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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明末朱重八 > 三、白水王二

三、白水王二

天启二年御史方震孺曾经向朝廷上书:“至若驿递,夫只有此数,马只有此数,而自有东事以来,军情旁午,差官络绎,奚啻百倍于前。而欲其照旧支撑必无幸也。臣所经过,自通州次抵山海,见夫头、马户以及车户,无不泣下如雨,不忍见闻。而瘦马走死道旁者又不可胜计。”

这腐败的驿递制度导致的最严重的恶果,就是李自成的出现!明末农民战争中最恐怖的领袖李自成,原来就是银川驿的一个驿卒,由于在驿站被压迫得活不下去了,才投身于农民起义,就如史书所说的:李自成一银川驿之马夫耳,奋臂大呼,九州幅裂。

朱元璋一心想要重振大明,所以当他看到驿铺时,忍不住想道:如果这个时候好好整顿驿递制度,能否使得李自成不起义呢?如果没有李自成,能否救得了我的大明朝?嘿,算了,想这个也没啥用,我现在有什么资格整顿驿递制度?还是顾好眼前的事吧。

车队在官道上行了一阵,走了十余里之后,渐渐离开了白水*县最繁华热闹的中心,官道穿入起伏不平的丘陵,前方可以见到连绵不断的山区,这便是进入危险地界了。

方护卫挥了挥手,一名刀手离了队,纵马向前去了,看来是充当斥候,先探明前路。朱元璋心中暗赞,这个家伙虽然有点看不起人,但心思还算细腻,知道派出斥候,就比普通人高明了不止一截,应该是曾经当过兵的。

现在是天启七年,农民大起义虽然还没全面暴发,但是陕西境内已经非常乱了。后世的人习惯把崇祯元年白水王二领导的起义作为明末农民战争的起点,这个是没问题的,因为大乱是从这里开始。

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在白水王二起义之前,已经零星发生过许多次小的起义,这些小起义波及面积很广,发生非常频繁,有着很强的流动­性­的突然­性­,虽然没有形成大规模,但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杨嗣昌曾经给崇祯皇帝写过一份奏疏,这份奏疏就说得非常明白:“流贼之祸,起于万历己未(四十七年,一六一九年)。辽东四路进兵,三路大溃,于是杜松、王宣、赵梦麟部下之卒相率西逃。其时河南抚臣张我续、道臣王景邀击之于孟津,斩首二十余级,飞捷上闻。于是不入潼关,而走山西以至延绥,不敢归伍而落草。庙堂之上,初因辽事孔棘,­精­神全注东方,将谓陕西一偶(隅)不足深虑。不期调援不止,逃溃转多。饥馑荐臻,胁从弥众。星星之火,至今十九年。”

在地方志里,也有早期起义农民流动于各地的零星记载。如《汉­阴­县志》说,“万历四十三年,流贼劫掠乡村,出没无常,为地方患。”《霍州志》载,“天启三年,流寇突至霍州南关,杀数人。”《洋县志》载,“天启四年七月,流贼突至斜堰河坝,杀死周之弘,邑为­骚­动。”《西乡县志》说,“万历十八年,流贼俞士乾率众犯境。天启七年,流贼王魁禄率众犯平地等处。”《国榷》也记载了四川巡抚尹同皋上言:“陕西流盗由保宁入川,蹂躏广元、神宣之间。天启六年八月,神宣指挥吴三桂御之,斩三级,一系贼魁。十二月,又从眉林沟入犯,守备王虎等御之,斩纪守恩等十二人,追至宁羌界。秦蜀两道,事权宜兼制,乞敕陕西各道府多方缉抽。从之。”

此时的陕西地界已经是风声鹤唳,处处皆匪,所以马家送个三小姐去澄城*县,才会如此紧张,派出最心腹,最有战力的队伍。

不一会儿,派出去当斥候的刀手从前面返回,第二刀手又纵马向前奔去,两人轮个班。这种斥候轮换也是军队常用的手法,派出去的斥候必须在规定时间里返回,报告前面的情况,否则后面的军队就认定斥候已经被敌人杀死,会进行紧急备战。

返回来的刀手对方护卫笑道:“前方五里之内没有陷阱,只有几个小毛贼,趴在山坡上面,看到我的骏马和配刀,吓得散了,我想他们不敢对我们这只队伍下手。”

方护卫点了点头。

朱元璋也心中了然,流寇抢劫也是要选对象的,看到对方派出来的斥候骑着好马,腰间挂着朴刀,只要脑子不坏,就知道后面跟来的不是一般的商旅,不能随便动手抢。否则东西没抢到丢了自己­性­命,那就呜呼了。

车队一头扎进了大山里,斥候不停地轮换着,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一名刀手返回来报告前面道路上的情况,同时新的斥候又向前探索,在这般严密的防范之下,车队无惊无险地穿过了澄城*县和白水*县之间的山区,进入了澄城*县的地界。

朱元璋放眼一望,咦?入眼处一片荒凉,大面积的农田抛荒着,没有人耕种,田边有几座残破的小土屋,显然早就没有人居处,已经变成了残亘败瓦。

见他面有惊­色­,旁边的白水王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兄弟别奇怪,澄城*县这个样子好几年了,别说现在才进澄城*县的边缘,就算到了距离县城很近的地方,也有大片的农田抛荒。”

“何解?”朱元璋虽然看过几百年的世事,但并不是全知全能的超人,像澄城*县这样的小县,他在天空中当旁观者的时候没有来看过。

王二低声道:“澄城*县的土地,比咱们白水*县更加贫瘠,而且严重缺水。咱们那里靠着白水河,还能勉强支撑,这里已经是完全没水了。但是官府还要收取重税,不肯放松一点。许多百姓负担不了沉重的赋税,又不想‘诡寄’到富人家里为奴,就丢下家业逃荒,或者遁入山中做了流寇,丢下大片耕地没有人耕种。”

说到这里,王二脸上挂起一个微愤的表情道:“那衫大不是说衫家缺少田产么?他应该到澄城*县来,随便圈块地,保证没人管他。魏忠贤的生祠也不该修在咱们白水*县的好地上,修到这里来,多省地。”

朱元璋默默无言,一个地方已糜烂至此,如果还是他在做皇帝,肯定会免除这里的赋税,让农民可以休养生息,渡过这一段艰难的日子,怎么不屑子孙就不学他这些治国的手段呢?

大明朝开国的时候,朱元璋曾经大力鼓励开荒,无牛者官给之,免三年租税。洪武三年定制,北方荒芜田地,召乡民无田者垦辟,户给十五亩,有余力者不限顷亩,皆免三年租税。二十八年令,二十七年以后新垦田地,不论多寡,俱不收租。若地方官增科扰害者治罪。敢有荒芜田地流移者,全家发外充军。

在他的鼓励政策之下,好不容易使得大明朝的国力蒸蒸日上,没想到两百多年过去了,不屑子孙们搞得大明朝的田地抛荒没人种,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敢把土地搞荒的官员,碰到上一世的朱元璋,那真一刀一个脑袋,没一个逃得掉的。

大旱灾不免赋税,天启皇帝……该杀!澄城*县令张斗耀,地方管理不力……该杀!不能辅佐皇帝施行仁政的官员,统统该杀!

三五、陌路遇强人

车队顺着官道继续前进,荒芜的田地里终于可以看到几个人了。朱元璋看到路边的一块田地里,有一个士兵正在种地,这片田地是军屯田,所以由士兵在负责耕种。

这名士兵穿着一件破旧的红袢袄,这衣服本来应该是鲜红­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了浅红­色­,里面翻出白底来。头上戴着的红笠军帽也破了两个洞,脚下踢着一双破旧的红袄鞋,鞋子前面也碰了一个洞,露出大脚指头。他穿的应该是大明朝士兵的制式军服“鸳鸯战袄”,或者说成“一件破旧的鸳鸯战袄”。

按大明旧制,鸳鸯战袄应该是每三年给赏一套,但大明朝的军饷问题十分严重,就连九边的边军也经常缺饷,别说澄城*县这种小地方了,三年给赏的制度早已经完蛋,这个士兵身上穿的是十八年前他刚入伍时发的一套军服,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领到过第二套。

朱元璋远远地与那个士兵打了个照面,双方眼神对接,那士兵居然将脑袋一缩,埋下头去继续种地了,其反应与其说是个军人,不如说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这……这种人也能当兵?我大明朝的横扫蒙元的军魂去了什么地方?朱元璋勃然大怒,不……不能怪这个士兵,应该怪的还是军官,是军官没有好好地训练和教导这些士兵,才会让他变成这样的孬种。

朱元璋抬眼看去,军屯田的后面,建了一个小小的墩堡,那应该是个百户所。大明朝在各个地方,都建有类似的墩堡,一个县城通常会有好几个百户所。每个百户所里都由一名百户掌管,下设两个总旗,十个小旗,一百名士兵,连兵带将总共是一百一十三人。如果碰上紧急战事,几个百户所的墩堡之间,既可以连携防御,也可以集结在一起进入县城守备。以百户所的墩保为中心,大片的军屯田散布开来……士兵们平时就靠种这些土地维生。

“希望这个百户所里的士兵,不要都像刚才那个孬种一样。”朱元璋喃喃自语道。

车队继续向前,过了两三个官铺,天­色­开始渐渐晚了,但距离澄城*县城还远着呢,大伙儿原本也没打算一天就走过七十里路,在外面住宿一晚是免不了的。婚事是定在三月二十二日,马家的车队却在三月十九日就出发,原本就是打算在路途中间有些耽搁。

方护卫派手下的刀手找了找周围,很快就找到了一座寺院,名叫“清凉院”,可作借宿之处,车队离了官道,向着清凉院行去。

寺院不大,只有两三进院子,两个老和尚和四个小沙弥在里面念经,大殿里供奉着文殊菩萨,香火虽然不盛,倒也有几份瓜果供奉在案前。方护卫奉上了一两银子作香油钱,表示想要借住一宿,和尚们欣然同意。

这寺庙太小,也没房间给大伙儿住,好在三小姐和小丫鬟紫心菜可以住在马车里。方护卫和十五名刀手走江湖惯了,找个墙角一类的地方靠着都能睡,至于王二、朱八、脚夫,更是不讲究,野地里也能睡得着。反倒是那十名随行的马家家丁有点受不了,一会儿嫌这里脏,一会儿嫌那里不­干­净,生出许多事非来。

挑夫们把三小姐的嫁妆抬进厢房,放在屋里以防夜雨淋湿。三少姐的马车驶进了后院,停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她和紫心菜这一对主仆,晚上就在车里过了。方护卫和十五名刀手,则散布开来,将后院的各个出入口全都看住。为防人多嘈杂吵到三少姐清静,王二、朱八、以及挑夫们全都被赶到了前院的大殿,和文殊菩萨共用一个房间。

当天的晚饭大伙儿自己张罗,因为这小小的和尚庙根本不可能弄出几十个人的吃食。三二、朱八、挑夫们身上都带着面饼,这是随行护送三小姐才能特别得到的优待,在家里可没这好东西吃……

朱元璋嚼完了面饼,躺在大殿的角落里,闭目休息。王二也躺在他的身边,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聊,各自沉静地想着心事。

就在天­色­刚刚黑下来,月亮探出头的时候,朱元璋突然竖起了头,感觉到有人来了。寺院前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来的是一个人,脚步声很重,似乎身材很结实,每一步落地都有一种重物压下的沉重感。

朱元璋扫了一眼旁边的白水王二,如果不是王二就睡在身边,他就会以为这脚步声是王二发出来的了。

只听沉重的脚步声到了殿前,“碰”地一声推开了殿门,然后快步跑了进来,朱元璋在殿角撑起身子,借着神像前点的油灯打量来人。一入眼,顿时心中暗叹:好一条壮汉,与王二不相上下。

这人五大三粗,肤­色­黝黑,与王二的身材体格非常相似,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更多了一份彪悍的杀气,与王二的豪气略有不同。他的腰间挂了一把刀,是一把杀猪刀,磨得发亮,森然寒冷,杀气逼人。

壮汉显然也没想到殿里睡着一大堆人,略微吃了一惊,但是扫了一眼之后,他发现殿里的人都是些挑夫之流,也就没有放在眼里,自顾自地走到文殊菩萨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然后双手合什,放在胸前,似乎在对着菩萨说着什么话。

白水王二略感有趣,在朱元璋耳边低声道:“兄弟你比我聪明,你来猜猜,他大半夜跑来拜菩萨,是在祈祷些什么?”

朱元璋轻叹了一声,在王二耳边低声道:“他打定了主意要去杀人,所以跑到菩萨这里来解释他为什么要杀人,求菩萨原谅。”

“不是吧,这你也能看出来?”王二吃了一惊。

朱元璋低声道:“他脚步很重,表示心里也很沉重。身上透着森然的杀气,眼神疯狂而决然,这个人一旦杀起人来,绝对是疯狂出刀,将对方砍成碎片才会罢手。”

王二心中大奇:“兄弟,你从哪里学来这本事?神神叨叨,像个道士一样,还会看人面相?”

两人正说到这里,突然见侧门边上人影一闪,方护卫出现在了门边,用一双闪亮的眸子盯着拜菩萨的壮汉。显然,他也感受到了杀气,于是现身出来,想看看这个壮汉要做些什么。

壮汉在菩萨面前低声念叨了一阵子,然后站起身来,向外就走,脚步声比起刚才更加沉重了一些,眼神更加凌厉凶狠,这一次他身上的杀气连王二也感觉到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走得远了,朱元璋才缓缓道:“他向菩萨告了罪,下定了主意,心志比刚才更加坚定,于是杀气更浓了!三天之内,会有一个人死在他的刀下。嗯……不止一人,这人不光有杀气,还有决死之意,说明他的对手很强大,做好了拼命的打算,能让这么厉害的一条壮汉打定主意拼命,应该不止一个敌人。”

“嗯!”王二点了点头道:“这次连我这傻大个儿也感觉到了。”

这时壮汉已经不在堂上,所以朱元璋说话的声音并不小,方护卫也听到了。他在门边冷笑了一声道:“乡下把式也懂得感觉杀气?说得似模似样的,你莫是蒙的吧?”

朱元璋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道:“我跟过去看看。”

“你跟过去做啥?”方护卫摇头道:“他的杀气并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他要杀人就让他杀去呗,关我们什么事?莫要给咱们添麻烦。”

朱元璋低声道:“陌路遇强人,若是不摸个清楚,未免有些太粗枝大叶了点,就算他不想杀我们,但他杀人的事未必就不会影响到我们,我得去看看。”

“随你吧!”方护卫嘲笑道:“乡下人就是喜欢看热闹,什么芝麻绿豆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去跟踪他我无所谓,但是天一亮我们就要启行,不会等你,你自己赶在天亮之前回来。”

朱元璋点了点头,抽身欲行。王二拉住他道:“兄弟,我也去!”

“王二哥,你人高步沉,跟踪容易发出声音。”朱元璋笑道:“再说挑夫兄弟们也要人照顾,你还是留下吧,我天亮之前必回。”

“好吧!”王二也知道自己不是跟踪的料,只好作罢。

朱元璋追出殿门,北方隐隐传来壮汉沉得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扎耳,他掂起脚,撒腿向着北方跟了过去。

明月高悬,天空上没有半片云朵,所以月光十分明亮,照得大地一片银白,朱元璋隐隐可以看到前方不远处那条汉子的背影,他害怕自己的跟踪暴露了,不停地借着路边的草木掩盖自己的身形。

跟了许久之后,壮汉终于来到了一座小村庄,村子里的人居然都没睡,全都站在村口,明显是等着壮汉的到来,月光下,一群穿得破破烂烂,面带菜­色­的农夫,都在翘首以待着什么。

见到壮汉来了,一个村民欢呼了一声,激动地道:“郑彦夫大哥来了!”

“郑彦夫?”朱元璋眉头一皱:“这名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三六、澄城郑彦夫

郑彦夫对着那群等他的村民拱了拱手:“兄弟们……久等了!我到清凉院去拜了拜菩萨,所以来晚了点,大伙儿莫怪。”

村民七嘴八舌地道:“不怪,当然不怪。”

“咱们自己也在拼命拜菩萨呢,哪能怪郑彦夫大哥。”

“大哥快请进村子……这里是村口,不便谈话。”

村民们迎着郑彦夫子走向村子中间,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祠堂。在明朝时期,人们的家族观念非常深刻,往往一个村落里生活着的全是一个大家族的人,或者两到三个家族的人。他们通常会集体出资在村子里修建一个祠堂,用来供所有人拜祭祖先使用,也通常作为聚会场所,关系到整个村子利益的大事都会在祠堂里面决定,这里面又分为宗祠、支祠、家祠等等。

村民们拥着郑彦夫进了祠堂,外面居然一个人都没留,全村人都挤了进去,看来他们要决定的事非常重要,关系到这个村子里每一个人的利益,所以全村人都参加了。

朱元璋缓缓地摸到了祠堂外面,在窗户下面坐倒,背靠着外墙,刚好能听到里面的谈话。

祠堂里的情形他看不到,只听到郑彦夫的声音低声道:“你们已经决定了?一旦跟着我­干­,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个老迈的声音接口道:“郑壮士,咱们南尧村前天就开过了宗祠大会,决定跟着你­干­。反正都活不下去了,连年大旱,收成不好,张斗耀那鸟人却催赋甚急,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有族侄被他抓去打板子,逼着交税……回来的时候ρi股打得稀烂,走路都没法走,这样下去,咱们也不用交税了,全都被他给打死!”

“没错!”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接口道:“郑彦夫大哥,咱也不多说,总之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跟着你闯天下,总比死在那贼县令手上要好。”

郑彦夫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好,那就杀他狗娘养的张斗耀。”

听到这里,朱元璋已经明白,郑彦夫身上的杀气,是对着澄城*县令张斗耀的。他在澄城*县应该是个名声响亮的义士,就像白水王二那样得到乡民们的敬佩,这次春赋,澄城*县的百姓们交不上来税,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暗中联结了他杀官造反。于是他拜了菩萨,坚定了信念,然后联合乡民,打算起义了。

脑子里许多被遗忘到角落里的记忆碎片开始组合,朱元璋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在白水王二起义一年之前,还有一个比较出名的起义,就是澄城*县郑彦夫杀官造反的事。

天启七年(1627年)春,正是青黄不接的难熬岁月,澄城*县令张斗耀不顾百姓死活,仍然严酷逼粮,鞭笞杖责无力缴纳赋税的农民。髓­干­血尽的农民被逼得走投无路,与其束手待毙,死于杖笞之下,不如揭竿而起,死里求生。三月二十一日,暴怒的农民在郑彦夫的率领下,从西城门拥入县衙公堂。此时张斗耀正坐堂逼粮,见势不好,吓得躲进后宅,被郑彦夫追上一阵乱刀砍死。

想到这里,朱元璋又听到祠堂里的郑彦夫低声道:“后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一日的日出之时,你们到县城西门外的虎头山上等我,这两天我还要去联络别的村子,光靠咱们这点人,是不行的。”

“全凭大哥安排!”几个年轻村民赶紧应道:“你可要多联系几个村啊,咱们这一个村的人不济什么事,人越多,咱心里越踏实。”

郑彦夫低声道:“放心吧,不光你们这村活不下去了,其实段庄村、刘家庄、柳家垣村、程家洼村……都交不出赋税,我看他们也有反了的意思。明天我会花一天的时间,把每个村子都走一遍,后天清晨,少说也能集起两三百条汉子,咱们一涌而入县城,杀了张斗耀那鸟货,夺了县库里的粮食,吃顿饱饭,你们记住,三月二十一日清晨,县城西门外,虎头山上等我!”

“好!”

“记住,此事绝不可走漏风声,谁若去官府告密,害得官府有了准备……”郑彦夫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朱元璋听到杀猪刀划空的刀风声,显然是郑彦夫抽出刀子在威胁众人。

后面立即有村民接口道:“谁若告密,天打五雷轰,咱们变成鬼也要杀了他。”

村民们个个赌咒发誓,激昂之声在祠堂里此起彼伏。南尧村的村长吩咐村民去捉­鸡­来,随后村民们依次当着祖先牌位发誓赌咒,将­鸡­血滴在酒中,歃血为盟,这个手续的时间很长,一时半会搞不完。

听到这里,朱元璋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听下去了,事情很清楚,郑彦夫将要杀官造反,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或者说自己不Сhā手的话,这次杀官造反在一开始是可以取得成功的,张斗耀会被乱刀砍死,这是上一世的历史发展得出的答案。

那么现在问题出现了,究竟Сhā手还是不Сhā手好呢?

作为大明王朝的奠基者,创立人,朱元璋在直觉上就很反感农民造反,因为农民造反就是在反大明朝,就是在反他朱元璋。但是,他自己又是通过农民造反起义而建立的大明朝,所以他心中虽然反感造反,却又认同造反,这种心理十分矛盾,远非旁人可以理解。

略微想了一会儿,朱元璋作出一个决定,制止他!

据他上一世在天空中当旁观者看来的情况,明末农民起义与元末农民起义,是有许多不同之处的。元末农民起义总的来说,是一次汉族人民反抗外族,驱逐蒙元异族的正义战争。而且元末农民起义的几大领袖,例如陈友谅、张士诚、徐寿辉包括自已,都是懂得建设,懂得发展的首领,都不是穷兵黩武之辈。

但是明末农民起义的领袖,大多数都是真正的土匪流氓,不论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王自用,王嘉胤,都是一群只懂得破坏,不懂得生产的流寇,他们每到一处,拆毁城墙,抢尽财物,掠尽壮丁,杀光不愿意做贼的良民,把其他的人民挟迫着加入造反的队伍,卷带着百万以上的人民变成流寇,这些流寇不事生产,又要吃饭,怎么办?只好抢一个城池又一个城池,糜烂天下,破坏的作用远远超过建设的作用。

后来清兵入关,允许明朝的官员投降,却对这些搞农民起义的家伙赶尽杀绝,因为连满清的蛮夷也知道李自成这群家伙靠不住,没有用。

连蛮夷也看不起的人,朱元璋会看得入眼么?另外,张斗耀与马家正处于关系最好的时期,双方交换闺女,将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家族了。这个时候放任郑彦夫杀了张斗耀,害得马家损失一个盟友,也会使得自己少了一个上进的机会。还不如出来制止郑彦夫的起义,立一个小功劳,说不定就能得到张斗耀的抬举,进一步得到官府的赏识,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如果能混进官府,从一个小吏做起,倒也有一展拳脚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又要飘向后面了,当了小吏之后如何来拯救大明朝呢?如何与盘根错节的大明朝官员们抗争,革除弊政?唉……还是没有头绪啊!

祠堂里的郑彦夫还在和南尧村的村民们斩­鸡­头,喝血酒,歃血立誓,朱元璋悄悄从祠堂外面爬了起来,到了村口,走出大约半里路之后,他抽出腰间的朴刀,在地上挖了一个大约到脚脖子深的小坑,填上松软的草叶,随后又在旁边挖了大大小小,许多这样的浅坑。挖好之后,他就坐到旁边的一颗树下,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郑彦夫从南尧村里走了出来,他喝了不少血酒,身上的杀气比刚才更加烈了,大凡歃血为盟的场景,都会让当事人热血沸腾,他也不例外,现在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只盼赶紧到下一个村子去联络乡民,杀官造反。

清冷的月­色­下,他孤零零的身影显然沉重而且充满了煞气。

离开南尧村之后,他向前走了大约半里路,突然听到路边的树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澄城郑彦夫?”

郑彦夫的神经猛地一紧,大手立即握到了腰间的杀猪刀上,全身的肌­肉­崩得紧紧的,他一字一顿地道:“正是!谁在那里?别藏头露尾!”

朱元璋从树后缓缓地走了出来,就站在郑彦夫的对面,两人都借着月­色­打量着对方,清冷的月光下,朱元璋可以看到对方的脸正在不停地扭曲,显然情绪比较激动。

郑彦夫沉声道:“你是清凉院文殊殿里的那个汉子……你一直在跟踪我?”

“嗯!”朱元璋低声道:“你要杀官造反之事,我已经知道了,跟我去见官吧。”

“原来是官府的忠犬!”郑彦夫顿时就怒了,他从清凉院拜了菩萨开始,就一直凝聚着满身的杀气,刚才又喝了血酒,现在正是热血沸腾之时,一怒之下,哪里还忍得住,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腰间的杀猪刀刷地一下抽到了手中:“无知鼠辈,就凭你这瘦猴样子也有本事抓我去见官?看刀!”

郑彦夫向前猛地一步,手上的杀猪刀笔直地挥出,一刀猛劈,直奔向朱元璋的脖颈!他根本没什么刀法,只能算是乡下把式,但是他的身材雄壮、力气极大、动作敏捷,这力劈的一刀,风声呼呼,放到战场上去的话,起码当得上一个武将的水平,普通的士兵根本就不可能接下他这一刀。

三七、马三小姐

朱元璋的武艺其实算不上有多好,他在上一世也不是以武艺来打天下的。别看他在西固村打架的时候一拳就撂倒一个村民,但那只能算是­精­锐士兵对上普通人的程度,若是上了战场,对上武艺­精­熟的猛士,朱元璋也未必就能赢。

郑彦夫的实力显然已经超过了普通士兵,算得上是猛将的程度,他杀气腾腾的一刀,朱元璋根本躲不过去。

不过朱元璋不需要躲,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冷眼看郑彦夫这一刀劈过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郑彦夫与他之间的距离足有好几米,这一刀要劈到朱元璋,他必须向前跨一大步,然后以跨出的这只脚为力量的支撑点,才能将力劲使实。

这一步跨出,沉重有力,原本应该是落地生根的。然而前腿落地的时候,郑彦夫却感觉到下盘一虚……原来落脚点根本不是实地,而是一个填满了松软草叶的小坑……

他心中大惊,但是跨出去的脚就像波出去的水,岂有中途停下的道理?想收都收不回去,只能任由脚底踩进土坑,身子顿时一歪,这种感觉就好像人在下楼梯的时候,下到最后两级台阶时,原本以为前面还有一级阶梯,结果落脚点是空的……那种感觉就仿佛整个重心都失去了支撑,落空的感觉非常糟糕。

他整个身体的平衡­性­全部被破坏,力劈出的一刀变得歪歪扭扭,全无力道,脚下一绊,后脚前脚乱成一团,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

“不好!中计了……”郑彦夫心中大急,刚才看到看到朱元璋比他矮很多,身体也不如他壮实,郑彦夫就有些掉以轻心,加上一直憋着杀气,喝了血酒,所以脑袋完全没想事,现在仔细一想才顿悟,人家敢在这里等着他,扬言抓他见官,岂会没有准备?

然而现在想什么都晚了,朱元璋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预先在地上挖下土坑,就是在等待着这个出手的绝好时机……就在郑彦夫踉跄欲倒,脑袋下勾的一瞬间,朱元璋也向前一步,腰间的朴刀连刀带鞘一起挥出,“卟”地一声切在了郑彦夫的后颈窝上。

郑彦夫只觉得眼前一黑,手上的杀猪刀松脱在地,身子软软地趴倒……

“可惜了!澄城郑彦夫,你的起义原本会名留青史,但因为我的出现,这件事不会再在历史上发生。”朱元璋从郑彦夫的衣服上撕下几根布条,用这些布条将他的手脚都捆了起来,然后扛在肩头上,向着清凉院走了回去。

清凉的夜风吹拂着,枯树和败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走了没多远,郑彦夫就醒了过来,他在朱元璋的肩头上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被捆得死死的,杀猪刀也落到了对方的腰间挂着,顿时怒道:“朝廷的走狗,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的!”朱元璋低声道:“我会把你交给张斗耀,让他去处理你。而我会因为献贼有功,得到大笔赏银,还有可能被官府破格提拔。”

“你这混蛋、走狗、忠犬!”郑彦夫愤愤地骂道:“你要害死咱们澄城*县的所有百姓……”

“碰!”朱元璋突然一拳打在了郑彦夫的肚子上,这一拳的劲用得不小,冲击得后者的五脏六胕仿佛都移了位,郑彦夫的身子一弓,五官疼得挤在一起,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怒骂声戈然而止。

“我没空和你废话,我就算说了,你也听不懂。”朱元璋叹道:“所以,你也闭嘴吧。”

他扛着郑彦夫走到了清凉院旁边,仔细地将他再捆了一遍,又从他的衣角上撕下布条,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他扔在草丛里。这个人必须要留活**给张斗耀,才可以从他嘴里逼出有哪些村民准备造反,官府将这些准备谋反的人都抓起来之后,才会表彰朱元璋的功绩。

这些村民犯的是谋逆大罪,被抓起来之后只有死路一条。朱元璋对他们还是有一点怜悯之情的,但他不会因为这点怜悯就放过郑彦夫,或者放过这些村民。因为怜悯他们的结果,就是纵容他们变成流寇,从善良的村民变成凶残的土匪,结果仍然不得善终,反倒还会拉得整个大明朝的江山都给他们陪葬。

朱元璋不是菩萨,没有拯救他们的心思,他要拯救的是目标是大明朝,放眼天下所有的江山和社稷。

将郑彦夫藏在草丛中之后,他缓缓地走回清凉院,打算先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天亮之后,脱离送亲队伍,先一步扛着郑彦夫去澄城*县表功。

走进文殊殿,王二立即迎了上来,笑道:“兄弟回来得真快,跟踪的结果如何了?”

“没跟出啥结果来。”朱元璋笑道:“那人走了一阵,突然身子一晃就不见了,我人生路不熟,怕迷路,就不敢跟了。”

“哦!”王二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没事,管他要杀谁呢,我看那人也是一条好汉,要杀的也不会是好人,咱们管他做甚。”

两人随意说着话,侧门边上,方护卫的身影闪了出来,他显然听到了朱元璋和王二的对话,冷笑道:“跟个人也会跟丢,没用的家伙……早叫你别去做这无用功了,快休息吧,明天还要护送小姐的车驾,别搞得无­精­打采的。”

王二怒视了方护卫一眼,朱元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去和方护卫斗气。

两人重新躺下休息,捉住郑彦夫这件事,如果换了任何一个旁人,肯定兴奋得睡不着,但这件事对于朱元璋这种历尽千难万险的人来说,只是一件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他的心境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刚刚一躺下,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大清早,天­色­未亮,公­鸡­未鸣,朱元璋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轻轻地起身,惟恐惊醒了旁边的王二和挑夫们,踮起脚,慢慢地移动到了殿门口,用最轻巧的动作开了殿门,溜了出去……

虽然天­色­还没亮起来,但晨间的空气仍然非常清新,露气上来,有一点冷冷的清寒,朱元璋出了清凉院,向着藏匿郑彦夫的地方走去,晨间的露珠沾湿了他的裤管,让他感觉到丝丝凉意。

刚走了几步,前方突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踩着林间的落叶在行走,朱元璋微微一惊,莫不是郑彦夫挣脱了捆缚?不会吧,我把他捆得很紧啊。

他再仔细一听,林间的脚步声非常轻盈,柔弱无力,不似郑彦夫那沉重的脚步,倒似是女子的脚步声,而且脚步声还不止一个,是两个人在林间行走。

还好不是郑彦夫,朱元璋松了口气,继续向前走。

绕过一丛枯树,两块山石,前方蓦然出现两个女子,借着晨光微吐那点模糊的光线,朱元璋隐隐看清楚其中一个矮小的女子是小丫鬟紫心菜,她今天穿着一身蓝­色­的丫鬟服,低着脑袋,似乎刚刚哭过。

在她前面走着的女子只能看到背影,大约十五六岁年龄,穿着一身丝质的衣裙,翠绿­色­,如云般的青丝从后脑披下,使她显得温婉大方,可惜她是背对着朱元璋的,看不到她的容貌,但光看这个背影就知道,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朱元璋立即就猜到了:这个人……应该就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马家三小姐。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马家三少姐并没有转身,她只是低声对着紫心菜道:“来了什么人?”

紫心菜瞥了一眼朱元璋,然后也压低声回道:“小姐,是偏院管事朱八哥。”

“哦,原来是他啊……”三少姐还是背对着朱八的方向,并没有转过来,只是将她柔婉的声音略微放大了些:“朱管事,早啊!”

朱元璋装出恭敬的样子道:“小姐早安。”

“朱管事……”三小姐用略带些伤感的语音道:“本来没打算向你解释,既然大清早在这里碰上了,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说……你愿意听一听吗?”

朱元璋心里暗叫倒霉,大清早出来做正事儿,结果被女人拦住要谈话,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她和我能有什么话解释的?但是小姐向他打招呼,他这做下人的岂能无礼,只好低声道:“请小姐指点。”

三少姐叹了口气道:“前些天,我命令后院的丫鬟们不许来找你,你可有怪我?”

“这个……小人哪敢怪罪小姐。”朱元璋心里叫苦:女人,快放我去做正事吧,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三小姐低声道:“内院那群丫鬟们,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与我亲如姐妹。她们喜欢上你,我本来是很高兴的,想帮着她们撮合一下,所以才派了紫心菜来帮忙牵线搭桥。可是……你心气高广,看不上她们,我怕她们难过,下不了台,所以才不准她们来找你。实际上你确实很有本事,能把县太爷都逼得告老还乡,我想……她们应该是配不上你的……”

朱元璋心中无聊之极,这些什么情情嗳嗳的东西,上一世马皇后死的时候,他就淡了,这辈子更是没想过。

三小姐显然是因为快要出嫁,颇有些寂寥,所以说起话来就没完,她继续道:“前几天的事,紫心菜也和我说了,你不愿意帮我想办法拒婚……唉……显然还在怪我!现在我就要离开马家了,希望你不要再怪我了……”

她突然将身子一转,正面对着了朱元璋,低声道:“出嫁之前,我最后来看一眼,姐妹们喜欢的男人,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这一转头,她的面容立即出现在了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只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心肝胆魄,一起巨震,全身血液狂涌奔腾了起来,险些失声惊呼!马三小姐的脸蛋,居然长得是如此的熟悉,那眉、那眼、那­唇­、那淡淡的愁容,都与朱元璋上辈子最爱的女人,大脚马皇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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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大脚马皇后

大脚马皇后,何许人也?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当时已经25岁的朱重八,收到了童年好友汤和给他写的信,邀请他一起去参加农民起义军。朱重八当时已经走投无路,在苦思良久之后,就跑到郭子兴的军队里当了一名小兵。

因为朱重八作战勇敢,机智灵活,打仗时身先士卒,获得的战利品一律上交,得到了赏赐又总是分给大家,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至好评,于是郭子兴将他视为心腹。

郭子兴感觉朱重八对自己的事业会有很大的帮助,为了拉拢他的心,就将自己的养女许配给了他,从此军中改称他为朱公子。有了身份,朱重八这种贱名自然不能再用,于是朱重八就给自己重新取了个正式的名字——朱元璋!

这个让朱重八变为朱元璋的女人,史书称之为孝慈高皇后马氏,民间称之为大脚马皇后,朱元璋则一直用她的闺名来称呼她:马秀英。

马秀英生于乱世,有胆有识,在艰难逆境中,全力做着朱元璋的坚实后盾。有一次朱元璋被郭子兴猜忌,关在监狱中,马秀英就将刚刚烤好的大饼藏在怀里,送到监狱里给朱元璋吃,大饼贴­肉­藏着,很烫,每次送饼都会烫伤她的胸口,但是她眉头也不皱一下,依旧一次又一次地送饼,一次又一次地烫伤。

还有一次,朱元璋与陈友谅交战,结果兵败,被陈友谅追击。朱元璋受了伤跑不动,只能等死,马秀英靠着自己没有缠足的一双大脚,于乱军之中背着朱元璋逃出生天。

朱元璋最后能取得天下,马秀英功不可没。后来朱元璋平定天下,做了皇帝,马秀英顺理成章成为了皇后。她是朱元璋一生中最爱,最尊敬的女人,朱元璋经常会参考她的意见,甚至受她的影响改变自己的决定。

例如朱元璋要杀朱文正,马秀英说:“他是你的侄儿,你怎么能忍心杀了他?”

于是朱元璋听了她的话,将朱文正改为监禁。

又例如朱元璋要杀宋濂,马秀英说:“他是太子的老师,岂能枉杀?百姓都知道尊重恩师,咱们皇家岂能不尊师?”

于是朱元璋又听了她的话,赦免了宋濂的死罪。

上一世的朱元璋,犹如一把染血的宝剑,杀气腾腾,威风赫赫,马秀英却是一把可以将他的锋芒包容起来的剑鞘。

马秀英在五十一岁那年就先朱元璋而去,自她死后,朱元璋这柄宝剑失去了可以约束他的剑鞘,从此之后杀­性­狂飙,直到他死为止,都在进行着无情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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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年过去了,上一世的朱元璋与马秀英,都化为了尘土。

然而此时此刻,投身转世的朱元璋站在清凉院外的小树林里,面对着马家三小姐那张穿过几百年时间,仍然让他感觉到无比熟悉的面孔,险一些以为自己回到了至正十三年,他还只是郭子兴手下的一个九夫长,对面站着的是郭子兴的养女马秀英……

一切仿佛都回去了,回到了那个青涩无比的岁月!

“喂,朱八,你好无礼!怎么能一直盯着小姐看。”紫心菜的声音破坏了朱元璋美好的回忆,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

朱元璋­精­神一醒,这才顿时惊觉过来,自己已经变成了朱八,而对面这个女人,虽然长得与马秀英一模一样,她也不会是马秀英,而是马家的三小姐。

他赶紧将头一低,不再直勾勾地看着三小姐的脸。这一低头,眼光顺势从三小姐的脚下扫过,他突然轻咦了一声,原来马家三小姐没有缠脚,并不是三寸金莲,而是一双大脚。

要知道明朝末年的时候,女子缠脚已经是非常普遍的风俗,尤其是富家小姐,一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不缠脚的。“三寸金链”是女子们用来炫耀美貌的资本之一,也是嫁个好人家必须要有的素质。

马家三小姐居然没有缠足?这也实在太让人惊奇了。

朱元璋心中有一个不可抑止的念头疯狂地生根发芽了起来:既然我可以重生转世,那我最爱的大脚马皇后也可以重生转世……这个女人,说不定就是我的马秀英!不然为什么她们会长得一模一样?她们的脚也都是大脚!这是老天爷安排给我的么?

“喂,朱八,你这人真的太没礼貌了,叫你不要看小姐的脸,你倒好,低下头一直盯着小姐的脚看,有你这样的人么?”紫心菜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秀英!”朱元璋突然开口唤了一声,他想做一个试探,看看面前的女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皇后马秀英,如果她真的是,不论她掩饰得有多好,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睛中也会流露出一丝异样。

不过朱元璋马上就失望了,马三小姐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显然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轻声道:“秀英?什么意思?”

“小姐的闺名不是秀英吗?”朱元璋突然无礼地问道。

“吓!你这人……”三小姐退了一步,脸­色­通红地道:“我的闺名才不是秀英呢,我也没有理由把闺名告诉你。”

朱元璋心里长叹了一声,这女人不是马秀英,虽然她和她长得很像,也都有一双大脚,但她绝不可能是马秀英转世。

“喂,朱八,你究竟在搞什么?平时你不是这么无礼的人啊。”紫心菜挡到了三少姐的面前,用她的裙脚挡住了马三小姐的大脚:“小姐在和你说话呢,你不回答已经很无礼了,还东拉西扯,胡说八道……你是看到小姐要嫁出去了,所以不把小姐当成主子了吧?”

朱元璋皱了皱眉,低下头道:“不敢!刚才我走了神想岔了,非常抱歉。小姐……刚才说什么来着?”

见朱元璋恢复了正常的样子,马三小姐羞红的脸也回复了洁白,她又挂上了一幅有点哀愁的面孔,低声道:“刚才我说到……我叫丫鬟们别来找你,你肯定是生我的气了,所以不帮我出主意拒婚……唉!希望你不要再生我的气,现在我就要嫁人了……马上要离开马家,以前你对我有什么不满,都忘了吧。希望我走了以后,你能好好考虑一下,在那些喜欢你的丫鬟里选一个来成亲。”

“三小姐真的很不想嫁人吗?”朱元璋突然问道。

“真不想……唉……”马三小姐轻叹了一声道:“在家里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嫁到一个陌生的家里去,这搁谁身上受得了?”

说到这里,她双眼突然一亮,喜道:“你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帮我想办法拒婚了吗?”

“没有!”朱元璋压低声音,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偏院小管事,哪有办法掺合小姐的婚事,而且咱们这个送亲队伍都走了一半路了,今日之内就能到达澄城,现在不论有什么办法都来不及用了。”

“我就知道……”马三小姐哀怨地叹了一声:“谁也不会帮我……我们这些做女人的……唉……紫心菜,走吧,咱们回马车上去。”

一主一仆挽起手,从小树林里缓缓地走了出去,清晨的露珠沾了几颗在她的身上,被微吐的晨光一照,光芒耀眼,闪亮迷人……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寺院门口,心头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其实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帮三小姐拒婚。

他只需要走到藏匿郑彦夫的地方,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放他去杀了张斗耀,澄城张氏就此完蛋,这门亲事自然靠吹。

但是这么做的话……他能有什么好处?能得到什么利益?

不,这样做他一点好处也没有,首先澄城张氏与白水马氏的联姻将会彻底完蛋,马家失去一个官场上的臂助,对他将来的前途会有一定的妨碍。其次,他也失去了揭发郑彦夫这份功劳,无法得到官府的赏识。最后,就算他放了郑彦夫,后者也未必领他的情,说不定成为他的仇人。

帮三小姐拒婚,可谓百害而无一利,朱元璋绝对不愿为之。

但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居然有所动摇呢?

他从小树林里缓缓地退了出来,走到了清凉院的门口,站在文殊殿前的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很安静,里面有几张石桌,几张石凳,天空有一点儿鱼肚白,微光撒下,静静地罩着安静的小院子,春风吹得小院子清清寒寒,正适合想心事。

朱元璋负手而立,仰首看天……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这事有什么好犹豫的?走进树林,扛起郑彦夫,送到官府去,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就可以再次获得提高身份地位的机会……而成功,就是无数次把握机会、利用机会、踩着机会向上走的过程,我没有必要有丝毫的犹豫。

没错,这件事,对于朱元璋这种利益至上的人来说,没有必要有丝毫的犹豫才对……

但是……朱元璋的决定将关系到一个女人的意愿!她若是一个普通女人,朱元璋才不管她要死要活,但她并不普通,她虽然不是马秀英,却与马秀英长得一模一样……那个朱元璋最爱的,亏欠最多的女人,就算身体里的灵魂并不相同,朱元璋也不想看到一个长得和马秀英一模一样的人脸痛哭流涕的脸……

前世今生,穿越两百余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在没有利益的情况下去改变朱元璋的想法,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马秀英。

朱元璋是一柄剑,马秀英是剑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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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我造过反

天­色­一点点亮堂了起来,一旦天光完全放亮,队伍就要启行,到时候朱元璋就必须随队一起走了,他会失去溜出队伍,偷偷扛着郑彦夫去献给官府的机会。

可以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每呼吸一次,他可以用来考虑的时间就越少。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必须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放弃眼前可得的利益。

他开始考虑,如果将郑彦夫送交官府之后,他最有可能得到的嘉赏。

元末年间,红巾军起义,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等豪杰并起。但好玩的是,红巾军起义前期,遭遇到的主要敌人并不是元朝政府,而是地方上自发组织起来的地主武将。甚至在红巾军千里转战中,碰到的敌人也很少有元朝政府军,大部份来自各地的地主阶级自己组织起来的保乡队、家丁队、护院大军等等。

这些地主武将在对抗红巾军的战役中屡立大功,元朝的朝廷承认了这些自发组织的军队,并且给予他们相应的官位和称号,例如李思齐、张思道、张良臣等人,原本都是普通人,因为剿匪有功,才被提拔成官员。

如果朱元璋出卖郑彦夫,将他扭送给官府,结合自己立下的功劳以及现在的身份来看。最高可能获得的奖赏,就是被提拔成一个县城里的小官儿,例如什么县丞、主簿、典史一类的。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可能­性­,只得到几锭银子的赏赐也是可能的。

就以最理想的情况来考虑,被提拔成一个县丞,那自己就能出人头地,拯救大明朝于危难之中了吗?答案显然是不可能!想要在大明朝做点事情,必须拥有极高的官位,他需要有更高的身份,但官场并不是立功就能升迁这么简单,还要熬资历,搞好人脉,给上司送礼……经几十年煎熬,好不容易一步一步向上爬,做县令、做知府、做巡抚……一级一级的熬到一品大员……

就算到了内阁首辅,就能拯救大明朝了吗?答案还是不可能!

张居正,够厉害了吧?他推行一条鞭法,想改善大明朝的国库收入,而一条鞭法的推行确实收到了一点点的效果……但是大明朝得救了吗?没有!张居正触动了整个大明朝士绅阶级的利益!结果不说也罢。

前些天朱元璋就认真地想过,如果自己对上大明朝所有士绅阶级,赢得了吗?

情况还不止如此,在他飘浮在天空当旁观者的这几百年,看到了大明朝无数的弊政,例如海禁、特务、太监掌权、党争、庞大的皇室宗亲、对人低税、农民高税、财政困难、官员贪腐……一旦想要作手去改变,根本就千头万绪,难以下手。

没有如臂指使的军队,没有在整个大明朝说一不二的威望,谁能把这些东西全部拨乱反正?谁都不可能……谁敢动手,谁就会被各方保守势力一起挤压,死得连尸骨都拼不齐全。就算是当今皇帝,有些东西,也不敢轻易去改动……

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一手建立的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难以下药了。

那……该怎么办呢?

这时寺院里的小沙弥们已经起床了,两个小和尚走进了院子里,拿着竹枝扎成的大扫帚打扫院子里的落叶,扫帚在地面上划拉出“哗哗哗”的扫地声,一个小沙弥对着另一个笑道:“昨晚吃过晚饭后,师父和师叔接着前天晚上那盘棋继续下了……”

另一个沙弥问道:“哦,那他们两人谁赢了?”

“你猜猜?”

“想必是师叔赢了吧……前天晚上休战的时候我看了,师父已经全面落在下风,要不了多久就要被师叔彻底给收拾了……”

“嘻嘻,你猜错啦,这次师父赢了!”

“不可能!”

“真的是师父赢了……他确实落了下风,正在苦苦挣扎。这时候澄城郑彦夫进来拜佛,从旁边走过,他好像在想心事,走得很快,不小心掀翻了棋盘,棋子落了满地。等到师父和师叔把棋盘重新摆好时,却忘了刚才下到哪里了,就重新摆了一盘。”

“哦,重新开始……结果师叔就输了?”

“哈哈,正是!”

两个小和尚一边说笑着,一边扫净了院子,走了出去,又留下朱元璋一个人静静地站着。

听到两个小和尚的对话,朱元璋心中突然一动:两个和尚在下棋,郑彦夫走过去把棋盘掀了……结果棋局重新开始,原本落了下风的老和尚就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朱元璋现在面对着一个烂摊子般的国家,无处下嘴,如同下棋时,满盘已经落定烂棋,无法反悔,就算他苦苦挣扎,败战也只是早晚问题。何不­干­脆把棋盘给掀了!把国家给掀了!在掀翻的国土上,重新摆开局面,开一局新的棋,到时候以他的手段,重新摆上一棋盘漂亮的棋子又有何难?

前一世,朱元璋二十五岁投军,四十岁登基称帝,重新开一盘棋所花的时间不过区区十五年,今世的大明朝还有十八年才灭亡,时间绰绰有余,他何惧之有?

看来,得走一条走过一次的老路了!农民起义!

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那么,讨好官府这种事已经毫无意义,现在要做的事,是将农民起义利用起来,掌握在手中才对……

朱元璋捏了捏拳头,心中笃定。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突然感觉身边的环境有点眼熟,至正十三年,他站在皇觉寺的小院子里,身边也是如此,几张石桌,几张石凳……他手上拿着汤和写给他的信,考虑着要不要去参加农民起义军……

那天黎明快要到来,夜晚快要过去,新的一天似乎有无限的希望,但也有无限的绝望,前路茫茫,不知该身向何方。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也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离开了皇觉寺,投奔了起义军,然后……成就霸业!天下无人可与他为敌!

朱元璋迈开步子,向着藏匿郑彦夫的地方走了过去,这一次,他的脚步无比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为了马皇后、为了大明朝、最重要的是,他为了自己,定下了新的目标。一旦有了明确的目标,他这柄出鞘的宝剑,就不会再有丝毫留情。

走到藏匿郑彦夫的草丛边,朱元璋停下脚步,只见草丛里的郑彦夫正怒目瞪视着他。不愧是一条好汉,被人捆在草丛里一晚上,他不但没有丝毫的­精­神萎靡,反而更加愤怒,身上杀气澎湃,直欲破体而出。

他似乎想过挣扎逃脱,身边的草地被他压平了很大一片,但是朱元璋捆得很巧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朱元璋蹲下身去,解开了郑彦夫嘴里塞的布条,冷冷地问道:“怎么样?在这里躺了一夜,有没有冷静一点了?”

“冷个屁静,朝廷的忠犬,快把爷爷送去杀头吧。”郑彦夫怒骂道:“爷爷皱了一下眉头,就不是英雄好汉。”

“唉,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愚蠢和冲动。”朱元璋摇了摇头道:“我来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杀官造反之后怎么办?”

“杀官造反之后?”郑彦夫不知道抓住自己的这条汉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听他话里似乎没有把自己送官的味了,忍不住就顺着朱元璋的问题答了一句:“继续杀官造反!”

朱元璋哈哈笑了起来:“再之后呢?再继续杀官造反?”

“没错!”郑彦夫认真地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老子要杀一辈子的官,造一辈子的反。”

“你当朝廷的官员都是傻子么?坐在那里等你来杀,人家不会反抗?”朱元璋冷笑着一挥手,指向来时的路上看到的那个百户所军屯田的方向道:“你既然是本地人,应该知道那里有个百户所吧,里面有一百一十三名官兵。像这样的百户所,在澄城至少还有两处,合共三百三十九名官兵……咱们扣除一些吃空饷的虚额,那也至少有一百名以上的士兵。”

“那又怎样?”郑彦夫大声道。

“不怎样。”朱元璋淡淡地道:“你杀官造反之后,如果不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而是继续跑去杀官造反,走到半路上,就会突然迎面冲来一百名官兵,把你乱刀砍死。”

他笑着拍了拍郑彦的肩头道:“我知道你很能打,等闲三五条大汉近不了你的身,但是一百名拿着武器的官兵,你赢不了。”

郑彦夫脸上有点变­色­,但还是强扭着脖子道:“我有一群兄弟!南尧村、段庄村、刘家庄、柳家垣村、程家洼村的村民们都听我的,这些人加起来起码两三百人,才不怕一百名官兵。”

“笑话!”朱元璋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些乌合之众,你信不信,只需要二十个官兵,就能吓得他们这两三百人作鸟兽散。”

“这……”

朱元璋认真地道:“仔细想想,杀官造反之后怎么办?”

郑彦夫迟疑了一阵,仰头道:“我明白了,那我杀官造反之后就去落草为寇。”

“到哪里落草为寇呢?”朱元璋问道。

“到哪里?落草为寇还讲究什么到哪里?随便找一匹山钻进去便是。”郑彦夫道。

朱元璋用一双闪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郑彦夫:“城西虎头山吗?你躲在上面,不消五天,就被官兵给逮下来,连同你那两三百名弟兄,全部完蛋。”

郑彦夫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劲了,急道:“我怎么知道去哪里落草为寇?妈的,老子以前又没造过反,哪会知道造反还要讲究个什么一二三四。”

朱元璋笃定地笑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没造过反,但是我造过,你要不要试着听听我的话?”

“吓?”郑彦夫惊得全身一震。

四十、指点郑彦夫

“什么?你造过反?你是何人?”郑彦夫大惊失­色­。

这个时候,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还没有全面暴发,敢自称造过反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英雄好汉,只能是一些流寇土匪,逃卒溃兵之流,朱元璋说自己造过反,相当于说自己不是好人,郑彦夫怎能不惊?

“你管我是什么人!”朱元璋笑道:“我只问你,想不想知道杀官造反之后该怎么办?”

郑彦夫惊疑不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朱元璋的身上感觉到一种笃定,一种自信和沉稳,当他说出造反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平静,语气沉稳,仿佛造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而且,他起造反时的那种信心满满的样子,似乎在告诉郑彦夫,他造反是成功过的,这使得郑彦夫不由得就要去相信他。

“那你说……该怎么办?”郑彦夫问道。

朱元璋伸出两根手指道:“要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首先得问问你的志向,在杀官造反之后,你会从县仓里抢到一笔银钱粮米,你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带着这些钱粮找个地方躲起来过一辈子,只求保命不死……如果你选了这条路,那么,绝对不能带任何手下或者兄弟,隐姓埋名,躲到别的县城里生活。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你成为一个逃犯,没有户籍,走到任何地方都只能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为什么走这条路不能带兄弟或者手下?”郑彦夫奇道。

朱元璋脸­色­一沉,认真地道:“那种没有户籍,随时会被官府逮去杀掉或充军的日子,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压力,你的兄弟,也许明天就会去官府出卖你,用你的人头,为他们重新换到一个官府承认的良民身份……”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有这种事!”郑彦夫大声道。

朱元璋脸上挂了一个嘲笑的表情,冷冷地看着他。

郑彦夫吼了两声之后,慢慢转为沉默,最终低下了头:“这条路我不会选,我郑彦夫绝不做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朱元璋心里点了点头,他就知道郑彦夫不会选这条路,于是他竖起了第二条手指,认真地道:“第二条路,水浒梁山!”

明末时期,《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故事已经广为流传,深入人心。尤其是穷苦百姓们,大都喜欢在茶余饭后,围着说书先生听上这么一两段儿,对于《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人物,民间认同度非常高。

例如崇祯六年,河南彰德府武安县的官员杨进朝在写给崇祯皇帝的奏折里,就提到过以下几个义军首领的名字:九纹龙(九条龙)、一丈青、关索(关锁)、刘备、张飞、老张飞、曹­操­(罗汝才)……当时的农民起义军首领,非常喜欢用《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里英雄们的英雄来充作自己起义时的浑号,这一方面是仰慕这些英雄们,第二方面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名,以免连累亲族。

朱元璋给郑彦夫定的第二条路,本来是想问他想不想当皇帝,但是话到嘴边,硬生生将皇帝咽了回去,改为了“水浒梁山”这四个字。因为他知道,郑彦夫这种人眼光有限,肯定没有想过当皇帝,自己问了也白问。如果真的挑起了他想当皇帝的心思,那又不利于控制了。

“水浒梁山”这四个字显然刚刚好,落在郑彦夫的耳朵里,犹如天空中炸响一个惊雷,他全身一僵,忍不住道:“对啊!杀官造反之后,我去梁山落草为寇……”

“你知道梁山在哪里?”朱元璋笑道。

“呃……那你又说去梁山?你唬我玩儿呢!”郑彦夫大怒。

“梁山不在天下,而在你的心中。”朱元璋笑道:“只要你有上梁山的心思,便能自己建造出一座梁山。”

郑彦夫喃喃地跟着念叨了两句,胸怀激荡,他从小听《水浒传》,向往着梁山好汉们杀官造反做的那些英雄事迹,深恨自己没有早生几百年可以投入梁山。如今居然有人告诉他自己也可以建一座梁山,怎能不激动?他不再恶言恶状地和朱元璋说话,开始变得恭敬起来,认真地道:“好汉,你快教教我,我要怎么自己建个梁山?在哪里去建?”

朱元璋心中暗想:终于上勾了,此人可以为我所用了。

他稍稍沉默了几息时间,故意让郑彦夫变得急燥起来,更加急切地想听他说的话,这才慢吞吞地道:“要上梁山,你首先得保证自己杀了张斗耀之后能全身而退,我现在先来告诉你,如何安全地从官兵的围剿之中逃出去。”

他挥了挥手,指着县城的方向道:“当你带着几百名村民杀进县城的时候,你们是一条心的,所有人都是在为了生存而战斗……”

“没错,我的兄弟和我肯定是一条心的。”郑彦夫道。

朱元璋用双手比划了一个房子那么大的空间,接道:“当你杀死了张斗耀,打开县仓之后,能得到大约这么多的粮食和银钱……这个时候……你的兄弟和手下们,就不会再齐心了。他们中的一部份人,会选择第一条路,拿着钱粮找个地方像老鼠一样过活。有的人会和你一样,有着上梁山的心思。而你要做的,就是将和你有一样想法的人挑出来,让他们能和你一起走。”

“这要怎么做?”郑彦夫的脸­色­沉重了起来,虚心求教。

朱元璋微微一笑,摊手道:“把刚刚抢到的银钱粮米,全都分给他们,然后让大家伙儿向各个方向四散而逃,约定一天之后,在城西虎头山上再次聚首。”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郑彦夫不解地道:“让他们和我一起,拎成一条绳儿一起逃跑,碰上官兵岂不是更有一战之力?”

“不,不论你们拎成多粗的绳子,胳膊也拎不过大腿。”朱元璋摇头道:“我刚才说过,你的两三百名乌合之众,只需要二十个官兵就能打败他们。与其走在一起,被官兵拦住杀光,还不如抢劫得手之后四散而逃,官兵不知道该拦截哪一路,就只好先进驻县城,暂时不去追击你们。若你们全部走在一起,官兵反而不会去县城了,会追着你们一直打到全灭为止。”

郑彦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朱元璋缓缓地道:“一天之后在虎头山上重聚,这就是第一个考验。刚刚杀官造反的人,神智是疯狂而且亢奋的,全身都处于一种激昂的状态。但是你给他们一晚上用来思考,有些人就会怕了,有些人得了钱粮,心思就会变了……这些人在第二天约定重聚的时候,就不会再来,于是不需要你动手,就可以清除掉队伍里意志不坚定的人……”

“丝!”郑彦夫倒抽了一口凉气,自己面前站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啊?他随便张了张口,居然就定了一个如此厉害的计策,不但可以化解官兵的追击,同时还顺手整顿自己的队伍。

他现在真的有点相信朱元璋以前曾经造过反了,光是这把握人心的手段,就远非他所能及。

朱元璋又道:“第二天在城西虎头山上聚集之后,你和你的队伍又会被官兵盯上,这时候你再一次将部队散开,约定五天之后,再次聚头,这一次……就选在澄城与白水两县之间的山区里吧。”

“这次散开又是为什么呢?”郑彦夫诚恳地问道。

“和上次一样,分散避开官兵,同时清除掉队伍里的不安定份子。”朱元璋笑道:“一而再,再而三的分散,用这个举动告诉手下的兄弟们,上梁山这条路并不好走,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去的,再给他们第二次考虑的机会,要当老鼠还来得及。”

“地点为什么要选在两县之间的山区呢?”

朱元璋微微一笑,认真地道:“你知道为什么自古盗匪都出没在两县、或两府、或两省之间的山区里?”

“不知道!”

“因为那个地方,澄城的官兵过去剿匪,盗匪们就进入白水的辖区,澄城的官兵就只能­干­瞪眼。白水的官兵过去剿匪,盗匪们就进入澄城的辖区,白水的官兵就只能­干­瞪眼……”朱元璋低声道:“两边的驻军都没有越境追击敌兵的权力,他们只好上书西安府的知府,让府里调来一个能同时管两个县的大官……”

郑彦夫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官府的动作一向都很慢很拖沓,等这个可以管两县的大官到的时候,我又可以跑到新的地方去……呃……壮士,再下次我该去哪里?”

朱元璋没好看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下一次当然是跑到两省之间的交界处去,到了那种地方,别说两个县令或者两个府台,就连两省的巡抚都不方便出手,必须要派来两省总督级的大官,才能出兵清剿,一旦到了两省交界处,你就不需要再逃了,可以开始建设自己的梁山……”

朱元璋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以他对大明朝的了解,不消短短几息之间,他就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藏匿地点,伸手向北一指,认真地道:“黄龙山,你就去黄龙山吧……”

四一、上梁山

黄龙山,位于陕西省中北部,西接洛川、南接白水、澄城、北靠宜川。

黄龙山的东边,滚滚黄河水自北向南而下,将陕西与山西两省划分左右,换句话来说,黄河就是两省的界,而黄龙山就在黄河边上,也算是在两省交界之处。

它不光在两省交界之处,而且地形极为复杂,起伏的山头多如牛毛,沟谷交切,极难攀爬。

朱元璋甚至连脑子也不需要转,就知道这匹大山绝对是官兵最讨厌进入的地方,山路难行,运粮队无法在里面行动自如,各种器械也难以搬运,大炮、火铳一类的火器,在山中也容易受潮无法使用……其环境与西南的那些少数民族土司差不多。

终大明一朝,对西南方的土司都是很头痛的,大多数情况下只能采取怀柔政策,就是因为土司们多居于山中,而且那些山极难攀登,官兵进山简直寸步难行,所以只好放弃征剿,改用笼络的方法来让土司们听话。

朱元璋知道,只要郑彦夫走入黄龙山,当地的官员肯定会放弃追捕,然后想办法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只要郑彦夫一直乖乖躲在山里不出来,官府就会他一直采取睁之眼闭之眼的态度。

让郑彦夫一直躲在山里也有个好处,朱元璋可以通过某些手段遥控这只义军,等到一年以后,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暴发的时候到来,他就拥有参与这场游戏的本钱了。但是他并没有打算现在就加入义军,因为郑彦夫的起义并不是明末农民起义的标志,真正的起义爆发,是明年的白水王二起义,他想留在白水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记住我的话……分散,逃窜……利用官兵运转时的空隙,逃进黄龙山里去,那里就会是你的梁山……”朱元璋从腰间摸出郑彦夫的杀猪刀,割断捆他的布条,然后将杀猪刀放在了郑彦夫的手里:“去吧!”

郑彦夫在刚才那短短的一会儿谈话中,已经被朱元璋强大的“造反能力”所折服,不由得对他深深地揖了一揖道:“壮士,昨晚你为什么要打晕我,把我背到这里来捆一晚上呢?还说要把我交给官府,害我得罪了你这位英雄好汉。”

朱元璋哈哈一笑,挥了挥手道:“昨晚我看你热血沸腾,十分冲动,就故意把你打晕了捆在这里,让你吹吹冷风,冷静一晚上,你看,现在你不是冷静下来了吗?”

郑彦夫毫不怀疑,抱拳道:“多谢!咱将来会一直记得好汉这几句话,遇事之前先冷静下来想清楚退路,以免误人误已,今日这一番教导之恩,来日必报。”

“快走吧!我耽误了你一晚上时间,你还有许多村庄没联络呢,可别误了明天的事。”

郑彦夫将杀猪刀往腰上一Сhā,转身扬长而去。

看着郑彦夫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朱元璋深深地叹了口气,掀翻大明朝的棋盘,就从郑彦夫这颗卒子走出第一步开始,接下来,车马炮象,粉墨登场,而朱元璋,将会是棋盘中心,最关键的那一颗帅棋!

晨光已明,清凉院里的人陆陆续续起了床。挑夫们将三小姐的嫁妆一箱又一箱地从寺院里抬了出来,摆在院前的空地上。白水王二提着哨棍在旁边吆喝,看到朱元璋从外面走进来,他大笑道:“兄弟,你大清早跑什么地方玩去了?”

“去树林里散了散心,也没做什么。”朱元璋笑着打了个招呼。

不一会儿,方护卫赶着黑­色­的大马车过来,十五名刀手也全都骑在了马上,车队开始起拔,向着澄城的方向出发。

朱元璋的双眼忍不住锁定在了那辆黑­色­的大马车上……车里的那个女人……长得和他的马皇后一模一样,这是否是老天爷给他的某种预示?

这时车厢里又传来了紫心菜隐隐的哭泣声,小姐出嫁,丫鬟却哭得比小姐还厉害,这倒也是一件奇事。倒是那个不哭不闹,哀哀怨怨的小姐,更让人感觉到心痛心疼。

放心!你嫁不掉的,有我在此,谁也娶不到你,朱元璋在心里叹了一声。

车轱辘在黄土的官道上不停地转动,很快,又过了两个驿铺,甚至还过了一个驿站。路边不时会出现一两片军屯田,大部份的田地抛着荒,偶尔也有一两个军户或者农户在田里忙碌着,但是朱元璋不明白他们在忙什么,方圆数里没有一滴水,他们在田里忙个啥啊?

到了傍晚时分,朱元璋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县城,包着青砖的城墙并不高大,仅有两三米高,而且城墙坍塌了好几处,张着几个丑陋的口子……这个县城和白水的县城差不多,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活泛的气味。

朱元璋顺眼向着城西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耸立着一座大约两三百米高的小山,山顶上有一块巨石,看起来很像一个老虎头,这个也就是郑彦夫约定起事的虎头山了……恍惚间,朱元璋仿佛看到山坡上冲下来几百个走投无路的村民,他们手上挥舞着锄头、木棍、镰刀、犁头等农具,冲杀进县城的大门……

方护卫赶着马车到了城门边,说明是来给县令张斗耀大人送儿媳­妇­的,守门老卒赶紧放行。一行人进了县城,在城中的大道上缓缓而行。

“今日先住客栈!”方护卫对着身后的刀手、家丁、挑夫们叫道:“小姐虽然送来了,但还没有拜堂成亲,咱们现在不能进张家的门,不然乱了礼数,失了马家的脸面,你们几个,找个最舒适的客栈去。”

“是!”三名刀手各自纵马向着城里三个方向奔去,不一会儿,刀手们回来了,带着车队到了城南的一座客栈里,这座客栈也许是澄城最豪华的客栈了,但条件也说不上多好,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霉味。紫心菜上上下下打扫了许久,才终于安排三小姐住进了一间房。

现在是三月二十日的傍晚,三小姐和张斗耀的儿子拜堂成亲的时间是定在三月二十二日,但郑彦夫杀官造反的计划却定在三月二十一日,当真是前脚赶着后脚,连喘一口气儿的时间都不够。

这天晚上,朱元璋早早就睡了,因为他知道,这座县城明天会很乱,他需要用最理想的­精­神状态来迎接明天的乱局,今晚的休息时间非常宝贵。

一宿无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朱元璋就醒了过来,他走到了客栈的院子里,摆开架势,开始打拳活动筋骨。马家的家丁们都知道朱元璋有晨起打拳的习惯,没有人感觉到意外。只是谁也不知道,今天的朱元璋每一拳,每一脚,都是崩紧了弦的。白水王二也起了床,笑呵呵地跑到院子里,和朱元璋两人一起并肩打拳。他的红拳已有相当不错的根基,打得虎虎生风,倒是把朱元璋那紧崩的气势给掩盖住了。

不一会儿,方护卫也起床了,他手里居然拿着一张大红­色­的拜贴,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他走到院子里,将刀手们集合起来吩咐道:“你们留在客栈里保护好三小姐,我去一趟张府,知会张老爷一声咱们住在这里,明天好让张家过来迎亲。”

“是!”

给刀手们下好了令,他又转身对着王二和朱八道:“你们两个也打起­精­神来,好好管着那些挑夫,可莫叫他们偷了嫁妆。”

这年头帮忙抬货的挑夫里混着不少歹人,经常趁着主人家不注意,挑着人家的东西就跑。主人跑得慢了还追不上,有句话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说的就是这类人中没有一个好人,就算他们不犯罪也该全部拖去杀掉。当然,这个观点比较偏激,其实大多数人还是好人,只是偶尔几个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而已。

王二冷哼了一声道:“咱们这次带来的挑夫兄弟,个个都是好汉子,哪会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你这家伙狗眼看人低。”

方护卫被王二这一骂,顿时大怒,不过他看王二打过红拳,知道这个家伙不好惹,怒哼道:“我先去给张老爷送信,回头再来收拾你。”

说完之后,他双手捧着拜贴,向着张斗耀的家去了。

朱元璋心中暗笑:祝你还能有命回来。

他对着白水王二抱了抱拳道:“王二哥,我还没来过澄城,对这地方挺感兴趣。趁着今儿个没事,我想出去转转……”

王二笑道:“去吧,这里的事我照看着,出不了问题。”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状似轻松地从客栈里走了出来,拐过两条街,然后迅速地蹲下,将裤管和袖管紧紧地扎了起来,用绳子捆好,又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草笠扣在头顶。伸手在腰间的朴刀上拍了拍,振起­精­神,向着澄城的西门走了过去。

到了西城门边,天空才刚放亮,朱元璋在城门边的一颗树下坐了下来,用草笠遮掩自己的脸,眼光从笠沿下面穿出去,越过澄城低矮的城墙,看着城外的虎头山……

今天,郑彦夫将带着几百名村民从那山上冲下来,一直冲进县衙,将张斗耀乱刀砍死,这是曾经发生过一次的历史。按道理来说,它必定会发生,不需要为此担心,但是朱元璋昨天已经参与到这件事里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参与是否会改变历史!如果能改变,会改变成什么样子!

他想要用自己的眼睛,来亲眼观看到这件事如何发生,如何收场……如果历史不是自己所能改变,那就不用考虑拯救大明朝了,混完这一生即可。但若历史会为了他的加入,而发生哪怕一丁点儿的改变,他就有信心用自己的手,重建整个世界!

他等了很久,直到快要接近中午的时候,虎头山上突然响起一声巨吼:“杀啊!”

随后……一片汹涌的人潮,从虎头山上狂冲而下……

四二、暴发

澄城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城市,清晨的澄城就显得死气沉沉,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也没有早起贩物的商人,安静的街道上如果不是被阳光照亮着,就如同夜晚一样沉重。

朱元璋不喜欢这样的城市,他更喜欢一个欣欣向荣,一切都在前进的城市,当初他一手建立起大明王朝的时候,整个大明朝都是阳光向上的、每一个臣民都是积极努力的……然而漫漫几百年过去,大明皇朝已经变成了这样……

他坐在西城门边,看着城门口无­精­打采的老卒,只盼着虎头山上的郑彦夫能尽快地杀下来,将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唤醒,让自己看看它受惊时的样子。

不过虎头山上一直没有动静,农民起义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吼一嗓子大家跟我冲,大家就真的跟着冲了?郑彦夫必须要先将村民们集聚起来,然后发表一些慷慨激昂的演说,请几个被官府迫害得很惨的百姓出来说几句话什么的。还要给村民们描绘一下抢了县城之后,能得到多少银子,多少粮食,再讲解一下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饿死云云……

时间一直到了中午,朱元璋才终于听到虎头山顶上传来了一声巨吼:“杀啊!”

随后,山坡上头攒动,几百个人挤成一团,从山坡上冲杀了下来。这些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附近的村民,他们身上穿着粗麻布衣,衣服裁剪得很短,露出胳膊和小腿,这是为了方便下田的时候穿的衣服。他们手上的武器很混乱,有人挥舞着铁犁、有人挥舞着锄头、有人拿着镰刀、有人拿着扒粪用的竹扒……

他们的冲锋很没章法,大抵上就是一堆人堆在一起,仗着人多势众的气势,向前乱跑。跑得快的就到了前面,跑得慢的就落在了后面,短短的一小段山坡,前后就拉开了很长的距离。若是与正规的官兵交战,这前后的落差,就足以带来致命的破绽,只需要从侧翼派一小队骑兵穿Сhā进前后交结的地方,就可以将这些村民分割成两半,然后轻易地歼灭。

想到这里,朱元璋哑然失笑,我对着一堆村民计算什么阵形?他们若是会摆阵形,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这时城门边的两个老卒已经看到了虎头山上冲下来的乱民,他们用茫然无神的眼神看向村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几息时间,守门的老卒才明白,有人造反杀过来了……

两名老卒既没有立即关闭城门,也没有连敲响梆子示警,直接往着路边的狗沿里一钻,躲起来了。县城里没并没有军队驻守,他们知道就算关上城门或者敲梆子示警也是没用的,惹怒了造反的暴民,除了送掉自己的­性­命之外没有别的好处。

有些不了解古代驻军情况的朋友,或者是喜欢玩战略游戏的朋友,会误以为古代的军队都是驻扎在城池里的……其实这种看法有误。明朝的时候,军队通常都不会驻扎在城市里,而是驻扎在城外十几里或者几十里远的军户所里。

这些驻军的地方被称之为“堡”,取的名字大抵上都是“抗倭堡”、“拒虏堡”、“镇羌堡”这种味道,一看名字就知道这个堡是­干­嘛的。例如“抗倭堡”,在嘉靖年间,江南沿岸倭寇作乱那会儿建得最多,沿着海岸线一修就是五十九个,到现在还有被完整保存下来的“抗倭堡”。这些驻军的堡垒旁边还有大片的军屯田,供给军户们耕种。

碰上有战事的时候,文官们拿着调令到堡里,才能将军队请出来进驻到城市,平时军队是绝对不能跑到城里去溜达的。

像农民起义这种陡然而发的事件,本地的驻军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到附近的堡垒接到军令,黄花菜儿都凉了。所以经验丰富的老卒看到乱民来了,想也不想,先躲起再来说,在官兵反应过来之前,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

朱元璋看到坡上的村民们越冲越近,郑彦夫冲在最前面,手里挥舞着杀猪刀,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狂热,跟在他后面的村民们也如他一般,满脸通红,兴奋之情仿佛要满溢出来。

有着丰富农民起义经验的朱元璋只一眼就看出来,这正是农民起义威力最大的时刻,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的农民,投身起义军的第一仗往往带着这种狂热的表情。他们什么也没有,活不下去了才挺身造反,这个时候满脸子都是拿命去拼的念头,谁也无法阻挡他们手里的农具……

狂涌的农民们从山坡上冲下,转眼到了城门前,城门是开着的,但是郑彦夫依然对着打开的城门重重地踢了一脚,“碰”地一声巨响,他踢得厚木板制的城门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旁边的人双耳嗡嗡作响。

城门边本来就没有行人,所以并没有出现行人鸟兽散的场景,倒是城门不远处的几座民舍,赶紧关上了屋门,窗户的夹缝里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向着城门边的乱民窥视。

“杀了张斗耀!”

“杀了张斗耀!”

“杀官!造反!”

“开仓……发粮!”

郑彦夫踢了城门一脚之后,身形不停,向着城中心的县衙门方向冲了过去,两三百个村民紧紧跟随。

朱元璋拍了拍ρi股站了起来,远远地跟着他们,也向着县衙门的方向跑去。

越接近县衙门所在的城市中心地带,街道上的行人越多,小商小贩也开始出现在道路两侧。看到这么多乱民冲杀过来,双眼赤红,这些行人吓得赶紧走避,小商小贩连自己的摊子也顾不上了,赶紧向着侧街里躲避。

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正骑着马在道中走,两百多村民一边喊着一边冲过来,咱得那少爷赶紧拍马而逃,结果慌不择路下,撞翻路边一个豆腐摊子,连人带马,一起摔到豆腐上面,满街污水横流。

街上原本有四个脚夫抬着一乘轿子,轿子里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太爷,乱民一至,四个脚夫想也不想,扔下轿子就跑了,老太爷掀开轿帘向外一看,顿时吓得全身一缩,差点没被过气去。

不过朱元璋很清楚地知道,这些人都不会有事的,农民起义的初期,乱民们绝对不会做些追砍街上行人的多余动作。他们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张斗耀,只有当他们杀了张斗耀,开了县仓,抢到了大笔的钱粮之后,他们的仇恨才会开始转移,从官府的身上转移到富户的身上,然后辅散开来,变成见人就杀的暴徒。

郑彦夫的队伍很快就到了县衙广场,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申明亭和旌善亭孤零零地耸立在地广场的两边,皮场庙边冷冷静静,凄凄惨惨。

几个衙役在衙门里面探了探头,其中一个脸上长了一颗黑痣的衙役胆子很大,居然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吼道:“你们疯了不成?趁着现在还没闹出事,赶紧散了!”

“散?哈哈哈!我们是来造反的,散个屁啊!”

郑彦夫一声大吼,勇猛地冲了过去,手上的杀猪刀映日生辉。那个脸上长黑痣的衙役抄上一根水火棍,也大吼了一声道:“**的……”一边吼着,一边将水火棍狠狠地砸了过来。

郑彦夫的身子一矮,埋头避开了水火棍,手上的杀猪刀狠狠一捅,鲜血溅起……长黑痣的衙役咽喉中刀,连惨叫都没叫得出来,向后就倒。

“杀人了!”

“见血了!”

“杀啊!­干­掉张斗耀!”

这场造反中的第一个死人出现了,狂暴的乱民一旦见了血,就会变得更加兴奋和狂热,所有的村民比起刚才更加疯狂,数百人一起大吼,冲进了衙门。

刚才在街道上没有杀伤一个路人的起义队伍,突然之间就变得疯狂而且嗜血,一个衙役躲在门后面,居然被十几个村民强行从门后拖了出来,锄头和犁着一阵乱砸,将那个衙役砸得血­肉­模糊,连人形都看不出来。

张斗耀的师爷正在堂前写着什么文书,被一个乱民冲过去用柴刀劈在肩头上,鲜血横飞,他半边身子都险些被劈了开来,惨嚎一声,倒在案桌下面。

乱民们开始在衙门里乱窜,到处追砍着衙役和文员,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杀死,毫不容情。但是大伙儿冲杀了半天,居然没有看到张斗耀。

“张斗耀呢?为什么不在堂上?”

“他今天没来衙门吗?”

“快抓个活的来问问……”

“哪里还有活的?衙门的人都杀光了……”

郑彦夫心中大急,要是不杀掉张斗耀,这场杀官造反岂不是成了闹剧?村民们的义愤也无法宣泄。

就在这时,郑彦夫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戴斗笠的人影,这人身上穿的衣服明明很­干­净,看起来不像是乱民中的人,但奇怪的是,他穿过乱民堆中,居然没有任何人攻击他。这人穿到郑彦夫的身前,掀开斗笠,露出一张让郑彦夫记忆犹新的脸,低声道:“张斗耀今天没上堂,在家里迎客呢……”

四三、杀

郑彦夫见到朱元璋,顿时小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朱元璋笑了:“我给你出谋划策,当然要来看看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是说……你穿过我带来的村民们中间,他们怎么没有攻击你呢?”郑彦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此时村民们全都杀红了眼,见到一个衙门中的人就往着死里打,这种时候突然出现一个陌生面孔,他们应该刀刃相向才对,就算朱元璋武艺高强,也不可能打得赢这么多手持农具的农民啊。居然让他大摇大摆走到了衙门里面来……这实在匪夷所思。

“没什么好奇怪的。”朱元璋夸张地笑了一声:“他们现在判断身边的人是不是自己人,并不是靠相貌……靠的是气势。谁身上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儿,带着那种杀官造反的狂热情绪,他们就会将那个人当成自己人……”

说到这里,朱元璋顿了一顿,微笑道:“我走进来的时候,摆出一幅要杀人的气势,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杀了张斗耀……把张斗耀找出来杀掉……’,就这样,原本打算攻击我的人,都把武器拿开了,还有人向我道歉,说是差点伤了自家兄弟,然后我就走了进来,站在你面前了。”

“丝!”郑彦夫只觉得心中一凉,他早知道朱元璋非常厉害,简直可以说能掐会算,没想到他厉害到这个地步,连气势和氛围都可以利用。如果一个官兵也像他这样善于伪装,摸到自己背后给自己一刀,只怕自己到死都以为背后的是个同伴。

他吞了一口口水,艰难地道:“张斗耀在家里?”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你留下五十人,打开县仓,分发银钱和粮米,别的人全部带上去张斗耀的家,动作要快……如果让张斗耀组织好家丁队伍,你的这些村民未必是他的对手。”他随意说话,语气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股子命令的味道,偏偏他说得理所当然,郑彦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郑彦夫急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非常需要朱元璋跟在身边,只有这样,他才感觉自己心里踏实,找得到前进的方向。

“当然去!”朱元璋认真地道:“我也有一个必须杀张斗耀全家的理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飞快地闪过马皇后的那张脸,那张脸与马三小姐的脸重合在了一起。除了他自己之外,谁打这个女人的主意,谁就必须死。

郑彦夫大喜,转身喝令道:“南尧村的兄弟留在这里,把县仓里的银钱和粮米都搬出来,一会儿我回来了就分发给大家。其余的兄弟跟我来,咱们去张斗耀的家里杀人。”

“好!”村民们气势如虹地答道。

朱元璋将斗笠盖回了头顶上,遮挡住了自己的容貌,紧随在郑彦夫的背后。

郑彦夫挺着滴血的杀猪刀,带了一百多个弟兄,向着衙门北边几条街外的一个大宅院冲了过去,原来这个宅子就是张斗耀的家了。

张斗耀已经得到了衙门被乱民占据的消息,紧闭了院门,躲在了后院里,他手下的家丁们正在将后花园的假山扛出来,打算顶在门后。

郑彦夫来得刚刚好,若是再来晚一点,假山已经顶住了大门,那就什么都晚了。这个年代的富家大院都具有简单的防御作用,院墙又高又厚,无法很轻易地翻跃过去。如果无法打开院门,想要攻进去就很困难了。

朱元璋从门缝里看到里面的家丁正在搬运假山,想也不想,一脚就踢在门上,门后Сhā上了木栓,还有三个家丁用肩头拼命顶着门,朱元璋这一脚居然没有踢动。

郑彦夫大吼道:“我也来踢……”

他提起熊掌般大的脚板,振起全身力气,飞起一脚,沉重的院门发出咔嚓咔嚓的碎木声,门后Сhā着的门栓居然从中断折,三个顶着门的家丁同时向后一弹。

好厉害的一脚!

跟在郑彦夫后面的村民们见自家的大哥如此厉害,士气大振。十几个人一起冲了上来,侧过身子用肩头猛撞大门,只听到“碰”地一声巨大,门后的三个家丁被顶得飞了出去,院门大开,跟在后面的村民们一拥而入。

门后,十来个家丁正在搬运假山,大门突然撞开,这假山倒也不用搬了,家丁们吆喝一声,向着后院撒腿就跑。

郑彦夫大声道:“杀……兄弟们,杀光张斗耀的走狗。”

杀红了眼的成民哪需要他吩咐,提着锄头镰刀,向着家丁们追了过去,整个张家大院里立即­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几个护院提着朴刀从里面迎了出来,刀光霍霍,砍倒了两个村民,后面的村民立即汹汹而上,几十把锄头一起挥舞,将那几个护院砸成了­肉­泥。

“张斗耀会不会已经跑了?”郑彦夫向朱元璋道:“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杀进来,我怕他已经从后门溜走了……”

“不会!”朱元璋皱了皱眉头道:“你不懂得官场的规矩,大明朝的县令有守土之责。如果乱民来的时候他逃出县城,导致县城失陷,他就算逃得了今天,明天也是要掉脑袋的。所以,家里被乱民冲击的官员都不会跑出城,只会躲进后花院里,找个黑漆漆的角落缩着,等着乱民退走,他就可以钻出来,上书朝延说‘在下官的率领下,县城里的百姓万众一心,拼死抵抗、终于将乱民赶出了城去’。”

郑彦夫听得又是一惊,叹道:“没想到你对官场也有一定的了解……你究竟是何人?”

“别管我是什么人,快找张斗耀吧。”朱元璋将斗笠拉得更低,完全掩盖了自己的脸,领先向着后院跑去。

这时张家大院已经非常混乱了,朱元璋和郑彦夫跑了几步,穿过一条小走廊,只见路上倒毙着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丁。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影晃动,张家家丁的抵抗比起县衙门里的衙役们要激烈得多,兵器交击之声不停地传来,每一刻都有人惨叫着倒下。

两人穿过几条走廊之后,看到了张府的垂花门,这道门就是前院与后院之间的分隔。垂花门边也倒毙着几个家丁护院,居然还有几具村民的尸体,看来在这里发生的战斗比较激烈,所以人多势从的村民一边也有了伤亡。

刚穿过垂花门,朱元璋和郑彦夫两人就小吃了一惊,三个村民正将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按倒在地上,伸手撕她的衣服。那丫鬟满脸是泪,不停地挣扎,但她一个弱女子,哪会是三个男人的对手?没两下功夫,上身的衣服就被扒了个­精­光,露出雪白的胸脯。

她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裤子,无力地哭道:“别这样对我……我也是穷苦人家……你们为何连我也要欺辱……”

“嘿嘿嘿!老子早就想尝尝女人的味道了……”

“啧啧,有钱人家的丫鬟就是白啊,比我家里那个黑婆娘好多了……”

“混蛋!”郑彦夫大怒,想也不想,抬腿就是三脚,他含怒出脚,踢力极大,三个村民惨叫一声,先后向后飞出,摔进花圃里面,哼了好几声都没能爬得起来。郑彦夫双眼圆睁,大骂道:“你们三个是来杀官造反的,还是他妈的来趁火打劫的?老子居然有你们这种兄弟,白瞎了我的眼。”

站在他身边的朱元璋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却苦笑了起来,此情此景,对于他来说绝不陌生。上一世元末农民起义,他带着自己的士兵攻城掠地时,这种情景真是随地可见,要解决这种事情,对于历朝历代的武将来说,都是一个很头痛的问题。解决得好,自然军纪肃正,但若解决得不好,却会丧失军队对你的忠诚。

郑彦夫踢了人之后还不解气,又提起杀猪刀,做出一幅要上去杀人的样子。

朱元璋却伸手将他一拦,低声道:“现在不是解决这种事的时候,先杀张斗耀要紧,整肃队伍的事,回头再做。”一边说,他一边对着地上的丫鬟沉声道:“还不赶紧找个地方躲好?”

“谢谢两位大爷!”小丫鬟满脸是泪,她的衣服被撕得稀烂,只好双手抱着胸,飞快地向着花园里钻了进去。朱元璋心里知道,这后花院里马上要被抄个底朝天,小丫鬟根本没地方可躲,这场乱局,她逃不掉的。只能盼着她下次碰上的村民比较正直,不会欺辱他。即使时局如此混乱,好人总是会有的!

两人继续向前跑,郑彦夫犹自愤愤,心中极不痛快,但朱元璋并没有去安慰他半句,只低声对他说:“那三个人……你可以暗中处理,别当着别的村民解决……在起义之初就杀自己人,容易万众离心。”

“难道不需要杀一儆百,端正纪律吗?”郑彦夫奇道。

朱元璋叹了口气,认真地道:“当你手下只有一百个兄弟时,杀一儆百的结果,就是另外九十九个都不再听你的话,觉得你胳膊肘儿向外拐。他们会从你身边逃开,不再视你为首领。但是当你手下有一万个兄弟时,你杀掉其中一百个,别的也不会逃走,反而会更加畏惧你……你懂么?”

“这个……不懂!”郑彦夫抠了抠头,长叹道:“你说的东西,我大多数都听不懂……比起你来,我真的是太蠢了……”

四四、你究竟杀过多少人

张府后院的混乱还在持续,朱元璋与郑彦夫两人在后花院里寻找张斗耀。

后花院里有许多木质的小楼,东一座,西一座散布在花院之中,有的小楼十分­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女眷居处的地方。比郑彦夫和朱元璋先一步赶到的乱民,率先就冲向了这些看起来比较华丽的小楼里。

朱元璋和郑彦夫经过这些小楼前,不断地听到楼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喊声,有的是女人被杀死的那一瞬间发出的惨嚎,有的则是在被污辱时发出的哀怨的痛哭声。这场杀官造反的义举,到了最后无可避免地变成了普通的杀人放火、抢劫**……这不是郑彦夫有能力改变的事,是农民起义军必定会经历的演变。

杀人抢劫的兴奋感,会在极短的时间里,把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变成残忍的屠夫,狂热的妖魔,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丧失了理智,变成了真正的匪徒。

一座­精­致的木楼窗户大开,女人的上半身从窗口探出来,双手前伸,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抓到,后背就被人砍了两刀,趴在窗口死去了,双手垂了下去……

金银细软从小楼的门口拖撒出去老远,看来刚才有人在这座小楼里劫掠,手上抱的细软太多,以及至一路洒了出来。这些金银细软上面还沾着鲜红的血液,也不知道是谁的血洒在上面。

郑彦夫的脸­色­越来越黑,心情越来越差,朱元璋却神­色­平静,见怪不怪。

“张斗耀究竟躲在什么地方?”郑彦夫开始不耐烦了:“我想尽快找到他杀掉,赶紧带这些家伙走,他们现在的样子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不会在很­精­致的小楼里。”朱元璋沉声道:“躲在越华丽的屋子里,风险越大,他现在应该躲在一个很不起眼,农民们不会进去抢东西的地方。”

“柴房?或者厨房?”郑彦夫顿时醒悟,在富家大院的后院里,什么东西也抢不到的地方,也就只有柴房或者厨房了,别的地方都会或多或少有一点财物,只有这两个地方,除了­干­柴和炭火,什么也找不到。

两人都不熟悉张斗耀的家,但是基本的庭院布局常识是有的,要找到柴房和厨房的位置并不困难,不消一会儿,两人就一前一后跑到了柴房的前面。

与大数富家大院一样,张斗耀家的柴房与厨房是连接在一起的,旁边还连接着一个饭厅,一道矮墙将这三个房间独立围成了一个院落,院子里还有一口大水缸,装了半缸水。

这个院子果然没有被乱民们劫掠,甚至压根没有人跑进来,大伙儿都忙着在外面抢东西,怎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张斗耀兴冲冲地振了振杀猪刀,就打算钻进柴房里找张斗耀,刚起步……朱元璋突然一手拉住他,将他留在了原地:“别进去……你现在走进去绝对会被人暗算。”

“咦?”郑彦夫不解。

朱元璋伸手指了指柴房黑洞洞的门口道:“张斗耀在躲藏起来的时候,身边会一个家丁都不带么?现在这座柴房里,除了张斗耀之外,至少也会有一两个最信得过的家丁跟着。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们就站在门背后,等着你进去的时候给你迎面一刀……”

“咦,果然如此,我可没想到。”郑彦夫拍了拍脑袋。

朱元璋这番话故意说得比较大声,使得柴房里也能够听到,他说完之后,柴房里传来轻微的叹息声,随后,三个人影从柴房的门口缓缓地走了出来。其中两个穿着青衣小帽,手上提着朴刀,显然是张斗耀的心腹家丁。第三个人却是朱元璋的熟人,方护卫!

他今天拿着拜贴来见张斗耀,谈迎亲的事,没想到谈着谈着,一个家丁跑进来报告说乱民冲击了衙门,嚷嚷着要杀官造反。张斗耀吓坏了,一面下令用假山堵门,一面寻找躲藏的地方。方护卫适当其会,只好硬着头皮来给张斗耀充当保镖。

这个时候他是不能走的,要是他弃张斗耀不顾,一来马家的面子都要被他给丢光,二来如果张斗耀侥幸不死,马家与张家的关系只怕要就此破裂,他在大少爷马智雄那里没法交待,这也算是逼上梁山。

方护卫有着很丰富的江湖经验,也与许多流寇土匪打过交道。他知道在这种流民作乱的时候,最不起眼的地方是最安全的,谁也不会抢钱抢到柴房里来,于是就带着张斗耀和他的两个心腹家丁躲进柴房,将张斗耀藏在柴堆里,他则和两个家丁提刀守在门后,如果真有不起眼的流寇找到柴房来,人数也不会多,进来一个杀一个,进来一双杀一双就是了。

听到郑彦夫和朱元璋的脚步声靠近,他在柴房里已经提起了刀,就等这两个家伙进来了,没想到其中那个身材略瘦弱,头上带斗笠看不清容貌的,居然一口就道破了里面有埋伏。

这可让方护卫吃了一惊,要知道人这种动物,在烧杀抢掠的时候,血液是沸腾的,头脑也是发热的,会比平时冲动暴燥得多,压根没有心思用来思考。尤其是第一次做恶事的人,更是不可能淡定自如。

只有在付出血的代价之后,才会懂得越是紧要关头,越要冷静下来,但能学到这个代价的人,往往都是死人。活人能懂得这个道理的,个个都能出人头地。

方护卫一边走出柴房,一边对着朱元璋叹道:“好冷静的家伙……在烧杀抢掠的时候,还有心思来考虑一间柴房里面有没有伏兵!你不是普通人,你肯定曾经杀过人。”

朱元璋哑然失笑,这家伙上次也说我杀过人,这次又来说?他叹了口气,将头上的斗笠扯了下来,扔到一边,对着方护卫笑道:“我上次就对你说过了,我确实杀过人,你要向官府揭发我么?”

“是你?”方护卫大吃一惊:“你……居然勾结乱民,要杀张老爷!”

朱元璋嘿然一笑,懒得答他。

方护卫感觉到了朱元璋身上若隐若现的杀气,以及他笑声中的那种不屑之意,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了起来,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紧了紧手上的朴刀,大声道:“别以为你杀过人,现在比较冷静就很了不起,我方轩走南闯北,手上的人命足足有二十七条……”

朱元璋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方轩。

“嗯,上次你说过了!”朱元璋淡淡地道:“杀了二十七个人,真是了不起啊,杀人如麻,佩服佩服。”这句话也是朱元璋上次说过的,他上次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带着伪装出来的敬佩味道,方轩没有听出任何异样。但这次却不同了,在朱元璋说到二十七个人的时候,语气中很明显地带着一丝晒笑,仿佛说的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数字,就像一个有着亿万家财的人在说“一文钱”的那种感觉,漠视……赤­祼­­祼­的漠视。

平时的朱元璋一直在刻意压着自己的气势,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必要压住,面前的敌人全都会死,身边的郑彦夫很快就要亡命山林,在这种时候,些微地放纵自己一下又有何妨?反正不会有人知道。

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方轩,眼神从一开始的黯淡,迅速地转变为狠厉,仿佛数百年之前,他站在战场上面,看着陈友谅的大军,恨不得将那些人全部杀光……凛冽的杀气从他身上铺天盖地溢出。

张斗耀的两个家丁毫无感觉,以他们的层次,还无法敏锐地感受到别人的杀气。但是方轩不一样,他在江湖上出生入死多年,对气机的感应非常敏锐,朱元璋刚刚一放气,他立即捕捉到了气机的变化。

方轩只觉整个人都冷了一冷,恍惚之间,他对面站着的人不再是一个放牛娃朱八,而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大将军,令旗所指之处,百万大军奔腾狂涌。大手一挥,千万个人头落地……尸山血海,滔天戾气,一下子将他吞没。

他的腿弯打了个颤,声音变得沙哑,忍不住颤声道:“你……你究竟杀过多少人?”

朱元璋微微一笑:“这种事,我哪记得清?”

方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这杀气压垮了,不行,不能再和这个人说话,再这么说下去,我连出手攻击他的胆量都要没了……

“看刀!”方轩大吼一声,手上的朴刀舞起一个刀花,狠狠地斩向朱元璋。

“杀啊!”郑彦夫在旁边早就等着不耐烦了,既然对方出手,他也毫不犹豫地一刀斩了过去。

方轩想杀的是朱八,却没想到旁边这个大汉跳出来招呼自己,他心头大忿,手上使劲,朴刀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形,狠狠地斩向郑彦夫。

郑彦夫的杀猪刀毫不畏惧地迎了上来,两刀在半空中相撞,“叮”地一声脆响。

方轩感觉到刀上传来一股巨力,震得他的朴刀险些脱手飞出,刀口也崩出了一个大口子。

“这……哪里来的猛汉?好快的刀,好大的蛮力。”方轩心中暗暗叫苦:和这家伙打没有必胜把握,只能盼张斗耀那两个家丁来帮我了。

四五、杀官

郑彦夫挥起杀猪刀,一刀接着一刀,劈着盖脸地对着方轩一阵乱砍,他没有什么刀法,也不讲究什么套路,纯粹的拼命打法。这种冲动的蛮汉在练家子的面前应该是很容易对付的,但是方轩使了好几个招式,都没有办法将郑彦夫打倒。

原来,郑彦夫的刀速很快,力量又大,挥舞起杀猪刀来完全一幅不要命的架势,弥补了他在刀法上的缺陷,方轩有三次差一点就可以砍中他了,但是他根本就不顾方轩的进攻,只是把杀猪刀不停地对着方轩身上招呼,摆明了要拼个两败俱伤。

有些朋友武侠书看多了,尤其是古龙的小说,以为两个人打架的时候,你只要在别人刺中你之前,先刺中别人就行……对方的剑尖就会停在你咽喉前面一寸之处,凸着眼珠子力尽倒地……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

真正打起来的时候,如果你和敌人同时挥刀,就算你能比对方抢先个零点几秒击中对方,但是对方的刀仍然会向前挥来,狠狠地斩在你的身上,绝对不会停顿在半空中这么玄幻。

方轩不想和一个泥腿子拼个同归于尽,所以他只好放弃了击中郑彦夫的机会,左蹦右跳,闪躲腾挪,一边闪避,一边大叫道:“你们还等什么?快来帮手!”

他吼的是张斗耀的两个家丁,那两个家丁虽然没什么大用,但是只要他们参战,三把刀对上一把刀,那就轻松多了,拼命的打法只能在一对一的时候发生作用,一对三了还拼命?那就是找死!

方轩吼了两声,却没感觉到身边有人过来帮忙,心中不由得大急,吼道:“你们在做什么?”百忙中,他还扭着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去,顿时心胆皆裂。

只见两个家丁都已经倒了地,朱元璋正在将朴刀从一个家丁的胸口里抽出来,鲜血顺着他朴刀上面的血槽滴落,滴答滴答。

原来,就在郑彦夫与方轩斗起来的时候,两个家丁就开始犹豫了,要不要上去帮忙?还是先收拾那个看起来个头小一些的家伙。他们层次太低,感觉不到朱元璋身上的杀气,因此也不觉得朱元璋有什么可怕之处,两人犹豫再三之后,决定无视那个看起来不怎么厉害的家伙,反正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起来一丝一毫要出手的样子都没有。

两人紧了紧朴刀,向着方轩和郑彦夫的战圈走了过去,打算出手……然而就在他们的注意力离开朱元璋,转向郑彦夫的一瞬间,朱元璋突然动了,他向前几个大步,一瞬间就跃到了两个家丁的面前。

两名家丁大惊,这家伙上半身一点都没动,看起来完全不像要出手的样子,怎么脚下却如此之快,难道早就做好出手的打算了?

两人赶紧起刀,但是他们的注意力本来就不在朱元璋身上,也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这一下起手过于急促,手忙脚乱,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朱元璋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手中的朴刀一闪,横切在了一个家丁的脖子上……鲜血有如喷泉一样飙出,喷­射­在另一个家丁的脸上,将他的眼睛都糊成了鲜红­色­。

趁着他双眼不能视物的一瞬间,朱元璋的朴刀轻松地捅进了他的胸口,直抵心脏……

他刚才故意做出不想出手的样子,实际上早已蓄势已久,一出手就­干­净利落,以电闪雷霆之势将两人家丁一起击杀,没有丝毫的犹豫。

方轩大吃一惊,脚下一慢,郑彦夫劈头一刀已到面前。他赶紧侧身闪避,却见朱元璋杀了两个家丁之后动作不停,向着他这边一个侧步跨过来,手里的扑刀一封,将方轩准备闪避的方向封了个严严实实。这一下方轩已经是走投无路,避无可避……他狂吼道:“我和你拼了!”不再理会郑彦夫的杀猪刀,以拼命的架势对着朱元璋一刀砍了下来。

“谁会和你这样的人拼命?”朱元璋突然向后退开两步,原来他封刀的动作根本就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和方轩打。他对自已的实力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只是普通的­精­兵的战斗力而已,绝对不会试图和方轩这种职业的保镖交战,也不会和王二、郑彦夫这样的冲将之才硬拼。

方轩拼命不成,却将自己的破绽卖给了郑彦夫,杀猪刀毫不迟疑,恶狠狠地斩在了方轩的后背上,这一刀劈得极深,方轩哼都没哼一声,扑地而亡。

郑彦夫心中一阵狂喜,这下终于把张斗耀的护卫­干­掉了,终于可以收拾那贪官了。他一个箭步冲进柴房,踢开柴堆,柴堆里居然有两个人,一个是中年人,肥头大耳,穿着官袍,这人正是张斗耀。旁边的是个年青人,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绸衣,长相与张斗耀有五分屑似,这个人想毕就是张斗耀的儿子……马家三小姐要嫁的就是这个家伙。

郑彦夫一把提起张斗耀,怒道:“狗官,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你把咱们澄城的百姓害得好惨……”他满腔激愤,打算慷慨激昂地宣布一下张斗耀的罪状,然后再将他杀死。

朱元璋摇头道:“说这么多废话做啥?”他手中的朴刀一闪,捅进了张大少爷的胸口,拔出来时带着一蓬血雨,然后身子一扭,一刀又拥进了张斗耀的肚子里。

“贪官污吏!杀尽即可,多说无益!”

郑彦夫楞了楞:“我还想把他拎到衙前广场,当着所有人的面前审判呢。”

“审之何用?”朱元璋道。

“咱们审判贪官的事传出去之后,给别的贪官一个教训,吓吓他们。”郑彦夫憨笑道。

朱元璋摇了摇头,好天真的想法。上一世的他曾经定下剥皮塞草之刑,贪六十两银子以上的贪官通通一个杀字,杀了之后还要做成“稻草人”来吓唬别的官员。但是如此严刑俊法之下,贪官污吏仍然层出不穷,区区审判能有什么用处?这些道理朱元璋不会对郑彦夫说,因为说了他也听不懂。

“你没时间审判他!”朱元璋低声道:“赶紧回去分银钱粮草,把你的手下分散开来逃出城吧,咱们在张府这番闹腾花了不少时间,附近几个卫所的官兵应该已经接到消息了,很快他们就会到县城来平乱,你若走得慢了,恐怕走不掉。”

“这倒是!”郑彦夫挥起杀猪刀,又在张斗耀的尸体上一阵横劈竖砍,发泄了一通,鲜血溅了他一身,才抬头道:“那我现在就叫兄弟们回县衙,去分仓库里的东西,分了之后按你说的,先分散,明天在虎头山上集合,然后再散开,五天后到白水和澄城交界处的山上集合……然后转到黄龙山上去。我现在懂了你说的话了,队伍里确实有些人必须清理出去,不能让他们留在我身边,尤其是那几个**­妇­女的恶徒。”

朱元璋点了点头,张斗耀和他儿子已死,他已经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打算返回客栈去。

郑彦夫又道:“你和我一起走吧,我这个人太笨,带不好队伍,建不了梁山,我想请你来领导我们……”

“这是你的队伍,不是我的!我不会和你走。”朱元璋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加入郑彦夫的,现在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还没开始,这么早就加入起义军,会成为官府围追堵截的目标,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他淡淡地道:“你记住我说的话,进了黄龙山之后,找个山洞安顿下来,凭借着县仓里抢的银钱和粮米,在山里尽量躲得久一点,让官府淡忘你们,记得每天勤练武艺,­操­练手下们,要建梁山,没有毅力是不行的。”

郑彦夫心里好生失望,他是真的很希望朱元璋做他的头儿,短短的几次接触,朱元璋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无比深刻,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正确无误,简直是他生平所见过的人中最厉害的人……

这个人,肯定是智多星吴用转世投胎的……哦,不对,智多星吴用没他那么厉害的拳脚功夫!郑彦夫忍不住如此想。

“走了!”朱元璋转过身来,看到地上方轩的尸体,心念一动,顺手将尸体扛在了肩头上,转身向着马三小姐暂居的客栈走去。

郑彦夫对着他挥了挥手,然后一刀砍下张斗耀的头颅,提着头颅跑了出去,嘴里大呼道:“兄弟们,我杀掉张斗耀了,走,咱们回衙门去……”

“头儿,再等等,这个花瓶我想搬走……”

“这面铜镜不错,我家那婆娘早想要一面了。”

“银子,好多银子……找个布包来,全部包走。”

“这女人的尸体上还有个金衩,快拔下来……刚才那哥们儿搜她身的时候漏了……”

“别急,床下躲了个丫鬟,我想把她拖出来爽一把再走……”

院子里乌烟瘴气,一片狼藉……郑彦夫左顾右盼,杀了张斗耀的喜悦又一次飞到了九宵云外。他真的好想朱元璋能教教他,怎么才能整顿好纪律。

四六、伪装

朱元璋扛着方轩的尸体,从后院的侧门穿到了大街上,此时县衙门和张斗耀的家里都乱成一团,到处是乱民呼叫和跑动的声音,间中夹杂着男人临死前的惨叫声和女人的哭泣声,但与之相对的,街道上却安安静静,连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县城里的居民们,尤其是住在衙门和张斗耀家附近的居民,全都缩在了屋子里,紧紧地关上房门,用桌椅板凳,家里所有的家具顶住薄薄的木板门。

有些几十年前的老书,喜欢将农民起义描绘得很美好,很得人民拥护,说什么农民起义军是人民的队伍,所有的百姓争相附从,那全是扯蛋。

如果农民起义军一到,所有百姓立即附合,那义军的人数应该增加得非常快才对,明末一个县城的人口大约是在一万人到十万人之间,萧条的小县城通常有一万多人口,繁华的大县城则近十万人口,如果这些人口中的穷人全都坚定地拥护农民起义军,农民起义军只需要随便找几个县城溜溜弯,就是几十万大军……为什么这些农民起义还会频频战败,四处逃跑呢?

答案很简单,官府怕农民起义,百姓更怕!因为大多数的农民起义之后都会变成暴徒,成为烧杀抢掠的邪恶部队,普通的善良人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投入义军的。而且各地的士绅豪族组织乡勇队伍抵抗义军时,百姓们还会踊跃地加入乡勇队,成为义军的敌人……

例如李自成,流窜天下,亡命了十几年,始终没有拉扯起像样的队伍,就是因为流寇终究是流寇,百姓们根本不拥护他。直到李岩加入,发明了“闯王来了不纳粮”这句口号,赢得了人民的拥护之后,他的队伍才有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最终打败了明廷。

朱元璋扛着方轩的尸体,在安静的街道上走了不到三步,就感觉到附近的窗户缝隙里投来了数道目光,这些目光带着惊疑和恐惧,显然是将他当作乱民了。

朱元璋心里暗笑,他刚才伪装着嗜血杀戮的气势,是为了混在郑彦夫的队伍里不被人攻击,现在走出了张府,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状态。他将身子佝偻一点点,装出恐惧和害怕的惊子,扛着尸体疾奔起来,边奔边惨叫道:“杀人了……有乱民杀人作乱……我兄弟被杀了,救命啊……”

他凄厉的叫声划过安静的长街,带动起更多不安和恐惧的情绪,那些从窗户缝里投出来的目光对他不再抱以怀疑,而是转变成了同情……

朱元璋飞快地跑过几条大街,远离了县衙门和张斗耀的家,到了南城边的街道上,这里距离乱民所在比较远,街角开始出现一些畏畏缩缩的人影,甚至有胆大的爬上了屋顶,在向着衙门的方向眺望,跑到马三小姐暂居的客栈前时,朱元璋发现客栈的大厅里居然有几个胆子大的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衙门那边发生了啥事?”

“嘿,郑彦夫杀官造反了呗!”

“你听过郑彦夫的名字吧?据说是咱澄城的第一条好汉,现在沦落成贼寇了。”

“张斗耀这狗官死定了。”

“嘿,张斗耀狗官确实该死,但是郑彦夫那伙人也不是好东西,我兄弟刚才从那边逃过来,悄悄告诉我说,张斗耀家里全是女人哭喊的声音,你说那是在做啥?”

“呃……这些家伙简直是疯了!”

这时朱元璋扛着方轩的尸体跑进了客栈,惊恐地叫道:“来人啊,救救方护卫,他被乱民砍伤了,来人啊!”

那几个闲聊的人士齐齐向后一缩,哪敢过来帮忙。

倒是躲在柜台底下的掌柜窜了出来,看了方轩两眼道:“这人早已死了,没得救了……”

朱元璋当然知道方轩早就死了,但是演戏也要演完全套嘛,他背着方轩的尸体就向后院窜,县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可以肯定,那十五名刀手已经将马三小姐请上了停在后院的黑马车,只要看到情况不对,就立即逃出城去。

跑到后院,果然,黑­色­的马车已经顿装待发,十五名刀手将马车团团围住,似乎正在等待着方护卫回来。白水王二和十名家丁,一群脚夫也在马车旁边,挑着嫁妆,摆明了随时准备撤离。

见到朱元璋跑进来,王二脸­色­一喜,叫道:“兄弟,你终于回来了,听说有乱民杀人,我担心你碰上危险,几次想出去找你,但是这边的挑夫兄弟们也害怕,拖着我不让走……”

朱元璋假装不看他,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被吓坏了的人,根本顾不上周围的情况,匆匆地将肩头上扛着的尸体平放到地上,对着十五名刀手叫道:“方护卫被乱民给砍伤了,我拼死背着他逃回来,你们快来救救他吧。”

十五名刀手围了过来,黑马车的车帘也掀开了,小丫鬟紫心菜也跳了下来,似乎想要帮忙,两名刀手蹲下来,看了看方护卫身上的刀伤,又摸了摸他的鼻息,对视了一眼道:“已经死了!”

“啊?”紫心菜吓了一跳,连退几步,又缩回了马车之中。

“朱八,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名刀手看样子比较老成的刀手问道。

朱元璋露出惊恐的眼神,语无伦次地道:“我……散步……在城中心,看小商小贩……突然,好多乱匪冲过来,杀啊……”

那刀手一巴掌拍在朱元璋的肩头上,沉声道:“冷静,别害怕,好好说话!”

朱元璋吞了两口口水,装出努力平息心情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停止了喘息,道:“刚才我正在城中心溜弯,突然西城门那边一声大吼,冲过来几百个乱民,我吓坏了,躲到路边的沟里不敢出来,只敢露半边脸出来偷看。他们先冲进衙门,杀光了里面所有的衙役,然后又冲进了张老爷的府邸,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

黑­色­的马车里传来马三小姐和紫心菜两人的齐声惊呼,显然是被最后这欲言又止的半句“见女人就……”给吓坏了。

“方护卫是怎么死的?张府情况如何?”那刀手继续问道。

朱元璋的谎话张口就来:“我看到乱民杀进张府,突然想起今天方护卫也在张府里送拜贴,我就鼓起勇气,从后院的侧门钻进去,想去接方护卫逃出来……没想到……正好看到方护卫在柴房前面和一群匪徒交战,他被一个长得又高又大的匪首给砍伤了,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我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就趁着匪徒抢东西的时候,背着方护卫跑了出来……”

刀手皱了皱眉头:“你进府去背人出来?你有这个胆?”

朱元璋不答,倒是旁边的王二猛地跳了过来,怒道:“你说什么呢?看不起人么?我兄弟凭什么没这胆?白水朱八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就只有你们这群刚刚从西安府回来的傻鸟还没听过。”

刀手被王二这么一喝,倒是不敢再多说,他才从西安府回来,没听过朱八的大名,但是王二成名已久,他是认识的。王二为人说一不二,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就这样听着准没错。

“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刀手突然转身向别的刀手问道:“方护卫死了,咱们这群人谁来拿主意?”

另一名刀手道:“咱们是来送亲的,方护卫虽然死了,亲总得送到吧……”

“还送屁个亲,乱民都冲进张府了,难不成咱们也提刀冲进张府去?”

“那你说怎么办?”

“我哪知道!”

一群刀手闹嚷了起来,平时他们身边总有个拿主意的人,要么是大少爷,要么是方轩,现在大少爷不在,方轩又死了,顿时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马车里突然传来了马三小姐的声音:“张老爷和张少爷呢?你知道他们的下落么?”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慌乱,但也隐隐地透出一丝兴奋的味道。

朱元璋低声道:“方护卫身边倒着两具尸体,一个穿着县令的官服,脑袋已经被割走了,我也看不出来多大年龄,另一个是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穿着高档的绸服,我想可能是张少爷。”

“死了?”马车里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死了人而感觉到害怕,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不必出嫁而暗自窃喜。虽然三小姐将那份窃喜之意隐藏得极深,但在善于察言观­色­的朱元璋耳朵里,却听得分分明明。

三小姐努力用她最镇定的语气说道:“既然张家两父子都死了,咱们就赶紧回家去吧。”

“呃……”刀手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小姐,这只是朱八一面之词,未可轻信,如果张家父子没死,咱们这送亲的却跑了,传出去之后成何体统?”

三小姐哑然。

这时候朱元璋突然Сhā口道:“我猜乱民抢了张府和衙门之后,会立即逃出城去,以免被官兵围剿,咱们何不等上一天半天,等确切的消息出来了,再行定夺。”

四七、处理后事

众人在客栈里焦急地等待了一阵,两名刀手和王二自告奋勇出去打探,其余的人则紧张兮兮地提着武器,守卫着马车,只要情况有一点不对,大伙儿就打算向南城门逃窜。

这其中只有朱元璋知道,郑彦夫一伙人不会再闹出更大的乱子了,他肯定按照朱元璋给的安排,让手下的乱民分了财物之后四散逃窜,约定了明天早上在虎头山上的重新聚集。最终他们会窜进黄龙山落草为寇,在山里蛰伏下来。

朱元璋以后若是需要他们,随时可以进黄龙山里去找郑彦夫,将这股力量化为已用,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罢了。

许久之后,出去打探的刀手和王二都回来了,三人打探回来的结果都一样,张斗耀父子已死,张家几乎满门被杀,只有少数几个丫鬟家丁,躲在床下或者水沟一类的地方侥幸逃生。乱民抢劫了张府和衙门,打开了县仓,将县仓里的银两和存粮全都抢掠一空,然后四散而逃……

由于这个时候正在收取春赋,县仓里面银两很多,郑彦夫一伙儿着着实实抢了一把狠的,将澄城半年的赋税全都抢了去。

听说乱民逃走了,大伙儿松了口气,紧握在手上的武器这才松了下来。朱元璋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车厢里的马三小姐,在听到张斗耀父子已死时,似乎也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这下咱们可以回去了!”一名刀手道:“送亲已经送不成了,咱们赶紧回家为妙。”

这时马三小姐却反而不急着走了,她柔声道:“虽然我的婚事没了,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但是张家的小姐现在已经送到了白水,明天就要和二哥拜堂成亲,成为我的二嫂。这张家也算是咱们的亲家,既然适逢其会,咱们应该到张府去,帮着安抚一下幸存的丫鬟和家丁,帮他们拾缀一下家产,交到我二嫂的手上。”

“三小姐……这事……最好是不急着做,过阵子再来­操­持这事比较好。”朱元璋突然开口道:“城里乱成这样,附近的卫所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最快今晚,最迟明天,官兵就要到了……咱们若是留在这里,只怕麻烦不断。”

“官兵来了是好事啊!”三小姐天真地道:“可以帮着镇压流寇,维持城里的秩序,不是么?”

听了三小姐天真的话,朱元璋、王二、十五名刀手齐齐苦笑起来,官兵能帮着维持秩序?这简直是瞎扯蛋,也只有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姐才能说得出这种话。凡是略通世情的人都知道,这年月的官兵,比流寇还要恐怖,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扰民之极。

民间有句话说得好: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贼寇过来掠夺,就像梳子梳理了一遍,把家里财物都掠走,但是梳子齿与齿之间间隔大,仍有漏过的;篦子齿很细,形容兵丁过来掠夺,是明打明地,时间充裕,细细地搜刮,掠夺得比匪还要恨,不像匪至少还怕官府过来只好匆忙地掠过就走。后面还有半句是,官过如剃,这句不用解释了吧,官员过来搜刮,像剃头一样寸草不生了。

张府现在已经够乱,但好歹地上还扔着流民们来不及搬走的花瓶,等今晚或者明天官兵到了,将张府围起来“清查贼人留下的线索”,只怕会清得最后一个花瓶都找不着。

几名刀手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向着马车恭敬地道:“三小姐,官兵靠不住,咱们还是早走为好,张府里那些残存的人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别管他们了……”

“这怎么行,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他们才被贼寇惊吓了,正是需要别人安慰的时候。”不喜争持的三小姐居然争了一句。

在旁边听着的朱元璋只觉得心里一柔,他又想起马皇后了,那是个无比善良的女人,对朱元璋的话一向逆来顺受,但每当朱元璋举起屠刀想要杀人时,马皇后却会据理力争,尽量保全别人的­性­命,她的善良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温暖。

朱元璋站了出来,认真地道:“三小姐,你和护卫大哥们先回家去,我留下来安抚张家的下人。”

他想要为她做点什么,而且这也是个获取好名声的机会。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掀翻大明朝的棋盘,重新摆上旗子,那么就必然要走上农民起义的道路。要起义,没有自己的队伍是不行的,他不愿意去领导郑彦夫,有很大一部份的理由是因为那个队伍不是他的,而是郑彦夫的。他想要的是一只听自己话的军队,而不是先听郑彦夫的话,郑彦夫再来听他的话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太容易离心。

要拉起一只自己的队伍,就必须先获得好名声,但是朱元璋来得太晚,白水排头第一的好汉早就被人们认定了是王二,他想要顶掉王二的位置,占据第一宝座,就必须要做更多的善事,获取更多的民间声望才行,等到时机到来,他振臂一呼,才能聚集起一只完全听他的话的队伍。

既然三小姐已经将问题摆了出来,他趁机站出来做点好事,一方面可以给自己挣个好名声,另一方面也可以满足这个长得很像马皇后的女人的心愿,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你要留下来?”马三小姐有点迟疑:“你一个人成么?”

“没问题!”朱元璋淡淡地道:“我好歹也是个偏院管事,平时就管着一帮子人,临时出来管管这种事也没什么做不来的。”

“哦,那好!”

刀手们自然也没意见,只有王二略有点担心,想要留下来陪朱元璋一起­干­。朱元璋劝说了他几句,一帮子挑夫兄弟还要王二照拂,他只好做罢。

商议停当之后,三小姐的黑­色­马车在刀手们的护卫下,匆匆出了南城门,回家去了。王二率着一群家丁脚夫,也随着马车一起去了。

朱元璋又拿了一张马家的拜贴,用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将身上染了血的衣服脱下,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棉布衣,这么一打扮后,他再略略放出一丁点上位者的气势,看起来便有了几分富家管事的样子。然后不慌不忙,沉稳大度地向着张府走去。

澄城里的情况与刚才又大不相同了,郑彦夫一伙已经散去,胆大的百姓们开始走上街头,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三三两两的百姓鼓着勇气向城中心聚集,大部份人都在朝着衙门的方向走,也有一些好事的人向着张府张望。

刚才紧闭的屋门现在大多数都打开了,女人和孩子们还留在屋里不敢出来,但男人们大多钻出来打探消息。

朱元璋走到张府前门时,只见这里堆满了人,许多人大着胆子向里面伸头打量,但是没有人敢走进去。因为在门口倒毙着两个张府的家丁,尸体上横横竖竖十几条刀口,鲜血横流,染红了门槛……普通人哪敢靠近半步。

朱元璋排开众人走了过去,嘴里大声道:“让开,我是张老爷的亲家派来的人,让我进去处理张家的事情。”

人群本来就是看瞎热闹的,听到有管事的人出现,顿时分开一条道路,朱元璋从人群中缓缓穿过,每一步都故意落得很沉重,使得自己看起来比较有气势。

“这人看样子是个管事……”

“张家的亲家派来的?莫不是白水马家?”

“应该就是马家的人了,前几天张斗耀把女儿送到了白水马家去,他应该就只有这个亲家吧……”

“这管事看起来挺年轻的,靠得住么?”

人群议论纷纷,朱元璋并不理会他们,走到了张府的大门口,他的眉头微微一皱,一脚就踩进了门口的血泊里,鲜血在他脚下踩得“吧唧吧唧”地四溅,他就这么踩着一大滩鲜血,缓缓地走进了张府之中。

“丝!”围观人群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管事好厉害!”

“别看人家年轻,踩在死人的血泊里就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看起来很靠得住。”

“岂止靠得住,真是太可靠了,你敢在血泊里这样走么?只怕踮起脚尖你也不敢走……”

“难怪年纪轻轻能当上管事,是条好汉啊……”

张府里,尸横遍地,有张家的家丁,也有郑彦夫手下的乱民,每一个人的死状都奇惨,要不是身中数刀,就是脑袋被铁犁和锄头等重物打得奇形怪状,白的,红的,黄的各种液体四处流淌……

张府的大堂上坐着一群侥幸不死的家丁和丫鬟,有二十一人,其中只有四个家丁,另外十七个都是丫鬟,大乱起时,家丁们多在前院,而且参与了抵抗,所以死伤殆尽。丫鬟们在后院比较容易躲藏,所以活下来的比较多。

这些家丁和丫鬟个个都­精­神恍惚。而且满眼迷茫之­色­,一日之间失去了主人,茫然不知道将来怎么办。如果给他们一晚上的时间思考,他们也许会想到卷了家里的财物逃走……只是现在事情发生过去还没多久,他们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混乱之中,脑袋还没开始想事情。

朱元璋站到这群人的面前,轻咳一声,提了提气,然后大声叫道:“我是白水马家的管事朱八,我是来帮你们的!”

四九、震摄

“百户大人有礼了!”朱元璋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就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子算是行了礼,然后认认真真地道:“小人是白水马家的管事,朱八,奉我家小姐之命,在张家帮忙处理些杂事。”

朱元璋并不是一个喜欢表现得傲慢的人,他以前在对着白水马家、衫家、县太爷陈观鱼时,一直都是采用了很低调的态度,但这一次对着叶宇轩,他一开始就展现出强势。

因为他知道兵**和文官是不一样的,对着文官,如果你摆出强势,容易伤了他们的面子,他即使实力不如你,也要跳起来咬你,和你纠缠不休。例如东林党那些家伙,手上无权,­干­不了什么实事,空有一张嘴,但偏偏就不服输,一天到晚和阉党掐架,就算死也不认个错。对这种人,你如果低调一点,他反倒容易被你影响,被你用激将法牵着鼻子转。

但是对上兵痞,你越弱势,他越强势。你若强势,他反倒会缩头。因为兵痞不像文官那样读了很多圣人道理,也不像文官那么讲究无谓的“气节”,他们更加“能屈能伸”一点,碰上比他们还强势的人,一个缩得比一个快。

朱元璋也不给叶宇轩行礼,甚至不从椅子上站起来,只是坐着随便一句话,他后背后摆着近百具尸体,借着这些尸体的气势,一股子血腥气冲出来,吓得叶宇轩心里咯噔一声响,心中暗叫:惨了,碰上厉害人物了,这个管事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难不成白水马家有什么厉害的后台?我可得小心,莫得罪了某个大佬。

叶宇轩心里缩了,嘴上自然就不硬,他居然拱了拱手,学着很有礼貌的道:“原来是白水马家的管事,有礼了,小将是长冲军屯的百户叶宇轩,听说乱民冲击了张府,特地来帮着张府清剿匪徒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咦?我来的明明是张府,姓张的啊,这里坐着个马家的管事和我废话半天,­干­嘛呢?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吗?他看向朱元璋的眼里多了一丝狐疑,奇道:“你马家的人,跑张家来­干­嘛?”

朱元璋压低声道:“张家小姐已经许给我马家二少爷,也就是我家的二少­奶­­奶­。”

“哦!”叶宇轩感觉这关系有点远,虽然马家看起来似乎有点强势,但是他也不能管太宽嘛,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士兵喝令道:“你们……去张府里细细搜索一番,看看还有没有潜藏着的贼人,如果有的话,通通拿来!”

“慢着!”朱元璋不等他说话,出言打断道:“府里我们已经仔细搜索过了,现在死人都已经抬了出来摆在这里……”他伸手指了指院子里并排排的尸体道:“全在这里。”

“我总要再找找看。”叶宇轩笑道:“万一还有漏网的呢?”

“这可不行!”朱元璋开口道:“军爷手下的士兵粗手大脚的,万一打坏我家的东西,或者顺手带了什么东西,那就不妥当了。”

叶宇轩听他侃侃而谈,顿觉不耐,大声道:“喂,你这管事给我搞清楚点,这里是张家,你一个马家的管事老在这里叽叽歪歪,烦是不烦?”

朱元璋淡淡地道:“张老爷和张少爷都不幸被乱民所杀,但张家小姐还活着,这张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东西,自然应该归小姐所有。张家小姐嫁给了我马家的二少爷做了二少­奶­­奶­,这个府子,自然就成了二少­奶­­奶­的嫁妆……我是马家的管事,少­奶­­奶­的嫁妆,我不能管,谁能管?”

咦?这家伙能言会道,非常麻烦!叶宇轩再次吃了一惊。

“我今天若是定要搜府呢?”叶宇轩冷笑起来。

朱元璋见他摆出吓唬的嘴脸,知道这是官兵最惯用的技俩,只要他吓住了你,你就完了。但若他吓不住你,反倒是他会退走,这一步就是关键。

他突然从椅子前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踢飞到一边,挥手指着院子里排成几排的尸体道:“你若要搜府,很简单,从这些尸体中穿过去就行……看看张老爷和张少爷的在天之灵让不让你过这道坎……”

朱元璋这么一下,又将叶宇轩的注意力转到了满地的尸体上。他向着尸体上一看,只见张斗耀的无头尸体排在第一个,脖颈处鲜血已经凝结,看起来十分可怖,旁边的张少爷也死状奇惨,面容扭曲,接下来一排排尸体,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一片­阴­气升腾……其中有几个被欺凌而死的丫鬟还没有闭眼,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向天而视……虽然她们并没有看着叶宇轩,却让他感觉到似乎在看着他一样……

哎呀我的妈……要从这些尸体中穿过去?叶宇轩心头碰碰地直打鼓,他手下的士兵也感觉双腿一软,有点站立不稳。

他这时才突然惊觉,刚才这个叫朱八的管事就一直坐在这些尸体的前面,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人好可怕!要是让自己坐在这么尸体堆里面,只怕早就恶心得逃出三条街外了。

其实这也就是心里有鬼还是没鬼的区别了,叶宇轩想趁着张家人死光了来抢劫,对着张家人的尸体怎能坦然?若他真的只是想进去执行公务,搜捕流匪徒,为张家人申冤,自然不会害怕这些尸体。

不过就算心中没鬼,朱八能这样一直坐在尸体堆里,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定力,叶宇轩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恐怖,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他扁了扁嘴,摇头道:“算了,匪徒已经四散逃窜了半天了,想必张府里也没有藏匿着贼人,我就不进去搜索了……你把这里发生的事给我讲一遍,我也好回去交差。”

朱元璋沉声道:“匪徒冲进人见人就杀,然后抢走了金银细软而逃,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一点也不复杂,没啥好讲的。军爷若要交差,我倒是有一件好礼相送。”

他用手一指墙角的几十具匪徒尸体,低声道:“这些匪徒是我们张家的家丁拼了命留下的,我们也不想用这些尸体报功,只盼今后能不再受到­骚­扰,就把这些尸体送给军爷吧。”

“什么?送给我拿去报功?”叶宇轩大喜,他随眼一扫就看出来,那里起码有二十来具尸体,如果把这些家伙的首级切下来,上奏表功,就说在自己的率领下,长冲军屯的士兵奋勇剿匪,斩获匪徒的首级二十余级,这可是一笔不错的功劳。

天启年间,陕西流贼横行,官府非常头痛,当地的地方官对着上面的皇帝是能瞒则瞒,对下面武官则催逼他们尽快平乱,谁能剿灭一股流贼,轻则大赏,重则升官。这一下二十几个人头报上去,叶宇轩可就大赚了一票。

“哈哈,有这么好的东西,早拿出来嘛,早拿来我就不会说要搜府了。”叶宇轩喜不自胜,对着手下的几个士兵努了努嘴,士兵们立即围了过去,扛起匪徒的尸体向外就走。

早拿出来你一样要搜府!朱元璋其实心中明了,他先镇住叶宇轩再给他这些首级,就会给他一种惊喜感,满意地退走。如果把顺序反过来,结果说不定是什么都被官兵抢走。

叶宇轩满意地退了出去,朱元璋这才放松了自己的气势,他对着躲在身后屋子里的家丁和丫鬟们吩咐道:“好了,没事了,你们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先挖个大坑将这些人埋了,然后收拾好家里的细软财物,带上房契和地契,跟我一起去白水找你们的小姐。”

家丁和丫鬟们刚才躲在屋里,看官兵来势不善,心里都在打着鼓,后来朱元璋三言两语化解了危险,他们这才松了口气,听到朱元璋呼唤,一群家丁丫鬟涌了出来,在他面前跪成一排,磕头道:“谢朱管事照拂,没有您的话,官兵进来了真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多亏了您。”

“我也没做什么!”朱元璋和颜悦­色­地道:“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众人千恩万谢地各自回房间睡觉去了,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房间也还在,回屋睡觉倒是挺自然的,只有朱元璋在这个家里没有房间,他就在张府的大厅里席地躺了下来……

清冷的月光撒在院子里,一地的尸体狰狞恐怖,朱元璋一点也不怕,甚至毫无感觉,前一世他见过的死人可以填满半条长江,这区区百具尸体算个什么?

他心中正在飞快地计算着今天的收获……做了一件好事,帮了张府的丫鬟和家丁,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围观群众透过府门看在眼里,他的名声,又要响亮一阵子了。稳扎稳打,一步一步地扩展自己的民间声望,让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感觉到尊敬和佩服……一年之后,他的名声能超过白水王二,成为白水县的第一条好汉吗?

到时候他揭竿而起,振臂一呼,不知道能聚起多大的队伍?

正想到这里,厅堂的侧门突然走进来一个娇小的人影,是个丫鬟,她手里拿着一条毯子,走到朱元璋的面前,低声道:“朱管事……您晚上睡厅堂多冷啊,拿这条毯子将就一下吧……”

月光照耀下,朱元璋仔细一看,咦,这个丫鬟白天见过,她险些被三个流民侮辱,幸亏朱元璋和郑彦夫赶到,才救了她。原来她躲过了一劫,是存活着的十七个丫鬟之一。

能想到给朱元璋送条毯子,说明她是一个挺细心,挺善良的女人。朱元璋心里暗想:这算是好人有好报么?嘿!上一世的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好人好报一类的东西,经历了一次转世轮回,我也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了吗?嗯……若是没有神明,我怎么可能转世来到这个世界?我也开始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了?哈哈,怎么可能!

他对着小丫鬟挥了挥手道:“谢谢姑娘关心,快回去休息吧,你今天肯定吓坏了……”

五一、询问

朱元璋带着张家的人归来,惊动了整个马家大院。毕竟发生在张家的事情太大了,和这件事有关系没关系的人,都想知道乱民冲击马家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现在既然有张家幸存的人回来了,哪有不赶紧来问问的道理。

朱元璋很和一群张家的家丁丫鬟很快就被传唤到了前院的大厅,只见前院的大厅里摆放着两排整整齐齐的椅子,马家的重要人物几乎全部在坐。

坐在首位的,当然是马家大少爷马智雄,他正襟危坐,满脸严肃,表情不好看,这一方面是马家结交一位知县大老爷的计划破产了,第二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贴身护卫方轩战死在张府。

马千九双手放在身体两边,恭敬地站在马智雄的身边,脑袋低垂着。

马家二少爷马智彬坐在马智雄下首的第二张椅子上,坐姿很古怪,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睡着的,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有点怠慢,看来对张府发生的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是别的人都来看热闹,他也就顺便来一下。

在马智彬的身边,坐着一个朱元璋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背后还站着一个贴身婢女。她长着一张小圆脸,好看的大眼睛,身材略有一丁点丰满,但并不显胖,是那种恰到好处的体型,白皙娇­嫩­的皮肤,算是上一个美女。朱元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女人,仔细想想了才恍然大悟,这女人长得和张斗耀有几分宵似,看来她就是嫁给了二少爷的张家小姐,现在应该算是马家二少­奶­­奶­。

她的脸上有着很明显的泪痕,显然是听到爹爹和哥哥被杀之后,整日以泪洗面,见到朱元璋带着一群张府的下人走进大厅,她从座位上刷地一下跳起,对着朱元璋一行人跑了过来,一双缠过的小脚撑不起她的身体,跑得跌跌撞撞,她全然不顾少­奶­­奶­的端庄,嚎啕大哭道:“秋叶……你还活着?”

朱元璋身后的一群婢女们也同时大哭了起来,其中一人边哭边道:“小姐……秋叶侥幸逃得一命,但是老爷和少爷都……呜……”

二少­奶­­奶­猛地一下扑到了朱元璋背后的丫鬟堆里,抱着其中一个丫鬟伤伤心心地哭着,朱元璋好奇地扭头一看,那丫鬟就是险些被侮辱,后来又逃得一命,给朱元璋送过毯子的好心姑娘,原来她的名字叫做秋叶,是和二少­奶­­奶­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的婢女之一。

一群女人一下子就哭成一片,嘤嘤的哭声回荡在大堂之中,听得所有人心烦意乱。马家大少爷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有说话。二少爷这个草包却开口道:“哭哭哭!女人就是麻烦……我说娘子,你抱着几个低贱的下人哭成这样,成何体统?给我回来坐好。”

二少­奶­­奶­被她新嫁的丈夫这么一呼喝,眉头顿时就皱了,两道柳眉竖起。她这张脸挺有趣,平时看来挺美,一皱眉,倒有几分凶气。看来三从四德在她心里还没生根发芽,是个敢和丈夫较劲的女人。

正在这时,一道柔婉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道:“二哥你说什么呢?这种时候少说两句……二嫂节哀,现在先不忙哭,赶紧问问清楚,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的后事怎么处理的,这才是正理儿。”

原来马家三小姐也在坐,就在二少爷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小丫鬟紫心菜坐在她的背后。她生­性­善良,不喜争执,见二哥二嫂就要掐架了,赶紧出来打圆场。

三小姐的话起了点作用,二少­奶­­奶­也不回座位,就抱着叫秋叶的丫鬟问道:“当天发生了什么?快说……”

“婢子……婢子也不清楚……呜……那天马家的方护卫来求见老爷,就在后花园里说话,好像是在谈马家三小姐嫁给咱们家少爷的事情,正在这时候,县衙门那边传来巨大的喊杀声,后来就有衙役跑来对老爷说,有乱民攻击县衙门,嘴里嚷嚷着要杀官造反……”

叫秋叶的小婢女用惊恐的语气道:“后来……后来老爷就命令护院们搬花园里的假山去顶门,没想到门还没顶上,乱民就冲了进来,见人就杀……大伙儿都在府里四处躲藏,婢子本来躲在垂花门边的草丛里,结果被三个乱民抓住了,他们脱婢子的衣服……呜呜……”

“什么?”二少­奶­­奶­大怒:“他们污辱了你?可恶!”

秋叶低声道:“没有……他们刚刚脱了婢子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做那事……乱民的首领正好经过,是两个首领,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壮一个瘦,他们把那三个要污辱我的乱民赶开,让我自己逃命……我就换了一个地方躲,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一直躲到天快黑,家里没有乱民了,婢子才敢出来。”她说得乱七八糟,一会儿自称婢子,一会儿又自称我,显然是情绪回到了当天的环境之中,心中还有余悸。

“没被污辱……还好,不幸中的万幸。”二少­奶­­奶­一向把秋叶当成姐妹看待,听说她逃过一劫,心中倒是有些许安慰。

这时二少爷又开口了,­阴­阳怪气地道:“衣服都被扒了,这还不算污辱?哈!这已经算是失节了吧……”

“你说什么浑话?”二少­奶­­奶­的柳眉又竖了起来:“只是扒了衣服就算失节?我每天要脱光衣服洗一次澡,还要脱光衣服睡觉,岂不是我每天都要失两次节?哈哈,那你头上的绿帽子都要滴油了。”

听到这里,朱元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两个都是浑人嘛。现在是什么情景?两口子居然在这里吵架,而且各自都是拿着些站不住脚的理由嚷嚷。

原来,这张家小姐原本是打算和马家三小姐同一天一起嫁进对方的家门,都是选的三月二十二日这天,结果三月二十一日就发生了郑彦夫杀官造反的事,马三小姐也就没能嫁过门。

但是张家小姐嫁给二少爷的事却如期举行了,因为消息传到了白水晚了一天,张家小姐刚好和马家二少爷拜堂成了亲,正要进洞房的当口儿,张家全家被杀的消息传来……

张家小姐顿时就大哭了起来,这洞房自然就进不去了。

二少爷好好的洞房没进成,脾气一上来,就骂了她几句。她全家死光了,二少爷还在这当口骂人,简直是伤口撒油,火上浇油,两口子立即大吵了一通,这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没开始产生,就彻底宣告破裂。

结果就是两人当晚就分房睡,二少爷逮了个自家的小丫鬟在新房里颠龙倒凤,没了张屠夫,难道就不吃猪­肉­了么,咱吃李屠夫就行了!他这么一闹腾,那真是雪上再加霜,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新婚当夜抱着另一个女人欢好?张家小姐真是又伤心又气愤,家人死光光,新嫁的丈夫是这种人,这日子怎么过?

洞房虽然没进,感情虽然破裂,但婚礼已经成了,两人这身份已经定下,想反悔都不成,于是两口子今天吵,明天吵,逮着每一个机会拼命吵架。直到朱元璋带领着张府的家丁和丫鬟们回来的前一个时辰,两人还在后院里吵得­鸡­飞狗跳。

现在两口子又当堂吵了起来,坐在首座上的大少爷马智雄顿时怒了:“你们两个少说两句会死?现在是什么情况?还在说些­鸡­毛蒜皮的邋遢事。”

他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将所有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来,二少爷在他这哥哥面前硬气不了,只好闭口不言。二小­奶­­奶­也没有得罪大伯的理由,赶紧闭口。

马智雄沉声对着秋叶道:“小丫鬟,你知道的就这些吗?我家方护卫和你家老爷是怎么死的?你有看到吗?”

秋叶赶紧摇了摇头:“我就知道这些,别的不太清楚。”

马智雄才没空来关心一个丫鬟有没有失节的小事,他转头对着其他的家丁丫鬟道:“你们一个一个来,把当天看到的都说出来。”

家丁和丫鬟们依次讲起当天的情形来,这些幸存的家丁和丫鬟都是一开始就躲起来的,所以每一个看到的都不多,拼拼凑凑,将他们所有人看到的加起来,大致上才算是讲清楚了前院和后院发生的杀戮和抢掠,但是发生在柴房前的那场战斗,却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们都只知道方护卫保护着老爷少爷躲进了柴房,后来柴房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器交击声,然后就听到郑彦夫大叫道:“我杀掉张斗耀了,走,咱们回衙门去……”

马智雄问了半天,得不到最重要的信息,只好又问朱元璋:“朱八,你那天也进了张府,还背出了方护卫的尸体,你看到了什么?”

朱元璋低声道:“小的只看到方护卫和张家老爷,少爷倒毙在地,别的什么都没看到,那时匪徒已经退走了。”

马智雄长叹一声:“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最关键的地方。罢了,反正事已至此,当天发生了什么也大致可以猜到,还是来关一下后来的事吧。”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张府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

五二、郑彦夫播的种子

说到张府的后事处理,一­干­家丁和丫鬟们顿时来了­精­神,混乱时他们虽然躲在一边,但处理后事的时候却是全程参与的。家丁和丫鬟们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从朱八进入张府,到他摆开尸体阵,吓退想来趁火打劫的官兵……只是隐瞒了朱元璋把张府剩下的金银分发给他们的事情,别的的事情全都讲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两个家丁还添油加醋地讲了朱八吓退百户官的事,满地鲜血,尸体成排,那种冲天的血腥味,虽然用言语来形容要差了许多气势,但听在大伙儿耳朵里,还是能想象得出来满院子尸体的恐怖味道。

大少爷马智雄和管事马千九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朱八的胆­色­,确实不凡啊。能坐在近百具尸体中间,面不改­色­地吓退官兵,这份胆­色­,当真非常人所能及。换个人的话,看到近百具尸体,隔着几十米远就吓得双腿发软,更莫要说坐到中间去。

“好胆气!”马智雄夸道:“千九,回头你拿五十两银子来赏给朱八。”

“什么?又赏这家伙?”二少爷不满地嘟哝道:“这有什么好赏的,不就搬了搬尸体么?有个屁的胆气,那四个帮着搬尸体的张家的家丁不也一样顶着近百具尸体站在那儿?”

马智雄恨铁不成钢地扫了一眼自己的二弟,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蠢材一样的家伙,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一般人不会害怕自己家人的尸体,例如你的父母或者兄弟,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死去了,哪怕你摸着他的尸体也不会有害怕的情绪。但是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死了,大多数人是不敢去碰尸体的。这种心理很复杂,不容易说明,但是只要有点经历的人都懂。

那四个帮着搬尸体的张府家丁,碰的尸体都是平时亲近的家人,当然不会害怕。但朱八与张府的人素不相识,他坐在这么多不认识的人的尸堆里说话,那确是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这时朱元璋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叠厚厚的纸片,这些纸片是张家的房契、田契、还有张家的下人们的卖身契等等,甚至还有张氏一族的族谱,户籍,张斗耀的县令任命文书等等东西,都被朱元璋一起带了过来。

他双手将这些纸片递出,既没有直接递给二少­奶­­奶­,也没有递给马智雄,而是凭空这么举着,这玩意儿理论上来说,应该属于二少­奶­­奶­的家财。但是他如果直接递过去,铁定得罪马家的人,直接递给马智雄,又会得罪二少­奶­­奶­,所以他向空一举,谁也不得罪,大声道:“这是张家没有被抢走的东西,我都带过来了,张家的宅子也留了两个家丁看守……”

二少爷伸手想来接这些纸片,大少爷轻咳一声,用眼神制止他的动作,然后开口道:“弟妹,这些东西是你张家的财物,你收着吧。”

二少­奶­­奶­叹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收了这些东西也管不了,还是得仰仗大伯帮我管理,麻烦大伯帮我收着吧。”

马智雄这才点头道:“好吧,我帮弟妹收着,这些东西就算作弟妹的嫁妆。”

在明朝,女人嫁人之后,从头到脚都算是夫家的人,看起来似乎没有自己的私产了,其实不然。她也被允许保留一些自己的财物,其中就包括嫁妆。在这个女人的一生中,嫁妆都是她的私人财物,夫家不得侵占,如果这个女人被休出家门,或者她丈夫死了之后要改嫁,她的嫁妆是可以跟着她走的。当然,在她还没有出家门,或者还没有改嫁的时候,她的这些私人财物丈夫也有权享用,那是另一回事了。

马智雄明确地表示这些东西是她的嫁妆,就是给她吃一颗定心丸,马家不会趁着张家男人死光的机会侵占她的家产,让她安心。

二少­奶­­奶­感激地对着马智雄福了一福,她虽然讨厌自己的丈夫,对这个大伯却很尊敬。随后她又对着朱元璋道:“朱管事,谢谢你帮我张家处理后事,还做得这么好,今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朱元璋拱了拱手,什么也没说。他本就不喜欢和女人打交道,除了马皇后,别的女人看都懒得看一眼,所以拱了拱手就算招呼过了。

接下来就是马智雄表演的时间了,他安排张府过来这十几个丫鬟住进一个独立的小院落里,反正二弟和弟妹正在吵架分居,他就­干­脆也安排张小姐和她这些丫鬟住在一起。

接下来让马千九跑一趟澄城,把张家的府邸折价卖掉,把张家那些田契对应的田产确定一下位置,派人去管理,这些田产中就有曾经与朱元璋打过架的任村。

这些事情已经和朱元璋无关,他就从大厅里告辞出来,走回自己在偏院的小窝。

在他的独立小院里,居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原来全都是偏院的佃户,白水王二和李初九等人也混在人群里,见他回来,大伙儿一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他后来发生的事情。这故事挺长,朱元璋一个人讲,不像刚才大堂里有一群家丁丫鬟帮着他讲,这一说就是好几个时辰,大伙儿就在小院子里席地坐下,一边听,一边发出阵阵唏嘘之声。

在面对农民起义这件事上,农民们的看法显然与马家少爷等人不同,人群里不时传来古怪的发言:“我倒不觉得郑彦夫一伙儿算是贼匪,人家是活不下去了,被迫得杀官造反的,换了我,没吃的不一样得造反?”

“朱八哥,你说郑彦夫一伙人这次抢到了多少银子和粮食?一个人能不能分到二十两?”

“你傻了不成?才二十两么?一个人少说得分到这个数……两百两!”

“这么多啊?太厉害了,咱们也去造个反试试。”

“你真傻还是假傻?这钱你命抢,没命花啊!不出十天,十里八乡的官兵一围……郑彦夫一伙人就得斩首菜市口。”

“切,瞧你说得,我不知道躲进山里么?”

“躲你山里你怎么花钱?找猴子买东西不成?”

“话说,郑彦夫一伙儿杀官造反也就罢了,怎么还**­妇­人,连丫鬟们也不放过?这就有点过了吧,换了我绝对做不出这种事。”

“这倒是……不厚道啊……”

“切,这个你们不懂,杀红了眼呗!你们听说过西村的王二牛吗?他老实巴交一个汉子,前年突然捞刀子杀了老婆,又把小姨子先­奸­后杀,被官府抓住问罪时,他一个劲儿的说,当时脑子烧坏了……这人啊,一旦杀红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农民们很快就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杀官造反很爽,很解气,是大丈夫所为。另一派则觉得杀官造反的人脑子烧坏了,很快就会被官兵给抓回来。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记着,哪些人支持杀官造反,哪些人不支持。这是很重要的情报,一年之后,农民大起义将要暴发,他需要挑选一些真正适合成为造反起义主力军的人来培养,凡是意志不坚定,有畏惧情绪的,在起义的初期一律不能收。

因为在起义初期,队伍人数不多,还要承受来自官府的巨大压力,他越需要一个意志坚定的队伍,一切有可能影响队伍团结,有可能制造不安定因素的人,都必须排除,以免队伍受其影响而崩溃瓦解。直到人数多了,队伍大了,才可以收录一些普通人。那时候,些许的不和谐声音,不会再影响到大势。

这就是他给郑彦夫讲过一次的道理,当你手下只有一百个人时,你杀一儆百,会把另外九十九个人都吓跑,但当你手下有一万个人时,你杀掉其中一百个,另外的人不但不会跑,反而会更加听你的话,这是由队伍的整体实力决定的。

朱元璋特别留意了白水王二的反应,这个著名的明末农民起义始作俑者,在听了郑彦夫起义的事之后,并没有露出十分特别的表情,只是他的双眼中闪过了一抹亮光……显然,郑彦夫的事给他传达了某种讯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条崭新的大道!

实际上这一次转世重生之后,朱元璋一直对王二很好奇,因为从他目前观察来的情况来看,王二并不是衣食无着,生活不下去的穷人,而是在马家有吃有喝,而且在整个白水都有名气的好汉,他也没有丝毫杀官造反的心思,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在一年之后站出来,发起了掀翻天下的农民大起义呢?

就在王二眼中那一抹亮光闪过的时候,朱元璋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

一切事物,有因才会有果,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是独立发生的,它总会造成一定的连锁反应。郑彦夫的起义,是向着整个陕西传达了一条迅息。

它在白水王二、府谷王嘉胤、宜川王佐挂、汉南王大梁、安塞高迎祥、米脂李自成、定边张献忠等人的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在接下来的数年之内,这些种子将会先后发芽,在神洲大地上开满凄美的鲜花!

五三、你们要造反?

张家的事过去之后,生活又回归到了正轨。大少爷马智雄带着他的十五名刀手,回西安府经营米庄去了。他将家里的事交给了不成器的二少爷,实际上则是让马千九管理,二少爷挂个虚名,却什么也不做。二少­奶­­奶­保持着和二少爷分居的状态,偏居在一个小院子里,天天和二少爷吵架玩,三小姐继续做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大家闺秀。

马家恢复了平静,但周遭却很不平静,乡里乡间流传着各种各样关于郑彦夫一伙人的消息。

郑彦夫听了朱元璋的话,在虎头山上重聚一次之后散了伙,又跑到了澄城与白水两地交界的洞子崖聚合。但这一次重聚之后,他没有再听朱元璋说的话跑进黄龙山,而是在洞子崖扎下了根。附近的小偷、强盗、山匪纷纷投入他的麾下,没多久就有了四百多人的规模。

乡里乡间开始流传官兵要大规模剿匪的消息,有位村民的哥哥在西安府当兵,信誓旦旦地说西安府的官兵已经接到了调兵令,很快就会到澄城与白水交界处的山林里去搜索郑彦夫一伙人,将他们全部逮到西安府去,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随着这样的消息同时流传的,还有关于朱管事勇护张家下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同时在澄城和白水两个县城里传开,然后弥漫在两个县的茶馆和乡村里,朱八的声望又一次被拔高了不少。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初夏到来!

燥热的风从田地上空刮过,田里的农夫们直起身子,满脸汗水。今年的雨水很少,整个春天就下了两三场小雨,连地面都没能打湿,雨势就歇止了。到了夏天,情况更加严重,大地­干­裂得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这痕迹就好像瓷瓶在地上摔了一下,没有摔破,但却产生了许多龟裂的口子,沿着瓷瓶的四面延展开去。

白水河的水位又下降了不少,使得在河边打水来浇灌田地更加困难,现在马家的长工们每天都要往返田地与白水河之间无数次。朱元璋专门组织了一批长工,从早到晚除了挑水什么事也不做,这样才勉强维持了灌溉田地所需要的水量。

朱元璋在田地边巡视,田里不时有长工短工抬起头来向他打招呼。

“朱八哥,早啊……”

“朱八哥,今儿个巡视咱们这一片?”

“朱八哥,今年这样子,好像要大旱呢……”这是有点经验的老农说的。

“嗯,看样子会旱得不清,咱们这地方还好,紧靠着白水河,别的地方只怕有点难堪。”一个老农低声道:“澄城张家那些田地,现在抛荒了不少,佃户也逃亡了许多,听说是跑到山里做流民去了,二少­奶­­奶­心情很不好呢,昨儿个又和二少爷大吵特吵,那吵架声咱们偏院都能听到。”

“切,那两人哪天不吵?”一个年轻农民大笑道:“小两口本该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两口子不睡一张床,所以吵起来就没法和。”

“哈哈,瞧你说得……二少­奶­­奶­脾气虽然差点,但也算是个好人,对下人挺好,你别在背后说她闲话,要说二少爷的倒是可以,我假装没听见。”

农民们一边在田里忙,一边嘻嘻哈哈地随口聊着些不着调的话。

朱元璋巡了一圈儿,李初九迎面走了上来,压低声音对他道:“朱八哥,西固村的人找来了,有点事想找您帮忙……”

“哦?西固村?”朱元璋对这个名字真是熟之又熟,转世投胎之后发生的事,几乎全是因为在西固村打了一场架,没想到这村子又找上门来,他不由得问道:“西固村不是送给衫家了吗?他们来找我做啥?”

“我也不知道,他们不肯给我说。”李初九低声道:“要不把他们赶走?他们毕竟是衫家的人,现在见了他们传出去怕是不好。”

“没事,传出去有什么不好的?顶多二少爷不高兴罢了。”朱元璋淡淡地道:“他高兴不高兴,我懒得管,你叫西固村的人到我的房间里来。”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等着西固村的人来见他。住进管事房已经好几个月了,房间里的东西慢慢多了起来,原本客厅里只有一张方桌,几张凳子,一套茶具。现在桌子上却多了一个土制的小花瓶,里面Сhā着几朵盛开的牵牛花,这是几个喜欢朱元璋的丫鬟帮着张罗的。

自从三小姐返回马家之后,似乎对于女人的婚嫁不由自主的事颇有点微词。于是极力鼓励身边的丫鬟们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这群丫鬟在小姐的鼓励下,变本加厉起来,一天到晚跑到朱元璋的房间里来“帮忙打扫卫生”,早上被小花擦过的桌子,下午又要被小雨擦一遍,到了晚小草还要再过来擦一遍……

桌上的小花瓶也不知道是哪个姑娘弄来的,每天不停的换着花,早上Сhā的还是野百合,下午就变成栀子花,傍晚又换成了油菜花……亏得她们厉害,这大旱的灾年也能从山坡上摘到花儿来。

茶壶里的水也随时都是满着的,而且还温温热。一旦冷了,立即会有丫鬟过来换成热的,就盼着过来换水时能和朱元璋说上几句话。

这热情攻势害人不浅,现在除了睡觉,朱元璋轻易不敢回家,不然身边总有女人转悠,他并不擅长应付女人,所以­干­脆躲在外面。

果不其然,他回到小屋子坐了没一柱香时间,西固村的人还没等来,倒是先冲进来一个丫鬟。手里捧着一叠洗­干­净的衣服,往他的桌上一放,柔声道:“朱八哥,前天我擅自拿了你的衣服去洗,你没生气吧?现在给你拿回来了。”

这是小花、小草、小雨、小红、小青还是哪个谁谁?朱元璋定睛一看,咦?这丫鬟居然是秋叶!张家那个。

“怎么是你?”朱元璋略感惊奇,如果是马家任何一个丫鬟,朱元璋都不会奇怪,偏偏来的是张家的丫鬟,这可真是奇了。

秋叶向外看了看,没人来,又左右张望了一下,书房和卧室里也没别的人,她才伸手向怀里一摸,拿出老大一锭银子来,起码有二十两重。她将银子放到朱元璋的手里,低声道:“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感谢你为张家做的事。其实小姐早就想谢你了,但是手上一直不方便,这阵子卖了几件首饰,才有了这点钱。”

居然是为了种事,朱元璋哭笑不得,为这种­鸡­­肉­毛蒜皮的事耽搁时间,值么?他将银子随手放到怀里,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表示送客:“帮我谢谢二少­奶­­奶­,没事了吧?”

“那个……还有点小事……”秋叶犹豫了起来,小脸蛋瞬间变得红红的。

朱元璋心里升起一股子不好的预感,硬起声音道:“有事快说,我还有事要处理。”

“那个……我家小姐让我来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讨个媳­妇­……”秋叶用很细小的声音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那个……咱们家过来的十七个丫鬟,你有没有哪一个看得顺眼的,只管开口,小姐就将她许配给你……对了,小姐的陪嫁丫鬟,也就是那个和小姐一起嫁进马家的通房丫鬟,将来是要服侍少爷的,所以不能选她。”

她迟疑一下,然后红着脸,鼓起勇气道:“虽然不包括她,但是包括我……”

原来朱元璋在澄城护住张府的事,在这些丫鬟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不少人暗中倾心,但是她们只是低贱的小丫鬟,根本不敢指望高攀这么厉害的管事,所以一直没什么表示。但是到了白水马家久了,她们就打听到了朱八的一些事情,知道他是放牛娃出身,现在还没娶媳­妇­。这放牛娃出身,丫鬟们就觉得自己攀得起了,而且身份地位都还算登对,就动起了心思。

朱元璋好悬没有一口茶水喷出来,马家丫鬟已经够让他头痛了,现在还要再加上张家丫鬟?你们这些女人能不能找点正事做做?

他脸­色­一沉,挥手道:“我没兴趣讨媳­妇­儿,二少­奶­­奶­的好意,我心领了。”

秋叶感觉到了朱元璋的不快,吓了一跳,有点怯生生的道:“你一个都不喜欢?”

朱元点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快走,没兴趣和你谈这个。”

“为什么一个都不喜欢呢?”秋叶突然哭了起来:“我长得也不丑啊,也能生孩子……你是因为我被贼人扒过衣服,失了贞节,所以不喜欢吗?”

朱元璋郁闷得不行,这女人搞什么名堂?哪来这么敏感?他看不上眼的是所有丫鬟,又不是针对秋叶一个人,她哭个什么劲儿?

“这房间没法待了……”朱元璋站起身来,想向外走,但是一会儿西固村的人要来见他,总不能在院子里说话吧?那些人专程来见他肯定要紧要事谈,在屋外可能不方便,他刚站起身,又坐了下来,苦恼地道:“秋叶姑娘,快走吧,我真有要事,没空和你说这些。”

秋叶失望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出了房间,嘤嘤的哭声慢慢远去,弄得朱元璋一阵烦燥。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李初九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九个年轻农民,虽然好几个月不见,朱元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九个人确实是西固村的村民,长得不甚高大,身体也偏瘦弱,但是­精­神不错。

朱元璋将他们迎进屋来,小小的客厅站了朱元璋、李初九,再加上九个村民,顿时拥挤不堪,他随口道:“几位兄弟,好久不见,找我有何要事?”

那九个村民对视一眼,突然噗通一声整整齐齐地跪了下来,大声道:“朱八哥,您义气冲天,咱们几个想求您一件事。”

“说来听听。”

“我们想习武!求朱八哥教我们打拳。”

“嗯?”朱元璋微感好奇:“你们要习武做什么?”

“强身健体啊!”村民们低头说道。

“不对,你们不是要强身健体。”朱元璋冷笑了一声道:“你们说这话的时候,脑袋低垂,双眼看着地面,不敢看我的眼睛,而且声音颤抖,腰背也挺得不直,明显心虚……”

“这个……”九个年轻人吓了一跳,无言以对。

朱元璋没有问他们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因为问了人家也不见得会说,他只是用一双洞察入微的眼睛,仔细地打量起这九个人来。这九个人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很年轻,身体都显得很虚弱,似乎长年吃不饱。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到处是破洞,而且还很久没有洗过了。

很明显,他们是最穷的那种穷光蛋,连老婆都娶不起,所以衣服没人洗。这种人突然要习武,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性­。

朱元璋压低声音,冷冷地问道:“你们学了武,是想用来造反么?”

五四、练武造反

朱元璋压低声音,冷冷地问道:“你们学了武,是想用来造反么?”

“啊?”九个年轻人吓了一跳,身子同时向后一缩,这是被人猜中心事最常见的反应:“不……我们不想造反,哪有造反的胆量……”

“没饭吃了?”朱元璋在一个村民瘦弱的肩膀上用力一拍,他故意用了比较大的力量,那年轻人身体本来就单薄,肚子又饿,被他这一拍,哪里有力气挺,肩膀顿时塌下去半尺,痛得吡牙咧嘴。

“没衣服穿了?”朱元璋又在另一个村民的身上一拉,这个村民的破布衣上到处是洞,简直是衣不蔽体,轻轻一拉,就听到咔嚓一声裂帛之音,那破衣服碎成了破片。

朱元璋冷笑道:“没吃的没穿的,还强身健体?骗人也给我编个像样一点的理由,说出你们真正的来意,我才会考虑你们的要求。”

那九个村民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过了半响,九人咬了咬牙,齐声道:“朱八哥,咱们确实是快活不下去了,想趁着还有点力气,在您这里学点本事,吃光家里的存粮之后,杀官造反去。刚才欺瞒您实在是万不得已,您要不愿意教,咱们这就告辞,只盼您不要通报官府……”

“慢着!”朱元璋低声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

“第一个,为什么找我习武?王二哥比我更厉害,你们为什么不找他?”

那九个村民对视一眼,低声道:“王二哥的名声咱们也听过,但是咱们西固村的人更服您,尤其是和任村打那一架,咱们亲眼见了朱八哥的手段,更相信您的实力。”

朱元璋对这个回答还算比较满意,又问道:“第二个问题,没饭吃,没衣穿还有很多办法解决,为什么你们首先想到造反?”

九个年轻人又对视了一眼,低声回道:“富贵险中求!我们想学澄城郑彦夫大哥,做个敢打敢拼的英雄好汉。”

“哈哈,好一个富贵险中求!”朱元璋大笑了起来:“有意思,你们九个家伙真有意思。”

那九个村民大喜道:“朱八哥是愿意支持咱们造反了吗?太好了!您放心,咱们杀官造反时绝对不会说是您教的武艺,不会连累您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支持你们造反了?”朱元璋将笑声一收,压低声道:“我不准你们造反,这里有一锭银子,你们拿去改善一下生活,别再想着造反的事了。”

他在怀里一摸,将刚才秋叶送给他的那锭银子摸了出来,随手扔到村民们的手里,低声吩咐道:“别再想造反的事了,但是练武艺术强身健体没有错,明天晚上开始,每晚到我的院子里来学武。”

这九个村民是可用之人,将来可以收为士兵,这是朱元璋的第一反应。但是他并不会傻到直接告诉这九人“我支持你们造反”,这样说话的风险太大。

所以他先说不支持,将自己的态度隐藏起来。然后再说教他们武艺,助他们强身健体,这其实还是变相的支持他们勤练武艺,为将来造反打好基础。为了提防他们在自己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就开始蛮­干­,先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不至于衣食无着直接就反了,将他们的造反向后拖延一段时间,同时让他们感激涕零,收罗他们的心。

在这么短短一瞬间里,朱元璋已经转过了许多念头,但这些东西旁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那九个村民压根没看出来朱元璋存一个将他们抓在手中,等一年以后再来利用的念头,还以为朱八哥真的是仗义疏财,不但给他们银子花,还愿意教他们学武艺……九人跪成一排,磕头道:“朱八哥,您简直就是《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公明转世啊!”

听了这话,朱元璋顿时哭笑不得,堂堂洪武大帝朱元璋转世,被你们说成宋江那黑脸押司,我真有这么不堪么?他挥了挥手道:“回去吧,记得我说的话,明晚过来学武艺。对了……告诉西固村的穷人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可以来找我朱八,咱乡里乡亲的,能帮就会帮上一把,不会坐看乡亲们走投无路。”

朱元璋从齐管事那里接过来了一些银子,后来先后几次从马智雄那里拿到赏赐,加上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他都存着,现在手边有大约两百两银子可以支使。如果省着点花,这些钱接济一两百个村民混上一年时间,应该不难。如果能用这笔银子,弄到一批对他死心塌地的心腹,将来在造反的时候就可以充作义军的骨­干­力量。很值!

再加上他救济村民的事情传开之后,可以提高民间声望,将来煽动百姓揭竿起义就更加容易。虽然被人说成宋江转世让他很尴尬,但有这名声倒也不是坏事……乡间农夫,大多都是见识短浅之辈,他们没有看过书,不识古今英雄好汉,只能通过一些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来扩展自己的知识。在他们简单的认识里,及时雨宋江就是天下第一的好汉,这已经是他们能说出来的最高评价了。

“是,谢谢朱八哥!”九个村民千恩万谢地去了,李初九也随在后面走了出去。

朱元璋心情不错,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上一世的他参加义军之后,晋阶的第一步就是当上了九夫长,这次居然又是九个人主动来投入他的门下,这是否预示着自己曾经成功过的路,会再一次辅排在面前?

正想到这里,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是马三小姐的贴身丫鬟紫心菜,她摆着满脸古怪的表情看着朱元璋,嘴里欲言又止。

“嗯?小丫头,找我有什么事?”朱元璋好奇地问道。

“刚才……张家的丫鬟来找你做什么?”紫心菜紧张兮兮地问道。

不好!朱元璋心中暗叫不妙,这女人又要闹什么妖蛾子?随口答道:“没什么事,就是随口聊几句。”

紫心菜嘟起了小嘴:“少骗我了,二少­奶­­奶­想把张家的丫鬟许给你吧?”

“咦?你咋知道?”朱元璋大为好奇。

“二少­奶­­奶­在小姐面前说过,她想给你说门亲事……我当时站在旁边听着。”紫心菜扁着嘴道:“朱八哥,你可得有良心,是咱们马家的丫鬟们先来一步,你可别从马家的丫鬟里选一个娶,这样太不公平。”

这……这什么跟什么?朱元璋顿时恼怒了起来,他根本没想过这些事,偏偏女人们在他身边闹个不停,这些女人怎么就能闲到这个地步?

“喂,朱八哥,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紫心菜叫道。

朱元璋脸­色­一沉,恼怒地道:“给我消停一点,你们这些女人真是闲得慌!回去告诉你那些姐姐,从今天起都别来我房间里转悠,我快被你们烦死了,让我腾出心情做点正经事行不行?”

“啊?”紫心菜大叫起来:“那你就是不选咱们马家的丫鬟,要选张家的了?”

“我选谁要你管!”朱元璋一把拎起紫心菜,从门口扔了出去。他想选的人,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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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偏晚,天­色­还没有全黑,马家的长工短工们吃完了晚饭从饭厅里出来,散回各自的小屋子里,朱元璋坐在自已的小院子里安静地等待着。

月亮还没爬上树梢头,李初九带着九个西固村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朱八哥,他们来学武艺来了……”

朱元璋仔细打量了一下九人,昨天给他们的银子显然派上了用场,九人都吃了两天饱饭,脚步没那虚了,看起来还有点力量可以使。

“嗯,来得好!”朱元璋先让他们站成一排,然后低声道:“先从扎马练起吧,今天晚上你们九个人扎一晚上的马步。”

“什么?扎马?”九名年轻人都有点蒙了,这扎马步能用来杀官造反么?

见他们明显不信任的表情,朱元璋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上过战场吗?”

“没有!”

“见过千军万马对阵吗?”

“没有!”

“你们知道打仗时,什么样的人最不容易死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们吧……站得稳的人最不容易死!”朱元璋淡淡地道:“千军万马对攻的时候,横竖几十上百排人,站得密密麻麻。人挤人、人靠人、你前面是人,后面是人,左右都是人,盾牌、刀枪、弓弩、火炮……在你身边挤得水泄不通。军阵运动之时,你若摔倒在地,跟本不需要敌人动手,同伴的脚丫子就会送你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你们若想练武艺,第一个要练的就是稳健的腿,站在千军万马之中,可以毫不动摇,稳如泰山,如果没有这个基础……还是别练了!”

九名年轻人一听,顿时张大了嘴,惊讶得有点合不上来。朱八哥不是反对我们造反,只是教咱们强身健体吗?怎么听他这一说,我们好像要去造反打仗似的……

“发什么楞?还不练!”朱元璋喝道。

九名年轻人被他这一喝,顿时气为之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赶紧收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双腿一分,扎了一个马步。

“很好!站一晚上,不许动弹。”朱元璋转过身子,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五五、官兵过境

第二天,朱元璋照例起了个大早,他走到院子里一看,嘿,昨晚那九个年轻人,居然还站在院子里。他们的­精­神已经极度萎靡,满脸都是疲倦的神情,双腿虽然还保持着站姿,但是已经不能算是马步了,只能说是勉强站着。好几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扑满了泥灰,显然半夜的时候摔倒过。见到朱元璋起来了,他们九个赶紧重新摆了摆动作,扎好了马步。

对于他们的表现,朱元璋总的来说是满意的,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整晚折磨士兵,不分白天黑夜把人拿来­操­练的人,他很清楚劳逸结合的道理。只是这九个年轻人还在他的考察期间,朱元璋需要尽快了解他们的­性­格特点,例如有没有毅力,够不够狠,能不能拼……所以让他们站这一晚上,也算是第一道门槛。

他们现在撑过来了,没有逃跑,就算是获得了朱元璋的初步认可。

“回去休息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道:“你们练得很好,有前途,强身健体有望。”

那九名年轻人松了口气,赶紧收了马步,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朱八哥,这强身健体真是好辛苦啊,这一晚上我好几次险些撑不过来了……”

朱元璋淡淡地点了点头:“确实很辛苦,很久很久以前,我‘强身健体’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险些撑不下去了,但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叹道:最后我坚持下来了,然后坐拥整个天下。

他缅怀了一下过去,然后对着九个年轻人挥手道:“你们愿意为之付出多大的努力,最后就会有多大的收获,好了,快回去休息吧。今天好好补瞌睡,明天晚上再来找我学武艺。”

打发走了九个年轻人,朱元璋开始了自己的晨练,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随意地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不求成为一名猛将,但求戎马一生之中,不会因为身体太柔弱而拖了后腿。

刚打了一小会儿,突然见到李初九在院子门口探了探头:“朱八哥,咱们自家的兄弟也来了几个,想跟着您学拳。”

“哦?”朱元璋笑了起来:“咱自家的兄弟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么也要学那西固村的年轻人?”

十几名农夫走进了院子里,低声道:“朱八哥,咱们听说郑彦夫一伙人把澄城张家满门都杀光了,这……要是哪天也有流寇跑来杀咱们马家的满门……想想心里就害怕,总想学点东西防防身。”

世上的人总是分两种,有一种想杀官造反,另一种想保家卫国,这两种人总是同时存在的。朱元璋此时已经存了造反夺天下的念头,这种想要保家卫国的农夫,按理说将会是他的敌人。但朱元璋并不会将他们当成敌人来看……因为,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想杀官造反的人和想保家卫国的人,是可以互相交换身份的!

人的心很复杂,有时候嚷嚷爱国最厉害的人,却第一个跑去当了汉­奸­……而一直做着恶事的人,在面对侵略者时却可以变成真正的战士。朱元璋相信,只要自己略施手段,这几个想要和农民起义为敌的农夫,最终也有加入农民起义军的可能,那么,教他们武艺又有何妨?

“行,跟着我练吧!明天晚上过来找我,和西固村那几个年轻人一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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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紫心菜被朱元璋扔出屋之后,马家的丫鬟终于消停了,不再无时无刻地出现在朱元璋的房间里。原来紫心菜回了内院之后,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不着调的猜测,内院的丫鬟们中间开始流传一个闲话,说是朱八哥已经看上了一个张家过来的丫鬟,就是那个失过节的秋叶。

这流言一起,马家丫鬟们当真是痛心疾首,一个好男人怎么就被外来的丫鬟给抢了去?这两家的丫鬟们感情本来就不好,因为二少­奶­­奶­和二少爷经常掐架,两家的丫鬟各自要帮自己的主子,也是处于对立状态,现在这么一来,更是火上浇油。马家丫鬟处处看张家丫鬟不顺眼,内院里一天到晚­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虽然流言中说朱八哥看上了秋叶,但是秋叶本人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因为她那天也和紫心菜一样被朱八哥撵出了门,完全没有感觉到朱八哥有选择她的意思……虽然成为流言主角,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流言中的另一个主角朱元璋,则完全不把这种事放在心里。他只是感觉到最近的生活有点不便,比如桌上的花瓶,里面那朵小花已经枯萎了很久,却没有马家的丫鬟来帮他换了……桌上的茶壶,现在总是空着的……衣服也需要自己洗了!没有女人在身边烦虽然很顺心,但没有女人服侍的日子也不怎么好受……俗话说得好,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女人这种东西,到底需不需要一个呢?

他毕竟是一个曾经做过帝王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对他来说已是常态,现在没有人服侍,真的挺不方便的。

这一天,已至六月,天气开始炎热,朱元璋端了个水盆,坐在院子里洗衣服,不自己洗衣服他还不知道,现在要洗一次衣服真的挺困难的,因为到处都­干­旱缺水,从白水河边打水过来十分不易,洗衣服这种简单小事,不花上一个时辰搞不定。

李初九的丑媳­妇­儿从他院子前面路过,见他在洗衣服,忍不住就笑道:“朱八哥,您说……您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早点娶个媳­妇­,洗衣服这种事还用动手?以您现在的名声,看上哪个丫鬟不是勾勾手指的事?”

朱元璋苦笑。

那婆娘又笑道:“就算您还没拿定主意娶哪个,也别一竿子都扫出门嘛,现在麻烦大了吧?”

朱元璋还是只能苦笑。

婆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要不我帮您去说个嘴,就说您没打算娶那张家的秋叶妹子,上次只是一时失言,这消息只要一传出去,咱马家的妹子又会来给您做家务了。”

朱元璋将手里的衣服在水盆里用力搓了两下,眉头皱得紧紧的,打天下,玩权谋,他谁也不怕,但这洗衣服……咳,真的有点难为人,要不就按李初九媳­妇­说的办?

正想到这里,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片惊呼声。

朱元璋住的是管事的独立小院,外面则是长工短工们聚居的偏院,现在外面一片惊呼,自然就是长工短工们发出来的了,他心中一紧,发生啥事?赶紧将手里的湿衣服甩在盆里,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只见偏院的大门口,几十个长工短工们全都在里面钻,人人脸上都能看见惶恐的神­色­,有人跑得太急,头上摔出一个红­色­的大包,但他顾不得揉伤处,还在拼命往回跑。有人的衣服在灌木丛上挂破了,­祼­露出胸膛,十分不雅,但是也顾不得遮掩。

“发生了什么事?”朱元璋大声问道:“慌什么慌?”

“朱八哥,不好了……官兵……西安府来的官兵经过咱们家门外!”

“嗯?”朱元璋眉头一皱,官兵经过?难怪了!

明末时期,由于军队极度**,连年缺饷,士兵们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朝廷调他们出来打仗,又不发军饷给他们,就造成了他们沿途哄抢百姓的习惯。而军队的长官就算看到这种事,也故意不管,手下的士兵能抢点就算点,省得他们找自己讨要军饷。

所以官兵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吓得老百姓四散而逃。

朱元璋对着长工短工们喝道:“怕什么怕?你们家里除了媳­妇­,还有啥东西可以让人抢?有几个人连媳­妇­也没有,人家官兵要抢也不会抢你们。再说了,咱们马家也不是官兵可以随便抢的家族,看看门口的进士杆……”

他这么一说,长工短工们倒是定了定神。

朱元璋抬脚就向外走:“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好好­干­活去。”

他走出偏院的小门,向着府前看去,只见马家正门前的黄土路上,确实有一大群官兵,他们或坐或站,沿着马府的黄土路一直延伸到官道上面。有过多年军伍生涯的朱元璋压根不需要细数,只是随眼看了看军队的规模,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只五百人左右的小军队。

这些官兵大多穿着大明朝制式的鸳鸯战袄,每个人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显然多年没有发过新的军服。手上的武器大多是木矛,这种木矛的杆,是用结实的树木削成,放在桐油里浸泡之后使之变得结实有韧­性­,再在顶端套上一个铁制的矛尖,矛尖细长,前端尖,中间窄,整体承现出波浪形。

只有极少数的士兵身上配着刀,总数不到二十名。这个道理很简单,长矛需要用到的铁比较少,但是刀需要用的铁却多,相对矛来说刀是一种昂贵的兵器,在明末军费紧张的情况下,不可能大量武装。

而且实际战斗的时候,矛也比刀要好用。有句古话说得好: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战场上你­射­敌人三箭,不如砍他一刀。砍敌人三刀,不如捅他一枪。

官兵中还有少量的军官,穿着大明朝武将制式的锁子甲,头上顶着个尖顶铁盔,盔尖高高伸起,上面还挂着一缕红缨,腰间悬挂着宝剑。剑是指挥用的兵器,在战场上剑这种武器往往不是用来砍人的,而是用来彰显武将身份的。

这只军队不像上次在澄城看到的叶宇轩带的那群人般颓废,而是显示出一股子隐隐的煞气,朱元璋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只军队蓄着势,是要准备打仗的,不是简单的行军部队。

他们跑到这个地方来打仗?嗯!他们的目标是郑彦夫!

五七、打赌

二少­奶­­奶­用激动的声音道:“我愿意拿出所有嫁妆劳军,烦请军爷将郑彦夫一伙人碎尸万段!”

“咦?”杨洪略感好奇,这家少爷摆明一幅不愿意出钱的样子,怎么跑出个­妇­人来说愿意出钱?这事儿可真是好玩了。

旁边站着的朱元璋却心中雪亮,二少­奶­­奶­是张斗耀的女儿嘛,这父仇不共戴天,张家满门被杀的仇恨,她不想报才怪了,听说官兵要去剿灭郑彦夫,她应该是最高兴的一个。

二少爷刷地一下跳了起来,大怒道:“你这傻女人,怎么搬出这么多钱来?没经过我的同意,谁敢乱调家里的银钱。”

二少­奶­­奶­用藐视的眼光瞥了他一眼,犟道:“这是我变卖了自家的房产和地契换来的钱,是我的嫁妆,我爱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

这一说,二少爷就不太方便开口了,满肚子骂人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杨洪对手下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一个亲兵走过去,在箱子里仔细翻查了一会儿,随后靠到杨洪身边,压低声道:“最少三千两。”

杨洪心中一喜,从这­妇­人这里弄三千两,刚才这二少爷也答应了两千两,加起来有五千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了,这趟没白来。他嘿嘿笑了两声,对着二少­奶­­奶­道:“这位夫人好豪气,你为国出力,本官会记录在案,剿完匪回去之后定向朝廷上表,表彰你的爱国义举。”

二少­奶­­奶­摇了摇头道:“表彰什么的我不要,我只想要一件东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眼中­射­出仇恨的火焰:“郑彦夫的人头!”

“他的人头可不能给你。”杨洪赶紧道:“我如果活捉了他,必须得送到西安府,菜市口斩首。如果抓到死的,也要把人头送交朝廷报功,岂可给你。”

二少­奶­­奶­点了点头道:“这个我懂的,我只需要看一眼他的人头就行了……看一眼!只看一眼!”

“这个倒是没问题。”杨洪笑道:“反正我回西安府时,还要从你们这里经过,到时候把郑彦夫的人头拿给你看一眼就行了。”

朱元璋在旁边听得好笑,你就知道你一定能拿住郑彦夫?把话说得这么满,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想到这里,他突然苦笑了起来:杨洪敢把话说得这么满,当然是有底气的。这家伙如果抓不到郑彦夫,随便抓几个乡民,砍了脑袋送交朝廷就行了,反正朝廷那些个大官根本不认识郑彦夫。杀良冒功的事,在明末已经随地可见,并不新鲜了。

朱元璋能想到,二少­奶­­奶­也能想到,她毕竟是县令的女儿,这些官场中的道道也略知一二,认真地道:“你可别拿个假首级来糊弄我,我知道你们这些官兵的­性­子,有时候抓不到正主儿,随便抓个乡民一刀砍了,拿他的人头说是郑彦夫报功!我手下的丫鬟里,有人认识郑彦夫,你骗不倒我的。”

“你手下有丫鬟认识他?”杨洪被唬了一跳,这可是件麻烦事,如果自己杀良冒功,被这丫鬟一眼给识破,又丢面子又丢里子,传出去之后就是慌报军功,欺君之罪。

二少­奶­­奶­招了招手,秋叶低着头,快步走到了厅堂中间:“婢子认得郑彦夫,上次流寇造反的时候,婢子与郑彦夫朝过脸……”

杨洪一听,顿时大喜,其实没有哪个官兵喜欢杀良冒功,如果能抓到正主儿,又何苦用这种下作手段?只是自古以来,剿匪就很容易走脱匪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官兵不认识匪首,两军交战时,场面混乱,流匪一旦战败,往往是四下乱跑,匪首混在四散的喽啰里面遁走,官兵却不知道该追哪一边。

如果能有一个认识郑彦夫的人帮忙指点,抓到匪首的机会就大大提高了。

杨洪赶紧道:“小丫鬟,你真认识郑彦夫?”

“嗯……”秋叶叹了一声,有点难为情地道:“婢子曾被三个流寇抓住,险被侮辱,这时郑彦夫带着一个戴斗笠的匪徒经过,制止了那三个流寇,婢子才幸免遇难……所以记住了郑彦夫的样子。”

杨洪凝视着秋叶,看她不似说谎,大喜:“哈哈!太好了!”

他对着二少­奶­­奶­道:“这位夫人,本官想借你这个丫鬟一用。不需要她做什么困难的事,只需在剿匪的时候,在乱民中帮我指认出郑彦夫,如此一来,本官抓到郑彦夫的机会就变大了,你想看郑彦夫首级的心愿也更容易达成。”

秋叶吓了一跳:“又要去见流寇?婢子……怕……”

“有什么好怕的?”杨洪笑道:“本官手下有一千悍卒,区区流寇手到擒来,跟在本官身边安全得很。”他手下虽然只有五百兵,对外却得说得一千。

这时站在一边的二少­奶­­奶­突然开口道:“秋叶,委屈你一下,跟着这位军爷去剿匪吧,一定要把郑彦夫抓回来,我要看着他被碎尸万段。”

自家小姐开了口,秋叶就无话可说了,只好低声应道:“是!”

二少­奶­­奶­转身对着杨洪道:“这里的银子,我先给你一半,你把郑彦夫的首级带回来,我就把剩下的一半给你,如此可好?对了,秋叶也要平安地送回来!”她先说了要郑彦夫的首级,说完了才想起要把秋叶也带回来了,所以加在了后面,可见在她心中,郑彦夫的人头,比最亲近的婢女的命还要重要得多,如果能拿到郑彦夫的人头,秋叶的生死根本不重要,上位者的心态暴露无疑!

朱元璋在旁边看着,也不Сhā口,只见到秋叶的脸很迅速地黯淡下去,显得十分难过,但她区区一个婢女,这种事轮不到她发言,难过也只能自己受着。

“成,没问题!”杨洪一口就答应了,在他看来,对付区区流寇实在是小菜一碟,这银子已经是自己腰包里的东西。

不一会儿,杨洪的手下抬着两箱银子出了马家大院,这两箱银子足足三千多两,还有一千多两等着他拿了郑彦夫的人头回来领,收获颇丰,忍不住兴高采烈,秋叶低着头跟在他身边,又伤心又害怕地去了。

朱元璋站在马家大院的门口,凝视着官兵们向东北方向去了,心中忍不住微叹。郑彦夫没去黄龙山,而是留在了洞子崖,这是他想不到的。看来,郑彦夫手下有大多数人不愿意进入黄龙山,群体的意志使得郑彦夫这个当首领的也无法下决定,结果就变通成了留在洞子崖。

这种情况在农民起义军中很常见,尤其是刚刚起义,还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起义军,杀了个县令,抢了县仓,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以为自己扯得起水泊梁山了。大多数的成员,都会陷入一种病态的亢奋,不把官兵当一回事。于是就以为,随便找个山头驻扎,官兵也拿他们没办法。

现在官兵去清剿,倒是一个好机会,给他们迎头一­棒­,告诉他们什么叫螳臂当车,等他们尝到了轻率冒进的苦果,知道了官府有多么强大,他们才知道杀官造反这种事,是要用脑子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朱元璋不打算去掺和这件事,官兵和郑彦夫谁胜谁败,他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不论哪一方胜败,对他来说都没有直接的影响。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继续洗衣服。

刚搓了两下,突然见到院子门口人影一闪,王二那虎背熊腰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今天的王二打扮有些不同,他虽然还是穿着平时那套­干­苦力时的粗布衣,但背上却背了一张猎弓,腰间也悬挂了一把柴刀,颇有些杀气从身体里浸透出来。

进了院子,他张望了一下朱元璋的小屋,确认里面没有别的人,才压低声道:“朱八兄弟,要不要跟着官兵去看看热闹?”

“看热闹?这有啥好看的?”朱元璋晒笑道。

“官兵抓贼,贼打官兵,还有什么热闹比这个更好看?”王二嘿嘿地笑了起来:“哥哥我做梦都想见识一场真正的战斗,这可是等了一辈子才等来的第一个机会。”

啧!从明年你起义开始,直到死都会一直在战斗,区区热闹有什么好看的。朱元璋心里暗叹,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也就只能心里想想,他低头道:“我兴趣不大,不想去看。”

“那你说说,你觉得官兵会赢,还是郑彦夫一伙能赢?”

朱元璋想都不想就道:“官兵赢!”

“不是吧?你居然认为官兵会赢?”王二跳了起来:“绝无可能!你看这些官兵,双目无神,兵器生锈,衣甲破碎,他们这怂样,连乡间最蠢笨的猴子也打不赢,郑彦夫一伙杀官造反,刀头喋血,都是英雄好汉啊,怎么可能输给这样的官兵。”

朱元璋摇了摇头:“战场不是江湖殴斗,和你所想的完全不同。”

“朱八兄弟,平时我都服你说的话,今天这个绝对不服。”王二用力一拖朱元璋的手:“走!跟我一起去看热闹,我和你打个赌,官兵如果输了,以后我就不叫你朱八兄弟了,改叫你朱八哥。”

“哦?”听了这话,朱元璋心念一动,这倒是有意思。他和王二一直以兄弟相称,打的是感情牌,但是他并没有使得王二对他转化成“敬佩”的态度,这很明显不利于将来控制王二这个人。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折服王二,对自己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看热闹,你若输了,真得叫我哥!”朱元璋笑道。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五八、流寇对官兵

朱元璋回屋收拾了一下,穿上了一件紧身的劲装,腰间挂了一把朴刀,又在怀里塞了几张大饼。这一去不知道要几天,他作为马家的偏院管事,擅离职守也是不行的,于是让李初九帮他看着点偏院的事务,又到马千九那里报备了一下,说是去马家散布在外的那些诡寄的村子里巡视一圈。

马家的产业并不只有马家大院周围这一点,附近有许多村庄是诡寄在马家,例如西固村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村子都是由偏院来管理,所以朱元璋要去巡视一圈倒也正常,他平时为人又沉稳,­干­事也卖力,马千九毫不怀疑就放了行。

朱元璋这才和王二两人一起出门,沿着官兵走的方向,飞快地赶了过去。两人的脚程都极快,没用多久的时间,就追上了官兵的尾巴,然后远远地缀着,并不靠近过去。

官兵的斥候很快就发现了后面跟着打算看热闹的朱元璋和王二,但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古时行军打仗,经常有百姓在旁边围观,这是很常见的现象,例如《资治通鉴》里讲了个故事,北周时期有个老臣造反,带着十几万大军。杨坚也带了十几万大军平叛,在敌军坚城之下会战。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有几万名百姓观战看热闹,而且城中的百姓也纷纷出城,自带小板凳、瓜子花生一类的零嘴,搞不好还有人撑着遮阳伞,一起看热闹。后来杨坚快打输了,他下令对着围观百姓­射­箭,吓得老百姓一窝蜂地向城里逃跑,结果冲乱了敌军的阵形……取得了胜利!

其实近现代打仗,仍然有老百姓在战场边看热闹,只是飞机大炮隔着几公里对轰,看不出什么味道罢了,而且近现代围观打仗风险太高,容易躺着也中枪,所以围观打仗的风气略有收敛。前几天还有个新闻,某百姓在战场边围观,还拿手机拍照,结果流弹飞来,啪地一下打中他手上的手机,幸亏子弹被手机挡住了,不然他就呜呼哀哉……啧啧,强悍无比的手机,不但能拍照,还可以当防弹衣用,大家以后买手机时记得检查一下防弹效果……扯远了,回正题。

朱元璋和王二远远跟着官兵,官兵倒也不理他们,只管向着洞子崖的方向行军,

洞子崖,位于白水与澄城交界地带,是一个形貌古怪的小山,或者说它并不是一座山,而是四五座小山拼在一起形成的,山与山之间就形成了四五条沟壑,还有一条深深的断崖,崖上崖下,到处是山洞,所以这个地方被称为洞子崖。

自今年春天郑彦夫落草在此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时间了,洞子崖上已经建好了简单的山寨,寨子就建在最险要的山崖顶上,前后有两条山路可以上下。寨子周围建了木栅,有简易的箭楼,还准备不少滚石和檑木,闻郑彦夫之名而来的流寇盗匪之辈,已超过四百人。

官兵的行军速度并不慢,三十里路程,一日即过。到了傍晚,官兵们已经到了洞子崖山的外围,升起营火,埋锅造饭。

朱元璋和王二也拿出饼来吃。

王二远远地看了官兵的营地几眼,笑道:“这些家伙吃得比我们还差,我们好歹有面饼,他们吃的是些啥糊糊?”

朱元璋咬了一口饼,轻叹道:“朝廷缺钱,非常缺钱!”

“朝廷缺个屁钱啊?”王二不满地道:“官员们天天花天酒地的,皇亲国戚个个荣华富贵,说他们缺钱,我才不信。”

“嗯,官员不缺钱。”朱元璋认真地道:“朝廷缺!”

“官员不就是朝廷?”王二奇道。

朱元璋摇了摇头,不说话了。以王二的见识,他是不可能给他讲得清楚官员和朝廷不能划为一谈的。大明朝的朝廷之所以缺钱,一个原因来自于土地兼并,“诡寄”一类逃税的太多,朝廷收不起来税赋,第二个原因来自于税收的不合理,向商人收低税,向农民收高税,向士绅阶级免税……这些坑害了大明朝的税收制度,正是由他朱元璋自己制定的,他实在没有脸继续说下去。只盼将来有机会,好好地改改这些错误的决策。

王二又笑道:“你看这些官兵吃的糊糊,你说他们能打赢郑彦夫,我真的不信,这次打赌你输定了。”

“等着瞧吧!”朱元璋双手枕地,躺了下来:“三日之内,必见分晓。”

第二天大清早,官兵拔营,开始登山。山势一开始很平缓,但是走了一阵之后,就越来越复杂了,东一条沟,西一条崖,难行的山路严重­干­扰了官兵的行军速度。而且山上并不凉快,因为旱灾,树木显得有气无力的,叶片中的水分并不饱满,空气燥热,还没有风。

走了许久,没有碰上一条小溪,士兵们随身携带的水囊很快就空了一半。士气有些动摇,官兵们开始偷懒,要么慢吞吞的走,要么趁着长官不注意,就一尼股坐下休息。

王二越发相信这只官兵队伍不堪一战,在英雄好汉的面前,这些乌合之众必定崩溃。

这天下午,官兵终于到了洞子崖下面,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崖上的山寨,粗陋的木屋和茅房在崖顶上一片展开。有好几个流寇在山崖顶上探出了头,对着下面的官兵张望,然后把脑袋缩了回去。

“你猜,郑彦夫一伙会选择守寨,还是冲下来迎战?”王二从来没看过打仗,顿时就兴奋了起来:“我希望他们冲下来打,这样看起来带劲,但是他们守寨应该更有利一些,如果他们脑子没烧坏,应该是守寨吧。”

“可惜……”朱元璋在旁边冷冷地道:“大多数山匪,脑子都是烧坏了的。尤其是官兵第一次来剿匪时,不把官兵当一回事的山匪,都会选择下山迎战,他们吃了亏才会知道缩守山寨。”

“喂,你怎么老说郑彦夫他们会吃亏?跟了官兵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吗?他们根本就没战斗力,全是一群怂货。”王二有点不满。

山崖顶上传来轻越的口哨声,随后又是一阵怪叫声,一群奇装异服的流寇打开了寨门,从山顶上走了下来,郑彦夫走在最前面,他的杀猪刀早就扔掉了,现在手里提的是一把­精­钢打造的好刀,身后的喽啰们拿着的兵器各形各状,十分有趣,有拿大斧头的,有拿大锤的,有拿大戟的,有拿双鞭的,还有拿狼牙­棒­的……

英雄好汉嘛,当然要用一些可以彰显自己很了不起的奇门兵器。例如水浒一百单八将,大部份用的兵器都很古怪,这是说书人为了增加故事的趣味­性­编出来的,但落在普通的人耳朵里,却以为英雄好汉一定要这样才带劲。

朱元璋估计这伙人抢来的钱,大多数花在打造这些华而不实的兵器上面了。

郑彦夫背后还有人举着一面白­色­的旗子,上面写着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替天行道”。

王二猛拍了一下大腿,赞道:“好汉子!带劲!咱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是替天行道四个字的样子勉强认得出来。”

朱元璋则叹了口气:“这些家伙是得意忘形了,太把自己当回事。”

官兵见到流寇出寨,赶紧开始列阵,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士兵,打横排站开,整整齐的长矛一起向前压下,矛尖前伸,皮盾、木盾等物在阵前支成一排。官兵虽然穿得破烂,手上拿的兵器也不甚整齐,但是朱元璋随眼一看就知道,这才是打仗的架势,不是说评书,也不是绿林抢劫,更不是表演水浒传。

杨洪站在阵中,手上的宝剑高举,正在大声喝令着队伍左右两翼,让他们不要混乱,并且转身对着背后几个拿着大鼓和铜锣的人道:“注意听我的号令!”

这几个负责打鼓敲锣的人,乃是军乐队。古代打仗,军乐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一旦打起仗来,千军万马,人吼马嘶,军官就算用吃­奶­的力气大吼,也就身边几个人能听到,命令不能有效地用语言传达了,必须使用军乐队来传递命令。所谓击鼓进军,鸣金收兵,就是这个意思。

要是你看到一小说,打仗的时候军官吼一句:“收兵!”然后所有士兵都听到了命令,停下战斗乖乖退回来,这一定是扯蛋。

杨洪身边还站着小丫鬟秋叶,她正用手指着郑彦夫,大声尖叫道:“就是他,他就是郑彦夫……”

“很好!”杨洪趁着战斗还没开始,战场上还算安静的当口,大声叫道:“站在最前面,腰悬钢刀的大汉就是郑彦夫,活捉郑彦夫的赏银一百两,杀死他的赏银五十两!”

“是!”官兵们­精­神大振。

郑彦夫一伙人以散乱的阵势从山坡上缓缓走下,对着官兵摆出来的架势毫不在乎,一个个发出古怪的笑声:“官兵在过家家,哈哈哈,咱们只要一冲,保准把官兵冲得人仰马翻。”

“看我手上宣花大斧,定斩那个武官的狗头。”

“我的狼牙­棒­想砸几个天灵盖玩玩,这狼牙­棒­制成之后,还没沾过血呢……”

王二远远地看着这些“英雄好汉”,满脸羡慕之­色­,由衷地叹道:“真是好汉子啊,面对敌阵谈笑自如,我恨不得也加入到他们中去。”

“得了吧!”朱元璋猛地拍了一下王二的肩膀道:“认认真真地临敌,才是真正的军队。军阵之前还谈笑摆英雄好汉的作派,找死!”

五九、战阵

两个队伍远远相望,一边是官兵们小心翼翼缩成一团集结起来的方阵,另一边则是流寇们乱七八糟站成的散乱队伍。单纯从气势上来看,流寇们显得要厉害得多,他们拿得各种夸张无比的巨大兵器,衣服也很嚣张地敞开着前襟,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流着汗水。他们的脸上也挂着自信从容的微笑,仿佛眼前的官兵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反观官兵这边,士兵们缩着头,显示出十分畏惧的凝重的神情,不少士兵脸上带着惊恐,有的人手还在发抖。

有句话说得好,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正是因为官兵们参与过不少的战阵,见识过尸山血海,所以他们在临敌的时候才会更加谨慎小心,害怕自己变成尸山中的其中一具。而流寇们在他们面前,则类似初生牛犊,不知道战争的可怕。

“注意保护两翼!”

“盾牌手……给我硬起来……”

“长矛,举直……嘿哈……”

战阵中开始响起了旗兵的呼喊声,此时彼伏,不停地回响,并且互相­干­扰。大明的官兵,每十人由一个小旗统领,每五个小旗再由一个总旗统领。这些旗兵虽然比普通士兵要高一级,其实仍然是兵,也要加入到战阵之中。只有百户这个级数以上的,才能算武将,不进行冲锋陷阵的工作,只负责指挥。

最先激动起来的就是旗兵,他们不停地向身边近在咫尺的手下们发号施令,由于他们的命令只需要发给十个人,或者五十个人听,所以扯开嗓子吼就行了,不必动用到军乐队。

旗兵们的呼喊声中,官兵的军阵开始向前推进!缓缓迈步!

对面的郑彦夫则豪迈地笑了几声:“兄弟们,杀啊!杀光官兵。”

一声令下,四百多名流寇一起怪叫起来,各种奇形兵器高高举起,撒腿向前冲了起来。

王二大喜:“开战了,终于可以亲眼看到打仗了。朱八兄弟,你看官兵走得又慢又没气势,不吭声不出气。郑彦夫这边冲得又快又狠,不用看也知道这边更强。”

朱元璋叹道:“郑彦夫一伙人的气势是很足的,但是太不会打仗了。两军列阵,相隔在一里之上,这么远的距离,步兵岂可冲锋?必败无疑!不信你披着甲,拿着重型武器,狂奔一里路试试,奔完之后还有力气和人打架么?”

“丝!”王二听了这话,才猛地一醒。

朱元璋继续道:“官兵采用的方法才是正确的,临呀时,用很慢的速度向前走,越慢越好,注重保持阵形和节省体力,越走越近,走到百步之内,先对着对方的军阵­射­箭,以试图打击对方的士气,造成阵形的混乱。然后继续向前走,到了五十步内,中军击鼓,这才是士兵开始冲锋的时候。”

朱元璋说完没多久,流寇最前面的一排人已经冲到官兵阵前百步之遥。杨洪根本没有发令,官兵后阵一些有经验的弓手就主动拉开了弓,没上过战场新丁见老兵们拉了弓,自然也一起拉开了手里的弓箭,大约有一百名弓兵,拉开弓斜指向天空……

流寇们还在向前冲,当前面的流寇已经进入七十步距离,中军也到了一百步左右的距离时,经验丰富的老弓手们率先松开了手上的弓弦,一蓬箭雨,刷地一下飞起,接着新丁也开始放箭,“刷刷刷”箭如飞蝗,抛­射­出去的弓箭在半空中划起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向下坠落……

“哎呀!”

“哎呦!”

“啊!”

惨叫声在流寇群中响起,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中箭扑倒,鲜血四处飞溅。

王二掩了掩脸,不忍观看,嘴里嘟哝道:“惨了,这下郑彦夫一伙只怕伤亡惨重。”

朱元璋又摇了摇头,笑道:“这倒不一定,弓箭的威力实在不怎么样,虽然入­肉­挺痛,但是这玩意儿不致命,只要不­射­中眼睛什么的东西,就不会造成很严重的伤害,顶多开个小洞,流点血,不影响行动。这种弓箭攻击,主要还是用来打击敌军士气的。”

王二抬眼来看,果然,刚才中箭倒地的流寇打个滚,居然又爬了起来,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年头的弓箭威力确实很低,再加上官兵穷,使用的箭矢都轻飘飘的,他们用的弓也大多数在七斗至一石之间,根本­射­不出劲箭。

“不要害怕官兵!”郑彦夫大叫道:“他们的箭­射­人根本不痛。”

“不痛!”

“根本不痛,冲啊!”

流寇们再次振作起来,一边怪叫,一边狂冲。

朱元摇了摇头道:“差不多了……郑彦夫一伙这么高调地乱冲锋,马上就要累了。”

不用他解释,王二其实也看出来了,刚刚冲得十分嚣张的流寇们,气势已经不如刚才那么雄壮,尤其是那几个拿着很夸张的重兵器的家伙,跑过几百步距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且流寇们在冲锋的时候,并没有保持什么阵型,前军后军拉得极开,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前军与后军之分,跑得快的就是前军,跑得慢的就是后军。

这种断成两截的军队,自然谈不上什么纵深与厚重,只能看到一片混乱。

朱元璋看着两军越来越近,手指轻轻弹动起来,似乎是在寻找着节奏,就在王二对他的动作想要表示异议的时候,朱元璋猛地将手指一弹,嘴里轻喝道:“击鼓……进军!”

他的话音刚落,官兵中突然响起“咚”地一声鼓响,接着,密密麻麻出雨点一般的鼓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犹如催命的更鼓,不停地响起。

“哎?”王二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官兵要在这时候击鼓进军?这只官兵是你在指挥不成?”

朱元璋淡淡地道:“我只是用常理来判断罢了,只要这个领军的千户大人不是傻瓜,这个时候就应该要击鼓了。”

王二指了指自己,郁闷地道:“我不知道,看来我是傻瓜。”

“你不傻,只是你没有学过如何领军作战而已。”朱元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好好看,接下来才是关键。”

鼓声一起,刚才一直畏畏缩缩,像乌龟一样缓慢移动的官兵军阵,突然一下子发生了变化。前排的士兵猛地向前迈开大步,向前冲锋起来。前排一动,自然带动后排,军阵开始翻翻滚滚地向前涌动……

说来也有趣,流寇们一跑,立即就会乱阵,但是官兵们向前跑时并不会混乱,他们的步伐居然是一致的,就算偶尔有几个乱了步子,也能很快调整过来,这就使得移动中的军阵不会变形,横排还是横排,纵列还是纵列,整个军队的前沿只有一些很轻微的,像波浪形的皱褶,但整体来说,仍然保持着长方形。

“啊?这是如何做到的?”王二茫然不解。

朱元璋指了指军乐队的方向,低声道:“鼓声之中有玄机,这鼓声可不是胡敲的,而是经过训练的鼓声,士兵们平时在­操­练队列时,就要辅以这样的鼓声来变化阵形,久而久之,就算脑子笨的人记不住军令,他们的身体却能记得鼓声,根据鼓点的节奏来调整自己的步伐。”

“还有这种学问?”王二的汗水浸出到了额头上:“打仗的学问好多,我……我还以为打仗就是比谁力气大,武艺好。”

经过短短几十步的冲锋,两军的前排终于冲撞到了一起……

流寇们挥起了宣花大斧、巨锤、狼牙­棒­、大戟、钩……各种古怪的兵器一起向前,看起来气势颇为不凡。然而官兵们却没这么多花巧,前排的官兵将皮盾、木盾等物向上举起,将自己整个人碰在盾后,后排的士兵则从盾阵的中间伸出长矛……

官兵们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怕死,很不像样,或者说像一群缩头乌龟。而流寇们则大开大合,仿佛天神下凡,这些不注重保护自己,只知道蛮­干­蛮冲的“天神”,马上为他们轻率的冲锋付出了代价。

密密麻麻竖起来的矛尖,使得官兵的队伍看起来像一只长满刺的豪猪,而主动向着豪猪扑上来的流寇们,则像是愚蠢的野猪,野猪撞在豪猪身上的结果,就是被无数根尖刺扎得满头满脸,苦不堪言。

“噗嗤!噗嗤!”长矛入­肉­的声音响起,鲜血在两军阵中刷地一下飙起。

“啊!”

“他们的长矛好长,我砍不到他们……”

“不行,我们的兵器虽然看起来厉害,但是还不如人家矛阵简单好用……”

还能惨叫出声的,已经算是幸运儿,不够幸运的流寇们,已经被扎在了长矛林上,死得无法再死,冲在前排的一片流寇,瞬间就失去了­性­命,他们的尸体无力地挂在矛尖上,惊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直到他们死去都没想明白,勇敢的绿林好汉,怎么就被一群乌龟一样的官兵给刺死了呢?

六十、两翼齐飞之阵

战斗刚一开始,就陷入了一边倒的局面,冲在前面的流寇们纷纷死在官兵的长矛阵上。但是官兵这边的伤亡却极小,仅有极个别的官兵被那些古怪的兵器打中送命,大多数的官兵都在盾牌和矛阵的保护下,活得好好的。

官兵们占了上风,但是士气仍然不高,大多数官兵还是畏畏缩缩地躲在盾后,怕死是人类的天­性­,在官兵身上,这种天­性­尤其明显。

但是官兵们哪怕再怂,仍然可以打得郑彦夫一伙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鲜血在战场上横飞,残肢断臂四处飞洒,王二看得几乎傻了,茫然地道:“这……就这么简单?官兵居然厉害到这个地步?”

“嗯,对付一伙子根本不懂打仗的流寇,本来就不难。”朱元璋叹了口气:“别看官兵懦弱,但是真正打起仗来,对付泥腿子根本不花什么力气!”

朱元璋知道,在明末农民战争的初期,起义军和官兵交战,基本上就没赢过。什么闯王李自成,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紫金梁王自用,老回回马应守,曹­操­罗汝才……这些名头响遍天下的义军首领,都在官兵手上吃过大亏。尤其是李自成,好几次被官兵撵得像狗一样四处逃窜。

直到许多年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有大量官兵加入了义军,又有一些真正有才华的人物依附到义军队伍里,农民军在与官兵长时间的交战中累积了一些经验,才真正变得可以与官兵抗衡。这个过程非常长,不经过数十场大战,血与火的考验,是不可能完成蜕变的。

激烈但并不算紧张的战斗持续了短短半个时辰,流寇的队伍开始崩溃,刚刚还气势如虹的匪徒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在官兵严整的队伍前面,他们连一丁点儿的机会也没有,冲上去只有死,转身跑也许还有点机会。

阵前开始有掉头逃跑的流寇,士气崩溃得非常迅速。

王二激动地看着战场,他的立场还是偏帮着郑彦夫这边的,看到郑彦夫一伙人开始溃败,他的心思也提到了嗓子眼上,激动地叫道:“不行了,打不赢了……快逃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

这时朱元璋又皱了皱眉头,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低声道:“撤盾阵,中军紧逼咬住敌尾,左右两翼前突,使用双翼齐飞之阵,越敌之后合围,可将郑彦夫一伙人全歼……”

王二听了这话,心头一冷,他刚才听到朱元璋说了一句“击鼓……进军……”,结果官兵还真的做了,然后就是郑彦夫一伙人大败,现在又听到朱元璋来了一句双翼齐飞可以全歼,吓得他全身冷汗直冒,苦道:“不是吧?朱八兄弟,你觉得郑彦夫一伙要完了?”

“哈,不会!”朱元璋轻笑了起来:“放心吧,这个叫杨洪的千户,没这么厉害的军队运作能力,我敢肯定,他的双翼飞不起来。”

这时官兵的中军果然开始击鼓了,鼓点的节奏很奇怪,似乎左咚咚两下,右咚咚两下,明显是在对军队传递着某种信号,经过朱元璋刚才的解说,王二大至猜到了,这就是双翼齐飞的指令。

官兵的军阵开始变化,在左右两翼的两只百人队,开始做出加速向前跑的架势,有趣的是,士兵们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畏惧之情,两翼前突的速度都非常缓慢,仿佛脚下拖着千斤巨锤一样,根本跑不动。

王二满脸茫然地道:“官兵这是啥意思?”

朱元璋哈哈一笑道:“原因很简单,士兵怕死。他们缩在盾牌和长矛后面的时候,还能似模似样地运转军阵,要让他们撤了盾阵向前冲,那就是拿命拼了……这只军队士气不够,做不到这样的冲锋。”

果然,怕死的官兵们只装了装样子,迫于军令,两翼象征­性­地前突了几十步,就开始慢吞吞地磨叽,很明显,士兵们没有绕到流寇前面的去夹击的勇气,现在所采取的动作,仅仅是想把流寇们吓跑而已。

其实这也是冷兵器时代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士兵们不会完全听武将的命令,他们也有自己的思维,知道害怕,知道恐惧。古代打仗,明明大胜,却让敌人几乎毫发无伤地逃回去的战例多不胜数,这并不是因为武将们不想将敌人赶尽杀绝,而是手下的士兵认为已经打了胜仗了,何必再拼命?在追击的时候就不会努力……

尤其是明朝末年,军纪败坏之后,大明朝的士兵们多有贪生怕死之辈,使得整个军队的战斗意志都不高。打了胜仗之后,意思意思地追两下,纵容敌人逃走,放虎归山。一旦打了败仗,就大规模崩溃逃窜,或者向敌军投降……清军入关之后,大多数的明军并不是被清军打败的,而是主动向清军投降的,可见当时的军队有多糟糕。

杨洪坐在中军的马上看着缓慢得像蜗牛的双翼,大怒,辱骂道:“你们这些混账,老子叫你们两翼齐飞,你们在飞个屁啊?这他妈的简直是两翼乌龟齐爬,我带了你们这群怂货出来打仗,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他眼看要抓到郑彦夫,取了他的首级去换赏钱和报功,结果这些不争气的丘八兵坏了他的好事,怎能让他不气?

郑彦夫一伙人在士兵们的故意放纵之下,终于甩开了后面的官兵追击,向着山坡上逃了回去,一路上丢盔弃甲,扔下了不知道多少“英雄好汉”的奇门兵器。那些装帅的,扮酷的,充面子的武器,扔了满地都是,一溜儿从山脚摆上了山顶。

看着流寇们逃了,杨洪赶紧下令鸣金收兵,中军里的鼓声停了下来,换成铜锣“咣咣咣”地敲响,士兵们也就顺势退了回来。

所谓“鸣金收兵”里的金,是指的一种名叫“钲”的乐器,这种乐器很像铃,柄中上下通,是用铜制的,颜­色­近似金,所以有鸣金一说。但是在明末时期,钲这种乐器已经被弃用了,大多数军乐队改为用锣,这玩意方便携带,左手提锣,右手提个木锤,用力一敲,就咣咣咣地响,非常适合用来指挥军队。所以准确来说,明末应该是“敲锣收兵”。

“咦?我又不懂了!”王二抠着头道:“官兵为什么不­干­脆趁着胜利,攻上崖顶去,捣毁郑彦夫的山寨呢?居然在崖脚下就收了兵。”

“哈!”朱元璋摇了摇头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力大无穷啊?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交战,士兵们都累了,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攻崖。只能暂时休息,我估计杨洪会在明天天亮之时,重整队伍攻上崖去。”

“唉,朱八兄弟,今天我真是学到太多东西了。”王二苦着脸道:“真没想到,打仗居然有这么多的学问,我还以为自己武艺厉害,上了战场会无往而不利,结果今天一看……光是那矛阵就能让我死上十七八回。”

“打仗本来就不是靠着个人武勇可以决胜负的。”朱元璋拍了拍王二的肩头。

王二又叹道:“你懂得真多,居然对行军战阵也看得明白,我这次真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了,你以前不是放牛的么?究竟在哪里学来的这身本事?”

“我说路遇一个仙人传授的,你信不?”朱元璋胡说道。

“你若这样说,我就这样信!”王二豪气地道:“我王二从来不怀疑自家兄弟,所以你可不要骗我。”

“好吧,我不骗你。”朱元璋似笑非笑地道:“我是太祖皇帝转世,所以不用学也懂打仗,天下间,我是最会打仗的一个。”

“哈,王二兄弟,你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王二认真地道:“算了,你不肯告诉我,我就不问,想毕你有不能告诉我的理由。”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不问最好。”

两人说到这里,气氛略有点冷,抬起头来又看战场上的情况。只见残余的流寇们已经逃回了山寨,大约有两百多人平安地逃了回去,其余的都被官兵击毙在崖下。官兵已经开始清扫战场了,士兵们将流寇的首级割下来,吊在腰间,等着回去换赏钱。流寇们扔在地上的兵器,也被士兵们捡了回来。

打仗的时候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怂,打扫战场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有个士兵拖着宣花大斧回来,大笑道:“这东西起码可以融出五斤好铁,回家找铁匠打个锅,再打个犁头。”

“我捡了一把上好的刀……”

“这个狼牙­棒­怎么处理?上面刺太多,不好带……”

王二看着喜气腾腾的官兵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赌约,他对着朱元璋抱了抱拳道:“我输了……你说官兵会赢,官兵果然就赢了……从今天起,我改叫你朱八哥,你改叫我王二兄弟。你这一身本事,我叫你一身哥也不亏。”

朱元璋微微一笑,低声道:“王二兄弟!”

“朱八哥!”

“哈哈!”两人互相叫了一声,哈哈笑了起来。

六一、攻山

当天晚上,官兵就在崖下扎营。古时兵家扎营,其实有很多讲究,比如必须有水源,必须有粮道,通常要在依山傍水,交通便利之处。但是官兵新胜,贼兵新败,而且这只官兵只有五百多人,粮食都靠自己携带着,不需要粮道,水源就靠着附近的一条小溪足够支持,杨洪就没有讲究这么多,原地扎好了营。

这个营地正中心是杨洪的帐篷,秋叶也分到一顶小帐篷,就在中军帐的旁边,百户官们的帐篷围绕着中军帐列了一圈,然后外围才是士兵们的帐篷。这些帐篷都采取对外之势,以防敌军袭营。在帐篷外面,士兵们钉上了一圈简单的篱笆墙,或者是砍下附近的树木,将两根树枝交叉,用绳子在中间捆好,然后把这种叉形树枝围着营地摆上一圈。

朱元璋仔细看了一下,杨洪扎的这个营,还算中规中矩。虽然官兵的纪律和士气都很差劲,但是几百年传承下来的安营扎寨功夫,还没有拉下,这样的营地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将军也难以夜袭。以山顶上郑彦夫一伙人的行军打仗能力,根本不要妄图袭官兵的营。

王二在旁边瞪着大眼睛仔细看,边看边啧啧有声:“原来安营扎寨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咱们也跟着官兵一起扎营休息,但是他们并没有扎出这么工整的营地。”

“嗯,昨天晚上扎的只是行军营!”朱元璋笑道:“今天这个才是战地营。”

王二又有点不懂了,低声问道:“朱八兄……咳……朱八哥,官兵今天已经大胜了,明天只要一鼓作气攻上山寨,将郑彦夫他们打败,为什么还要扎这么工整的营地呢?”

“不论你有多大的优势,也有可能一夜之间丢失殆尽。”朱元璋低声道:“军队最怕夜袭,因为士兵们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本来就很紧张,晚上往往也是报着很紧张的情绪入睡。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容易让士兵们慌乱,如果遭遇夜袭,往往不堪一战,四处惊跑,十万大军有可能被几千敌人夜袭打得完全崩溃。所以需要扎一个安全的营地,轮流派士兵守夜,敌军如果来夜袭,先靠着坚固的营地先阻挡住敌人一小会儿,领军的将军就可以趁着这一小会儿的时间,让士兵们镇定下来迎敌。”

王二又上了一课,不由得对朱八更加佩服了一分。

当夜,两人找了个树窝,堆上树叶,将身子藏在树叶堆里,倒也算是暖和。朱元璋很快就睡着了,王二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对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亲眼看到一次真正的战争,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体验,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似乎­精­通战阵的朱元璋帮他解说,使得他从这一次观战中学会了不少东西。

这一夜,王二不停地回想着这场战斗的每一个细节,将它们与朱元璋说的话进行对照,越想越觉得:朱八哥真的好厉害啊!

第二天大早,朱元璋如同钟表一样准确的生物钟将他唤醒了,他伸展了一下手脚,只见王二顶着一双黑眼圈看着天空,嘴里喃喃地道:“原来这里是要这样……嗯……明白了……”

“嗯?你整夜不睡在想什么呢?”朱元璋好奇地问道。

王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想了一晚上打仗,只要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挥舞着各种兵器的士兵的样子,哎呀……朱八哥,你居然睡得着,看了一场大战,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兴奋呢?”

“没什么好兴奋的。”朱元璋淡淡地道:“才总数不到一千人的对阵,换成十万级数,我也能睡得着。”

王二:“……”

两人从树叶堆里爬起来,拍掉身上挂着的叶片,向着官兵的营地眺望,只见官兵们早就起了床,开始准备攻山了。一队一队的官兵从营地里出来,在崖下的山道列队,杨洪和几个百户官站在山脚下,军乐队在他们身边,几十名亲兵围绕在四周,杨洪正在向着山上指指点点。

反观山顶上,流寇们隐蔽在山石后面,只露出几颗头来打探,山崖顶上有几十名流寇手上挽着猎弓,他们脸上不再像昨天那样充满自得之意,看着崖下的官兵,眼神中流露出恐怖。显然,他们在昨天尝到了官兵的厉害,今天已经不敢再嚣张了。

王二又开始紧张了:“朱八哥,今天郑彦夫一伙就要完了吗?唉!我不想他们战败,老实说,我心里一直盼着郑彦夫能打赢官兵……”

朱元璋在王二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沉声道:“放心,今天是官兵要败了。”

“为何?”王二大惑不解:“官兵的战斗力如此之强,郑彦夫一伙人哪打得赢?”

朱元璋淡淡一笑:“我先不说原因,你看完之后自己分析一次试试。”

这时,崖下的杨洪举起了手,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指向崖顶,军乐队开始敲响了鼓点。

“轰隆隆,轰隆隆”

鼓点声中,官兵开始攻山。

山道并不宽阔,刚开始的地方只能容许七八个人并列,向上走一段就会越来越窄,只能四五个人并列,有几个险要之处,只能两三人并列而前。官兵只能排成一字长蛇之阵,向着山道上冲去。

跑在前面的官兵非常怕死,用力地撑着盾牌,整个身子都缩在盾牌后面,用这样的姿势显然不可能跑得很快,整个队伍都像乌龟一样在山道上前进,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郑彦夫的身影出现在了崖顶上,大喝道:“砸!”

他身边的山崖上立即冒出一堆人,每个人手上都举着一块石头。这些石头有大有小,有圆有方,视每一个人的力气而定,有的重达几十斤,有的只有几斤重,最小的只有拳头般大,流寇们一声齐呼,石块儿纷纷向下砸来。

山道上顿时落满了滚石,有如下了一场石头雨。

小石砸落倒还没什么,砸在盾牌上发出“蓬”的一声之后弹开,但大石头就有点可怕了,尤其是几十斤重的巨石,挟着从高空中落下的巨力,砸到盾牌上,就会连同举盾的士兵一起砸倒在地。而且砸倒一个人之后还不会停下,继续向下翻滚,吓得山道上的官兵哇哇怪叫。

一些总旗兵和小旗兵在队伍里大叫:“冲,快点跑上山顶,就不怕滚石了……”

但是他们的吼声被淹没在官兵的惨呼和嚎叫之中,根本没法有效地传达到士兵耳朵里,官兵们挤在山道上,怂成一团,一些弓箭手向着山顶­射­出箭矢,但是从下向上­射­箭,­射­程和威力都无法保证,仅有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能­射­中流寇,大多数弓手都无法准确命中。

­射­倒几个流寇也无济于事,更多的流寇搬着石头向下乱砸,过了一阵子,山顶上居然又扔下了几根檑木,檑木这东西,比滚石要可怕得多。它是一根圆柱形的巨木,用完整的树­干­制成,削去上面的枝叶,有三十尺长,直径有两尺以上,这东西滚下山道,不停地颠簸破撞,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由于它的长度很长,覆盖了整条山道,居高临下滚来,声势十分惊人。滚石体积中,而且不圆,滚一阵之后就会因为力量耗尽而停下来。但檑木却可以从山顶一直滚到山脚,将它沿途碰到的一切物体都撞碎。

几个官兵首当其冲,被檑木砸得脑浆迸裂。

后面的官兵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闪避,弄得本来就狭窄的山道上一片混乱,山顶上的流寇又是一通乱石砸下,不等杨洪鸣金收兵,官兵们就“哄”地叫了一声,从山道上退了下来。杨洪大怒,愤愤地骂道:“一群丘八,老子还没下令收兵,你们退个屁。”他的吼声根本没有用处,别说在混乱的战场上士兵们根本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遵守。

明末军纪败坏,有许多士兵养成了古怪的脾气,只要觉得这场仗有可能打不赢了,就会自行选择撤退,不论当官的怎么喝令都没有用处。

杨洪气得将他的宝剑向地上一摔。

朱元璋对着旁边的王二问道:“看明白了没?为什么官兵今天会败?”

看到流寇赢了,王二还是挺高兴的,他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农民起义军这一边,对着朱元璋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大致上看懂了,昨天是郑彦夫他们在进攻,官兵其实采取的是守势,士气差点问题不大,所以官兵赢了。但是因为士气不足,最后的双翼齐飞也无法完成。今天官兵采取攻势了,官兵的士气和战意不高,攻山的时候磨磨蹭蹭的,根本不可能迅速地攻上山顶……他们越是慢吞吞地攻山,越是要被山顶上砸下来的石头和檑木打击,所以就必败无疑。”

“嗯,没错!”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你说自己傻,我看也挺聪明的,一看便懂了。”

王二叹了口气道:“你在打之前就能猜出结果,我却是看了结果之后来猜的原因,我比起你来,差得太远了。”

朱元璋微微一笑,他知道王二已经彻底被自己折服了,如果说以前王二帮他做事只是因为被他用感情攻势或者计策所支使,那么这一次就是真正被实力所折服,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王二兄弟,你再来猜猜,明天又是谁胜谁负?”

六二、攻心之计

朱元璋笑着问道:“王二兄弟,你再来猜猜,明天又是谁胜谁负?”

“这个……”王二不敢再轻率地乱猜了,他已经连续出了几次丑,不想继续出丑下去,犹豫了再三,他才叹了口气道:“猜不到,我真的猜不到了。但是……郑彦夫一边赢的可能­性­比较大吧,我感觉到官兵没有办法攻上这座山崖。”

朱元璋微笑道:“明天不会打仗!”

“什么?”王二大吃一惊:“这又是为什么?连续打了两天,有胜有负,正在紧张的关口呢,明天不会打仗?这也太奇怪了吧。”

朱元璋耸了耸肩膀道:“等着瞧吧!”

第二天大清早,王二又黑着眼圈跳了起来,等着看官兵和郑彦夫一伙人的博弈,结果令他失望,今天官兵没有摆出攻山的阵势,而是派出上百人在山崖下一字排开,双手放在嘴­唇­边,做一个筒状,然后一起对着山顶上喊话:“郑彦夫,投降吧!”

“郑彦夫,投降免死!”

“投降了给你个百户官做做,你在山顶上能有当官快活吗?”

“你若执迷不悔,等待你的只有菜市口斩首的命运。”

“你别以为缩在山上就了不起了,你只要敢下山,咱们就能打得你抱头鼠窜,你不投降,只能困守山中,死路一条。”

“任何人砍郑彦夫的头颅来献,可得赏银百两……”

“山上的流寇们,你们没有妻儿老小么?你们在山上落草,她们怎么办?别犹豫了,杀了郑彦夫,下山来投降,保你荣华富贵。”

一浪接一浪的喊声,从山崖底下飘上去,在山寨的上空回响着,山上的流寇们居然没有回骂,而是静静地听着这些喊声。

王二听着这些声音,脸­色­不由得大变:“今天果然不会打仗,但是今天这一阵,比起打仗更加凶险。”

朱元璋点了点头,叹道:“没错,这一仗才是最难打的,来自内心的敌人,远比来自眼前的敌人要难以对付。经过第一天的战败之后,流寇们已经知道了官兵的利害,他们不敢再下山挑战官兵,甚至会有一种官兵不可战胜的错觉。在这种情况下官兵采用攻心战术,很容易造成流寇内部的混乱,郑彦夫过不过得了这一关,很难说。”

王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相信郑彦夫不会投降,他是条好汉,但是他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手下,未必靠得住。”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我叫郑彦夫­精­简士兵,只带信得过的和经受过考验的,当时他明明答应了,不知道后来他为什么没有听我的话,居然招纳了四百多个乱七八糟的喽啰,现在他要碰上大麻烦了。

招降的呼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山顶上的流寇们安安静静地听着,居然没有一个人回骂或者斥喝……诡异的安静似乎酝酿着某种不安的情绪。

“朱八哥,你怎么看?结果会如何?”王二的额头上满是汗水。

朱元璋皱起眉头,仔细地想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道:“三天之内,山寨里会有大变,想要投降的人会暗算郑彦夫,拿他的人头下山来领赏。”

“那他们能成功吗?”王二压低声问道:“你的判断一直都很准确,你快告诉我结果。”

朱元璋又想了一阵,然后才认真地道:“如果这是一只很成熟的流寇队伍,经过了许多战火的考验,那么这次变乱会被镇压下来,大多数人还是会力挺郑彦夫,杀掉背叛者。但是……这是一只不成熟的队伍,我估计大多数人都会动摇,以众凌寡的结果,就是郑彦夫被杀,人头送下山来交到杨洪的手中。然后……杨洪再将送人头下山的人杀掉,轻轻松松,收兵回家。”

“啊?”王二惊呼了一声:“也就是说……郑彦夫要完了?”

“嗯!**不离十。”

“朱八哥,帮帮他们吧!”王二突然伸手抓住了朱元璋的肩膀,沉声道:“你帮帮郑彦夫吧,我不希望这位英雄好汉就这样死掉。”

“帮他们?”朱元璋摇了摇头:“郑彦夫杀官造反啊,你知道造反这种事要诛九族的吗?谁若帮他,谁也跑不了是个从犯之罪,一样要掉脑袋的。王二兄弟,你也想造反么?”

“我……我没想过造反。可是……郑彦夫是好汉啊!”王二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他犹豫再三,叹道:“我只是不想郑彦夫一伙人失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朱元璋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王二。

“朱八哥……帮帮郑彦夫吧!”王二抬起头来,脸上显示出一股坚毅之­色­:“你只需要说怎么做,我上山去帮他,如果暴露了或者失败了,也不会连累你。”

“好好的马家护院不做,你去造什么反?”朱元璋摇了摇头道:“造反又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人活在世,总要快意一把!”王二狠狠地道:“我不想一辈子庸碌。”

“嗯……但是现在并不是一个造反的好时机。”朱元璋嘴角带笑地道:“你知道吗?现在天下还算太平,在一片太平中揭竿造反,从来没有成功过的例子。”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造反?”

“乱!”朱元璋伸出一根手指,很认真地道:“天下大乱,造反必成!”

“我……我不懂!”王二咧了咧嘴道:“你别扯远了,只说帮不帮我救郑彦夫!”

“你我是兄弟,我不帮你谁帮你?”朱元璋叹道:“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告诉你,你可以去帮郑彦夫,但是别加入他的造反队伍里去,救了他之后,必须回家来,继续过平凡的日子。你若真要造反,我相信机会早晚会来,但一定不是现在。”

王二听了这话,顿时大喜:“你愿意出主意了?太好了!快把你的主意说出来,我上山去帮郑彦夫。我听你的,帮了他之后,一定会回来。”

朱元璋嘿嘿一笑道:“别急,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郑彦夫根本不认识你,就算你带着妙计去,他也未必会听你的,若是我跟着去,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吓?”王二听了这话,大汗道:“你……你和郑彦夫认识?”

“嗯!带着郑彦夫去杀张斗耀的人,就是我!”朱元璋哈哈一笑,霸气毕露。

王二只觉得脑门轰地一声响,当天在澄城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回溯到脑海之中,他这时才陡然惊觉,当天张斗耀被杀的时候,朱八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来……他那时是混在郑彦夫一伙儿里面啊。

“原来……你也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好汉!”王二由衷地叹道。

朱元璋从地上捡起两块黑泥,同时抹在自己的两颊上,将整张脸都抹得漆黑,又将背上挂着的斗笠取了下来,盖在自己的头顶上,将整张脸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王二虽然没带斗笠出来,但也觉得他捡了两块泥,将脸抹成锅底般的黑­色­。

两人绕着山崖走,寻找上崖的路。

王二有点疑虑地道:“咱们能找到上山的路吗?官兵应该把所有路都围死吧?我本来打算爬山崖上去呢。”

朱元璋笑道:“放心,必定有路的。围山就像围城一样,对于很弱小的敌人,当然是四面全围,将敌人直接困死。但若是一时半会攻取不下的敌人,就不能围死,以免激起敌人誓死拼斗之心。官兵一时攻不上郑彦夫的山寨,这种情况就属于强敌,越是围死,越是难以攻山。必定要给郑彦夫等人留一条退路,让他们心中存有逃跑的心理,就不会拼死守山寨。”

哦,还有这种学问?王二又上了一课。

没过多久,两人就在山后找到了一条陡峭的小路,可以攀爬到山顶上去。这种路可以让少量的人上山下山,却无法让大量的士兵通行。官兵不可能从这里攻山,就­干­脆将它留了出来,任由流寇们可以从这里上下山崖,流寇有了退路,就更容易动摇。

实际上官兵也不担心流寇们从这种路上逃掉,假如流寇放弃自己的山寨逃下山来,官兵正好可以衔尾追击,没有了山寨的庇护,流寇根本不堪一击。

两人手脚并用,顺着山道向上爬。

前山的方向,官兵们还在嚷嚷:“投降吧,荣华富贵。”

“提郑彦夫的头来献者,赏银百两!”

这声音远远地扬了过来,连后崖也能听到,朱元璋和王二两人就在这声音中缓缓地爬到了半山崖上,这时,道路旁边的石头后面跳出了两个流寇,张开猎弓,瞄住二人,大声喝令道:“你们是什么人?莫不是官兵的探子?”

王二抬起头来,涂得炭黑的脸朝向那两人,笑道:“我这样子像探子么?”

朱元璋则头也没抬,只用斗笠的边沿对着那两人,压低声道:“麻烦你们给郑彦夫通报一声,就说……我们是官兵派来劝降的使者。”

“啥?”王二大吃一惊,正要发出疑问,朱元璋在他肩背上用力一拍,示意他不要说话。

“说降的?”两名哨兵茫然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仔细打量了一下王二和朱元璋,看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像是官兵,怀疑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游戈。

朱元璋嘿嘿笑道:“穿着军服来说降恐怕不太好,所以我们穿着普通人的衣服上来了。”

六三、英雄好汉不好当

两名哨兵明显动摇起来,脸上的表情非常­精­采,如果是几天之前,他们士气如虹地等着官兵攻过来的时候,听说有官兵的劝降使者,肯定毫不犹豫地一箭­射­了过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领教过了官兵的厉害,发现占山为王,替天行道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心中不免有各种各样的情绪,虽然还不至于立即弃械投降,但是也做不到立即将说降使者赶走。

内心挣扎了一阵之后,两名哨兵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猎弓,其中一个留下来继续放哨,另一个带着朱元璋和王二,向山顶上走去:“好吧,我带你们去见郑彦夫大哥,你们自己和大哥说吧。”

哨兵脚步沉重地走着,明显有点神不守舍,脚步虚浮飘摇。王二趁机拉了拉朱元璋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说我们是官兵的劝降使者?我们明明是来帮郑彦夫的啊。”

“要帮郑彦夫,就得这样说……”朱元璋淡淡地一笑道:“郑彦夫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来自外面的官兵,而是来自山寨内部,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将义军内部的问题激发出来,然后借机利用。”

“我不是很懂!”王二摊手。

朱元璋附到王二耳边,低声道:“一会儿到了山寨里,我要假装不认识郑彦夫,所以说话的事情暂时交给你,你这样说……”

三人各怀心思走了一阵,许久之后才到山顶,简陋的山寨出现在朱元璋和王二的面前,这个山寨大约有一百多间屋子,都是用茅草搭成的简易小屋,山寨才建成几个月,没来得及大兴土木,能有这样的规模也算不错了,看来郑彦夫从县仓里抢来的银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山寨还没来得及修建寨墙,只在周围围了一圈半人高的竹篱笆,防御效果几乎等于没有。不过山上的石头很充足,在山道顶上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石块,如果官兵还想强攻山寨,这些石块会让官兵吃足苦头。

在正对着山道的地方,竹篱笆上开了一个小门,门边立了两个木头搭成的箭楼,上面也有哨兵守卫着。给朱元璋和王二领路的哨兵走上前去,大声说道:“官兵劝降的使者从后山上来了……他们想见郑彦夫大哥。”

“什么?”左边箭楼上的哨兵顿时激动起来,手上的弓箭一下子拉得满满的,大声道:“这种人你也往山寨里带?快赶走他们!我是绝不会投降的。”

但是右边箭楼上的哨兵却立即开口道:“小七,你激动个什么劲?你不会投降,那你下山去把官兵全部杀了啊……”

“我……我打不赢官兵……”叫小七的哨兵立即怂了。

“那你吼个屁!”右边箭楼上的哨兵大声道:“咱们降不降是一回事,总也不至于把人赶走,先听听他们说什么吧。”

小七叹了口气,收起了猎弓。

竹篱笆门打开了,半山腰那名哨兵走到这里就不再领路,将朱元璋和王二交给了箭楼上的哨兵来带领,他自己返回了半山腰去继续放哨。左边箭楼上的小七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坐着,右边箭楼上那个哨兵却跑了下来,脸上居然带着一丝献媚的笑容:“两位军爷是要见郑彦夫大哥?没问题,我带你们去。”

朱元璋心中雪亮,这个哨兵看来是有投降之心了,所以对“官兵派来的劝降使者”摆出这么好的态度,他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好汉怎么称呼?”

那哨兵笑道:“我姓符,是五月六号出生的,所以爹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符五六。”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你若投降了朝廷,并且为朝廷立了大功,将来飞皇腾达,这五六的名字就不能用了,给自己想个好听点的名字吧。”

符五六喜道:“这个嘛,咱早就想好了,如果飞皇腾达了,我就改名叫符志!”

“嗯!好好­干­!我就等着你为朝廷立功了。”朱元璋拿腔拿调地道,他以前见过不少人打官腔,从小官到大官,从衙役到皇帝,什么样的腔调要模仿都不难,此时模仿着劝降使者的那种语气和态度,竟然像了个十成十。

“军爷,您高姓大名?”符五六陪着小心问道。

朱元璋哼了一声道:“我是西安府水根军屯百户,朱思民。旁边这位是我的属下,王总旗。”

“原来是百户大人和总旗大哥。”符五六肃然起敬:“您上山来劝降,怎么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还涂黑了脸,带着斗笠……”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道:“我堂堂百户官,身入贼巢,若是被无知的人看到了,奏我一本,说我私通贼寇,未免不美,所以略微化一化妆。”

符五六听不太懂这些官面话,只觉得眼前这人说的很了不起的样子,心中信了一大半,于是越发小心起来,带着朱元璋和王二在山寨里一阵疾行,向着寨子中间的一间大茅屋行去。

“朱大人……郑彦夫大哥好像没有投降之心……”符五六小心翼翼地道:“你们和他说话时小心点,慢些个……如果他执意不降,您也别生气,小的会劝劝他的。”

“你区区一个守门哨兵,劝得了山寨的老大?”朱元璋用不屑的语气道。

“我……岂止是个哨兵!”符五六得意起来:“我有一百多个结义兄弟,一起来投奔郑彦夫大哥的,只要我说动这些兄弟,就是一大票子人,大哥也不得不考虑一下我们的意见。”

“嗯,不错,我会记得你说的话。”朱元璋随口应了一句。

一边说着,朱元璋一边打量着山寨里的情形,只见山寨里有许多流寇在奔走,手上抱着石块,还有五个流寇抱着一根大圆木,原来他们趁着官兵今天没有攻山,正在补充落石和檑木。

山下的官兵还在大声喊着“投降不杀”,“投降可得荣华富贵”等话,巨大的吼声在山寨中回荡,这些抱石头和檑木的流寇也受到了官兵吼声的影响,有的人动作慢吞吞的,有的人则脸现苦恼之­色­,有人的眼中透着犹豫的光芒……

看到朱元璋和王二这两个人,这些抱石头和抬檑木的人都驻足下来观看,符五六就向他们解释道:“这两位大人是朝廷派来的使者……”

这样的介绍之后,一小部份人的脸上­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似乎恨不得冲上来将朱元璋和王二砍成碎片,大部份人的脸上却有着畏惧、欣喜、担忧等各种各样的情绪。

朱元璋心中暗暗叹息:自古以来,农民起义最怕的就是攻心。大多数起义造反的人,心里认定朝廷才是正统,他们知道自己是贼寇,总有一种活得不光彩的想法。每当这种情绪比较多的人占了主流的时候,一支起义军就很容易瓦解和分化。明末农民战争期间,许多义军都曾被官府招降过,就是因为有这种情绪在作怪。其实就连这些农民们最喜欢听的《水浒传》,里面的梁山泊不也是向官府投降了么?这件事怪不得这些农民!

这也是明末农民战争与元末农民战争的不同之处!

元末的农民起义,义军的立场要比明末农民起义坚定得多,很少有向元政府投降的,原因主要是义军被白莲教控制着,大多数人的心志带着宗教的狂热,这种情况下比较不容易动摇。另一个原因就是元政府对于当时广大的汉族人民来说,属于异族侵略者,所以人民对着这样的朝廷更有反抗心理,起义造反更加坚定。

这两个优势,是明末农民起义所不具备的。在明末农民起义的前面十几年里,义军都处于四处流窜,不敢与官兵交战的状态,几乎所有的义军都有过向官府投降的举动,例如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人都先先后后接受过官府的招安,综合这些细节来分析,明末农民起义的难度,比元末要高。

这也是朱元璋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他必须选在最合适的时候,最合适的地点起义,绝不能像郑彦夫一样草率。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走过之后,流寇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显然是在争论要不要投降的问题。

走了好一阵子,三人终于走到了山寨中心的大茅屋前,符五六进去通报了一声,随后请朱元璋和王二自己进去,他则返回山寨门口守箭楼放哨去了。

朱元璋在王二肩上拍了一下,低声道:“记住我刚才给你说的话,进去之后我暂时先假装不认识郑彦夫,你按我吩咐的方法和他说话。”

“好!”王二点了点头,他向着周围那些议论纷纷的流寇们扫了一眼,低下头道:“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要假装官兵的劝降使者了,咱们以这样的身份进寨来,果然可以激化出一些问题。从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谁的心里在想什么。”

朱元璋淡淡一笑道:“没错,咱们最后要看的,就是郑彦夫的态度了。如果他本人也想投降,那咱们就没有必要救他了……”

“唉,你说得对!”王二长叹道:“英雄好汉,真不好当。”

六四、山寨里的矛盾

两人走进大茅屋中,这个茅屋很宽敞,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排粗劣的木凳,看来是流寇们自己做的工木活儿,郑彦夫皱着眉头坐在中间的椅子上,这张椅子上面居然铺了一张狐皮,看来流寇中有不错的猎人。

郑彦夫的身边还有几个手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有的人紧皱眉头,和郑彦夫一样郁郁不乐,有的人则满脸古怪的喜悦,尤其是看着王二和朱元璋走进来的时候,喜悦之意更甚。

王二走在前面,朱元璋将自己的身子缩了缩,大半都遮挡在王二的后面,由于王二长得牛高马大,将朱元璋的身体大部份都遮挡住了,所以郑彦夫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身形。

“这位就是澄城郑彦夫?”王二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

“是的,我就是郑彦夫!”郑彦夫直视着王二,问道:“你们就是来劝降的朱百户和王总旗?”

“嗯!”王二按朱元璋的吩咐,把气势拿了出来,笑道:“老子就是王总旗,身后这个就是朱百户大人。”

他说话没有官腔,也没有那种官场中人的圆滑,带着一股子彪悍,这是学也学不来,改也改不掉的本­性­,用来配合朱元璋给他安排的总旗这个身份,倒也勉强合适,让人丝毫不觉得怀疑。

王二大声道:“郑彦夫,今儿个我和朱百户上山,就来问你一句,你降是不降?若是要降,早早放下武器,下山受抚,咱们杨千户大人已经说了,可以赦免你杀官造反之罪,还封你一个百户做。”

其实以千户官的职权,根本没有资格赦免杀官造反这种大罪,也没有资格任命百户级别的官员,朱元璋敢让王二这样说,就是瞅准了郑彦夫一伙人傻,搞不懂官场的规矩。

郑彦夫皱了皱眉头,还没开口说话,旁边一个大额头的汉子喜道:“百户是几品官啊?”

王二脑门一堵,百户是几品?这个问题朱八哥刚才没教我。

这时朱元璋在他身边低声提醒道:“正六品武官”。

王二赶紧大声道:“百户是正六品的武官。”

“什么?正六品啊……好大的官!”郑彦夫旁边的几个汉子顿时激动了起来:“县太爷才七品,百户直接就是六品了啊,太厉害了……郑彦夫大哥,这个可以考虑啊……您当了六品官,就把咱们都提拔成七品的县令!”

这群乡下汉子根本搞不懂朝廷的官制,还以为六品官就可以任命七品官了……

其实正六品的武官比起正七品的县令来,是要低一头的!大明朝以文制武,武官在文官的面前抬不起头来,百户虽然是正六品衔,碰上县令也要礼敬三分,根本不可能骑到县令头上去,更不要说提拔手下当县令了,这完全是说笑话。

但是乡野流寇,根本不懂朝堂上那一套,他们平时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员,就是七品芝麻大的县令,坐在衙门里看起来非常威风。所以听到郑彦夫投降可以当六品官,就激动了起来!

“大哥,可以降啊!”

“六品官,值当!”

“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句话果然不是骗人的。”

王二继续按照朱元璋的吩咐道:“咱们千户大人还说了,郑彦夫当了六品官,他手下最有本事的几个人也可以任命成七品官,八品官,九品官,只要肯归降朝廷,咱们一切都好商量。”

“大哥……降吧!”

“太合算了!”

一片劝降声中,也有几个反对的声音,有两个粗豪的汉子大声道:“不能降,你们是傻瓜不成?当官的话也信?官府最喜欢骗人了。”

“对,咱们不能降,杀官造反啊,咱们要杀的就是官,自己怎么能去做官?”

这些粗痞汉子,并不懂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就说什么,当着朱元璋和王二面前就吵得一团糟。

“闭嘴!都别吵了!”郑彦夫终于忍不住了,他坐狐皮坐椅上猛地跳了起来,大声道:“别闹了,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众寇听到他发话,赶紧住了嘴,人人都紧张地等着他作出决定。

郑彦夫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转过头来对着王二道:“王总旗,我郑彦夫出来杀官造反,并不是想要自己当大官,而是想要效仿水泊梁山,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杀尽世间贪官,让老百姓们过上好日子。如果我投降当了一个百户官,如何对得起歃血为盟一起来替天行道的兄弟?你们请回吧,我不会降的。”

旁边的几个汉子听了这话,表情各异,有人喊道:“大哥,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值得追随的大哥。”

也有人喊道:“大哥,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吧。咱们这些想接受招安的就不是你的兄弟了吗?你对得起我们吗?”

有人叫道:“别急着赶朱百户和王总旗下山,请他们先住下来……”

两团人又开始吵,屋子里乱成一片。

朱元璋对着王二做了个手势,王二会意,大声道:“看你们一时半会也吵不出结果,这样吧,我和朱百户就在这山顶上歇下来,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你们自己先吵个结果出来再说吧。”

郑彦夫想要反对,刚才那个说话问百户是几品官的大额头汉子却靠了过来,笑道:“两位官爷,这边请,到我屋里歇几晚上,咱们会好好考虑投降的事。”

朱元璋将屋子里混乱的情况看眼里,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看来……这个山寨并不是郑彦夫一个人说了算的,他是群寇名义上的首领,但是流寇中间也分了许多股势力,这个大额头就是其中一股,他显然不是很卖郑彦夫的账。在郑彦夫决定赶他们走的时候,这个大额头居然还敢留客,显然他也是说得上话的人。

朱元璋给王二使了个手势,王二点了点头,对着大额头笑道:“好吧,咱们先去你屋子里住两天,你们可莫想太久,几天之后如果你们还没下定决心,咱们官兵又要来攻山了。”

“我们才不怕官兵攻山,昨天的攻山就被我们打退了!”有个郑彦夫的死忠大声骂道。

“你以为官兵总数就只有五百人么?”大额头骂道:“这次来了五百,如果攻不下山,下次就会来一千,再下次就会来一万,你能撑多久?”

几个流寇又吵成一团,朱元璋在心里默默记下哪些人是支持投降的,哪些人是坚定地不投降的,将每一张脸都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这才随着大额头走出了厅堂,临出门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郑彦夫满脸苦涩的表情。

大额头一路陪着小心招呼朱元璋和王二,经他自已介绍了一番才知道,这个人名叫赵钰,本来就是一名流寇,他是自前年开始就落草为寇的老强盗了,聚集了一百号喽啰,在澄城与白水交界的山林里流窜。

郑彦夫杀了张斗耀,率众逃到山里来之后,赵钰主动迎了上去,加入了郑彦夫一伙,然后怂耸郑彦夫不要去黄龙山,就在洞子崖落草为寇,建起了山寨。

这个大额头信奉一句老话:“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所以他一直在等着官府来招安自己一伙人,现在官府好不容易来招安了,郑彦夫却不同意,急得他不行,所以他的手下直接就在堂上和郑彦夫的手下吵了起来。

朱元璋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情报记在了脑海中,并没有多说废话。赵钰将他们两人安排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暂住,一个宽敞的茅屋,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连床也没有,只能在地上打地铺。

安顿下来之后,王二看了看,屋子周围有人在监视,但是监视的人都离得远远的。他这才凑到朱元璋的身边,压低声道:“朱八哥,我看郑彦夫确实是条好汉,没有投降之心。”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确实没有降心,我也已经看出来了!”

“那咱们就该帮他了啊。”王二认真地道:“你脑子灵,快想办法吧。”

朱元璋皱起眉头来,低声道:“山寨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郑彦夫一伙人和赵钰一伙人还在争持,短时间内还不会暴发,我想,咱们还有两三天时间。”

“山下的官兵会不会攻上来?只要官兵攻山,咱们两人是假使者的事就暴露了。”王二有点担心地道。

“不会的!以官兵的士气,攻山失败一次之后,就算杨洪下了死命令,他们也不会听,要等上一次攻山失败的那种挫败感消失之后,他们才会再次攻山!起码也得三五天之后。”朱元璋低声道:“我还有几个问题要亲口问问他,如果不问清楚,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值得救,等到晚上吧,晚上我制造一个机会去见见他,等我亲口问了这几个问题再做决定。”

王二好奇地瞅了他几眼:“你究竟要问他什么?”

朱元璋淡淡一笑,并不解释,他心里想的是: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排除不安定的份子,带最少的人去黄龙山,为什么要和赵钰这种不坚定的家伙搅在一起……如果他给不出让我满意的答案,那就只好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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