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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盛开 /蒋韵 7.拓女子(4)

飞飞,爱,就是全心全意。

飞飞,爱一个人,就是,坠入深渊,永不超生。

潘红霞很爱飞飞。

姐姐结婚很早,可是孩子却要得比较晚。她一结婚就考上了“电大”,四年读下来,恰巧又有一个去北京进修读一个什么研究班的机会,那是一个文凭的时代,一切,都靠文凭说话。姐姐又是一个很有功名心的人,她根本没有征求姐夫的意见只是“照会”了他一声,就跑到北京去读书了。

这样,飞飞到来时,姐姐已是一个三十二岁的“高龄产­妇­”。

假如,潘红霞和姐姐站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人相信她们是同胞姐妹。简直太不像了!三十二岁的姐姐,看起来,仍旧是一个幼女的样子,细细的胳膊,细细的小腿,皮肤接近透明,骨盆窄的根本就不适合一个婴儿起居。果然,分娩那天,羊水都快流光了,可是飞飞坚决不肯到那个拥挤的骨盆里去,没办法,只好推上手术台,做了剖腹产。

隐秘盛开 /蒋韵 10.恶魔吹着笛子来(3)

那时潘红霞已经毕业留校两年多了,一个人,没有牵挂,又正好赶上暑假,于是,伺候产­妇­坐月子的事,就落在了她头上。她看见飞飞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红红的小东西,啃着小拳头,睡得很香。可是这小东西只计划在白天睡觉,好养足­精­神到夜晚和她们捣蛋。夜深人静,她拼足力气哭叫,把一张小脸憋成紫颜­色­,愤怒得不得了:原来她是想散步!那就散步吧。潘红霞就夜夜抱着这小东西“散步”,十五平方米的小屋,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嘴里哼着那首著名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可是她都把房间里的地毯踩出一条“马克思小道”了,她亲爱的宝贝却仍旧大睁着一双哲人似的眼睛,严峻地与她对视。

原来,婴儿的脸上,有一种沉思和严峻的表情啊,她很惊异,然后,就有种巨大的、新鲜的感动如同春水一样淹没了她,温暖、激荡。她在心里问着那个孩子,“你在想什么呢?”

姐姐看不过去了,姐姐说:“把她放小床里吧,哭就让她哭,小孩子是不能惯毛病的。”

这话让她愤怒。

“你懂什么?”她冲着那个母亲喊叫,“她有她的道理,你懂不懂?”

姐姐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好好好!你就抱吧,累死你!”

再大一点,飞飞习惯了把小姨想象成很多种东西,比如她说:“坐木马。”潘红霞就变成了旋转木马,驮着她,一高一低,上下起伏,转着圈,嘴里还有音乐伴奏:“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赶着它一起去赶集……”她要是说:“老虎上山。”那潘红霞就变成了一座山,弯下腰,任那小老虎在她背上、身上,爬上爬下。她还是录音机、故事大王、木偶戏编导兼演员、钱包、避难所以及,飞飞的手和脚。四岁以前,只要小姨在,飞飞的手和脚基本就没有用处。飞飞说:“妈妈我要橡皮泥。”妈妈说:“飞飞自己拿。”话音没落小姨已经跑着去拿来了。妈妈说:“飞飞自己把积木收起来。”小姨说:“我来我来!”三下五除二就收好了。大家一起上街玩,飞飞说:“妈妈抱。”妈妈教育道:“好孩子自己走。”可是小姨根本不允许飞飞做好孩子,她朝飞飞面前一蹲,飞飞就小猴子一样蹿到了她的背上。小姨的背好宽阔啊!

姐姐很无奈,说:“潘红霞你这样让我们怎么教育孩子?”

潘红霞回答说:“少来!”

她极其厌恶那一套关于教育孩子的理论:那是一个将神奇的不可知的生命奇迹一点一点改造和格式化的过程,是一个解构奇迹的过程,解构奇迹,使它最终能被“人群”解读。生而为人,谁又能逃脱得了这可悲的宿命?潘红霞当然知道这个,那是她不能阻挡的,她只是、只是想尽最大可能延缓那最后结局的到来,她只是、只是想尽最大可能为这个她爱的孩子保留一点奇迹­性­。

飞飞六七个月大的时候,特别喜欢她们家的一幅花窗帘,那是一块­色­彩极其艳丽的花布,玫瑰红为底­色­,上面有着梵·高风格的向日葵图案。飞飞对这窗帘非常痴迷。当风从敞开的窗子里涌入,将窗帘吹得如同仙袂一样鼓荡的时候,飞飞就冲着那窗帘,灿然一笑,然后就伸开双臂,从抱她的人怀里,探出她的小身子,试图纵情一跃,扑入花窗帘的怀中。她仰着迷人的笑脸,多少次,想扑入花窗帘鲜艳的怀抱。每一次,她都很失望,她挥舞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地,叫着,用神的语言和花窗帘说话,说服它,乞求它,最后她就难过地哭了。

她妈妈说:“噢噢,傻孩子呀,傻飞飞呀,那是一块花布,懂吗?花布怎么能爱飞飞抱飞飞呢?”

可是这情景,每一次,都让潘红霞深深感动。她想,孩子她看见了什么?她一定看见了我们所看不见的、被世界遗忘的东西。

咿咿呀呀的飞飞,说着神的语言的飞飞,一天一天,长大了,学会了人的语言,忘记了神的语言——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潘红霞姐姐对潘红霞的评价很­干­脆,只有两个字:有病!她觉得妹妹的一切都是病态的,畸形的。所以她独身,所以她病态地去爱一个孩子。

飞飞对小姨很亲,而且,信赖。这信赖和亲爱的程度都让她妈妈嫉妒。飞飞十二岁那年,她的一篇作文被老师推荐登到了《小学生之友》杂志上,拿到了三元钱。那当然是飞飞第一次挣钱。全家人逗她,问她这钱怎么花?她不说。她拿这三元钱去花店买了一枝玫瑰,送给了小姨——因为那天是2月14日,圣瓦伦丁节,情人节。

还附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我永远爱你。

潘红霞为这玫瑰和誓言,留了一夜的眼泪。

2001年,新世纪第一个新年前夕,潘红霞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封信,是飞飞写给她的。飞飞这样写道:

“小姨:

新世纪到来了,我想送一份特别的礼物给你。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关于爱情,别嘲笑,故事中的女主角是——我……”

隐秘盛开 /蒋韵 10.恶魔吹着笛子来(4)

潘红霞没有嘲笑。她怀着感动读完了一个十六岁小少女“初恋”的故事。她知道那是关于爱情的幻想,可是仍然有着稚­嫩­却尖锐的疼痛。飞飞告诉她这是一个“过去时”的故事,他们结束了。她,和一个她爱的男孩儿。可是疼痛没有过去,她仍然想念他,为了抑制这想念她把自己的小胳膊咬出了一个一个血牙印。她说:“想念,真是折磨人啊!”看到这里潘红霞眼睛涌出了泪水——她太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

“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这一切会过去。我也知道它会成为过去,可是,小姨,这‘成为’需要多长时间呢?需要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这是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你的啊!”

但是过去了。现在飞飞不再忧伤。她在熬过了三年高中魔鬼生涯之后,考进了南方一所大学。其实,在高中的最后日子里,飞飞就已经“过去”了,活了过来。她一边忙着准备高考一边开始和班里另一个男孩子“好”。她偶尔来小姨这里坐坐忍不住会讲起她的恋爱。那是一个特幽默特有趣的男孩子,“典故”很多,飞飞讲得眉飞­色­舞。有一天潘红霞终于忍不住问飞飞说:“那个人呢?从前那个,他现在在哪儿?你还想他吗?”

飞飞做了一个很戏剧­性­的动作,她拉过了小姨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胸前,胸口,心脏那个部位,

“他在这儿,”飞飞回答,“这一生,他都会在这儿,我把他永远收藏起来了。”

收藏起来,就像收藏一件古董和珍宝,然后,好好生活,享受生活的一切快乐。是啊, 这多么好!多么合情合理和健康!潘红霞几乎是在妒忌飞飞了,妒忌她能够爱得这么平凡。

从飞飞那里她知道了有一种药叫“毓停”,知道了什么是“药物人流”。“我们班谁谁谁吃‘毓停’了。”飞飞这样告诉她,就像从前的孩子告诉大人谁谁谁吃了打虫药一样面不改­色­。终于有一天飞飞自己也去买“毓停”了,她说出这事时把潘红霞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她不是为自己买的,是为她最好的朋友,她的“死党”。他们几个死党特侠义特江湖地一起为朋友打胎。还真让他们给打下来了!还真让他们平安无事地打下来了!事后潘红霞才知道药物打胎是必须在医院做二十四小时监护的,是必须在医生的帮助和指导下才能完成的,因为它有诸多危险因素,比如,可能导致致命的大出血,等等。这几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孩子啊!潘红霞一把搂住了飞飞,抱住了她,说,

“飞飞,飞飞,你要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发生这样的事,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不管你在哪儿,你都要来找我,听到了吗?”

飞飞后来给潘红霞讲了她朋友的故事,讲她朋友的恋爱史——那真称得上是“史”,因为她从十三岁第一次“失恋”之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换男朋友。但是飞飞说她很纯洁,“你不能认为她男朋友多还打胎就认为她不纯洁,”飞飞说,“她只是比别人更爱男人。”

这个爱男人的女孩儿,为她失去的这团血­肉­,起了一个名字,叫“小无过”。她叫它“小无过”,在失去它的第三天,这个小母亲给小无过写了一封信,她这样称呼它:“小无过,我亲爱的孩子,我的骨­肉­!”然后,在十字路口,把它烧掉了。

这封信就这样化为灰烟寄到了冥间,寄给了那个还没成形的鬼魂。

三月里的一天,潘红霞去邮局,是为了给在南方读大学的飞飞寄一本书。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因为,那书并不重要,可是她去了。太阳很好,初春的北方,难得有那么暖和的太阳,一出门她就闻到了刚刚融化的河的气味,大概她走神了,所以,她没有看见那辆突然从楼群里冲出的摩托。

她被撞倒了。

骑摩托的小伙子,梳着马尾巴,在早春三月勇敢地穿着一条膝盖露­肉­的破牛仔裤。他没有逃逸,他说阿姨我送你去医院。潘红霞试着站起来,还好,腿没问题,她晃晃脖子,头也没问题。她看看那“马尾巴”,嘴­唇­上毛茸茸一道淡淡的小胡子,这让她想起了飞飞,她说:“没事儿,你走吧。”

她放走了“肇事者”。他还是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他说:“阿姨,万一有事,你打电话通知我。”

她笑了。

夜里觉得右臂很疼,爬起来,吃了“芬必得”,药劲过去后依然疼着。第二天,上午刚好没课,她想起了去医院。

拍了片子,骨头没事,只是软组织挫伤。

隐秘盛开 /蒋韵 10.恶魔吹着笛子来(5)

但是大夫在她的腋下部位摸了很久,然后,建议她去­妇­科。事情就因为这偶然的撞击开始了。

十天之后,她拿到了那结论,那判决。女医生问她:“你老公没和你一起来吗?”她说:“没有。”

那结论是:|­乳­腺癌,晚期,而且,扩散转移了。

有几秒钟也许更长,她眼前起了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女医生的脸,还有,诊断书,那上面的字迹,那些隐藏着暗语的符号,一切,都被这白­色­的大雾笼罩,虚幻、轻飘、不真实,像默片时代中一个电影镜头。

那是一个有风的上午,风把天空刮得很晴朗,也很冷。她轻飘飘虚幻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突然笑了,她想,在天堂里走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忘记了打车,只是朝前走、走,走了很久,忽然发现那是和她的家背道而驰的方向,那是一个南辕北辙的方向。她又掉头,再往回走,路边有家书店,她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书店里。有人拦住了她,说,“女士请存包。”她愣了半晌没有听清楚。那人又说了一遍,指指她身上的包,又指指前台,她明白了,“噢”了一声,心里清醒了一些。她把包存了,包里,有那个致命的诊断——要是能把它丢了就好了,她突然闪过了这么一个孩子气的念头,要是能把它弄丢让它消失多好啊!

她又笑了笑。

她在一排排书架前浏览着,徘徊着,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可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直到那几个字跳出来,强人一样,挡了她的道,她愣了一下,看清了那几个字是:

恶魔吹着笛子来。

它们面目狰狞地,蛮横地,挡在了她面前,沉默不语。刹那间她明白了一件事:她看见了命运。对了这就是命运,命运向她显了形,命运在此刻就是这样一个可知可感可以识别的形状,就是这几个汉字:恶魔吹着笛子来。

她伸手拿起了那书。一本极普通的书,一本日本推理小说,是一套中的某一本,《金田一探案集》之几,作者是横沟正史。关于这个金田一,她其实是知道的,不仅知道他,还知道他的孙子——金田一一。金田一一是飞飞小时候特别崇拜的一个人物,在假期里,有许多个夜晚,潘红霞是和这个聪明盖世的“金田一一”一起度过的。飞飞讲,她听。这个金田一一,当然不是一个生活中真实的人物,他来自孩子们喜爱的日本漫画。潘红霞就是从金田一一那里听说了他的爷爷,在日本大名鼎鼎的神探金田一耕助。

是横沟正史创造了他,带他来这个世界,其貌不扬,穿着奇怪的和服,头发像鸟巢,说话结结巴巴,可是却如天神一样聪明,无往而不胜。

却仍旧会死。

所以才有了金田一一。

她买下了这书。这吹笛子的恶魔,这吹奏死亡之曲的恶魔。她把它装进了书包里,和那个诊断书,放在了一起:他们在一起真是珠联璧合啊,她想。

后来她就坐进了一家咖啡馆,是全中国到处都能看到的“上岛咖啡”。她随便点了一点吃的,就把自己埋进了一只舒适的辽阔的大沙发里,力气就是在这时使尽了,一股热流突然之间涌上来,涌出眼眶,她哭了。

妈,妈妈,现在你不用再为我的晚年担心了,我永远不会活到你想象的那么老。

到最后的日子,会不会很疼?

疼,其实比死更真实,她想。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不好的消息。她照样上课,工作,新学年伊始,事情很多,她要给“大四”的本科生上课,她还要为两个研究生辅导论文,另外,在三月末,她还要去法国参加一个文化活动。

所以她又去了女医生那里,现在,她们面对面坐着,她明显地看出了女医生眼睛里怜悯的表情。

对话很简捷。

“晚期,扩散,是不是就是说,没有治疗的意义了?”她这么问,开门见山。

“没有临床上的意义,有心理的意义。”

“那么,告诉我,”她很冷静,“我还有多少时间?”

“运气好的话,可以坚持——三两个月,也许,更久。”

她微笑了,她喜欢她说话的方式,运气,这可不是医生的语言,科学的语言,科学的说法应该是:个体差异。

隐秘盛开 /蒋韵 10.恶魔吹着笛子来(6)

“为什么我没有感觉?”

“大概——快了。”

“到时候,有减轻痛苦的办法吗?”

女医生低下头,在处方笺上刷刷刷刷写下一行一行拉丁文,深奥、神秘,隐藏着不为凡人所知的奥秘玄机,或许是,救赎的玄机。女医生把它们递给了潘红霞。

“按时服药,”她说,“应该会有帮助。”

“谢谢。”

“还有,”她又说,“你随时可以来住院。”

潘红霞笑笑。她可不愿意把一生中最后的三个月、两个月,或者更短,一个月的时光,珍贵的时光,自由的时光,交给牢狱般的医院,交给那些折磨人、夺去人尊严的各种医疗器械,她不能想象自己身上Сhā满形形­色­­色­的管子,靠呼吸机呼吸、靠吸痰机吸去体内的积液、靠导尿管排尿,像一堆没有羞耻感的­肉­一样任人摆布,那真是太恐怖了。

她想死得天然一些。

她又坐在了“上岛咖啡”里,全中国到处都有的“上岛咖啡”,现在她很喜欢闻那里咖啡的浓香。当然“星巴克”要更为有名一些,可这个城市还没有星巴克。为此这城市的小资男女很是不满,他们说:“多么闭塞啊!”所以他们走进“上岛”时常常会有一种屈尊的表情。潘红霞不知道“马尾巴”会不会也这样,她吃不准。她更吃不准自己这举动是不是弱智,她在清理东西时发现了当初马尾巴留下的手机号码,于是,就心血来潮联络了他。

马尾巴来了。一个人,跟在穿短裙的女招待后边,神­色­紧张。仍旧是T恤衫,牛仔裤,不过膝盖上没有破洞,看上去脏兮兮的,可潘红霞知道那是时尚。

“阿姨,”他不安甚至是警惕地坐在了潘红霞对面,“阿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潘红霞笑了,“我是想对你说,谢谢。”

“谢我?”他大惑不解,“谢我什么?”

“谢谢你撞了我。”潘红霞回答。

眼前这女人,很温暖,很光明,不像是在玩弄什么讹诈的­阴­谋诡计,也不像是一个疯子。可她的话,多么没头没脑又多么古怪!马尾巴惊异地瞪着对面这语气温柔的神秘女人。

“还谢谢你能来。”她又说。

“阿姨,我都听糊涂了。”他老老实实回答。

“先说喝点什么吧,”她说,“你喜欢什么?”

“摩卡。”他随口回答,显然心不在咖啡上面,他看她也点了喝的,卡布契诺,也是没什么创意的。但是他显然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紧张。似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播的是一支比较老派的歌,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历史,旋律单纯而平庸,假如是在午后,它可以让人昏昏欲睡。

“我可以抽烟吗?”他已经掏出烟来,准备点火时忽然想起应该礼貌一下。

“最好别,”潘红霞回答,“我的肺不好,长了东西,是癌。”

“哦。”他应了一声,把烟又收回去。突然醒悟过来,嘴一下子张成了O形,“您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大概没有。”潘红霞笑笑,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这生死的秘密告诉了一个年轻的陌生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就是为这个向你道谢,假如你不撞我那一下,我不会去医院检查。”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儿?你应该在医院里才对,你应该动手术!”马尾巴叫起来。

潘红霞双手捧着咖啡杯,像捧着手炉取暖一样,可她的样子,哪里像一个病人?那么饱满的一张大脸,一张农­妇­般的大脸,这是马尾巴对这女人的最初印象:这样的女人一般来说都会安全而平庸地度过她们的一生。

“不能动了,”她回答,语气沉静而安详,“来不及了。”

“那你还谢我什么?”马尾巴很诧异。

“这么说吧,假如这是在电视剧里,我就会说,谢谢你为我争取了时间,让我在还没有动不了的时候,在最后的自由的时候,做我想做的事——就当你是在看电视连续剧吧。”

马尾巴开始对这个女人有了兴趣。他笑了,“可我从来也不看电视剧,还是让我们回到生活里——您谢我什么?”

潘红霞笑了。

“谢你,是个借口。你让我想起我的外甥女,你们年纪看来差不多,她在外地上学,在南方,我非常想她,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她垂下眼睛,啜了一口咖啡,鲜­奶­油的泡沫沾到了她­唇­上,“她特别喜欢卡布契诺。”

“您自己没孩子吗?”马尾巴很好奇。

“她就是我的孩子。”

“懂了。”马尾巴回答。其实他不懂。这个女人的一切,他并不懂。可是她让他感动。而且,他感觉到了她是孤独的:她是在寻找一个倾听者。

“您刚才说,假如,在电视剧里,剧中人就会回答,谢谢你为我争取了最后的时间,好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假如您就是剧中人,您现在,最想去做什么?”

“见一个人。”她脱口而出。

她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湿润而蒙,马尾巴惊讶地发现它们原来是那么美,像神灵的美目!它有一种超越尘世的皎洁和深邃,对了就是这个词。那些时尚的眼睛,美眉的眼睛,和它相比,顿时都变得平淡无奇。它让人震撼。

不用说,这一定与爱情有关,古老的爱情,上世纪的爱情。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

潘红霞其实见过他一面。

他们从高原上回来探亲、度假。是老余告诉了她这消息。老余一直忠实地履行着毕业时的承诺,自告奋勇担负着“同学会”秘书长的职责。他被奇怪地分配到一家财贸类专科学校,担任公共课教学,有的是大把的时间供他挥霍。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就开始在同学之间穿梭,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一只大蜘蛛,结成了一面四通八达的网络。

一九八五年,电话还没有普及到家家户户,除了单位,很少有人家里安装这象征身份的东西。所以那天,老余是骑着自行车来学校筒子楼里找她的。她从图书馆回到住处,看到老余正百无聊赖地在楼门前等着她归来。

“他们回来啦。”老余一见她就这么说。

“谁?”她问,“哪个他们?”

“小玲珑啊!”

他没有说刘思扬。可那是他。有几分钟潘红霞觉得自己在飘,没有了重量。她看着老余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老余没有声音地传递着关于他的消息。后来老余不说了,老余住了嘴,奇怪地盯着她看,问道:

“潘红霞你没听我说话呀?”

她醒过神来。

“有点儿头晕。”她说。

后来他们就来到校门外一家小饭店,叫“胡家拉面馆”,正是中午的饭点,可是人并不多,大概是因为正在暑假里的缘故。他们一人叫了一碗拉面,点了几个凉菜,潘红霞为老余要了冰镇啤酒,他们喝着。老余看到血­色­慢慢回到了对面那个女人的脸上。

“他们现在在哪儿?省城吗?”潘红霞问。

“不。”老余说出了一个小城的名字,那是小玲珑的家乡。

三年了,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也从没有接到过他们的来信。只知道,小玲珑被分配到了拉萨的一所学校,而刘思扬则分到了一个文化单位。三年来刘思扬很沉寂,没有再看到他写出什么东西,他似乎从文坛上消失了。这三年,无数个文学新星像雨后的蘑菇,这里一朵,那里一朵地拱出来,“刘思扬”这三个字已经失去了它最初的光芒,成为“过去”的象征了。

老余说他们先到北京,然后,从北京经大同直接到了那座小城。

丁克搞了一辆车,丁克现在在政府机关工作,负了一点小责,办公室副主任之类,潘红霞觉得一个诗人“从政”有些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这个“政”管的还是吃喝拉撒这一类真正的俗务,可是这俗务竟让丁克做得兴致勃勃,风生水起,据说很快有被扶正提升为处级的可能。至于诗歌,倒是常常听说他参加这里那里诗人们的聚会,这大概就是他和“诗”最后的一点联系了。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2)

可是从政的丁克比一个诗人丁克有用多了,他搞来了汽车,这样,老余就联络了几个在省城的同学,一起上路去北边的小城看望高原来客。

当然,是一个星期天,而且,天气晴朗,面包车从城北开出行驶在不错的公路上。一共有五个人,丁克还兼着司机的角­色­。他于一年前利用职务之便考取了驾照,在这一点上他属于先知先觉者。其他两个人,一个姓张,一个姓李,都是当年老“红钟”的成员。还有一个郑岫,则是从她所在的县城,直接去那北部小城,和他们会合。

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一群不错的人,一辆不错的车(日本丰田),车里还有他们不讨厌的音乐。一个女声在用粗犷的声音歌唱着黄土地和家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现在他们就正走在黄土高坡上,只是,这不是一个有风的季节,和平、宁静,窗外,是正在冉冉升起的八月的太阳。

“还记得咱们去东岭吗?骑自行车?”丁克忽然扭头问着大伙儿。

“当然记得。”他们七嘴八舌回答。“东岭”就是那个“文学新星”的学校,那旷野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学校,潇河就在它后边流着。他们高唱着“横断山,路难行”朝那里飞驰。不能相信从那一天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

那个“文学新星”如今已是文坛上如日中天的人物,一个某一文学流派的扛鼎人物。

“那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他了,”老余说,“是一个关于他的文化片,某某某回故乡,寻根什么的。”

车里沉默了一小会儿。不用说,不约而同地,大家都想起了,刘思扬,他们中曾经最辉煌的一个,如今沉寂下来:突然就有了一点沧海桑田的伤感。车子飞驶着,有些惊心动魄,好像那是“时间的战车”。

“陈果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潘红霞打破了这沉默。

陈果和所有人都不再联系,她像隐身人一样消失在了北京那座伟大的都城中,消失在了一千万人口之中,蒸发了,他们再也找不着她。

“听说她结婚了。”老余回答。

“我也听说了。”姓张的那个女生,叫张莲,在省报副刊当记者,属于消息较为灵通的一族。

“好像,找了一个年纪挺大的人。”张莲又补充一句。

似乎,没人对这消息感到惊讶,那似乎就应该是陈果的结局。当然,从前,他们可都不这么认为,他们都曾经以为陈果和刘思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其实,去东岭那时候,小玲珑和刘思扬,就已经有情况了。”丁克说。

是啊,一个爱情故事,往往,就诞生在一条公路上,诞生在旅途之中,有什么奇怪呢?这样的先例太多了,可当时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呢?刘思扬其实是在宣布他的爱呢,他说,“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可当时他们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所以,陈果消失了。

陈果在另一个地方开始了另一个故事,那故事与他们无关……

“嗨,潘红霞,现在可就剩下你了,”老余忽然扭转了话题,“你怎么搞的,还不赶快嫁人?”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3)

潘红霞笑了。

“没人要我啊。”她回答。

“赶紧努力呀。”大家说。

“谁说我不努力?”潘红霞理直气壮,“我特别努力——都跳过好多回集体舞了!”

“跳什么集体舞?”老余挺纳闷,“谁让你跳集体舞?”

“全社会啊!”潘红霞回答,“工会、­妇­联、街道,主要是­妇­联,­妇­联是红娘,我们呢,是崔莺莺和张生,不过是过气的崔莺莺和年龄一大把的张生,大家排成两行,像幼儿园小朋友,一会儿面对面,一会儿手拉手,点头,微笑,走花步,八步,十六步,喇叭里放着那支歌当舞曲,‘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是一把银梭……’这么一举手,那么一举手,现在我一听到这金梭银梭就头疼欲裂:集体舞后遗症!”

大家笑起来。

不过人们心里都有点奇怪,这不是潘红霞的风格,这么滔滔不绝,这么自我调侃。她看上去有着可疑的兴奋,她两颊潮红,眼睛闪闪发亮,像一个狂躁症患者。看来女人到年龄不结婚是不行啊!至少,老余这么想,他觉得潘红霞显然是内分泌失调了。

那座小城,看上去很萧条。它差不多已经接近雁北,再往前走几十公里就是雁门关了。从前,一千多年前,这里应该是金戈铁马的战场,每一寸疆土都浸染过前人的鲜血。它有一座高大残破的城楼,是从前“走口外”的人必经之路吧?这一路,他们已经看到了烽火台和外长城的遗迹,此刻,这萧索的边关小城竟有些让他们肃然起敬。“丰田”缓缓行驶在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的城街上,后来他们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县招待所门前,冲着他们的车招手。

刘思扬!

丁克第一个叫起来。接下来是一片叫喊。车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停下,车门开了,他们一个一个跳下来,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喊叫。老余和他拥抱,接下来是丁克,然后是姓李的绰号叫“公爵”的男生,最后是张莲。张莲不住嘴地叫着,“刘思扬!刘思扬!刘思扬!”刘思扬笑着。他明显地黑了,一张脸,有了更清晰更硬朗的轮廓,一个多么英俊的男人!那是高原给他的馈赠。

“都来了吧?”刘思扬忙着招呼大家,“走,先到招待所。”

“哎,潘红霞呢?潘红霞!”老余叫起来,他四顾一望,“你怎么还不下车?”

潘红霞倚着车门,站在那里,站在那欢乐的重逢之外,看着,看着那个人,唯一的人,残忍而无辜的人,她日思夜想永不能拥有的珍宝,她的神明,她的幸福和噩梦……他站在那里,如同天空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她不能开口说话,泪水把她的咽喉堵住了。

他看见她了,他向她灿烂地一笑。

“潘红霞!”他说,“你好大的架子!”

他向她走来,向着车门,向着她。他来到她身边了,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他握住了,那么亲热和有力,他用力一拉,她跳下来,几乎撞到他怀里。

她仰起脸,现在,他们离得是这么近,她几乎不能呼吸——接近他就像接近高原一样让人缺氧窒息。他的鼻息,一下一下,像风拂在她脸上,带电的风,刺激着她的皮肤、她的血­肉­。她鲜艳极了,那贲张的鲜艳看上去简直妖冶逼人。他有些惊诧地望着她,渐渐地他的呼吸中有了一点微妙的粗鲁。

“嘿,潘红霞,要是我这会儿Kiss你一下,你会不会给我一耳光?”他半真半假用玩笑的口吻说。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着哄,“来呀,来一下呀!”丁克叫得最响亮,“快呀刘思扬,别做银样镴枪头呀!”刘思扬微笑着,冷不防俯下脸,在那个美艳的、宽阔动人的额头上,温柔地,亲了一下。

“哦!”人们怪声大叫。

“刘思扬,你学坏了。”潘红霞红着脸说。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4)

那一吻,与爱无关,她知道这个。可她还是战栗了。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出了她的眼睛,她怕人看到她的眼泪忙别过了脸去。雁北的天空,蓝得让人感动,天空下,绵延起伏的荒凉的山峦,也让人感动。这小城是多么让人感动啊,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小城。

车停进了招待所院子里。那是一个又大又荒凉的院子,几排砖窑,几棵杨树,院子里停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就要到正午了,可是没什么人,只有那几棵毛白杨树,哗啦啦,哗啦啦,在荒凉的阳光下,翻卷着明亮的白茫茫的叶片,灿烂的白光,这里一闪,那里一闪。跑来一只大黑狗,冲着他们狂叫。看门人过来把它呵斥住了。

“今晚就住这儿,”刘思扬说,“我也过来陪你们住。”

原来,他已经在这里订好了几间窑洞。其实,是用不着预订的,有的是空房子,没什么客人。他只是请服务员帮忙晾晒了被褥,打扫了房间。他甚至还让人收拾出了一间小会议室,可容得下他们所有人谈话聊天。现在,他们就坐在了这间粉刷的很白、凉爽的窑洞里,喝着早已准备好的很香的凉茶,一切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哎,小玲珑呢?她在哪儿?”老余忽然这么问道。

“她在给你们准备午饭哪!她怕她妈不知道你们的口味。还有郑岫,早就来了,她离这儿近——喝了水,我们就去吃饭吧,你们一定都饿了。”刘思扬回答。

小玲珑的家,是个讲究的独门独院,绿油油的铁门,锁着。他们按响了门铃,只听里面 喊道,“我来了!”是那个快活的、他们熟悉的声音,暌别了三年的声音。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嗵嗵嗵的,似乎,特别坚实沉重。门哗啦一声开了,露出了一个——肚子,大肚子,挺着,像小山丘一样浑圆、饱满,然后他们才看到了那张兴高采烈的笑脸。哇呀,这张脸变化好大啊!大了一圈,双颊印着高原红和蝴蝶斑,是一张成熟的­妇­人的脸了。

“小玲珑!”几个人一起大叫,“好啊,要当妈妈了呀!”

又是一场重逢的热闹和喜悦,或许,比刚才还要热闹,叫着,喊着,拥抱着进了宽敞的大院子,进了气派的五开间大正房。桌子都摆好了,上面是花红柳绿的碟子:绿芫荽、红辣椒、黄豆芽、腊八蒜等调味小菜,中间,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口蘑­肉­片­鸡­蛋打卤。郑岫也从伙房出来了,围着花围裙,她一看见张莲两人就抱在了一起,张莲是她“上铺的姐妹”啊,一起住了四年,“同居”了四年。“坐呀坐呀!”小玲珑的母亲也出来了,十分­精­明的一个­妇­人,笑容满面招呼大家落座,“我去给你们压‘铪铬’,没有甚好吃的,晚上咱包饺子。”

“晚上我们喝酒,一醉方休。”刘思扬摸着下巴说。

好容易,你推我让的,都坐下了。一张八仙桌,东西南北,坐他们八个人,刚好满满当当。面上来了,一碗接着一碗,又是一阵你推我让。终于响起了吃面的声音,呼噜呼噜,吃得风生水起,地动山摇。张莲、郑岫在和小玲珑咬耳朵,说着已婚­妇­女的私房话,几个月啦?“围产期”、“预产期”什么的,还有胎位之类。这样的话是不方便男人们听的,当然,也不方便未婚的姑娘听。小玲珑叫起来,

“咱别说这些了,你们看,潘红霞在嘲笑咱们俗不可耐了。”

潘红霞一直、一直在低头吃面,默不作声。

那个大肚子,那个无限圆满无限夸张的大肚子,第一眼,就把她灼伤了,击倒了。除了那个大肚子,现在,她再也看不见别的。无论她的视线­射­向哪里,它都存在着,挺着,撅着,浑圆、怪诞、恶意、霸气十足。它垂在屋顶,挂在墙壁,悬浮在空气里,盘踞在琳琅满目的餐桌上,向她传达着太多的暧昧和太多的伤害。在这之前,她从不知道也从没想过,一个大肚子一个孕­妇­会让她这样震撼和……无地自容。奇怪,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地自容和羞惭,她羞惭得简直抬不起头,她不知道自己羞惭什么,那羞惭莫名其妙又刻骨铭心。她一口一口强咽下面条为的是不让泪水涌出来。她对自己说潘红霞你可不能哭啊,千万不要哭啊。后来她乘人不注意来到了院子里,院门敞开着,她第一个念头是——逃,逃开这里,逃开那羞耻,逃开那爱或者是交欢的颂歌,对了,对了,那原来是一曲交欢的颂歌!正在这时有人出来了,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潘红霞大太阳地里你炼人油啊!”

是小玲珑。小玲珑用她一如既往的方式,用她无往而不胜的天真无邪,注视着这个女人。这一刻她们其实彼此都看得很深,她们心知肚明,是一对知己的敌人。小玲珑突然出其不意抓住潘红霞一只手,把它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那浑圆的山丘上,胎儿蠕动了一下,又一下……小玲珑笑了,

“潘红霞你愿不愿意做我孩子的­干­妈?”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5)

晚饭他们摆在了院子里。

太阳落下去了,他们在院子里洒了清水。几张小炕桌拼起来摆放在了葡萄架下。这是一个宽阔整洁的大院子,屋前,种着西番莲和摇曳生姿的波斯菊,屋后,则是一个蜂飞蝶舞的小菜园。有一棵花椒树,已经结了籽,有一棵刚刚爬上房檐的年轻的香椿树。葡萄还没有成熟,一串一串,碧绿地悬挂在他们头顶。雁北的夏天,太阳一落山就凉爽下来,天还没有黑呢,可是已经有了一弯眉月,挂在了山尖上。小玲珑的母亲点起了编成辫子的艾草,顿时,艾草的清香,在风中弥漫了开来。

酒是刘思扬带来的,五粮液,为女士们则准备了本土的葡萄酒。一大桌子的菜肴,有红有绿,有荤有素,看着就诱人食欲。­鸡­是家养的土­鸡­,菜都是园子里现摘的,还带着露水的清香。他们都饿了,这一下午,刘思扬带他们逛了整个小城,那个著名的文庙,那棵灵­性­的、灵验的老桃树,据说那老桃树从科举的年代开始,就能预知这城中考生的命运。春天,开花的季节,这城中的人就来文庙看花,老桃树的花繁,今年就一定是科场上的丰年,若是稀稀落落,那就一定是个歉年。古往今来,老桃树几乎从没有失言过。他们在午后的炎热中观赏老桃树,抚摸它,听刘思扬讲它的故事,讲的人和听的人其实都缺少真正的敬畏之心:他们还没到对世界对万物敬畏的年龄。

登上那旧城楼,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是一天中最适于登高的时光,崔灏就是在这时刻登上了黄鹤楼,李白就是在这时刻登上了凤凰台,辛弃疾也一定是在这时刻登上了北固楼。西斜的太阳,把远山涂染成了最纯粹的金­色­,他们眯细了眼睛,这世上最辉煌的颜­色­不知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脆弱和让人伤心。烽火台的残迹,长城的残迹,­祼­露在这一览无余的金­色­中,也是伤心的。渐渐地起了风,他们听见城楼上的木门木窗,被风吹得咯咯响。刘思扬突然说:

“在拉萨,整整三年,小玲珑没有去过一次布达拉宫,她怕会触景生情。”

“是啊。”老余慨叹了一声,突然放声吼唱了一嗓子,“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大家都笑了。

现在,太阳落山了,薄暮初起了,他们已团团围坐在了葡萄架下。杯中的酒,斟满了,浓郁的麯香甚至压过了艾蒿的气味。不过大家还都没有动筷子,郑岫说:“说点儿什么吧。”刘思扬端起了酒杯。

“来,为了重逢。”他说。

“为重逢!”大家说。

纷纷举起了杯子,有红有白,只有小玲珑的杯子里,是茶水,上面漂浮着一朵一朵杭白菊。“­干­了!”刘思扬说,一仰脖子,满满一杯酒,见了杯底。老余也紧随其后,­干­了,丁克也­干­了。

“听说过龚巧明吗?”刘思扬突然问大家。

当然听说过。龚巧明,一个女作家,和刘思扬们一样,毕业后雄心勃勃去了西藏,她一定是雄心勃勃的,但是出了事情,她坐的汽车,翻下了青羊峡。她永远不可能再和她的亲人,她的朋友们,重逢了。

这时,他们突然意识到,“重逢”,原来并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任何一个偶然,都有可能使他们永不相逢。餐桌上一下子沉默了,潘红霞脸白了,她恐惧地盯住了对面这张脸,眼前闪过吉普车从悬崖绝壁上坠入江流的可怕情景。一只鹰在盘旋,江面咕嘟咕嘟只是打了个大漩涡就把一切都吞没了。原来,能够这么近地、真切地、哪怕是痛苦地看着这张亲爱的脸,这活生生的人,已经是神的恩惠……

她默不作声端起面前的酒杯,把它喝­干­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说高兴的事!”老余打破了沉默,抓起酒瓶,先给自己满上,又给刘思扬、丁克满上。忽然发现潘红霞的杯子也空了,“咦”了一声,也顺手给她满上,一边说道:“郑岫、张莲,你们就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哪个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喝什么红的?你们又没怀孕,来,都换白的,红酒有什么劲?那是小孩儿喝的甜水!”

于是,就都喝白的了。白酒真是好东西,它能以最快的速度驱赶忧伤。两三巡过后,餐桌活跃起来,酒­精­使每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像孩子一样坦诚和快乐。刘思扬喝得最多,他一边喝一边说道:

“这几年,别的没见长,只长了两样东西:年龄和酒量。”

他乐呵呵地说,可是人们还是听出了那话中的失落和伤感。潘红霞突然觉得是那么那么心疼他,心疼使她自己的心真的绞疼起来,抽作了一团。她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曾经雄心勃勃的脸:这几年他经历了什么?他注意到了这个,冲她举起了酒杯,

“怎么样潘红霞,敢不敢跟我­干­一杯?”

身旁的小玲珑,清醒的滴酒未沾的小玲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行,潘红霞没有酒量,上次她就喝醉了。”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6)

上次,就是三年前,毕业聚餐那一次,潘红霞是醉了,否则,她怎么会趴在小玲珑耳朵上,说出那个天大的秘密?可那一次他们都醉了,所有的人,男男女女,无论刘思扬、老余,还是小玲珑或者郑岫。郑岫告诉他们,从此他们将告别天堂重返人间。现在,他们在人间打滚已经快打出了一身的茧子,特别是郑岫,他们都注意到她看上去比三年前要老多了!

潘红霞举起了酒杯,冲着小玲珑而不是刘思扬,说道,

“小玲珑,咱俩­干­一杯吧,我喝酒,你喝茶,为了——”她迅速瞥了一眼她的肚子,“为了将要来到人世的孩子!”

她把杯子端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炯炯地、挑衅地望着那大腹便便的女人,他的女人。小玲珑没再说话,她端起了茶杯,想了想,放下了,顺手夺过了刘思扬的酒杯,一仰头,把满满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你疯了!”刘思扬惊呼,大家都惊呼。

“去他的科学吧!”小玲珑笑了,红云立刻爬上了她的脸颊,她顿时快活起来,“我都快被你们馋死了!我不信一杯酒就能生出怪胎。”

她两眼像星星一样,闪烁着,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告诉你们说吧,我其实一直非常害怕,特别怕,我怕我会生出怪胎!真的,我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很不好,我梦见我在雪山上走,走啊走啊,突然看见雪里露出一个小孩的头,只露着一个头,黑油油的头发,黑极了,没有身子,身子被雪埋着。我蹲下来,用手刨,刨雪,刨啊刨啊,可我怎么也刨不出来,我怎么也刨不出那婴儿的身体,雪光晃着我的眼,那婴儿忽然睁开眼睛,看我,那眼睛好奇怪啊,像老人的眼睛,像一个悲哀的老人的眼睛……我吓醒了,一摸,一头的冷汗。后来我反复做过好几次这个梦,同一个梦,太恐怖了,我永远也看不见那个孩子的身体,奇怪不奇怪?”她说。

这怪诞的梦,让快活沉寂了几秒钟。刘思扬忽然一伸胳膊把小玲珑揽进了怀里,怜惜地、疼爱地说:“你呀!你呀!”郑岫马上叫起来:“那是你太敏感了小玲珑,太娇气了,你应该学学我,拉屎的工夫就把我老大生出来了!你这样想:不就是下一颗蛋嘛!”

张莲也说:“这很正常,小玲珑,好多孕­妇­都有过这种恐惧。再说,梦都是反的呀!”

“喝酒喝酒!”老余一挥手打断了她,他又开始给所有空下来的杯子里满酒,“刘思扬,你刚才说,这几年,长了年龄长了酒量,能长酒量不错呀!不像我,光长年龄了,要是我有酒量,我至少应该和丁克一样,是个副处了!”

丁克叫起来,不依不饶,大家都笑了,说:“老余自罚一杯!”老余嘿嘿笑着,晃了晃瓶子,说:“没了!”刘思扬马上跳起来,跑回屋去,不一会儿又拎了两瓶白酒出来,他把

酒瓶砰地戳在了桌子上,学着大款的口气说:“酒是什么?水嘛!”一支胳膊又马上伸过去,重新把他怀孕的女人搂进了怀里,“宝,你可不能再喝了,啊?”他亲昵地、像对孩子一样说道。

老余开始打通关,一人一杯,一口气灌下八杯,八杯下肚他高兴地唱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他唱得荒腔走板,得意洋洋,脸红脖子粗,没有一个调儿在应有的位置上,张莲堵住了耳朵,小玲珑则捂住了肚子,

“住口住口!你要害死我的孩子啦!你要让他变成一个五音不全的音盲啦!”

“我这是摇滚风。”老余回答。

酒­精­烧灼着每个人,人人都失重了,在飘,张莲笑嘻嘻说:“郑岫唱一个吧,我想听郑岫唱。”从前,郑岫是他们中间,唱歌唱得最好的一个。郑岫就唱起来: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她唱的是新电影《黄土地》中的Сhā曲,她的嗓子,喝了酒,特别适合唱这种忧伤的民歌: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就数咱女儿可怜,女儿可怜,女儿哟——”

小玲珑泪光闪闪,望着她,等她唱完了,小玲珑就用手捂住了脸,哭起来。

“郑岫啊!郑岫啊!”她抽泣着说。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7)

刘思扬搂紧了她的肩膀,用嘴­唇­轻轻吻她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他显然也喝多了,脸上挂着比平时更温柔、温柔一百倍的微笑,爱人的微笑,永远让女人动心不已的微笑。郑岫忽然说:“刘思扬,你也唱一个吧,唱《怀念战友》,还记得吗?”

潘红霞的心一阵狂跳。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他一仰脸,唱起来,那么悠扬,悲伤,催人泪下,可他的脸,仍然温存地笑着,好像那唱歌的是另一个人,好像他身体里还躲藏了另一个人似的。

“不行了,记不住歌词了!”他摇摇头,快乐地说。

这时只见丁克站了起来,说:

“你们大概都忘记我是个诗人了吧?”

没头没脑,但是老余马上接了腔,

“你原来是个诗人?恕在下健忘。”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张莲嘻嘻笑着说。

“我要念一首诗,”丁克严肃地望着他们,望着大家,不理会那些打趣的话,“不是我的,是里尔克的。”他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算是润嗓子,突然大声念起来:

“他从灰暗的簇叶下走来,

一身灰暗如同这座橄榄园,

他把盖满了灰尘的额头

埋进满是尘垢的灼热的双手。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

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

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的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

……”

他颓然坐下了,那是一个诗人最常见的表情。

只见潘红霞起身离了座位,她朝他走来,朝这位不走运的诗人,满身尘埃的诗人,从前的诗人走来,脚步有点打晃,但是目标明确,她走过来站在了他面前,望着他,忽然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滚烫的嘴­唇­,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一哆嗦。

“这是给里尔克的。”她说。

她转身就走,但丁克一把抓住了她,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回过头,丁克说道:“潘红霞,咱俩得­干­一杯,你还从来没和我­干­过杯呢!”

“好啊!”她回答,嘴­唇­红艳如花,她探身从桌上端起了一杯酒,也不知是谁的杯子,那酒,鼓荡着,飘散出浓香,他们“叮”地碰响了杯子,酒泼出来,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干­!”她豪迈地说,一饮而尽,突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们谁还和我­干­哪?”她问。

她就是在喝完这杯酒之后彻底醉了。大地在旋转,天也在旋转,头上,葡萄架开始旋转着倾斜,倾斜,院子里的那盏灯,变成了无数盏,晃着她的眼睛。她像到了一个梦境之中。她嘻嘻笑着,伸出一只手,去够头上的葡萄,她一次次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它们就在她鼻尖上诡秘地晃来晃去可就是不让她如愿。突然一个人来在了她脸前,怜悯地望着她,那是——他。他伸手把一串葡萄摘下来递到了她手里——一串青涩、像翠绿的小石子一样坚硬、还没有成熟的小葡萄,她俯下滚烫的脸闻着葡萄清香的气味,还有,他的气味,那亲爱的、撕心裂肺的、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气味,神明的气味,她哭了。

“她醉了!”她听到别人这么说。

夜里,她翻江倒海地狂吐。

这一行人,是在第二天中午离开那小城的。现在他们都清醒了,不过还是宿醉之后灰暗的脸­色­。昨夜,好几个人都吐了。好在酒是好酒,不那么让人头疼。启程前,他们每人都喝

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酸辣汤面,胃里舒服了许多。车缓缓缓缓驶出了招待所空旷无人的大院子,驶出了同样空旷无人的城街。那两个人,他们的刘思扬和他大腹便便的爱人,站在空旷无人阳光明亮的雁北小城,向他们不停地、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再见!再见!

他们也喊,再见!再见!

潘红霞没有喊,她没有喊,再见。她的脸贴在车窗上,最后、最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她看不见他了。她在这个天空高远群山环绕的荒凉的小城,伤心的小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一次告别,才是真正的、真正的告别,而不是三年前那一次。

这一次,也许是,永别。

他们的“丰田”,一直向南,向着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家行驶。一路上,她耳边、心里,她全身心每一个角落从里到外像钟一样回响着一个声音,唯一的声音:

我再也找不到你。

三个月后,潘红霞闪电般的结婚,嫁给了一个医生。

这段婚姻,真正维持了不到半年,半年后,医生去了澳大利亚,一年后,他们在法律上解除了夫妻关系。而在这一年中,潘红霞每天、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谴责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本来想与生活和解,可最终没有做到。

小玲珑的头生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脑瘫婴儿。从此小玲珑他们就和这城市和大家断了联系。小玲珑一定是恨潘红霞的:她断定是这个人的诅咒夺去了她孩子的生命。

隐秘盛开 /蒋韵 12.旅途

这一夜,潘红霞和米小米共住一个房间。

她从外面进来时,米小米已经洗过了澡,穿着睡衣靠在枕头上正在抽烟。她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不是女士们喜爱的那种清凉的带薄荷味的烟,而是一包万宝路。她看见烟盒就扔在床边那张核桃木的小桌子上。

“还没睡?”她问。

“没。”她回答,看了一眼潘红霞,说道,“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潘红霞在另一张床边坐下了。

“介意。”她回答。

米小米愣了一下。

“我肺不好,长了东西,是癌。”潘红霞沉静地说。

米小米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望着她,足足有一分钟。一分钟后她把香烟在烟灰碟里捺灭了。

“手术了吗?”她问。

“没,”潘红霞回答,“晚期,已经不能手术了。”她笑笑,“是转移到肺上的,真正的病灶在这儿。”她伸手摸了摸她丰腴的右|­乳­,“发现得太晚了。”

米小米盯着她的手,还有,那手正指示着的地方,抚摸着的地方,女人的命脉,她忽然笑了,

“我刚好相反,是这边。”米小米说,摸了摸她的左|­乳­,她的手一放到那个温暖的山丘就再也不舍得移开了。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她们俩,在生死线上,不设防地面对面相遇了。

“你怎么,一点儿不吃惊?”米小米奇怪地问着潘红霞。

潘红霞笑了,她想她大概是忘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刚才,在餐厅里,她对那个城府极深的司机说道,“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她大概是被酒、被穆斯卡岱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手术?”潘红霞问,她想知道这个,“也是——不能手术了吗?”

米小米摇摇头,“不,”她说,“还不算晚,是我自己,我还没想好,拿不定主意,我还在犹豫。”

“犹豫?”这下潘红霞有些吃惊了,通常,人们遇到这种情况,是不犹豫的:拿掉一只Ru房,来保全生命。这里面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命运,不是选择,“你犹豫什么?”

“我在想,一个不完整、不完美的存在和一个完整的、完美的消失,哪个更慈悲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问。

潘红霞愣住了。

米小米笑起来,“潘老师你千万别当真,我没那么深刻。其实,我是在害怕,我害怕假如我丢了一只Ru房该怎么活……可我也怕死,怕得厉害!这两样我哪样都怕,哪样我都不想要!我还不到三十岁呢!”说到最后这句她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像被突如其来的风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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