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工资单,底薪2000,加上业务提成减去所得税,一共是7700。
我到益林公司上班,其中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
那年我从工厂辞职出来,经过熟人介绍去电脑城打工。老板姓黄,40多岁,身体略显肥胖,有一家不大的店面。
黄老板的思想与时俱进。80年代倒卖过磁带,收录机(那时候叫三洋,收录放三种功能),90年代倒卖VCD,DVD,新的世纪卖电脑耗材。黄老板偶尔也进些###,遇到提货量大一点的老主顾,就附带送两张“生活片”请君欣赏。打好包亲自把顾客送出店,目送人家远去时目光朦胧,颇有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的迷离。
每天关门前,黄老板准备清点库存了,照例一副苦瓜脸,向我这个小伙计倾诉生意难做,世风日下。就像太阳每天总会落山一样,每当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黄老板的唠叨就开始响起了。刚开始我还能忍受,后来听得两耳起茧,实在是痛苦不堪。
“生意难做啊!”,这是黄老板的开场白。接着就是税收太重,白道黑道不好打发,水电涨价,资金周转缓慢。头几天我初来乍到没摸清规律,顺口回应了几句表示赞同。黄老板眼睛一亮,像是遇到了知音,脸上泛起红晕。又谈到了运输成本,防火防盗,三角债相互拖欠,甚至扯到了附近竞争对手的实力,家里老婆的的闺房密事,孩子的学习成绩。如大河奔流几经曲折,最后的结束语又回到主题:“小余,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客人,都不要开发票。实在要的,就给出货单,告诉他发票用完了,要他明天来店里用出货单换发票。还真有较劲来了的,叫他后天再来。”一番话说下来最少半个小时。
时间一长,我一听到“生意难做啊”,就条件反射般的头疼欲裂。等他说了两句,起身就往二楼洗手间跑,把他一个人撂在店里看守门面。但是黄老板总是在打烊关门前打开话匣子,有时他索性关了店门,亲自陪着我到洗手间。当我们一块儿下楼时,他还没有讲到“叫他后天再来”。
我有一个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25岁的小张,每天这个时候都坐在下班的通勤车上。和她商量好了,只要黄老板一开口,我就暗中用手机给她发一条信息。小张每个月手机费全部报销,她也乐意在车上无聊时跟我讲讲当天的生活琐事。我不断地对着手机“嗯,嗯”,黄老板一肚子话闷在心里,围着我转来转去,眼巴巴地盼着我挂断电话。我那时才真正知道望穿秋水的涵义。心里暗自好笑,只听说过活人被尿憋死的,这样下去,没准有一天黄老板会被话憋死。
“小余,是你的女朋友吧!”,我终于放下了电话,准备离开时,黄老板无可奈何地问。
我微笑不语。
然而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小张结婚了,我不好意思再要她每天跟我通话。黄老板携着话匣子卷土重来,我再次陷入无边的苦海。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黄老板处于生意最低谷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接收了我。黄老板是情深义重的汉子。在家里是体贴的丈夫,和蔼的父亲,孝顺的儿子。对伙计唠叨,是习惯了把竞争的压力和生存的艰辛,在回家之前,在享受天伦之乐之前,统统释放完毕。
那时店面9点钟开门,我一直要守到下午6点。没有午休时间,中午有人把我们订的盒饭送到店里,几乎没有节假日。当时竞争激烈,我们的店面相对偏僻,位置不好,每月出货量一直不大,生意做得异常艰难。我起早贪黑,一个月的提成也不过2000元钱。每到月底发薪水的时候,黄老板就摇头感慨,拍着我的肩安抚道,对不住你啊小余,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这生意做得日他娘要死不活,我们要是女的,干脆就出去卖身得了。
我心里想,现在就是把你变成女的,你那么胖,还徐娘半老,就是出去卖恐怕也没人敢要。但是口里还得相互安慰,淡淡地说跟着你才有口饭吃,坚持就是胜利。做生意固然靠诚信,同时也是慢慢守出来,也许挺过这一阵子,马上就会有转机。
后来黄老板进了一批走私的内存条,价格比正规渠道低30%,质量没有任何问题。我估计是走漏了风声,或者是别的奸商眼红了暗中举报,这批内存条还没有鱼目混珠卖出去几根,工商突击队的“扫黄打假”人员神兵天降。这伙人训练有素,显然又是有备而来,我们根本来不及把这箱内存条藏好,就被现场抓住。同时被查获的,还有几十张淫秽不堪的光盘。
处罚结果是走私内存条全部当场没收。传播和贩卖淫秽音像制品,罚款5000。
这些人要的只是钱,只字不提批评教育,或者是查封铺面。
价值八万元的内存条顷刻化为乌有。好在黄老板还撑得住,没有坐在工商的汽车轮子下高喊,要拿我的东西,先从我身上压过去!
几天后黄老板神色黯然地去缴了罚单,回来又找人借了2000元钱,硬塞进我的口袋。一脸的疲惫对我说,店面准备转租给别人了,我们到此为止,各自散了吧。
我心有不甘,仔细分析得失成败后,对黄老板说:“可能我们平时没跟同行搞好关系,在工商那里也没有私下打点,你在工商局连个通风报信的熟人也没有,不然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事到如今,也不见得就是一盘死棋。他们收缴的内存条,质量没有问题。总还要处理掉,要么他们自己拿回家去用,还当真拿去砸了烧了毁了?我们能不能找点关系,再低价当处理品买回来,尽量少赔一点。以后每天只拿几根出来卖,这次我们太大意了,让那帮孙子一锅端了。
黄老板惨淡地说算了,不想去求人了。他家住在小学对面,回去再开个文具店好了。
其实这个月才过去几天,2000元我受之有愧。赖以生存的船沉了,大家即将各奔东西,我把钱拿出来,塞在他手里,第一次拍了拍黄老板的肩,说了声老黄保重。
两年后老黄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老黄若是在天有灵,请原谅我当时的无知与鲁莽。好久没有听你说过了,“生意难做啊”!
老黄安息!
要是能去北极圈
那天从电脑城出来,我已经沦落为不折不扣的无业游民,彻底的无产者。走在路上,两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树冠亭亭如盖。迎面烟尘飞扬,人声嘈杂,送货的小货车鸣响刺耳的喇叭,中午的阳光白晃晃照在街中央,一张张麻木或者疲惫的脸从身边闪过。两个40多岁的妇女抱着孩子,凑上来故作神秘地低声问要不要“碟子”?我面无表情继续赶路,连不耐烦打法她们走的挥手动作也懒得做。这种在街头兜售“黄碟”的女游击队员,光碟一般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黄的也仅仅是不堪入目的封面,里面的内容多半纯洁无比,老少皆宜;或者干脆空空如也,无净无垢,碟机根本就读不出来。前面林立的高楼大厦,连成片的墨绿玻璃墙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刺得眼睛隐隐作痛。暗自埋怨这样严重的光污染,怎么就没有环保部门去管管?当时并没有觉得失业是世界末日的来临,心里或明或暗,有了卸下沉重包袱的轻松。
不过,说自己是彻底的无产者,稍微有点言过其辞。几年下来,我已经有了10万元的积蓄。我取出存款,来到了证券交易所,决定豪赌一把。开了一个帐号,把10万元全部投进去买了煤炭股,准备做50年的长期投资。根据起码的常识,50年以后,全世界的石油已经开采完了,能利用的常规能源,兴许只有煤炭了。希望50年后,市面价值是一千万。
我同时决定了,要离开武汉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这里的热干面,武昌起义的阅马场红楼,这里的万里长江第一桥,闻名全国的小商品集散地汉正街,岳飞在黄鹤楼的题辞,还有火炉之称的夏天,都将从视野里消失,从记忆中渐渐模糊。直到有一天,偶尔听到熟悉的武汉口音,我才蓦然想起,那里曾经留下了我青春的足迹。
还剩下最后的一千元钱。我远行的车票,到达新的城市的吃喝住行,就全靠它了。已经破釜沉舟了,我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作好了在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之前,有可能流落街头,甚至在公园里随便找个地方过夜的心理准备。
我的血液里向来有一种不屈的成份,如一颗种子,可以随着命运的安排,落地发芽,随遇而安。我相信,全世界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我都可以入乡随俗,顽强地生存下去。
突发奇想,要是能去北极圈,和爱斯基摩人生活在一起,冬天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坐着狗拉雪橇,在白茫茫的冰面上疾驰,寻找北极熊和海豹的踪迹,未尝不是一种相当不错的选择。
算了,还是现实一点,等以后有了足够的钱,以后再去!回到家我对着中国地图,仔细研究了几十个大中城市的各自特点。以武汉为中心,把感兴趣的城市用圆圈标出,在地图上画出巨大的红色箭头。
那么第一步,是北伐,还是南下呢?去北京,还是深圳?
我正在为朝那个方向迈出辉煌的第一步苦思冥想时,陈平和郭益林来了。
郭益林得知我失业的消息,晚上拉了陈平来到我家。
没有假惺惺的客气,郭益林开门见山就说,最近在H医院业务往来比较大,还有其他医院一些杂事也忙得头烂额焦,这些生意不能丢开不做。一些新的医院又亟待开拓,现在公司差一个业务经理,一定要我这个老同学过去帮忙。
我不傻,郭益林和陈平来的意思,我心里透亮。
倒是为难郭益林了。原本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好孩子,自从大学毕业后,需要和各种身份,各种性格的人来往,摸爬滚打中练就了一套好口才。这不,估计他和陈平是预料我快要断炊了,即将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诚心要拉老同学一把,楞是把自己的公司说得一团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眼巴巴等着我去指点迷津,拨云见日。郭益林为了照顾我的面子,摆出求贤若渴的样子,连下台的台阶都事先跟我搭好了。
我说益林,你的心意我领了,无非是要拉兄弟一把。但是医疗市场这一块我不熟悉,怕去了做不好。再说,我已经决定了,要去深圳闯一闯。
陈平说,你去深圳干什么呀?人生地不熟的,广东话都听不懂几句,我们班上又没有人在深圳。有好职位早让人家给占了,你现在去只有从最底层做起。你想去卖苦力?贩毒?
郭益林游说,要不嫌我这里庙小,你这菩萨就屈尊过来。我先带着你做,把医院的医生和主任熟悉一下,最多一个月,你就可以独挡一面了。
陈平发动攻心战,“余仁,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是觉得你在深圳前程似锦,我们这些话就当是白说,自然不敢留你;你要是觉得前途未卜,仅仅是换一个城市,换一个职业,或者是换一种活法,难道就可以心安理得离开我们这些兄弟?”
郭益林轮番冲击,不容我有思考的余地,“赵燕只管财务,你来了,实际上就是公司业务上的二把手,就是我叫你余总也行!”
我那出去创业的万丈雄心,刚在心里燃起火焰,就被他们的人情水给浇灭了,这水在心里泛滥成灾,似乎要从眼里溢出。我说:“益林,大学四年,我们平起平坐,我叫你益林。现在你是郭总,我还是叫你益林。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要是再拒绝,也许你心里会想,这人太不识好歹,白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了。”
陈平见情况有了转机,又在开黄|色玩笑,眉开眼笑地说,是呀是呀,你一过去马上就是老二了!
亲兄弟明算账
我在康益公司装修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签的合同,公司每月将为我缴纳一笔数目不小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当我看到薪酬合同时,郭益林跟我开的是底薪5000,这将意味着我就是每个月一分钱的销售没有完成,公司也会为我支付7000元的人民币。
我说:“益林,你这是开公司,不是办慈善机构。你不要给老同学太大压力。”
郭益林说:“公司的业务经理,底薪最少是5000。”
我说:“亲兄弟明算帐,你也不用激将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我是来这里工作的,不是求你赏口饭吃。公司是向社会要效益,在这里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不能完全割舍,也不能相互代替。我的销售业绩好,提成自然水涨船高,月收入一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万一把你的业务做坏了,那只能怪兄弟我无能,绝对用不着你哭丧着脸唉声叹气,我会提前写辞职报告,拍ρi股走人。”
郭益林意味深长地笑着,“你的口才,我早就领教多年了,甘拜下风;你的商业才能,远在我之上,因为你沉得住气,不贪!而且有敏锐的嗅觉,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一搏,什么时候应该收敛回避。你的思维太独特了,往往只随便看一眼,就能猜到别人在想什么。你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单独发展的机会。在我这种公司当经理,实在太委屈你了。至于底薪和提成的事情,你放心,我希望你一个月拿得越多越好,公司抽走的永远都是大头!”
我困惑不解,我还有高于郭益林的商业才能?
这时候赵燕进来了,看见我正在签合同,马上要在他们公司当经理,以后将在一起打拼,高兴得满脸春风,笑意盎然。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底薪最后降到了2000。签完合同,我对郭益林说,现在我欲哭无泪,就像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我这身肉,一百多斤,以后就算卖给你们了。
赵燕脸一抹,不满地娇叱:“说话文明点好不好?我就知道,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
合同已经签了两年多了,每当我领取工资,当年的一幕清晰如洗,犹在昨天。那是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从此我以医药代表的身份,出现在几家医院的不同场合。在医院里说话办事,尽量保持保持一颗平常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露真情。我准备了几套方案,重复说着无关痛痒的商务客套话。从A话过渡到B话,再转移到C话,一切围着药品打转,平滑流利不露痕迹。我曾经以为,在医院的这种状态,永远不会再改变。
这中间郭益林反复提到,要把底薪增加到5000,每次都被不要给我太大压力为理由婉言拒绝。
直到有一天,我在H医院遇到了庄梦蝶。
这次送往H医院的一批药,价值一百多万。按照目前的用量,估计能用两个月。货车开进医院的库房,下货,清点药品,办完交割手续后,从医院拿了收条出来。我嘱咐货车司机小张把收条保管好,立刻把车开回公司,收条上缴财务室,途中不得停留。再三强调万一收条弄掉了,以后结帐会遇到非常大的麻烦。
小张问,你现在不跟我一起回公司?
我说心内有两个医生,最近去了几次,不巧得很,一直没有遇上。时间长了不见面,兴许就把咱们的药品忘到爪洼国去了,得经常提醒提醒。我上去看看,跟他们再谈谈我们的药品。你马上回公司去,路上小心!
今天运气不错,要找的两位医生都在。看到没有外人,我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希望得到大力支持。
从医院后门出来,眼前是一条不太宽敞,但是人流量非常大的水泥马路。路两旁种植着高大青翠的香樟树,树下有人下象棋,围着十几个人观看。下棋的正襟危坐,看棋的却各抒己见,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再争吵下去没准就会有两个人动手扭打起来。也有人在路边倒卖邮票和美金,出售二手手机,多半是赝品的字画,古董。还有毛主席纪念像章,文革前的粮票,解放以来各种版本的人民币,以及来路不明的照相机。
我注意到马路边上新开张了一家书店,从外面看上去,规模还比较大,明窗净几舒适整洁,里面的书架上满是一排排的书。门口贴着一张大白纸,写着几排酣畅淋漓的字,墨汁刚干。乍一看,前面的也还中规中矩,无可挑剔。“本店图书,一律9折起”,“考研,最后冲刺。人大***教授时事政治已到,欲购从速。”,“已到***最新力作,一部催人泪下,感动了无数年青人的网络小说”,但是接下来两句就令人喷饭,“偷书者一律公安侍侯”!“深夜在本书店门口随地小便者,全家死光光”!
想到时间还早,我决定进去看看。
里面的图书还真不少,我流连于知识的海洋。深深吸一口气,书本的墨香满心满肺,心里涌起淡淡的喜悦和陶醉。我东逛逛西瞧瞧,从书架上顺手拿起一本《安妮日记》翻了翻,据说这是一本在全球累计发行量仅次于《圣经》的书。这时候,眼睛的余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对面。
离别原来是这样的
庄梦蝶婷婷玉立,站在书架那边,手里捧着一大摞书,同时也看见了我。脸上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轻易穿透了我心中的阴霭,我的胸膛又隐隐疼痛起来。
屈指算来,离那天晚上送她回家,时间过去快一个月了。我把抽出的书放回原处,慢慢走过去说:“梦蝶,好久不见了。这么巧,也在这里买书呀?”
“嗯”。
庄梦蝶半低着头,双手把书捧在胸前,自顾微笑着不再出声,似乎等待着我说话。
蓦然见到庄梦蝶,打了招呼后我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略微沉吟之后,我向她解释,自己早已兑现了诺言,“那天晚上,就是上次雨夜,我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陆MSN,加你为好友。”
庄梦蝶轻声说:“知道,当时我隐身。”
“后来我就下了。有点累,睡觉去了,那时已经很晚了。”
“马上你就下了,我根本来不及跟你说话。”
这么说,那天晚上快12点了,庄梦蝶还在网上,她在等着谁呢?答案似乎若明若暗浮出水面,我不敢自作多情再往深处想,顾左右而言他:“是这样呀!真对不起。这些天吧,我一直特忙,没有时间上网。”
庄梦蝶问道:“都忙些什么呢?”
“嗨!也就是瞎忙,碌碌无为,为公司里一些杂事忙得团团转。另外还忙着思考一些重大问题,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庄梦蝶饶有兴趣地问:“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我说,“主要是考虑一些哲学方面的,关于人生和宇宙的问题。”
庄梦蝶揶揄,“哦,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怎么感觉是在跟牛顿说话?”
我哈哈一笑,“恭喜你有了这种感觉,因为你超越了牛顿的时代,现在站在巨人肩上了。”
庄梦蝶睃了我一眼,哼了一声。
看见她手捧一大摞书略显吃力,我说:“书给我,我帮你拿。那边有一排空座椅,我们过去谈。”
庄梦蝶穿着一件天蓝色羽绒服,衣服后领的拉链连带着一个垂下来的白色帽子,她黑发柔顺,瀑布一样披泻下来,到了颈后又像深潭的水一样兜在柔和的帽子里。我们在一排绿色休息椅上坐下,把一摞书放在中间。我又嗅到了她身上久违了的幽幽香味,一个月不见,她更漂亮了。
似乎有很多话堵塞在心里,但是“每天都想知道你在干什么”之类暧暧昧昧的暗示,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梦蝶,这些天,我去过你们科室几次,每次你都不在。”
“你去的时候,我在手术室吗?”
“不知道,没有问——不敢问。”
“怎么不敢问了?”
“怕别人误解。”
庄梦蝶说:“我不误解就行。”
“这些时,你挺忙的吧?过得好吗?”
“不是太好。空虚的时候,就拼命看书,记单词。”
两人沉默了一阵,我看见她的书有一本是GRE模拟考试试题,拿着书问她:“怎么,要去美国深造了?”
庄梦蝶说:“想再读书充实一下自己,准备考GRE,试一试吧。毕竟美国的医学站在世界的最前沿。”
气氛有些凄凉了,离愁从心底涌起。我知道,他男朋友在美国拿到绿卡不是难事。她就是GRE没通过,想要出国,以陪读的名义出去也是顺理成章。
我笑的牵强,“你到了美国,就狠狠地挣洋鬼子的钱!为国家外汇储备作出卓越贡献,才是最大的爱国行为。”
“八字还没一撇呢。在美国想要从事职业医师,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一般是成绩优异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再报考医学院,缴纳昂贵的学费,毕业后经过严格的职业医师考试,才有行医资格。就是美国医院的医生,每年也有数次考试,没过关可能就会降低职位聘用或者解聘。我们医院出去了几个优秀的医生,好多年了,还在实验室帮着人家做课题,没有机会行医看病。”
我不无伤感地说,真有一天你走了,你的父母会挂念你的。嗯,你的朋友也会。
庄梦蝶突然问:“那你呢?”
我无法回答,好半天才说:“等你走的时候,我一定来送你。”
庄梦蝶眼眸里,闪过一丝惋惜和失望,像一只水鸟快速扑腾着翅膀,在清澈的湖面迅速掠过,消失在远处的白云中。她的脸渐渐有些苍白,神情变得陌生。
离别原来是把最亲爱的面容珍藏在心里,把相思揉进即将来临的黑暗中。那么深情,那么无奈的凝视,在她如水的双眸里,我看见了另一个人在忧郁地笑。
我没有资格挽留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咬咬牙,我决定慧剑斩情丝,“你要是真的出去了,想喝女儿红可能就没有国内方便了。到时候我请你喝女儿红,咱们再把茅台,五粮液,杏花村,杜康,一一品尝一遍,不醉不休。”
庄梦蝶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我突然听到钱塘江的潮声呼啸而至。
盯着人家女孩儿看,不羞!
买书看书的人进进出出,左边几个衣着朴素,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轻声交谈。相互翻阅,比较女伴选中的书,不时传来低声娇笑。角落里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孤零零站着,聚精会神免费阅读《格林童话》。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书店工作人员,用小推车载着一捆捆的书,在过道来回走动,把新书码放在书架上,顺手把翻乱的图书重新整理归类。付款的地方十来个顾客耐心排队等待,营业员忙着收款,找零,盖章,打包。
庄梦蝶痴痴地坐着,不言不语。我看见她的脸上气色不好,再大讲特讲出国与喝酒,无疑是不知死活。尽管心情沮丧,我还是强装笑颜,决定换一个轻松的话题,缓解刚才沉重压抑的气氛。
看见她挑的书中有一本《沈从文文集》,我说梦蝶,你也喜欢读沈从文的书呀?不过看他的书最好是在夜晚,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古筝曲,《沧海一声笑》,《水姻缘》,《出水莲》,《山居吟》什么的。外面细雨敲窗,才可以静下心来体会半个世纪前湘西的风土人情,还有那些旖旎,优美,略带凄楚的故事。呵呵,我晚上基本上是在看拼抢激烈的球赛,要么就是玩电脑游戏,一手持匕首一手拿手榴弹,从硝烟中出现,两眼血红杀进杀出,根本不是用心读这种书的人。
庄梦蝶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你觉得什么人适合读他的书?
我回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说:“我遇到过的人,读这本书的,除了你,就只有以前我们大学里的校花。”
庄梦蝶眼眸中波光一闪,立刻来了兴趣。微笑着说,连人家喜欢读什么书都弄得一清二楚,真看不出来呀,你跟校花还有一段故事!
我马上叫冤枉,“哪来的什么故事?那校花吧,跟我一个年级,学外语的,人特漂亮!据说追她的人,足足有一个加强连,经常有人为她打斗得头破血流。我自认是癞蛤蟆难配白天鹅,压根就没想过要赶去凑这份热闹。更没想过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是掉下来,咱也担待不起,怕闪了腰。偶尔在校园里迎面路过,或者在食堂遇到她,最多就是狠狠地盯上两眼,过过眼瘾。”
庄梦蝶说,“两眼贼亮,盯着人家女孩儿看,不羞!”
我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笑呵呵地说道:“看看而已,看看而已,动机非常纯洁。看美女绝对养眼!而且身心愉悦。她当她的白天鹅,我做我的井底蛙,老死不相往来的。”
庄梦蝶困惑地问,“老死不相往来?”
我叹了口气,作美好往事的留恋状。慢慢地说:“事情后来有了一点点变化,没想到有一天啊,天上还真掉馅饼了,而且就掉在我的身边。”
庄梦蝶微笑着聆听。
达到了缓解气氛的效果,我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好多年过去了,今天不早了,就讲到这里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庄梦蝶急了,讲了一半又打住,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
那年我20?21?我是读大二还是大三?我的思维混沌起来。记忆在时间的长河中显得如此苍白渺小,一个事情的整体早已分崩离析,破裂成为不完整的残片。而且,这些残片也在不可挽回地褪色,湮灭。如海浪轻易抹去了沙滩上的痕迹,看不见当年共同走过的脚印。
记忆像早晨被雾霭笼罩的森林,岚气正在被山风逐渐吹散。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栅。远远地望过去,虽然看得不甚清楚,心里却分明感受到了昔日山谷中的潺潺流水,啾啾鸟鸣,山花烂漫绿草如茵。
那是一个草木葳蕤的初夏,图书馆外盛开着一朵朵火红的木棉花,空气里涌动着芬芳馥郁的暗香。那些时间我对军事知识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只要一有空就往图书馆跑,阅读一些世界军事书籍。有时下午就带一个面包一瓶水进去,权当是晚餐,一直到晚上图书馆关门才出来。在图书馆吃点东西喝点水,只要不大声喧哗,基本上没有人会干涉。
有天下午我又来到图书馆,随便找了一个位子,拿着一本《朱可夫元帅》,很快就看入了迷。书籍把我带回到二战的硝烟中,库尔斯克战役的坦克汇成滚滚向前的钢铁洪流。后来觉得饿了,左手翻书页,右手拿面包,嘴里吃得吧嗒吧嗒响,不时喝口水润润喉咙簌簌口。突然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请问,旁边这个位置有人吗?”
那就没辄了,你也用球打我一下
我不经意抬头,居然是校花!站在旁边笑吟吟望着我。我满口面包来不及咽下,差点噎着,赶紧喝口水,又喝得太急了,剧烈咳嗽起来。
该死,一下子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像从来没见过女人似的。我对自己说,红颜即白骨,一定要坐怀不乱。
好不容易止住咳,才发现周围早已都坐满了人,就我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我说:“没人,一下午就没人!请随便坐。”
校花点点头,迅速收敛了笑容,又望了我一眼,表情有些气恼。她拿出餐巾纸在椅子和桌子上使劲擦了擦,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面包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了,我讪讪地放进了塑料袋包好,用舌头舔干净了嘴边的面包屑和奶油,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苍天有眼啊!今天居然有机会和校花并肩坐在一起。我敏锐地观察到,刚才她问话时,已经在周围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有人因为旁边没有空位,脸上明显露出懊悔和失望的表情,恨不能一脚把邻桌的人踢进太平洋。有人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窥视这边。更多的人眼里则充满了羡慕,好像我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喝酒喝得烂醉后,用身上最后的十元钱稀里糊涂地买了彩票,醒了才后发现自己飞来艳福,一夜暴富。
我不由得心花怒放,原来我余某人也有今天。主啊,亲爱的耶和华,我要高声歌唱你。
我的嗅觉变得异常敏感,肺扩量急剧增大,校花身上纯正的女孩子体香一阵一阵侵袭过来。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像婴儿的奶香味,只是多了一丝浓烈与甜腻。我第一次深刻地理解到,自然界中异性的体味有如何强烈的吸引和迷幻,这其中也包括人类。
我心猿意马,躁动不安。一向使我废寝忘食的战争书籍,现在也字体飘忽,游走不定。
看了一眼校花,她摊开一本书,正在逐行逐字阅读。面容平静,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一副书外无人的样子。
如此吸引她的,是一本什么书呢?我很想知道答案。
这时候校花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我正望着她的书,说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你就是××系的男排主攻手吧,球打得挺不错啊?!”
哇!她连这也知道呀!我的球扣下去又快又重,掷地有声。我开始笑容满面地谦虚起来:“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呵呵,完全就不值一提嘛!”
“什么不值一提?”校花怒斥道:“刚才问座时,一开始我没看清是你,我正要找你算帐呢!”
周围的头齐刷刷地抬起来,目光的焦点落在我身上,让我感到不可承受之重。古希腊人阿基米德曾经号召人们,利用千万个镜子反射出炙热的太阳光,烧毁了海上庞大的古罗马舰队。现在我分明也感受到了这种火焰和浓烟的熏灼。校花显然也注意到了影响,压低声调说:“你现在跟我出去,我们外边去说。”说完迅速离座,转身就走。
我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凭空受到一顿娇斥,并没有生气,或者是来不及生气。虽然惊诧,却也没多想,拿了书和面包,鬼使神差地跟在她后面。步亦趋步,晃晃悠悠。
在借书柜台交还图书和借书卡,取回借书证。我注意到她还的是《沈从文文集》。
站在图书馆外的草坪上,夕阳夕下,云霞漫天。各种细小的彩色蝴蝶栖息在草丛中,时而翩翩独舞,时而嬉戏追逐。不知名的褐色小虫,拖着圆滚滚的身子,忙忙碌碌从土壤里钻进钻出。几只鹦鹉在香樟树上鸣叫,跳跃。路上走过的男女学生,有的拎着开水瓶,有的拿着饭盒,有的背着书包走向教学楼,还有两个男生小跑过来,脚下一路盘带着足球,一身的泥土汗水。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路过的人都在向我们行庄严的注视礼。
我没有想到,就是出了图书室,我仍然是众矢之的。
我对校花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的名气,但是我们以前没打过交道,我也从来没有在背后议论过你。话一说出口,就觉得完全不得要领,有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校花杏眼一瞪,“我有什么好招惹你们议论的,我指的是昨天。”
我完全糊涂了,“昨天我怎么了?”
“你昨天把球打在我身上了,当时我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昨天下午在排球场,确实和电子工程系有一场进入决赛的淘汰赛,打满五局我们险胜,场外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的人。我使劲想了想,最后说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每扣一个好球,又叫又跳,脸涨得通红,疯狂地挥动拳头。”
我迷惑不解:“那球,又怎么打到你身上去了?”
“你还好意思问!当时你扣球,对方在网上拦了一下,球的方向变了,力量一点都没有减,直接砸在我肩上。”
这么说我就有点印象了。昨天第五局打得跌宕起伏,比分交替领先。打到最后我极度亢奋,完全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不管场外拉拉队如何加油呐喊,几乎已经听不见了。这时候完全谈不上还有技战术。快攻,无球跑动的掩护,吊球通通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我的看家本领,四号位强攻。在排球场上高高跃起,利用腰腹力量把球重重扣下,给我的感觉是人在空中,接触球的一瞬间,排球猛的把我向上托了一下。落地时右肩下沉,还保持扣球的惯性动作,动作极其优美舒展。
在一片喝彩声中,场外似乎有女生尖叫了一声。
我完全清楚当时球的冲击力量,特别是当一个人毫无防范时造成的后果。我曾经在网上跳起封网时,对手把球打在我手掌上,也是又胀又麻,如千百只蜈蚣同时在啃噬。
我赶紧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没有伤到你吧?
校花说你自己看伤到了没有!说完把花边裙的短袖略微向上一提,露出一节很少晒过太阳,雪白粉嫩的胳膊,果然有一块又青又红。
我眼睛一花,心神一荡。非礼勿视,不敢多看。
校花埋怨说:“我昨天疼得一晚上都没睡好,不敢翻身,你要赔偿!”
我忙不迭地说,我赔我赔。医药费肯定是归我出。我这就出去跟你买三七片,还有云南白药气雾剂。
昨天得胜回朝,系领导一高兴,觉得我们打出了士气,打出了威风,笑得脸上绽放出一朵皱巴巴的老红花。当场请我们出去大吃一餐,酒桌上又隆重宣布,今天获胜,完全是大家团结拼搏的结果,每人奖励人民币一百元。我这个主攻手兼队长得了一个本场最佳运动员奖,另外单独奖励一百!并且承诺要是以后拿到了冠军,每人再奖励三百!
重赏之下,勇夫们一片欢呼和鼓掌,有人兴奋地吹起了口哨。所有的人都坚信,冠军和奖杯已经是囊中之物。
看样子昨天的劳动成果,今天要全部捐出去了。
校花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庸俗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那我请你吃饭,当场谢罪!”
“不去,不稀罕这一套!”
“那我今天请你看电影。”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老毛病似乎又犯了,见了美女经常说话不得章法。这话实在欠考虑,欠妥当。她要是同意了,我无异于把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子,置于风口浪尖。黄鼠狼没打着不说,倒反惹得一身骚。
校花脸一红,“你想得美!”还好,她迅速化解了我刚才的错误。
我说,“那就没辄了,你也用球打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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