冬虫草、沙参、百合、枸杞……与普通药引子并无二样,但不上什么灵丹妙药。”

“这个狗屁宋鹏,分明在拖延时间!”殷其炳气得直喘粗气,“当初太相信他了,我还将陆路运营权都交给了他,到头来自己还是空空如也!姓宋的,笑里藏刀,分明是­奸­诈小人!”

“老爷您说咋办?要不要把小姐接回来?”

“宋鹏气焰嚣张,殷家的命脉被他抓在手里,我是掉进黄河洗不清了,不得不顺着他啊!”殷其炳悔恨交加,颓然说道。

“老爷,难道就这样任其强横霸道,大占便宜?”

“这种­奸­商已为横挑索求无休无止,我殷某也不是省油的灯,必要时另寻一条路子,免得来日葬身鱼腹。”殷其炳­阴­郁而笑,笑意凌厉可怖。

晌午过后,皇宫内侍传话过来,皇后娘娘请殷大人进宫小叙。殷其炳振作起­精­神,驾着绍车辚辚到了宫门,当值的内侍过来,随即一声高宣传了进去。

明媚的春光辉映着宫楼城阙,四周树木花草都染上暖暖的金­色­,­嫩­芽花蕾都凿壮挺拔,生机盎然。想起肖衡蹄破北疆,以无可阻挡之势破灭北朝,殷其炳心里愈发焦躁,他已经隐隐听说肖衡与那个假殷雪玫恩爱有加,如果雪玫迟迟不出现,这庆陵王妃的位置被那个女子霸占了去,他殷其炳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路步履沉重,皇后宫就在前面,内侍尖细的声音兀得响起。

“御史大人殷其炳进殿——”

殷其炳恍然抬头,内殿中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烟雾,鹤形香炉里吐出馥郁的沉香。香烟缭绕间,一名黑服玉冠的年轻人正站在长榻前,面带微笑,修长的身姿搀透出清雅风骨。殷其炳天天早朝,几乎与肖焜天天见面,此时却也不免怦然心动:天佑翼国,安定王爷也是如此出­色­。

绕是感慨良多,殷其炳趋前躬身行大礼,“老臣殷其炳,参见安定王爷。”

“本王正要走,母后即刻出来。”肖焜亲切地笑着。

听着肖焜的笑声,殷其炳不禁大是欣慰,直觉皇后找他必有好事,便拱手称赞道:“王爷勤于国事,又高风亮节,就如翼国富贵气象,能人啊。”

“尹大人谬赞了!”肖焜露齿一笑,“你我是自家人,不必说客套话,以后要是有何难处尽管说来,本王必尽绵薄之力。”

“焜儿又发善心了。”屏风后一阵温婉的笑声,皇后由侍女搀扶着出来,银黄织花的锦衫上祥云凤凰,盘花云鬓上一对青鸾簌簌抖动,见了礼后,皇后端坐在长案前,看过去仪态万方,气度高雅。

肖焜朝皇后告辞,并向殷其炳微微颌首,步伐从容,袍脚轻触靴免有轻微的窸窣声,那声音直到消失在殿外,殷其炳才恍然。

皇后微露笑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抬眼见殷其炳还站着,便客气地说道:“爱卿,快请坐,咱们是亲家,这三跪九叩的虚礼就免了吧。”

殷其炳拱手谢过,在皇后对面一侧落座,皇后状似无意的挥了挥手,周围的侍女依次退出,殷其炳正在纳闷儿皇后有何重要事,却听得皇后一声轻叹,慢慢将手中的茶盏放在长案上。

“皇上病魔缠身,想立储君了。”

殷其炳大惊,不由得站了起来。皇后似是料到殷其炳有这幅表情,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爱家就这两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按理说谁是储君哀家都高兴。可衡儿是哀家自小就宠爱的,自从他与轺国合纵破灭北朝,哀家这心里分外舒畅,冥冥之中有预感,衡儿若成了储君,翼国的地位将会更加牢固。”

殷其炳已经听出皇后的弦外之音,额上身处密密的一层汗,果然,皇后继续说道:“庆陵王府人丁单薄,哀家终日盼着雪玫为皇家开枝散叶,这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衡儿不急,哀家急啊,自古立储君是件大事,要君臣参与,昭示天下,册立的王妃必须是懿德懿容,她的子嗣日后要继承大统的。雪玫肚子里迟迟不见动静,这可是衡儿封立储君的一大障碍啊。”

“娘娘明鉴,请娘娘想个妥当法子,老陈铭记心怀。”殷其炳浑身已是湿津津的,额头上的汗珠流淌而下。

皇后看了殷其炳一眼,声音略微带了些僵硬,“焜儿、衡儿是形同手足的亲兄弟,哀家做母亲的只能作壁上观,既不能出面保衡儿,亦不­干­预衡儿夫妻之事,若不如此,怎能做到垂范万众、母仪天下?殷爱卿自有悟­性­,有些话,爱家说得出口吗?”

殷其炳大窘,一时满面通红,“为臣明白……”

“爱卿明白就更好。”皇后悠然端起茶盏,口吻里带了­阴­­阴­的意味,“爱家说话狠不下心,雪玫毕竟是你的闺女,你让他抓紧吧,要是哪天衡儿有了三宫六院,哭都来不及了。”

殷其炳羞恼攻心,又不敢说什么,叩谢过皇后,垂头丧气地出了宫。轺车出了御道,抬眼看快到日暮时分,庆陵王府遥遥在望,才猛地醒悟里面的雪玫不是自己要劝说的雪玫,真雪玫还在宋府里黯然神伤呢,事已至此,只能过去跟宋鹏较较劲,想想一咬牙,脚下一跺,“去宋府!”

这天夜里,天上撒了场细密的春雨。

凝月心事重重地坐在漏窗旁,窗外的树叶在细雨的滋润下,一眼望过去,泛着幽亮的光芒。水珠从屋檐上的瓦隙间淌过,坠在青石板上,传来空灵飘渺的回响。清风扫过,枝叶摇摆窗前,拂动满院花草的清香。

回想白日发生的事情,费嫂充满忧悒的眼眸在面前晃来荡去,凝月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的叹气声回荡在寂寥的寝殿内,连烛光也受了感染,不安得摇晃着,映红的烛泪滚滚而下,凝在紫檀凸雕的烛台上。

忽闻得外面有踩雨的脚步声,琉璃纱灯晃动,一个高大的身影映闪在水光如镜的青石板上。凝月慢慢转头,有人在屏风口打了帘子,她抬眼望去时,全身淋湿的肖衡已站在眼前,那眸子,犹如两簇熊熊燃烧的焰火,灼灼地对着她。

凝月没料到肖衡会在雨夜出现,一脸诧异,不仅脱口问道:“下雨天,你怎么回来了?”

肖衡笑了笑,解释道:“出发时天还好好的,半路上下起雨来。”内侍进来要为肖衡褪了沾着大片水渍的风袍,肖衡抬手止住,凝月会意,过去亲为他解衣。

“很想见你,就过来了。”肖衡温热的气息拂过凝月的脸颊,耳语似的说话,让凝月羞得转过头去,烛光映得她的面容一晕一晕的嫣红。

肖衡促狭似的抿了抿嘴­唇­,恍如未见她的这副表情,顺势握住她的手拉至胸前,“听说你今日做了件大善事,我倒想听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凝月睁大眼看他,见他的脸上满是无邪的笑,她的脸却更红了,嗫嚅道:“还不是靠他们跳下去救人?妾身­干­站着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肖衡却拉她更紧,将她整个人揽住,感慨道:“真是个善良的女子……”凝月任凭他抱着,听着他心跳的撞击声。烛影摇红,一道重叠的身影在轻纱窗户上摇曳。

半响,肖衡才又说道:“要不要喝酒?”

凝月犹豫了,说话间,肖衡回头召唤了一声,内侍应声而入,手指盛着酒壶,酒盏的漆金托盘,端正地放在紫檀案几上。

“皇家天之美禄,少喝点不醉人。”

肖衡拉凝月面对面坐定,亲自执壶倒了两盏,将其中一盏交到凝月手中,空气中漂浮着清醇的酒香,反倒驱散了一室春寒。

烛光下,肖衡端起酒BB S·JO OYoo.N ET盏,脸­色­稍显凝重,平静的眼眸望向凝月,“这一杯,为你母亲。”

凝月心里一咯噔,猛然想起今日是殷雪玫母亲三周年忌日,她根本已将此事置于一边。肖衡冒雨而来,难道是为了此事?

忌日一过,也就意味着她所谓的借口已经失效,从今往后,作为殷雪玫,她真的要与他郎情妾意,做一对温柔鸳鸯了吗?她心潮起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恍惚。

肖衡却一饮而尽,重新将酒盏里的酒倒满,端起来,这次他的语气却是分外慎重,“这一杯敬你,请你帮我。”

“帮你什么?”凝月失笑,这时候的肖衡全然没了少年的强硬,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沧桑,她感到不习惯。

“我们一起去溱州,找到四年前被我误杀的那户人家,我想做些补偿。”

他的语音慎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又非说不可。

凝月募得张开嘴巴,那么无错地盯着他,只觉一股热浪从心底骤然涌起。

“只有这样,我心才踏实。”

“你还记得那户人家吗?”凝月轻轻地问道,她要竭尽全力地控制,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我永远记得那张写满仇恨的脸,挂满了泪水……她一步步向我走来,嘶喊着‘还我弟弟’,”他沉重的闭上眼睛,深深低下头去,“我不会忘记……”

“你怕她吗?”凝月艰涩地问,眸中泪光盈动。她深吸一口气,生生将夺眶欲出的泪水咽了下去。

“怕,我怕她想杀我。”此时的肖衡沉浸在往昔之中,酒盏捏得指甲发白,“就像做了场噩梦,四年了,一直摆脱不了。那时的年少气盛,做了不该做的事。”

凝月手中的酒盏拿捏不住,双手剧烈地颤动,盏里的酒微微漾着浅黄|­色­的波。

时光洗尽四年韶华,柳溪坞的桃花开了又谢,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早被岁月吹散。肖衡,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的。

只是,她不能点破。

就算他找到了,她只是冷凝月,跟庆陵王妃无关,他们是陌生人。

肖衡无法确知她婉转的心事,正如她无法接受帮他找她自己,恍惚中肖衡执起她的手,他们已经习惯彼此这样,他的手掌有点儿凉,甚至有粗糙的感觉。

“你那么善良,磊落而高洁,我反而很羞愧……我想了很多,只有除去心中那道魔,我才能真正和你在一起。”他攥她更紧,满心满脸都是深深的恳切和固执。

她凝视着手中的酒,今夜的凌霄峰下,一定下过一场桃花雨吧?她仰头,将手中的酒饮尽,一丝的甜掺合着满口苦涩,一直探进心内。

“好。”她口吃清晰地回答他。

殿外,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风声零落,仿佛有人在银筝上拨动一段玲珑音韵,又顺着雨声流泻而去。

接下来,凝月帮肖衡打理去溱州的准备了。

他们这番行动也是悄无声息的,肖衡禀陈皇后,只说是两个人想去南方游山玩水。皇后以为他们相处久了,殷雪玫受孕的机会多些,权当给殷其炳最后点儿面子,也就欣然应允。

肖衡去军营大帐处理余下事务,凝月几乎天天上街,按照肖衡的叮嘱大肆采购­精­品,没几天已经装满了整辆马车。

这日凝月照例在仁裕街上挑选,想着这次回去可以见到父亲了,父亲的腰伤是顽疾,不是一年两年便可以治愈的,要是给他带一对软垫,他躺着就不会不舒服了。她走了半条街,才在一家绸缎铺里找到自己满意的,便回身吩咐采莲、菊仙将软垫抱到马车内。

她刚要跨出店铺,却看见街对面的树荫下站着两名轻装便服的男人,凝月一眼认出其中的一位正是肖衡的得意悍将,李副将。

李副将不在军营大帐,在这里做什么?但见李副将二人眼光目光紧盯前方,不时地相互耳语着什么。凝月疑惑地看去,这一眼却惊得她变了脸­色­,脑子轰鸣作响。

哥哥凝天从店面的另一方向走来,他好像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她,脸上喜气洋洋的,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凝月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凝天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树荫下的李副将突然发现了站在店铺口的凝月,恐她受到危险,也飞快地朝这边跑来,凝月很快地定下神,在凝天还距离自己二三丈远,朝着前面的两个侍女高声叮咛:“小心了,别撞上人家!”

凝天闻言,放缓了脚步,眼前的凝月当他是陌生人,轻抬绣鞋,目不斜视地向马车方向走去。

凝天感觉到了异样,低着头,双眼睥睨两侧,若无其事地进了店铺,后面追随而来的李副将停止了奔跑,重重地吁了口气。

黄昏日暮时分,晚霞漫漫映在垂青纱的桦木窗棂上,透着诡异的光。寝殿内寂无声息,凝月站在樟木箱柜前,手里拿着那块玉佩,店内袅绕似线的白烟,轻飘飘从她凝重的脸上拂过。

端详良久,他稍作沉思,将玉佩放在准备去溱州的大藤箱内。接着,她站在殿外唤采莲准备马车,再一次出了府门。

到了御史府,将庆陵王妃引进书房的殷其炳劈头就问:“你还有‘紫气东来’吗?快拿点儿出来。”

“你不是堂堂御史大夫吗?还跟我要这些。”凝月嘲讽道。

“哼,宋鹏耍花招,被我发现了。”殷其炳不无得意地说道,“我跑去跟他大吵了一顿,然后他不得不答应在肖衡结婚周年前将雪玫换了你。‘紫气东来’既是极品好茶,又是治病良药,我这里没有现成的。”

凝月想到自己的娘失踪十六年,却饱受殷其炳的欺凌,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憎恨,冷冷道:“有此茶我会直接给雪玫小姐的,送我去宋府吧,我有事。”

报了号,御史府的马车悄然进了宋家大院。这座大院凝月不值来回了多少次,却从没像今日这般紧张,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静夜里滑行的黑影,无声地穿行在墙垣中。

果然,凝天在屋子里等候已久,警觉地顾盼四周,才将妹妹拉进屋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哥,你快离开京城,肖衡已经注意上你了。”凝月急切地告诉他。

凝天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我都改成‘宋淮山’了。刚选了套宅子,正想告诉你呢。”

“你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肖衡的眼皮底下了,哥。一定是肖衡追查上次太庙的事,你又在王府消失,他查的人首先是你。”

“那怎么办?我告诉宋先生去,请他想个法子。”凝天急着往外冲,被凝月一把拉住。

“哥,你别犯傻了。你想想,一旦宋鹏知道你已经暴露,他会杀人灭口的!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我们对他还有用处,他再厉害,厉害过王法吗?”

凝天苍白了脸,咬牙道:“肖衡死小子,他还欠咱家一条人命呢,你这就告诉他,看他能把我们怎样!”

凝月苦笑,“个人恩怨是一回事,谋反弑君是另一回事。就算肖衡把此事扯平了,皇家能放过我们吗?我们可是冷姓,弑君之罪已是板上钉钉,不管怎样都是死路一条!”

“那你说怎么办?凝月,哥要是被抓,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快帮哥想想办法。”凝天终于彻底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抓住凝月的双肩摇晃,连说话声都发颤了。

凝月按住哥哥,示意他冷静下来,“肖衡现在不抓你,说明他还没确定你跟太庙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又或者他想放长线钓大鱼。你找托词跟宋鹏告个假,别让他看出破绽,然后先回柳溪坞躲避,等风声过了再回来。六月钱我也可以离开王府了,宋鹏这笔人情债就算还清了,到时候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记住,不要再跟送朋友任何瓜葛。”

凝月并没有将去溱州的事告诉凝天,她担心凝天分神,如今最关键的是劝说哥哥离开京城,余下的事情她自己会解决。凝天果然被她说服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也就按照凝月的叮嘱去办。

天黑的时候,宋鹏从外面回来,凝天就跑过去向宋鹏告假,说是如今考试已毕,她想回家看父亲,如果父亲同意来京城居住,他还要将老屋拾掇好,想办法讨个好价钱卖出去。

宋鹏对这倒是相信,加上已经接到密函,呗胡遗族在北疆冰雪融化之后,将翻山越岭穿过轺国边境,进入翼国腹地,心中喜出望外,也就欣然应允了凝天的告假。

上次殷其炳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他也就慷慨承诺,暗中嘲笑殷其炳做皇亲国戚心切,殊不知六月里战争的浓云布满了京城上空,到时候殷其炳也是刀下之鬼了。

凝天收拾起包袱,趁着月朗星稀走出了自己所在的屋子,他在青石道上彷徨了片刻,还是无声地穿过长街,来到了后院。

庭院寂静处,树影绰动,像少女袅娜的身姿翩翩起舞,一阵若有若无的夜风掠过,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楼台上的纱灯是迷蒙的,殷雪玫美丽的倩影就深陷在这片迷蒙的夜­色­中,凝天痴痴地望着,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再见了,殷小姐。

他酸楚地念着殷小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值得回忆的地方。

亥时光景,凝天终于来到了南门,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只能等明日天亮出城。他暗自思忖,继续回宋府的话,有可能一出来就遭人跟踪,还不如在附近找个旅舍,一早就随人流出城。好在南门附近旅店林立,凝天选了一家就住进去了。

一夜也是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到五更天才合眼。

这日早晨的京城起了大雾,四周白茫茫一片,凝天出了旅舍,感觉天气比往日稍显寒冷,开城的时辰还未到,城门已经三步一岗,手持长矛的守军密密站满了两边,看起来肃然森严,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所在屋檐下等待出城。凝天心虚,缩着颈脖找了辆马车,刚说要去溱州方向,马车夫告诉他道:“守军已经下令,雾散前马车不得出城。这大雾,到晌午估计还不能散。”

凝天不免着急起来,有无可奈何,抬眼看去,城墙上还贴了几张缉捕告示,隐约画些人头像。凝天哪见过这骇人的场景,一颗心紧张得乱跳,虽是天寒,额角已是湿湿的一层汗。

正在这时,城内出现三架华丽的轺车,两边各有两名高头大马的黑衣宿卫守护,伴随着辚辚车轮声,三架轺车前后保持距离,不急不缓地朝城门而来。

这肯定是哪位官宦人家,凝天暗自寻思。正想着,轺车慢慢停了下来,护车的宿卫上去一吆喝,城门徐徐打开。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勇气,凝天趁着宿卫还没退下来,周围又是雾蒙蒙的看不清,也弯着身子迅速地跑到了最后一辆轺车旁,偷偷掀起帘子一角,见里面装满了什物并无一人,便纵身溜了进去。

天助我也,凝天躲在一堆软垫后面,听着轺车重新启动的声音,心想等车马转向,自己再偷偷下车,如此还可以省下不少车马钱,岂不甚好?

谁知车队比他想象的还理想,轺车一路辚辚隆隆,想着溱州方向直奔而去。

伴随着平稳轻盈的马蹄嗒嗒,凝天闭眼养神,不觉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睁开眼睛,偷偷往外张望,外面的景象已是大变,雾气散去,天空明澈如洗,太阳吻上天空,金红的光芒明亮得扎眼,远处连绵起伏的苍翠青山在缓缓涌动。

“就地休息!”前面一个人的声bbS.jOoyOO.n E T音细线般飘了过来。

凝天愣了愣,感觉那声音好生熟悉。还在猜疑着,车队慢慢停了,从最前面的轺车内跳下一位锦衣少年来。

一看此人,凝天惊得如突遭雷击般,整个人僵直在车内。但见此人径直走向中间的马车,笑着说了一句话,从里面搀扶下一名素衣女子。他们并肩而立,极目远眺天的尽头,天地空旷,彼此的衣袂裙带飘飘,像是在虚无的云天悠荡。他们闲闲的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后面有人睁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凝天万万没想到自己上的是肖衡的车队,而自己的妹妹随车伴随,他好不容易才缓过神,又一时出不去,心里暗暗叫苦。

肖衡沿路只是稍作休整,又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护车的侍卫由两边侍卫变成前后跟随,凝天想逃脱也没机会了。他在里面坐卧不安着,白日里滴水未进眼看浓浓的夜幕再次降落,天地一片混沌,他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

东方山塬霞光万丈时,肖衡的车队终于开进了溱州城。

车队拐过车马行人清道的小街,转过几个弯子,就进了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朱漆门楼前停了下来。溱州郡府闻报,已早早在府外恭候,门前的甲士衙役葡伏一地,郡府大人趋前拱手,“下官恭迎王爷、王妃娘娘。”

凝月从一角望去,见此郡府大人非四年前的郡府大人,不免有点儿失望,前面的肖衡开口道:“大人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你随本王进来。”

车队径直进了门楼,绕过影壁,面前豁然开朗。朝阳之下,迎面一片粼粼池水,两岸垂柳匝地,花木繁盛。过了中央空阔的石板路,便是三进小院,肖衡就此停车,携着凝月进了嘴里面的一进,看周围绿意萦绕,倒是另一番清幽。

肖衡一进客堂,才抿了几口热茶,便朝着恭立一旁的郡府问道:“本王问你,四年前的二月份,溱州有没有小孩子被人­射­死的案子?”

郡府起初以为庆陵王爷夫­妇­游春而来,却见王爷这番肃然,赶紧回道:“禀王爷,下关三年前才调任到溱州,请王爷容下官找卷宗细查。”

“你快去。”

肖衡等郡府退下,见旁边的凝月眉头轻蹙,便执起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会查出来的。一路劳顿,你先去休息,等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不,我不累,还是陪着你吧。”凝月说话婉转,一颗心却不安地乱跳。

肖衡露出感激的笑,轻轻搂住她,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知道吗,我从来没这样紧张过,有你在,真好。”

凝月看他俊朗的脸上透着明显的困倦,想着这一路他定是丝毫未眠,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微微的疼,她默默地陪他坐着,直到郡府满头大汗地捧来一摞卷宗进来。

“启禀王爷,这些就是四年前春天的案卷,下官仔仔细细地查了,就是没这案子。”

肖衡不相信,亲自端起案卷逐个逐个细细地看,凝月紧张地等待着,终于,肖衡重重地将案卷合拢,泄气似的叹了口气。

无端的,凝月脸上紧绷的肌肤却松懈了下来。

“听着,这件事对本王很重要,你派几名亲信,抓紧去凌霄峰一带探查,一有蛛丝马迹即来禀告。”肖衡语调慎重,郡府自然奉命而去。

晌午时分,凝月用完午膳,和肖衡依然在屋内等候消息。凝月依靠在太师椅上,肖衡在屋内来回踱步,细碎的阳光从镂空的窗棂撒入,拖着他的身影忽长忽短。凝月垂下眼眸,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惘然,始终没个究竟。

静默中,只听外面微风乍起,竹影斜洒,如细雨沙沙而落,凝月静静地听着,困意终于上来了,眼皮渐渐沉重。

迷迷糊糊中,她被人从太师椅上抱了起来。闻着那股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男子气息,她整个人蜷缩在他的怀抱中,任由他步步走进里屋,将她轻放在床榻上。

她睁着迷蒙的双眼,贪婪地凝视他的脸,看他眼里布满血丝,一阵奇异的痛楚的感觉充斥全身,水汽迅速地蒙上了眼睛。忍不住,她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火热而绵软的吻压了下来……

“肖衡,别去找了,好不好?”她的眼角渗出一道晶亮的水波,不可控制地滑落。

这一刻,她很想笑着告诉他,那个凌霄峰上充满了仇恨的小姑娘就是她,他不用再找了,她已经原谅他了。

“不,我必须做到。”他深深地埋首,执拗地舔舐去她脸上的泪痕,“当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永不再分开。”

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肖衡一字一字地把这句话咬得很重。

凝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肖衡抽出床上的锦被,为他盖在身上,握她的手迟迟不愿收回,直到她的嘴角缓和下来,吐出如兰的芬芳,他知道她睡着了,又情不自禁地低头轻吻了那片红­唇­。

屋外,风声开始紧了。

肖衡轻手蹑脚地出来,回身关上门。他独自站在纜­乳­芟拢望着院外的动静,屏门处有随身侍卫的影子从他眼前闪过,他略作示意,朝郡府所在的厅堂走去。

郡府恭候在厅堂外,肖衡一进去,便迫不及待地问:“查到了?”

“回王爷,查到了。”

“怎么说?”

“四年前的二月中旬,柳溪坞冷成胜家的小儿子被人­射­杀,据说一箭穿心,凶手却跑了。后来村民报了郡府,不知怎的,冷成胜反而受了笞仗,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位前任郡府呢?你去把他叫来!”肖衡突然生气道。

“那位大人事隔三个月后升调去京城,谁知在半路上得暴病死了。”

“死了?”肖衡讶然失声,眉目拧成一团。

他低头在厅堂内踱来踱去,继续问道:“冷成胜家里还有什么人?家里境况怎样?”

“还有个儿子和女儿,去了京城快一年了,家里只剩下冷成胜一人。冷家以前靠采茶为生,家境贫寒,去年稍微有所好转。”

肖衡闭目,沉沉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原来在京城。”

却说凝天躲在马车内一天一夜,全身饥渴难忍,等到车队进了郡府大院,他一直巴巴地寻找机会出去。午时过后,院子里守护马匹的侍卫陆续歇息去了,他滑下轺车,脚一软,差点儿摔倒在地。

他头晕目眩,看见那泓清碧的水池,俯卧下去将整张脸埋在清水里,咕噜噜地喝了个饱,又在假山后面喘着粗气,元气慢慢恢复过来。

起风了,春天的天气如同猴子的脸,刚才还阳光明媚,转眼变得晦暗。凝天抬眼望着疾走的­阴­云,低咒道:“肖衡个王八蛋,你害我家破人亡,如今我还要东躲西藏,天理不公!”正骂着,却看见肖衡出了院门,朝厅堂方向走去。

凝天摸着肚子,心想:“趁这机会,我找凝月,让她弄点东西给我吃。”他挣扎着起来,挨个屋子找进去,这里外三进的院子还真大,凝天找了半响,才确定凝月所在的屋子。

他在外面隔着门窗往里面张望,只看见外屋寂静无人,凝月围在头上的纱布垂在太师椅上。他抬起双手,正要将屋门推开,后背冷不丁有寒气渗透,他猛然一转身,惊骇得睁圆了眼睛。

几名侍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手中的长剑直逼他的胸脯。而肖衡好整以暇地站在面前,一对深邃的眸子闪着凌厉的光,嘴角牵起冷傲的笑,“宋淮山,你潜入车内,别以为本王不知道!”

凝天大叫,步步后退,一脚踩在门槛上,只听哐当的巨响,屋门被撞开,凝天四脚朝天倒在了地板上。他呲牙咧嘴地想起身,肖衡已经跨进屋里,长靴重重地踩在他的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一路跟踪,幕后主子是谁?”

“救命!”凝天歪着脸,一脸惊惧地大叫。

肖衡冷笑,接过侍卫手中的长剑,嗖地,空中划过一道寒光,向凝天的脸上挑过来。

“凝月,救我!”凝天惨叫一声,吓得闭上了眼。呼声惊断肖衡执剑的动作,他募得抬眼,茶­色­纱帘已被掀开,凝月飘忽的身影立在门边,稀薄而昏暗的日光渗透进来,穿过屋门,映在她的脸上,映出一抹极凄清的冷意。

此时她一步一步朝着他走来,那眼眸,如此肃杀,如此冷漠。肖衡惊愕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地面上的凝天,疑惑道:“怎么回事?”

“请你让他们都出去。”凝月幽然开口。

只是刹那犹豫,肖衡一挥手,已跨步而入的侍卫无声地后退,哐啷的闭门声无情地撞击着屋内三个人的耳膜。

肖衡忽然升起了一种恐惧,他的眼光死死定在凝月的脸上,越是恐惧,他的脸­色­越是苍白,连声音都颤抖了,“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凝月凄然地冷笑,轻抬手,揭去面皮,眼前是一张疲惫的脸。而其实,她所有的美丽的梦,就在这抬手一揭后便以终结。

为了不扩大事态,为了救自己的哥哥,她只能无奈地以这种方式面对他。

“你还认识我吗?”她冷冷地问,每一字都成绝响。

一切,因身份暴露而裂成碎片。

那一刻,满屋的清光暗淡无华,天空隐晦沉寂,肖衡终于见到那个小姑娘四年后的模样,松涛起伏,那哭着喊“还我弟弟”的女子,此刻,就在眼前。

他的眼睛瞪得浑圆,似乎要在深邃的黑暗中探索一点儿亮光,又挣扎着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原来是你……”

她如鲠在喉,噎住了声,“是的,我就是那个幕后的主子,我叫冷凝月。”

凝天爬起了身,朝着一脸惘然的肖衡冷笑道:“冷凝天是我真名,被你杀死的豆子是我俩的亲弟弟,怎么,你还想杀我?”

现实重重打击了肖衡,他的眼光依然停滞在凝月的脸上,本来清澈的瞳孔里空洞迷蒙,仿佛他的神志还在远处飘荡,始终不能回来。

“你们是来找我报仇的,对吗?”他喃喃地问着话,声音苍白无力,身形有微微地晃动。

“哼,够便宜你了。”

凝天哼哼,回头问妹妹:“凝月,下一步怎么办?”

这就是一贯桀骜不驯的、傲气冲天的肖衡?凝月酸楚地想,眼里有了湿意,“你不是想赎罪吗?现在就带我们出去。”

暮­色­时分,朔风如刀,将溱州的天空斫成一袭凛冽的灰袍,掀起漫天风沙,郡府外守门的甲士接到王爷出府的指令,全都黑压压跪满一地。马蹄嗒嗒,一名年轻的车夫挥动马鞭,马车上坐着一脸肃然的庆陵王夫­妇­,车轮碾过石板路,向着凌霄峰方向驶去。

山间有参天绿树,瀑布直泻而下,溅起无数水花。三个人盘纡而上,湿润的山风扬起,吹得每个人衣衫长发乱飞。

凌霄峰的那一方青草地,草地上是豆子孤独的坟茔。肖衡拖着滞重的脚步,缓慢地向着坟头走去,风声凄清寥落,满目荒芜。没人看得到他眼里的绝望,他的绝望随着漫天飘舞的落英,片片而坠,辗转成泥。

“跪下!”后面的凝天凶狠地一抬脚,肖衡弯下膝,直直地跪在了豆子的坟前。

草地上有轻微的声响,一块玉佩,一块系着明黄穗的玉佩,落在肖衡的眼帘下,晶莹剔透,纯净澄白,中间­精­雕细琢的“福”字彰显着摄人的贵气。肖衡颤抖地拾起它,脸­色­愈加惨白。

“还记得它吗?”凝月悲凉的声音。

他呼吸越来越沉重,终于,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凝月的声音随着山风,悲怆而苍凉,“四年前,我们一家过着平稳的日子,虽然穷,可是我们很快活,我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伴随我们很久很久,可是……豆子最大的快乐就是有一张豹皮,小伙伴们可以在山上快活地玩闹,这些孩子没见过什么珠宝珍玩,他们本来要的就不多,但是你随便一箭,就把所有的快乐活生生埋没了。”

她哽住了,无法再继续,面对着长满荒草的坟头,潸然泪下。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真豹子……”肖衡沉重地抬起头,却被后面的凝天一把按了下来,“老实点!”

凝月仰起脸,眼眸里不再有澄净的天空,继续控诉道:“你还放狗咬我……我跑着跑着,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才捡回一条命。那个狗官,他定是知道我们要告的犯人就是你,为了升官发财,他故意给我爹戴BBs· JOOYOO.nET 上‘藐视公堂,聚众闹事,鼓吹邪说,淆乱是非’的罪名,打得我爹差点儿成了废人……”

她闪着泪眼,朝肖衡发出一种饮泣般的嘶吼声,“这一切全是因为你!”

他的双­唇­剧烈地颤动,深深的痛意覆盖在眉目间,“对不住……”

山风凶猛地扫过,吹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而他们的内心更激烈,更肃杀。

良久,肖衡重新抬起头,黝黑的眸子迷离地望定她,沙哑着嗓子问:“你们要我怎么做?”

凝月逐渐平息下来,“是我主动找殷雪玫代替她的,她身子不好,再过两三个月定会康复,到时候真雪玫就会出现在你面前,而在这之前,我们还得继续演完这场戏,请你别怪罪她。我们冷家是属于穷人一列的,我哥屡试不中,这次不管是冷凝天也好,宋淮山也好,请勿追究此事。”

“好,我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声音染着倦意。

凝天教训道:“这次没让你受点皮­肉­之苦,算我妹妹宽宏大量,你就在这里陪豆子一夜。好好忏悔忏悔吧。”

他一拉凝月的手,“走,少跟这种人啰嗦。”

凝月默默地看了肖衡一眼,被凝天拉着走了。拐过山径,她不禁回头眺望,肖衡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宛若一尊泥塑木雕。

通往柳溪坞的小道两旁,杨柳青青依然如故,桃花盛开着,小道上铺满了艳艳的粉红。山间人家炊烟袅袅,柳溪坞人家的青瓦上正消散最后的晚霞。

两个子女的突然回家,让冷成胜惊喜交加,“怎么回来了?也不捎封信来,爹什么准备都没有。”

凝月见父亲脸­色­比以前有光泽,走路也不用拄着拐杖了,心里大是欣慰,便笑着解释道:“哥考完了来看您,在家待些日子,我跟着要来,明日再回去。”

“怎么不多待几天?”冷成胜吃惊道。

“我是向宋先生告了三天假,这路上来回就得耗时两天两夜。”凝月笑道。

冷成胜点头,由衷地感叹道:“宋先生是好人啊,能够遇到这样好的人,八辈子修来的福。”

见凝月在厨房忙碌起来,他又笑道:“你们不在,爹实在闷得慌。凝天,去把院子里的­鸡­赶到木笼子里,这天气,下半夜八成要下大雨。”

凝月闻言,切菜的动作滞了一下。

半夜时分,果然外面风声大作,吹的院子里的柳树哗哗作响,­鸡­笼子里的­鸡­也在躁动不安地扑腾着。凝月并未睡下,残烛燃尽一屋的微光,她静静地聆听外面的风声,想起那个人还在凌霄峰上,心里升腾起一股又一股的愁绪。

“凝月。”屋里响起父亲的唤声,她应了,门帘一掀,冷成胜披着外衣进来。

“看你屋子里还有亮光,知道你还没睡。”冷成胜关心地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事,爹,一年没回家了,这床有点儿生疏。”凝月解释道。

在女儿面前,冷成胜有点儿唠叨,“虽说你去了京城,这浑身上下穿戴得光鲜,你毕竟是柳溪坞的姑娘,你还得回来。凝天在京城若是有出息,爹也不会跟着去京城,爹还是喜欢柳溪坞。”

凝月点了点头,冷成胜想了想,告诉她:“孙媒婆又来过两次,看来郁家少爷对你痴心不改。爹说句实在话,确实是好人家,你都十八了,就考虑考虑吧。”

屋子里沉静下来,半响,凝月回答道:“爹,我知道。”

冷成胜轻叹一声,“想你娘在你这般年纪,早就有你哥了。”

凝月眼里亮光一闪,问道:“爹一定记得娘的模样吧?瘦瘦的,皮肤很白,说话很柔和……”她描述着费嫂的模样,岂料这触及了冷成胜的心事,他顿时长吁短叹

胭脂绝代·禁宫柳by三月暮雪023-027

叹起来。

“都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你娘还是这副模样,你爹却早已是糟老头一个了。”

“爹,你放心,娘肯定会回来的。”凝月安慰父亲。

冷成胜拍拍儿子的肩,走了出去,“快睡吧。”

“爹,”凝月突然叫住了父亲,“娘叫什么名字?”

冷成胜稍作迟疑,还是回答道:“你娘叫赵秀娟。”说完,慢慢挑帘子出去了。

凝月躺在木床上,念着娘的名字,又想着凌霄峰上的那个人,心里忽酸忽涩的,又间杂着隐隐的痛,过来很久才沉沉睡去。

天­色­蒙蒙亮时,狂风渐渐停息,豆大的雨滴开始惶急地击打在屋顶上,溅起烟一样的水雾。一觉醒来的凝天呆呆地听着雨声,想起京城热闹繁华的街道,想起宋鹏时而凌厉时而亲切的话语,想起后院美得耀眼的殷雪玫,她如兰的气息,她轻盈的身躯,还有那张梨花般饱满的­唇­……过不了多久,凝月就要把殷小姐换回去,他心中的仙子快要属于肖衡了,他怎舍得?怎舍得?

蓦地,一个歹毒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如果杀了肖衡,就可以去宋先生那里邀功请赏,宋先生不是将肖衡视为最强大、最危险的敌人吗?到时候宋先生定会夸他、重用他,从此他冷凝天必将走上飞黄腾达的康庄大道。更大的目的是,肖衡要是死了,殷小姐就不用进宫去,从此她便属于他冷凝天了。

他想得很天真,却愈想愈得意,经历一夜风雨后的肖衡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在他后面使劲砍一刀,肖衡自然一命呜呼。说­干­就­干­,凝天从厨房里找到一柄长刀,穿戴上蓑衣蓑笠,以饱满的情绪向凌霄峰进发。

院门一响动,凝月睁眼醒来。

外面大雨如注,凝月急速地穿好衣服,跑到凝天的房间,见房门虚掩,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

一种不祥和着惊雷炸响在她心底,她急忙撑起竹伞,冒着大雨,不顾一切地朝凌霄峰飞奔。

赶到山涧,回来的马车还在,树荫下的青马躁动不安地咴儿咴儿作响。凝月心中的恐惧加深,睁大眼睛搜寻凝天的影子,但见山腰一带丛林中,凝天头上的蓑笠若隐若现,便扯起嗓子叫道:“哥!”

上山的凝天听见妹妹的叫喊声,不禁加快了脚步,前面不远处就是豆子的坟茔了,肖衡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便嘀咕一句:“死小子,你真的在。”

正要过去,身上宽大的蓑衣被丛生的荆棘勾住,他扯了几下没挣脱掉,才发现自己钻进荆棘丛里了,便­操­起长刀挥舞着,一边愤怒地骂道:“真倒霉,这刀不是来劈材的。”

等他出了荆棘丛,后面的凝月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他:“哥,你想­干­什么?”

“凝月,这样放了他难解我心头之恨,豆子死得太惨了,我要一命抵一命。”凝天面露杀气,扬起长刀向凝月示意,“趁无人注意,咱们杀了他。”

凝月惨白了脸,她朝肖衡望了一眼,哀求道:“哥,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豆子是他无意杀死的,我们已经惩罚他了,已经够了!哥,你这样是故意杀人,你一个书生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们做出的坏事还少吗?想过去,这片天下是属于冷姓的,还不是因为被他们强征霸占!要是将来肖衡当了皇帝,更没有咱们冷氏立足之地,我不替自己报仇,也要替天下人报仇!”凝天对妹妹的态度颇不满意,怒嗔道。

凝月停止了哀求,说话直白真切,“即使这天下冷氏当道,姓冷的穷人仍会俯拾皆是,那些富甲贵胄能给你什么?肖衡文武并重,秉­性­沉稳,深得百姓敬重,我倒相信他会是个明君!”

兄妹俩在雨林中争吵起来。

凝天一时说不过凝月,大为生气,“你现在替他说话了,没想到你也是个吃里爬外的人!”说完,气冲冲继续往上走。

凝月跑到凝天前面,伸手拦住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咬牙道:“冷凝天,你要是想杀他,先杀了我!”

仿佛整个天空垮塌了,大雨瓢泼而下,摔在人的身上刺刀般的尖锐。两个人对峙着,凝月冷森的目光划破雨帘,直逼自己的兄长,凝天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凝天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挫败地扭过脸,发泄似的将长刀扔向茂林深处。

“你下去准备马车,先送我和他去郡府。”凝月松了口气,撑着伞独自向坟头走去。

雨,催打着树叶,击在肖衡的身上。雨水顺着他泛白的脸肆意地往下淌,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却一眨不眨地直视前方,双­唇­抿得紧紧的。

凝月的心突然涨大了,看着他湿淋淋的样子,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湿了眼睛。

“你起来吧。”她轻轻说道。

风雨潇潇,他似乎没有听见,又或者他根本觉察不到她就在他的后面,他依然一动不动,僵直地跪着。

她将伞移到他的头顶上,一手去扶她,“你快起来!”

这才发现,他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僵硬冰冷,冷彻透骨。

他缓慢地站起来,身子难以抑制地摇晃,凝月下意识地搀住他的肘,却被他一把甩掉。她抬眼,正对上肖衡冷冷的目光,胜似数九寒天料峭的冰,直刺进她的心肺。

隐忍着痛的瞬间,她无言地放下了手。

他走得笔直,却缓慢,凝月在后面默默地看着他,胸腹中似被掏空一般,泪水顷刻模糊了眼睛。

她清楚,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东西已经悄然离去,甚至,他不许她碰他,只留给她一个冷清的背影,与陌生的眼光。

雨终于停了,天­色­苍茫,东边还残留着几缕长长的云朵,周围透着寒气,清冷的溱州上空烟霭淡淡。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