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头枕在胳膊弯里，一只眼睛的泪越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睛里。董峻进过她的屋，就坐在这张椅上，她的门后因掉了漆而粘了张画，是从世健那里拿来的，大概是香港的演员，董峻对这屋里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那幅画，他说出了数部相关电影，说出数个相关绯闻男士的名字。世姣用手摸着自己的­唇­，董峻亲吻过的­唇­。他的牙齿似乎很大很多很锋利，她的­唇­舌都感到了痛。不一样，有太多的不一样，所有以为的温柔与甜蜜都不是那么回事。

世姣关了手机，董峻电话打到她家里家里人也说不在。然而只过了三天，她就坚持不下去，一开机，全是董峻发来的道歉短信。董峻惯于说对不起，简单的几个字可以省去他费脑。世姣发现他们都已开始恋爱了，她才对他有了一些了解，可是，他们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开始想见他了，只三天。而董峻心有灵犀般的晚上便来了，他单位福利总发不完，这天又拿来一个电炒锅。唐婶乐得眉开眼笑，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婿，挑不出一点不好。董峻又同唐叔谈起土地征购的事，他有了新的消息，是为他们盖的小区都开始动工了，而且是在董峻单位不远处，他说以后就会很方便了，说完笑着向世姣望过来，世姣的心怦的一下，原谅了他。

董峻打电话向父母介绍了世姣，二老旅游归来也带了礼物给世姣，是一个用细小贝壳串起的小背包。董峻是他爸爸年轻时的翻版，他们连脸上的笑容都是相同的。二老当了一辈子教师，说话方式也是老师对学生式的。两人坐在客厅正中的两把高椅上，居高临下同他们说话，董峻妈妈是主讲，粗略核实了世姣的家庭情况后，就开始嘱托他们俩共同的将来。想想，他们两人进展得实在顺利。

世姣一边听着，一边算着，他们俩从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吃饭到今天，正好三个月。三个月，没人认为他们是闪电式。他们是与别人不同，就是奔着恋爱结婚的目标去的。董峻妈妈的话世姣恍惚有些没听进去，但末了，董峻爸爸说，明天就去看房吧。她听得清清楚楚。房意味着什么？结婚。

世姣回去把在董家的情况一一向家人交代一番，包括看房一说。家里人自是高兴，倒是世姣自己忽然觉着没有兴致。

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架上的葡萄基本都摘完了，一些高处摘不到的，由着它自己变成葡萄­干­。天又开始慢慢地变短，早晨已经需要扫落叶了。

饱满的月亮不慎被橡皮擦过，虚出半个边。中国人喜欢圆满，喜欢喜庆，喜欢让人结婚。可是她害怕，她真的爱董峻吗？家里的猫独自蹲坐在墙头上，这种动物是不需要圆满的。她想她似乎并不爱，想到这儿她打了个哆嗦。

他们两人到了这地步其实还都在各自的世界里，他们所共存的，仅是两个躯体的恋爱，是人本身的与原始欲望相关的一部分。她记得有人说过，女孩子太聪明，看得太明白，不会幸福。她真的有那样的聪明与明白吗？她自己也不信，只是这一刻为自己想得过于透彻感到害怕。她还怕他的亲吻，害怕有一天看见他的身体。

“爸，我怎么就不想结婚呢？”世姣看到唐叔出来，低低地装作无意地说。唐叔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想不出世姣还有什么不结婚的理由。他心里倒想让世姣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姑娘毕竟上了三十。他沉默了片刻，没有丝毫可借鉴的经验，只是听过书里有恋父情结之类的，但他不大懂也不信。

唐叔搬了板凳坐下，点上烟仍是一副可靠的家长形象。他说：“董峻这小伙子不错，现在这样的社会能找到他这样的，不容易了。”然后，他开始讲结婚的好处，讲不结婚的不可能­性­，讲自己同世姣妈妈的一些感人事件。唐叔讲着讲着就觉着自己对老伴是不够好，说到最后被自己感动了，只是脸上的表情已过了丰富的年纪。

世姣心里什么都明白。她同情父亲对自己的隔靴搔痒，从上小学就学会了同情父母，大人总是低估孩子。

不出一个星期，董峻就带世姣去看了房子，董家也要求同唐家见面。又一个月，全部顺利地完成，似乎老天都不能容忍他们俩不结婚。

世婕听世姣说不想结婚，世姣话一出口就被她堵了回去。董峻比通吃好千倍，人生不过如此，嫁人生子是正经。世婕刚烫了发，一头褐­色­细羊毛卷，做了美容的脸油光红亮。世姣看着自己的姐，当初她们睡一个屋，世婕偶尔写些小诗，还站在院里模仿著名播音员丁建华朗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她们原都是家里小菜地里种着的­嫩­芹菜，透明的绿，而现在的世婕是秋时的西红柿，果子熟得通透，秧被坠得歪斜，什么书啊诗啊，早扔了。世婕同从前一个男同学关系暧昧，成|人间的暧昧与学生时期完全不同，是道散发着­肉­腥味的荤菜。

结婚证的领取比世姣想象的简单许多，只要双方手续齐全，不出十分钟，就成了合法夫妻。两人都为手续的快捷吃了一惊。世姣把证放进包，出了大门就开始沮丧伤心起来，她前面快步走，董峻后面追。此时她觉着董峻就是劣质的俄罗斯套娃，不但心是空的，连壳也不漂亮。而她是医院里的X光机，拿到了结婚证她才啪一下拍出张森森白骨再真实不过的透视片子来。她是自己跳进了水里，现在被水呛了，只有伤心的份儿。

从未对世姣动过怒的董峻终于忍不住，把世姣拉进街心公园的小树林里，瞪圆了眼说，如果后悔现在就去把证退掉。世姣仰着脸，用蒙着泪水的眼对着董峻的脸，不知所措。曾在读书时，她妈妈也这样抓着她的胳膊对她说，如果不想学习就去办退学。她有选择的余地吗？她相信是有的，只是太渺小。

世姣结婚了。在全家的合影里，她穿着白­色­的婚纱，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在怀里抱着。唐叔夫妻俩笑得很羞涩，尤其是唐叔。

世姣也在笑，手里的玫瑰捧花中有一些名为满天星的草，贴在她的脖下，痒痒的，这是确定的痒，而她的笑却是不确定的笑，浅浅的。后来一位言辞犀利的女友玩笑着评价说，世姣这笑是空谷里的回音，而且是最后的尾音，又虚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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