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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问学余秋雨 > 第十二课 君子的修身与治国(3)

第十二课 君子的修身与治国(3)

‖余秋雨:今天,我要借着墨子和墨家,说一说现代文化思维上的一个大问题。必须指出,我们上次提到的墨家的衰微,是从传统历史学的意义上说的。如果我们把眼界放开,从文化人类学的观点上来考察,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一个重大的思想流派,最后成果是它对民间社会的渗透程度。而对其中最重要的思想流派来说,则要看它在民族集体心理中的沉淀状况。墨子和墨家,只是衰微在政治界和文化界,丢失在史官的笔墨间,而对中华民族的集体心理而论,却不是这样。中国民间许多公认的品质并不完全来自儒家,似乎更与墨家有关。例如——

一、“言必信,行必果”的处世原则;

二、对朋友恪守情义,却又不沾染江湖气息;

三、对于危难中人,即使不是朋友,也愿意拔刀相助;

四、以最朴素、最实在的方式施行人间大道,不喜欢高谈阔论;

五、从不拒绝艰险困苦,甚至不惜赴汤蹈火;

……

请不要小看这些民间品质,它们虽然很少见诸朝廷庙廊、书斋文苑,却是中华民族的重要“脾­性­”,与千家炊烟、万家灯火有关,与田头巷陌、槐下童叟有关。与它们相比,那些书籍记述,反倒浅薄。

这让我们想起一些现代武侠小说。它们正是把这种民间品质提炼成了现代成|人童话,而广受华语读者的欢迎,拍成电影后也能让外国观众眼睛一亮。如果从历史学的刻板标准来衡量,它们好像缺少太多依据,但从民族­精­神的高度来衡量,它们反倒比历史学更真实。真的,墨家,更能吸引后世艺术家的兴趣。有人把这种武侠­精­神看成低俗,而我的想法正相反,一种游离于历史文本之外、却渗透在历史事实之中的民间­精­神潜藏,却在那里初露端倪。当然,只是初露端倪,而不是灿烂呈现。真正的灿烂呈现,有待于你们这一代,甚至你们的下一代了。

这种民间­精­神的最初概括,也曾见诸文本。我们今天讨论墨子的基本思想——“兼爱”和“非攻”。

“兼爱”的思想,和儒家的“仁爱”思想有所不同。在那个时代,儒家和墨家对此就有过很激烈的争论。《墨子》一书里面有许多批判儒家的内容,后来儒家的孟子对墨子也有过很严厉的批评。

哪位同学能简单说一说儒家和墨家在爱的问题上的主要差别?

‖丛治辰:墨家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儒家的一些核心命题,其中对“仁爱”思想反对得尤其厉害。儒家讲究爱有差等,“亲

亲有术,尊贤有等”,也就是认为爱人要有亲疏厚薄的区别,而且是由己及人的关系,从爱我的亲人再到爱他人的亲人。墨家提倡“兼爱”,主张爱人要“远施周遍”,不应该有亲疏厚薄之分。

‖余秋雨:儒家恰恰不能接受“无差别之爱”,所以孟子很不客气地批评墨家说,你们难道能把一个陌生人当做自己的父亲那样来爱吗?难道能把父亲等同于陌生人吗?那岂不是取消父亲?取消父亲是“无父”,“无父”的人就是禽兽。这种批评很激烈,脱离了儒家温文尔雅的风貌,有点上纲上线了。那么,我要问大家,儒家如此强硬地讲究有等级的爱,原因何在?

‖王安安:儒家遵从周礼,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礼本来就是一套等级分明的价值与行为标准的体系。在这个体系的影响下,儒家的伦理观不可能不“爱有差等”。

第十五课 中国会不会因他而走另一条路(2)

‖王牧笛:我觉得儒家的很多思考是以“家”为起点的,墨家则像是从一种类似共产主义社会这样一个互敬互爱、绝对平均主义的社会为思考出发点。儒家的“仁爱”和墨家的“兼爱”表面上看起来矛盾,其实他们并没有在一个交锋点上。“仁爱”适合于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社会组织形式,而“兼爱”更适合墨家学派这样一个由巨子领导的半宗教化的团队。

‖丛治辰:我认为儒家讲究有差等的爱,是源于现实可­操­作­性­的一种思考。爱这种东西是需要训练的,需要推此及彼,由近及远,因此自然产生一种级差。首先是爱你的亲人,爱你的朋友,爱你的同事,然后再推远到爱陌生人。但如果不管是对一个陌生人,还是对一个熟悉的人,乃至对你的父母,你的爱都是同样的,做到“兼爱”了,即使不能断言你是虚伪的,那么其实也很难真正做到。

‖余秋雨:都说得很好。你们的水平,已高于外面不少学者对同类问题的讨论。你们的优点是抓住了事情的“简单理由”。“简单理由”也就是“基本理由”,很多学者抓不住,只能靠引经据典、晦涩言辞来掩盖。一切低智状态总是以高智状态来装潢的,但真正的智者不喜欢云遮雾罩。

安安认为,儒家有等差的爱,出于他们的理想体系;牧笛认为,出于他们对社会的关注重点;治辰认为,出于他们对于可­操­作­性­的设计。这三方面,都说到了儒家做这种选择的合理­性­,都没有说错。

但是,产生的理由不等于产生的后果。儒家有等差的爱的后果如何?这是对这种理论的最好检验。由于儒家一直受到尊崇,因此这种后果也就有了两千年的聚集。如果要看当年墨家批判儒家是否有道理,就要用这两千年的聚集来回答。

事实证明,有等差的爱确实比兼爱更便于实行。按照儒家的设计,中国人把家庭伦理之爱发挥到了极致。但是,当这种家庭伦理之爱放大到朝廷伦理的时候,等差观念就远远超越了仁爱观念。等差把仁爱化作了敬畏、窥测、追随,变成了一种上下服从的行政文化。这种状况对于王朝体制的巩固、社会管理的强化有很大的帮助,但在中华文明的­精­神素质上也带来严重的缺漏。

例如,长期以来中国仕子追求“忠孝两全”,也就是只把情感投注在朝廷和家庭两端。但是,对于朝廷和家庭之间的辽阔的中间地带,却很少予以关注。这辽阔的中间地带,也就是公共空间。有等差的爱,使人们对公共空间的行为缺少明确引导。就像上次王安安同学说的,直到今天,中国游客在外国经常因为随地吐痰、大声喧哗等毛病受到抨击。原因正在于,他们未曾获得过在正常的公共空间对陌生人表达爱心的行为训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明白,当年墨子正是要用兼爱来填补这些无爱的公共空间。墨子的形象,突然在我们的一次次遗憾中重新清晰起来。

有等差的爱,让人为了辨别其间的等差而不胜其烦。因此,不以亲疏为界,不以等级为阶,敞开胸怀兼爱他人,兼爱众生,才是中国­精­神文化的更新之道。在这方面,佛教和墨子,埋下了很好的种子。

由“兼爱”,必然会引致“非攻”,这里面有一种逻辑关系。墨子的“非攻”思想,包含着好几层意思,其中最显现在外的一层就是在一个战乱的时代反对战争。在这一点上,墨子的“非攻”思想,是一种比儒家更彻底的和平主义。儒家说,不要去追杀败逃的敌人,他们逃跑时战车如果卡住了,我们还要上前帮忙抬一抬,这就是儒家的仁爱。在墨家看起来,战争本来就不应该发生,任何攻击­性­的侵略行为都应该被否定,这就是墨家的“非攻”。

第十五课 中国会不会因他而走另一条路(3)

墨子彻底反对战争,体现了他所代表的劳苦大众的心理。从表面上看,上层社会说了很多“息忿止战”、“和为贵”的话,但都还想在战争中谋取名利。真正反对战争的,永远是劳苦大众。战争对他们而言,是做壮丁、当炮灰,背井离乡、抛尸千里。所以,当我们按照底层社会的普遍心理来考虑,墨子“非攻”的思想就很容易理解了。

‖吕帆:按照秋雨老师的思路,能不能这样说,墨子并不仅仅是站在某一国反对另一国,而是站在一切被欺侮群体的方位上。因此,墨子的“非攻”思想,体现了一种被征服者的立场,是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和地位来说的。这种弱者的姿态和地位不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消失,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强者和弱者的区分,现在这个时代也存在这两个阶层,在这种意义上,墨子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虽然他的理想在现实中往往无法实行,但是他替弱者一方发出了声音。

‖余秋雨:我赞成你的这一视角,把“非攻”的意义扩大到了战争之外。这也牵涉到了社会的多数还是少数的问题。你所说的“弱者”,或者说被统治者,数量庞大,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历朝历代,固然每个时期看上去都有一些政治、军事上的被攻击对象,但是,永恒的被攻击对象却是广大的劳苦民众。即使是上层集团的混战,受到最大伤害的也是抛尸荒野的兵卒、颠沛流离的难民。因此,墨子的“非攻”思想,确实有一种追求社会公平的人文理想。相比之下,儒家的思路更贴近社会上层,对此不够彻底。

除此之外,“非攻”还有第三层意思,那就是拒绝中国集体文化心理中互伤、互毁的内耗习惯。这也是站在社会底层旁观上层互耗所产生的鄙视。上层社会能说出互伤、互毁的千百条理由,这些理由当然不能说服对方,为的是说服底层民众。但是,底层民众如果不是傻乎乎地看热闹,而是取得了自身立场,那么,必然会对那种内耗全然否定。一个“非”字,带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全盘­性­,因此,社会底层反而取得了居高临下的整体判决权,有一种痛*。

‖刘璇:中国集体文化心理中的内耗习惯,是不是起源于中国人把战场的内移?中国文化不同于游牧文化和海洋文化,战场一直不在外面,而在自己内部,而其他的民族就可能会向外寻求争夺的对象,把国人的目光引向一处。

‖丛治辰:内耗当然不好啦,但是把“耗”引向外部,引到非洲、拉丁美洲去,那就好吗?

‖王安安:中国先秦的学派大多包含了对斗和争的理解。儒家注重人际关系,对于人际关系的处理有很多争斗、内耗的成分。即便是道家在谈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时,其实也还暗藏了一种心机,那就是:以不争来争。就像秋雨老师说的,“兼爱”与“非攻”有逻辑关系,墨家正是从“兼爱”这个信仰出发,退守到

“非攻”,二者是前提和结论的关系。先是“兼爱”,别人的父亲和你自己的父亲应该同等地去爱,这样才可能不以自己父亲的名义,而去攻击别人的父亲。

‖王牧笛:安安说得对,墨家实际上给出了一个拒绝争斗、维系团结的根基,给出了一个团结的合法­性­的说明。在其他一些国家中,团结可能有两个根基:一是宗教的神,另一个可能是外在的敌人。中国文化中既没有对一个统一的神的信仰,历史上也比较少有强大的外敌,所以一直缺乏这种团结一致不内耗的根基。墨家恰恰给出了这样一种根基,从兼爱出发,以“非攻”为表现。

‖丛治辰:在我看来,墨子的“非攻”思想非常值得赞赏,只可惜它超越了他所属的时代。在当时的情况下,中国必然需要血与火的洗礼走向统一和强大。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经过一战、二战的惨痛记忆之后,和平主义的兴起才显得那么有价值。所以在今天和平主义主导的语境下,墨子的“非攻”思想也极其有意义。

‖余秋雨:在难于实现的时代仍然大声提出来,并身体力行,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我们不能永远成为“审时度势”的实用主义者,而应该在清醒了解周围环境之后,抬起头来看看天上永恒的太阳。

墨子的辛苦,在于眼见身边多的是苟且偷安、袖手旁观的人,但他还要埋头努力。这是一个信仰者才有的形象。《墨子》里有一段话,说家里有十个孩子,九个人都不劳而获,只有一个人在奋斗,这个人只能更勤劳,才能支撑这个家庭。其实,对一家是如此,对整个社会的大家庭也是如此。

《墨子》还讲了一个故事,一个长途背米的人坐在路边休息,站起来再想把米袋扛到肩膀上的时候却没有力气了,看到这个情景的过路人不管老少贵贱都会帮他一把,将米袋托到他肩上。但是,墨子说,眼下很多号称正人君子的人看到肩负着道义辛苦行路的义士,不仅不去帮一把,反而加以毁谤和攻击。他说,你看,当今义士的遭遇,还不如那个背米的人。这个故事让我很感动。说到底,文化不是单纯地传播文化知识,更不是关起门来搞一些自得其乐的研究,而应该像墨子一样,传达一种信仰。这个黑衣壮士的信仰,就是“兼爱”和“非攻”。

第十六课 诸子百家中文学品质最高的人(1)

‖余秋雨:终于说到了庄子我很高兴。直到现在,我们讨论的一些中国文化奠基者,大多偏重于哲学和政治学,离文字都有较大的距离。当代民众由于古文化水平不高,一看到文言文就以为是文学,这是一种误会。其实在诸子百家中,思维品质高的人很多,而文学品质最高的,好像,也就是庄子。

但是,我本人接触庄子,却与文学无关。记得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过,我二十岁那年遇到了一场叫做*的社会灾难,爸爸被关,叔叔自杀,全家衣食无着,我自己又在学校里受到造反派的围攻,真是走投无路,天天愁苦。这时有一位女同学告诉我,1957年,也就是在*的九年之前,她爸爸被划为“右派”,家里也是一片痛苦,她爸爸就要全家读《庄子》。听了这个我本来并不熟悉的同学的话,我立即找了《庄子》来看。看了几天我渐渐明白,对付灾难,不能用灾难语法。世上有另外一种语法,可以让自己从­精­神上脱身而出,藐视灾难,重新认识世界和人生,取得一种诗化的自由。这个阅读经历极为重要,对我今后的人生一直有很大的影响。你们知道我以后又经历过大量磨难,却能一直保持着达观的心情,直到今天还能如此开心地与你们谈庄子,这都与庄子有关。

‖王牧笛:秋雨先生的经历让我想起,庄子本身也遇到过很大的灾难。他的妻子去世了,他的好朋友惠施去看他,发现庄子不但没有哭泣反而在鼓盆而歌。惠施说:你不哭也就罢了,还唱歌,是不是太过分了?庄子说:她刚死的时候,难道我会没有感慨吗?但一想到人最初本来就没有生命,不仅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元气。人的生死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一样,她都已经安息于大自然之间了,我为什么还要哭泣?现在我每次想到庄子,都会联想到两句话,一是海德格尔说的“人,诗意地栖居”,还有一个是歌名——《白衣飘飘的年代》,都是一种美丽的生命状态:达观、逍遥。

‖何琳:前几年网上流行一个“小­鸡­为什么过马路”的思想游戏,由网友代各位故去的思想家进行个­性­化的回答。比如,柏拉图会说“为了寻找更高的善”,达尔文会说“为了寻找更好的进化坐标”,拿破仑的答案是“不想过马路的小­鸡­不是好­鸡­”,孔子拒绝回答,曰“不知人,焉知­鸡­”。面对“小­鸡­为什么过马路”的困惑,我觉得

庄子一定会取消问题,鼓盆而歌:“那只­鸡­好快乐啊。”

‖王安安:可庄子是否真的快乐呢?当他在濮水钓鱼的时候,楚国想重用他,派人来请。庄子说:“楚国有被祭祀的神龟,它是宁肯死了享受被祭祀的高贵的名声呢,还是想活着游弋在泥涂中呢?”来人说当然活着快乐。庄子说:“我还是垂钓自由自在。”庄子宁可选择做身上背着盔甲、活在泥潭里的乌龟,可我总觉得这表明了他的一种痛苦,这是庄子作为一位哲人的孤独感、寂寞感。他没有一个可以真正对话的同时代人,在战国纷争的年代,他所谓的快乐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谁又能知道他坚硬的盔甲下面是怎样一颗柔软的心呢?

‖余秋雨:安安提出的问题很深刻。但是,庄子毕竟是庄子,比安安更加深刻。对他来说,不存在你所说的“真的快乐”“真的痛苦”,甚至,也没有你所说的“孤独感”“寂寞感”。尽管在我们看来,他必然是孤独和寂寞的,但他对此已经无所“感”。对于自由与不自由,肮脏与­干­净,在他看来也是相对的。对于盔甲的坚硬和内心的柔软,他也会有另外一种看法,例如,他会认为,当盔甲是柔软的时候,内心就坚硬了,但是,柔软的盔甲和坚硬的内心一样,都是没有意义的,否定自身存在的。

第十六课 诸子百家中文学品质最高的人(2)

‖金子:听秋雨老师一说,确实明白了庄子独特的深刻­性­。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哲学家。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哲学家,对社会管理有什么意义?在儒家看来,只有做官才能实施良好的社会管理。庄子是不想做官的,但在做官和个人自由之外有没有另一个空间,可以让民众有一个更好的憩息场所?

‖余秋雨:庄子不在乎社会管理,只在乎­精­神管理。其实他对­精­神也不想管理,只不过客观上能起到这种作用。

我们可能受儒家、法家的影响太深,习惯于质问每一种文化的政治功能。其实,文化有比政治更大、更高的职能。

硬要说社会管理,老子、庄子的哲学也能提供一种近似于“无为而治”的简约管理,这在历史上某些需要休养生息的历史阶段也很重要。例如汉代初年的文景之治就是这样,马王堆汉墓帛书中记述的政治理念,如“重柔者吉,重刚者灭”“至正者静,至静者圣”等,很接近老庄哲学。唐朝的王室,也有类似的理念。由此可见,即使是伟大的汉唐文明的构建,也不完全出于儒家和法家思想。

总之,老庄哲学是想把人世拉回到本来状态,结果反倒超过了别的管理方式。

‖丛治辰:我也觉得庄子哲学不在于管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是自我指向的,不怨天尤人,不在外部找原因,而是探讨如何从自我突破。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设庄子现在正在谈恋爱,庄子不会找一个特别浪漫的环境,他会调整自己的心态,在心中生发出一种非常浪漫的情调。

‖余秋雨:这个例子举得不太­精­彩,但是我欣赏你在说庄子时用到“情调”这个概念。也就是说,他真正在意的,不是社会的结构秩序,而是生命的诗化情调。

庄子与老子有渊源关系,但又比老子讲究诗化情调。这种特­性­,使他成为诸子百家中最具有文学­性­的一位。

庄子的诗化情调和文学素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想象力,二是寓言化。而且,他在这两方面都达到了极致。

庄子在想象力和寓言化上都表现出对于一般真实的脱离,对于直接结论的脱离,因此是其他学派所不敢用的,因为其他学派免不了要在“可信­性­”、“真实­性­”上说服人。庄子没有这种企图,反而从大家拥挤着的理­性­讲堂退回到感­性­花苑,放纵自己的感­性­来激发别人的感­性­。人们也许会误会,以为理­性­比感­性­深刻,而庄子则轻松地证明,理­性­的最后救赎之地还是感­性­。想象力使庄子遨游于南溟北海,又把自己设想为宇宙间似人非人的无限力量,这就使他的智慧获得了真正的文学形态。请记住,离开了基于自由感­性­的巨大想象力,也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想象力的凝象体就是寓言化。我多次论证,文学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寓言。庄子的寓言与一般童话中的寓言不同,一上来就表现出一种仰天俯地的哲学规模。但这种规模毕竟由自由感­性­和想象力支撑着,因此在本质上还是文学,或者说是一种哲学化的文学。

寓言化的基本结构是象征隐喻。A不仅是A,而是B加C加D、E、F、G……直至无限。正是这种由有限通达无限的机能,使文学和哲学获得了思维尊严和审美尊严。

我的这些话大家听起来可能有点陌生,因为我已进入到另外一个独立的思想领域即美学领域。这需要以后抽时间专门讨论,今天点到为止。下面希望大家回想一下自己印象最深的庄子寓言,也算是一种温习吧,在讲述的过程中体会庄子的多方位魅力。

第十六课 诸子百家中文学品质最高的人(3)

‖王牧笛:庄子在寓言中好像很喜欢借用“鸟”。比如他曾经讲过,有一只海鸟停在鲁国的大海边上,鲁侯就把这只鸟请回了太庙,给它喝最好的酒,听最好的音乐,吃最好的­肉­。可是这只鸟非常害怕,不吃不喝,三天就死掉了。这是一个有关“自然”的讲述,一切刻意的人为和加强都是违反“自然”的,也违反庄子所展示的那个诗意的、自由的生命状态。

‖王安安:我想到了“骈拇”的寓言,讲的是正常人的手掌只有五个手指,一个人如果贪心,希望再长出一个手指,这不符合自然的状态,也毫无用处。联想到后来在中国历史上,慈禧一顿饭要吃一百多道菜,可是没有一道菜真正给她带来快乐。人为的多余,违反自然之道,这是为庄子所痛斥的。他用“骈拇”

这个比喻,来批评儒家刻意追求“仁义”行为,也是一种违反自然并且毫无用途的东西。

‖金子:《庄子?齐物论》中有一个养猴人的故事。有一年粮食歉收,养猴人就跟猴子说,现在早晨给你们每只猴子三个橡子吃,晚上吃四个。猴子听了——不行不行,早上怎么比晚上还少呢!养猴的人于是说,那这样吧,早上吃四个,晚上吃三个。猴子听了之后就特别开心了。庄子通过这个故事告诉人们,实际上世间许多东西,从很多角度来看,并没有质的区别。这个故事就是成语“朝三暮四”的来源,不过后来似乎与“朝秦暮楚”用混了。

‖何琳:还有一个“盗亦有道”的寓言。有一个大盗叫做跖,他手下人问他,成为大盗有什么窍门。盗跖说这里面窍门大着呢:在屋外就能知道屋里有多少财富,就是圣;第一个冲进去抢夺,就是勇;最后一个离开,就是义;判断能不能进去就是智;分配均匀就是仁。这五者不备不能成为大盗。

‖余秋雨:庄子所说的“盗亦有道”,与我们后来用这个成语时的意思很不相同。他幽默地完成了对儒家道德体系的“解构”:道德家们最喜欢用的那些命题,用在负面人物身上也完全合适。你看,对盗也可以蒙上五德的光环——圣、勇、义、智、仁,但它整个系统的根基却是盗。这种解构方式不是否定社会上的基本是非界线,只是嘲讽了那些过度地强加给社会的种种企图。一切违反自然的行为和口号,立即可以走向它们自身的反面。

由此让我想到我们现在很多评论家的“文艺评论”,条条规则,例如“动静结合”“有虚有实”“凤头虎尾”“起承转合”之类,放在任何一个彻底失败的作品上也完全合适。

‖丛治辰:我还记得有一个故事,是说庄子去楚国,路上看到一个骷髅,他就用马鞭敲敲,问这个骷髅说:“你是不幸遭遇什么灾祸而死的么,是战死的,自杀死的,还是老死的?”说完就枕着骷髅睡着了。梦里那个骷髅对庄子说:“你问我的灾祸都是生人的累患,死人是没有这些忧虑的。告诉你死人的情形吧,不瞒你说,我现在觉得挺高兴的。你看你整天招呼上级下级,不吃饭你饿,不穿衣服又冷,你实在挺辛苦的,哪有我快乐。我根本就没有这些烦恼。”庄子说:“那我要让神灵将你起死回生,让你跟你的父母、妻儿、邻里一起过日子,你愿意吗?”骷髅忧郁地说:“说实话我还真不愿意呢。我何必放弃现在的快乐,去挑起人间烦恼的重担?”庄子在这个故事里泯灭了生死的执著。死亡并非是恐怖的,死亡将结束一切畏惧,无所谓喜忧。我觉得这种生死观也是庄子哲学的一个很重大的元素。

第十六课 诸子百家中文学品质最高的人(4)

‖余秋雨:优秀的寓言总会给人们提供一种新的视角,给大家带来很大的­精­神解脱。你们的争相讲述也诱发了我,对我年轻时具有启蒙意义的是《秋水》。这个篇名跟我的名字有点关系,所以感到特别亲切,抢先拿来阅读。一读,眼界大开。你看河神多么有气势,奔腾万里,浩浩荡荡,从河神本身的角度看起来,“我”似乎什么都具备了。但是一流到北海,情况完全变了,“我”难道就是那么小的一条河?海是烟雾渺茫的一个存在,“我”只是加入它而已,而且加入以后完全不见痕迹。于是河神和海神有了一段对话。河神觉得自己以前认定的重要东西,现在却显得非常不重要。海神就告诉他,你能够走出那么小的空间来到更大的地方,有这样的感觉很好,但你要明白我的局限:海和天相比,那又是太小太小了。在一次次的对比以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任何判断都是相对的,我们能够共同对话的层面也是相对的。

庄子认为,要获得这种眼界,很困难。但是,因为是眼界问题,你也不能去强迫他们,只能让他们去。用自己的眼界强加给他们,又是不自然的事。他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井底之蛙,你没有办法同它谈海,它被空间束缚了;夏天的虫,你不可能给它讲冰,因为它被时间束缚了;那些孤陋寡闻的文人,没法给他讲真正的大道理,他被一大堆从小接受的教学话语束缚了。按照庄子的说法,大家都在自我作践,把自己的空间和时间越折腾越小。这样的人那么多,庄子无奈地说,不必和他们讲话。但是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换成孔子和墨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一定要讲,而且要用尽各种方法来感化你。庄子觉得完全没法讲明白,你能把空间的束缚、时间的束缚、教育的束缚都取消么?取消不了,那么再讲也无效。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庄子》呢?那是他获得­精­神自由的自我记述,也想让少数同道获得启发和共鸣,仅仅如此而已。我认为,这种无奈状态,又是一种比较正常的文学心态。现在作家中那些一会儿想刺激天下,一会儿又抱怨民众不理会自己的狂躁心理,与正常的文学心态相去甚远。

最后我要简单说一说庄子在东方美学中的特殊地位。他提倡“物我两忘”的境界,是东方美学对世界美学的重大贡献。我们过去习惯讲述的所谓“血泪醮笔端”“愤怒出诗人”等,当然也有存在的合理­性­,但在美学境界上等级很低,更不是东方美学的主体。多读庄子,会使我们更多地领略东方美学的至高境界。另外我还必须说明,过去有不少学者认为“寓言象征”是西方现代派文字所独有的特征,那是一种片面的说法,庄子对此提出了否定。我写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本《艺术创造论》就提出,现代世界第一流的文艺作品,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寓言结构,而在古代,最早进入这种寓言结构并立即显现成熟风貌的,是中国的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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