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拓女子几乎天天夜晚来和卡佳做伴。炕火永远烧得暖暖的,炉膛里,也常有什么东西埋着,一块红薯、一块山药蛋,或者,是几枚早已风干的大红枣。做饭的灶台,被拓女子用过年吃剩的猪皮擦得如同镜子一样锃明瓦亮,上面,焙着南瓜子。一粒一粒的瓜子,在文火的煎熬中,慢慢变成饱满的金黄|色。寂静中,常常听到“噗”的爆裂的轻响,这响动,也许是胀破肚皮的瓜子,也许是灶膛里的红薯,裂开了皮,烤出了甘甜的汁液。顿时,那一种香味,像被放出魔瓶的妖怪一样,无限地膨胀、弥散,笼盖了一个又一个吕梁山寂静的长夜。
“卡佳,唱个歌儿吧。”拓女子忽然从书本上抬起了头,轻声说。
“唱歌?”卡佳有些怅然。是啊是啊,有多少日子,没有唱歌了呢?
“嗯。”
“唱什么?”
“都行。”拓女子回答。
卡佳想了想,咳嗽一声,清清喉咙,窗外,沙沙地,有落雪的声音,不过已经是春雪了。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她唱起来。
颤巍巍的声音,抖着,像羽毛未丰的鸟,扑扑棱棱,飞也飞不起来,茫然地,四处冲撞着,不知道哪一下,就撞到了要害处,撞到了人心底深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让人一疼。阳光、河流、水声,非常坦荡明亮,可是,一切,仍旧没有着落。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歌声戛然而止。
拓女子深深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哪,心可真远。”她说。
是啊,这真是一个遥远的歌曲,千条山万条水之外的地方,有着世界上最辽阔的疆域,有着永恒的苦难和不死的诗歌,那里是卡佳们精神的家乡。卡佳伤感地笑了。
“这是一支电影Сhā曲,”卡佳说,“那个电影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咦?一个炼钢炼铁的电影,咋还要唱这么伤心的歌儿?”拓女子很奇怪。
“不是真的炼钢炼铁,”卡佳笑了,“是讲一个英雄,保尔·柯察金,是讲他的故事,保尔,你听说过吗?”
于是,这一晚,卡佳就讲保尔,保尔和冬妮亚。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其实才是真正吸引这些时代青年的不朽原因。这些时代青年,一个个,有着无产阶级的情怀,可是又有着——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他们可真是矛盾啊。那个大风雪的夜晚,衣衫褴褛的保尔与裹在裘皮大衣里雍容华贵的冬妮亚最后的决裂,那泾渭分明的诀别,是他们心里很深的一个隐痛。至少,在卡佳心里,是这样。
保尔仅仅是一个开始,从这个夜晚之后,“小说”开始登场。保尔身后,很自然地,来了牛虻。牛虻和琼玛的爱情故事,让拓女子听得泪水涟涟。拓女子说,“这个牛虻啊,这个男人啊,心可真狠,他可真狠心啊!”这样的评价,让卡佳始料不及。卡佳很惊讶,更让她惊讶的,那就是,这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这个在南美酷热的大地上、甘蔗田里、马戏班中,备受摧残棱辱的革命者、志士,这个使中国万万千千仰慕革命的女青年迷恋热爱的偶像,拓女子竟然一点也不喜欢!“他真狠心,真狠心,你说,他对得起谁?”拓女子质问着卡佳
。而让她喜欢的、怜爱的,是谁?竟是那个最微不足道的、卑贱的吉卜赛女郎,绮达·莱尼。
“那个绮达,他待她,还不如一条狗啊!”拓女子伤心地唏嘘。
卡佳想,怎么会这样?多么幼稚!可她说服不了拓女子,当然,她也并不急于说服,她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豁达、宽容地容忍着她的种种谬论,就像一个大人容忍着孩子。一个又一个长夜,北风掠过山巅上的树梢,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叫啸。从前,这山上,山深林密,如今,林子已经稀疏多了,可是还藏得住狍子、狼这一类动物,甚至,还有山猪。夏天,青纱帐起来时,山猪常常下山糟害庄稼,村子里就总得派人看青,一有风吹草动,看青的人,就敲响手里的铜锣,一边大声吆喊,“山猪噢——哈(下)来得啰啰啰——山猪噢——回咯吧啰啰啰——”像是在和那饥饿的动物商量,好言相劝着。
在这样漫漫的山村长夜,保尔和牛虻万里奔波联袂而来,带着他们心爱的女人,当然,远不止他们,还有那叫“安娜”的女人,叫“丽莎”的姑娘,还有我们自己的姐妹:咯血而死的梅表姐、投湖自尽的鸣凤,当然更少不了那千古第一情痴林黛玉……这些遥远的为爱而死的女人,阴差阳错地,喧嚷地,走进了吕梁山深处这个叫做磨盘凹的山村,走进了一个原本目不识丁的村女平静的人生。她在北风呼啸的十六岁的夜晚撞上了她们,这是她悲惨人生的开始。
隐秘盛开 /蒋韵 8.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出村,朝西走二十里,更深的山洼里,有一个小村庄,叫核桃凹,这核桃凹,山上山下,长满山核桃树,只有十几户人家,是个穷地方。这里的人家,烧火做饭,锅热了,就把从树上打下的山核桃仁,丢几粒在锅底,用锅铲压一压,压碎了,就借那一点油星气,煸锅煮菜。
山下,平川里的人,甚至,磨盘凹的人,瞧不起核桃凹,编排它穷,说,有个核桃凹人 ,下山走亲戚,在亲戚家里吃了一顿饭,亲戚家的女人,红油炝锅,葱花投下去,“嗞啦——”一声响,把他吓一跳。回到家,这人就对自家女人不满意,说,人家也是做饭,你也是做饭,做了这些年,咋从来也弄不出那“嗞啦——”一声响动?
平川里的人,山下的人,听到这里,总是哈哈大笑。
话说这核桃凹,有一户人家,姓杨,当家的男人死得早,留下一儿一女,和一个年轻的寡妇。寡妇没有“朝前走”:改嫁,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苦熬苦作,养大了他们。到了这一年,儿子虚岁已满二十五,女子也到了十八,杨寡妇就想,行,可以办大事了。
杨家这女子,小名就叫“暮女”,一听就知道是个“暮生儿”,遗腹子。这暮女子,小时候,黄皮寡瘦,流两条清鼻涕,头发稀疏得盖不住头皮,像个癞痢头,又像个谢顶的老太婆。可是长着长着,不知什么时候,哪个节令,这歪瓜涩枣似的小女子,一下子,就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闺女。一口银牙,两只巧手,皮肤雪白,嘴唇红艳得像花骨朵。暮女子出来进去,村里人就说,哎,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山洼里生出金凤凰了!只怕这金凤凰,迟早要飞。
是啊,这样一只金凤凰,核桃凹哪里收留得住它?核桃凹又没有一棵栖凤凰的梧桐树,它终究是要飞出山外去的。就像浣纱的越女西施,在汨罗江边,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惊世骇俗艳光四射的未来和结局。这一天,渐渐临近了,媒人开始登门,从山左、山右,还有,从通向山下平川的小路,爬上来,走得气喘吁吁,脑门上,印着紫色的大火罐印。杨寡妇真是沉得住气,她稳坐泰山地听着媒人们口吐莲花,心里却早有一定之规:她要办成一件十全十美的大事。
这一天,又一个媒人上门了,她从山下爬上来,鞋面上沾满细细的黄土,她头上,包一块翠绿的头巾,衬得那火罐印异常的鲜明醒目。她的火罐印,不是一个,而是三个,这就形成了阵仗,有了威势。这三个火罐子的媒人,底气十足地进了杨家门,进门就喊,“成贵妈,我先给你道个喜——道个双喜!”成贵妈,杨寡妇,听了这话,笑了。到底是三个火罐子啊,果然不一般,一句话,就说中了事情的要害。
提亲的,说的是磨盘凹马家。马家的儿子,迎娶这只凤凰,马家的女子,嫁给杨家为媳。两家一换亲,马家和杨家,都免去了一笔可观的彩礼。真是两全其美的事。
磨盘凹,是方圆百里的大村庄,从前,村里有一家大磨坊,有一家粉坊、豆腐坊,还有一家油坊。再早,一二百年前,据说,村里还有一家纸坊。如今,纸坊、油坊早不见了踪影,可粉坊、豆腐坊还在,过年过节,或是来了亲戚,提一篮子红薯,到粉坊里换两斤粉条,或是端碗黄豆去豆腐坊换块豆腐,还是很便宜的事。虽说不是平川,可日子比核桃凹不知要富足多少。
马家在磨盘凹,不算富足人家,兄弟姐妹多,还有一个只会吃不会说话的痴呆妹妹,可到底还圈得起几眼窑,有一处大院子,自留地里,头伏萝卜二伏菜,日子过得也算齐整。只不过,那痴呆妹妹,早晚是做大哥大嫂的一个大包袱。知根知底的村里人,邻村人,因为这个,谁也不肯和马家结亲家。马家的大儿子,说话就满了二十五,还说不下个媳妇,底下一扑溜弟妹,把他妈煎熬的,吃不下,睡不着,竟得了癔症,半夜爬起来梦游,到早晨,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坐在坟岗子上,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人就变得恍恍惚惚的,一阵明白一阵迷糊。请来大队的赤脚医生,针灸、吃药,不见起效。有一天,家里人都下地去了,这家的女子,锄着玉米,忽然想起一件事,不是件当紧事,可心里总觉放不下,忙跟小队长告了假,扛起锄头往家里跑,一进门,窑里的情景把她吓呆了。只见她娘,跪在炕上,把一个荞麦皮枕头,死死地,捂在了傻妹妹的脸上,傻妹妹的两只黑脚板,拼命地蹬踹、挣扎……只听她娘嘴里说道:“你走吧,你走吧,你走了,咱一家,才有个活路呀!”这女子尖叫一声,扑上来,把她娘一把搡开,掀翻枕头,只见傻妹妹,脸已憋胀成了紫茄子。她抱起妹妹,又拍又揉又掐人中,半晌,那傻孩子,才“哇——”地哭出声。这女子也哭了,她把妹妹紧紧搂在她丰满肥硕的怀里,她想,天哪天,真险哪,晚来一步,这个家,就天塌地陷了!
隐秘盛开 /蒋韵 8.假如生活欺骗了你(2)
这一家人,忧心忡忡,带着生病的娘,去县医院看病。看病自然要花钱,东挪西借的,拉下了饥荒。可是,没有药能治得了这女人的病,这女人的病,其实不难治,她要的只是一场喜事:一个新媳妇,一通吹吹打打和鞭炮,就能让这迷魂回家。果然,自从三个火罐子的媒人一上门,她就越来越明白了。那一天,她千恩万谢地把媒人送出窑,一回身,抱住了她的傻女子,她泪水涟涟地把那傻女子揽进怀,说道:
“亲亲哪,女子呀,你可不要记恨娘,娘是为了救一家人啊。”
这女人,看到了生活的曙光,活过来,挣扎了过来。她又变成了一个庄户人家的好主妇,想到马上就要娶媳妇,嫁女子,她高兴得不知道该先张罗什么。她叫着傻女子的小名,说,“疙瘩呀,疙瘩呀,你就要有一个嫂子,一个姐夫了,你见了人家,可要有礼数呀。”不想,这家的大女子听了这话,皱起了眉毛,说,“妈,谁是疙瘩的姐夫?谁要给疙瘩找姐夫
?”
“咦?”她娘笑起来,“憨女子,莫非疙瘩还有几个姐姐哩?”
“这就对了,”那女子稳稳地回答,“谁是疙瘩的姐夫,这件事,我说了才算。”
她娘愣怔了一下,一家人,都愣怔住了。她爹在炕上,吧吧地抽着旱烟袋,小兰花浓郁的香味,呛得人头晕。她爹抽完一锅,在炕桌上敲敲烟袋锅,叫着那女子的名字,说道:
“拓女子,爹知道,委屈了你,人往高处走,核桃凹那地方,山洼洼里,太穷——”
“不是因为穷,”拓女子打断了爹的话,“我又不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受不得穷,是——”
“那是甚?”她娘抢着问。
“是我不爱他!”拓女子冲口而出,“要嫁,我得嫁一个自己喜爱的人!”
她不顾羞耻地,说出了这句话。娘傻了眼,爹猛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半晌,她娘醒过了神,忙问:
“你自己处下了对象?”
“没。”拓女子摇摇头。
“那这事可就由不得你!”她娘气急败坏地说。
“由不得我?”拓女子冷冷一笑,“好!那你们就抬上我的尸首嫁到杨家去!”
撂下这句话,拓女子冲出了窑门,惊得他家的狗,汪汪一阵乱叫。磨盘凹的夜,吕梁山的夜,静如处子。一轮满月安详地照着入睡的村庄、山峦和空无一人的村路。拓女子孤零零跑着,她像识途的马一样朝村子尽头跑。那里,高高的土崖下,一排三孔窑洞,黑着,没有灯光,没有人气。她喘着粗气一路狂奔来到了这里,投奔到了这里,可是,它瞎着、哑着,像死了一样没有呼吸和热气。拓女子一头扑到了它紧缩着的门板上,两只粗壮的、男人似的大手,哆嗦着,抚摸它。她身子慢慢往下滑,马一样结实的身子,热气腾腾汗水淋淋的身子,弓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卡佳!卡佳!卡佳!”她啪啪啪拍击着门板,喊着这名字。
卡佳走了。她办了“病退”,回到了她的北京。她们都走了,先是一个人参了军,有一天,一辆吉普车,惊天动地的,开到了磨盘凹,车上下来一个富态的妇女,还有一个军人,以及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绿军装。富态的妇女和吉普车接走了第一个——听说那是个军长的女儿,可真是看不出。接下来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招工的招工,当工农兵学员的当工农兵学员,卡佳是最后一个,办了病退。人走光了,剩下几孔空窑,还有,这门板,这叫醒了一个灵魂让她睁开眼睛看见新世界的门板……
她哭了很久,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翻江倒海地恸哭过,身子都哭软了,软得没了一丝力气。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翻身坐在了地上,山风慢慢地,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觉得这一场恸哭让她心里痛快了,也清楚了。她想,我不能由你们摆布呀!她站起身,走到窑洞的西边,那里,有一条通向崖顶的小路,她爬了上来,一步一步,来到土崖边。月光把崖顶,照得如同白昼。她朝下看了一眼,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黑影,幽幽地,躺在崖底,她知道那是一个安静的、安然的去处,除了羊群和放羊人,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她犹豫了片刻,她想,我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呢!这个“爱”字,让她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多么想爱啊,爱一个人,和他,过有爱情的日子。她只要这样的日子,别的日子,她不要。
隐秘盛开 /蒋韵 8.假如生活欺骗了你(3)
她笑了笑,她想,没有爱情的日子,生不如死。
然后,她纵身一跃,像只黑色的飞鸟一样,扑向安静的、安然的崖底。
秋收过后,八月节,磨盘凹马家,迎娶了核桃凹的金凤凰。同一天,核桃凹杨家,迎娶了马家的闺女。
杨家和马家,都在院子里,垒火起灶,摆下酒席。马家杀了一只羊,半只分给了亲家。羊杂割汤醇厚的香气,在磨盘凹和核桃凹,同时喜气洋洋地飘荡。
杨家的新郎官,小小的个子,比新娘,差不多低半头,身段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新娘却人高马大,胯骨宽宽的,走路有点跛,不过既不妨碍干活,也不妨碍生儿养女。杨寡妇很满意,她看着新媳妇的粗腰大ρi股,心想,过日子,要的就是这实实在在啊。相比之下,自家的闺女,就有些单薄花哨了,好比墙上的画,中看不中用。
只不过,杨家新媳妇的面色,不大好,黄白黄白的,不像一张结实饱满的村姑的脸,而且,大喜的日子,不见一丝喜气,也没有羞涩之情。垂着一双大眼睛,木木地,坐着,像个聋子和哑巴。
杨寡妇,成贵妈,拓女子的婆婆,在一旁冷眼旁观,点点滴滴,都看在了眼里。她想,不怕,不怕,生面总有揉熟的那一天,再烈性的牲口,也有低头的那一天,咱们就骑驴看唱本吧!
新媳妇跳崖的事,杨寡妇自然早已知晓。马家让媒人递过了话去,说,人过了门,好歹别逼迫得太急。三个火罐子的媒人,把话说得很柔软,杨寡妇忍不住冷笑,说,告诉亲家母,叫她放心,她金枝玉叶的女子,我敢不好好待承?
临出门,新媳妇的娘,把那傻女子,拉过来,捺住头,捺到地下,通通通,给出嫁的姐姐,磕了三个响头。她娘哭了,说:“拓女子,你不看别的,就看你这可怜的妹子吧。”她
妹妹抬起头,咧着嘴,嘿嘿地,冲她傻笑。她妹妹看见姐姐崭新的一身花袄,觉得新鲜,她呜里哇啦地喊叫着,意思是说,花!花!表达着她心里的喜悦。
拓女子眼圈红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跳了崖,可是,一棵从崖身斜伸出去的酸枣树,慈悲地,拦截了她一下,这一下,救了她一命。人们找到她时,她躺在崖底荆棘丛中,人事不省,一只羊温柔地舔着她的脸。人们把她抬回家,她妈立时就栽倒在地上。这一通忙乱哪,又得顾她,又得顾她妈。请来了赤脚大夫,颤巍巍三寸长的银针,一针就扎在她妈和她的太阳|茓上。她妈醒过来,她却迟迟、迟迟不睁眼,她挣扎着,她是真的不想再回到这个悲惨的世界。
可她还是醒了。
窑里,掌了灯,灯苗一条一条,一窑的人影。起初她还以为是鬼影,可再一看,不是,都是她的亲人,都是她这一世的骨肉亲人:爹、娘、哥哥、弟弟们,还有,傻妹妹。他们围着她,傻妹妹,一直、一直趴在她脸前,拉住她的手。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一直在睡觉。她醒来了,一切都没改变,还是那个世界,还是那些亲人,还是那个不可更改的结局和命运。
只听“扑通”一声,只见她妈,头一个跪下了,跪在了地上,她妈说:“你们都跪下!”她哥,她兄弟,她俩兄弟一边一个拽着傻妹妹,扑通扑通,直挺挺,齐刷刷,跪了一地。只剩下了她爹,像截枯树桩一样呆立在那里。她妈跪在地上,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拓女子,一家人,都给你下跪了——”
一语未了,她妈已是泣不成声。兄弟们也哭了,她哥流着眼泪给她磕了一个头,她哥结巴着说,“拓女子,哥这辈子欠、欠下你了,下辈子,我一定还——”
拓女子抬起黑黑的大巴掌,捂住了眼睛。眼泪像蚯蚓一样从指缝里钻出来,钻出来。她知道,她不能死了,她不能不管不顾,活得那么自私,她不能欠下一家人的债……
磨盘凹的人,本来,听说了马杨两家换亲的事,都觉得,这是一桩好事,还觉得,在这桩好事中,马家其实占了一些便宜。谁也没想到,嘿,这马家的拓女子,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竟闹出了这一出。磨盘凹的人,凡事,最讲一个“理”字,人人都觉得这拓女子不懂道理,人家杨家,是穷,可你马家又怎样?人家杨家后生,健健全全一个人,活蹦乱跳一个人,咋就配不上个你?莫非你是天女下凡神仙转世?倒是人家妹子,如花似玉,嫁给你马家一个结巴子,日后,还得伺候一个不知道吃喝拉撒的傻妹子,若论寻死觅活,该是人家也不是你!
“造孽哩!”磨盘凹的老婆婆,在背后戳着拓女子的脊梁骨。
隐秘盛开 /蒋韵 8.假如生活欺骗了你(4)
“不明白!”女人们叹息。
“入了邪魔了!”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拓女子,生生是跟上北京来的学生,识字看书,看坏了脑子,走火入魔了。
拓女子在炕上,躺了三七二十一天,等她重新下地来,已经是一个瘸子了。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她命贱。她一点儿不在乎瘸了一条腿,她想,我为谁珍惜这身子?她鄙夷地瞧着那残腿,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至少,他们娶过去的,不是一个完美的、完好的人了。
她向日葵似的饱满的圆盘大脸,瘦了,下颌变得尖俏,褪去了被阳光灼出的颜色,看上去白净许多,也沉静许多。她几乎像一个哑巴一样不再使用她的嘴巴和人说话。她坐在炕上,有时,坐在她家院子里那棵枣树下,望着山、望着天、望着掠过山尖的朵朵白云,一坐就是半晌。鸡踱着方步过来,跳上她的脚背,大大咧咧地,在鞋面上拉一泡屎,就当她是块石头。一阵秋风吹过,早熟的红枣,扑嗒、扑嗒,落下来,砸到她头上、肩上。傻妹妹嘿嘿笑着跑来,捡起红枣朝嘴里塞,吃完了,吐出一枚枣核,托在掌心,奇迹般地,端详着,然后把它郑重地塞到姐姐的手掌里。
喜期逼近了,那个日子,就像骑上了马,六百里加急,跑得飞快,转眼就喷着响鼻热气腾腾来到眼前。她家里,做新房的那一孔窑,让她哥用石灰水粉刷一新,墙上,糊上了崭新的炕围纸。窗花绞好了,大红的字也贴上了,杀了羊,宰了鸡,换回了豆腐和粉条,院子里,灶火也砌好了,桌椅板凳碗盏杯盘也张罗着借下了,万事俱备,只等着新媳妇过门了。
自由的日子,纯洁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一天,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要去过另一种生活了:那是她用死也抗拒不了的生活。她一个人,躲在窑里,没人来骚扰她。一家人都在外面忙着呢,她妈和邻居老娘娘们正支着鏊子热火朝天打月饼。她关着窑门,慢慢理着自己的东西:几件破衣衫、纳好的两双鞋垫、一把大红的塑料梳子,是卡佳送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用。还有,还有她的抄本,那用粉连纸装订出的大本子,厚厚的,上面,写满了她的、还有卡佳的字迹。她捧起那本子,抚摸着,轻轻地、小心地掀开一页,一阵哗哗的、干燥又贴心的响动,三个歪歪扭扭粗笨的字撞进她眼睛里,她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那三个字是:大、女、子。
大,大丰收的大,大西瓜的大,大寨的大。
就是这个“大”字,在一个明晃晃鬼影也不见一个的村街上,伸出胳膊拽住了她,引诱了她,像一个轻佻又帅气的、阳光灿烂的少年郎!
你这个“大”呀!
这一天,这最后的一天,拓女子就这么,坐在炕上,一页一页,翻看着她的抄本,她的练习簿作业本甚至是,课本,人生的课本。翻过一页,她就埋葬了一天,又翻过一页,又埋葬一天。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最后,她合上本子,抬起头,现在,她把自己埋葬了,活埋了。她就这样坐在了自己的坟前,在出嫁的前一夜,这个新娘她为自己守灵。
那本子的最后一页,是卡佳的笔迹,抄录着一首广为流传的普希金的诗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日子暂且容忍,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
米小米特别向往西班牙。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读过一本叫做《血与沙》的小说,那是一个发生在西班牙的故事,一个贵族小姐,爱上了一个斗牛士。那贵族小姐非常美丽,有着健康的胃口、惊人的食量,和同样惊人的残忍。故事她早就忘记了,忘不了的是那时候许下的幼稚的誓言:嫁一个斗牛士。
还有一本和西班牙有关的小说,叫《太阳门》,也是那时候,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读的。那本书好像是一个著名的共产党人写的。关于那本书,她记得的只有这些:一个失恋的女人,独自跑到西班牙去参加战争,西班牙正在打仗,那个女人是跑去送死。那个女人去西班牙是为了死,死在西班牙,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浪漫。
那是一本和死亡有关的书。
还有就是阿莫多瓦,“西班牙不倒的旗帜”,这是她非常喜欢的一个电影导演,几乎可以说是最喜欢的。一想起阿莫多瓦,她首先想起的是那样一个梦幻般的画面:一个巨大的、顶天立地的女性生植器,无声地占据了银幕所有的空间,一个小小的男人,像一只蜜蜂,在那巨大的花苞之上,忙碌着,爬上爬下,最终,他整个的身体、整个人、整个生命乃至灵魂,都钻进了那黑暗而温暖的洞|茓深处。多么巨大的生命之门,爱之门!在米小米心里,这是通向西班牙的神秘之门,是她的——太阳门。
其实,关于西班牙,她知道的,差不多只有这么多,而这些,全都和“死”有关。当然,也和“爱”有关:极至的、极端的、酷烈的爱。焚烧和毁灭一切的爱。
何况她现在离西班牙这么近——一生中最近的时候,几乎可以从风中隐约闻到西班牙的气味,阿莫多瓦蓬勃欲望的气味。当然不会有人同意她这说法。他们坐在游船上,例行公事地欣赏着塞纳河两岸的风光。他们在巴黎阴郁的身体里穿行。许多人很激动,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镜头中的巴黎:他们几乎是在不停地照相。
这是2004年春天,巴黎,有许多关于中国的时刻和话题。正月里的某一天,埃菲尔铁塔被红灯照耀了一夜,这红被命名为“中国红”。总之,米小米来这里,是来参加一个和中国、和文化有关的活动。这一行人里,有大学里的教授,有资深的学者,当然,也有像她一样随团的大报记者:是一个比较“成熟”的队伍,而且,人人似乎都对巴黎情有独钟,热爱得不得了。
去“左岸”了吗?去了去了,在那里走了一下午呢,脚都走肿了!还在“双偶”喝了咖啡。
今天下午,参观卢浮宫呢,大家要抓紧时间啊!
“奥赛”?“奥赛”怎么能不去?不去“奥赛”,来巴黎干什么?
巴黎圣母院啊!
这是所有人的巴黎,不是她的。也许是天气的缘故,阴冷,几乎没有看到过太阳。塞纳河铅灰色的河水,让她感到了巴黎这座都城的凛然还有,拒绝。她很想念太阳,想念有太阳的地方,比如,巴塞罗那。她认定了那里是阳光灿烂的,明朗的。南欧嘛。
那么,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当然,时间是紧了些,算来算去,只有四天的时间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四天四夜,九十六个小时,不算少了,她想。剩下的事情就是联络旅伴,虽说这个团有“老龄化”倾向,可年轻人还是有几个,所以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交通工具,她首当其冲排除了飞机,然后,在火车和汽车之间选择了那么几分钟,最后决定,汽车。
租汽车。
现在,他们就是坐在了一辆深蓝色“现代”牌中巴车里。车子是米小米通过一个朋友租来的,属于一个同胞开办的旅行社,当然,他们不仅租了车还租了司机。一切手续完备,签了合同,交了费用。朋友对米小米说:“都搞定了。”那么,外乡人米小米又有什么理由认为“没搞定”呢?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2)
深蓝色的“现代”,看起来很新,很年轻,生气勃勃的样子。它停在旅馆外面狭窄安静的一条小街上,这个旅行的早晨,奇迹般地,有了阳光。阳光照着“现代”,使它发出蓝宝石般的光芒。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天气、车、旅伴,还有司机。巴黎在这个早晨尽善尽美。
司机是个大高个,很酷,穿着皮夹克和厚厚的大皮靴,帮女士们拎行李,说着东北腔的普通话。这司机在未来的四天中,还将担任他们的导游。根据米小米在国内旅行的经验,导游都很善于讲笑话,人人都有一肚子的黄段子,那是他们调动游客情绪的法宝。果然,等大家坐好,一切安顿停当,司机就回头笑着对大家潇洒地打了个招呼。
“笨猪——”
仿佛唱歌一般。
大家愣了一愣,然后就笑了:那是法语的“你好”。
七天会议开下来,不认识的人也都认识了,却又不是那种熟透的人,游刃有余,特别适合做旅伴。他们一共有六人,除了米小米,还有一位北京女孩儿,和米小米是同行,也是一位京城“名记”。而且,据说她还写东西,属于“美女作家”中的一员,新新人类,笔名很卡通,叫“辛小丸子”。这辛小丸子有一只耳朵从上到下打了无数个耳洞,银色的小耳环给她的这只耳轮镶上了一道亮亮的银边,而另一只耳朵,则比较循规蹈矩,只有一个耳洞,上面却趴着一只狰狞的大黑蜘蛛,那是一个黑松石制作的很酷的耳钉。
她当然有一个男友,看上去没那么眼花缭乱和夸张,比较小资。年龄也在某种过渡阶段:比新人类旧一些,比旧人类新一些。一身非常适合旅行的休闲衣装,看上去十分舒适。但是时尚中人一看就知道那都是如雷贯耳的一线品牌。他姓宋,是北京某家大出版社的副老总,一位“名编”。可是他们都叫他“布波”,据说那是他的网名。
另一位男士,则要年轻许多,差不多算得上是一位“男生”。留着板寸,也是一位“耳 环族”,不过很简捷,只有左耳朵上垂下一只小小的银环,也许是铂金的。米小米开玩笑地叫他“底笛”(弟弟),原来他是台湾省人,一个自由撰稿者。这次活动主办方也邀请了台湾和港澳地区的文化人参加,又住在同一间酒店里,自然也都认识了。于是大家也都跟着米小米一起叫他“底笛”,至于他的本名,反而无人知晓。不过知道他有一个英文名字,叫杰米,那是他在美国读书时的名字。
剩下的两位,司机一上来,就叫她们“玛达姆”。这让其中的一位很不高兴。这个“玛达姆”姓吴,叫吴梅,河南人,供职于一家很大的研究机构,是个研究员,相当于正教授。吴梅教授说什么也应该是五十年代生人,孩子都念大学了,是个地地道道的“玛达姆”,可她心理年龄至少年轻二十岁,喜欢年轻人的东西,比如,用CK的香水,留“离子烫”烫过的披肩发,戴很夸张的藏族银饰,披有流苏的大披肩,穿着打扮十分波希米亚。她一有机会就要讲一个故事,说的是美国伊利诺伊州,密西西比河上,有一只巨大的赌船,永远停泊在岸边,要想登上这只赌船,必须年满二十岁。而那一次,她和朋友们开车去那赌船上玩,人家都上船了,只有她,玛达姆吴,被拦阻了下来,直到她理直气壮出示了护照。后来她的朋友们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叫她“未成年人”。
“老外都是傻帽,”她又一次讲这故事时,他们的司机,那个东北大汉这样总结道,“他们根本看不出亚洲女人的年龄。你叫他们‘笨猪’,他们还朝你傻乐呢!”
这样的结论,玛达姆吴当然不爱听,可她是个见过大世面、有教养的知识女人,当然不能跟这样一个粗鲁的家伙一般见识,可她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她的选择了,她感到这车有点可疑。
“我看这司机有点像黑社会。”她悄悄地对身边另一位“玛达姆”说。
那位玛达姆笑了。
是我们熟悉的微笑。
二十二年过去了,河边那所学校,那所简陋却生气勃勃的学校里激|情如火的姑娘,如今,已是地地道道的“玛达姆潘”。她头上甚至有了白发,她也没有去遮掩它们,像其他同龄的“玛达姆”们一样把头发焗出青春的颜色。她圆圆的向日葵般的大脸,不知什么时候,变瘦了,变尖了。但是看上去有一种时光留下来的沉静的美,像老建筑。她的加盟,说实话,让米小米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心血来潮做事冲动的人,也不像一个“扮蔻”的人。是她主动来找米小米的,她说:
“听说你们要去西班牙?”
“是啊。”
“能不能算我一个?”
“当然可以。”
米小米嘴里说着“可以”,心里却起着疑惑。犹豫了两分钟,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
“潘老师,是这样,每个人,差不过,嗯,差不过需要五百多欧。”
“没问题。”潘老师很谅解地微笑了一下。
“还有,就是安全问题,您知道马德里刚刚发生过大爆炸。”
“我知道。”她回答。
米小米还有什么话说?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3)
其实,米小米真的十分不愿意和这些“玛达姆”级的人物一同去她的西班牙。她希望这是一次疯狂之旅,峰巅之旅。她还想要一个奇遇。但是偏偏是这两个“玛达姆”十分热心,而年轻的同道中人却反应冷淡。是啊,巴黎的魅力是无与伦比的啊,他们都想把最后的时间和口袋里最后的欧元统统奉献给伟大的巴黎。太正常了,米小米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和她一起反常。
假如,她口袋里欧元足够丰富的话,她一定会自己把这辆“现代”包下来。谁让自己“人穷志短”呢?那就只好凑合着吧,就当她们是两件多余的行李。
现在,终于,他们上路了,一切都那么好,几乎近于完美。他们的汽车,从巴黎身体的纵深,渐渐接近了这座都城的边缘,朝南,朝着西班牙,行驶。阳光洒在公路上,有一种特别澄澈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像高原的阳光。有一阵儿车厢里很安静,大家都被这样一个晴朗和清新的早晨感动了。后来,是辛小丸子打破了沉默,她叹息似的说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法兰西啊!”
“是啊,再不出太阳,我都以为自己在伦敦了。”她身边的那位“布波”先生说。
“巴黎的春天就是酱子的。”杰米“酱子”(这样子)告诉大家。
“不会吧?”玛达姆吴说,“巴黎我这是第四次来了,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倒霉的天气呢,好像永远在下雨,幸亏带了伞。”
那把伞,大家都已经见识过了,确实是一把漂亮的伞,那是她在纽约索荷一家艺术品商店里买的,撑开来,伞面上,是梵·高蔚蓝色的《星空》,想来价钱不会便宜。她很为这把伞骄傲,觉得它代表了自己的品位。
她不知道辛小丸子们简直不屑一顾。
“俗。”他们说。梵·高已很不幸地成为中产阶级典型的符号了。
蓝色的“现代”,早已驶上了一条高速公路。“布波”扫了一眼窗外疾驶而过的路牌,什么也没看清楚,他叫了一声司机,“师傅,我们现在朝什么方向开?”
“奥尔良。”司机回答。
“布波”随手打开了手边的《欧洲地图》册,在上面搜索着,一边对身旁的辛小丸子指点:
“奥尔良是我们经过的第一个大城市,然后我们要经过布尔日、克勒蒙费朗,穿越中央高原,翻过塞文山脉,到达利翁湾边上的蒙彼利埃。然后,再沿着地中海,翻比利牛斯山脉,最后到达这里——巴塞罗那。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在巴塞罗那吃海鲜。”
“其实也可以住在蒙彼利埃,”辛小丸子回答说,“听说法国南部是素食者的天堂,那儿一定有好多好吃的。”辛小丸子总是称自己是“素食主义者”。
“是酱子的口也。”杰米接口说道,“法国人把那里的食物叫‘阳光的菜肴’,香味特别浓,是很健康的地中海风格,因为那里到处都长着香草:迷迭香、百里香、薄荷香,什么的,有一种酱汁,叫阿优力(aioli),就是这些香料做成的,还有用橄榄油、大蒜和蛋黄做成的蛋黄酱,拌生菜沙拉,好好吃哎!”
“是吗?”布波顿时来了精神。不过他当然不是什么“素食主义者”,他是一个地道的杂食动物。他的理想之一是吃遍天下美味,“为什么叫‘素食者的天堂’?难道没有值得一吃的肉食?”
“当然有吃,”杰米回答,“整个地中海沿岸都产海鲜,有深海的牡蛎吔!还有小龙虾、海胆,有著名的普罗旺斯炖鱼汤,它的做法至今还存在争议,不过认为汤里应该放番茄和番红花的一派算主流。有一种炖鱼,叫布里德炖鱼,这道菜必须加阿优力酱汁才正宗。还有很棒的牛羊肉,有一种南部希斯特隆地区草地上放牧的小羊,非常鲜美,做这道菜好费功夫吔!要在慢火上炖很久很久。那里人吃牛肉,用红酒来炖,里面要加番茄和橄榄,橄榄对南部人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东西,酿子(那样子)炖出来的牛肉,你们想想是什么好味吔!”
“天哪!”辛小丸子不禁大叫一声,学着杰米的台北腔国语,“底笛啊,你可真了不起吔!”
不仅是辛小丸子,一车人,都来了情绪,谁不热爱美食呢?只有玛达姆吴唱着反调,
“怎么光是吃啊?蒙彼利埃就没有好看的地方吗?想一想,要翻比利牛斯山脉呢!比利牛斯山哪,多激动人心!”
“那么好吧,”辛小丸子表示对高尚意见的尊重,马上转过身去请教着她们的“底笛”,“请问杰米先生,蒙彼利埃有好看的地方吗?”
“当然有看啦,”杰米回答,“还用说?蒙彼利埃一边是塞文山脉,一边是地中海,所以风景很特别吔。我们可以沿着‘佩胡步道’步行,看看十八世纪的水堡,古典主义风格的花园,和欧洲最古老的植物园。那里的人,会说一种‘欧克语’,知道‘欧克语’是什么吗?非常浪漫,那是中古时代游吟诗人使用的特殊语言,专门用来吟唱爱情诗歌的。如今那里的老人家们说话时还会偶尔蹦出这种语言来,真是好浪漫——也许全世界只有那里还保存了中世纪的爱情吧?”
“太棒了吔!”辛小丸子叫起来,“米小米,没准你会在那里碰到一个老骑士!”
米小米笑了,“我说杰米,你去过那里多少次?怎么听起来就跟说你家的事似的?”
“多少次?我想想看,”杰米拍了拍他的前额,做思考状,一仰脸,非常阳光地一笑,银灿灿的小耳环摆了几摆,“一次也没去过,”他说,“在书上看来的。”
“哄——”一声,一车人都笑了。这个杰米,这个“底笛”,他可真幽默哟。
不过大家都被这个“蒙彼利埃”、被这浪漫的法兰西南方吸引住了,“布波”高声地叫着司机,
“师傅,今天晚上我们就住蒙彼利埃行吗?”
“蒙彼利埃?”司机的口气很诧异,“我们去蒙彼利埃做什么?”
“咦?我们不路过蒙彼利埃?那我们走哪条路?”布波很奇怪,“有更近的路到巴塞罗那吗?”
司机却更奇怪,
“巴塞罗那?谁要去巴塞罗那?”
“我们哪!”一车人叫起来。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4)
司机不再说话,前方,几百米处,有一个服务区,他“嚓——”一声把汽车停在了那里。
“怎么回事,”他扭过了头,摆开了谈判的姿势,“去巴塞罗那?四天的时间,去巴塞罗那,不是开玩笑吧?”
车上的人,一下子,都蒙住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好像他说的是法兰西语。
“谁开玩笑?”辛小丸子第一个叫起来,“我们当然不是开玩笑,我们干吗花500欧签一个合同买玩笑开啊?我们有那么幽默吗?”
一句话提醒了米小米,她忙从自己漂亮的双肩包里取出了那份两天前就签好的合同:他们是有证据的啊,她把那证据抖得哗哗响,
“合同在这儿,师傅,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时间:四天,地点:西班牙,这怎么会是开玩笑?”
“是啊是啊!”一车的人理直气壮地喊。
“Putain!”司机骂了一句法兰西语的娘,掏出了手机,开始打电话,“哈路,怎么搞的你们!他们怎么突然要去巴塞罗那?合同是怎么签的啊?啊?四天跑巴塞罗那,人还活不活了?什么?谁现在往西班牙跑,跑那儿去送死啊?我有病啊!”他义愤填膺地说出一大串,背对着他们,给他们一个坚不可摧的背影,只听他突然又换说了法语,斯密斯密的,说了
一大通,他们自然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几个人沉默地望着他穿黑皮衣的后背,感觉到从那里冒出来的危险的寒意,终于他又冲着电话说起了人话:
“什么?告诉他们什么?是西班牙——方向?哦,西班牙方向,是啊是啊,没错啊,让他们再看看合同?好好,那他们不答应怎么办?反正我丑话说头喽,巴塞罗那那鬼地方,就是绑架我我也不去!谁爱去谁去!什么,哪个司机都不去?是啊是啊,谁会为几个小钱去送命!两个方案,要么,老路线,卢瓦尔河谷、布列塔尼,要么,我把人再原封不动拉回去,你们另请高明!”啪,合上了手机。
他转过身来,
“小姐,请你再好好看看合同,看看合同上‘白纸黑字’是怎么写的?”他语含讥诮地说。
不用了。米小米已经看过了。不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西班牙——方向,刚才,他冲着电话叫嚷时,米小米就看见了那个致命的错误,那个陷阱。她的脸白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冲上去掐住那人的脖子,可是掐人家的脖子还不如掐自己的呢,还不如用两根手指戳瞎自己的眼睛呢!
“嗨,真他妈邪了!”只听辛小丸子第一个叫起来,“西班牙方向!真幽默,只要开出巴黎,朝南,走一公里都是西班牙——方向!咱们一帮靠玩儿字吃饭的人今天让汉字给玩儿了!”
“骗子!”玛达姆吴激动地用拳头捣着前边的椅背,“骗子,都是骗子!500欧去西班牙还不知足啊?500欧都能从北京飞一趟了!”
“就是就是!”一片呐喊助威声。
“说吧,”终于,米小米说话了,她一开口,别的声音就静了下来,“要多少钱,你才肯去巴塞罗那?”
司机讥诮地望着她。
她刷地拉开了时尚的双肩背包,从里面摸出她的钱夹,打开了,一样一样往外掏:
“这是200欧,这还有一点美金,200!这是一张VISA卡,上面还有500多欧,我就这么多,全在这儿了,够不够?嗯?够不够?”
司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不够?”她笑了一声,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她扫了一遍车厢里沉默的人,男人们,突然喊道,“你们谁买我?我卖!四个晚上!我拿我做抵押,换剩下的路费——”
一个人冲上去,抱住了她,把她搂在怀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搂着她就像一个母亲搂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她冲所有人叫道,
“下车!”她命令一样喊着,“都下车,你们!有话,下车说!”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5)
突然间人们都变得很听话,包括威风凛凛的黑社会似的司机。人们被疯狂的米小米吓住了。第一个下车的人是司机,他绕过来默不作声地拉开了车门,人们一个一个沉着脸鱼贯而出,车厢里,只剩下了那两个人:米小米和玛达姆潘。玛达姆潘拿开了捂在米小米嘴上的手,搂她坐下来,她心里充满了对这女孩儿的怜惜。她感到这女孩儿疯狂的发作中隐藏了一种奇怪的绝望。她搂着她,等她慢慢安静下来。果然,不一会儿,女孩儿眼里涌出来眼泪,她哭了。
她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中钻出来,把她的手濡湿了。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十指尖尖,指尖上覆盖着一枚一枚小小的圆润的桃花瓣。这不是那种宣泄的、愤怒的、任性的哭泣,这无声的哭泣中有一种真正的深刻的哀伤。潘红霞又一次感觉到了这个。
现在,他们又上路了,他们的“现代”,继续朝南行驶,朝着西班牙方向,开着,只是永远不会真的到达那里。
车里很沉默。不过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没有了刚才的剑拔弩张。是啊,为什么非要去西班牙呢?去那个刚刚发生过大爆炸的危险之地,没准儿就会被“埃塔”劫持做了人质,没准儿在你喝咖啡的座位下面,基地组织刚好就安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浪漫的前提是安全啊!至少辛小丸子这么想。何况,法兰西如此美丽的国度,不值得他们多逗留四天吗?卢瓦尔河谷、布列塔尼,不值得他们屈尊一游吗?难道卢瓦尔河谷是他们家的后院,一抬腿,说来就能来不成?
人有时候是需要一点阿Q精神的。辛小丸子想。
“布波”已经开始在地图上搜索和设计新的旅行路线了,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他头晕,他也受不了沉闷的气氛,于是他回头对杰米说道:
“嘿杰米,我们去卢瓦尔河谷最该看什么?”
“当然是城堡啦!”杰米回答,“是酱子,沿着一条卢瓦尔河,大大小小的城堡,有500多个吔。”
“哇噻!”辛小丸子叫起来,“这么多?”
“有一个传说,是酱子的,说有一个天使,背了一口袋宝石,沿着卢瓦尔河岸行走,口袋破了,他也不知道,结果一路走,一路撒,一粒宝石落在地上就变出一座城堡——这就是卢瓦尔河谷城堡的来历。”
“真的呀?”
“当然是假的。”布波替杰米回答。
车厢里有了一点谨慎的笑声。
“王尔德说,卢瓦尔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河流——”杰米继续说。
“那是吹牛!”辛小丸子不服气了,抢白道,“说‘之一’还差不多。”
“他就是这么说的——之一。”
这下人们都笑了。
“有一个城堡,叫昂布瓦斯堡,传说达·芬奇就安葬在这城堡的一座回廊里。”
“假的吧?”辛小丸子审慎地问到。
“不好意思,真的。”杰米谦虚地回答。
“去死!”辛小丸子高声笑骂一句。
“达·芬奇是法王弗朗西斯一世请来的客人,他把意大利文艺复兴思想带到了法国,他当时就住在昂布瓦斯郊外,设计了许多的东西,最著名的,是‘香堡’,香堡如今是卢瓦尔河畔最大的城堡。当然他也设计了别的,比如,为弗朗西斯一世设计开舞会放的烟火。”
“真是个妖怪!”辛小丸子又叫起来,当然,“妖怪”在这里,可看做是“天才”的代名词,“不过也够会拍马屁的啊!”
“后来,昂布瓦斯堡就变成了一座监狱。”
“监狱?”
“对,冉阿让就关在这里。”
“胡说八道!”辛小丸子知道上当了。
这两个人,一来一往,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可是河流解冻了,有了波光,有了暖意。一车人,都加入到了这令人愉快的谈话之中,听杰米给他们描述那一条神奇又富饶的河流,描述更加神奇的布列塔尼。他讲凯尔特人,讲奇异的“竖石”,讲凯尔特人的自然崇拜,讲灵幻和巫术。他一边讲一边用他的后背感受着车厢的某一个角落,感受着那里的温度,可是他失望了。
这个固执的米小米啊。
西班牙莫非就这么重要吗?
车到奥尔良了。
司机开始履行他导游的职责,他轻车熟路地把车停在了圣克罗伊教堂前边,然后告诉他们一会儿集合的地点就去泊车。他们仰头望着这座高大宏伟的哥特式建筑,杰米告诉他们,说普鲁斯特认为这是全法国最丑的一个建筑。就在这时辛小丸子惊叫起来:
“嗨,米小米——”
奥尔良的蓝天白云下面,米小米背着她的双肩背包,顶着非常凛冽的风,朝远处走去。一群人傻了,突然杰米撒开腿就追,接着是布波,接着是他们所有的人。玛达姆潘跑在了最后,寒风和奔跑让她的脸白极了,等她跑到那里,已经被风顶得说不出话。
“米小米你要去哪儿?”布波拦在她前面质问。
“西班牙。”米小米回答,“我坐飞机去。”
“米小米,太不够意思了吧?”辛小丸子气喘吁吁地跺着脚大叫,“你是我们的团长哎,想丢下我们不管啦?太可恶了!”
“你看你米小米,怎么这么任性啊?”玛达姆吴说。
“米小米,”布波脸色变得很严肃,“你想一想,我们可能放你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吗?”
“是啊,你一句西班牙语不会说,英语也不行,你怎么去?”玛达姆吴又说。
“酱子好啦,”杰米说话了,“我陪你去,去巴塞罗那。”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6)
“你少添乱!”布波严厉地呵斥了一声,“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谁也不准自由行动!”一眨眼工夫布波就从米小米手里“篡夺”了领导权。
“行啊,那咱们就都去!”辛小丸子说话了,“咱们大家陪你飞一遭,大不了,让‘埃塔’劫去做一回人质,大不了,碰到一颗‘基地组织’的炸弹,大家一起玩儿完!有什么了不起?行前每人写一份遗嘱,寄回家去,免得身后有什么交割不清的事!”
说完,她瞪着米小米,米小米也瞪着她,两人怒目相向,突然间就都笑了。
米小米,你不能这么自私啊!她想。
米小米,人生到处都有遗憾啊!她想。
这一天,他们玩到很晚,才找到一家小旅馆投宿。那是一家地道的乡村小旅馆,远离城市,在一条公路的边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这里,亮着一小团温暖的灯光。那里有热气腾腾的食物,还有家酿的香醇的葡萄酒。拐进去,稍远些的山坡上,则是供客人投宿的旅舍:整洁、干净、枕头松软雪白。客店主人拎着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为他们带路,一条大狗跟在他身后,兴奋地跑前跑后,忙作一团。
那一夜,他们在有着烛光和真正乡村情调的饭馆里,吃了地道的卢瓦尔谷地的美食:红酒炖鳗鱼、梅脯煎猪肉、羊酪、焦糖苹果塔和一种叫“穆斯卡岱”的清爽的白葡萄酒。人人都很快活。快活到完全可以拿“本来要去巴塞罗那”这话题开玩笑。卢瓦尔河在他们看不见的近处,流淌着,在星空下面,流过广阔的田野、流过葡萄园、森林和古老的狩猎场,流向浩瀚的大西洋。他们喝着穆斯卡岱渐渐有了醉意。穆斯卡岱使他们和司机师傅也一笑泯恩仇:出门在外讨生活的同胞,不容易啊!司机也借着酒意给他们讲黄段子,俨然就是“海内存知己”的哥们儿了。
“师傅,”辛小丸子仰起艳若桃花的脸,“你是怎么来法国的呀?”
“我呀?”司机笑了一笑,“偷渡。”
他尽管是坐着,可还是高大的,像小山丘一样结实。黑面皮,四方大脸,头上永远扣一顶有长舌头的阿迪达斯棒球帽,握酒杯的右手,无名指明显地缺了一截手指头。
“哇噻!真酷!”辛小丸子喊。
“给你们猜一个谜语,”他显然是想岔开话题,“五百个祼体男人,打一体育项目。”
“什么?”
“铅(千)球。”他说。
“呸呸呸!”玛达姆吴笑着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米小米把酒杯举在脸前慢慢旋转,欣赏着它清冽漂亮的颜色,“要是有个人短个蛋呢?”
从一个“美眉”嘴里,说出这么粗鲁的荤话,有些始料不及。一桌人怔了一怔。司机却不动声色,他抓过酒瓶,慢慢地,朝杯子里斟酒,按中国习惯斟得几乎要溢出杯口,他端着这酒站起来,
“米小姐,能不能赏脸,干一杯?”
米小米就坐着,却二话不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朝他亮了亮杯底。
“好!”他点点头,一仰脖子把自己的一杯酒咕咚咕咚灌下去,也亮了一亮杯底,一抹嘴,说道:
“米小姐,我送你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米小米眯细了眼睛,烛光摇曳着,人的脸也在摇曳,一切,鲜艳的水果、狼藉的杯盏、有着乡村风格的结实的餐桌、墙壁,摇曳着,虚幻,假,而且,正在像夜航的船一样离她远去。生活像灯火辉煌的巨轮一样在黑夜中离她远去。
她也学着他的样,斟了一满杯穆斯卡岱,站起来,豪迈地喝干了,一抹嘴,笑了笑,说:
“我也送你一句话——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
说完,她就离开了餐桌,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他们听见院子里的狗吠了两声。
隐秘盛开 /蒋韵 10.恶魔吹着笛子来
潘红霞在三月的寒风中走出医院的时候,脚步像踩着云朵,没有声音,轻飘飘,很虚假,飞翔一般,她突然笑了一笑,在天堂里走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医生是个女的,女医生问她,“你老公没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她回答。
这个“没有”,是彻底的没有。潘红霞没有“老公”。假如她年轻十岁,你可以把她这样的女人称作“单身贵族”,但现在这个称呼对她而言已显得不合时宜和青春了。她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多年前,有过一段极其短暂的婚史,那次婚姻甚至没能给她一个孩子,所以,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很多人(比如她的学生们)都以为她从没结过婚呢!她似乎一直很安于这种一个人的生活,在她身上,你一点也看不出通常出在她这种境遇中的女人弃妇似的表情,她一点不怨天尤人,生活得很光明甚至,很响亮。
学生们常常在背后猜测她,学生们说,“潘老师为什么不结婚?”假如,她特别丑陋,或者,她倾国倾城,再或者,她性格古怪,答案都不算难找,问题是,她只不过是一个平常人,既没有异常的容貌,也没有异常的禀赋和习性,天生就是一个过平常日子的女人。她蜜蜡一样光洁的大脸盘,健康、明朗、饱满,宽宽的胯骨,胸部跳荡的像肥鸽,笑起来阳光灿烂,要是让她敞开了生,她一定是七个八个孩子的母亲。这样的女人不结婚真是暴殄天物啊。
当然她不是美女,可他们都觉得她好看,是那种热带植物一样的好,脸盆似的大花朵,热气腾腾,一点不娇羞。这让他们想起高更笔下的女人,太平洋岛屿上鲜艳的土族妇女,他们喜欢她的大气和坦荡。不像有些人受了生活的打击就把那点事都写在了脸上。她当然应该是受过打击的,他们想,那一代人嘛,大时代嘛!有点打击很正常。可是什么样的打击或者说什么“独特”的打击,最终让她成为一个放弃婚姻的独身女人的?
他们的学校,几年前,和李提摩太的学校,合并了。她成为合并后第一批“博导”中的一个。这些年,她做“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颇有一些成绩。在他们那个小地方,“博导”本来就少,“女博导”就更少,而独身的“女博导”,不是妖怪又是什么?
她也不住在学校的家属区,当然,从前,还分配住房时,一个独身女人是绝对不会在分配名单之列的,那纯粹是传说中“天上掉馅饼”的梦想。再后来,购买热门的“福利房”,她仍旧不具备和人家有家有室的人竞争的实力。许多年,她住在集体宿舍的筒子楼里,阴暗、杂乱,夏天,在公共盥洗室里冲凉,一年四季,在楼道里支煤气罐做饭。筒子楼里的人,出来进去,总有一些晦暗的气息被他们携带在身上,甚至,浸润到了身体深处,像扩散的癌细胞。可是非常奇怪,她却奇迹般地明朗着,晦暗永远不过是洒在她身上的露水,太阳一照,就化作了青烟袅袅而去。
买下河边这套小公寓,也只不过是四年前的事,那时,穿城而过的这条河,这条从寒冷的北部山区一路流来的河流,几乎干涸了。它命若游丝地苟延残喘,这城市所有的阴沟暗道,日以继夜地,朝从前的河床里排放着工业和生活的污水。它臭气熏天,杂草丛生,成了蛇鼠的乐园。于是,人们开始疏浚它,治理它,在它的河底及河床两侧浇上水泥,使它成为一条水泥的河道,再从上游水库引来河水,于是,它就成了一条长达数公里的蓄水沟。
竣工放水那天,这城市,就像过节。人们都涌来看水。水滚滚而来,挟带着飞沙走石,溅起白色的泡沫。那一刻是有些惊心动魄的。那一刻这城市有一点动容。可是,这当然不是一条真正的河流,它只是模拟着从前那条河流的形状,却永不会流淌。
可即使如此,河两岸的房价,却一路飙升。潘红霞几乎是在最贵的时候买下了这两房一厅的小单元。人们都说她,亏了亏了,这价钱,在有些很不错的地段,够买三房两厅的了。潘红霞自己倒是心甘情愿,不为别的,只为了,在这里,在这22层的高处,站在阳台上,或者,推开任何一扇向西的窗户,都可以看见她的河。
现在,她离河是这么近,离往事是这么近。
没有坝堰了,也没有了菜地农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现在河两岸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到处是草坪,这样的草坪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可以看到。还有年轻的树和花木,不知道还要多少年,那些年轻幼稚的小树们才能蔚然成林。现在,她几乎还分辨不出它们都是些什么树,只知道,在春天,它们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当然,和所有的城市公园一样,河两岸,一定有许多的人工景点,比如,草坪中,一个胖孩子的雕塑,在踢球,或者,一个什么动物之类。还有一个渡口,倒是设计得很有一点萧瑟的古意,木杆上高挑着清幽的纸灯笼。只是,站在这样的渡口,永远等不来渡船。
有时她会沿着这河,朝南走,从黄昏走到夜幕升起。灯一下子就亮起来,千盏万盏,路灯、桥灯、草坪里一盏一盏蘑菇灯、树上的串串彩灯,真璀璨啊。那一刻这城市也是有些动容的。这种时刻她就有些鼻酸,她使劲嗅着河水,可是这河水一点也没有腥气。新鲜的河水的腥气,是多么好闻啊。
她刚搬进这新居时,学生们来给她“暖房”,这是这城市的风俗。来了好几个人,都是她的研究生,已经毕业和没毕业的。他们带来了鲜花、水果和酒。那天她做了许多好吃的,炸了虾排、拌了蔬菜沙拉、炒了黑椒牛柳、蒸了鳜鱼,还煲了满满一砂锅口蘑鸡汤。她打开了他们带来的红酒,长城干红,也是她喜欢的。美酒佳肴,让年轻人心生感慨,借着酒意,一个她最喜欢的学生突然问了一句:
“潘老师,您为什么不结婚?”
隐秘盛开 /蒋韵 10.恶魔吹着笛子来(2)
她笑了,也是因为酒,她说了一句平时不会出口的话,她回答说:
“因为,我想嫁的人,娶了别人。”
“就这?”他们喊叫起来,“那还不简单?把他抢过来呀!”
那一刻她几乎有点妒忌他们,一切就那么明了:丛林法则。这是这时代的教义。一切都丧失了美感。
其实,这许多年,特别是母亲还在世的那些年,她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放弃的努力,走进人群的努力。把该埋藏的藏起来,去寻找一个活人,寻找一个有血肉有暖意的人,和他共同生活。她“努力”了,可是不行,那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我们也知道她必将失败。她是一个不会妥协的人,爱一个幻影,为爱而坚守,就是她的宗教。
她是一个信者。
对她来说,信,是容易的,也是自然的,而放弃,才是生不如死。
母亲在世的最后两年,患上了焦虑症,只要见她面,就总是向她描述她将会有怎样凄凉的未来:老、病、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连水也没人给你倒一口!”母亲还把她所能看到的那些八卦小报上诸如此类的消息,比如,什么什么国家,什么什么地方,有个老人,死在自己的公寓里,一个月后,尸体才被人发现,等等,都裁剪下来,保存着,作为警世恒言好给她当头棒喝。母亲一想起这不让人省心的女儿有一天会死得这么惨就哭泣,死了,生了蛆都没人知道啊!
母亲常常叫着外孙女也就是潘红霞大姐孩子的名字,说:“飞飞呀,将来,你可不能不管你小姨呀!”
飞飞就回答:“姥姥,你都说N遍了!”
母亲却穷追不舍,“飞飞呀,你要保证啊!”
飞飞就说:“我保证不让我小姨一个人死在屋子里,就是死在屋子里我也保证第二天就发现,行了吧?”
就像做游戏。
母亲最后的时刻,弥留之际,一手拉着潘红霞,一手拉着飞飞,一生中最后一次对她的孩子说:
“飞飞,你要保证啊!”
飞飞哭了。
现在,母亲的遗像,和父亲的遗像一起,就挂在潘红霞卧室的墙上:这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一个会为她结婚或者不结婚这种事睡不着觉的人了。
飞飞有时会来看她,但是飞飞很忙,她考上了一家名牌高中,今天参加奥数竞赛,明天参加英语竞赛,还要抽暇练钢琴:准备过十级的考试,真是比国务院总理还忙。飞飞其实倒是挺欣赏小姨,觉得她一个人活着,挺酷。
“你有没有情人?”有一次飞飞这样问她。
潘红霞早已习惯了飞飞的说话方式,所以她一点也不奇怪。
“没有。”她很老实地回答。
“小姨,”飞飞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一个‘同志’?”
这下潘红霞大吃一惊,也太成熟了吧?熟的都要从树枝上坠落下来了。
“绝对不是,”潘红霞一字一顿,“我有喜欢的人——是男人。”
“谁?”
“这我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了,”飞飞说,“一定是个有妇之夫。”
“你不知道,”潘红霞回答,“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一刻潘红霞突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非常强烈,她望着飞飞娇嫩的、茸毛还没褪尽的小脸,还是个青涩的小毛桃呢!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知道她听不懂上世纪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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