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脚步虚浮地走了一段儿路,从一大堆破烂的土屋和草房中间穿了出来,来到了偏院里最重要的地方——饭厅。
马家所有填不饱肚子的长工、短工们,收取工钱的方式都是直接用食物来计算,干活儿多的,多两个窝窝头,多一碗稀粥,干活儿少的,少两个窝窝头,少一碗稀粥。所以力气大的吃得多,干活勤快的也吃得多,力气小和偷懒的,就没什么吃的。
朱八毫无疑问是力气小的那种,他耕不动地,犁不了田,砍不动柴,最终只能选择了最轻闲的放牛工作,所以他赚的食物也最少,经常都食不果腹,难以为继。
朱元璋则是一个勤快的人,他登基称帝之后,堪称劳模,每天处理的公务起码比得上几十人的工作量,对于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他也颇有点看不起,活该饿得摔死。
走到饭厅门口,他闻到了稀粥和窝窝头的味道。果然,又是这两样东西,吃不饱,饿不死,这就是马家给他们的待遇,你还别生气,要是你不想干了,那就连这点东西也没得吃了。这两年天下已经开始大旱了,到处都是赤地千里,能在马家混到这点吃的,已经算是不错,有些混不进马家的人,活得比他们还要凄惨。
他刚刚走到饭厅门口,突然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用古怪的语气道:“朱八,你这怠工的杀才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把那头大黄牛牵着逃了呢。”
这是齐管事的声音,朱元璋顺着声音的来路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丑陋的黑色布袍子站在墙角里,这男人长得比袍子更丑,五官挤成一团,眉歪嘴斜,一看就不是好人。
朱元璋已经懂得了要收敛自己的气势,他不想在这时候得罪齐管事,因为他的身体很虚弱,手上也没有权力,这种时候他处于弱势,如果向齐管事叫板,对自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在上一世之所以能白手起家打下诺大的帝国,其中有很大的原因来自于他擅长审时度势。惹不起的敌人暂时不要惹,等自己有了实力再去报仇即可。
朱元璋低着头道:“齐管事,我在山上放牛时不小心摔破头晕过去了,醒过来时天色已晚,所以就回来得晚了些……你看我这头发上面还凝结着血块,真不是我要怠工。”
齐管事看了看他头上的血块,冷哼了一声:“果然摔破了头,也罢,我就不把你当成偷牛的贼了,但是你没按时带牛回来,害得下午的耕地进度也被拖慢了,最近正是春耕时分,一下午时间,一头牛能耕多少地,你会算吧?这些损失就从你的工钱里扣,所以今晚的晚饭,没你的份儿了,滚吧。”
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心中恼怒,但是上一世的浮沉使得他不会轻易地冲动,一顿不吃,撑一撑也许能过得去,但得罪齐管事,在这个地方就过不下去了。他现在不能离开这个家,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接下来的旱灾会一年比一年严重,饿死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多,最终成为压塌帝国的其中一根稻草。
以他现在这具虚弱的身体,离开这个家之后什么也做不了,只会饿死街头,至少要在这里想法子把身体养好,想法赚点盘缠,再出去闯天下。
他相信以自己能力,绝对能够改善生活,在这种豪门大地主的家里,是非一定很多,不需要多久,他应该可以等来一个改变自己地位的机会。
朱元璋没有争执,只是用沉稳的声音认真地道:“齐管事,今天回来晚了,确实是我的失误,工作没做好,是不应该有任何托词的。但我真的很饿,今天摔破头就是因为饿造成的,如果你不让我吃这一顿饭,搞不好今晚就挺不过去了,就算强撑过今晚,明天也没有力气再干活。我死掉只是小事一桩,但因我之死,给齐管事留下苛待下人的名声,传到马老爷那里也不甚好听……”
“咦?”齐管事楞了一楞,他不是为了朱八说的内容吃惊,而是为了他敢说话而吃惊。这个老实巴交,低调糊涂的傻瓜怂货,怎么今天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对着我居然敢长篇大论的讲条件?
他眯起一双小眼睛,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朱八来,只见他还是一幅老样子,脚下虚浮、骨瘦如柴、衣衫破碎……但今天他的双眼里却多一分平时不见的精气神儿,这模样,倒有些像老人嘴里说的傻瓜开了灵智,莫不是头上那一摔造成的?
不过,就算他是傻瓜开了灵智吧,照样是个没用的长工,齐管事冷哼道:“你理由还一套一套的?因为怕你饿死,我就得给吃食,从哪里讲这个道理?如果每一个长工短工,我不管他们工作得好不好都给吃的,马老爷才真的看不上我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齐管事,你说得没错,工作没做好,不该拿吃的,在这一点上我是赞同你的,但江湖救急也是人之常情,你帮我这一次,今晚让我吃一顿儿,明天我会把今天久的工作全部补上……大黄牛今天下午欠了多少田没犁,我会负责把它们全部犁好。”
“咦?”齐管事又微微一楞,这小子……还真是开了灵智呢,听他说话,吐字清晰,有条有理,首先对我说的话表示赞同,透露出不想得罪我的意思,再补充上自己的条件,让我听到这个条件也不感觉到突兀,就这一条,别的蠢笨长工就比不上他了。
要知道这年头的山野村夫,都是没文化的大老粗,说话直来直去,经常一开口就得罪人,像朱八这样开口之前,先把对方夸一句再开条件的人,那就是非常难得聪明伶俐之辈了。齐管事自已也没法把说话的艺术拿捏到这个程度,所以一听朱八的话,顿时就觉得心中一动:这家伙还真是摔聪明了,我在马家偏院干了十五年,从来没碰上这么会说话的长工,这个家伙将来说不定能派点用处。
既然有用,饿死了显然不合算!齐管事将身子一侧,让开了饭厅的门,让朱八走了进去,随后他向着灶台边的煮饭婆娘吼道:“给他吃的!”
那煮饭婆娘抬起头来问道:“照旧儿一碗粥一个窝窝头吗?”
齐管事摇了摇头道:“给他两碗粥,两个窝窝头,让他今儿个吃饱些,我看他头上摔破流了血,关照他点,给他加点餐……我这人对手下特别仁义……”
“谢齐管事关照。”朱元璋并没有急急忙记去拿吃的,而是先对着齐管事抱了抱拳头,才转身走向煮饭的婆娘。
嘿,小子还真不错,要是你先去抢吃的,而不是先谢我,那又我要重新来研究一下对你的态度了,聪明人这个世界上不少,但不是每个聪明人都能为我所用。只有识进退,懂得吃水不忘挖井人的聪明人,才是可造之才,齐管事满意地挥了挥手,转身走出了饭厅。
朱元璋端着两碗粥,两个窝窝头,缓缓地坐到了桌边。他并没有像别的那些饿疯了的人一样,伸手抓起食物就往嘴里塞,因为那样做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
他很清楚地知道,越是饿得疯了,越是要慢慢吃,缓缓吃,不然一口窝窝头卡在喉咙里也有可能弄死人,或者吃得太快吐了出来,那就浪费了来之不易的食物了。
他把窝窝头慢慢扳开,撕下指头大小的一块儿,沾了点粥,慢慢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一口一口缓缓地将粥和窝窝头都吞到了肚子里。
饭厅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好几个长工和短工坐在角落,有几个人侧着眼睛看他,见他那缓慢无比的吃法,一个长工实在有点受不了了,忍不住道:“这家伙莫不是饿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吧?咋吃得这般慢法?”
“笨蛋一个!明天他不光要放牛,还要补上今天牛没犁完的地,那不得累死?”
“奇怪了!他居然和齐管事讲道理,那是能讲道理的人么?他不但讲通了,还让齐管事给他加餐,这究竟是哪门子的道理?”
“嘘!说齐管事的坏话,你不想在这里干了……”
众人议论纷纷,朱元璋却充耳不闻,只是慢慢吃着自己的饭食。
这时,墙角里突然传出一个豪迈的声音,大声吼道:“吃个饭的时间里,老是有鼠辈在耳边叽叽歪歪,罗哩罗嗦,你们烦是不烦?通通给我闭嘴。”这一声大吼好大的声势,巨大的声音震得窗纸似乎都嗡嗡震动,一切杂音都被压下,饭厅里变得安安静静,刚才低声议论的几个长工短工,一起闭了嘴,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口。虽然安静了下来,但刚才那一声巨吼的声音,还在耳边隐隐回响,数秒不绝……
好气势!是个当冲将的料子。朱元璋心里夸奖了一句,脸上却表情未变。他寻着声音的来路看过去,只见饭厅的一角,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大个头,他的身材很魁梧,手长脚长,一看就很有力量,脸上充满了彪悍之色。
朱八的记忆库里有这个人,此人名叫王二,也是马家的长工,个性豪爽冲动,爱打抱不平,乃是一条好汉,他在马家的工作是砍柴,还兼保镖护院的工作,平时无人敢得罪他,就连齐管事,也要怕他三分。
但是朱元璋看到这个人,却心中巨震,原来他的记忆宝库里也有这个人,不过他所知道的这个人与朱八所知道的截然不同。
此人在历史上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称号——白水王二。
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始作蛹者,正是此人……
(注:崇祯元年十一月十七日,白水县民王二首举义旗,聚众攻蒲城之孝童,韩城之淄川镇。接着,府谷王嘉胤、宜川王佐挂并起,攻城堡,杀官吏。安塞高迎祥、汉南王大梁,复聚众响应,迎祥自称闯王,大梁自称大梁王。由此揭开了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序幕。)
四、抹杀他?
白水王二!朱元璋的心中思潮涌动,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碰上这个人。
在他漂浮在天空中做旁观者的那段岁月里,他曾亲眼见到过这个人浑身浴血,手提柴刀,冲进官兵阵中,连杀数十人,乃是一条生猛好汉。不过他并不是神,漂浮在天空中观看世事时,也是东边看一阵,西边看一阵,所以他并不知道白水王二在起义之前,曾经在白水马家做过长工,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最后的结局如何。
白水王二起义之后,风头很快就被府谷王嘉胤、宜川王佐挂、安塞高迎祥、汉南王大梁等人盖过,于是朱元璋并没有对他多做关注,就飘到别的地方去观看事情发展了,等他回过头来想找白水王二时,才发现王二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也许是在哪里被人干掉了吧。
此时距离白水王二揭竿起义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他看起来并没有造反之意,身上也没有血腥之气,但“冲将”的本色已经显露无疑,举手投足,威风凛凛,豪气横生,让人一看就暗叹一声好汉。
王二从角落里走到了朱元璋的桌边,他手里居然还端着两个大碗,将碗往朱元璋身边一放,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身子距离朱元璋不到一尺远。这两个大碗里一个装着稀粥,另一个碗里居然装了两块不小的卤猪肉,原来王二在马家干的活比较多,还身兼了保镖护院一职,所以他的报酬也比较多,表现在食物上,就是偶尔会有肉吃。
王二豪迈地笑道:“朱八,我想用一块猪肉换你一个窝窝头,你可肯换?”
这买卖傻子才不肯换,朱元璋不是傻子,他知道如果换了,自己一定占了大便宜,但是平白无故从天下掉下来的好处,他不会乱捡,常言道,贪小便宜吃大亏,见惯世间诡诈的朱元璋对此深有体会,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示好的,于是淡定地问道:“我肯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找我换……”
王二哈哈大笑:“你不是摔破了头吗?这时正需要多吃点,把流出去的血补回来,我这身子骨儿特别结实,少吃块肉也没事,就让给你吃呗,你要是不好意思,以后还我就好。”
“我还不起你!”朱元璋缓缓地喝了一口粥,咬了口窝窝头,对他的肉毫不动心。
“哈哈,还不起就不还呗!”王二拍着大腿笑了起来:“我就是见人就要帮一把的性子,你接不接?不接我拿老大拳头揍死你。”
此时朱元璋的心里,正在给王二进行着评价,他做了几十年皇帝,也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任何人只要和他照个面,谈几句话,他就要给对方一个整体评价,这是任何皇帝都免不了的习惯,是上位者看自己手下时必定会养成的。当然,昏君看人往往不准,像朱元璋这种英主,看人却是极准的。
王二,仗义疏财,喜欢帮人,大凡这种喜欢帮助别人的人,在穷人当中都是比较有威望的,难怪他能聚起一群农民造反。另外,他个性强势,身材魁伟,声音洪亮,说话语速很快,这种人战斗力很强,却通常缺少心眼,容易被人暗算,可用来冲锋陷阵,但不可领军。他在起义之后突然消失,也许就是被人暗算整死了吧。
朱元璋知道这种人不需要太过提防,于是对着他点了点头,从他的碗里抓起一块肉来,塞在自己的嘴里,他现在很需要吃肉,因为他这具身体太弱,如果想要应付接下来明末乱世,他需要更好的食物,强壮自己的体魄,既然有傻个大儿送吃的来,没有理由不接着。
大碗稀粥和一块肉慢慢吞下肚子之后,他虚弱的身体开始有力量流转,挥了挥手臂,那种如飘在云端的感觉消失了不少,脑子也比刚才更加清晰了,他开始暗自盘算:有力气了,现在已经有了基本的活动力,王二就坐在我身边一尺之外,如果我将手里的土碗拍碎在桌子上,趁着王二的注意力转到碎碗上的一瞬间,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一块尖锐的碎片,割断他的颈部大血管,说不定可以一击奏效。明末农民起义的始作蛹者,白水王二,就会被我抹杀在这里……
没有了他率先起义带来的标杆,府谷王嘉胤、宜川王佐挂、安塞高迎祥、汉南王大梁这四个人说不定就不敢起义作乱,明末农民起义就不会发生,说不定大明朝就有救了,自己转世重生到这个时代来的使命,也就轻松完成!可以含笑成佛了。
不对……朱元璋迅速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他在天空中当了几百年的旁观者可不是白当的,大明朝的灭亡绝对不只是农民起义造成,它是多个问题集合到一起产生了互相推进、互相辅助、互相影响的结果,是大明朝的无数个弊政集合到一起发生综合作用,仅仅抹杀白水王二一个人,是救不了大明朝的,天下持续大旱,国家却不予民休养生息,反而加派税赋,农民起义已经是不可避免的发展,没了王二,还会有张三、李四……
朱元璋放下了手中的土碗,拯救大明朝的方法,还需从长计议,也许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应该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情要如何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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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明月高悬,夜风拂树,朱元璋的身体已经有了力气,所以决定打一趟拳。这具身体实在太虚,想要在短时间之内将身体养好,每晚练拳是必修的课程。
长工短工们都睡了,偏院里安安静静的,朱元璋走到院子正中间,先深呼吸了几口,也不摆架势,就挥拳练习了起来。他的拳法并无套路,随想随打,全无章法,如果不懂的人看到,就会以为他只是在随便甩甩手,抖抖脚罢了。
实际上他确实是在随意活动手脚,就当热身。朱元璋上一世是从最基础的杂兵做起的,经历过许多次生死之战,在千军万马,南征北战中磨练出了一身没有套路的拳法、刀法、枪法,虽然在他的后半生,这些技能有不少荒废了,但是身体终归记得一些,此时也不必刻意去练什么拳法,只要能把这具身体活动开,他就能拥有比普通人厉害得多的拳脚工夫。
中国人在说起拳法的时候,大多数认为拳法就应该有套路,比如你一拳向我打过来,我应该向右一闪,然后快步向前,还上一拳,动作要好看,不能狼狈,还要行云流水一般顺畅,不能有不雅观的动作,也不能有丝毫走样……这些全是废话!
你想想,战场之上,前后左右到处是人,敌人一拳打来,你非要按着拳法套路向右闪,万一右边站了个同伴挡着你的路怎么办?闪不出去了等死吗?另外,为什么非要把动作做得一丝不苟,打得漂亮?战场上要那么漂亮做啥?
战场上只有一种方法有用,那就是能杀人的方法,好不好看,流不流畅,叫不叫武术都不值一文钱。
朱元璋不练拳法,他练的是筋肉的力量和反应的速度,敌人一拳打过来,他可以右闪,如果右边有人挡路,他就可以随时改成左闪,如果左边也有人挡路,他可以随时变成蹲下,如果蹲下也不行,他还可以跳起来……不讲究好看,不需要美观,也不需要动作精准,只需要能打倒敌人,能保护自己就行。而这些反应,需要的是锐利的双眼、敏捷的思维、跟得上思维的身体反应速度,以及……能镇定自如地面对敌人武器的定力!
他的拳法虽然不成章法,却简单凶狠,招招要人命,在表演的时候难看得要死,上了战场却能保他戎马一生都活得平平安安的,这不是花拳锈腿的观赏性拳法可以比美的东西。
练拳的声音终究惊醒了几个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长工,那几人从窗口探出头来看一眼,嘀咕道:“谁他妈的半夜三更不睡觉在院子里折腾?”
“原来是朱八啊……”
“你打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拳?难看得要死,这样子没把别人打死,先把你自己摔死了吧。”
“你应该去找王二大哥,让他教你一套红拳,虽然以你的小身板,练了红拳也是白搭,但是至少动作会比较好看,省得在这里丢人。”
红拳是发源于周秦、昌名于唐宋、盛行于明清的著名古拳法,在陕西境内非常流行,随便在街上抓个走江湖卖艺的都会几招,凡是身上有点武艺防身的人没有不学红拳的。白水王二就是红拳的好手,抡开两个大拳头时杀气腾腾,非常吓人,所以马家的长工、短工们,都奉王二为第一能打的。
王二人又热心,如果谁要学拳法,只要找上门去,他没有不教的道理,不过普通人跟着他学不了两天就坚持不下去放弃了,也没人真的学出个名堂来。
朱元璋当然知道红拳,上一世他还修习过,不过嘛……中看不中用,他对红拳兴趣不大,尽快练出强健的体魄就好,拳法套路在他眼里并不值得去研究。
“我就随便打两下,并不是要练拳法。”朱元璋对着周围阴阳怪气发言的长工们回了一句,然后手脚不停,还是继续挥舞着不成章法的拳脚。
长工们哄笑了一声,有人冷笑道:“他白天脑袋这一摔,看似摔聪明了,其实摔得更傻了。”
“好了,管他做啥,他要乱练就让他乱练呗,关我们什么事?”
“也对,睡觉吧!”
长工们各自缩回被窝里睡觉去了,朱元璋也落得清静,挥开拳脚,继续练习了下去。一个时辰之后,他感觉自己身子已经打热了,血脉活络了不少,肌肉也得到了充份的伸展,于是满意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蒙头大睡,练身体固然重要,休息也很重要,朱元璋绝对不会虐待自己的身体,因为……健康才是成就大事最基础的本钱。
五、等到一个机会
公鸡唤醒了沉睡中的世界,天空中撒下第一抹晨光……偏院中的人开始增多,长工短工们从自己的窝棚里钻出来,扛起锄头、犁头、铲子等工作用的器具,向着田地里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距离大明朝灭亡,又近了一天……
齐管事站在院子门口,用一双半睁半闭的双眼在出院的人流里仔细寻找了一遍,却没找到朱八的身影,他忍不住就想:那家伙该不会还在睡懒觉吧?昨天他半夜打拳,影响了睡眠,现在可能起不来了,这笨蛋,今天他不光要放牛,还要犁完昨天没犁的田,难道昨天说的话都是空话不成?如果他真是一个说空话骗吃骗喝的家伙,我今晚就让他滚蛋。
齐管事拉住了最后一个出院的长工,冷哼道:“朱八那小子呢?还在睡懒觉?你去给我把他叫起来。”
那长工被齐管事逮住问话,吓得全身一个激凌,陪笑道:“齐管事,朱八那家伙今天特别奇怪,天还黑着鸡还没叫就牵着老黄牛出门了,王二问了他一句去哪里,他说今天活儿多,所以要提前开工……”
齐管事心中微觉惊讶,忍不住晒笑道:“这小子倒也懂事,若是早几年这么勤快,何至于饿成那猴儿样子。”
此时的朱元璋,已经牵着老黄牛站在两里外的山坡上了,他背了一个背篓,拿了一把镰刀,一边放任牛自己吃草,一边自己也割着草。割草有两种好处,一是可以存积多一些草料,牛还没吃饱就可以牵着它回家,在路上边走边喂就能让它吃饱,节省许多时间。二是通过割草也能锻炼身体,强壮体魄。
朱元璋割好了一大篓草之后,牛已吃了个半饱,他把大黄牛牵到白水河边,让它就着白水河喝水。此时已经进入明末大旱的年景了,昔日流水滔滔的白水河,水量已经大幅度减少,变得像一条小水沟模样,白水县的许多灌溉水渠都已经无法从白水河里取水。农民们只能通过肩挑背扛,用水桶运水到田地里去灌溉,既费力,又费时,许多地方的农田都在减产……不过这还算好,还能支撑。
朱元璋知道,到了明年,白水河就会完全断流,到时候连用水桶打水也不行了,农民们就要衣食无着,只好揭竿而起,造反!
也就是说,他留在这里的时间,最多只有一年,如果一年之后他还没有从马家得到某种程度的收获,或者说还没有做好某种程度的准备,他也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只会与马家的人一起卷入农民起义的浪潮之中。
看着大黄牛喝饱了水,他就不让牛继续去吃草了,而是赶着它回家,一边走,一边用刚才割下来的草料喂牛,走回到马家的田地旁边时,上午还没过完呢。
齐管事正好站在田坎边监督农民们干活,见到朱八这么早就回来了,他心中顿时一阵不快,扬声道:“朱八,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叫你放牛是要让牛吃饱,不是牵出去溜一圈就回家。”
朱元璋沉稳地点了点头道:“已经吃饱了,不信你只管过目。”
齐管事凑过来仔细检查大黄牛,这里顺便提一下如何判断大黄牛有没有吃饱。在牛的身体上,有两个三角型的位置。一边用来装草,叫做草肚子,一边用来装水,叫做水肚子。如果大黄牛吃饱了,那么草肚子和水肚子都会鼓起来。齐管事低头一看,嘿,大黄牛的草肚子与水肚子都是鼓着的,还真是吃饱了的。
他心中暗暗称奇,这么短的时间,朱八就把牛放好了,可见真是在认真干活,这人还真是转了性子了,平时偷懒成那样,现在却犹如换了一个人。
“还行,去犁地吧。”齐管事随口吩咐道:“谁让你昨天放得那么慢,你们这些贼厮鸟,就是不逼不肯干活。”
朱元璋对贼厮鸟这个称呼极为不满,但他并没有发作,只是淡定地看了齐管事一眼,转身去拿犁头。手刚扶到犁头上,还没开始下田,远远的田梗对面跑过来一个人,此人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朱元璋扫了一眼,立即从朱八的记忆里找到了他的介绍。
他叫杨超,今年二十五岁,也是马家的长工,但这个人与别的长工不同,他是齐管事的亲信,整天围着齐管事溜须拍马,恨不得叫爹,平时就给齐管事当跑腿儿的,左右几个村儿的事情,他都会用最快的速度向齐管事通报。齐管事也挺喜欢这货的机灵,经常提拔他,还承诺说如果自己升为了内院管事,就提拔杨超来坐自己的位置。因此这货干活更是卖力,巴结起齐管事来连脸也不要。
杨超满头大汗地跑到齐管事面前,急吼吼地道:“不好了……打起来了……”
“什么事打起来了?”齐管事一瞪眼。
杨超赶紧道:“任村的人跑到咱们的西固村的水塘里抢水……咱们的人当然不肯给,结果对方的人打了过来,咱们这边只有二十来人,对面却来了四五十个……咱们的人肯定要吃亏,赶紧调人去帮忙吧……”
朱元璋一听这话,顿时心中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西固村是白水县边沿的一个小村,也是属于马家的地盘,那里的土地都是被马家买下了的,耕种那些土地的农民都是马家的长工。
在西固村的东边有个任村,但是这个任村却不属于白水县,而是属于澄城县。这两个村分属两个不同的县城,也分属两个不同的地主家族。西固村是白水马家的,任村却是澄城张家的。
两村交界之处,有一个小水塘,两个村的居民们都从这个水塘汲水种地,以前还好,大家各汲各的水,互不相干,但是最近几年开始有问题了,天下大旱嘛,水塘里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看着那水位下降,大家都感觉到要出事儿了!于是就开始争夺水塘的所有权。
这时代的农民争夺地盘的所有权是不讲嘴皮道理的,直接用拳头和锄头说话!
两村的居民为此经常斗殴,由于西固村有白水马氏撑腰,任村有澄城张氏撑腰,两边的冲突越演越烈,从一两个人打架,到四五个人打架,现在已经发展成二三十人的群殴了。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一个村子能不能汲到水的问题,而是成为了马氏与张氏的面子问题!谁家服软,谁家的名声就得受损,脸上就要无光。
齐管事听了杨超的报告,立即跳了起来,大声嚷嚷道:“反了天了,敢打我们的人?小超,你赶紧去给我把王二叫来,我召集几十个能打的,去西固村揍那帮蠢货一顿。让他们知道,咱白水马老爷不是好惹的。”
杨超答应了一声,拔脚向马家大院跑去,找白水王二去了。趁着这个时候,齐管事扯开了嗓子,对着田地里犁地的长工短工们大声叫道:“能打架的过来,跟我去西固村揍人,凡是跟着我去的,今晚都有肉吃,立了功再赏十个铜钱。”
田地里的长工们抬了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胆小怕事的赶紧缩了。胆子大的倒是站了几个出来,向着齐管事这边聚拢。
朱元璋心中顿时一动,暗叫:机会!终于等来了……改变自己身份地位的机会!虽然这个机会说不上多好,但是让自己吃好点,更受重视是肯定可以的。
他扔开手中的犁头,向前急走了几步,来到了齐管事的面前,认真地道:“我也去!”
“你要去?”齐管事看了看朱八瘦弱的身体,微感好笑:“你这猴子样儿,去干什么?随便找个人一伸手就能捏碎你这几两骨头。”
旁边几个围过来的长工也一起晒笑道:“朱八,你这两天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么?老是犯傻劲。”
“打架也是你能去的?”
“昨天你还饿得摔跤,今天就想去打架了?告诉你个乖的,锄头敲在头上,比石头撞在头上要痛得多,是要死人的,你这小身板就别去混了。”
朱元璋摇了摇头道:“打架厉不厉害,主要不在身板。”
“那主要在什么?”几个长工一起笑了。
“在出手准!”朱元璋冷冷地道:“就算我的力量不够,但只要能一拳打在对方最软弱的地方,铁打的汉子也要倒下。”
一个平时就看朱八不顺眼的长工走了过来,这长工长得倒是有点壮实,看来常年累月的耕田锻炼了一身不错的体魄,他不耐烦地道:“朱八,你给我滚远点自己玩去,别他妈的来拖我们的后腿,老子打架的时候如果还要照顾你,那还打个屁啊?出手准?**,你以为别人都是木头,站着不动让你一拳打准?就你昨晚那种乱七八糟的拳法,老子一只手就能把你撂倒,你赶紧滚得越远越好。”
朱元璋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要想抓住这个提升自己身份地位的机会,必须要露点手段出来了,于是面对着他道:“你敢和我打么?”
六、老子揍扁你
“老子现在就揍扁你!”那长工大喊一声,向前迈一个大步,一拳照准朱元璋的脸打了过来。乡下把式,也没有什么拳法不拳法的,反正就是一个老拳,打得倒也又快又狠,可惜在朱元璋眼里,到处都是破绽,如果从战场上随便抓来一个战斗力最低的士兵,也比这个长工的拳头厉害十倍。
朱元璋轻轻错开一步,没做什么动作就让开了他的拳头,他现在这具身体的灵活性实在是很糟糕,还不能做到跟得上他的大脑判断,碰上高手肯定不堪一击,但对上一个普通的乡下把式,实在是不需要多快的动作。
他随手一个刺拳,正中长工的中腹部,就是肚脐的位置。经过上一世漫长的军旅生涯,朱元璋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位置如果中拳,拳劲会冲击肋间,震动肠管、尿泡等位置,使得对手身体失灵,严重时还会损伤敌人的元气。
他这具身体很虚弱,力量不大,所以这一拳也没有保留自己的力气,而是尽全力捣了上去,一拳击中……顿时将那个长工打得身子一弓,捂着腹部连退三步,然后“噗通”一声坐倒在了地上,眼泪立即就流了口出,口水和鼻涕也一起横飞。
朱元璋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像自言自语地般地道:“我说过了,打得准,一拳就够。”
那长工还心有不甘,想骂人,但是腹部痛得他鼻水横流,哪里说得出话来,只能依依呀呀地叫了几声。
朱元璋这一下出手,干净利落,一拳倒敌,当真是惊煞旁人,别说旁边的几个长工了,就连齐管事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凑巧的吧?肚子不经打谁都知道!”
“凑个屁的巧,换你上去照样是一拳倒。”
“这真的是朱八?”
平时欺负朱八软弱,经常拿他骂着玩的几个长工短工,忍不住一起退了半步,心生惧意。
朱元璋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要知道,这正是他要的效果。这两天他一味的低调,只是一方面在熟悉环境,恢复身体,另一方面也是在等待着机会。他并不是一个喜欢低调的人,喜欢低调的人也不可能当得上皇帝。历史上凭自身实力而不是靠着好老爹当上皇帝的人,无一不是擅长展现自己的能力去获得别人的拥护或者畏惧的人。
他在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展现出自己的实力,获得别的人的认可,为自己获取更多的利益。
齐管事的眼睛微微地眯了眯:朱八还真有两把刷子,以前倒是没看出来,可能是以前他太怂,所以有力量也不敢表现,这次摔开了灵智,倒是敢出来亮相了。
“行,你也跟着一起去西固村。”齐管事一言落地,这事儿就定下了,朱元璋算是走出了重要的一步,只要接下来也能表现好,他就可以摆脱当放牛娃的生活,将自己变成像王二那样的保镖护院,虽然保镖护院也不见得有什么发展前途,但吃得好点总是对自己有利的。
朱元璋相信一句话,机会总是有的,你所站的位置高,就能抓住大机会,而你所站的位置低,就只能抓住小机会。所以,不断地拔高自己,不论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利无害的事。
如果他不想法让自己站得更高,一直只是一个普通的放牛娃,等一年之后农民大起义爆发的机会到来,他也抓不住,无法成为一个历史的弄潮儿。
齐管事的身边慢慢地聚起了四五十个长工短工,这群人都是胆大的,不怕事的,通常这种人的身体也比较高大结实,朱元璋在他们之中可算另类,他的身高虽然不低,但却没什么肌肉,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得很。
不一会儿,杨超一路小跑回来了,他身后跟着还跟着白水王二。
王二今天穿着一身劲装,手上提着一根哨棍,整个人看起来有如铁塔一般,威风凛凛,十分亮眼。他人还没到,声音倒是先到了:“任村那帮王八,又来欺负咱们的人,看老子今天不把他们的卵蛋捏暴。”
“人不少了,出发吧。”齐管事吆喝了一声,一行人赶紧向着西固村赶去。
朱元璋心中在默默数着人数,他可不像齐管事那么糊涂,出门去打架,连已方有多少人都不清点,就只知道有四五十人,这样怎么安排?要知道统兵之将,必须对自己手下有多少可用之兵了如指掌,否则何谈如臂指使?即使是两个村子的农民打架,朱元璋也不认为可以轻忽。
走了几步,他就数清楚了,已方不算齐管事在内,一共是四十八人,实际上齐管事这个人是肯定不会参与群殴的,这样会丢了他的身份,所以也不能把他算进来。
已方能称得上好手的,只有白水王二这一个,另外自己也算是一个暗藏的好手,别的人全部是不堪一用的杂兵。拿木棍的有十四个,空着手的只有自己这一个,拿竹竿的最多,有三十二个。看来大多数人并没有杀人之心,只想用竹竿把敌人揍一顿而已。
朱元璋用最快的速度掌握了已方的战力情况,虽然不知道这个能不能利用上,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做好一切工作。
马家大院距离西固村并不远,也就五六里路罢了,对于常年累月干活儿的农民来说,五六里路真不是个事儿,撒开脚丫子,不消一个时辰就到了。
朱元璋抬眼看去,只见一片黄惨惨的土地上,耸立着两个颓废的村庄,两个村庄间有一个小水塘,里面的水已经很浅了,顶多就只有半米深,可见到水塘底长着的水草。两个村庄都不大,也就十来户人家,村庄旁边各自散布着一些农田,由于此时正是春耕时分,所以农田里没有庄稼。
庄稼都还没长,急着争什么水?朱元璋心中暗叹无聊,这果然不是争水的问题,而是白水马氏与澄城县张氏之间的面子问题。你约人来打我一顿,我又约人来打你一顿,就这么在一个小水塘边扯皮,可见马氏与张氏的器量也不怎么样,肯定是成不了气候的家族。
水塘边有一群人正在耀武扬威,朱元璋用最快的速度数了一下,这群人有四十七个,比已方少一个。他们面朝着西固村的方向,显然是任村过来的,也就是澄城县张家的人,而西固村的原住民们,此时已经全部被打倒在地,躺在水塘边的“唉哟唉哟”地呻吟着。
齐管事见状,也不和对方谈叛什么的,伸手向前一指,大声道:“揍他们,妈的,敢扫咱们白水马家的面子,今天要他们好看。”
其实不等齐管事开口,白水王二已经提着哨棍,率先冲了过去,大叫道:“贼子看打!”
朱元璋摇了摇头,心中叹道:这种档次的斗殴,真不想参加,罢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干大事也得从小事先干起……如果不想做小事,只想着做大事,那叫好高骛远,也就别想有进步了。他抡起拳头,跟在白水王二的后面向前冲去。后面还有四十几个同伴,也一起大叫一声,冲了上来。
马家会有帮手来,张家的人显然早有准备,见到齐管事率着人来了,对方也发出一声大吼,挥舞起手上的兵器冲了过来,这些兵器也不外乎就是木棍、竹竿,打人会很痛,但死不了。
双方目的相同,都是要狠揍对方一顿。
朱元璋暗自盘算,白水王二是个“冲将”之才,只怕他一冲过去就能打得对方人仰马翻,这一架的功劳就全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马家肯定更重视王二,而且这件事情传开之后,白水县的百姓们也会对王二更加敬佩,他的声望也会再次提高。这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一年之后白水王二率众造反,他振臂一呼,百姓们纷纷响应,正是因为他平时获得了比较高的声望,百姓们都奉他为一条好汉。
这对于想要表现才能,获得利益的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朱元璋并不希望名声都被王二抢走,他也需要好名声。
于是他轻轻一拉前面王二的衣衫,低声道:“王二大哥,杀鸡焉能用牛刀?这些家伙交给我们来对付就好,你在后面押阵,看谁遇险就去帮谁,这样更好些吧,如果你只顾着打人,就没时间照顾自家兄弟了。”
王二是个缺心眼的人,听了这话不但毫不怀疑,反而拍了拍掌道:“咦?你说得对!我这人一打起架来就啥都忘了,不行,我得顾着自家兄弟点。”他将哨棍一收,停了下来,驻足不前。
朱元璋趁机一跃,占了王二刚才的位置,也就是率众冲锋的首位……
这个位置在中国古代的军队里,被称为“先登”,也就是第一个冲进敌阵的人,在日本战国里则被称为“一番枪”,拥有莫大的荣耀,在战斗结束之后计算功劳时,也会被算为首功!只要第一个冲进敌阵之后你能保命不死,升官发财是板上钉钉的事。
在平时普通的混混打群架时,能站在这个位置上的,都是首领人物。
朱元璋要的就是这个位置!
七、成功的第一步
迎面冲来的第一个敌人,是个吊角眼,手里拿一根木棍。身高大约一米七,精瘦个子,但是肌肉颇有些力量。看到瘦骨嶙峋的朱元璋手上连武器也没有,那吊角眼大笑了起来,随手一棍,迎头对着朱元璋砸下。
这一棍打得很烂,出棍随意,毫无章法,力道用老,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这也就是乡村打架的水平了,用来砸扁另一个乡村农夫也许没有问题,但是对上身经百战,千锤百炼出来的朱元璋,这一棍是不可能奏功的。
朱元璋没有想太多,他决定用最简单,最快捷的方法打倒他。面对着来势汹汹挥来的一棍,普通人肯定会吓一跳,要么招架,要么闪避。但是朱元璋反而向前迈了一个大步,一下子切入了对方的怀里。
这一棍自然落到了他的身后,连毛都没打到一根,随后朱元璋挥起拳头,一拳砸到了对方的中腹部肚脐之上,就和刚才砸那个看不起自己的长工一样。
拳过,人倒!
吊角眼手上的木棍跌落在地,捧着腹部软倒。
这一出手,顿时惹来一片诧异的眼光。还没见过朱元璋出手的人,都被他这简洁果断的一拳吓住了,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担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
不过这种震惊也就是瞬间的事,两方的人冲到了一起,木棍竹竿一起举了起来,狠狠地向对方砸下。
朱元璋一眼都没有多看被自己打倒的人,他对跟在自己身后冲来的杨超沉声道:“这个人交给你了,揍扁他。”
杨超是齐管事的亲信,比普通的长工短工都要高上一头,平时对众人呼来喝去,从来没被人下过命令,但是他刚才就跟在朱元璋背后,近距离目睹了这个瘦猴子简洁干脆的一拳,甚至眨眼的时间都没来得及,对方就倒了……紧跟着就听到了朱元璋低沉的声音向他吩咐道:“这个人交给你了,揍扁他……”
杨超一时被朱元璋气势摄住,不自觉地就按他说的话行动起来,举起了手里的木棍,对着倒地的吊角眼就是一阵乱打。
很好!朱元璋对他的行为十分满意,这就是他要的效果,先展现实力,向周围的人说明“我很强”,接下来借这个势,将自己的领导者地位在这群长工和短工中确立起来。这是他上一世在元末农民起义的农民军队里用过的办法,效果很显著,用这种方法,他折服了战友,折服了上司,很快就成为了起义军中的领导者……这一世照样可以使用,而且他纵观了几百年的历史,深深地知道,这种方法即使到了几百年后,仍然是适用的。
接下来的斗殴中,朱元璋让澄县张家的人很深刻地了解了什么叫做简单实用的拳法。他并没有很华丽的招式,也不会在打架的时候大声“啊、嘿、哈”的叫喊,“**、搞死你”一类的脏话更是半个字也没有说,他只是沉默着出拳。
一拳,倒下一个敌人!
一脚,又倒下一个敌人!
身高和体重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木棍和竹竿在他看来也毫无差别,只要让他冲向一个敌人,就宣告了那个敌人即将倒地,没有一人可以例外。
每打倒一个人,他就会对最近的已方同伴低声喝令道:“交给你了,揍扁他!”
而被他叫到的人,毫无例外会兴高采烈地用手里的竹竿教训敌人一顿。他们并不清楚,朱元璋在借助着这种简单的命令,无形中偷取着所有长工和短工对他的尊敬与顺从。
他们第一次只是因为被现场的气氛引领着听他的命令,但只要多来这么几次,他们就会对他形成依赖性,久而久之,没有他的命令,他们就什么也不会做……只要完成这样的改造,这些人就会变成他最忠心的手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群殴结束,澄县张家的四十七个人,全部被打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朱元璋一个人就打倒了二十五人,白水王二这个缺心眼的由于听了朱元璋的话,老老实实地到处去救助自己人,结果只打倒了四个敌人……虽然他救下来的兄弟高达三十个,但是战场上救人的总是不如打人的亮眼。
“朱八,真有你的!”
“朱八,打得漂亮,以前咋没见过你显露身手?”
“朱八,这次你给咱们出了口气……”
连齐管事也不由得为之侧目,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两下,大笑道:“真有你的,这一场打得好,给咱们马家长脸了。”
朱元璋微微一笑,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尤其是上一世成为皇帝之后,他就很少笑了,因为笑容会使他失去对臣子的威慑力。但眼下他还不是皇帝,不需要威摄力。他知道自己必须笑,配合气氛发出笑声,与别人同乐,也是一种获取人心的手段。
笑了一下,再笑第二下就容易多了,他仿佛找回了自己上一世刚刚加入起义军,在军中当一个普通的大头兵的岁月。那时的他也常常笑,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是假笑,并不是真笑,对于一个从小经历苦难的生活,全家人死光光的人来说,笑容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他只在讨好同僚,或者讨好头领郭子兴的时候笑上两声……
假笑了几声之事,他又一次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将自己变得平易近人一点,亲切一点,然后对着周围的人抱了抱拳头道:“不是我的功劳,是大家的功劳。齐管事指挥得好,杨超兄弟、王二大哥、还有刘五哥、郑七哥都打得好啊……”
“哈哈,你小子的嘴还真甜……”
没有人会讨厌被人夸,被他点到名的几个人都乐了起来。站在朱元璋身边的人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有几个人心里暗暗纳闷:昨天的朱八还给人一种高人一等,和咱们的器量完全不同的感觉,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消失了,好像朱八是自己的亲兄弟似的……这感觉真怪。
只有朱元璋才知道,昨天他初到这个世界,还在适应朱八的身体,以及朱八的人际关系,必须用一种淡然面对一切的态度来将潜在的危险排除。但今天他已经转换了心态,打算再一次从零开始,白手起家,这种情况下再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就是在妨碍自己的成长了。
齐管事站在稍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朱八在人群中淡定自若的模样,再对比了一下气场完全被朱八压住的杨超,忍不住摇了摇头……杨超这家伙,我还以为是个可以扶为左右手的人物,现在拿他来和朱八一比,简直不是一个层级上的,看来我以后要多用用朱八,这个人如果能乖乖听我的话,那可比杨超有用多了。
他转念又想:没想到朱八这么能打,看起来除了王二,咱马家没有一个人能和他放对。以前王二来马家时,我还想把他收为手下,可惜王二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人,我使不动,反倒是这个朱八可以尝试着使一使。
这一天白水马家全面大胜,在将对方的伤员再度羞辱了一通之后,齐管事带着几十个打手耀武扬威地返回马家大院之外。
刚回到大院外的田地边上,朱元璋就脱离了队伍,对着田坎边走去,一边拿起铁犁,一边去牵老黄牛。
“朱八,你这是要做啥?”有人问道。
朱元璋认真地道:“我还欠一片田没犁完,昨天答应了齐管事要犁这片田,我还得到了加餐的照顾,做人要有始有终……”
“切!原来是这事啊,今天这一架打得够劲,全靠你我才打得这么爽,你这片田,我来帮你犁。”一个长工跳到了朱元璋的身边,伸手来抓他的铁犁。
朱元璋正要婉言拒绝,没想到又有两个长工跳了出来,笑道:“我们也来帮忙,下次再一起揍澄城张家那帮子傻蛋。”
“这怎么好意思?”朱元璋又笑了起来,脸在笑,心中却在暗道:成功!我的人脉已经开始建立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一年之内,我能建立起多大的人脉,能把人脉建立到什么样的层次之上。
看着朱八和几个长工一起去犁田,齐管事的心里再次高看了朱元璋一眼,这家伙果然懂事,我还以为他回到家里之后,就急匆匆地想要赏钱,没想到他还记得昨天向我保证要完成的工作,这小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了,嘿嘿嘿!
正想到这里,旁边伸出杨超的脑袋,讨好地笑道:“齐管事,咱们这次出去大获全胜,为您长了脸,今晚应该有肉吃了吧?另外……那赏钱的事……”
这个不成器的混帐,一开口就是赏钱,老子以前怎么就看上他了?还想拿他当左右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呸!齐管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笑道:“谁打倒了几个敌人,我可是心中有数儿的,杨超,你自个儿说说,你打倒了几个?”
杨超面色微变,小心翼翼地道:“我……我打倒了一个……”
“你放屁!”齐管事一脚踢在杨超的腰上,骂道:“**的一个也没打倒,就捡了个朱八打倒的人在那里痛打落水狗,你欺我这双眼瞎不成?”
“齐管事……我错了……我不该冒功……”杨超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滚!”
发生在田坎边的一幕,全都落入了朱元璋的眼里,他心中暗暗好笑:成功就是踩在别人的头上,一步一步向上走的过程,杨超,你就是我要踩下去的第一个人,这和恩怨无关,只是你刚好挡了我的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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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人不记小人过
当天傍晚开饭前,朱元璋和几个帮他犁田的长工还没回来,马家偏院的饭厅却比平时里热闹了几倍,几十名参加了群殴的长工短工全都集中了在厅堂里,没胆去的则围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们吹嘘白天有多么勇猛。
在农村里,人们的生活比较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栖。难得发生了一件可以用来做饭后谈资的事儿,自然要大谈特谈一番。
一名长工坐在吃饭用的桌子上,用长满了老茧的脏手拍着桌面大声笑道:“你们没看到,任村那群王八今天有多怂,老子一棍劈过去,那没卵子的货就吓得全身一缩,接着我又劈头给了他两棍,那货居然就哭了,眼泪水顺着腮帮子刷刷地流,哈哈哈……乐死老子!”
“哇,这么厉害?早知道我们也跟着去了。”旁边几个长工脸露羡慕的眼光。
这时另一个参与了打架的短工看不过去了,开口道:“我说刘五,你吹牛皮也别吹过了啊,那人是你打倒的么?我明明看到那人是朱八打倒的,你小子就是过去打落水狗,说得自己多厉害似的,呸!”
刘五老脸微红,赶紧道:“我也没说不是朱八打倒的啊,我说的是朱八打倒他之后,我揍那小子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旁听的顿时来劲了,一个身材有点瘦弱的小个头挤了过来,低声道:“朱八那身板和我差不多瘦弱,他也能打倒人?莫不是说笑吧?”
“你说你小子……你还不知道朱八的厉害?今天中午,他在外面田梗上,一拳就打倒了老六,害得老六的肚子现在还在痛呢……”
“朱八这次厉害了啊,四十七个大块头,他打倒了二十五个,你说厉害不厉害?那拳头简直像是铁锤,打谁谁倒地,没有一个人能挨第二下的。”
“我给你们讲啊,今儿个朱八,那真是……”
“……”
一番口沫横飞之后,朱八勇战澄城张家的故事,就这么添油加醋的编了出来,听得饭厅里的一群农民面色复杂之极。
“不是吧,朱八能有这么厉害?那……我以前经常嘲笑他,若是他给我一拳……”
“我家那口子也没少拿朱八开涮……原来他这么厉害,这……这可怎么办?他要是打上门来,我不是完蛋了?”
“吓……”
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农民最是欺软怕硬,听了白天的打架经过,一个个只觉肚子隐隐作痛,似乎已经被朱八打了一拳,说话都不利索了起来。
正在这时,饭厅的门口人影晃动,白水王二抬脚走了进来。见到厅里堆满了人,都在聊着白天打架的事儿,他也不觉意外,自顾自坐到角落里的长凳上,等着开饭的时间到来。
“王二大哥来了……”几个欺负过朱八的长工靠了过来,挤在王二的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王二大哥,今天朱八打倒了二十五个大个头,这是真的么?”
“王二大哥,朱八变得厉害了?是真的吗?”
“王二大哥,咱们以前欺负过朱八,他现在如此厉害,要是回头来欺负我,我可架不住啊,您帮帮忙,给朱八说道说道……”
王二笑着摇了摇头道:“一群腌酸货,人家朱八是你们这种小心眼的人么?若他心眼儿小,早在你们欺负他的时候,就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揍扁了。他被你们欺负却忍着,把力气留着打外人,那才叫好汉子。”
“原来如此……”众人松了口气。
王二又补了一句道:“一会儿朱八回来,乖乖去给人家道个歉。”
“那是当然,肯定要的……”
话说到这里,屋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四个长工拥着朱八走进了厅堂里来。这四个长工正是刚才去帮朱元璋犁田的人,算是朱元璋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用个人魅力折服的第一批人。
朱元璋走在最前面,身材单薄,看起来轻飘飘的没有几斤几两,但是围绕在他身边的四名高大壮实的长工,却隐隐已经奉他为首,对朱元璋的态度是佩服中带着几分讨好。
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朱元璋就算什么都不做不说,身上自然而然就带着一股领导者独有的气质,也就是后世通常所说的气场强大,这四名长工和他一起犁完了田,在一起的时间稍稍长了一点,就不自觉地将身段放得比他低了。
刚刚走进饭厅,朱元璋就见到面前围了一大群人过来,大都是以前欺负过他的人,或者是对他冷嘲热讽过的家伙,这群人过来,兜头就是一通拱手,说好话儿,大意都是让他原谅以前的得罪云云,乡下农民说话也没什么艺术,翻来覆去就是几句:“大人不记小人过”,“莫往心里去”,“对不起”……
朱元璋点了点头,低声道:“我都忘了!”
欺负过他的人顿时心中大喜,放下了心头大石,和那四名长工一起拥着朱元璋到屋角坐下,然后一群人又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起白天的事儿来,朱元璋脸上露出一种经过锻炼的公式化笑容,又把白天的事简单地讲了一讲,他讲故事的时候,重点完全不在自己如何打倒敌人上面,反而讲的全是别人的事,例如刘五把敌人打得有多惨、杨超打人时有多狠、齐管事指挥得力、王二救了不少兄弟……
凡是白天去参加了群殴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落空,就算做了一丁点的小动作,也被朱元璋大夸特夸的一番,没优点的也能夸出优点来,本来就有优点的更是夸到了天上去。
这是朱元璋在前世刚刚当上九夫长的时候就常用的一个法子,当时他手下有九个刚刚分配给他,和他还没有什么相互了解,十分陌生不听话的士兵。为了尽快让这九个士兵成为自己的得力手下,他记住每一个士兵的名字,毫不吝惜夸奖他们。
人心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例如一个士兵本来很胆小,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鼓起勇气暗算了一个敌人。对这种人,你若是去嘲笑他暗算敌人,他也许就更颓废了。但若你夸奖他的勇敢,承认他打倒敌人的功绩,那么他下一次就会变得更勇敢,同时也会对夸奖他的人感激涕零。
朱元璋简单地夸奖了一番同行的伙伴们,立即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别人对他的称呼,也从“朱八”变成了“朱八哥”。
又过了一会儿,齐管事来了,他今天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朱元璋偏过头去一看,注意力立即转了过去……
跟在齐管事后面的人有五个,其中四个穿着青衣小帽,与他们这些住在偏厅的长工短工打扮完全不同。长工和短工们穿的衣服都是最便宜的粗麻布制成的,但是这些青衣小帽的人身上穿的,却是由顶好的细麻布织成,而且印染成了青色。
朱八的记忆库里有这种打扮的说明,这是白水马氏家丁的衣服,属于卖身给了马家的家奴,他们虽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获得的待遇却比偏院的长工和短工们要好得多,吃得好,穿得暖,还有月例银子可以拿。这些家丁还可以出入前院和内院,长工短工们却没有这个资格。
走在四个家丁中间的,是一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尖脸、白净面皮,嘴唇上长着稀疏的胡子,属于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类型的人。他穿着十分名贵的丝绸衣服,负手在背后,显得十分倨傲。这个人朱八也认识,他就是马家二少爷……
齐管事小心翼翼地领着二少爷和四名家丁走到了饭厅里,然后扯开嗓子大声叫道:“杀才们,还不赶紧给二少爷请安。”
长工短工们吓了一跳,一起鞠躬行礼。朱元璋混在人群里,也假意鞠了一下躬。
齐管事接着大声道:“今天西固村打架的事儿,二少爷已经知道了。他夸奖了我们,说我们打得好,给咱们马家挣了面子,今儿个特意来偏院给大家发赏钱,还不赶紧谢过二少爷大恩?”
一群长工短工又赶紧对着二少爷鞠躬行礼,算是谢过二少爷发赏钱之恩……朱元璋极不耐烦地跟着人群鞠躬,不过他的脸色却十分平静,丝毫看不到一点不耐烦的情绪。
与他比起来,王二就是个异类了,他坐在屋角,既不对着二少爷鞠躬,也不对着齐管事示好,仿佛这事儿和他没关系一样。
王二是豪杰,当然不屑于做这些事儿,但朱元璋是枭雄,枭雄和豪杰的差距,不在于敢不敢伸,而在于能不能屈。豪杰能伸不能屈,枭雄却能屈能伸。
齐管事又一次将王二与朱八的差别看在了眼里,不由得暗暗点头,心想:王二不是自己能使唤得了的人,但朱八可以培养。
他却不知道,王二虽然桀骜不驯,看上去不好使唤,但谁对他好,他就会对谁死心塌地。朱八虽然看上去容易使唤,但使唤到最后却是要反咬人一口的……
九、控心之道
众人鞠躬行礼完毕,那嘴上无毛的马二少爷终于开口了:“白天的事,做得不错!我很高兴,这里有五百个铜钱,是本少爷赏给你们的,但是本少爷搞不清楚你们谁立的功大,也懒得来搞清楚这种破事儿……”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道:“齐橙……”
齐管事赶紧上前一步,低眉顺眼地道:“在……”
马二少爷将草绳串起来的半吊钱扔到齐管事手里,钱串子发出哗啦一声响,他随意地道:“这五百个铜钱我就放你这儿了,你按他们的功劳分配下去,这事儿我懒得再管……对了,齐橙啊!你在偏院当管事已经十五年了吧……最近内院有个副管事的空缺,你只要好好给我干几件事儿,我就提拔你到内院做副管事。”
齐管事大喜,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声道:“谢二少爷,咱一定好好给二少爷办事儿。”在偏院当管事当然比不得在内院当副管事,因为在偏院只能管一群穷苦的长工和短工,没什么油水可捞,只能从克扣他们的饭食中间捞点好处。但是调到内院,管的是家丁和婢女,他们是有月例银子发的,如果能从中克扣一点,那也是油水大大的工作,在整个马家里的地位也完全不同。
马二少爷挥了挥手,转身就走,四个青衣小帽的家丁跟在他身后,顷刻间就走得远了。
刘管事又对着马二少爷的背影儿点头哈腰了一阵,直到二少爷走得人影也不见了,他才抬起头,转过身来,满脸的奴颜转瞬间变成了硕气指使:“你们这群杀才,二少爷走,也不知道行个礼儿送个行,活该当一辈子的长工。”
杨超赶紧靠了过去,点头哈腰地道:“齐管事,您教训得对……现在,咱还是把赏钱先分了吧,难得老爷赏下五百个铜钱,咱们有功劳有苦劳的,都分润分润……”
齐管事瞪了他一眼,显然是恨他又提赏钱的事,嫌他不识相,然后才扬了扬手里的铜钱串儿,怪笑道:“这次咱们在西固村打了澄城张家四十七个人,二少爷赏下这一窜钱儿,让我分发,我这人最是公平,最照顾人……”
他顿一顿,笑道:“一个贼厮鸟算五个铜钱,那么四十七个贼厮鸟就是二百三十五文,我决定按打倒的贼厮鸟计算,打倒一个的发给五文钱的赏钱……剩下的二百六十五文钱,是二少爷赏给我的,没有我的指挥,你们也立不了这么大的功。”
“哄!”长工们顿时不满了起来,这齐管事啥屁事没干,就站在远处观战,完了居然要分二百六十五文,实在有点过份。但是众长工和短工被他压迫惯了,也不敢反抗,只好哼哼了几声,咧了咧嘴。
不过这一番话却惹恼了白水王二,他和这些普通的长工短工不一样,乃是一条好汉,最受不了腌酸气,提着一对钵盂大的拳头,向前走了几步,嘿声道:“齐管事,这次我打倒了四个,你是不是打算发给我二十文啊?”
齐管事头皮一麻,虽然他的身份压得住王二,但气势却压不住,被王二硕大的身躯逼过来,心里仿佛一对鼓锤在那里“呯呯呯”地敲打着,赶紧道:“当然不止,这次对付张家的人,你立功不少,哪能按五文算呢?我给你按十文一个来算,四个敌人,给你四十文。”
王二这才满意,四十七个敌人,五百文钱的总赏钱,如果按一个十文算,他也觉得算是公平的赏法了,于是伸手接过四十文铜钱,退回了屋角。
齐管事为自己多发出去的三十文钱感觉到一阵肉痛,突然心头咯噔一声响:不好……我被王二吓住,一下子就给他发了这么多,一会儿轮到朱八……要是他也不满意五文钱一个人的赏钱,而是要和王二一样十文钱一个,我不是要亏大了?他足足打倒了二十五个汉子……如果按十文钱一个来赏,就是二百五十文……”
齐管事的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这时朱元璋缓缓地走了过来,对着齐管事拱了拱手道:“齐管事,我就只要一百二十五文就够了,反正打那几个怂货也没废什么力气,不值当那么多赏钱。”
齐管事一听,大喜:这朱八,好人啊!太懂事了,我果然没白高看他一眼,这人真是一次又一次的让我感到心里舒坦。
朱八退一步,齐管事也自然要退一步,他拿出一百五十个铜钱放到朱八手里,笑道:“一百二十五文也委屈了你一些,我多给你几个。”
朱元璋微微一笑,将钱揣进了怀里。在他的眼里,区区几百个铜钱根本不是事儿,这一点点赏赐上的进退,只是他为人处事的一些技巧罢了。王二做人吃不得亏,但朱元璋是能吃得亏的,他一向认为,吃得小亏,才能占得了大便宜,做人太计较公平不是好事儿。
接着齐管事又给其他立了功的人发了赏钱,一人五文,打倒的才有,没打倒的就没有……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发完铜钱,齐管事又招呼煮饭婆娘道:“今晚加餐,凡是参与了西固村打架的,一人给两块肉,别让人说我姓齐的办事不地道……”
那煮饭婆娘赶紧答应了,齐管事这才满意地揣着他克扣下来的两百多文钱,笑嘻嘻地走出了饭厅。
齐管事一走,饭厅里又热闹了起来,十几个参与了打架却没打倒敌人的汉子,垂头丧气地坐到了一起,其中就有杨超这家伙,而获得了赏钱的人坐到了另一边,兴高采烈地和旁人谈笑,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两个小团体。
杨超和另外几个没拿到赏钱的长工看着朱八这个得赏钱最多的人,眼里透出了嫉妒的眼光。
这种情形,朱元璋在上一辈子见过多次,军队中总是有两种人,有能力的,没能力的。每一次论功行赏,有能力的得了赏银,就会坐到一起大声笑,攀比自己的赏钱多寡。但没能力的往往被人遗忘在角落,互相舔着伤口。
久而久之,强军与弱军就此分别开来,强军越强,弱军越弱。而且弱军会升起一种嫉妒强者的心理,最终变成军队里的不安定因素。
一个成功的将领,要懂得在赏赐强军的同时,安抚弱军,使强军弱军的差距缩小,下一次战斗时,弱军也能变成强军,士兵们也会更加爱戴将领。
朱元璋缓缓地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刚刚得到的一百五十文钱,先留下二十五文给自己,然后拿着另外的一百二十五文,走到了杨超等人的面前:“兄弟们,这里有一百二十五文钱,是齐管事刚才给我的,大家拿去分了吧。”
“咦?”杨超等人微微一惊,几个长工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朱八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微微一笑,认真地道:“杨超哥,你还记得白天打架时的经过么?我打了面前的吊角眼汉子一拳,接下来是你拿着木棍把他打得满头包的。”
杨超有气无力地道:“是啊,打倒敌人的是你,我只是个打落水狗的。”
“不对。”朱元璋摇头道:“我虽然一拳打倒了他,但是他只要几分钟时间就可以恢复过来,如果不是你给他一通乱棍打得彻底不能翻身,他还会爬起来对付我们,所以……打倒那家伙,是有你一份功劳的,我觉得这杨超哥应该分得五文钱。”
杨超歪头一想,咦?可不是这个理儿吗?如果不是我一通乱棍,那小子还得再爬起来?我杨超也是有功的啊,我不是废物啊……他只感觉到心里一暖,不被人承认的那种苦闷心情,在这一瞬间得到了释放,差一点就落了眼泪珠儿下来。
这时朱元璋已经将五文钱硬塞到了他的手里,然后转头到另一边,对着另一个长工道:“刘五哥,你也来拿着,这是你该拿的五文钱,我记得有一个刀疤脸就是你一通乱棍打下去的,这一架有你一份功劳,这钱你要不拿着,我心里不安。”
“朱八哥,这……这怎么好意思……那人明明……”
“什么都别说了!”朱元璋硬把钱放进他手掌里,刘五的眼睛里也翻起了几点泪花子……
不一会儿,朱元璋将手里的铜钱全部发完,那一群刚刚还垂头丧气的长工,此时全都振作了起来,拿着朱元璋给的铜钱,挤进了另一群得了赏钱的人中间坐着,连杨超这家伙也跟了过去,和大伙儿坐在了一起。朱元璋给他们的不光是几个铜钱,最重要的是给予了他们认同,这是一种比钱更伟大的力量,它可以消弭人和人之间的距离。
所有人又兴高采烈地谈起了白天打架的经过,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原本的强军弱军之分,在这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大伙儿聊了几句就发现,朱八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每个人似乎都在谈论朱八,谈他白天打倒敌人时的英姿,谈他刚才分钱的仗义……
朱元璋淡然一笑,所谓王道,就是控制人心的学问,世间皇者,莫不精通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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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偏院管事之职
饭厅里的热闹喧哗还在继续,不过比起刚才来已经低沉不少了,不是长工短工不想再聊,而是嘴巴没空。煮饭婆娘已经弄好了今天的晚饭,正在分发给长工短工们,一群人排着队,依次从那婆娘手里接过稀粥,窝窝头。
参与了打架的四十八个人,今天都有肉吃,不算大的两块儿卤肉,半肥半瘦。
朱元璋端起自己的稀粥和肉,慢吞吞地走到了白水王二的身边,将碗随意地一放,坐了下去。用竹筷子挟起一块肉,放到了王二的碗里。
“王二大哥,这是你昨晚给我的,现在我可以还给你了。”朱元璋认真地道。
“嘿!”王二也不客气,筷子一动就将这块肉扔进了自己嘴里,喝了一口粥,伸手在嘴边一抹,满嘴油光,颇有点不拘小节的气度:“朱八,你小子行啊,居然一个人就打倒了二十五个,我以前还真是看走了眼,以为你是条虫,没想到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
朱元璋谦虚地道:“和王二大哥没得比,我自家知道自家事儿,这点稀松的功夫,不及王二大哥十分之一,你若真的放开手打,那四十七个贼厮鸟全都要被你一个人放翻。”
王二哪里肯信,笑道:“别胡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这家伙的拳法不简单啊!简单直接,招招打人要害,不出手时也就罢了,一旦出手,对面必定倒下一个,我的红拳算是白学了,都是些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这次才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拳法!教教我怎么样?我这人对于打拳最有兴址了。”
朱元璋心念一动……要知道不论多么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凭自己一双手,一双腿打遍天下。要取得天下大权,要成为人上之人,是必须要有左右手的。白水王二体格强健,能打能冲,又头脑简单利于控制,这样的人,正是自己可以放心收为手下的对象。
不过这个人的问题就是太桀骜不驯了,想用强权来控制他,就会像齐管事那样吃瘪,对王二这种人,需要用兄弟情谊来打动他,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办事儿,培养兄弟情谊,现在就开始也不算晚。
朱元璋点了点头,满面诚挚地道:“既然王二大哥想学,兄弟当然愿意分享,咱们今晚就在院子里交流交流吧。”
王二大喜!
当天夜里,明月高悬,天空中没有云层遮挡月亮……天下大旱的一个好处就是天上难得看到半片云朵,白天阳光充足,晚上月色皎洁。偏院被月光映成银白色的一片,视线良好。
王二和朱元璋两人在院子里打拳,昨天夜里朱元璋打拳时惹来一片哄笑声,但今天却不同了,趴在四面窗口观看的长工和短工们,看着朱元璋打出每一拳,踢出每一脚,都要喝一声好字,就算是没名堂的乱踢一脚,也有人能一五一十地讲出几番道理来。
“你别看朱八哥这一拳打得软绵绵的,这是因为朱八哥没有发力,如果他‘嘿’地轻喝一声,随手发劲的话,碗口粗的小树立即震断。”一个长工满嘴胡说八道地向旁边的人讲解道。
另一个参与了白天打架的短工笑骂道:“少来了,朱八哥打拳的时候嘴里从来不发声,我白天一直在朱八哥ρi股后面转悠,看得清清楚楚,他打倒敌人时,没有哼哼过一声……人家打的是无声拳。”
“不发声音怎么打得出劲道?”有人奇道。
“人家朱八哥说了,出拳前你‘嘿’一声,是在提醒敌人‘我出拳了’,那人家还不提防着你吗?”一个长工得意地道:“要的就是无声无息,一拳撂倒。”
“吵死了,都给我闭嘴。”白水王二不耐烦地道:“老子练个拳,身边不停的人有叽叽歪歪,你们不到院子里来一起练,就给我睡觉去。”
长工们被这一吼吓得脑袋一缩,乖乖回了被窝里去。
朱元璋和王二两人相视一笑,继续练起拳来。
王二的红拳有相当的基础,刚柔紧松、沉稳轻灵,其实已经有了不错的威力。但他却认为朱元璋的拳法更厉害,坚持要跟着朱元璋学习简单直接的一拳撂倒。
老实说,一拳撂倒的拳法是没法教人的,因为根本没有套路,全是朱元璋在上一世血与火的军旅生涯中练就而成,只能让王二以后自己在实战中去体验,他让王二保留着红拳的套路,只是帮他减少红拳中那些没有用的花巧动作。
例如某一招出拳之前,为了好看要摆个提手转身的姿势,朱元璋就让王二取消这个姿势再使这一招,果然,经过这个简单的改变,出拳就干净迅捷得多。
两人练了一小会儿,王二就感觉收获良多,兴奋得手舞足蹈。直打到一更天,王二还兴致勃勃地练习着。
朱元璋却自己回屋休息了,今天的锻炼已经足够,他练拳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并不是为了冲锋陷阵,没必要像王二那样拼命。
第二日,朱元璋起了个大早,王二已经不在院中,看来这家伙虽然有点冒傻气,但也不至于练拳练上一整晚,差不多三更就去睡了吧?
他走到牛棚,牵出了还在打盹的大黄牛,打算开始今天的放牛工作。
突然见到杨超走了过来,这家伙脸上似乎有点愤愤之色,看着朱元璋的眼光也颇有点不怀好意,充满了嫉妒、羡慕、憎恨多种复杂交织的情绪。朱元璋的心里微微警惕了起来,这样的眼光他以前见得多了,凡是在别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的情绪,就表示这个人已经将你列为了敌人……欲将你踩在脚下!
可是他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情绪?昨晚上我还故意安抚了他的情绪,使他暂时不会将我列为敌手……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杨超对着朱元璋不高兴地叫道:“朱八……叫你呢……别他妈的要死不活的,齐管事要见你。”
“齐管事找我?有什么事吗?”朱元璋一面观察着杨超的表情,一边缓缓地道。
杨超眼中的嫉妒、羡慕、憎恨的情绪更加浓烈了,语气也变得更加不快:“见了齐管事不就知道了?你问我干嘛!”
朱元璋心中雪亮:看来齐管事要见我,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对杨超来说是一件坏事,所以他才有这样的情绪。如果所料不差……我昨天的表现,要获得收获了。
凭着朱八的记忆,朱元璋向着齐管事的房间走去,那是偏院中最好的一座房子,用整齐的方砖砌成,外面刷着灰色的泥浆,冬暖夏凉,比起长工和短工们住的泥屋和草屋来说,舒服了不知道多少倍。
屋前有一个小院子,很幽静,院子周围除了齐管事的砖屋之外,没有别的房间,所以这院子是齐管事一人独享的,不像朱元璋住的那个地方,院子周围还有一圈草屋,打个拳都要惊动一堆人。
朱元璋走到齐管事的屋前,也不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边,对着里面高声道:“齐管事,朱八来了!”
“我就知道朱八是个识礼数的,刚才杨超那杀才过来,也不打招呼,直接往我屋里闯,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齐管事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过来:“进来吧。”
朱元璋这才走进齐管事的房间。
这里他第一次进到管事的房间,也是朱八的第一次,所以身体里没有这个房间的记忆。朱元璋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这应该是个客厅,除了自己走进来的大门之外,还有左右两个小门,看来是通往卧室和书房。
卧室和书房里的情形看不到也就罢了,这客厅里东西倒也不算多,摆了一张方桌,四五张椅子,都是低劣的木板钉成。桌上有茶壶,但只准备了一个杯子,那是齐管事自己在用的杯子,看来他没有招待朱元璋喝茶的意思。
朱元璋刚进了客厅就站定了身形,低声问道:“齐管事,找我何事?”
齐管事拿起茶杯来轻轻嘬了一口,摆了摆谱儿,这才慢悠悠地道:“昨天在饭厅你也听到了,二少爷说,只要我再帮他干好几件事儿,过阵子要调我去内院当副管事。”
“听到了,不知这事与我有何相关?”朱元璋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故意这样问了一句。
“呵,你小子虽然开了灵智变聪明了,但是还是差了一点。”齐管事得意地道:“我如果离开了这里,这偏院总得有个新管事吧?这新管事接的是我的班儿,二少爷当然要问我的意见,只要我说谁合适,谁就可以当上新的偏院管事,你来说说,你想让谁当偏院的新管事?”
果然是这件事儿,朱元璋不动声色地道:“原来是这样啊,大家都知道杨超哥是您的左右手,这偏院管事,当然是由杨超哥接班。要不……王二哥?我觉得新管事由杨超哥和王二哥中间选一个来当就好。”
齐管事眉头皱起道:“杨超这小子……不成气候,至于王二,哼,不听话啊!”他故意顿了一顿,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元璋道:“这偏院管事啊,我想找个听我话,懂事儿的,将来我到了内院做副管事,偏院的人还可以帮我撑着点台面……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十一、进取心的问题
朱元璋伪装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明白了,齐管事的意思是,让我帮你提醒一下杨超哥和王二哥,多听齐管事的话。这事儿您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一会儿就去劝劝杨超哥和王二哥,让他们好好给您办事儿。”
“别这么傻成不成?”齐管事哼哼了一声道:“谁说要让你去劝他们了?我的意思是说,你就是懂事的,能帮我扛事儿的人,这个偏院新管事,我打算提拔你来当。”
“啊?”朱元璋假装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随后,一股经过精心伪装的笑容从朱元璋的脸上荡漾了开来,这股笑容带着三分惊喜、三分惊奇、三分惊慌和一分得意:“太好了,我真的能成?”
齐管事对他的表情感觉到十分满意,只有一分得意之情,另外九分都是惊,看来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有可能被提拔,于是笑道:“你也别急,杨超和你现在都还在我的考虑之中,还要再观察观察,反正二少爷那边也说还要我再表现一下,我也不是明天就能当上内院的副管事,当然也要再看看你们的表现。”
他顿了一顿,又道:“咦?前两天我觉得你变聪明了,怎么在这种事儿上你又开始变笨了?”
朱元璋心中暗暗好笑,这种时候我不表现得笨点才怪。在上一世,朱元璋当皇帝的时候,有许多名臣大将在他手底下办事,他非常了解上位者看属下时的那种心态。
上位者对待自己的属下,总是希望他们能力强、脑子聪明、干的活儿比牛还多……但是同时又对下属又另一个要求,那就是“欲望不要太强,不要老想着上进”,不然就会威胁上位者的地位。
比如一个村长很上进,他的直系上司乡长就会感觉压力很大,因为村长再升一级就会变成乡长,那原先的乡长怎么办?如果乡长很上进,知县也会感觉压力很大,知县拼命上进,知府大人又坐不稳了……一级一级,递增而上,如果一个大将军或者一个宰相在想着还要上进……这就是所谓的功高震主,皇帝就得出手杀人……
就因为这个理由,为了稳固自己的江山社稷,朱元璋上一世杀过不少人,大明王朝的开国功臣,几乎被朱元璋自己亲手杀了一个一干二净,仅有几条小鱼漏网。而这场屠杀中能够侥幸不死的,都是心无大志,没有想着再上进之人,例如汤和,就是因为不再想着上进,所以晚年得以善终。
当然,这场屠杀也导致了大明朝失去了所有能征惯战的大将,后来朱棣谋反,大明朝的合法继承人朱允炆却拿不出像样的将领来和朱棣对阵,结果就不用多说了……朱元璋在天空上飘浮着当旁观者的那段岁月里,他已经将自己的这种错误行为进行了反思,发誓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他不会再犯上位者的错误,也不会犯下位者的错误,上进心这种东西,心里可以有,脸上不能有,可以想,却不能表现出来,这种时候装装傻总是没有错的。
于是朱元璋不好意思地抠了抠头,露出一丝放牛娃特有的淳朴本色,憨笑道:“这事儿……我没敢向那个方向想。”
“很好!”齐管事十分满意他的反应,挥了挥手道:“去干活儿吧,记住我说的话,听话,懂事儿的人,我就会用……”
朱元璋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齐管事的小屋,站在小屋前的院子里,他回眸看了一眼这座有客厅,有卧室,还有书房的独立小间,心中轻叹道:“很快,这座房子就应该轮到我来住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朱元璋过得十分简单,他并没刻意去表现什么,而是每天早上大清早起床去放牛,做好放牛娃这一分很有前途的工作,下午将牛带回来帮着别的长工短工们犁地。晚上就在院子里和王二一起打拳,锻炼身体。
这悠闲的生活一方面是向齐管事表明“我没有强烈的欲望”的态度,第二方面,也是为了打好群众基础,以前的朱八为人实在是太怂了,不但没有朋友,与所有的长工短工都没什么交情。这显然不符合朱元璋的利益,为了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天灾与人祸,朱元璋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与周围的人相处,获取他们的信任和拥护。
他也不想像朱八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连马老爷、两个少爷、一个小姐的名字都搞不清楚,他要更加清楚地掌握自己身边的事情。
和长工短工们拉了几天的家常之后,他不动声色地打听清楚了马家的情报。马老爷的全名叫做马天元,读书人,进士,曾出任某小县的县令,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致仕在家休养,差不多快要进棺材了,所以马家基本上不是他在管,只是利用他曾经的官员身份,为马家提供保护伞的作用。
马家大少爷叫做马智雄,读书人,举人功名,可惜没能考中进士,今年四十一岁,已经是个中年大叔,这个人才是马家的实际掌舵人,为人沉稳达练,颇有些长远的眼光。他虽然没老子马天元那么高的学问,在经商和管理家族的事务上却是一把好手,所以将马家打理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条。不过他半年前去了西安府管理家族在西安的产业,现在不在家中,将家里的事务暂时交给了马二少爷管理。
马家二少爷叫做马智彬,二世祖,无功名,高不成,低不就,今年才二十四岁,与他哥哥相差了十七岁之大。他是马天元中年才得的儿子,宠溺得不行,因此啥本事也没学会,一天到晚只知道到处游玩,偶尔老爷子交点事儿给他做,他就往内院、偏院的几个管事手里一甩,不管了,为此没少挨骂,但他依旧我行我素,反正天塌下来有老爹和大哥扛着。
马家三小姐叫什么不知道,小姐的闺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的,她今年十五岁,养在深闺无人识!朱元璋也没兴趣识她,对于他来说,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没有必要收集她的情报。他不会将自己的爱给予任何一个女人,因为在上一世,他的原配夫人,大明朝第一任皇后死去的时候,朱元璋的爱火就已经熄灭了,不论前世今生,他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除了马家的情报,朱元璋还对澄城张氏生起了兴趣,毕竟是自己率众打架,建立威望的第一个敌人,而且张氏随时可能组织人手打回来,不上心怎么行?
一番打听之下,还真让他打听到了,澄城张氏的掌舵人,名叫张斗耀,乃是澄城县的知县大人(部份史料中记为张耀采,应为误记,本书取用张斗耀这个名字)。
明朝严格执行“官员必须避籍、避亲”的制度,也就是说官员不得在自己的原籍、或者有亲戚的地方当官,所以一般的县令,往往在自己的属地没有产业。两袖清风而来,三年之后,刮地三尺,袖囊鼓涨而去。
但这个张斗耀和别的知县就偏不一样,他一到澄城县上任,立即就在澄城县西面强取豪夺,坑蒙拐骗来了一大片土地,成为了澄城县有名的大地主,还让他自己的儿子负责打理这些产业。甚至扬言说,三年之后他任期满了调任,他儿子也不会走,还会在这里经营管理这些产业……将来他辞官侄仕,还要到这里来养老呢。
得到这个情报之后,朱元璋不禁对白水马家的强势而感觉到有趣,看来最近的打架事件是无脑的二少爷在背后支撑着,居然连澄城县的县令也敢得罪,不得不说,胆子很大,做事有够傻。要不了几天时间,澄城张氏的报复就要来了吧……
对了,张斗耀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朱元璋拼命地想,可惜数百年来在天空中当旁观者获得的记忆库何其庞大,当中模糊不清的太多了,像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他实在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事儿,只是隐隐记得名字而已。
在这一段儿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也有一只影响平静的跳蚤不停地在朱元璋身边跳来跳去,妄图以各种方法来攻击和击败朱元璋,这只跳蚤名叫杨超。
那天齐管事找朱元璋谈过话之前,杨超也被找去谈了话,大至上和对朱元璋说的差不多,归纳起来就是:我要弄个听话、懂事儿的人做新的偏院管事,这个人本来要给你,但是你最近的表现实在让我失望,所以我就选了朱八出来,和你进行对比,如果你这段时间内干活干得不如朱八,那么管事你就别想了……
杨超听了这段话,那当真是气得上窜下跳,他给齐管事当了好些年的孙子,不就是为了向上走一步么?这会儿突然冒个朱八出来算怎么回事儿?难道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了?
杨超一股火气不敢对着齐管事发,所以全都冲着朱八来了。这几天碰上朱八就挑鼻子瞪眼睛,但他也知道朱八身手厉害,所以只敢口头挑衅一下,不敢真的做什么。
对于这只跳梁小丑的挑衅,朱元璋根本不予理会,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静静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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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诡寄
此时已是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的二月,春意已发,冬意已去,原本应该是春寒料峭,万物复苏,美好亮丽的时节,但对于广大贫苦百姓来说,这个季节也是非常难熬的。
每年这个时候,官府都要向百姓们收缴“春赋”。这里的“春赋”不是“春天赋诗一首的意思”,没有那么诗情画意,也没有人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写诗,因为这里的“春赋”指的是春季征税。
有些不熟悉历史的朋友以为大明朝的税赋非常低,其实……这些朋友没错,因为对于商人来说,大明的税赋确实很低。对于士绅阶级来说,根本就免税,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大明朝的税赋就十分沉重了。
大明每年收两次税,一次叫做春赋,一次叫做秋赋。顾名思义,春赋就是春天收,秋赋就是秋天收,这两次税收十分沉重,使得许多百姓家破人亡。尤其是从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辽东军饷不足,加派了辽饷(后来又加派了数次,每亩地加派了九厘银子)。这份加派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明亡都没有取消,压得百姓们苦不堪言。
朱元璋坐在上山坡上,一边看着大黄牛吃草,一边看着一个住在附近的乡民走进马家大院。这家乡民选在春赋的时候来拜访马家,其实只有一个目的——“诡寄”。
所谓“诡寄”,就是将自己的田产挂在别人的名下。
前面说过了,士绅阶级是免税的,而普通百姓却必须交纳重税,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日子过不下去了的百姓,就会到当地的士绅家去,登门拜访,主动说:“请老爷收我为奴吧,我和我的田地全都归于您家……”
然后士绅老爷肯定笑嘻嘻地道:“这怎么敢当?你要来我家当然是好的,来就来吧!我也不收走你的田地,你自己接着耕,只要每年给我交点小钱上来就行。”
结果田地还是那片田地,耕地的农民还是那个农民,但是在官府的资料上,那块田地已经不再属于一个农民,而是属于一个士绅,耕地的农民也变成了士绅家的长工,这块田地自然就不需要上税了……原本应该由国家收取的税赋,就变成当地的土绅收走,国家财政也就一日不如一日。
当然,愿意主动去投身给别人为奴的人虽然有,而且不少,但在整个农民阶层中还是占少数。中国人的乡土观念极强,一片土地就是一个农民的命根子,一般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不可能去做这种把身家性命全都送给别人的事情。
根据朱八的记忆,以前每年都有人来“诡寄”到马家,但一年里不过三五家人,不会太多……今年却大不相同,朱元璋坐在小山坡上看了一阵子,才仅仅半天时间,就有三家农民过来“诡寄”,照这样发展下去,从“春赋”开始到结束,起码也得三四十家人“诡寄”到马家,成为马家名义上的长工。三四十家人,就代表上百亩的土地,大明朝的税收,又要下降百亩了。
“旱灾果然是更加严重了。”朱元璋叹了口气,“诡寄”的人变多,说明交不起税的人变多了,这毫无疑问是大旱灾带来的效果,不过这并不是朱元璋最忧心的事情,他忧心的是制度的问题……
在天空中飘浮了几百年当旁观者,他已经看到了大明朝的许多弊政,其中就有士绅阶级免税给国家带来的财政问题,这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严重弊政,但即使是雄才大略的朱元璋也感觉这个问题难以解决!
为什么?因为要修改这一条政令,就相当于与整个大明朝的士绅阶级为敌!
可是……如果不解决这个税赋的问题,大明朝的财政就无法得到缓解,救不了这个国家……
朱元璋忍不住就会想:“如果现在让我当上大明朝的皇帝,我要如何来对抗全天下的士绅?像洪武年间那样下令全部杀光?不行,肯定不行!洪武年间的情况与现在不同,当时我手握重兵,威望极高,才可以支使军队杀尽一切不听话之人。现在就算让我当上皇帝,整个国家的军队也无法做到全部听我的,与全天下士绅作对的唯一后果,就是某个大将军带兵造反,然后群臣呼应,我将孤立无援……被叛军杀死之后另立新君。”
算了,现在想这个为时过早,我还只是马家的一个放牛娃,身份太过低微,目前还没有找到拯救大明朝的入手点,想太多也是没用的。
朱元璋刚想到这里,突然听到小山坡脚下有几个长工在大声叫喊:“朱八,你快回来,齐管事找你有事?”
“哦?”朱元璋来了精神,牵起大黄牛,赶紧回了马家偏院,径直向着齐管事的小屋走去。
只见齐管事的小屋里人还不少,除了齐管事本人,还有杨超,另外还有三个中年农民,都在四十岁以上,满脸风霜之色,粗手大脚,老实巴交,一句话都说不清楚的那种。朱元璋一眼就认出来,这几个人都是今天早上来马家“诡寄”的乡民。这三个人看起来虽然老实,其实未必,若是真的老实巴交,诚实憨厚,怎么可能跑来“诡寄”?
“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趟县衙门。”齐管事对着朱元璋道:“我要带这几个人去衙门办点手续,你和杨超都跟我去,给我帮衬着点。”
朱元璋何等的聪明,只听了这一句话就明白了,齐管事这是打算带着这几个人去明目张胆的逃税了。他随眼向桌子上一扫,果然,桌上有三份刚刚写好的卖身契,内容一模一样,大意上是本人张某某、本人李某某、本人刘某某现在自愿卖身到马家为奴,家里的田地赠送给马家云云……后面画了丫,盖着手指印。卖身契下面还压着几份地契和房契,都已经写好了转让凭据。
三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还带着自己的户籍户贴,上面写着自己是哪乡人、丁口、姓名、岁数、性别、田宅、牛畜备载……这些东西是很重要的,在大明朝,你必须得有户籍户贴,不然走不出几里地,就被得官府给抓去充军。
这是朱元璋自己亲手搞出来的制度,再熟悉不过。这几个农民既然已经签了卖身契,他们的户籍户贴就必须修改了,而普通人是没有资格自己改的,这户籍要是可以自己改,还得了?要改这东西必须去衙门,由负责文书处理的师爷来改,改完了还要盖上衙门的大印。
朱元璋心中再次升起一股怒气,这些人是在恣意侵害大明朝的利益。如果换了上一世手握大权的朱元璋,此时已经下令将这些人全部推出去斩首了,但此时的他只能忍耐,眼神中怒气一闪,就被他飞快压下,转而变成平静之色。
旁边的杨超见他似乎眼神有异,但认真一看又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他会错了意思,还以为朱八这个人傻,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急于在齐管事面前表现一番,打压朱八,赶紧抓住这个机会道:“朱八,你可知道咱们要去衙门做什么?”
朱元璋沉声道:“这几位大哥要进入咱们马家,和我们一起给齐管事干活儿,我们当然应该帮他们的忙。”
杨超顿时“扑哧”一声笑,大声笑道:“朱八,你小子果然笨,你连‘诡寄’都不懂?”他转过头去,对着齐管事讨好地笑道:“齐管事,你看朱八这小子笨成啥样,什么都不懂,将来他肯定给您做不好事儿。”
话音刚落,齐管事手起掌落,“啪”地给了杨超一个大耳括子:“你这个愚蠢的杀才,‘诡寄’两个字是可以大声说的吗?这种事,就只能做,不能拿出来说,你这蠢才多跟着朱八学着点,人家心里明白,嘴巴不说,你这蠢才却是心里不明白的嘴巴也要说……我看你才不懂办事儿。”
杨超捂着脸退开两步,以他贫乏的智力,实在没明白自己为啥挨打。
朱元璋心里暗叹:你这家伙真的不是个当跟班的好料子,当跟班的哪有把自己头儿做的不法之事大声嚷嚷的道理?在这种时候,明白也得装成不明白,不装傻的人才是真傻子!
他脸色平静,没有露出丝毫嘲笑杨超的表情,自顾自走到桌子边上,收拾好了桌上的房契、地契、卖身契,仔细地看了一遍之后,帮着齐管事揣进怀里。不张扬,不招摇,不乱说话,只是做好手边的事情。
齐管事点了点头,对着那三个老实巴交的村民招呼道:“走吧,天黑之前还得回来,一会儿进了衙门,别给我随便乱说话。”他转过头来,又狠狠地瞪了杨超一眼,冷笑道:“你要是在衙门里也张着大嘴巴乱嚷嚷,回来我就叫人撕了你这张嘴。”
“是……小的再也不敢了。”杨超知道自己又丢了分,赶紧点头哈腰。
十三、点醒齐管事
朱元璋跟在齐管事身后,出了马家偏院,在一片正在春耕的田梗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阵,田地里有许多马家的长工短工在犁地,见到齐管事,众人的眼里都带着一丝畏惧和厌恶,但看到后面的朱元璋,众人则挥手示好,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这段时间以来,朱元璋在长工短工们中间树立形象的工作做得挺不错,很得人心。当然,他现在的声望比起白水王二来说还是要差一筹,说起白水县的第一条好汉,众人还是习惯性的将王二放在首位。
走完田间小道,走上了宽畅的黄土官道,道上人烟稀少,可见白水县的破败。然后又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了白水县城,城池寄托在高地不平的山地之上,房屋起伏,屋瓦相连,纵目望去,仿佛在看一座小山,只是山上修建着许多房屋罢了。
城里的模样显得十分破败,路边野草丛生,房屋失修,行人稀少,乞丐成群。朱元璋一边走,心中一边哀叹:我一手建立的大明朝,居然被后世子孙经营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岂有此理。
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一个小广场,这种广场朱元璋很熟悉,它的名字叫衙前广场,是每一个县衙门前面都会有的。广场左边有一个小亭子,名叫“申明亭”,这个亭子是朱元璋自己的独创发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他创建“申明亭”,将之定为读法﹑明理﹑彰善抑恶﹑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简单来说,就是把犯了法的坏人在这里批斗的意思。
在广场的右边,正对着“申明亭”,还有一个“旌善亭”,亭上书写善人善事,表彰贞节善行,简单来说,就是把做了好事的人拿来表扬的意思。
这两个亭子曾经是朱元璋的得意之作,它们的存在,曾经大幅度地提高了人们的道德水平,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是白水县的这申旌二亭却已经年久失修,申明亭已经没有了盖子,旌善亭也折了一根木柱,显得摇摇欲坠。申明亭中有一块石碑,上书“诬告加三等”五个大字,但是由于石碑已经被岁月侵蚀,这五个字看不太清楚了……破败的申旌二亭,仿佛在诉说着大明朝崩坏的道德……
走过空旷的衙前广场,终于来到了县衙门的前面。大门左侧,有一个半人高的小庙,这东西叫做皮场庙,里面供奉着一个土地公。看起来似乎是求土地公庇佑的意思,其实不然,这里是剥皮的地方!
朱元璋上一世亲手制定了一个规矩,官吏贪污脏银六十两之下,就要押到皮场庙枭首示众,然后行剥皮塞草之刑……具体的做法就是:把贪官的皮剥下来,然后在人皮里面塞上草,也不知道这个算不算稻草人,反正把这东西放在衙门公堂的旁边,用来警告继任的官员。
量刑虽重,效果却不佳,大明朝依旧贪官污吏横行。
朱元璋现在看着扑满了灰尘的皮场庙,只感觉心里沉旬旬的,经过几百年在天空中当旁观者的岁月,他从后世学到了一个新词,叫做“高薪养廉”。虽然这个政策也无法完全杜绝贪官污吏,但不得不说,比“剥皮塞草”要强!一味的暴力无法解决问题,制度的严苛也要考虑到人心的容量。
这时齐管事已经向衙门前的差役通报了一声来意,两个差役带着众人向衙门里面走。
只见大堂上明镜高悬,一个四十来岁的官老爷坐在案桌之后,他的名字叫做陈观鱼,乃是白水县的县尊大人,长着一张国字脸,三缕长须,满脸正气,堂下则跪着一个庄稼汉子打扮的人,正被两个衙役按倒在地,拿大木板比划着他的ρi股,将打未打,情形十分可笑。
这个行为叫做“坐堂比粮”,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县令大人坐在堂上,对不交税赋的“刁民”用刑,逼得“刁民”交纳税赋,这是每年春赋和秋赋都会出现的传统节目,总会有些交不上来税的“刁民”,县令大人就把他们抓来,痛打一顿,打完了……税赋你还是得交,不交就隔两天又抓来打,打到你交了为止。所以每年一到春秋时分,县衙门里总有人在吃板子。
齐管事招呼了身后人一声,双膝一软,就在堂下跪了下去。朱元璋也不动声色地跟着跪下,只听齐管事小声小意地道:“县尊大人,您还记得小人吗?小人是白水马氏的偏院管事,这次是带三个乡民来改户籍的,他们已经卖身进了咱们马家……”
“哦?”陈县令一听这话,顿时心中了然,“诡寄”了之后来改户籍,这也算是个传统节目,每年春赋、秋赋,都有百姓交不上税,“诡寄”到马家、张家、李家,或者别的什么土绅之家。对于这种事,陈县令大抵上是睁之眼闭之眼的,因为各个士绅家族都经常给他孝敬银子,关系搞得不错,他这个当县令的当然不会阻挡别人发财,反正“诡寄”损失的是朝廷的税赋,不是他这个县令的税赋。
不过这次,事情却有了点变化。前几天,他的同僚,也就是西边澄城县的县令张斗耀派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白水马氏扫了他的面子,要动手收拾马家,希望他能帮上一把。
这官场上的事儿,大抵上要讲究一个互相帮助,或者称为官官相护,今天你有事我帮衬,明天我有事你才会帮衬我。陈县令当然是想帮张县令的,奈何一时半会没找到理由对付马家。正在这风口浪尖,突然马家就自己把机会送上门了。
陈县令轻咳了一声,在案桌后面坐直了身子,冷哼一声道:“姓齐的,你说这三个人投入了马家?”
齐管事低声道:“是!”
“你要帮他们改户籍?”陈县令开始冷笑。
齐管事还不知道出了问题,仍然恭敬地道:“是!”
“大胆!”陈县令将手中的惊堂木往桌子上一拍,“啪”地一声巨响,还真是惊堂木啊,好大的声音,吓得齐管事全身一颤。
“此时正在春赋时节,你带三个人来改户籍,哼!如此作派,分明就是想要‘诡寄’。”陈县令大声道:“你简直是罔顾国法,岂有此理!”
“咦?”陈县令这一番话说得齐管事全身一抖,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这陈县令没有少收马家的孝敬银子,怎么“诡寄”这么点小事也计较起来了?
刘管事虽然对着家里那些长工短工呼来喝去,一幅了不起的样子,面对着一个朝廷七品大官,却全身抖得像筛糠,颤声道:“县尊大人……这事儿……咱去年、前年……不是都办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年……”
“哼!”陈县令冷哼了一声道:“今年有个同僚送给我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兴革条例工属》,这本书里记了海瑞大人的训示:本县诡寄女户奩田等项,悉行禁革,俱不准冒免。”
朱元璋听到“有个同僚”四个字,心中闪电般一亮,心中暗暗好笑:齐管事,这下你要糟,如果我所料不差,肯定是澄城县的县令张斗耀出手了。谁叫你们不动脑子乱打架,连邻县知县的面子也敢扫,这下子看你怎么收场。如果你够聪明,现在就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告罪闪人,带着三个乡农撤退。要是你够傻,就再争取一下!
齐管事心里咯噔一声响,暗叫古怪,可惜以他的智商,实在想不通县尊大人这是在唱哪一出戏。如果是有大智慧的人,搞不懂想不通的事,就不能急着去做,应该赶紧回家想清楚。但齐管事的聪明只是小聪明,实际属于够傻的一类,他决定再争取一下:“县令大人,您和咱家大少爷的交情不是挺好的吗?何苦在这事儿上为难咱们马家?”
陈县令心中冷笑:你家大少爷再怎么和我交情好,也只是个普通士绅,张县令和我,那是同朝为官啊,我不帮他难道帮你们?再想深一层,得罪张县令的事也不会是马家大少指使的,因为马大少这人做事沉稳老辣,怎么可能去得罪邻县的县令,肯定是马二少在胡闹,我怎么可能卖马家二少那个纨绔废物面子。
他再次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来人啊,把姓齐的后面那三个刁民拖出来,他们妄图以‘诡异’逃脱税赋,给我重打三十大板。”
“是!”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跳了出来,将那三个老实巴交的村民按倒在地,木板子落下,打得ρi股噼啪作响。
齐管事脑门堵塞,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陈县令的手又一挥,下令道:“这姓齐的当堂明言想要诡寄,简直口无遮拦,给我掌嘴十下,叉出衙去!”
两个衙役冲了上来,一把提起齐管事,左右开弓,噼啪噼啪就是十个大嘴巴,抽得齐管事晕头转向,搞不清楚东南西北,直到被人拿棍子叉出大堂时,他还茫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朱元璋和杨超两人跪在旁边,倒是没有被人对付,因为这事儿和他们两人不是直接相关,所以也没人理他们。杨超吓得尿都差点流了出来,打了几个滚,扶着齐管事就要退走。
朱元璋则悄悄地移动到了大堂的门口,看着齐管事满脸茫然之色,决定点醒一下这个笨蛋,以免他再带着自己来受辱。他突然扬声对着陈县令问道:“县尊大人,小人想向您打听一件事儿,送你《兴革条例工属》这本书的同僚,是谁啊?”
陈县令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突然面容一整,一双眼睛刷地一下盯在了朱元璋的身上。
咦?姓齐的不太聪明,但他带来这个家伙有水平!陈县令精神一振,既然对方有明白人儿,那就把话说明白吧,我就是要帮澄城张氏整你们,你们若是有本事,就赶紧去搬救兵吧。陈县令转过头去紧盯着齐管事,嘿嘿笑道:“送我《兴革条例工属》的同僚,是澄城县令张斗耀,姓齐的,你听明白了吗?”
齐管事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今天为什么要挨十个大嘴巴,他感激地看了朱元璋一眼,然后转身对着陈县令跪拜到地:“谢县尊大人提点。”
十四、朱八的妙计
退出县衙门,齐管事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其实……要好看也不可能好看得了,他被人打了十个大嘴巴,现在两边脸颊都变得通红,手指印在脸上横竖交错着。他转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三个乡农,大骂道:“杀才,不是为了你们这三个杀才的破事,老子至于被人羞辱吗?”
三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刚刚才挨了一顿板子,现在又被齐管事骂,吓得唯唯诺诺,不敢接口。
齐管事又转过身去,一脚踢在杨超身上,骂道:“你这废物,半点用处都没有,不懂得给我分忧。”
杨越见齐管事心情不佳,也不敢说话,乖乖退到一边。
“朱八,还是你有用,要是不是你最后那一问,我被打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挨打。”齐管事愁眉苦脸地道:“这当官的说话实在太绕弯了,我哪听得懂?”
朱元璋面无表情,这时候不能笑,否则就是对上司不尊敬。也不能安慰,因为上司怎么可能需要下属的安慰?这会使他损失威严。甚至不能帮着他骂县令,因为齐管事自己都不敢骂,你要是帮着他骂人,就会嫌你没大没小,不懂得做人。
“你怎么想到问这么一句的?”齐管事奇道。
朱元璋低调地道:“那本书的名字有点奇怪,我就上了心,其实也不是很懂,凑巧问到。”轻轻将这个话题带过之后,朱元璋顿了顿,又低声道:“齐管事,看来咱们上次去打任村的人时,就埋下了这个果子了,这次是被人家抓住了机会报复,我只有一个地方不太明白。”
齐管事皱眉道:“什么地方?”
朱元璋指了指县衙门的高墙厚门,低声道:“咱们明明知道任村的人有澄城县的县尊大人做后台,官官相护……为什么还要去和对方打架呢?不是应该好好相处才对吗?”
齐管事叹了一声道:“是二少爷吩咐的,他说……任村那帮王八敢捞过界,就狠狠揍他们,让他们知道咱们白水马氏不是好惹的,如果出了事,他来兜着……咦?对啊,现在不就出了事了吗?咱们赶紧去找二少爷去。”
齐管事赶紧向家里跑,朱元璋心中暗叹,根据他调查回来的情报,这个马家二少爷马智彬完全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浑小子,看来这次打架,完全是出于他的冲动地胡闹,齐管事回去找到马二少,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呢……也罢,我就怕闹不出事,有事对我来说反而更有利!
一个时辰之后,朱元璋跟着齐管事又跑回了马家大院里来,齐管事先打发三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回家去,等事情解决了,再来“诡寄”,那三个农民满脸都是愁容,似乎对“诡寄”不成非常失望的样子,其实朱元璋知道,这三人一出马家大院,马上就要去找李家、或者孙家、或者张家,反正随便找个士绅家“诡寄”进去,现在脸上的愁容全是做给齐管事看的罢了,他们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老实,若是真的老实,又怎么懂得“诡寄”?
齐管事带着杨超和朱元璋,走到了前院的大门口。这是马家的正大门,又宽又高,漆了深沉的褐红色,门上还有一块大匾,上书“马府”两个大字,这两字烫了金边,彰显马家的财势。
在马府大门前还Сhā着一根高达十米的石杆,青石为料,尖顶,分了四个节。这种石杆有个名堂,叫做“进士杆”,它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Сhā的,要考中了“进士”,才有资格在门口Сhā上一根。杆上会刻着谁谁谁,在某某年考中了进士。现在这根杆上刻的,就是马老爷马天元的名字,这是属于他的进士杆,可惜他的两个儿子没有再给他Сhā两根在门口。
进士杆相当于一种保护伞,有这么一根Сhā在门口,就表示这一家人曾经有人做过官,或者正有人在朝中为官,宵小鼠辈就不要来招惹这家人了,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就算本地县太爷看到这根进士杆,也得行个礼,表示一下对前辈的尊敬之意。
齐管事和杨超看着进士杆,满脸羡慕之情,这玩意儿代表官老爷的身份,要是自家门前能Сhā上一根……啧啧!
朱元璋跟着他们一起流露出羡慕的表情,但心中却并不以为然,前世他以区区放牛娃的身份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进士杆看不进他的眼里。当然,这并不是说朱元璋不尊敬读书人,其实他是很明白读书人的用处的,要治天下,必须得有读书人。这个天下不可能靠一群文盲来管理,那样搞的结果,就是第二个元朝。
三人站在前院门口,不敢直接进去,这前院原本是马家大少爷办公的地方,二少爷则只能管内院,现在大少爷去了西安府管理那边的家族产业,前院内院都暂时交到了二少爷手上。齐管事对着门房陪笑道:“麻烦通报一下二少爷,就说我有急事儿找他。”
门房转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返了回来,对着齐管事勾了勾手:“二少爷叫你进去。”
三人进了大门,向着大厅上走。进门就是宽阔的前院广场,场边放着兵器架子,几个青衣小帽的马家家丁在院子里活动,青砖铺成的大道一直从门口铺到前厅,齐管事低着头走进厅里,对着厅里大声道:“二少爷,齐橙来了!”
“进来吧!”二少爷怠慢的声音从厅堂里飘出来,三人走进厅堂去,只见二少爷歪坐在首座上,旁边有个丫鬟在给他使劲锤着脚,桌边放了一个水果盘,咬了一口的苹果在盘子里溜溜地转。
齐管事苦着脸道:“二少爷,咱们家今年没法接纳来‘诡寄’的乡民了,起码要少收百亩田地。”
“嗯?你说什么?”二少爷翘了翘腿,不满地道:“为什么?是那些乡民不愿意投寄到咱们家吗?切,他们不想投,我还不想要呢,尽给我找事儿。”
齐管事赶紧道:“不是这样的,是澄城张氏在中间捣了鬼。”他飞快地将县衙门遭遇讲了一遍,其中不乏添油加醋,说他如何据理力争,如何被县令打了耳光,他如何灵机一动,想到了是张氏在其中捣鬼……总之这一番故事讲下来,把他自己形容得忠心耿耿,机智勇敢,至于朱八提醒了他一句的事儿,他半句也没提。
朱元璋在旁边听得好笑,但也不出声点破,这点小事就让齐管事顶替了去吧,反正于自己来说也没什么关系。
二少爷听到一半,就已经沉不起住气跳了起来,直到齐管事讲完,他已经在大厅中间气得上窜下跳,满面愤然:“澄城张氏居然敢玩这一手?不就区区一个县令么?居然敢来Сhā手咱们家的事,本来几个‘诡寄’可有可无,百亩田地我也没放在眼里,既然是澄城张氏捣了鬼,我还真的非要不可了。”
齐管事大汗,这二少爷年少轻浮,做事冲动,他是知道的,看到二少爷又要冲动,他赶紧道:“二少爷,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打上门去呗!”马二少爷怪笑道:“他是官,他有权力,但是有权力不代拳头有力,咱们家里有王二,他张家能找出什么人来对敌?齐橙,你带上王二,再多带点人手,打着咱们家的旗号过去,把张斗耀打成个猪头,看他还敢不敢来管咱家的‘诡寄’。”
齐管事大汗:“这个……似乎不太妥当吧?袭击朝廷命官是条大罪。”
“我怕他个屁。”马二少爷大叫道:“我爹爹也当过朝廷命官,进士杆儿还Сhā在院门口呢,他老人家当年那一批同僚和学生,现在个个都是朝中重臣,我打了一个区区县令,就不信谁敢来治我家的罪!”
“这个……老爷确实当过朝廷命官,也在朝中有些人脉……但是,老爷他已经致仕了,这人走茶凉……”齐管事劝谏道:“恐怕有些人情不太好使了。”
二少爷哪里肯听,哼哼道:“他让人打你耳光,不仅仅是打你耳光那么简单,主要的目的是扫我马家的脸面,这脸面问题,宁死不屈,说什么也是要打回来的。”
话说到这分儿上,齐管事也知道没法劝了,他心中有点害怕起来,要是为了自己这几个耳光,惹得二少爷找人打了邻县的县令,只怕事情要闹大。闹大的结果就是无法收拾,最后老爷出马,凭着老牌进士的面子保住二少爷,但自己一定会被扔出去当个替罪羊……苦啊!
这时杨超突然开口道:“二少爷,齐管事,咱们可以蒙面去打人啊,让他不知道被谁打。”
“你白痴啊?”二少爷一脚就把杨超踢翻在地:“蒙着面打了人,谁还知道是我们白水马氏打的?那如何给咱们家长面子?”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他背后不动声色的朱元璋突然开口道:“二少爷,这事儿起因是齐管事挨了打,而齐管事代表的是咱们马家的面子。也就是说,咱们要扫张斗耀的面子,也不一定要直接打他嘛。殴打朝廷命官是大罪,但《大明律》里并没有说殴打朝廷命官的奴仆是大罪,顶多就是个私自斗殴的小事……咱们带一票人,进到澄城县城里,看到穿张氏家丁衣服的人就逮住打一顿,看到张家的长工、短工、账房先生,统统都逮住打一顿……闹得整个澄城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保管把他的面子扫得连底子都没了。而他偏偏只能拿打架斗殴这种小罪来治我们,咱们马家赔几钱银子的医药费就可以摆平。”
朱元璋之所以出这个计策,是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马二少爷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纨绔,这种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胡闹的事情,只要一提出来,必定会得到首肯。
果不其然,马二少爷听了这话,顿时双眼放光,大喜道:“有道理,好想法,就这么办。你……你叫什么名字?挺机灵的!”
朱元璋微微装出腼腆的表情道:“朱八!”
“好样的,朱八!”马二少爷大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聪明玲琍,能帮我出主意的人……”他转过头,对着齐管事道:“你这个跟班儿不错,好好培养一下。”
齐管事心中也在大喜,只要不打县令,这事儿就闹不大,不用担心被推出去当替罪羊了,于是又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一眼朱元璋,低声道:“朱八,你这次真是救了我的命了。”
十五、二十五文铜钱买一颗心
拜别了二少爷,齐管事和朱元璋、杨超三人回到偏院,齐管事的小屋里。
齐管事对朱元璋赞不绝口:“这次真是多亏你出了个这样的主意,唉,二少爷就是为人太冲动了点,真要打了县令,那还了得?只怕这事儿得闹到西安府里去了,不知道惊动多少大人物,想想就后怕。”
朱元璋并不自夸,安静站着。
齐管事现在看他是越看越顺眼,如果他有个闺女,只怕就要考虑一下把闺女许给朱元璋了。可怜的齐管事不知道,数百年前朱元璋曾经在一个叫郭子兴的人手下当兵,郭子兴看朱元璋就像齐管事看朱元璋一样,也是越看越顺眼,后来还真的把自己的养女嫁给了朱元璋,那个女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大明朝第一皇后,大脚马皇后。
不过齐管事一扭头看到杨超,心里就一阵阵的不舒服,以前他看杨超左看右看都觉得顺眼,可是自从朱八进入他的视野之后,这个杨超就越来越讨厌。
“杨超、朱八!”齐管事哼哼道:“你们去征集人手,这次人要多点,咱们要去地方是澄城县城,乃是张斗耀的老巢,就算有王二和朱八这两个特别能打的,也不能掉以轻心,至少要带七八十个人过去。还有,从这里去澄城县城足足有五十里路,走路都要走一天时间,路上需要准备些吃的东西……我给你们点时间安排一下,五天之后出发。”
看到这里,有些朋友可能会觉得奇怪,有人闲得无聊跑几十里路去打架么?你别说,还真有!不光古代有,就算现代都还有,两个山村的农民打架,先走上几十里山路,到了对方的村子门口一阵闹腾再回去,这事儿经常都会发生。
也许还有人会问,这样打架真的没问题吗?不犯法吗?答案当然是犯法,但是就算犯法,农民们还是要打!因为不管是古代的法官还是现代的法官,对于地域之间的群殴都很头痛,只要没闹出人命案,往往轻拿轻放,赔点医药费就把事情按下。
朱元璋和杨超两人回了偏院,这时已经是接近吃晚饭的时间了,马家的长工短工们都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返回了偏院里等开饭。偏院里有不少人在走动,树荫下也有几个老农乘凉,几个粗手大脚的农妇在回家的人流里寻着自家的男人。
杨超对着长工短工们大声吆喝道:“又要打架啦,五天以后去干澄城张家,哪些人愿意一起去的?齐管事说了,去的人都有肉吃,还有赏钱发。”
几声喊过,大多数人都没理他,只有三个跟了他许多年的死党靠了过去,嘴里陪笑道:“杨超哥,咱们跟你去。”
杨超翻了翻白眼……这气氛不对啊?以前我随便一喊,总也有十几二十个人靠过来,今儿个怎么才三个猴儿过来?他仔细一看,肺差点气炸,只见长工短工们全都围到了朱八的声边,七嘴八舌地问道:“朱八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又要打架?”朱八和颜悦色一番解说,那群长工短工顿时叫嚷道:“原来是这样,朱八哥,咱们跟你去,揍那帮子傻瓜一顿。”
杨超心里一紧,这味道不对啊,现在朱八在齐管事心里的地位明显比我高了,他又能得这些长工短工们的支持,回头齐管事调到内院去之后,偏院新选管事,还有我的份么?
他心里嫉妒得发狂,看着朱八很快聚集起了一大帮打手,妒火在心中越烧越烈……妈的,必须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不然我的地位绝对是保不住的。
杨超看了看身边的三个死党,低声道:“跟我来,咱们去院子外面说。”四人出了偏院,转到外面的田梗边上,找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土沟,蹲在里面。
杨超这才恶狠狠地道:“兄弟们,你们看到朱八那货现在的风光了吧?他想把我从齐管事身边挤开,以后偏院选新管事,就没我的份儿了。如果我上不了位,也没法照顾你们三个,快帮我想想,咱们怎么整他。”
三个死党互相对视了几眼,其中一个名叫李初九的憨笑道:“杨超哥,这事儿……咱们三个笨蛋怎么可能帮您拿主意,不过您放心,咱们和您是一条心的。要搞那朱八,您只管吩咐一声,我李初九就等您一句话。”
杨超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以他贫乏的智力,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招儿,抄起拳头直接上,他没那胆儿,而且就算打赢了朱八,也不见得能影响朱八在齐管事心中的地位了。不过俗话说得好,愚者千虑,总有一得。他想了很久之后,终于一拍大腿,笑道:“我想到了!”
三个死党齐声道:“怎么办?”
杨超怪笑了两声道:“这次去澄城县打人,是朱八出的主意,如果这次打架输了,就会落了咱们马家的面子,二少爷一定会怪罪到他的身上。而且这次齐管事也要去,如果打架打输,齐管事也难免挨上三拳两脚,他肯定也会撒气到朱八身上……那时候朱八就地位不保了,哈哈哈。”
三个死党吓了一跳,连齐管事也算计?要是被识破肯定惨了。不过那个叫李初九的胆子挺大,强撑着应和道:“杨超哥真是聪明。”
杨超嘿嘿笑道:“一会吃过饭,看别的人都休息之后,咱们四个溜出去,连夜去一趟任村,把朱八要带人过去打架的事走个风声给张家的人,张家的人收到信儿之后,肯定会预先准备好陷阱,等齐管事和朱八带人过去,正好落入人家的陷阱之中。”
李初九赶紧道:“好!”
“去吧,先吃饭,吃完饭还到这里来集合。”杨超跳出土沟,向饭厅跑去。三个死党各自对视了几眼,也往饭厅里跑。
跑到半路,李初九突然急道:“我肚子有点痛……你们先去吃饭,我去下茅厕就来……”另外两人不疑有他,向着饭厅去了。
李初九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一猫身儿,对着朱元璋的小屋就跑……
此时朱元璋也正打算去饭厅吃饭了,突然见李初九窜进了屋来,一进屋就叫道:“朱八哥,杨超那怂货果然使坏了……”
原来,早在上一次饭厅分钱的时候,李初九就被朱元璋的人格魅力打动,自告奋勇当了朱元璋的跟班。但是朱元璋并没有急着让他向自己示好,而是吩咐他继续跟在杨超身边,监视杨超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他有什么于已不利的事,立即向自己汇报。没想到当时伏下的暗钉,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这也是合该杨超倒霉,任谁也想不到,在这种乡村级别的低级斗争里,朱八也会使出反间计这种高级的手段,对于见惯了大风大浪,曾经几起几伏的朱元璋来说,再小的敌人也要全力以赴地对待,绝不能因为敌人是个菜脚,就放松对敌人的警惕。
像杨超这种小角色,只怕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心计如此深沉的对手,他注定会输得十分冤枉,冤枉得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楚。
听完李初九的话,朱元璋轻轻地笑了:“我正愁没有什么合适的方法把杨超彻底拍死,他既然要自找死,我就送也一程吧。李初九,你干得很好,从今天起,你不用跟在杨超身边了,光明正大跟着我混吧。等我提升成了偏院管事,你也跟着享福。”
“哦,慢着……”朱元璋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二十五文钱放在了李初九的手上:“上次分发赏钱时你也在,你应该知道,我总共只有二十五文钱,这些钱全都给你,就当感谢你帮了我一把。帮了我朱八的人,必涌泉相报。”
李初九接过二十五个铜钱,眼眶顿时一热……上次分赏钱的事立即在他的脑海中回放了起来,朱八当时确实只得了二十五文钱的赏钱,而朱八的贫穷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除了这笔铜钱之外,他应该没有任何财物,现在居然全都给了他……这个头儿果然比杨超值得跟随,他跟着杨超的时候,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啊。
“谢朱八哥!”李初九捧着铜钱,双眼嚼着泪花子夺门而出。
朱元璋用和蔼的微笑看着李初九离开,然后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变成了一抹冷意十足的笑容,二十五文铜钱虽然是他的全部财产,但实际上对于他来说屁都不是。帝王之学,首重控心,能用这么一点点钱买下一条人心,这笔买卖赚得太大了……
这个叫李初九的人,今后可以重用,经过这次的事之后,叫他向东他就会向东,叫他向西他就会向西,赴汤蹈火也是义不容辞了。
朱元璋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现在不急着去饭厅吃饭了,而是抬脚向着齐管事居住的小院子走了过去……
夕阳西下,四野里金黄|色的一片。偏院里热闹非凡,不少长工短工正向着饭厅聚集,朱元璋一步一步向着齐管事的小屋前进,他心中暗想:杨超完了,偏院管事之职已入我手,接下来的目标可以重新拟定了……
十六、诡诈
晚饭过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饭厅里的长工们已经散回了各自的土屋和草屋里面。月亮爬上来了一半,星星也开始探出了头。杨超最后一个从饭厅里走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他,于是他猫下腰,钻入了墙角的阴影里。
顺着墙边走了一阵,到了偏院的大门前,现在天色刚黑,门口还没掌灯,杨超暗叫了一声天助我也,将大门推开一条缝儿,挤了出去。
一出了院门,外面就是一片一片的田地,此时田地里还没庄稼,所以光秃秃的一片。杨超摸到田坎边,翻身下了沟,这些沟本来是用来灌溉良田时用的水渠,但是今年大旱,水渠里一滴水也没有,看起来倒像是一条条交错相通的土沟。
杨超猫着腰在土沟里一阵急行,到了和三个死党约定的地方,只见那里已经蹲了两个黑影,原来已经来了两名死党,但是没有见到李初九的身影。
“李初九还没来?”杨超低声问道。
另两个死党点了点头。
“该死的怂货,他该不会是怕了,所以不敢来吧?”杨超低骂。
那两个死党的心里其实也有点怂,怯生生地道:“杨超哥,咱们真的要出卖齐管事?万一这事走漏了风声,咱们在马家就待不下去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事不会再有别人知道。”杨超沉下声道:“如果不这么做,那朱八就更得齐管事欢心,我要是没能上位,你们几个也没好日子过,到现在还退缩个屁。”
“好吧……”两个死党咬了咬牙,强撑道:“那咱们走吧,从这里走到任村去,也得一两个时辰,咱们加紧走,天亮前才能回来。”
三人从土沟里爬起来,抬脚就向东边走。
没想到刚刚一抬脚,就听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带着一丝森冷的寒意哼道:“半夜三更,你们三个是打算去哪里啊?”
“啊?齐管事的声音?”杨超大惊!他转头过去循着声音的来处一看……不远处的田坎土沟里,露出了齐管事的上半身,原来齐管事刚才就猫在很近的沟里,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才从沟里站起身来。在齐管事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身体单薄,看起来风吹即倒,朱八!
这一下真是惊得杨超差点晕倒过去,他只感觉到自己全身在不停的抖动,虚汗一下子就从额头浸了出来,顺着双鬓向下流淌,腿肚子微微有点打闪,连站立都感觉到困难。
“齐……齐……齐管事……您什么时候……在那里?听……听到了些什么?”杨超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只见朱八对着他浅浅地一笑,这种笑容是杨超从来没有在朱八的脸上看到过的,笑容中带着一抹不屑与轻视,他接过杨超的话头道:“我和齐管事来了很久了,就在这沟里猫着身子吃的晚饭,至于我们听到了什么……啧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杨超!我错看你了。”齐管事阴冷地哼道:“你为了当上偏院管事之职,居然连我也想陷害,如果你把我们要去澄城县打架的事泄露出去,澄城张家就可以准备好埋伏,把我打成猪头。我要是被打,就会迁怒于朱八。我迁怒于朱八,他就当不上偏院管事了。他当不上管事,你就当得上了!啧啧,你好深的心计啊,这么阴险的想法,究竟是谁教你的?”
“李初九出卖了我!难怪他没有来。”杨超什么都明白了:“朱八……你……你收买了李初九!”
“我收买?别说笑了。”朱元璋淡淡地道:“李兄弟的工钱是马家给的,是齐管事给的,你要出卖马家,出卖齐管事,就是出卖了李兄弟的衣食父母,他这是弃暗从明的义举,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要胡乱攀咬了,这种时候,我劝你乖乖跪下给齐管事磕头认错。”
“你放屁!是你陷害我!是你!”
“别再东拉西扯的说废话了。”齐管事冷哼了一声道:“跟我回偏院去,这事儿我得通报给二少爷,请出家法来处置你。”
家法处置?杨超的心一抖……这可不是什么轻松事儿。要知道明朝的士绅宗族们,在自己的地盘里拥有非常大的权力,滥用私法私刑就跟玩儿一样平常。举个例子,明朝时的妻子如果背着丈夫偷汉子,被当地的人知道,跟本就不用通告官府的,直接由本地“德高望重”的士绅宣布“浸猪笼”,说杀也就杀了,官府对这种事睁之眼闭之眼儿。
再例如明朝时的强盗到某个村子里去偷东西,如果被失手抓住,百姓也通常不会报官,而是请出当地“德高望重”的村长,随便下个令,乱棍打死了事。
这种滥用私刑的事到了明末尤其严重,因为明末的陕西经常有流寇横行,乡绅们自己组织了民兵队,流寇攻打村庄时,民兵队会和流寇讲《大明律》么?抓到流寇直接也就杀了,不但不会有罪,反而能得到官府的嘉奖。
杨超心里知道,他犯的罪是出卖马家,这事儿落进冲动暴燥的二少爷耳朵里,哪里会跟他讲什么道理家法,只怕一通乱棍就将他打杀了,未了随便报个什么私通流寇,县令那边也会睁之眼闭之眼儿。
惊恐的情绪在杨超的心里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决然,愤怒烧尽了他最后的理性。他也不多想,伸手在地上一摸,捡起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捏在了手里,大吼道:“齐管事,我这几年跟着你,像狗一样给你呼来喝去,你不照拂我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把我交给二少爷家法处置?我他妈的和你拼了。”言罢,手臂一抡,拳头大的石块对着齐管事迎面砸了过来。
看着从杨超手里脱手飞出的石头,朱元璋估算了一下,起码有两三种方法可以将它接住、挡开,要不然拉开齐管事也有充足的时间,但他偏偏没动手,任由那块石头对着齐管事的脸庞砸了过来。
其实朱元璋一开始就可以冲过去制住杨超,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和他说些废话,就是为了帮着杨超消除最初的惊恐,酝酿他的愤怒,使他敢于放手一拼。
没有人比朱元璋更擅长玩弄人心,他知道一个像杨超这样没本事的小混混,平时仗着小聪明横行,一旦被人捏住把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惊恐,如果那时候齐管事开口让他回去领家法,说不定杨超就乖乖跟着去了。如果让他缓一缓,惊恐心收起来之后,必定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而且出手又狠又辣,他只要故意说些话,帮着杨超从最初奸计被识破的惊慌里稳定下来情绪,然后再挑动话头让齐管事出来说几句狠话,杨超就一定会恶向胆边生,对着齐管事愤怒出手……
齐管事可不是木头人,杨超的手一动,拳头大的石头脱手飞出,他就猜到有东西砸过来了,赶紧向旁边偏头,想要避开砸向脸庞的石头。不料他刚刚一偏头,突然感觉到肩头被朱八轻轻一撞,偏开的脑袋又被撞回了石头砸过来的轨道上。
“咦?你干嘛?”齐管事心中栗然一惊,还不等他细想,杨超扔出来的大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只听到“碰”的一声闷响,齐管事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鲜血向后飞洒出来,在天空中洒出一道凄厉好看的红色弧线……鼻、眼、眉、额被这一石头砸得全都揉成了一团,鲜血横流,十分恐怖。
只听夜空中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齐管事的身躯向后就倒,倒落进了土沟里。他实在没想明白,朱八为什么突然出手帮杨超,在他的身子向下摔落的过程中,他一直很拼命地考虑这个问题,可惜以他贫乏的智慧,实在是没法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他倒下去的过程中,朱元璋也没闲着,脚尖轻轻一踢,将土沟里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预先踢在了齐管事的后脑勺将要落地的地方……然后齐管事轰然倒下,脆弱的后脑勺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石块上,“咔嚓”碎骨之声,鲜血从撞开的破口缓缓流出,慢慢地弥漫开来,染红了土沟里的泥沙。齐管事只感觉眼前一黑,堕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至死,他都没明白朱八在干什么!
朱元璋的心里轻叹道:蠢笨的家伙,你难道不明白?等你调到内院之后我再上位,远不如直接干掉你上位来得快,而且……干掉你之后,内院也要缺一个副管事的人选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更好的机会,我不光可以当上偏院管事,还可以窥视内院的副管事,这才叫做一举两得!以前没有出手,只是因为我在等一个安全地干掉你,又不惹人怀疑的机会罢了,杨超这一石头,砸得好!
朱元璋看也不看他的尸体一眼,从土沟里一跃而出,大声叫道:“来人啊,杨超砸死了齐管事,快来人啊!”
月明星稀,静夜无声,这一声大吼,仿佛一颗炸弹,瞬时间唤醒了半个马家偏院……
十七、审问
“杀人啦!杨超杀死了齐管事!”朱元璋的声音还在静夜里回响着,马家偏院顿时沸腾了,许多屋子亮起了灯,有人大声叫道:“发生啥事儿了?”
“怎么了?半夜三更的别鬼叫……”
“杀人了……是朱八哥的声音,他可不是个没事儿乱嚷嚷的人……”
“快出去看看……”
乡下汉子们平时生活比较平淡,听说出了杀人的大事,一个比一个精神,马家偏院顿时一片混乱嘈杂,不知道多少人在向着外面跑。
“我……我没杀人,我只是砸他一石头而已……”杨超的脑子有点蒙。
朱元璋向着杨超缓缓地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旁边的两位兄弟,你们要私通澄城张家的事儿只是个小事,就算闹开来也不过挨一通打骂。现在杨超杀了人,杀人抵命,天经地义,你们要是卷进去被定为了同犯,这辈子就全完了……我劝你们站到一边,别来掺和。”
杨超那两个死党在齐管事溅血倒下的一刻,已经吓得傻了。黑更半夜,他们隔得较远,没看到朱八用肩头撞了一下齐管事的动作,更没有看到朱八踢石头去垫在齐管事后脑下的那个动作,还以为所有事儿都是杨超整出来的,这时只想着撇清,哪里还顾什么死党之间的情谊,两人抱着脑袋往旁边一蹲,大声道:“不关我们的事……”
朱元璋继续走向杨超,冷声道:“杨超,你跟我归案去。”
“归你妈……”杨超大喝一声,双目赤红,又在地上一抓,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再度脱手飞出,向着朱元璋迎面砸来。他现在是豁出去了,反正杀了人,现在除了拼了还能怎么着?如果能再砸死朱八,他连夜逃跑,也许还有个活路,归案铁定是死路一条。
朱元璋早有准备,岂会让他砸中?身子轻轻一侧,让过石头,然后向前一个大步跨到了杨超的面前,本想一拳打在杨超肚子上,但临到出手时,却心念一动,右手自下而上,狠狠地用勾拳打中了杨超的下颚。
杨超正在说话,下颚吃了一拳,下颚的牙齿猛地向上一撞,和上颚的牙齿撞出“喀”的一声,他话说到一半,舌头正好前伸着,这上下牙关一合,半根舌头顿时咬断,鲜血从嘴里“扑哧”一声吐出老远。身子向上一弹,居然向后飞跌了出去,四脚朝天,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双眼翻白,昏了过去。
朱元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对这一拳的力量略有点满意,这具身体在他坚持不懈每晚练拳的基础上,已经恢复到了普通人的力量,比起刚刚转世附身时强得多了。
这时马家偏院里的人已经跑出来了不少,白水王二跑在最前面,他本来就是直爽豪情之人,身上还兼着保镖护院的职责,所以出了事来得最快,手上还提着一个简易的灯笼,这是偶尔巡夜时用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现场之后,他只粗粗扫了一眼现场的情况,就一把拎起蹲在地上的两个杨超死党,怒喝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两个死党吓得胆都破了,急道:“是杨超哥……他拿石头砸齐管事……没想到齐管事挨了一石头摔下去就不吭声了,好像是后脑撞了石头……不关我们的事,真的不管我们的事。”
“朱八兄弟,是这样吗?”王二大声问道。
朱元璋沉着脸点了点头:“没错,事情就是这样。我想抓杨超归案,他恶向胆边生,又拿石头砸我,我就随手打昏了他,等他醒过来一问便知。”
这时跑得快的长工短工们都已经围了过来,远处还有人不停的向着这边跑,黑漆漆的田梗边到处是人头涌动,还有许多粗手大脚的农妇也跟着自己的男人跑出来看热闹。
偏院的动静如此之大,当然瞒不过前院和内院,喧哗声蔓延开去,很快整个马家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人命案子。平时在前院和内院才能看到的青衣小帽开始出现,一些马家的直系家丁和家生子也跑了过来。
这些家丁一到,偏院的长工短工们赶紧分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进到人群里面来。看到齐管事鲜血淋漓的尸体,家丁们也慌乱了起来,嚷嚷道:“是齐管事死了,偏院这边就是他在管事儿……快去请二少爷来。”
无数个灯笼在黑夜里奔跑,内院那边又嚷嚷成一片,随后有人在黑暗中叫道:“二少爷来了,大伙儿安静……”
只见内院的侧门边钻出六个人影儿,二少爷睡眼懵懂地走在正中间,衣衫不整,显然是急匆匆起床的,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小丫鬟正在手忙脚乱帮他整理衣物,把还没扣好的衣扣一个一个地扣上去,由于边走路边扣,手忙脚乱的,半天也扣不好一颗扣子。在二少爷和小丫鬟的前后左右,有四个家丁,各提着一盏灯笼帮他照亮四周。
这四盏灯笼十分明亮,在漆黑的夜色里十分扎眼,田梗边的长工短工们一起安静了下来,看着二少爷一行人远远走了过来,人群又向旁边分开一条道儿,二少爷满脸不耐地进了人圈,青衣小帽的家丁们推了推旁边的长工短工,呵斥道:“退开些,别挤着了二少爷。”
人群向外面散开了些许,将齐管事的尸体、昏迷的杨超、两个吓傻了的死党、以及沉着脸的朱元璋围在了中心。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儿!大半夜的,不让人消停。”二少爷看了一眼齐管事的尸体,眼神中并没有什么惋惜、怜悯、伤心、难过一类的情绪,他为马家管理偏院十五年,没有功劳也有点苦劳吧,但在二少爷的眼里,和一条狗死了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用沉稳的语调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从他们决定去澄城打张家的人,到杨超决定告密,再到李初九弃暗投明,他和齐管事来到田梗边抓杨超,杨超狗急跳墙杀了齐管事……这一系列的事情依次讲来,条理清楚,明明白白。
二少爷听完,抽了抽眼角的肉,吩咐道:“把杨超弄醒,我问问他你说的是否属实。”
王二卡住杨超的人中|茓,几下摆弄,还真把杨超给弄醒了,可惜这人舌头已断,根本没法说话,咿咿呀呀地吼了几声,指手划脚地对着朱元璋比划了一阵,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少爷十分不耐烦,又转头对着跪伏在地上的两个杨超死党问道:“杨超说不出来话了,我就问问你们,事情是像朱八说的那样吗?”
“是这样的……”那两个死党哪有说谎的胆子,一边磕头,一边将他们今天做过的事详细地讲了一遍,完了哭道:“二少爷,我们猪狗不如,被杨超这混蛋煽动,差点做了出卖马家的事,二少爷您只管责打,我们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们没有杀人啊,杀人的就是杨超一个,和我们两个无关。”他们急于撇清杀人罪,至于出卖马家这种事,一口认下来也顾不得了。
二少爷听完这两家伙的口供,也就再无怀疑,挥了挥手道:“事情搞明白了,来人,把杨超这杀人凶手乱棍打死,让他给齐管事偿命。”
“二少爷,这样做不妥吧?咱们岂不是成了滥用私刑?县令不是正好和咱们不对付吗?这时候切莫给他把柄。”一个穿着长衫,一看就像是管事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二少爷拱了拱手道:“老奴认为,不妨把他交给官府,反正他犯了杀人罪,官府照样要判他死罪,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原来这个人是前院的大管事,名叫马千九,今年四十八岁,是马家的家生奴,从小跟着马家大少爷马智雄一起长大。马老爷将马家交给大少爷管理之后,这个马千九就成了前院大管事,在马家德高望重,管理着马家前院的所有事务。这次马大少爷去了西安府,担心二弟年少轻狂不懂事,就留下了马千九辅助他。
马千九也知道二少爷最近好像在搞什么事儿,但是二少爷走的是偏院的路子,动的也不是马家的直系家丁,而是让偏院那群长工短工在办事,他就没管。没想到一转眼就闹出人命案子来,他见二少爷又要头脑发热乱下命令,赶紧出来阻止。
二少爷显然也对这个马千九颇为忌惮,毕竟是自己大哥的心腹管事,不好随便驳他的面子,于是用他生锈的脑子想了想,道:“好吧,把杨超捆好,扔进柴房,明天押送到衙门去,让县令治他的罪。”
朱元璋心中暗道:这个马千九倒是老成持重之人,在马家话语权也很大,以后得注意。
这时二少爷又伸手指着杨超的两个死党吩咐道:“把这两个杀才打一百棍,打完之后赶出马家。哼!竟敢出卖我。这次闹出了人命官司,明天上了公堂,县令把这杨超的事儿一审,风声传了出去,我还怎么暗算张家的人?气杀我也。”
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拿着木棍过去,把那两人按倒在地一通好打,棍子打在ρi股上的声音啪啪啪地响彻夜空。
这时朱元璋突然对着旁边的李初九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一步,对着二少爷道:“二少爷,齐管事死了,但偏院的工作不能停,明天开始,咱们这些扛活儿的该听谁的话?”
十八、获取偏院管事之职
这时朱元璋突然对着旁边的李初九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一步,对着二少爷道:“二少爷,齐管事死了,但偏院的工作不能停,明天开始,咱们这些扛活儿的该听谁的话?”
朱元璋让李初九发问的时间正好,二少爷打了个哈欠,正想要回屋,突然听到又来了破事儿,满脸不耐烦,嘟哝道:“怎么尽些是麻烦事儿,偏院都是一群泥腿子,谁当管事还不都一样吗?那谁……你叫啥?”
“小的姓李,是正月初九出生的,所以爹娘给小的取名为李初九。”
二少爷的眼角抽了抽,不爽地道:“那行,就是你了,你来当偏院的管事。”
李初九吓了一跳,连高兴都没敢,连忙向旁边一滚,磕头道:“二少爷,小的不敢,小的没什么本事,不能服众,这偏院管事万万当不了。”
那边的前院大管事马千九也皱了皱眉头,凑到二少爷耳边,低声道:“二少爷,此人不能用,一看他就是个跑腿的小角色,要是让他管偏院,只怕会让您天天头疼。”
二少爷只想回去睡觉,可没心情管这些破事儿,他对着李初九不爽地道:“你不能当,总得给我推荐个人吧?你来说说,偏院这群泥腿子穷杀才,哪个合适出来管事儿?”
李初九吓得全身一哆嗦,他正想推举朱八,突然看到朱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二少爷后面,对着他使了个眼色,对着白水王二的方向一指。
朱八哥让我推荐王二哥?想不明白啊……李初九贫乏的智力又不够用了,为什么不让我推荐他?他不想当偏院管事吗?哦,我明白了,朱八哥和王二哥天天晚上一起练拳,感情很深厚,他是想把偏院管事之职让给王二哥,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李初九对着二少爷猛磕了三个头,然后认真地道:“小的觉得王二大哥为人仗义,照顾弟兄们,很适合做偏院管事。”
这句话一出,旁边立即响起一片应和声,大部份长工嚷嚷起来:“没错,王二哥好啊,选王二哥准没错!”
“我也觉得王二哥最好,我们都服他管!”
“王二?嗯……就王二吧。”二少爷又打算轻率地下决定。
这时,站在旁边的马千九突然又开口了:“二少爷,请容奴才禀报些要紧事儿。”
“嗯,你说!”二少爷侧耳过去。
马千九咬着他的耳朵道:“这王二是个顾兄弟,重情义的汉子,要是让他当了偏院管事,只怕一天到晚帮着这群泥腿子和我们作对。”
二少爷楞了楞:“这有何妨,他要是干得不好,我撤了他就行了。”
马千九苦笑一声,低声道:“我的二少爷啊,事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王二的名声在十里八乡都很响亮,人称白水第一条好汉。让他当管事容易,人人服气,但要撤下来就难了,他若振臂一呼,泥腿子们全都拥着他,您若撤他职,总得再另外安排一个新管事吧,到时候泥腿子闹将起来,不听新管事的话,还是听王二的话,也会让您头痛不是?”
二少爷的智商虽然不怎么样,但这一番话终究还是听明白了。他皱起了眉头,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给我个人选吧?”
马千九苦笑道:“老奴是前院管事,对偏院的人不熟悉,这人选还是得二少爷您来拿主意才是。”
二少爷对偏院的人也不熟啊,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脑海中灵光一动,想起一个人来,白天齐管事带了两个人来向我汇报县衙门发生的事,当时有个人提出意见说别打县令,抓县令家的奴仆来打,那个人好像还不错,对我恭恭敬敬的,我看着也顺眼儿。对了,我当时还问了他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朱……对了,朱八!
二少爷的眼珠子左右一转,大声道:“朱八呢?你在哪里!”
朱元璋心中暗笑,终于……你这傻瓜蛋想到我了。
他一开始让李初九开口,就是不想毛遂自荐显得太急功近利,后来李初九想要推举他的时候。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利用马千九这个人。据他刚才短短一段时间的观察,马千九这个人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物,并且一心一意为马家作想,他在场的时候,有人提出让王二当管事,他一定会提出反对意见。
于是朱元璋暗示李初九推荐王二,借马千九的嘴巴,永久地消除了王二上位的可能性。
所有的对手都排除掉之后,就算他什么也不说,李初九也不再推荐他,二少爷终究只能选到他的脑袋上来,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听到二少爷呼唤,朱元璋两步跨到二少爷身前,揖道:“二少爷找我?”
二少爷歪了歪嘴:“我决定了,让你当偏院管事,你给我好好干,管好偏院这帮子泥腿子……”
“朱八哥也好啊!”围观的长工们又嚷嚷了起来,朱元璋悄悄关注着四周,发现声援他的人还是不如声援王二的多,看来自己的功夫还没有做够,这也难怪,他到来的时间还短,要想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超过远近闻名的白水王二的声望,那是痴人说梦。
“我哪行啊?”朱元璋假意道:“王二哥才是最好的。”
“我说行就行!”二少爷已经十分不耐烦了,挥手道:“好了,就这样定了,半夜三更被吵起来处理些破事儿,真是烦死人了,回屋……那个,马管事,朱八当上偏院管事之后要注意些什么,就由你告诉朱八吧。”
马千九赶紧行了个礼道:“是!”他对朱八这个人缺乏了解,但看他走路时沉稳不乱,动作表情都透出一股子老练与成熟,被任命成管事时又推拒了一下,似乎是个懂得分寸的人,也就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了。
四个打灯笼的家丁拥着二少爷回屋,那个扎了双马尾的小丫鬟还在手忙脚乱地帮他整理衣服,二少爷笑道:“还整什么?回屋你就要帮少爷再脱掉,麻烦不?”
那小丫鬟赶紧松了手,垂着头跟在后面,一行人慢吞吞地去了。
围观在杀人现场的长工短工家丁们发现没什么事儿可看了,也哄了一声,开始向着自己的屋子里退去。黑暗里许多盏灯笼拖成几条线,在田梗上四散开去。
朱元璋对着王二抱了抱拳,叹道:“王二哥,兄弟本来想推举你当管事,可是二少爷他……”
王二倒是满不在乎,呵呵笑道:“管事什么的我可不在乎,似我这容易得罪人的脾气,也当不了什么管事。我先把杨超这厮拎回去关在柴房里,明儿个一大早就送他去见官。”
“你可不能因为兄弟当了管事就不把兄弟当成一家人了,以后还得提携兄弟几把。”朱元璋把姿态放低,认认真真地道。
王二豪笑了起来:“说什么呢!我的拳法都是跟着你学的,我能把你当外人么?”他把杨超往手里一提,随便又踢了一脚,骂道:“姓齐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杀了也就杀了。但你出卖咱们自家兄弟就不对了,今晚老子不好好修理你一顿。”
他一边踢骂杨超,一边拖着齐管事的尸体向着偏院的柴房去了,明天开堂审案时,齐管事的尸体要呈送到公堂上,所以现在还不能入土。杨超吱吱唔唔,带着呛血声的呜咽声越来越远,不久之后终于沉寂。
这时围观的人都散尽了,马千九对着朱八招了招道:“朱兄弟,借一步说话!”既然两人同为管事了,马千九对他的称呼也就变成“兄弟”了,这转变真是不可谓不快。当然,马千九的身份可不是一个偏院管事比得上的,他只是借这个态度表示友好。
朱元璋微微笑了笑:“不敢当,马管事有事只管吩咐。”
“我现在就来告诉你偏院管事要管些什么事。”马千九领着朱云向齐管事的小院儿走去,边走边讲道:“你平时的工作,主要是监督长工和短工们有没有把活儿干好。我每个月会从前院拨一批款子和粮食给你,你用这些东西给长工短工们安排饭食。”
朱元璋点了点头,这些事儿他天天看到齐管事在做,也看得熟悉了。
马千九继续道:“另外,凡是来投寄在咱们家的乡农,也由偏院管理,你要带他们去办理户籍,签写卖身契。”
朱元璋又点了点头,也就是“诡寄”过来的人也归他管,其实他大至知道,偏院就是专门负责农事的,前院则是负责商事的。至于内院,主要是负责老爷、少爷、小姐、夫人等人的生活起居,马家这三个大院的职责是非常分明的。
马千九和朱元璋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齐管事独居的小院。齐管事今年已有四十几岁,却还没有娶媳妇,也没有儿女,所以这个小院子是他一个人住的,如今他死掉了,这院子都不用清,直接就可以让朱元璋住进来。
两人走进小屋,自有随行的家丁点亮油灯,马千九从齐管事的书房里翻出几个账簿,随手扔在桌子上,对着朱元璋问道:“你识字么?会算术不?”
“识字!会算!”
“咦?”马千九大吃一惊,他随口问一句识不识字,原本也没打算得到满意的回答,还打算从前院调账房先生来帮他归归账,没想到朱元璋居然说识得,这一下顿时让他另眼相看。
乡下地方识字可不容易,普通的乡民别说识字,连识数都有困难,朱八居然说他识字,这实在是让马千九感觉到匪夷所思。
十九、细致的人
朱元璋上辈子虽然也是个放牛娃,却是一个自强不息的放牛娃,虽然没有读书识字的家庭条件,却凭借着决心和毅力,自学成才,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还懂得写诗呢。流传后世的《愤题和尚诘问》里就有一首朱元璋写的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深圳市,只顾哓哓问姓名。
再说算数!他曾经掌握一个庞大的帝国,事必躬亲,每一份奏章都亲自批阅。在反贪污的战斗中,他曾经亲手计算过不知道多少本账簿,把那些妄图瞒骗他的贪官污吏杀了个尸横遍野。一个乡绅家偏院的账簿,在他看来完全是一件小事儿。
“真能识字算数?你可别骗我,账簿就在这里,你做给我看看。”马千九沉声道。
朱元璋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算盘,在桌边稳稳地坐下,借着油灯翻看账簿,左手翻书,右手敲打算盘,他的右手拨拉得飞快,一块算盘用得纯熟无比,不消一会儿,就将齐管事留下来的账簿比对了一番,结束之后,又提起笔来,准备在账簿的最后一页题字:“阅毕!”
刚提起笔,他的心念一动,不对……我又不在是批阅奏章,写什么阅毕?而且我不能随意题字,上一辈子练出来的书法,龙飞凤舞,充满霸气,如果写在纸上,将会力透纸背,金戈铁马之气掩都掩不住,恐怕引起马千九的怀疑。
他轻咳一声,决定在这里藏个拙,于是不好意思地笑道:“马管事,我虽然会写字,但是写得十分难看,而且识的字也不多,这地方我该怎么落笔?”
马千九心中一松,打消了怀疑,笑道:“你就写个‘此处交割’就行了!”
朱元璋道了声谢,故意用不正确的握笔姿势拿起毛笔,歪歪扭扭地写道:“此处交割……今后由朱八负责……”就算写字写得再好的人,只要握笔姿势不对,也写不出平时得意的书法,朱元璋这一排字写得歪歪扭扭,难看之极,这才比较符合了他一个放牛娃的身份。
不过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在马千九看来,也是十分难得了,他拍了拍朱元璋的肩膀笑道:“你是怎么学会的写字算数?”
“放牛的时候……无聊,就随便学了些。”朱元璋随口说道。
马千九微笑了起来,重重的拍了朱元璋的肩膀两下:“小伙子不错,挺好的!我看你挺顺眼。”这话倒是真心的,今天朱八出现之后,一直低调不扎眼,但做起事来却沉稳练达,显示出一股从容不迫,这种人谁看也会顺眼。
“对了,你对二少爷派人打澄城张氏的事儿,怎么看?”马千九突然问道。
这话如果换了二少爷来问,朱元璋的答案一定是: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打出马家的面子来。但是换了处事比较稳重的马千九来问,朱元璋的回答却截然不同,他想了想,低声道:“我这做下人的,本不该说二少爷的闲话,但这事儿我觉得二少爷做得不对,咱们马家虽然财大气粗,但老爷已经致仕了。这致仕的官儿,就不再是官,而是民。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家不应该和澄城张氏斗下去,应该想法搞好关系才对。比如这次的‘诡寄’,就因为和澄城张氏搞糟了关系而办不成,平白无故损失了百亩良田,依我看,澄城张氏不会就此收手,还会对咱们家使绊子,咱们现在应该赶紧备好厚礼,送上张氏的门去。”
马千九点了点头:“你这小伙子真是深得我心啊,你说,咱这做下人的如果想劝谏二少爷,该用什么办法最好?”
朱元璋微微一笑,这个问题你可考不了我,他装出苦思了半天的样子,开口道:“劝不了……二少爷不是咱们这些下人有资格劝的,当务之急,应该派忠心的家丁,快马加鞭赶去西安府,请回大少爷来主持这件事儿,才能有转机,不然咱们家与澄城张氏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直到不可收拾才悔之晚矣。”
这句话说得马千九蓦然一醒,他一直在苦思用什么办法劝止胡作非为又不干正事儿的二少爷,但是试了许多办法都没什么效果,虽然二少爷也比较给他面子,但他终究是个家生奴,不敢对自己的主子指手划脚得太过。听到朱八这一番话,他才幡然醒悟,现在根本不是他这个下人能说话的时候了,必须请回大少爷来,不然二少爷还不知道要玩出什么花样呢。
马千九告辞了朱八回到前院,当机立断,连夜写了一封信,将发生在马家大院的事详细地写在了信中,然后派了一个忠心可靠的家生奴才带上信件,连夜打马向西安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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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千九走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朱元璋看着自己的新居,嘴角不自禁地轻轻扬起。
管事的小屋一共是三间,客厅、书房,卧室齐备。客厅里只有一张会客用的方桌,别的什么也没有。书房里东西满多,有一张桌子,一个书架,架上还放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笔墨纸砚,一应齐备,这些东西都是由前院直接配发的,不需要自己花钱买。
卧室里的东西比较简洁,一张大木床,床头有一个小柜子,朱元璋打开柜子,里面有些齐管事的个人物品,还有好大几锭银子,约摸二十两,另外有几吊铜钱,上次齐管事克扣的赏钱应该就在里面。
挨道理来说,这些东西应该属于齐管事的儿女,但齐管事孤然一身,死了之后这些东西居然没人继承。马二少爷为人懒惰,也把这事儿给忘了,结果齐管事的财物全都落在了朱元璋的手上。
朱元璋也懒得去动这些东西,就让它们继续留在柜子里,他的眼光放在天下,这区区财物不必挂怀,只要取得天下之后,全天下的财物都是他的。
第二天天刚大亮,朱元璋就起了床,首先打了一趟拳,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到了偏院门口,站在了齐管事平时站的那个地方。
齐管事站在这里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子鄙薄之色,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阴气,但换了朱元璋站在这里,和颜悦色地一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反而有一种和煦如春风般的爽朗。
长工短工们也起床了,陆陆续续地有人走出院来,对着院门口的朱元璋打招呼:“朱八哥,早……”
“你傻啊,现在要叫朱管事了!”
朱元璋微笑道:“别叫我朱管事,把人都叫生份了,还是叫我朱八吧,我和大伙儿是兄弟,你们叫我管事,那就是故意在埋汰我。”
“好,还是叫朱八哥,哈哈!”
“朱八哥今儿起得可真早,哈哈,说笑了,你平时也比我们早出门放牛。”
长工短工们从他身边走过,一个一个依次给他打招呼,一些长工的婆娘也跟着自家男人给朱元璋打招呼,不过女人们的胆子就要小多了,不太敢叫朱八哥,都是恭敬地叫他朱管事。
不一会儿王二拎着杨超走了出来,他要把杨超送到县衙去报案,在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个杨超的死党,扛着齐管事的尸体。看到长工们在和朱元璋说笑,他大老远就笑道:“喂,你们这些怠慢家伙,别以为管事换成了朱八兄弟,你们就可以偷懒,谁要是偷懒不干活儿,拖了兄弟们的后腿,我拿钵盂大的拳头打他。”
朱元璋微笑道:“王二哥说得对,咱们兄弟归兄弟,说笑归说笑,但是该干的活儿可不能拉下。王二哥,你辛苦点,帮我招呼一下兄弟们,可别让前院和内院的人说我的闲话,要是我当了管事之后偏院的事儿就运转不灵了,咱兄弟的脸往哪里搁?”
王二大笑道:“成,我帮你盯着!咱偏院没了姓齐的,干活儿只会更卖力。”
朱元璋心中淡淡一笑,豪杰碰上枭雄的结果,总是豪杰为枭雄所用,古往今来,从无例外。
王二又笑道:“我先去衙门了,回头县太爷可能要传你去问询昨晚发生的事,你也是证人之一嘛……不过这事儿应该没什么好问询的,我带着这两个怂货一起去,有他们作证,证据确凿,县太爷也未必会传你去问话。”
这时内院那边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小丫鬟,看起来约摸十三四岁,小巧的人儿,最多只到朱八的胸口高,穿着一身精细的丫鬟服,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手上拿着一卷皮尺,远远地看到朱元璋,立即大声叫道:“这位是偏院的新管事朱八吗?”
“我就是,请问姑娘是?”朱元璋随口应道。
那小丫鬟看了看他身上穿着的粗布麻衣,吐了吐舌头道:“果然被小姐说中了……你穿得真糟。”
嗯?看不起我穿得破烂么?朱元璋心中隐隐不快,但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姑娘究竟是谁?找我何事?”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我叫紫心菜,是三小姐的丫鬟。咱们内院的人昨晚也听到了齐管事被杀死的事儿。三小姐就发话说了,二少爷做事不上心,新管事的衣服鞋袜什么的,他肯定会忘记准备,叫我今天早上过来一趟,帮新上任的管事量量身子,做一身新衣裳……我过来一看,果然嘛,你穿的还是以前做农活时的衣服,这怎么?咱们马家的管事,可不能穿成你这样。”
朱元璋哑然失笑,刚才的不快顿时抛到了九宵云外,这马家三小姐虽然养在深闺无人识,倒也是个细致的人儿。
二十、裁缝衣裳
这个时代是没有衣服店的,店里只卖布,不卖衣服。普通人家都是买几尺布回家,自己裁缝成衣。没有媳妇儿的单身男人,在这方面可就苦了,要做衣服时往往只能请别人的老婆帮个忙,陪不尽的好话和笑脸。做完衣服后剩余的边角布料,也就当作谢礼送给别人,让人家可以做张抹桌布或者手帕一类的玩意儿。
朱元璋一向不在乎穿着打扮,所以升了管事也没往这个方面去想,但是别人居然帮着他想到了,而且还是马家三小姐帮着想到的,实在让他有点意外。他还记得昨天夜里,二少爷看着齐管事的尸体时那种看狗一样的冷漠眼神,对于富家公子小姐来说,做下人的和狗也没什么区别,现在三少姐居然想得到给他这么一个下人做套衣服,当真是十分难得。
朱元璋心里一柔,回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他的原配夫人,马皇后,她也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女人。有一次朱元璋攻打徐寿辉的时候,前线战事吃紧,顾不上后勤军备的管理,马皇后却帮他想到了,她带领军队家属做鞋、做衣裳,送到前线给将士们穿。往事已矣,佳人已逝,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马皇后也和自己一样转世投胎,那该有多好……
他不由得对着小丫鬟紫心菜作了个揖,低声道:“麻烦姑娘代替我给三小姐说一声,多谢!”
紫心菜嘻嘻一笑道:“这里人这么多,我在你身上量来量去成什么体统?去你的屋子里量吧。”
朱元璋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到管事住的屋子里来。
紫心菜显然是第一次来这个房间,她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笑道:“朱八哥,你倒真是厉害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管事,一个人就有三间屋子可以住……”
朱元璋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前一世他二十五岁从军,四十岁得天下,一生成就惊世骇俗,名留青史,今世赚到三间房子实在不值得炫耀!他伸展开手臂,示意紫心菜快点来量。
紫心菜红着小脸蛋拉开了皮尺,开始量他的身高、腰围、肩宽、臂长……总之从头到尾必须量个遍,不然衣服是没法做的。她一边量,一边嘻嘻笑道:“朱八哥今年十九岁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大岁数还没讨媳妇儿啊?”紫心菜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倒是懂了这方面的事儿了。
“没钱!”朱元璋随意答道。
“以前是没钱,但是现在当上了管事,就有钱了哦,每个月都月例银子。”紫心菜弹着皮尺边儿,柔柔地笑道:“咱们内院的好几个姐姐对你有意思,让我来帮她们说说嘴。”
原来朱八前些日子的经营不光使他在偏院弄了好名声,这敢打敢拼,为人和善的名声还传到了内院去,弄得内院里一干小丫鬟动了春心。马家内院的丫鬟有大有小,小的有像紫心菜这种十三四岁了,大的则有二十四五岁的老丫鬟,至今没能出得了嫁。
丫鬟也是挺可怜的一群人,她们中长得漂亮的,或者能讨主子欢心的,大抵上会被男主人收入房中,做个通房丫鬟,或者扶为妾室。但这种就是极幸运的了,大多数丫鬟的结局都是嫁给家里的家丁护院,有些连家丁护院都看不上的,慢慢变成老姑娘,过了二十五岁之后,主人家也许会发发善心,将她们许给什么张屠夫、李驼背、王麻子一类找不着女人的邋遢男人,一辈子就这么没了。
在这种看不到明天的生活中,丫鬟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若是家里有一个年青俊秀又没成家的家丁护院,就赶紧想法勾搭上手,把自己想法嫁出去。明朝时的女人,远不如后世的人们想象中那么保守,她们中有许多人都是胆量极大,作风极为开放的。例如《水浒传》里的潘金莲,为了勾引西门庆的注意,拿竹竿儿在二楼上使劲扔他……虽然《水浒传》写的是宋朝时的事,但潘金莲的原型却是明朝时的姑娘。
这个例子举在这里可能不太妥当,但很能说明当时的社会风气。
紫心菜来给朱元璋量体裁衣,内院那群大龄丫鬟们就像过节似的,纷纷来请她帮忙搭个桥。
朱元璋倒是没想到,当上个管事居然还给自己惹来了这方面的事儿。他心中并无男女情yu,对女人不感兴趣,正待开口拒绝,突然转念又一想,这事儿似乎不必拒绝?我虽然对女人没兴趣,但我也需要儿子来继承我的事业,如果这一世再次当上了皇帝,还得立太子吧?
迟疑了一番之后,朱元璋沉声道:“你让这几个对我有兴趣的姑娘改天来找我吧,如果有看对眼的,我便娶一个过门。”
紫心菜得了他的首肯,也算是帮姐妹们完成了一个心愿,顿时开心起来,笑嘻嘻地帮他量完了身,收起皮尺跑了。朱元璋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中,一转身就忘到了九宵云外。
当天中午,衙门那边传回来了消息,杨超的案子已经定下了,县太爷因为澄城张氏的事和马家起了摩擦,但这种明显的杀人案子,他也没必要在里面搞什么手脚,直接将杨超收了监,判了死罪,把杨超的名单写进了死囚折子,送到京城里等皇帝的批示。
有些人以为,古代判了死罪的犯人直接押到菜市场一刀砍了就行,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其实大明朝所有的死刑犯,都必须交由皇帝批示才能行刑,每年到了秋天,官员们就会呈上一张全国各地犯了死罪的人的名单,由皇帝用朱笔在上面勾名字,勾中的就死定了——秋后问斩。没勾中的,请在牢里静候下次中奖,这个就叫做“勾决”。至于哪些勾得中,哪些勾不中,全凭皇帝陛下心情决定。如果你给大官们使了银子,写死罪折子时故意把你的名字漏掉,那么就恭喜你,皇帝永远勾不中你的名字,你可以不用死了。等着改朝换代大赦天下,你就可以从牢里毫发无伤地出来。
总之,杨超完了,齐管事也完了,朱元璋现在稳稳地占据了偏院管事之职。
晚上,朱元璋就吩咐煮饭婆子给长工短工们加餐,其实马家给偏院分拨的粮食是可以让他们吃得更好一点的,可是齐管事从中截走了很大一部份中饱私囊,才使得大伙儿都吃不饱饭,现在换了不贪不拿的朱元璋,偏院的伙食水平顿时上涨了一个层级,原本只有一个窝窝头的长工现在能分到两个,原本只有一碗稀粥的短工,也能多分到一碗。
长工们的肚子问题解决了,对待朱元璋的态度也越发恭敬了起来,淳朴的农民产只盼这样的好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他们在这里混一辈子的饭,朱八给他们当一辈子的管事,那就足够幸福了。
可是朱元璋知道,这好日子过不了多久了……明年,将是大旱!后年,还是大旱,再后年,后后年,后后后年……全都是大旱!比大旱更可怕的是即将到来的农民大起义,白水王二揭竿而起,然后天下豪杰群起呼应的日子,不远了!
该用什么办法来拯救大明?他还暂时没有头绪。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天,朱元璋每日晨起打拳,然后招呼长工短工们干活,安排伙食,晚上又打一通拳睡觉。紫心菜帮他做好了衣服,一套青布长衫,穿在身上十分合身,看来小丫鬟的针线活儿不错,换了衣服之后的朱元璋精气神儿都显得不错,越发出众。
这些日子里,偶尔会有内院的丫鬟找了个莫名其妙的借口来偏院,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地和朱元璋聊几句。他也知道这些丫鬟是来干嘛的,也有了随便娶一个来给自己生孩子的打算,但来来去去那几张脸没一个合意的,也许是上一世的经历使他阅尽了天下美色,这几个平凡的姑娘显然入不了他的法眼。
丫鬟们也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知难而退了。过了两天之后,内院里隐隐传来了一些对他不利的言论,据说是丫鬟们回去之后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惊动了三小姐,使得她勃然大怒,这么多好姑娘主动送上朱八的门,他居然不要……他朱八何许人也?当了个偏院管事就了不起了么?他不要咱的丫鬟,咱的丫鬟还不要他呢!
三小姐下了严令:所有的丫鬟都不准去找朱八,看他这大老粗到哪里找媳妇去。
听说了三小姐的命令之后,朱元璋不怒反喜,这样也好,落得耳根子清静,反正上一世娶马皇后时他也是大龄青年了,这一世才十九岁,何必急这个?
二月八日这天中午,朱元璋正在田梗边和几个犁地的长工们拉着家常,突然见到李初九从田梗远端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揉了揉眼,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就在十几天前,杨超也是这样匆匆跑来,然后大吼大嚷,才有了后面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
只听李初九大声叫道:“出事了,西固村那边出事了……所有的村民都被县太爷抓走了。”
二一、西固村惊变
西固村出事了,原来今早李初九代替朱元璋巡视到西固村的时候,突然跑过来几个大脚婆子,伸手抓着李初九的袖子一阵猛摇,说是一大清早,自家的男人就被白水县令陈观鱼派人来抓走了。问她们县令为什么要抓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大脚婆子见识太短,根本说不出来。
李初九心叫不妙,飞也似的跑回来,见到朱元璋,立即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儿说了出来。
朱元璋默默地听完,面色一沉道:“明白了,你赶紧去内院门口通传一声,让家丁们赶紧叫二少爷来前院。我去前院找马千九大管事,这件事非常严重,必须让二少爷和马管事拿主意。”
李初九略感奇怪地问道:“这事儿怎么和前院扯上关系了?二少爷早就吩咐过,西固村那边出了事,直接打过去就行了。”
朱元璋摇了摇头:“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打过去可以解决的了,快去吧,别多问。”
李初九去内院通报,朱元璋却急匆匆向着前院而来。
绕到前院的大门口,进士杆又一次出现在了朱元璋的视野前面,他不由得轻轻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这根杆子,心中暗想:这次的事儿只怕不小,也不知道这根进士杆能不能护得住马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次看来我得出番力气帮马家渡过这个难关才行。
让看守院子的家丁通报之后,朱元璋进了大门,来到了厅堂之上。只见马千九正在堂上,他坐在侧边的椅子上,拿着几个账簿认真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计算,手指还在账簿上轻轻地点。看到朱元璋进来,他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跑到前院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朱元璋压低声音道:“今晨,县太爷派人抓走了西固村所有村民!”
对聪明人不需要什么事都说得很明白,就这么一句,已经足以吓得马千九全身一震,手上那几本账簿失神滑落,“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但他却完全顾不上去捡,整个人都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震惊中醒了过来,皱着眉道:“我在一直在前院管商事,偏院的农事我不太了解,你给我说说,这西固村的村民,是不是都‘诡寄’在咱们家?”
“正是!”
“那事情可就不妙了啊……”马千九的双眉简直要拧在一起了。
“确实非常不妙,现在情况万分紧急!”朱元璋揖了一揖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二少爷了,希望他能来主持大局,不然咱们马家很有可能栽在这件事上。”
马千九点了点头,两人一起翘首盼望着二少爷赶紧来。
等待的时间感觉过得颇慢,马千九对着朱元璋道:“朱八兄弟,你是怎么看这件事?说出来和我印证一下,看看咱们想的是否一样。”
朱元璋轻咳一声,低声道:“上次陈县令挡回了咱家的‘诡寄’,还点明了这件事是澄城张氏的授意,就是给了咱们一个信号,让咱家赶紧和澄城张氏合解,否则还会有后手对付咱们。但是咱们家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去向本县的县令示好,又没有去和澄城张氏议和……看来对方感觉受了轻视,又出手了。”
“没错,你的招子倒是挺亮的。”马千九冷哼了一声:“他这次做得也很明白,哪一村的人不抓,偏偏抓了西固村的人,正好上次打架的地方就是西固村。这明显就是在告诉我们,要算老帐了。”
朱元璋低声道:“马管事,上次‘诡寄’不成之后,县令大人的敌意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咱们家没有去活动活动,给县令大人送点礼什么的,争取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呢?”
马千九轻叹了一声,伸的指了指内院的方向,低声道:“送礼要花大量的银子,这种事我可做不了主,在这个家里只有二少爷能支使银子,他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二少爷为何不愿?”朱元璋奇道。
“好面子呗!”马千九摇了摇头:“年轻人就是受不得气,他说县太爷打了齐管事,就是扫了马家的面子,如果咱家还要反过去送礼讨好人家,就是咱家低了头,这事儿应该县太爷给咱们家送礼才对……”
朱元璋默默无言,这二少爷未免也太蠢了。马家不过是个地方豪绅罢了,虽然家里的老爷子曾经当过县令,但毕竟已经人走茶凉,你居然敢靠着老爷子那昨日黄花的身份,和本县的县太爷置气,真是不知轻重的小孩。
“唉,若是大少爷在就好了。”马千九叹息道:“若是大少爷主持着这个家,就不会有上次的打架事件,就算打了架,县太爷那边也能处理得妥妥贴贴的。”
两人又等了一小会儿,还是不见二少爷的身影,正焦急间,跑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对着堂上的两人道:“二少爷午睡正酣,没空来管事儿,叫你们自己拿捏。”
“什么?”马千九顿时跳了起来,一脚蹬在那个传话的家丁身上,怒骂道:“这都什么情况了,二少爷还在午睡?马家已经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家都快要没了。你这杀才,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半盏茶之内,把二少爷叫到这里来议事。”别人怕二少爷,他却不是很怕,毕竟他后面有大少爷撑腰,就算得罪了二少爷,在这个家里也是能混的。
家丁挨了打,却不挪步子,哭丧着脸道:“二少爷睡午觉时被吵醒,也是要打人的……您也打我,二少爷也打我,我不知道该挨哪一边的打。”
马千九怒极,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骂道:“那你挨我的打就行了,我这就亲自去找二少爷。朱八,你也跟我来。”
朱元璋点了点头,跟在后面。
马千九抬脚就向内院走去,在前院与内院之间有庭院和回廊相连,长长的回廊中间有一道漂亮的垂花门,古语有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句话里的二门就是指的垂花门,它是前院与内院之间的分隔线,大户人家的女眷,尤其是还没出阁的闺女,是不允许穿过这个门到前院去的,出了这个门就叫做抛头露面,乃是不守妇道的表现。这道门不让女人出,同时也不让男人进,不光外来的男性客人要遵守这个规定,就连自家的男仆也是必须要注意的。
垂花门的左右两边守了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负责看管着内院的入口,不让闲杂人等进入。
见到马千九和朱八走过来,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伸手拦道:“马管事、朱管事,你们要进内院去做什么啊?有什么事不妨让我们代为通传一下。”他们虽然拦了人,但是态度还算恭敬,尤其是对着马千九,不敢不敬。
“闪一边去。”马千九怒道:“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找二少爷,迟则生变,哪有时间等你们慢慢通传……咦?不对!我是马家的家生老奴,进出内院随意自如,什么时候被人挡过?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家丁苦笑道:“马管事,咱们也不敢拦你,只是刚才有一个叫李初九的偏院长工跑来通传,说要请二少爷去前院,结果吵醒了二少爷午睡。他大发脾气,下了严令,不论谁来都给挡住,还说……马千九也肯定要来,一并挡住了不准进。”
“什么?”马千九大怒:“这都什么当口了,二少爷还在胡闹。”
旁边的朱元璋心头暗暗好笑,这个二少爷真的是太怠慢了,上一世朱元璋当皇帝时,何等勤政,如果大臣们有急事找他,就算是半夜,他也要起床来批阅奏折,哪会像马家二少家这般无用?
马千九怒道:“让开,你们眼里只有二少爷,就没有大少爷吗?”
那两个家丁没挪步子,丝毫不让地挡在门口,苦笑道:“这……咱们……哪有这胆……只是二少爷的吩咐不可不听……”
朱元璋心中猛然明了,马家的人原来也要分成两个派系,一派是大少爷派系,主要以前院的家丁为主,为首的就是这个前院大管事马千九。另一派就是二少爷派系,以内院的家丁为主,另外偏院的齐管事也是站在二少爷这个派系里的,所以二少爷吩咐齐管事办事。而齐管事暗示说要选个听话的当偏院的新管事,以后可以帮衬,暗里的意思也是想继续让偏院站在二少爷这一边。
以前朱元璋身份低微,没注意到这个派系问题,而且大少爷不在府里,这个情形也不明显。直到这次出了事儿,两方开始较劲,他才发现,刚才那个传话的家丁就是坚定地站在二少爷那边的,所以不愿意帮马千九传话,面前这两个守门的家丁也是一样站在二少爷那边,并不卖马千九的账。
好玩啊!朱元璋心中暗叹,派系真是无处不在啊,当初自己手下也有两大派系,李善长派和刘基派,这两派斗得天翻地覆,文臣武将纷纷站队,专门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较劲。没想到一个区区乡绅的家,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也是在一些诸如传话,守门一类的小事上较劲,你们烦不烦?
我也得选一边站队吧?
朱元璋根本不需要想就决定了站在哪边,提起两个拳头,对着守门的家丁一左一右地轰了过去……拳到,人飞,两个家丁捂着胸口,向后跌出一丈开外。
二二、雪中送炭的计策
从朱元璋现阶段对二少爷的了解来看,他完全就是个废物,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冲动、幼稚、愚蠢。而他通过马千九,可以从侧面看出来,大少爷绝对是个精明强干的聪明人,不然手底下不会有马千九这么沉稳的管事。
在这两个人中选一个来站队,真的不需要思考,他一拳就撂倒了两个守门的家丁,算是宣布了自己今后将站在大少爷这一边。
“朱八,你打人?”两个家丁躺在地上,脑袋还一楞一楞的。
朱元璋压根懒得理他们,拉了拉马千九:“赶紧找二少爷去。”
两人走进后花园里,朱元璋只觉得眼前一花,景物陡然变了。马家的后花园建得挺不错,东一个圆拱门,西一座小凉亭,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在花圃中蜿蜒而前,显得十分雅致。花院里还有几个水池,可惜池里水位不高,隐隐快要见底了。大旱年间,要维持着这个池子里有水,已经是件难得的事儿,还想水位很高是不可能的,花园里原来种着许多植物,各种花草,但它们都有点缺水,显出一幅气息奄奄的样子。
刚才被朱元璋打倒的两个家丁在背后大声叫喊了起来:“朱八硬闯内院了……大伙儿快来啊……朱八硬闯内院了……”其实硬闯内院也得算上马千九一份,但是家丁们实在是不敢得罪他,就把他的名字给省略了,变得像是朱八一个人在乱来似的。
这几声大喊在宁静的午后花院里远远地扬了开去,向着四面八方弥漫,随后惹起一片惊呼之声,有家丁护院愤怒地叫道:“偏院管事了不起啊?敢到内院来捣乱?”
有丫鬟的惊呼:“朱八哥来了吗?哎呀,我才睡醒,还没梳洗打扮呢,被他看到会讨厌我的。”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道:“朱八哥早就拒绝你了,别自作多情……”
接着还有老婆婆的声音道:“三小姐,外面的男人进了内院,您是女眷,应当回避……”
随后是许多细碎的、轻巧的、沉重的、慌乱的脚步声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有家丁的、有丫鬟的、还有婆子的……
马千九带着朱元璋在花院里疾走,向着一座独橦小楼跑去,那小楼是木质的,只有一层高,但占地面积不小,看来里面有许多隔间。木料是上好的檀木,漆了深红色和黑色的油漆,窗户上蒙着洁白的窗纸,屋檐下还挂着许多灯笼,不过现在是白天,灯笼并没有点亮。
几个家丁跑过来阻挡,朱元璋也不和他们纠缠,随手一拖一带,将他们扔进了花辅和水池里面。到了小楼前面,马千九心急火撩,加上对二少爷有气,也不通传,走到门口用力推开门就冲了进去,朱元璋自然紧紧跟随在后。
只见二少爷正从床上坐起来,满眼迷蒙之色,原来他也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弄醒了,嘴里嘟哝道:“朱八这杀才真不识趣,在本少爷午睡的时候闯进来,作死吗?”
旁边一张佣人睡的小床上爬起一个扎着双马尾的丫鬟,匆匆忙忙扑到二少爷身边,也顾不上马千九和朱元璋就站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帮着二少爷穿衣服,扣衣扣。
马千九一个箭步窜到了二少爷的床前,压低声音,急速地道:“二少爷,得罪了。发生大事儿了,今晨县太爷派人来抓起了西固权的所有村民。”
“西固村的村民被抓走也算大事?这压根和我们无关嘛!”二少爷还在睡梦之中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嘴里不满地嘟哝。
朱元璋叹了口气,提醒道:“西固村的所有村民,都是‘诡寄’在咱们马家名下的家奴,换句话说,西固村的所有土地,在地契上都是写的咱们马家的名字。”
二少爷歪了歪嘴:“这又怎么了?就算姓陈的县令抓走咱家几个家奴,也没什么了不起吧?大不了打顿板子就放回来,顶破了天就是杀掉,咱们家也没什么大损失。”
“哎呀,我的二少爷啊,你怎么听到这里还迷糊着?”马千九痛心疾首地道:“现在问题非常严重啊,这些村民被抓到衙门里,几个板子一打,还不一五一十地把‘诡寄’的事全部招了出来。‘诡寄’这事儿,虽然大家都在做,却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如果从轻了说,就是愿卖愿买,合理合法,毫无罪过。往常规里说,就是巧立明目,逃避税赋,补税罚款。如果往重了说,就是勾结宵小,欺瞒朝廷,抄家灭门。官字两张嘴,判轻还是判重,全在他高兴不高兴。”
二少爷呆了一呆,茫然地道:“我爹也当过官,谁敢拿这种小罪治我马家?”
“唉……人家摆明了要用这招对付马家了,你怎么还呆着……”马千九只觉得满嘴苦涩,急叫道:“二少爷啊,您赶快清醒一下吧,老爷已经致仕多年,在朝中没了人脉……咱们现在与民无异啊。”
马二少爷又呆坐了一小会儿,他的脑袋瓜子常年累月不装正事儿,临到要用,才发现空荡荡的,半天都运转不过来:“真的有这么严重?”
“就算不会抄家灭门……”马千九苦笑道:“只怕也会让咱们家蒙受不小的损失。”
“那怎么办?”二少爷问道。
马千九真是气得肺都快炸了:“咱们来找您,就是想让您拿个主意,现在该怎么办啊?我真是……唉,要是大少爷在家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化解这次危机。”
二少爷茫然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千九,你不是我哥哥的心腹么?一向诡计多端,你快想办法啊。”
马千九苦笑一声:“老奴哪有什么办法?如果有办法就不会急得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进内院了。”
二少爷又转头看着朱八:“咦?你怎么也在?”赶情这家伙刚才一直就没看到朱八在场,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你好像是叫朱八……嗯……我记得你是个会出主意的,你来说说,该怎么办?”
朱元璋心里还真有一个办法,但是他不想现在就说……
要知道智囊这种东西,最大的忌讳就是妙计张口就来。凡是来得太快,太容易的计策,都会很容易被上位者怀疑是否可行!就算计策被采用,而且成功地实施了,上位者也会觉得,这计策来得容易,没费智囊什么脑力,不值得重赏,结果就是轻拿轻放,被人遗忘了功绩。
要做一个好智囊,能被重视的智囊,最好的方法就是故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一直假装冥思苦想,在所有人都拿不出办法的情况下,你突然如同雪中送炭一般献上妙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会让你的上司牢牢地记住你立了多大的功劳。
此时此景,显然不是朱元璋说出自己办法的好时机,他摇了摇头,故意道:“我的见识短浅,哪能有什么好办法,这事儿还是得靠马管事和二少爷拿主意。”
二少爷和马千九抱着脑袋死劲想了起来,朱元璋也假装成苦思的样子,和他们一起想。
过了一会儿……
“对了,你们说这样行不?”二少爷突然道:“咱们私自把西固村的地契涂改一番,把那些村民的卖身契也涂改了,做一份假契约,就说那些村民根本不是咱们家的人,姓陈的县令就拿咱们没法子了。”
马千九苦笑道:“二少爷,您这是伪造证件,在咱们和泥腿子打官司时或许管用,但对象是县太爷时,咱们这样做就是把新的违法证据送到他手里,两罪并罚,死得更快。”
“呃……”二少爷默然。
又过了一会儿,马千九一拍脑袋:“要不这样,赶紧备好重礼,送到县太爷府上去,请他高抬贵手,放过咱们这一次。”
“好!”二少爷叫道:“这样做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愁他姓陈的不上勾。”
朱元璋截口道:“只怕不成……咱们有钱,澄城张氏就没钱吗?如果我所料不差,澄城张氏早就先一步送了重礼给县太爷,他才会才咱们家下手,现在送钱上门未必好使,陡然惹来他的嗤笑。”
“咱们送的钱只要比澄城张氏送的多就行了。”二少爷嚷嚷道。
马千九苦笑了一声:“二少爷,朱八说得对,若是上次‘诡寄’不成县太爷并没有下重手,那时候他还在试探咱们,当时送钱还能挽救,现在已经不行了。就算咱们送的钱比张氏多,也要顾及到县太爷的面子问题,要是他收哪家的钱多就临时倒向另一家,那墙头草的称呼只怕跑不掉,他在官场上的面子往哪里搁?县太爷这条路,咱们今后绝对走不通。”
两人又抱着脑袋苦思起来,想了半天都不得其法,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两人都开始紧张起来,尤其是马千九,他的气息喘得越来越急了……时间紧迫啊,西固村的村民是大清早被抓去的,从时间上算来,现在他们已经被县太爷审问过了,几个板子一打,官老爷的威势一吓,只怕肚子里长了几条蛔虫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过不了多久,县太爷拿到了切实的证据,就要来找马家的麻烦了……现在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可是他偏偏想不到好办法。
朱元璋感觉到时机已到,雪中送炭的机会来了!他压低声音,认真地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不知能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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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赠送西固村
朱元璋感觉到时机已到,雪中送炭的机会来了!他压低声音,认真地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也不知能不能成。”
马千九和二少爷正想得脑袋都要破了,听到朱元璋说想到办法,两人同时急道:“快说……”
朱元璋沉稳地道:“为今之计,必须壮士断腕,抢在县太爷动咱们家之前,先把西固村的地契送给别人!”
“这……”马千九和二少爷一起迟疑了起来,西固村两百亩田地,全部拿来送人也未免损失太大了,而且,现在送来得及么?
马千九想了想道:“朱八,你这办法也未必可行吧……临到头了才来送西固村,只怕没什么用,别人家也不敢收,而且送了西固村,咱们马家还有东固村,南峁村,县太爷随便在咱们家的产业里再找一个村子,仍然可以用‘诡寄’来制我们……这样做是制标不治本。”
朱元璋微微一笑,认真地道:“没错,如果单纯的把西固村送人,的确是治标不治本,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但若是在‘送给谁’这个问题上仔细考量一下,就可以弄出些花样来。”他故意把‘送给谁’三个字说得很重,拖着长长的尾音。
二少爷立即傻乎乎地叫道:“送给县太爷!让他自己查自己的诡寄……呃,这不太可能吧。”
马千九则叫道:“送给澄城张氏,让他叫县太爷收手?只怕……人家未必肯收吧。”
朱元璋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两人是不能选的,他们正在磨刀霍霍要宰杀我们,送礼上去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我说的是别的人……一个后台够硬,不怕澄城和白水两位县太爷,而且又非常贪婪,送到嘴巴边的肉都往肚子里吞的人。如果咱们把西固村的两百亩地送给这样一个人,他就会为了两百亩地跳出来顶缸,将这次查‘诡寄’的事化解掉。”
听完朱元璋这段话,马千九的脸色顿时一变,是那种惊喜里加几分骇然的大变,他只听了几句,就知道此计绝对可行,不但可以将马家的危机化解,而且还可以结一个新的盟友,反顶县太爷和澄城张氏一下,弄得他们十分难受。
这真是连消代打,一石三鸟之计,这个叫朱八的家伙居然在短时间内想得到如此厉害的计策,未免太厉害了点。马千九一时之间被朱八的妙计所震惊,居然忘了接口。
朱元璋对着马千九道:“马管事,我对附近的豪族老爷不太熟悉,请问距离咱们这里比较近,实力又比较强的家族有哪家?”
马千九蓦然惊醒,赶紧向南边一指:“白水衫氏,他的府邸距离咱们马家仅有五里路,快马加鞭,顷刻可至……”
朱元璋点了点头:“那咱们还等啥,二少爷,麻烦你把西固村的地契和村民们的卖身契都拿出来,咱们用最快速度送到白水衫氏那里去。”
二少爷此刻还茫然着呢,他的脑袋瓜子实在不怎么好使,听完了都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嘴里嘟哝道:“搞什么?最后还是要送人?妙计个屁啊。”
马千九哭笑不得地道:“二少爷,麻烦您快点吧,回头老奴会向你解释的。”
二少爷这才起了身,不情不愿地向着马家祖屋跑去,那里是收藏马家的田产、契约一类重要文件的地方。以前一直是马家大少爷在掌管,错非大少爷去了西安府,生性懒惰无能的二少爷根本没资格Сhā手。他的双马尾小丫鬟追在后边,一边追一边叫:“二少爷,慢点,您的衣扣还没扣完,胸膛还敞着呢……”
“敞着胸有什么关系?后院里都是自家人……”二少爷含糊不清地道。
“别的人也就罢了,三小姐尚未出阁,要是看到您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小丫鬟叫道。
“那有啥?那是我亲妹妹,看到我胸口又乍了?”二少爷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
马千九苦笑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叹道:“二少爷真是……唉……马家交在他手里,真不让人省心,只盼大少爷能快点回来主持大局。对了……朱八,我认识衫氏的老管事,这些契约就由我亲自快马加鞭送过去,你也跟着我一起吧,见见别家的老爷,也算是开开眼界。我看你这个人聪明玲琍,将来必是我马家的顶梁柱,多见些人,多经历些事,将来更好地为马家办事儿……”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本就有意去看看,上一世的经历,加上在天空中飘浮了几百年当旁观者,他已千帆阅尽,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需要再多看多想多听,能够越详细地掌握周围的情况,越有利于他。
不一会儿,二少爷将西固村的地契和卖身契取来了,厚厚的一叠,马千九和朱元璋都没时间细看,随手往怀里一揣,赶紧向院子外面赶去。家丁早已奋好了两匹骏马,候在门口。
马千九翻身上了一匹马,转过头来,对着朱元璋问道:“会骑马吗?”
朱元璋点了点头:“会。”
马千九又是一惊,在这年头,马是非常昂贵的东西,一匹好点的马要二十两银子,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养得起,普通的乡民大多数是不会骑马的,像朱八这**牛娃,若是会慢吞吞的骑牛,倒不奇怪,但会骑马就非常难得了。
“你这一身本事,在哪里学的?”马千九忍不住就问道:“又会识字、又会算账、还会骑马……你若说自己是某个富家少爷,我便信了,你要说自己是个放牛娃,我还真不信。”
朱元璋随口胡说道:“我家本来也是薄有家资的,破败之后投寄到马家……并不是生来就是放牛娃。”
马千九认可了这个解释,这才打消了好奇心。
两人放马向南疾奔,这两匹马都是顶好的马,跑得飞快。先是顺着马家自己修整的黄土路一阵狂奔,不消一会儿就跑上了官道,顺着官道跑了一阵子之后,前方又出现一条岔道,看得出来,这条道不是官道,又是某家士绅自己花钱修的路。宽整的黄土路上撒满了碎石,铺得极为整洁。
“这是白水衫氏自己修的路……”马千九解释道。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年头的富商豪绅,通常都要自掏腰包修一段路,将自家的大门与官道连在一起,不然豪华的马车是没法驶进家门的,多丢面子?
两人顺着衫氏修的路疾奔了一阵,前方的道路边上出现一座祠堂,这座祠堂极尽壮丽庄严,不但朱户雕梁,甚至盖着琉璃黄瓦,几乎就像是一座宫殿。
“嗯?衫氏的家怎么建得像宫殿一样?”朱元璋微微感到好奇。
“那不是衫氏的家……”马千九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那是九千岁的生祠。”
“九千岁?生祠?”朱元璋猛地一醒,在他庞大的记忆宝库里,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儿,明末天启年间,有一个大宦官专权,此人名叫魏忠贤,自称九千岁,排除异己,专断国政,以致人们“只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崇祯继位后,打击惩治阉党,治魏忠贤十大罪,命逮捕法办,自缢而亡,其余党亦被彻底肃清。
当时浙江巡抚潘汝祯假借机户恳请,为魏忠贤建了一个生祠在西湖边上,魏忠贤十分高兴,将潘汝祯升为南京刑部尚书,此例一开,兴建生祠立刻成为风气。全国各地都争先恐后地为魏忠贤建生祠。
出现在朱元璋眼前的这座生祠,毫无疑问就是魏忠贤的生祠了。
朱元璋何等聪明,想通这个环节的一瞬间,立即明白了白水衫氏的靠山是谁,不过他还是假装不明白地向马千九问道:“马管事,这白水衫氏什么来头?”
马千九低声道:“这白水衫氏……乃是官中一个宦官的本家,这个宦官是阉党中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朱元璋点了点头。
马千九继续道:“衫氏本来是个破败家族,家里孩子又生得多,居然生了十二个孩子,穷得快过不下去了,衫家老爷就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将家中排行十二的孩子,送进宫去当了太监。”
“这衫十二进了官之后正好调到魏忠贤手底下办事儿……没过几年,魏忠贤凭借着客氏的帮助一举上位,成了九千岁……衫十二的身价也水涨船高,成了炙手可热的大太监。大伙儿畏惧他的权势,不敢直呼他的原名,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三十二公公。”马千九低声道:“三十二公公得势,衫氏也跟着厉害起来,在白水成了一霸,别说县太爷见了衫氏得绕着走,就连西安府的府台大人,也不敢招惹这尊大神……”
朱元璋脸黑如墨,听到这里,激起了他对自己子孙的愤怒,大明朝的皇帝不争气啊,先后出过许多次大太监专权的事儿,王振、刘瑾、魏忠贤……一个比一个可恶,一个比一个愚蠢,我的大明朝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衫氏权势虽大,但因为家族曾经败落过,所以掌握的田地不多,对土地极为贪婪,咱们送上一个村庄两百亩地,衫氏一定会吞进去的。”马千九叹道。
二四、挑拨
两人两马,急速地奔过魏忠贤的生祠,朱元璋扫了一眼,发现这个祠堂附近根本没有人走动,里面也没有人祭拜。魏忠贤在民间的声望并不太好,当初全国各地兴建生祠时,占用了许多民田民房,而且还强迫百姓们尊奉魏忠贤,入祠不拜者处以死刑。这种极端的搞法,不但没有帮魏忠贤带来好名声,反而将他的名声搞得更臭。
魏忠贤在民间的名声不好,还有一部原因来自于他对付东林党。其实朱元璋知道,东林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魏忠贤与东林党互掐,充其量就是狗咬狗,一嘴毛的程度,没有什么正义与邪恶之分。但是东林党里颇多清流,在民间的名声比较好,所以民间舆论也偏帮着东林党一边,无形中就使得魏忠贤的名声更臭。
过了生祠之后又跑了一阵子,前方出现一个大宅子,平整的黄土路正对着这座大宅的正门,正门极其华丽,三开的大门,上面三个兽头,用了极其鲜艳的色彩,并无普通乡绅士家正门的沉稳气质,反而显出一股暴发户似的气势。门前守了几个穿着棉布衣的家丁,颇有些神采。
马千九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进士杆都没资格立的暴发户,咱们马家要来求这家人帮忙,真是丢了面子。”
朱元璋也不说话,只是斜瞥了一眼马千九。
两人到了门前,翻身下马,马千九走到衫家门边,通报了几句。那家丁刚开始看到两人急匆匆打马而来,面上还有些看不起人的样子。直到马千九通名之后,才肃然起敬,陪笑道:“原来是白水马家的马大管事,以及最近风传的白水第二条好汉朱八哥,您两位等一下,我进去通报……”
原来衫家距离马家并不远,朱八最近的活跃已经借着长工短工们传到乡民耳中,然后又辐射开来,已经传了几十里范围了。不少乡民茶余饭后,都要把朱八的故事拿来谈论一二,有些人是当作笑话来听,但有些穷人却当成励志故事在听……有一天,俺也能从一个长工摇身一变成为管事,那该有多好?
四乡里的媳妇儿骂自家男人时往往是说:“看你这怂样,咋不学学人家白水朱八,争争气,也当上个管事来让我瞧瞧?”
这种闲话在农村里传得最快,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多久,白水第二条好汉朱八哥的故事,就已经响彻十里八乡。
拥有这种名声是件好事,例如《水浒传》里的宋江,就是在江湖中有个好名声,不管他走到哪里,一报名字,别人听了立即倒头就拜,嘴里叫大哥,心里认怂。
马千九和朱元璋在门前等了一会儿,一个老管家迎了出来,带着两人向衫家大院里走,这老管家显然和马千九很熟悉,两人边走边随意说笑,拉扯的都是些陈年旧事。
不一会儿,到了大厅,这衫家的大厅也是极尽华美,朱红的桌子、翠绿的茶壶、披红挂彩的窗帘……色彩比较明艳,与马家的书香世家味儿有些不同,真真是从大门到大厅都充满了暴发户的味道。
一个穿着丝绸大褂的中年人坐在大厅上,面容整肃,马千九悄悄给朱元璋介绍道:“这个就是衫家现在的族长,衫大!别看他满脸严肃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屁本事没有,要不是靠着衫十二当了公公,他现在指不定在哪个泥坑里玩儿呢。”
朱元璋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从马千九里话里能听出来传统的士绅家族对宦官家族的那种来自骨子里的不屑,马千九仅是一个老奴罢了,居然也看不起别人的家主……
“马管事,你来找我有啥事啊?”衫大满脸嘲笑似的神色:“你们马家从来不上咱家窜门,我还以为,咱衫家入不了你马家的法眼呢。这有进士杆的和没有进士杆的就是不一样,哈哈哈哈。”
马千九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拱手道:“衫老爷说笑了,咱马家这不就是窜门来了吗?今天我是奉咱家少爷之命,来给衫老爷送礼的。”
“送礼?”衫大精神一振,眼中顿时射出一抹喜色:“什么礼?”
暴发户果然就是暴发户,一听送礼,就变成这样……朱元璋心里暗暗摇头,难怪你衫家要被人看不起,光是这份气度,可就差得远了。
马千九伸手入怀,摸出一大叠地契和卖身契,笑道:“这是西固村的地契和村民们的卖身契,合共两百多亩地,四十几户人家,二少爷叫我一次性全部送给衫老爷,希望咱们两家以后能多亲近亲近。”
“两百亩啊……”衫大真是喜从天降,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衫家虽然靠着衫十二入官当太监走红,在宫中捞回来许多钱,但毕竟底子薄,空有财富却没有什么田产,比起那些几代为官的士绅来说,势力要小得多。中国人最重的就是田地,有再多的钱,没有田产也觉得心里不塌实,衫大一直想多弄点田地,给子孙后代们留个根儿。现在有人给他送上两百亩地,当真是乐坏了。
他激动地道:“全送给我?当真是送给我?”
马千九点了点头:“当然,您要觉得我说笑话,咱们现在就签写一份转赠的契约吧。”
衫大高兴得上窜下跳,挥手道:“来人啊,拿文房四宝来。”
衫家的家丁送上笔墨纸砚,马千九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兹有西固村良田两百余亩,原为白水马氏所有,现自愿转赠于白水衫氏,立此契为据,不得反悔……”
写完之后,他画了个丫,又从怀里摸出一枚印,原来是二少爷的印鉴,沾了点朱泥,“啪嗒”盖了一个鲜红色的大印上去。
衫大喜不自胜,赶紧也凑了过来,拿出自己的印鉴,正沾着朱泥,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你说这人聪明嘛,他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你要说他笨,他却偏偏在盖印之前想到了,手一抖,将印收了回去,沉声道:“不对啊,凭白无敌跑来送我两百亩地,这其中有问题!你们有什么事要求我?”
“哎!”马千九被他问得一楞,一时半会接不上口,总不能直说,我们要推你出去和县令打擂台吧?
这时朱元璋突然向前一步,伸手在马千九背上一拍,表示交给他来处理,然后他才低声道:“衫老爷,您真是慧眼如炬,咱们马家这次上门送礼,确实有事相求。”
“哦?有何事,你且说来听听,若是说得不好,这田地我不能要。”衫大的声音开始转冷。
朱元璋压低声音道:“咱们马家得到一个消息,这白水县令陈观鱼,乃是东林党的人……”
“什么?”衫大吃了一惊:“县太爷是东林党?”
不光衫大吃了一惊,马千九也大吃一惊:朱八这是要干什么?这样胡说八道能成吗?马千九赶紧捏了捏朱元璋的手,示意他不要胡说。朱元璋却反捏了一下,让他安静听着。
衫家帮魏忠贤立了生祠,乃是坚定的阉党中人,而阉党的人,最恨的就是东林党,他立即问道:“有何证据?”
朱元璋认真地道:“衫老爷可曾读过《兴革条例工属》这本书?”
衫大虽然不学无术,但这本书倒是勉强知道,他好奇地道:“听说过,这本书是海瑞写的,你提起这本书做啥?”
朱元璋沉声道:“海瑞是有名的清流,以两袖清风著称。东林党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一向把海瑞大人挂在嘴边,当作自己的榜样……前几天,县太爷突然把几个打算‘诡寄’到咱们马家的乡民给顶了回来,当堂宣读了《兴革条例工属》这本书里的几句话:本县诡寄女户奩田等项,悉行禁革,俱不准冒免。”
朱元璋嘿嘿笑道:“您听听,这分明就是东林党人说话的调调。”
衫大一听这话,顿时大恼:“是啊,‘诡寄’这种事,由来已久,谁会没事吃饱撑着来管?只有东林党那群混球,一天到晚就摆着一副正义者的嘴脸,这个说不对,那个说不对,好似天下除了东林党,别的人都是贪官污吏,横行不法之辈,其实他们这些混球做的混球事也不少。”
朱元璋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县太爷当堂把这几句话一读,以后咱们县的乡民谁还敢‘诡寄’?咱们马家收不到新的田地不打紧,反正咱们马家的田地已经不少了,但是对于衫家来说……”
他故意在这里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衫大一拍桌子:“他妈的,咱衫家本来就没多少田地,还盼着多点乡民来‘诡寄’在咱家,他陈观鱼是要干嘛?断咱们家的根子吗?”
朱元璋微微一笑,他知道衫大已经上勾了,在大明朝,任何事一旦牵涉到党争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对啊错,东林党赞成的阉党一律反对,东林党反对的阉党一律赞成。阉党说的一切东林党都说是错的,阉党如果什么也不说,东林党也会说阉党是尸位素餐。
现在导火索已经成功点燃……接下来的事已经不关他的事,朱元璋拉了拉马千九的衣角,示意了一下,马千九会意,赶紧对着衫大拱了拱手道:“衫老爷,咱们这就回去了,西固村的地契……”
衫大冷哼一声,手中的印鉴“啪”地一声盖到了契约上:“这契约我收了,我倒要看看,东林党的人怎么来治我衫家的‘诡寄’。”
二五、走,进衙门去
办完了地契的交接手续,马千九和朱元璋告辞出了衫家,两人赶紧快马加鞭赶回去。
一出衫家的门,马千九就再也忍不住了,急道:“朱八,陈县令真的是东林党的人?你说的话可有根据?”
“没有……”朱元璋笑着耸了耸肩:“我不知道陈县令是不是东林党的人,仔细想来,应该不是吧。现在魏忠贤正在迫害东林党,满朝东林党人都在战战兢兢的过日子,这个陈县令既然一直活得好好的,证明他和东林党没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马千九大奇。
朱元璋微笑道:“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挑拨衫家和县太爷做对的方法,别的方法都没有这样做的效果好。”
马千九沉呤了一阵之后道:“可是……陈县令不是东林党的事,终究有搞清楚的一天,到时候衫家不会恨上咱们家吗?”
朱元璋心中暗想,今年已经是天启七年,天启帝就快死了,崇祯帝还有几个月就要登基,魏忠贤垮台已经定局,阉党马上就要面临灭顶之灾。衫家接下来的日子难过得很,得罪了衫家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种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他只能淡淡地道:“衫家对付陈县令的时候,不可能把‘你是东林党’这种话挂在嘴边,我敢肯定,陈县令中了招还蒙在鼓里,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衫家。他们之间要解开误会是很困难的,咱们不用担心。”
马千九心里还有点不塌实,但是他看到朱八满脸都是淡定从容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就觉得他说的话是可信的,没有怀疑的必要。
接下来的路上,他一边骑马,一边仔细回想朱八今天说过的话,蓦然惊觉,朱八这个人,真的不简单啊,他似乎对阉党和东林党的事也有几分熟悉,而自己这个见过不少世面的大管事,根本搞不太清楚朝堂上那些个事儿。
例如阉党和东林党之争,马千九仅仅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几个段子,好像是三年前吧,发生过一个什么杨涟案,有几个人被杀掉,但是这些朝堂上的大事,他一个乡下农家大院的管事听了也就忘了,完全没往心里去,这朱八怎么比我搞得还清楚?难道……他真的是个落拓家族的孩子?
这时代的人很奇怪,他们不会尊敬一夜而富的暴发户家族,却会尊敬一夜而贫的落拓家族,因为人们认为,一夜暴富的家族缺乏底蕴,没有学问。而落拓家族里的少爷,却是书香门弟遭了难,这种人都是有学问的,值得尊敬。归根到底,这种想法来自于人们尊敬读书人。
马千九刚才对衫家的人满脸不屑,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连进士杆都没资格立”,但现在看着朱八的神色,却隐隐多了一丝敬意出来,仿佛他是当朝宰相的落难儿子一般。
两人快马加鞭回到马府,只见府前正在热闹着。
就在马家的进士杆下,站了一群衙役,朱元璋不动声色地数了数,十二个,这些衙役腰间挂着铁尺、背上背着哨棍、ρi股上还有镣铐在晃一晃的,不过他们并没有把家伙拿在手上,而是双手空空地站着。
在这群衙役的对面,站了两三排马府的家丁,起码四十五人,全是青衣小帽的装束,这些家丁把武器拿在手上,有拿竹矛的,有拿哨棍的,还有提朴刀的……一幅如临大敌之势。
在这两堆人的周围,围着许多长工、短工,附近的乡民,看热闹的比正主儿还要多。
为首一个衙役正在对着家丁们苦笑道:“各位兄弟,咱们只是奉县尊大人之命,来请贵府少爷去衙门问几句话,你们何必摆出这个架势?”这年头做衙役很威风,可以随意欺压良民,但对上富家士绅,这些衙役也不敢嚣张,连武器都不敢拿到手上,只敢好言相劝。
这群家丁却不卖衙役的账,冷哼道:“咱们家少爷说了,陈观鱼那厮惯会屈打成招,他要咱们少爷去衙门定然不安好心,咱们不去!”
“大胆,县尊大人的名字是你们乱叫得的?”一名衙役怒道。
那家丁被衙役一喝,有点怂,缩到了同伴后面,但还是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家少爷说的,你敢对着我家少爷吼大胆么?”
这句话一出来,那衙役也有点怂,他还没胆子得罪有“进士杆”的家族的少爷,于是他也向着同僚的背后缩了缩,阴阳怪气地道:“你家少爷有胆,就到衙门里和县尊大人说去。”
这句话一出口,家丁这边再次怂了……
马千九和朱八这时已经快马到了近前,两人一起翻身下马。马千九也不理会那些衙役,直接分开人群就钻进了马府里,朱八紧随在后。
两人径直到了前院大厅,只见二少爷正焦急地在大厅里踱着步子,他这人又笨又冲动,临事又缺乏应变能力,衙门一派人来拿他,他就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撒泼赖在家里不出去。幸好衙役们惧马家三分,不然他早就被衙役们强冲进来给抓走了。
这时见到马千九和朱八回来,二少爷立即大喜道:“事办好了吗?”
马千九点了点头道:“办好了,多亏了朱八,衫家那边已经打点好,咱们现在可以去衙门了。”
“喂,我去了衙门可别走不出来。”二少爷也有点怕了。
“放心,应该没有问题,衫家的人只要一出面,陈观鱼那厮保准吓破胆。”朱元璋很认真地道:“阉党权势滔天,别说陈观鱼只是区区白水县令,就算他是陕西巡抚,也不敢和阉党硬来。”
二少爷听了这句话,顿时大喜:“好,那我就去衙门,来人啊,本少爷要出门了,快备轿。”
前院里人影奔走起来,四名家丁抬了一顶黑色的小轿子过来放在厅堂门口,二少爷大摇大摆地钻进了进去,四名家丁“嗨哟”了一声,抬起轿子,穿堂出门,马千九和朱八步行跟在后面。
轿子出了马家正门,家丁们看到二少爷的轿子出来了,知道已经不必守门,哄然散开。二少爷的轿子径直走到衙役们中间,他从轿中伸出头来,用有一丝丝颤抖的声音道:“去衙门,我倒要看看陈观鱼要找我什么麻烦……”这话虽然说得硬,无奈说话时的语气有点怂,暴露了二少爷心里的畏惧。
朱元璋暗暗摇头,真是各方面都不成器的二少爷啊!一年后,白水王二揭竿起义,不知道你这位二少爷会是何等下场。
好不容易请动了马家少爷,衙役们也松了口气,赶紧把轿子护住,向着县城行去。在他们的外围,几十名马家的家丁又将他们团团围住,诺大一群人走在路上,十分扎眼。好事的村民全都跑来围观,又围在马家的家丁外面,层层叠叠,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上百人之多。
这群人越走越多,走进县城的大门的时候,人数已达六七百,走到衙门广场上时,已有千人之多。四周都是人头涌动,喧闹声隔了三条街也能听到。
人群们议论纷纷,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有好事者凭借着一点蛛丝马迹,猜测起来:“看见了没?衙役们拿来的是马家少爷。”
“马家?有进士杆的那家?衙役们敢上门拿人?”
“你没看人家好好地坐着轿么?这是请来的,不是拿来的!”
“你猜猜,为啥要请马家的人来?”
“这还用猜?今早县太爷拿了一干‘诡寄’的刁民来,打了一上午的板子,听说有十几个ρi股开了花,这一干刁民据说都是‘诡寄’在马家的。县太爷这是要整治‘诡寄’之风,正好在收春赋,也许是想多收点税赋吧。”
“原来是这事啊!我可没听说过咱们的县太爷要管‘诡寄’这档子事儿,他不是一向睁之眼闭之眼吗?”
“谁知道这贪官在搞什么名堂?反正狗咬狗,一嘴毛,两边都不是好人。”
“我倒是听说马家不全是坏人啊……”
“哦,这个倒是,马家有两条好汉,一个是王二,一个是朱八,看在他们的面上,我倒希望马家能赢这场官司……”
“嘘……小声点……”
围观群众们议论纷纷,二少爷的轿子已经抬到了衙门前面,这轿子就没法继续向前抬了,二少爷鼓起胆子,从轿子里走出来,他想要装出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可惜下轿就看到旁边的皮场庙(剥人皮的地方),腿肚子顿时打了个闪。
幸好走在他背后的朱八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伸手将他一扶,嘴里道:“二少爷,小心脚下有块石头。”
二少爷对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朱八是玲琍人啊,要是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软倒在地,这名声可就全完了,看在你这一扶的份上,打了我亲信家丁的事,就不和你计较。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哼哼道:“走,进衙门去!”
二六、顾宪成的名言
走进衙门大堂,只见两排衙役分列左右,县令陈观鱼高坐在堂上,头上悬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他这个人的面相是很好的,国字脸,三缕长须,满脸都是正气。如果不知道他底细的人,乍眼一看还会以为他是一个好官。
实际上这家伙为人真不咋样,该贪的都要贪,不该贪的也要伸手,对百姓凶狠苛刻,上次朱元璋来衙门时,就看他在“坐堂比粮”,把几个交不出税赋的百姓用板子伺候。
二少爷进了大堂,腿肚子还有点闪,马千九和朱元璋一左一右扶着他。
马千九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年轻的时候常常跟着大少爷东奔西走,见过不少大人物,就连西安府的知府大人,他也曾见过,所以进了县衙门一点也不怕,走得稳稳的。他斜眼看到朱八也走得四平八稳,而且扶着二少爷的那只手非常沉稳有力,心里不觉有些诧异,这朱八也真是个角色,普通人上了知县大堂,只怕比二少爷还要不堪些,他这放牛娃却如果镇定,真是有些门道。
走到堂中站定,陈县令嘿地一声笑,将手里的惊堂木一拍:“大胆,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二少爷楞了楞,他没有功名在身,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要跪的,这时方才觉得,以前应该好好读书,如果有个功名,这种时候就不会被别人羞辱了。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像他这种懒惰的人,就算发誓好好读书,第二天就把誓言全忘了。
犹豫再三之后,二少爷还是跪了下来。马千九也缓缓跪下,他有点担心朱八肯不肯跪,从这两天的相处里,他隐隐发现,朱八骨子里似乎有一股傲气,如果这时候他不肯跪,可就麻烦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朱八也缓缓地跪了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傲气,马千九这才松了口气。
上一世的朱元璋虽然坐拥天下,但在他坐上皇帝的宝座之前,却曾经一无所有,在烂泥地里挣扎过、在臭水沟里求存过、在乱尸堆中爬行过、甚至有一次战败时,还是他的马皇后背着他逃跑……他没有拉不下来的面子,当形势需要时,他可以向任何人跪,但他跪着的时候,骨子里仍然是一个王者,并无屈服之意。
“啪!”惊堂木再次拍响,陈县令冷笑着道:“马智彬,你可知道我今天为何传你上堂?”
马智彬就是二少爷,他正要说知道,背后的朱元璋轻轻捅了他一下,他蓦然一醒,赶紧道:“不知道!本少爷根本无罪,县尊大人把我传来,不知所为何事?”
“大胆!”陈县令又猛拍了一记惊堂木,震得大堂里嗡嗡作响,这惊堂木的作用,就是故意制造出巨大的声响,用来震摄刁民,使之畏惧官老爷的威势。
二少爷为人蠢笨,缺少心机,被这两下惊堂木震了震,脸色略有点发白。
“传西固村刁民!”陈县令大声道。
一声令下,大堂的侧门开了,几个衙役用绳子牵着一溜儿的农民走了进来,大约三四十人,朱元璋对这些人有点眼熟,上次去西固村打架时,他还见过其中几人。这些农民已经被上过刑了,ρi股都被打得高高肿起,脑袋低垂,身体畏畏缩缩,一步一挪地走了出来。走到堂中,三四十人一起跪下,哗啦啦一片。
衙门大堂外的院子里,挤了许多百姓在观看审案,看到这群乡民出来,立即有些妇人的哭喊声传来,原来是西固村的女人们,她们已经在堂外等了很久了,只盼能早点放她们的男人回去。
这群人跪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二少爷一眼,也没人敢看马千九,倒是其中有两个人偷偷看了几眼朱元璋,眼神中满是歉疚之意,他们显然是出卖了马家,但并没有感觉对不起二少爷,只觉得连累了朱八哥上堂,有些过意不去。
他们“诡寄”到马家之后,虽然上缴的孝敬钱比给官府交税赋要轻一些,但仍然是一笔沉重的负担,马家照样会用各种方儿来苛待他们,所以他们对马家的恨意不会比对官府小,直到最近朱八当了偏院管事,负责马家所有的农事,才对这些人放宽了一些管束。有人交不起给马家的孝敬钱,朱八也不会像以前的齐管事那样把人拖出去痛打,而是容许他们稍缓几天。
陈县令冷哼道:“西固村刁民们……本官且来问你们,你们的田产还在自己名下吗?”
“不在!”西固村的村民们齐声道:“已经赠送给了别人。”
“你们还是普通农户吗?”
“不在!”村民们答道:“已经卖身,乃是奴仆。”
陈县令嘿嘿冷笑道:“好好的田地,为何赠与他人?好好的农民,为何卖身为奴?为何卖身卖地之后,你们还是住在西固村耕种田地?给我一一招来。”
村民们不答!
陈县令“啪”地一拍惊堂木,冷笑道:“你们做的,分明就是‘诡寄’,将自己的田地伪报在他人名下,借以逃避赋役,你们这群刁民,这是在坑害朝廷的利益,乃是欺君之罪。”
其实在朱元璋他们来之前,这群村民已经被陈县令痛打过一顿,该问的都问过了,现在只是再走一遍过场,这群乡民被问到这里,已经知道要到摊牌的时候,全都眼观鼻、鼻观心,等着陈县令问出那最关键的一句。
陈县令嘿嘿笑道:“欺群之罪,原本是要诛九族的,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得,本官也无嗜杀之心。念在你们不过是些蠢笨乡民,不懂什么叫‘诡寄’,肯定是受了奸人蒙蔽,现在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们指出教唆之人,并且坦白说出你们的田产是‘诡寄’到了哪一家,我就从宽发落。”
村民们将头一抬,三四十道目光刷刷刷全都集中到了二少爷身上,无数双手抬了起来,就想向着二少爷身上指……
就在这时,一直跪着没出声的朱元璋突然开口了,他大声道:“县尊大人,‘诡寄’之事,已是数百年之陋习,自本朝中期便流行于天下,以前没人管,现在也没什么人管,为何您今天非要来管这事儿呢?”
他这句话故意找准了县令闭口,所有人静等着西固村的乡民们说话的这个机会,场面本来就非常安静,落针可闻,他又说得十分大声,声音远远地扬了开去,堂外所有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下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
西固村的女人们听了这话,立即哭喊起来:“对啊……别的人‘诡寄’都没事,咱们西固村招谁惹谁了?为何偏偏要抓我家男人?”
堂外站的百姓中也有不少是诡寄在了马家、张家、李家、衫家等豪族的,也立即起哄了起来:“蒲城*县不管、澄城*县不管、米脂*县也不管,为何咱们白水*县非要管‘诡寄’的事?”
虽然叫嚷不要查“诡寄”的人很多,但大多数百姓是没有“诡寄”的普通百姓,于是普通百姓也叫嚷了起来:“诡寄本来就不对嘛,就该查。”
“就是,你们诡寄还有理了?”
“县尊大人虽然平时不干正事儿,但这次的事做得还是对的。”
“我也支持县尊大人查诡寄!”
“奇怪啊,陈观鱼这是要从陈拨皮变成陈青天了吗?”
“县尊大人,咱们支持你!查诡寄!”
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朱元璋心中暗喜,果然不出我所料,百姓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在这种群情汹涌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官员总是要维护自己的名声的,被人称为“青天”,总是比被人称为“拨皮”要好,这是人心的弱点,就算世界上最贪的贪官,在这种时候也会飘飘然起来,陈观鱼就要上钩了……
不出朱元璋所料,陈观鱼听着外面的的喧闹声,心中十分得意,支持他查诡寄的百姓明显比反对的要多,这一次不光可以收拾马氏,还可以给自己搏个好名声。有那么一瞬间的时间,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清官了。
堂下的朱元璋居然低声吟诵起什么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使得堂外的百姓听不到,但陈观鱼和一干衙役都听得很清楚。他吟诵的是一句非常慷慨激昂的话:“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隐求乡里不讲正义,不配称为君子。”
由于群情激愤,场面混乱,陈观鱼听朱元璋念了这几句,也没时间细想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段话说得很好,很有正义的派儿。他正愁缺几句充场面的话,赶紧记在脑中,然后对着外面的百姓大声道:“大家别吵了,本官已经决定了,肃查诡寄,扫尽奸邪。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隐求乡里不讲正义,不配称为君子。”
这几句话说起来当真是气势不凡,立即使得外面的百姓传出一片喝采声……
朱元璋心里长叹了一声:笨蛋县令,你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这是东林党人顾宪成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这顾宪成嘛,号称东林八君子之一,乃是东林党中的首领人物。你被我忽悠着念叨了一句他的名言,如果衫家这时候还不出来收拾你……我就不姓朱!
二七、堂前逆转
陈观鱼念叨了一句顾宪成的名言,心里得意非凡。
正在此时,衙门外围观的人群突然向两边一分,一群衣着光鲜,神情凶狠的家丁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中间护着一个穿丝绸大褂,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暴发户的中年男人,此人正是衫家的族长,衫大。
衫大其实早就来了,一直混在外面的人群里,但他也没急着出来,想先看看这次的事情水深水浅,再观察一下陈观鱼究竟是什么态度。
此时正是朝堂上党争激烈,东林党人最艰难的时刻,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正在朝里朝外,从各个方面打击东林党人。魏忠贤甚至制作了一本《东林点将录》,将东林党的重要人员全部收录在册,还给他们取了类似《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将的绰号,企图一网打尽。东林党人看似节节败退,其实也借着清流和民间舆论抹黑魏忠贤,拼命反击。双方斗得火热,阉党中人一旦看到东林党人,立即就像狼一样狠狠地扑上去……
当然,党争的主要地点,还是在京城或者一些大城市,像白水*县这种小地方,远离党争中心,这里的人就不太上心,例如陈观鱼就没怎么在意党争的事,感觉离自己很远,不需要在乎。所以听到顾宪成的话也没反应过来,随口就说了。
他随口说,衫大却不是随耳听!一听到顾宪成的名言,他再也坐不住了,示意家丁,从人群里刷地一下挤了出来。人还没到堂上,衫大的声音就先到了:“哟!是谁要查咱衫家的‘诡寄’?”
“吓?”坐在堂上的陈县令脑门一堵,有点不太明白,我什么时候查衫家了?这衫家的老大是个废物,但是衫十二在官里当差,乃是九千岁魏忠贤麾下的一条忠犬,权势滔天,他吃饱撑着没事儿去查衫家?
他不学无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问题发生在说了一句顾宪成的名言上,对着衫大笑道:“衫兄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这儿查西固村的‘诡寄’,和你家没关系,你看看热闹就好。”
“怎么就没关系了?”衫大冷哼了一声,伸手入怀,摸出一大叠地契和卖身契来,随手向着堂上一甩,片片纸花飞舞,撒落了满地,他冷笑道:“这西固村,哼,是我衫家的产业,你查西固村,不就是在查我衫家?”
“什么?”陈观鱼身子一歪,险些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西固村……不……不是马家的吗?”
衫大正想说:“马家刚刚把西固村送给我了……”
然而他还没开口,朱元璋突然恰到好处地Сhā嘴道:“西固村以前是马家的,但是在半年前,咱们马家就将它送给衫家了!”
半年前?衫大听了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他人虽然不算聪明,一点点的急智还是有的,顿时醒悟:对了,如果说是才送我的,那就做得太明显了,闹上朝堂的话不好看,还是说成半年前比较好,反正契约上只画了丫盖了章,没写时间,我们想说成多久前送的都行,嘿……这个小子倒是挺聪明的。
他给朱元璋投来一个赞许的眼光,然后抬起头来,对着陈观鱼阴阳怪气地道:“县尊大人,你今天这事儿办得可真古怪。西固村明明是我衫家的地,你怎么偏要说成是马家的?难道你想谋夺我家的产业不成?”
他这句话说出来,别说陈观鱼傻了,外面的围观群众也有点茫然,今天这事儿怎么回事?这白水*县谁不知道西固村是马家的?怎么突然一下变衫家的了?而且衫家还有地契在手……这里面最吃惊的莫过于西固村的那些乡民了,他们明明“诡寄”在马家,怎么自己换了主子都不知道?
刚刚还在起哄的百姓们全都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直到这个时候,蠢笨如猪的马家二少爷才知道今天中午朱八急匆匆来找他,并且让他送出地契是多么睿智的决定,如果没有这一招,现在哪会有如此精彩的时刻?他刚才还有点畏惧,脸上神色带点怂味,现在腰背却挺得笔直了起来。
衫大从怀里摸出马千九不久前写给他的那张转让契约,示意一个衙役拿给陈观鱼看。那衙役小心翼翼地捧着契约送到堂上,给陈观鱼过了目,看完之后,陈观鱼只觉得舌头发苦,喉咙发干,眼冒金星……
“发什么楞?”衫大咄咄逼人地对着陈观鱼道:“你硬要说西固村是马家的,是要当着这些地契和卖身契的面,强夺我衫家的田地吗?”
陈观鱼满头大汗,地上跪着的朱元璋又Сhā口道:“衫老爷,咱们马家可不敢昧着良心抢您家的地……冤有头,债有主,这事都是陈观鱼搞出来的。”
“陈观鱼,说话啊!”衫大刚才还在叫县尊大人,现在干脆直呼其名了。他和马二少爷一样没有功名在身,按理见官要跪,但他不但不跪,反而直呼县太爷的姓名,阉党之嚣张,可见一斑。
陈观鱼楞了半天,脸上挂起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现在他也顾不上什么清官不清官,名声不名声了,怎么渡过眼前的危机才是正事儿,赶紧压低嗓子,用堂外的百姓听不到的声音道:“衫兄弟,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要搞的是马家,不是你的衫家……您想想看,我哪有这个胆儿?”
“你的胆儿小?我还真不觉得……”衫大冷笑道:“前几天你在衙门里念叨什么《兴革条例工属》,照着海瑞的话说:本县诡寄女户奩田等项,悉行禁革,俱不准冒免。刚才又当着许多人的面照着顾宪成的话说: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隐求乡里不讲正义,不配称为君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啧啧了两声才道:“清官啊!咱白水*县来了好大一个清官……你是把海瑞和顾宪成拿来做榜样了!”
“啊?那句话是顾宪成说的?”陈观鱼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惨了,中计!我怎么念叨了一句顾宪成的话,这下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的眼光陡然一转,死死地盯在了跪在堂下的朱元璋身上,心里禁不住想道:是这家伙……他故意引我说这句话的,当时群情激愤,他突然念叨这句话,就是引得我跟着他说……
要知道人的语言,对旁边的人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例如你正在空旷的山顶上走,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唱山歌的声音,你也会忍不住跟着唱几句。再例如你在秦淮河上泛舟,突然听到书生士子们吟诵诗词,说不定也会跟着吟诵两句……这是人的感性一面,大多数人无法避免,只有性格极为坚毅,不为外物所动的人,才能免受影响。
这个叫朱八的家伙,居然懂得利用这种方法来引我说出东林党人的话,硬生生的把衫家变成我的敌手……太可怕了!这家伙对人心的估算,已经达到了恐怖的地步。
陈观鱼看着安静地跪在堂下的朱八,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马二少爷是个白痴,马千九虽然老成执重,但过于保守,也不具惧。这一次陈观鱼之所以敢对马家下手,就是因为马家大少爷不在家里,马家缺乏顶梁柱级的人物,他才收了澄城张氏的钱,来折腾一下马家,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马家还有这等怪物隐藏着,冷不丁的一口咬得自己鲜血横飞。
陈观鱼没去答复衫大的话,他知道现在怎么解释也没用,对方已经将他当成东林党了,这时候拿言语去解释完全是自取其辱,他只是想输得明白一点,于是很认真地对着朱元璋问道:“你……以前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放牛娃,朱八!”
“嘿,放牛娃……哈,放牛娃……哈哈哈,放牛娃!”
陈观鱼将手里的惊堂木向窗外一扔,突然站起身来,扭头就走,堂上扔着一帮子人,他已经没心情理会,只顾一个劲儿向堂后跑。
其实他也已经没法处理了,堂外站着一大批百姓,还等着他这“清官”主持公道,清查‘诡寄’呢,但是对手是阉党中人,现在还要挣名声只会丢了自己的小命,立即见风转舵向衫大示好,他在这么多百姓前也拉不下脸,就算拉下脸也未必有好结果。还不如什么都别管了,撒脚丫子跑路吧。
“喂,你别走,给我说清楚。”衫大对着陈观鱼的背影嚷嚷。
陈观鱼头也不回,苦笑道:“罢了,我今晚就上书朝廷,请求辞官,告老归乡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堂的小侧门后,门上珠帘吊坠被他撞开,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切,东林党的鼠辈,看到我就跑,还说什么要当清官。”衫大冷哼一声,满面得色。他对着身边的马家二少爷笑道:“马二少爷,走,咱们喝几杯去。”
二少爷从地上猛地跳了起来,大笑道:“好,喝!今儿个真高兴,哈哈哈哈。”
朱元璋刚才不停的开口引导着局面的发展,现在看到事情已经办成,他又不开口了,站起身来,安安静静地退到一边。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这种大功告成的时刻,他不能再开口,以免给人一种邀功的感觉,就算他现在什么也不说,事后马千九和二少爷想起今天的事,也会知道他在里面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二八、争夺
看到陈县令审“诡寄”的案子最终不了了之,连场面话也没说一句就掩面遁走,衙门前围观的百姓们总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衫家的权势,百姓们还是知道一些的,几年前衫家出资修建魏忠贤的生祠,强占了好几片民田,当时的县令也是这般,看到衫大出面,立即掩面遁走,和今天的情形简直一模一样。
百姓们发出了一片巨大的嘘声,随后各自散去,衙门前的广场上顷刻之间就没剩下几个人,只有一群西固村的女人还畏畏缩缩的,半探着头,想进大堂来看看自家男人,又不敢。
朱元璋对着跪在堂上的西固村民们低声道:“还在这里跪着做什么?赶紧走吧!”
那四十几个村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神色复杂地看了衫大和二少爷一眼,向着堂外走去。
刚才衫大扔出来的田契与卖身契在大堂的地上散落着,这些纸片明明是关系到他们身家性命的重要契约,这些村民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今天早上起床时,他们还是马家的卖身奴,他们种的田地也还是马家的田地,到了下午,突然就变成了衫家的人,而他们自己居然毫不知情……现实蹂躏着他们的尊严,但是生活还得继续……投马家,投衫家,其实不都一样么?投在哪一家里,都是给人做奴仆罢了。
走到门边……一个西固村的汉子突然回头,快速走到朱元璋的面前,压低声道:“朱八哥,咱们今后不是一家人了,但不管我在马家还是衫家,永远都记得朱八哥的好……有事您吩咐一声就是。”
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低声道:“好好过日子……”
村民们走出衙门,等在外面的女人立即一拥而上,围着男人们哭了起来,嘤嘤嗯嗯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去远,衫大让手下的家丁把扔在堂上的田契和卖身契收拾起来,又揣回了怀里,这才对着二少爷招呼道:“走,马家二少,咱们喝两杯去。”
衫大今年已经四十几岁,比二少爷的年龄大了一倍,但是马家的大少爷与衫大的岁数差不多,两人应该算是同辈,所以衫大也不便拿长辈的架子,就用马家二少来称呼二少爷。
二少爷听他叫得随便,也就胡乱称呼道:“衫老大,走,喝酒。”
两人手挽手,看起来十分亲热地出了衙门,向着白水*县唯一的三顾香酒楼行去。这三顾香酒楼距离衙门不远,所以两人都没上轿子,随意步行,两大群家丁跟在后面,招摇过市。
三顾香酒楼一共有三层楼,一楼是平民百姓吃饭的大厅,横七竖八摆满了方桌,桌边扔着长条形的板凳,一群脏手脏脚的伙计在这里招呼着。二楼的条件好了许多,方桌摆得整整齐齐,每张桌子中的间隔也有讲究,桌边摆的也不再是长条板凳,而是方凳子。
三楼的条件最好,用屏风分为许多个隔间,四角放着盆栽,每个隔间里只摆了一张八仙桌,桌边放了几张精致的檀木椅,每张桌子都靠着窗户,能吹到清凉的风。在这里伺候的伙计也穿得干干净净,脸上挂着笑容。
衫大和二少爷自然是要上三楼的,两家的家丁则全部留在了一楼,临上楼前,衫大突然对着朱元璋和马千九一指,笑道:“马家二少,你这两位管事留在一楼只怕不妥,这两个可都是能干人,一并叫上三楼来喝酒吧。”
二少爷笑道:“能干人?还不都是下人。哪有资格和衫老大同桌子喝酒。”
衫大嘿嘿笑道:“我有话想和他们说说……”
二少爷这才笑道:“成,让他们跟上来吧。”
于是四人一起上了三楼,先请衫大坐了南面的首位,二少爷落在他左首,马千九陪了罪,这才勉强坐在了二少爷的左边,朱元璋学着马千九的样子坐在了末位。这年头吃饭规矩多多,尤其是大户人家,坐位的事情是千万错不得的,万一ρi股挪错了窝儿,立即得罪人。
店伙计将酒菜源源送上,衫大和二少爷喝了几杯,吃了几口菜。马千九和朱元璋虽然也在桌上,但却十分克制,基本上都没怎么动筷子。
酒过了三巡,衫大终于开口了:“马家二少,咱们两家人以前没什么交情,这以后嘛,倒是可以多多走动走动。马家老太爷的学问,咱们衫家一向是很敬佩的。”
二少爷和马千九心里都想:暴发富,想来攀咱们有进士杆的马家?做梦!你虽然权势不小,但永远都只是个没出息的暴发富而已。
想归想,马千九嘴上却陪笑道:“衫老爷客气了,咱们两家当然要多走动……”
衫大嘿嘿笑了两声,突然道:“马千九,你是马家的老管事了,能干之名咱是早有耳闻,没想到马家不光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管事,还有一个厉害的小管事,我看着十分合眼。”
大伙儿一听就明白,他说的是朱八,只是不知道他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衫大继续道:“我衫家啊,就是缺一个能干的管事,你们也知道,我家现在的管事已经老得快进棺材了,人一老,就开始糊涂,前院偏院的事都打理得不顺畅。我厚着脸皮问一问,你们马家可肯割爱,将这个朱八转让给我,让他来我家做个大管事。”
衫大一言即出,二少爷、马千九、朱元璋三个人的神情顿时变得古怪。其实向别人家讨要一两个奴仆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富人家互相看对了眼,一次赠送几十个奴仆过去也是常有的事。但朱八最近在马家风头正劲,衫大开口要这么个人,就要让人想一想了。
二少爷脑袋里一转念:朱八也算是能干,但是他这人不贴心,今天还和马千九一起硬闯内院,打了我的人,既然衫大要,就送给他算了。
他这人本来就生性凉薄,就连给马家当了十五年狗的齐管事死掉,他也没有半丝伤感,随意地笑道:“衫老大,看你说话这客气劲儿,你若要,给你便是。”
二少爷刚一开口,马千九立即急呼道:“不可!”他是最清楚朱八有多能干的人,这次帮助马家化解危机,全靠朱八出主意,在关键时候给衫大和陈观鱼下药。这可是一个极为宝贵的人才,岂有轻易送给别人的道理?就算把偏院那群穷杀才全送人,也不能把朱八给送了。
马千九虽然身为奴仆,却是马家的家生老奴,身份不低。平时虽然顺着二少爷胡来,但在这种关键时候,却也有顶撞主子的勇气,他赶紧开口道:“二少爷,偏院管事刚刚换成朱八,诸事尚未理顺,这时候将朱八送出,偏院又由谁来管?咱们家也非常需要朱八,这事儿只好对不起衫老爷了。”
“咦?哪有你这么一说的?”二少爷不耐地道:“没有张屠夫,难道我就要吃带毛猪?没有朱八,还有朱九朱十,偏院管事用谁不成?”
马千九苦笑道:“二少爷,人才难得,咱们马家虽然不缺这么一个人,但有了这么一个人,也可锦上添花。”
两人居然就这么当着衫大和朱元璋的面争了起来,二少爷年轻,无能,但毕竟身为少爷,是主子,说话硬气得多。马千九虽然是个奴仆,说话的时候陪着笑脸,小心翼翼,但他是大少爷的心腹,出了事儿也有大少爷罩着,不怕二少爷对付他,所以据理力气。
两人从偏院的事争到内院,又从内院的事争到前院。马千九搬出大少爷来撑腰,二少爷则一口一个老爹还没死,这个家还不全是哥哥作主……两人稀里糊涂吵了一架,正主儿衫大看得目瞪口呆,朱元璋在旁边哭笑不得。
争到最后,衫大终于看不过去了,他出言打断道:“马家二少,马大管事,我看你们两个也别争了,不就是讨个人的小事吗?我也没想到一句话惹出这么大麻烦来,咳……这事情,我看还是让朱八自己拿主意吧,你们问问他,他是愿意继续留在马家做个偏院管事,还是愿意去我衫家接大管事的班。”
二少爷白眼一翻:“他是个下仆,这种事何必问他的意见?我要送他就是一句话的事。”
马千九居然也道:“没错,朱八的卖身契在我马家,我们若不愿意送他,他想走也没门。”
一个是怕他不走,一个是怕他要走……两个人居然在这种时候达成共识,但是这两句话一说出来,又可见其中矛盾。
衫大笑道:“朱八愿不愿意走,这可不是件小事,他若愿意来我衫家,你们就算用卖身契留住了他,他心不在你们那里,也办不好事。他若不愿来我衫家,就算你把他人送给了我,我也不敢用他,所以我说啊……还是问他最好。”
二少爷和马千九一听这话,在理!
两人同时转头盯着朱元璋,认真地问道:“朱八,你来说说,你愿意留在马家做个偏院小管事,还是去衫家接大管事的班?”
问过之后,二少爷又补充了一句道:“人家那边是大管事!管的事多着呢,就和马千九管得一样宽……”他在说“管得一样宽”这几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阴阳怪气,暗讽马千九不尊敬他这个主子。
马千九无暇顾及二少爷,他心里也正担心着呢,所谓人往高处走,衫大那边开出大管事的条件,诱惑力不可谓不小,而自己这边也不可能开出更好的条件了,除非他这大管事愿意让位……这明显不可能嘛。他只好压低声音,在朱元璋的耳边低声道:“进士杆……衫家没有进士杆……”
三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朱元璋,场面就好像一个皮球,在前锋衫大、中锋二少爷、后卫马千九那里踢了一圈之后,终于踢到了守门员朱元璋的面前。
此时,朱元璋在想什么?
二九、传言
朱元璋正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拼命地挖取着明朝末年的那段儿的记忆,他在天空中飘荡了数百年,从洪武三十一年驾崩为止,一直看到了清朝灭亡,新中国建立。如此庞大的记忆中间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重大事件记得很清楚,例如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凌晨崇祯帝自尽,明朝灭亡。例如1912年2月12日溥仪退位,清朝灭亡。但是一些小事情,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想起来。
他现在正在想的,就是阉党最后的结局究竟是如何?这关系到衫家的未来,也将关系到他的判断,他只会选择利益最大,对自己出人头地最有帮助的那条路。
记忆里的散碎片段慢慢地被他拼接了起来,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也就是今年八月,木匠皇帝病死,他的弟弟信王朱由检即位,这个就是明朝最后一任皇帝崇祯帝。崇祯帝非常讨厌魏忠贤,九月,崇祯就会将魏忠贤的后台客氏赶出皇宫;十月,发动言官弹劾魏忠贤;十一月,免除魏忠贤的职务,滴发凤阳守祖陵……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将会全面玩完。
如此看来,衫家的威风还能逞半年,半年之后崇祯帝对着阉党下手时,衫家难免一个家破人亡之局,这时候去衫家当大管事,还不如在马家做一个放牛娃来得安全。
考虑清楚之后,朱元璋抬起头来,首先对着马千九露出一抹感激的目光,以示感激他的维护之情,然后才对着衫大抱拳道:“朱八何德何能,得衫老爷垂青是朱八这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是人非草木,熟能无情,我在马家当了好几年的放牛娃,又蒙二少爷和马管事提拔,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马家的大恩,实在不想去别的地方,还请衫老爷海涵。”
这句话一出口,马千九顿时大喜,衫大和二少爷则是满脸失望之色。
衫大干咳了一声道:“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忠于主家是没错的。”
二少爷则不爽地道:“不识抬举,惹得衫老大不快,你这没用的杀才。”
朱元璋淡淡地看了二少爷一眼,不出声。
“好,大家继续喝酒,不谈事儿了。”衫大拿起酒杯,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没人喝得痛快,几杯之后,衫大起身告辞,二少爷的脸色也阴暗下来,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转身下楼。
马千九去柜台结了账出来,二少爷早已走得远了。一大群青衣小帽的家丁拥着他,在白水*县城的街道上招摇,有几个路过道旁走避不及的穷家姑娘,被他硬拉着摸了两下小手,吓得姑娘们脸色苍白,双目含泪,好大这里毕竟是大街上,二少爷也不能做得太过,这些姑娘才能完身而退。
马千九和朱元璋远远地跟在后面,不禁同时摇了摇头。
朱元璋轻轻地拉了拉马千九的袖子,压低声道:“马管事,兄弟今天很承你的情,但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能不太好过,希望你帮个小忙。”
“什么事?你只管说!”马千九现在心情不太好,看二少爷左右看不顺眼,但看着朱八却十分舒服。他今天为马家立了大功,然后又拒绝了衫家的邀请,表明了他既有能力,又对马家忠心耿耿,自己没有看错人。
朱元璋低声道:“今天二少爷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回去之后,他可能会对付我,我怕在马家难以立足,还望马管事在大少爷那里说几句好话,把偏院接到大少爷手里去。”
“嗯?”马千九心中微微一沉,道:“没错……我这做下人的这么说也许不太应该,但是……以二少爷的性子,你今后确实不太好过,你放心,上次你和我谈过之后,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了西安府,请大少爷回来主持大局,相信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众人回到马家大院时,天色已近傍晚,红色的火烧云挂在天空中,田梗上布满了阴影。
马家大院的门口站满了人,有许多从田地回来的长工短工,有一大群青衣小帽的家丁,甚至还有一群平时只待在内院的丫鬟……这些人全都在等着衙门案子的结果。
看到二少爷回来,家丁和丫鬟们发出一片惊喜的喊声:“二少爷没事,他回来了!”
“快去通知老爷、夫人、三小姐……”
家丁和丫鬟们一拥而上,将二少爷围在中间,向着内院去了。
然后马千九和朱元璋又并排着走了回来,一群前院的家丁赶紧迎过来,围住马千九,七嘴八舌地道:“马管事,您回来就好,快请进屋……”
“给咱们讲讲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朱元璋则是被一群偏院的长工和短工给围住了,白水王二走上来给了朱元璋肩头一拳,笑道:“兄弟,没事吧?ρi股挨了板子没?”
“没事!”朱元璋淡淡地一笑。
“朱八哥,今天这官司究竟怎么打的?”
“朱八哥,快说说,最后怎么解决的?”
朱元璋举了举手,笑道:“大伙儿别急,今天这事,我不方便谈,你们稍等几天,前院和内院就会传出消息来的。”
“朱八哥,你这就不仗义了,你是咱们偏院的管事,这事儿你不说,让我们去前院和内院打听,这成什么事儿?”一个长工大笑道。
朱元璋笑而不语,今天这事儿,牵涉到他的地方太多,如果由他自己来讲这个故事,未免有卖弄的嫌疑,他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这种事,让前院和内院的家丁们传出来,远比他自己讲的效果要好。
事情果然不出朱元璋的预料,几天后,这件事所有细节,就从马家的前院和内院传播开来,并且同时在西固村和衫家那两边也传开了……
西固村的村民、衫家的家丁、马家前院的家丁、马家内院的家丁,各自从他们的角度把当天发生的事讲给了身边的人听,后来马千九又将三顾香酒席间发生的事传了出来。
这些故事有点片片断断的,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没有一个人所知道的是全面的,而且在衫家大厅里朱八和衫大的对话,关系到东林党和阉党,马千九也不敢讲得太多,结果就是这个故事更加的云山雾罩。
不过不论多么复杂的故事,都难不倒有心人,尤其是有见识的读书人。有人把这些所有的片片断断的故事都听了一遍之后,终于在脑子里汇聚整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才知道了在这件事中,朱八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朱八好厉害啊……”
“真的太厉害了……”
“这简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厉害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人家忠心,对主家忠心的人,才更值得尊敬……”
“忠孝仁义礼智信,忠字是排在第一的……”
似这般的传言,在西固村、衫家、马家大院三个地方开始传播,随后又向着十里八乡辐射开来,传播的面积越来越广。马家的长工短工们终于知道了,朱八为什么不亲自给他们讲这个故事,要是他自己讲,绝对是赤祼祼的卖弄。
这件事传了数天之后,传得越来越神,传到后来,又开始走样。
白水*县令陈观鱼开始上书请辞,要告老归乡,所以今年的春赋追逼也暂停了,原本他每天都要“坐堂比粮”,把交不上来春赋的乡民抓起来用板子打ρi股,但是这两天却没有再干这事儿。
白水*县的贫民们松了一口气,有心人又将这件事硬说成了朱八的功劳。有人传说,是朱八哥为民请了愿,今年的春赋才得以放缓。
贫民们也不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反正他们只知道那天的案子之后,陈观鱼确实不再坐堂比粮了,于是假的就成了真的,朱八的名声,一时之间如日中天。
这传说一起来,朱八的形象又更加拔高了。
几天后,马家内院里从不管事,只是安静养老的马老太爷,居然让内院的管事封了二十两银子来送给朱元璋,表彰他“救主”有功。又过了两天之后,马三小姐又派丫鬟紫心菜给他送来了几套新衣服和新鞋子,看来也是从某种意义上感谢他救了自己的二哥。
虽然二少爷糊涂无用,但马家毕竟还是有几个明白人的。
这件事过后,被三小姐严令不得再来偏院找朱八的丫鬟们,又触动了春心,找着各种借口来偏院里溜达,有人今天给朱八送一双袜子,明天帮他织一张手帕,后天有人要帮他洗衣服……这种另类的热情弄得朱八哭笑不得,只好一天到晚躲在田里。
澄城张氏似乎也被衫家的权势给吓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生活又开始归于平静……
二月底的一天正午,阳光明亮,太阳从头顶正上方直射着大地,影子被缩得只有很小的一团儿挤在脚下。朱元璋坐在田梗边,和白水王二谈些拳法上的心得。
两人随意聊着天,突然远远见到马家大院前的黄土路上,驶来一辆黑色的大马车,这辆马车并不张扬,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就像一个黑色的盒子。但是赶车的车夫手上功夫十分了得,轻轻一抖鞭子,就发出“啪”的一声鞭响,显然是练家子。车旁还护卫着十五名壮汉,人人都骑着俊马,配着腰刀,显示出一股彪悍之色。
朱元璋忍不住道:“好像来了厉害人物!”
白水王二点了点头,低声道:“马家最厉害的人物回来了!这是大少爷马智雄的马车……”
三一、和亲
开口就夸我?此人极会收罗人心!朱元璋赶紧道:“过奖了,这些是小人应该做的。”
马智雄面无表情地道:“一点都不过奖,你也别假意谦虚了,我这人不喜欢说应酬话,咱们还是开门见山直接说实际的。”
他在这里顿了顿,转头对马千九道:“去我的账上支一百两银子出来赏给朱八,我不在府里,你们这些家伙做事就不用心,朱八立了这么大的功,怎么连点像样的赏赐都没有?”
马千九低声道:“老爷赏了二十两银子,三小姐也赏了他几套衣服鞋袜……”
“去!这点赏赐有什么用?”马智雄挥手道:“我马家的面子,二弟的安危,就只值二十两银子和几套衣服么?一百两都少了,只是赏多了怕别人嫉妒,我暂时只给他一百两,以后再赏。”
马千九赶紧支银子去了。
马智雄又对着朱八道:“我家这二弟,唉……爹和三妹都知道要赏你,偏偏他这个正主儿却没有一点表示,我代二弟向你赔个不是,你莫往心里去,以后好好帮我家做事。”
朱元璋点了点头,心中暗思:这马智雄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一边重赏我,一边故意用赏赐的事情来衬托他与二少爷之间的不同之处,让我更加讨厌二少爷,更加感激他的赏识……如果我只是个没见识的普通放牛娃,被他这两句话一说,只怕就肝脑涂地,成为他的忠犬了。
控制人心原本就是朱元璋的特长,现在居然来了个和他同类型的家伙,不由得他不警惕起来。
马智雄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朱元璋坐下来说话,同时道:“对了,朱八,这次对付陈县令的事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想问问你,咱们马家和澄城张氏究竟要如何了局?”
对方是个办实事,不讲虚话的人,朱元璋也就没有多作掩饰,伸出两只手指道:“两种方法。”
“愿闻其详!”
朱元璋压低声道:“第一种方法,借衫家的力量把澄城张氏彻底拍死……第二种方法,借衫家的力量和澄城张氏化干戈为玉帛……”
马智雄哑然失笑:“你这两种方法都是借衫家的势,但具体的方案却南辕北辙,八竿子打不到同一个方向,你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第一种方法,是考虑到双方已经结了仇,如果不把对方弄死,我们就随时可能被对方弄。”朱元璋沉声道:“大少爷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家里,很快又要去西安经营米庄,为了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掉这个麻烦,必须一巴掌拍死张家,以免留下后患。”
“说得好!”马智雄微笑了起来:“但是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没有能力拍死张家,你要再来一次诬陷张氏是东林党,衫大未必还会上当,估计到了现在,衫大也猜到陈观鱼并不是东林党的人,是被你误导了,但他要面子,不会把这事说出来。”
“没错,所以我才又考虑了第二种方法。”朱元璋嘿了一声,笑道:“衫家与咱们联合吓走了陈观鱼的事,澄城张氏肯定已经知道了。澄城*县城距离白水*县城七十几里路,消息传得又慢又乱,现在他肯定还搞不清楚衫家与咱们马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咱们正好借衫家的势,在这个时候上澄城张氏的门示好……张氏迫于衫家的压力,肯定会和咱们尽消前嫌……如果多拖一些时间,等他打听到了衫家与咱们家真正的关系时,说不定又要闹出妖蛾子。”
“好!”马智雄一拍桌子,大声道:“好计策!你果然是个玲琍人。”
刚才他听了马千九讲的故事之后,虽然也惊叹这个朱八的能力出众,但心底里还是有些不信的,一个乡下放牛娃,哪能有如此厉害?其中多半有传言失实的地方,或者误打误撞之处吧。但是听了朱八这几句话之后,他的感观已经彻底改变,不知不觉将朱八当成智囊级的人物了。
他居然可以将衫家的余势利用到这个地步,这份见识,别说区区白水*县,就算放到繁华的西安府去,也是百里挑一。
马智雄又仔细想了一会儿,他是一个行商的人,讲究的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嘛。所以听到朱八的第二个方法时,心里立即就认同了。他的脑子也转得飞快,立即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谈和之后,张氏发现衫家与咱们家没交情,他要反悔怎么办?”
“这个不难办,从现在开始,咱们家努力搞好和衫家的关系就行了,只要这份关系变成真正的关系,经得起张氏的考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朱元璋认真地道。
“不行!”马智雄居然一口就拒绝了:“咱们家有进士杆,那衫家不过是个暴发富,这次贴上去送田送人已经失了面子,以后再不可与衫家有所往来。”
“这……”朱元璋哑然失笑,这马智雄虽然是个厉害人物,但也有这种盲目的自傲啊?果然……他是考中过举人的,多少也有点读书人看暴发富的那种不屑之气,拥有这种傲气,他终究也难成大器。也罢,马家毕竟是乡下一个士绅家族,要出个成大器的人哪有这么容易?
朱元璋不再提意见,静等着马智雄自己拿主意。
过了几息的时间,马智雄抬起头来,轻笑道:“对了,自古以来,就有一种极好的谈和方法,可以把两家人紧紧地绑在一起,想反梅翻脸都不成……”
“您说的是和亲?”朱元璋忍不住一楞。
“没错,和亲!”马智雄得意了起来:“二弟今年虽然二十四岁了,却还未娶正妻,三妹今年十五岁,也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听说澄城张斗耀有一儿一女,也在适婚之龄,干脆就把这两对人给撮合到一起。三妹嫁给张家的儿子,二弟则娶张家的女儿,正是一举两得。”
和亲?朱元璋心里顿时反感起来,上一世他就非常反感和亲政策。在他的影响之下,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大明朝虽然出了许多蠢材皇帝,但再蠢的皇帝也谨守着大明朝的铮铮铁骨,没有一个子孙给他丢过和亲的脸。没想到重生转世,居然碰上一个拿自己弟妹去玩和亲的族长,真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马智雄对着朱元璋笑道:“你看和亲这计策如何?”
马智雄十分得意,但朱元璋却意兴全无,低声道:“这种事儿关系到二少爷和三小姐,哪有我这下人Сhā嘴的余地,大少爷自己拿主意便是。”
马智雄没有察觉到朱元璋的不快,实际上就算他察觉到了也不会当回事,嘴里笑道:“也对,这种事你没资格说话,我得亲自处理。三妹倒是好办,二弟却是个麻烦人……来人啊,快去内院把二少爷请来。”
不一会儿,马千九先回来了,一百两银子装在一个蓝色的小布包里,沉甸甸的,他把银包交到朱元璋手上。这可是相当大的一笔钱。大明朝的银子购买力是极强的,一个上等的丫鬟,也不过才值二十两银子。差一点的小丫鬟,只需要五两银子就能买到。如果用银子来买食物,一两银子可以买一千个烧饼,放在后世的物价,用一元钱一个烧饼来计算,一两银子相当于一千元人民币。一百两银子,就是十万元人民币。
马智雄眉头也不皱就赏了朱元璋这么大一笔钱,收罗人心确实舍得下本钱。
朱元璋装出一幅感激涕零的样子收下了钱,正要告辞回自己的小屋,二少爷马智彬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不满地嚷嚷:“大哥回来了吗?哎呀!回来了怎么不先去内院,而是把我叫到前院来?又有什么事了?”
“二弟!你最近在家里胡闹得很开心嘛……”马智雄脸色一沉。
见他脸色一变,平时跳脱不着调的二少爷顿时身子一怂,显然他有些害怕自己这个大哥。虽然大少爷不在的时候,二少爷总是在家里耀武扬威,胡作非为,对着马千九也摆出一幅“你把大哥叫来我也不怕”的架势,但当他真正站在马智雄的面前时,还是感觉到脚肚子打闪,说话不太利索。
“我没胡闹!”二少爷犹豫了半天才抗议道:“张氏先来咱们这里抢水,我才叫西固村的人打回去,他们又打了西固村的人,我再叫齐管事组织人打回去……这都是有因有果的。”
“有因有果个屁!”马智雄大怒:“人家是澄城*县的县太爷,你是个什么?进士?举人?秀才?你连屁都不是一个,你凭什么和人家打?”
“我……我们家有进士杆!”二少爷强辩道。
“那进士杆是爹的,不是你的。但是人家张斗耀自己能当上县太爷,也就是说他家的进士杆是他自己的!”马智雄没好气地道:“你就只会给咱们家添麻烦,让爹爹老了还要为你操心。”
二少爷哑了火,不敢再争。
马智雄挥手道:“我已决定了,明天就派人送礼到张氏那里去,顺便向张家提亲,修好咱们家与张家的关系,你切莫再胡闹了。”
“提亲?”二少爷一阵茫然:“这是要做啥?”
马智雄沉声道:“我想让你娶张斗耀的女儿,把三妹嫁给他的儿子。”
“什么?”二少爷猛地一下跳了起来。
三二、提亲
二少爷虽然愤愤地坚持不愿娶张斗耀的女儿,最后还是在大少爷的威压之下点了头。这个时候还没有“自由恋爱”的说法,不论是男人女人,都对自己的婚事没有太多的讲究,只要长辈安排了,最终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大至上都是会同意的。
第二天,大少爷派出了五名心腹刀手,带着礼盒快马加鞭去了澄城*县,和张斗耀拉关系。此行倒是极为顺利,张斗耀其实也被马家和衫家的关系搞得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得罪了阉党,正在惶恐不安,看到马家主动上门示好,他险些没激动得哭出来。赶紧把五名刀手迎进屋去好吃好喝,当刀手亮出来意,说想要和他互相嫁女儿的时候,张斗耀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两家人的关系突然就变得好了起来,就像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架,互相使过绊子一般,往来开始变得频繁。今天你给我送个礼盒过来,明天我给你送个礼盒过去,马家的大门前骏马飞驰,不是大少爷的刀手,就是张家的心腹……
朱元璋冷眼看着,决定不再掺合这件事。
转眼已至三月,所谓扬春三月,乃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但是今年的春天给人感觉不太舒服,气温依然很低,就像冬天没有过完似的,空气也非常干燥。往常这个时节已经会有好几场春雨,但今年滴雨未下……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但放眼望去,大地仍然是一片土黄|色。
这片黄|色中偶尔有一个别的颜色晃动,也不会是绿色,而是穿着麻衣的农民们,在田地里劳作的身影。这田还有什么好犁的?朱元璋忍不住心里暗叹:连年的大旱已经开始了,你们种植庄稼的经验再好,也种不出不喝水的庄稼。
这天又是一队张家的人到访,其中居然有一名穿着大红袍子的媒婆,原来这是张家上门来向三小姐提亲来了。婚姻大事,依父母之命,经媒人撮合,之后第一个步骤就是提亲。互换“庚贴”,这东西也就是生辰八字,媒婆将“庚贴”拿到手之后,压到灶君神像前净茶杯底,以测神意,三日之内没有发生异常情况(碗盏敲碎、饭菜馊气、家人吵嘴、猫狗不安),就表示灶君神是同意这门婚事的,于是就进入下一个步骤,“排八字”,将男女的年庚、生肖进行对照,看是否有“相冲”的情况发生。
这里面有许多讲究,比如属鸡的不能和属狗的,为啥呢?因为俗话说得好,鸡犬不宁!如果属鸡的和属狗的成了亲,将来家宅不宁。再例如属虎的和虎羊的也不能成亲,为啥呢?因为羊落虎口,注定了一方要短命。
那媒婆来了马家之后,首先向大少爷讨了三小姐的“庚贴”,压在了灶君神像前,便在整个马家大院里随便走动了起来,想必是在观察家里有没有异常情况。由于她人生地不熟,马千九就带了朱元璋一起陪同媒婆,三个人一起在院子里转溜。
三人一路走着,媒婆满嘴说着喜气话儿,一会儿夸马家大院豪华,一会儿又夸门前的进士杆儿威风,一会儿夸二少爷英俊,一会儿又夸三少姐贤惠……反正媒婆的嘴没句靠谱的话,她压根没见过三少姐,怎么就知道她贤惠了呢?
三人转到内院,这里十分幽静,有几个丫鬟抱着木盆穿行在廊下,盆子里装满了水,显得很沉重。其中有一个丫鬟居然是三少姐的贴衣小丫鬟紫心菜,她个头很小,又端了很大一盆子水,看到媒婆、马千九、朱元璋三个人过来,她似乎有点慌乱,脚下一绊,连人带盆一起摔在地上,“哗啦”一声,木盆摔破了,盆里的水四溅开来,打湿了老大一片地,水险些溅到媒婆和朱元璋的身上。
“哎呀!”紫心菜一下子就哭了起来:“不好了,我打翻了水……呜呜……”
朱元璋的眼光何等锐利,只一瞬间就听出来了,这小丫鬟的哭声中并无伤心难过之意,这是在假哭吧?她为啥跑到这里来假摔一下,然后再假哭?
哦,明白了!看着身前站的媒婆,朱元璋立即了然,人家这是故意摔给媒婆看,好让媒婆在“测神意”的时候觉得马家里发生了异常情况,灶君社不同意这门婚事……看来是三少姐还不想出嫁,所以支使紫心菜来演戏的吧?
马千九没有看出来小丫鬟是假摔的,还以为家里真的发生了异常情况。脸上显出一抹紧张之情来,生怕媒婆不快,这次和亲如果谈不成,张家与马家的关系又恶化,可不是大少爷想看到的。他忍不住愤怒地恨了紫心菜一眼,如果不是媒婆在面前,他可能已经把她痛骂一通了。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紫心菜一眼,也不戳穿,只是心中暗想:女人解决问题的方法,真是幼稚可笑,你以为这假摔就能解除婚事了?未免太过小看这种带着家族利益的联姻。别说你只是摔坏一个水盆,就算是你摔坏了传家之宝,媒婆也会假装没看见的。
事情果然如朱元璋所料一般,那媒婆也是得了张家的授意的,无论如何也要谈成这次的婚事,她哪会在意一个小丫鬟摔坏水盆,仰起头来,就似没看到紫心菜一般,轻轻巧巧地走了过去,嘴里还说着喜气话儿:“哟,多可爱的小丫鬟,你们马家连下人都这么有灵气,小姐就更不会差了,我看这婚事能成。”
紫心菜趴在污水里,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都摔成这样了,还可爱?灵气?
三人越过紫心菜摔出来的水洼,继续向前走,走了没几步,门后窜出一条大狗,汪汪汪地一通狂吠,朱元璋眼尖,看到这只狗是一个丫鬟故意打了一鞭子之后赶过来的,看来是在制造“猫狗不安”给媒婆看。
不过媒婆压根就不当一回事儿,微笑道:“你们马家的狗真是好精神!”
又向前走了几步,两个挺漂亮的丫鬟在花院里打架,打得煞有介事,衣服和头发都扯得很乱,蓬头黑脸,完全不成体统。一个丫鬟的发髻扯开了,青丝般的长发披开来,乱散在肩头上。另一个丫鬟胸口的衣扣居然扯落了两颗,幸好现在不是夏天,身上穿得厚,外衣扣子虽然没了,里面的小袄还保护着春光,不然就丢脸丢大了。
朱元璋心中暗叹:这三小姐看来很不想出嫁啊,居然发动了如此多的丫鬟演戏,真是苦了她了,可惜,还是太幼稚了,你就算打死了人,媒婆也会假装看不见的。
那媒婆果然不在意丫鬟打架,反而笑道:“这两丫鬟感情真好!”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了,两个正在打架的丫鬟顿时打不下去了,呆然而立,眼中投射出浓浓的失望之情……
媒婆转身对马千九笑道:“马大管事,我把马家的情况大至看在眼里了,灶君社显然是同意这桩婚事的,咱们现在就去测八字吧。只要八字不相冲,这婚事就可以定下了。”
马千九大喜道:“没问题,这边请……咱们到前厅叙话。”
朱元璋却摇了摇头道:“马管事,我就不去前院了,小姐的生辰八字,我也不好掺和,我这就回偏院去。”
“好,你自便!”马千九领着媒婆匆匆去了前厅。
朱元璋长叹一声,对着那两个还呆然而立的丫鬟摆了摆手道:“快去把衣衫和头发整理好!”
“呀!”那两丫鬟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表演打架太投入,衣服的扣子都扯开了几颗,确实有点不雅,两女像中箭的兔子一样跑了。
朱元璋转过身去,对着旁边的一小丛灌木低声道:“出来吧,别躲在那里了。”
灌木丛轻轻摇晃了两下,钻出一个脏兮兮的小丫鬟来,衣角、袖子都是湿的,膝盖也湿了一大片,原来是紫心菜。她假摔之后,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就一直偷偷跟在媒婆后面,想看看媒婆的反应,结果另他十分失望,不论丫鬟们使用什么手段,媒婆根本就无动于衷。
“紫心菜,是三少姐安排你们跑出来演戏的?”朱元璋沉声问道。
“是啊……可惜……完全没用……呜呜……”小紫心菜这次是真的哭了。
“别闹了,小孩子脾气。”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倒也有点好笑,紫心菜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三小姐今年也刚满十五岁,主仆两人本来就是两个小孩子,有小孩脾气倒也正常。朱元璋挥了挥手道:“两个大家族要联姻,岂是你用这种小手段就能破坏得了的?回去劝劝三小姐,乖乖等着嫁人吧。”
“可是,三少姐不想嫁啊。”紫心菜急了起来:“小姐的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突然嫁到别家去,这也太没道理了。朱八哥,大伙儿都说你计谋厉害,连县太爷都赢不过你,你帮三小姐想个办法吧。”
三三、护送队伍出发
“让我帮三小姐想办法?”朱元璋哑然失笑:“你说什么笑话呢?这种事哪轮得到我来管。我只是一个区区偏院管事,什么时候轮到我帮少爷小姐们解决婚嫁问题了?我只能管偏院的小事,这种大事管不了。”
“可是,你不是帮二少爷解决过县太爷吗?那可是大事,比婚嫁问题大多了,你两三下就搞定了,咱们内院的姐姐都说你是个好男人……诺,就刚才在打架的那两个,其中有一个就很喜欢你,说是非你不嫁呢。”紫心菜嘟着小嘴,很认真地道:“你猜中是哪一个喜欢你,我就帮你们做媒。”
朱元璋一阵哭笑不得,小姑娘说话,就是不着调,一会儿说这件事,一会儿说那件事,两件事混在一起夹缠不清,连回答她都不知道从哪件事先答起。
两个丫鬟的事先抛开别管!他在心里暗思了一下,如果我要来破坏这件婚事,该从什么角度入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散布消息,说马家与衫家没有交情,那么澄城张氏应该会立即翻脸,不但不会继续联姻,说不定会再次向马家出手……很明显,这不符合马家的利益。
如果他做了不符合马家利盖的事被揭发出来,在马家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也不符合朱元璋的利益。
他心中只略一盘算,就打消了帮三小姐忙的念头,低声道:“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们,女人嘛,到了这岁数,难免是要嫁人的,躲得过这一次,也躲不过下一次,难不成三小姐能在这马家大院里住一辈子?她不是嫁到澄城张家,就是嫁到浦城常家……早嫁晚嫁没有什么分别,听我一句劝,别折腾了!”
说完之后,朱元璋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紫心菜在背后扯住了他的衣袖:“真的不帮忙吗?三小姐对你可好了,你刚当上管事的第二天,她就让我给你制衣服。你打了官司回来,三小姐又让我给你送了几套衣服来……你都忘了吗?”
“谢三小姐的照拂,但一码归一码。”朱元璋认真地道:“婚姻大事,我也无能为力。”
“你是不是怪三小姐当初不准丫鬟们来找你?”紫心菜急了:“那件事不能怪三小姐啊,是你自己心高气傲,个个都看不上眼,姐姐们感觉到你对她们不感兴趣,回了内院都偷偷哭,三小姐心疼姐姐们,才叫她们不要来找你的……你可别为了这件事,就记恨她。”
朱元璋真是哭笑不得,这什么事跟什么事?我乃是放眼天下的皇者,会为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跟女人斗气?忒小看人了点。他轻轻地拂了一下袖子,挣脱了紫心菜的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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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与张家的联姻进行得十分顺利……张家派来的媒婆把八字放到一起随便看了两眼,立即就说是三小姐与张家少爷是绝配,妻有旺夫之相,将来儿孙满堂,不可限量。马家派到澄城去的媒婆回来之后也说,二少爷与张家小姐也是绝配,妻有旺夫之相,将来儿孙满堂。
大家都明白媒婆说的是怎么回事,心照不宣。既然铁了心要推动这门婚事,自然不疑余力,双方都想速战速决,因此流程走得极快。
“提亲”之后就是“定亲”环节了,一般人家先要议亲,从“小礼”开始,也就是双方对聘礼进行讨价还价。富贵之家成亲,聘礼是不能少的,一般“四洋红”或“六洋红”(绸缎衣料四至六件),金戒子两只、金耳环一副,小礼三十六,中礼六十四,大礼一百二银;食品,个数“六十四”,即包头六十四对、油包六十四只、麻饼六十四只等,尚有老酒两担至八担不等,故生囡有“老酒甏”之称。
这些东西原本是要坐下来慢慢谈的,聘礼少了,嫁闺女的一方会觉得丢面子。但是现在双方都无所谓这点东西,反正我要娶回来一个,再嫁过去一个,聘礼什么的,直接准备一模一样的两份,你送给我,我送给你,转了一圈之后东西又回来了。
定亲之后,就只差一个成亲的环节了……按理说,这个环节应该最热闹,最重视才对,弄上大花轿,吹吹打打,一路热热闹闹把女儿送到对方家门去。但是两家人在这件事上,同时选择了低调。
原因很简单,张家和马家隔得太远了,张家在澄城*县,马家在白水*县,两县之间的官道足足七十几里,要是让花轿队伍吹吹打打,扭着秧歌走七十里路把闺女送过去,没三天时间走不到,吹喇叭的、敲锣的、打鼓的、扭秧歌的首先就得累死。
而且,两县之间的道路也不太平。如今年景不好,灾民四起,县城附近还算平和,但是距离县城稍远一点的山林里,流寇和匪盗已经非常多了。迎亲队伍走得又慢,又带着大量彩礼,正是打劫的好对象。所以在沿途千万不可高调,不然丢了彩礼事小,丢了自家闺女,可就事大了。
最后两家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不采用大花轿迎亲,而是用黑色的马车,配上几十名厉害的家丁护院,将闺女先送到对方的县城里,在县城里找个客栈暂住一两天,再让花轿到客栈去迎亲,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兼顾到礼数,另一方面可以避免在路上遭遇危险。
成亲的时间定在了三月二十二日,据说这是个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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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九日,清晨!
朱元璋起了个大早,洗干净脸之后,将头发在脑后束好,换上了一身新的棉布衣服,穿上厚底的布鞋,全身上下精神焕发,然后在腰间挂了一把朴刀,今天他要加入护送三小姐去澄城*县的队伍,去澄城*县送亲。
刚走出来,他就看到白水王二已经在偏院门口等着他了,今天的王二也穿了一身崭新的棉布衣,手上提了一根哨棍,整个人看起来有如一尊铁塔。
两人相视一笑,向着前院的大门行来,只见前院门口站着好大一群人,人群中间是十五个牵着马的刀手。大少爷做事一向讲究稳妥,他把手下的十五名刀手全都安排在了送亲队伍里,这些刀手神情彪悍,气势非凡,有着吓阻宵小之辈的作用。
除此之外,还有十名心腹家丁同行,这些家丁穿着青衣小帽,手上提着一根哨棍,也颇有点精神。家丁们身后还有十来个脚夫,每一个脚夫身边都放着一个担子,担子两头各一个藤箱,里面装着三小姐的嫁妆。
大包小包的嫁妆足足装了几十箱,金银绸缎拔步床,真是什么都有。大明朝的女子出嫁,如果嫁妆太少,是很丢面子的事,在夫家的地位也会变低,所以马家准备的嫁妆还算丰盛,想必张家的闺女现在也正带着大包小箱,在家丁护院的保护下准备着出行吧。
众人在大院门口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马车从门里驶了出来,赶车的居然是大少爷的贴身保镖,号称杀过二十七个人的那位,看来大少爷派出十五名刀手还觉得不稳妥,连自己的保镖也搭进来了。
保镖对着门口等街的人笑道:“走吧,可以出发了。”
“三小姐呢?”有人问道。
“在我身后的马车里。”保镖低声道:“刚和老爷少爷们告了别,心情不太好,也许正在哭吧。”
他话音刚落,马车的帘子掀开了,露出来的是紫心菜的小脸,上面明显带着泪痕,她趴在车窗口向外骂道:“谁哭了?小姐根本就没哭!你才哭了……呜……”她是三小姐的贴身丫鬟,这种贴身丫鬟通常都要随着小姐出嫁时一起陪嫁过去,最后的结局大抵上是成为主人的通房丫头,数年之后也有机会被扶成一个妾室,这辈子也就这样的命了,不可能有更好的结局等着她。
小丫鬟的哭骂使得保镖耸了耸肩,不过他并不怕紫心菜,别看他现在负责赶车,真要比身份地位,他可比紫心菜高得多,只是懒得和女人计较。
这时马车里传出一声轻柔的叹息声,一个女子的声音低声道:“紫心菜,回来……别去丢人了,咱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方护卫,麻烦你了,请出发吧。”
这还是朱元璋第一次听到三少姐的声音,听到耳里,只觉柔婉温和,十分舒服。她的语气虽然有点沮丧,但并没有带哭音,不像普通女人出嫁时那样哭得稀里哗啦,这倒使得她的柔婉中平添了一抹坚强。
那保镖,也就是方护卫高声叫道:“好了,出发!”
十五名刀手一起翻身上马,将黑马车团团护卫在中间,就似他们平时护卫大少爷一样。王二、朱元璋则带着那十名家丁,招呼脚夫们担起行李,随在车后。
黑马车缓缓前行,队伍向前行进了起来。
方护卫一边赶着车,一边注意到了后面的脚夫队里的朱元璋,他想起上次在大厅门口的对话,忍不住回头道:“咦?你不就是那个偏院管事朱八吗?这次你也要跟着一起去?”
朱八点了点头:“大少爷说我是个能打的,让我也跟着,出了事的时候能给方护卫打个下手。”
方护卫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朱八感觉有到有点不爽,他瞥了瞥嘴道:“乡下把式,能给我们打啥下手?别以为你能打赢几个乡村汉,就算得上高手。给我乖乖管好后面的脚夫队,别来给咱们添乱。”
白水王二大怒,提前哨棍向前一步。朱元璋轻轻将他一拉,笑道:“王二哥,别和他一般见识。”
三四、通通该杀
护送三小姐的的队伍离开了马家大院,向着东方缓缓前进,不一会儿就离开了马家自己修的土路,走上了宽阔的官道。官道上基本没什么人,没有穿梭往来的商人和车队,甚至看不到有农民在官道上走动。
走了一小段儿路,朱元璋看到路边有一个官铺。
所谓官铺,就是官府用来传递文书,迎送官员的设施。后世的人往往会把铺与驿搞混,大明朝在全国各地的交通路线上都设有驿和铺,每六十里一驿,每十里一铺。驿的头儿叫做驿丞,铺的头儿叫做铺长。
驿的主要任务是为政府官员提供舟车、马匹、夫役等交通工具和住宿膳食条件,也有传递紧急公文的责任。铺的主要责任是传递文书,在达官显贵往来时也有导迎的义务。也就是说,铺没有接待官员住宿的能力,只有派人当导迎的份。
朱元璋看到路边这个官铺已经十分破落,两座年久失修的土坯房显得摇摇欲坠,屋边的马棚里有两匹又老又瘦的劣马,一个老人坐在马棚前面,双眼无神地看着路过的送亲队伍,显得桑老而凄凉。
他心里不由得一叹,大明朝在他的治理之下时,驿铺制度还十分严格,未经朝廷的允许,一般官员不得私自利用驿站。但是不屑子孙们胡搞恶搞,吏治全面败坏,驿铺制度也弊窦丛生。大小官员往来于道路时,常常任意勒索夫、马,甚至敲榨“折乾”,即令驿站提供超过实际需要的供应,其超过部分折成银子纳入私囊。这样,就使驿站有限的人力、物力应接不暇,疲于奔命,甚至为了赔补经费而卖儿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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