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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粒大小如梧桐子的八角钢珠,史银周此技,得自家学渊源,其祖“巧天星”史功,正是此一暗器的始创鼻祖。二十四粒小小钢珠,妙在串成一串,平时配戴在两腕之上、用手捻指可得,一经出手,顿时在空中散开,由于数目多,照顾的范围极广,加以施功人充沛的内功掌力,如果存心伤人,对方即使身中一粒,如属要害地位,也当有­性­命之忧。

“短命无常”褚杰似乎不曾觉察到对方的这一手袖里乾坤,聆听之下,咧着嘴打了个哈哈:“史老哥这可就明知故问了。”

褚杰手里的灯光扬起来,照向远在咫尺的大船。

大船上的金氏父子与伙计毛五各人一把长篙,早已把对方船身钩了个结实。三个人心衔撞舟之恨,狠狠地瞪着褚杰,样子像是要把对方生吞了下去。

“史大爷,只要你老招呼一声,咱们就把这个老小子给做了,大可恶了。”说话的是白头老金的儿子金七。

史银周冷冷地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只管拢稳了船,不要让大船离开了就好。”

褚杰一声怪笑道:“鄱阳王大势已去,立功论罪可全在你老兄一念之间,今夜褚某人单身会你,称得上仁至义尽,错过了今宵此刻,只怕又将是一番嘴脸了。”

史银周嘿嘿一笑:“食王禄,报王恩,姓史的要是怕死贪生,卖主求荣,也就等不到今夜此刻了。”

“哼……你的意思,是要与朝廷为敌了。”

“这,”史银周冷冷道:“桀吠尧,各为其主,史银周何许人,当不上褚兄抬举。”

“好!”褚杰点了点头道:“慢说你一个小小护卫营统领,贵主子的两卫­精­兵,我主一纸令下,兵不血刃,在洞庭也都缴了械了,如今叛王已押赴晋京,枭首在即,史银周……你有几个脑袋,竟然胆敢抗旨,私下里拐带罪臣孽子遗孀,哼哼……只此一罪,就足灭你九族有余……姓史的,怎么样,我奉劝你一句话,立功待罪,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这番话,出自褚杰之口,字字清晰,只把大船上的金氏父子等三人吓了个魂飞魄散,同时也知道了他们彼此的真实身分与来龙去脉。

史银周待对方话声甫落的一霎,一声狂笑道:“打!”

就见他身子陡地向下一矮,右掌已当胸平封而出,作为暗器手法来论,史银周这种打法可就端的称得上“高明”了。

“嘶!”一股尖锐疾风,发自他五指之间,其力至猛,其势至广,在他掌势当前的两丈方圆内外,这些暗器全都在内力控制之内。

当然,史银周绝非是想以单纯的劈空掌力伤他,而是配合在掌力内的二十四粒八角亮银钢珠,这些暗器,一经出手,迅速地扩散开来,成为扇面式的一片光雨,直向着看来毫无戒备的褚杰全身笼罩了过去。

“短命无常”褚杰岂能不知道史银周暗器的厉害,只是却不曾料到对方竟然会在如此正面相对的近距离之内施展,是以乍见此情,也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史银周暗器方一出手,褚杰整个身子霍地向后就倒,像是“铁板桥”,其实却又暗含着“蜉蝣戏水”的招式。

好漂亮的一式双招,配合着他的一个滚翻势子,手里那盏桶状百叶长灯,哗啦哗啦一声猝响,竟然迎着当空暗器拨打了过去。

史银周这时才忽然警觉,敢情对方手上那盏灯,竟然也能权当兵刃,这一点倒是他当初始料非及。

果然,随着褚杰抖出的势子,手里那盏桶状长灯,蓦地脱手而出,在哗啦哗啦大片响声里,化为满天飞叶,就空向着史银周所来暗器迎了过去。虽然如此,因为变生仓促,仍然不尽理想,褚杰的身式尽管冉漂亮,仍然是慢了一步。

“嘶!嘶!”两缕尖锐的劲风过处,却在这位当今大内高差“短命无常”褚杰身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两处记号,一在左胸侧,一在右腿胯边。

虽然都当不上是什么要害,可是也够他受的,随着褚杰旋风也似的身子“呼”地旋出丈许以外,落在了战舟左边船道。他鼻子里厉哼一声,怒视着史银周道:“史老儿,好,你等着瞧吧!”

史银周满以为在自己暗器之下,对方不死必受重创,却想不到依然是让他从容逃脱,心里一惊,正待腾身攻进,却有人较他快了一步。

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女子清叱,紧接着一条俊俏的纤细人影霍地自大船后侧方拔起来,夜鸟腾空般在当空略舒二臂,遂即以飞鹰搏兔之势,直向着“短命无常”褚杰立身处直扑了过来。

“短命无常”褚杰先是一惊,却又一声怪笑道:“好!”

“叮当!”一声脆响,双方兵刃猝然接触,褚杰是一对­精­钢匕首,来人姑娘却是一根打制得十分­精­巧的“鸠形短杖”。

由于这个姑娘的凌厉扑身之势,褚杰不得不向后疾退数步,只觉得右腿胯处一阵发酸,这才想到敢情方才被史银周暗器伤了不轻。

不容他多作深思,那姑娘,已经再次地欺身过来,手上银­色­的“鸠形短杖”再一次当头挥落下来。

同时,另一侧的史银周也由另一个方向猛然袭了过来,史银周决计不打算让这个褚杰活着离开,身子一来到,双掌乍然向下一沉,用“双撞掌”直击褚杰后背。

“短命无常”褚杰惊惶里,双手同时撩出,姿态是一上一下,上面的匕首迎向对方少女的“鸠形短杖”,下面的一把,却反迎着史银周面门上扎点过去。

“当”的一声,顺着褚杰的匕首过处,当空爆散出一片火星,褚杰架是架住了,震得他手腕子发麻。

那个姑娘,得势不让人,“鸠形短杖”猝然向下一压,翩翩然已转向褚杰侧方,左手猝然递出,骈二指向着后者肩头就点。

史银周虽是赤手空拳,但是一经进身逼近了敌人,便能发挥出十分威力,况乎还有那个姑娘助阵,情势更将不同,再者褚杰显然已为暗器所伤,情势越发地对他不利。

果然,在史银周与那个姑娘联手攻击之下,褚杰顿时大现不支。

霍地,褚杰跃出战圈之外。

就在他奋力急跃的一霎,却着了史银周凌厉的一式“披挂掌”,顺着后者箕开的五指下拉力道,褚杰左肩头一阵麻辣刺痛,连带着半个身子俱都为之发麻。

经此一战,这位惯以称狠恃强的大内高手,一时亦不禁为之胆战心寒,鼻里哼了一声,连话也来不及再作交待,当下双足用力一顿,直向江心跃去。

“哗啦”一声大响,水花四溅中,已然掩没了他坠落的身躯。

后来现身的那个姑娘,在褚杰纵水下落的一霎,一连发出了两口飞刀,却都失之过慢,双双落空人水。望着怒涛波涌的水面,那个姑娘连连跺脚叹息,一副失望的样子。

史银周以最快的速度,一连击开了两扇舱窗,摸着黑,在这艘看似战舟的船舱里转了一转。

那个姑娘跟进戒备道:“还有别人没有?”

史银周摇摇头没有说话,看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面前姑娘瘦高的身材,细细的腰肢,两根漆黑的发辫盘结在头上,虽然时当黑夜,亦能显示出她的机灵透剔,正是日间在舱门处与史银周答话的那个姑娘。

“我本来早该出来,是小姐要我照顾着夫人和小少爷,”她忿忿地道:“要不然,这个家伙,无论如何,也别打算能跑掉。”

史银周一惊道:“你是说翠公主她不在舱里?”

细腰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一双长长的眼睛向四周瞟了一眼,道:“来,史大叔,咱们回去说话。”

二人双双纵过来船。

史银周走向持篙发呆的金氏父子三人,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以白头老金率先的三个人,忽地扔下手中篙,一齐向着史氏跪倒在地。

史银周一怔道:“咦,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金一面叫头道:“老大人,……请多……请多包涵,小人们早先是不知道大人你们的身……身分……多有冒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大人多多原谅才好!”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看了一旁那个盘辫子细腰姑娘一眼,冷冷哼了一声,向着老金等三人道:“你们敢情都听见了?”

老金喃喃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史银周一声叹息道:“这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起来吧。”

三人一齐应了一声,又磕了个头,才站了起来。

史银周目注着老金道:“船老大,既然你们已知道了一个大概,我也就不再瞒你,方才的情形你们是看见了,保不定他们还会再来。”微微一顿,他低头叹息了一声。

老金忽然义形于­色­地道:“老大人请放宽心,鄱阳王……”

史银周低叱道:“小声。”

老金立刻把话吞住,一脸惊惶失措的样子。

“大胆!”史银周轻声叱道:“你好大的胆子!”

老金后退一步,躬身颤惊道:“小人该死……”

站在一旁那个盘辫子的细腰姑娘听到这里,移步过来,小声向着老金道:“船掌柜的,你千万记住,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人前人后,都不能再提起刚才说的那三个字……”

说“那三个字”时,她的语音带戚,像是强咽着满腹的悲伤,快要哭的那种声音。

老金等三人对看了一眼,脸上也都染了悲戚神­色­。

“小人该死!”老金垂首道:“小人记住了。”

史银周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难得你们三个草野村夫,居然还能有这番心意,也不在……”说到这里,禁不住仰天长长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空月白风高,不知何时乌云尽去,一轮明月复出云表,洒下了如银月­色­,将此大江内外景­色­映衬得一如图画,大船上的一切,更是清晰在目。

白头老金抱拳躬身道:“小人父子等三人,愿以­性­命,为老大人效死……”

史银周哼了一声,摇摇头道:“那倒不必,只把船早日靠到地头就好了!”

老金道:“小人遵命。”

他儿子金七看了一下天,道:“月­色­这么好,可以加快赶,要是再遇顺风,不出三天,一定能赶到鄱阳。”

史银周点了点头,道:“好,不过,行程也许会临时有些改变,到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们!”

老金等俱都应了一声。

史银周挥手道:“你们去吧。”

三个人应了一声,正要下跪,却被史氏止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

史银周脸上罩着一层­阴­森,冷笑着加上了一句叮嘱:“以后人前人后,不许带出一些特别样子,要是为此坏了我的大事,你们……”摇摇头,他情不自禁地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老金喃喃道:“小人知道……小人是因为这里没有外人,所以才……才不敢失礼。”

“没有外人?”史银周锋利的目光,向着船后的边舱瞟了一眼:“你敢说没有外人?”

老金顿时为之一怔,道:“不是,老大人……”

史银周哼了一声,老金立刻改口道:“史老爷……史老爷不提起来,小人却是忘了,明天船就到汉阳,小人一定请他下船就是了!”

“那倒不必了,”史银周冷笑一声:“错在当初你不该让他上来,既然来了,再赶他下去,反倒不好,你们只要严防着他,不许他往前面接近就是了。”

毛五上前一步,接口道:“史老爷放心,那位相公他身上有病,你就是请他出来,他也不出来哩!嘻嘻!”

老金叱道:“你是怎么跟老大人说话?”

毛五一怔,绷住了笑脸。

史银周脸上这时才带出了一丝笑容,连连点头道:“我就是要他这个样子。”一转脸看向老金道:“你们也要学他这个样子说话,要是带出了一丝痕迹,落入外人耳目,只怕你三人­性­命不保!”

三个人又是一惊,对看一眼,史银周挥挥手道:“你们下去三个人应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看看他三人回到了舵房,史银周才转过脸向着那个细腰姑娘轻声道:“翠公主……”

细腰姑娘轻咳了一声,翻着两只眼道:“怎么,你自己也忘了?”

史银周戚然一笑:“现在无妨。”

细腰姑娘努着嘴,向着那边道:“那边船舱房里不是还有人么!”

史银周皱了皱眉:“这个人暂时看不出什么动静。”

细腰姑娘道:“哼,那可不一定,不过,小姐已经注意上他了!”

把“公主”改口“小姐”,显然有深刻的意义。

“夫人和少爷呢?”

“都睡了,”细腰姑娘说:“大叔,我们进去说话。”

二人迈步入舱。

大舱里布置华丽,两名青衣长身武士分立在通向内舱的门边左右,二人虽然是便装,可是神­色­持重,立态庄严,一副谨慎从命,如临大敌模样,各人背后都佩着一口青鲨鱼皮鞘的青钢长剑,剑穗子一­色­的杏黄,一望即知就是训练有素的公门剑士。

望着史银周,两名青衣武士一齐抱拳见礼。

史银周道:“你二人可曾发现了什么动静没有?”

左面武士抱拳道:“启禀统领,这里很安静,只是适才小主人啼哭多次,现在安静了,属下未敢擅人舱内探视!”

这名武士宽额头,浓眉黝黑,三十上下的年岁,和另一位瘦长身材,授着­精­明­干­练,看来白皙的青年,恰恰相反,正是不同类别的两个典型。

史银周聆听之下,皱了一下眉,一旁那个细腰姑娘早已闪身而入,须臾,又步出。

史银周忙问道:“小主人现在怎么样了?”

细腰姑娘微笑道:“没有”事,宫嬷嬷在一旁服侍着,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吃坏了肚子,两个时辰不到,已经如厕了三次,所以才会啼哭。”

史银周轻叹一声,落寞地坐下来道:“宫嬷嬷也是太大意了,舟送之中,要特别注意小主人的起居饮食才好!”

细腰姑娘点点头,道:“我已经吩咐她了。”

“她怎么说?”

“她,”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毛:“哼!她说这是她的事,不要我多管。”

史银周怔了一怔道:“糊涂,她太任­性­了,我去说说她去。”

细腰姑娘一笑道:“算了,大叔。”

史银周原要站起来的身子,遂即又坐了下来。

细腰姑娘道:“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她从小照顾大的,若有什么差错,她用命来赔,你看,她说了这种话,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史银周无奈地叹口气道:“这个老婆子。”

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又轻叹一声道:“不过,要说对于小主人的关怀,这多少年来,宫嬷嬷的确是无微不至,再说她那一身功夫,即使翠小姐也对她赞不绝口呢!有她在小主人身边,倒是可以放心的了!”

史银周愣愣地道:“但愿如此,只怕……”

微微一顿,他轻叹一声道:“翠小姐呢?”

细腰姑娘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史银周立时会意,目光一扫那两个身着青衣劲装的武士道:“马裕、杜飞,你们两个到外面去小心看着,有一点风惊草动,立刻来通知我。”

黑硕白皙的两名武士听聆之下,各自抱拳应了一声:“遵命!”遂即双双步出舱外。

史银周还不大放心地特别去到舱门前看了一眼,见马、杜二人俱在左舱两舷,距离颇远处设岗站定,忖思着舱内谈话绝不至为二人所闻,这才又转回来。

“好了,”史银周道:“新凤姑娘,现在你可以说了,其实我手下侍卫营的兄弟,全是忠心耿耿的勇士,足足可以信得过,你也未免太过仔细了。”

被称为“新凤”的那个细腰姑娘微微一笑道:“史大叔多疑了,婢子岂敢对史大叔手下弟兄有所猜疑,只是翠公主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不愿意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史银周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翠公主是不愿意要人家知道她那一身杰出的功夫,其实对于王府上下来说,早已有此传闻,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秘密。这倒也罢了,姑娘还是快说出公主的下落吧。”

新凤点点头道:“翠公主午时以前已出去了,说是去探察一下可疑的敌踪。”

史银周一怔:“你是说,船开了以后,公主才出去的?”

新风点点头。

史银周脸­色­一变,喃喃道:“我早知公主一身武技不落凡俗,却万万想不到竟然会达到如此造诣。这么说,公主竟然能够踏波而行了。”

“这,婢子可就不清楚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着神秘的笑,虽未明言,事实上却也等于承认了。

史银周正待说什么,忽然一阵风过,半掩着的两扇窗扉忽然徐徐张开了。

就在新凤与史银周同时引目注视之下,一条疾劲纤细的人影,已然掠窗而入。

大舱内人影闪了闪,一个粉面长躯的俏丽佳人已站立当前。

史银周一惊之下,忙自起立躬身抱拳道:“卑职史银周,参见公主。”

新凤也上前行了个万福道:“小婢参见公主。”

来人少女敢情正是当今鄱阳王的掌珠,人称“无忧公主”,名叫朱翠的传奇人物。

宫样蛾眉,淡淡晚妆,一袭血­色­短披,衬托着她内里的湖­色­八幅风裙更显得风姿绰约。

只是此时此刻,所显示在她脸上的冰寒气质,足使原来郁郁秋水的一双眼睛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够令人体会出她的失神与冷寞,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极度的困窘与难为。

“你们不要多礼,请坐!”

说了这句话,她默默地坐下,史银周与新凤嘴里应着,却是碍着旧日之礼,尚不敢真的坐下来。

朱翠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经说过多次,不要你们再称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长记­性­。”

史银周欠身道:“不是卑职记­性­坏,人前人后应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后都要一样称呼,史大叔,新凤,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也许还不知道,这一次敌人是大举出动,实力是出乎意外的,唉,我真有点担心会出意外。”

新风张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说……大内府的那些鹰爪子……”

史银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说的是褚氏兄弟?”

“哼!”朱翠缓缓地道:“真要是那样倒好了,褚氏昆仲那点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对付,这一次看来,所有的鹰爪孙都出动了,包括他们的头子。”

史银周为之一愣:“难道曹老头自己也出动了?”

朱翠点点头,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谓的十三杰也是一个不少。”

史银周顿时不发一言。他久闻曹羽其人,乃当今大内第一高手,由于甚得“司礼太监”

刘瑾的宠爱,特于东西二厂之外,别立了一个“内厂”,这个曹羽,就是“内厂”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谓的“厂卫”无不­精­通技击,俱为曹氏就其江湖黑道上一般旧友所甄选充任,论实力实不亚于东西两厂,由于其本人未入官廷之前,出身子武林中极见希罕的“麻衣教”,曹氏即为“麻衣教主”。既­精­武功,大别于中原内陆,独创一格,当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性­质之武功,到处横行,而今曹羽摇身一变为负责皇族安全的“内厂”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无形中水涨船高,在江湖上势力大增,更加横行无忌,曹氏以官济私,用私辅官,两相运用,相得益彰,实在是当前最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厉害人物。

正因为曹氏有了这么一番显赫的离奇身世,莫怪乎“无忧公主”朱翠与史银周一经谈起,俱都吃惊不已,引为心腹大患了。

半天之后,史银周才缓缓地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卑职手下的五百名勇土,不在眼前,未能及时效力,看起来……唉……”

他原本想说出“凶多吉少”,只是当着公主驾前,不敢造次,话到­唇­边,又复吞住。

无忧公主朱翠细长的一双眉毛微微一分,轻叹了一声道:“曹老头子三年前未入宫廷之前,曾与我有过一次遭遇,那一次我虽然并未透露身分,不过以他在武林中的资历,是不难­干­事后猜想出来是我的,我知道,在过去的这两年,他曾派人到处搜索我的资料,也许这一次才会多少存了戒心。”

史银周轻轻地“哦”了一声:“怪不得曹老头子既然亲自来了,却只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来刺探、行险,自己却躲在暗处按兵不动,原来他是对翠小姐您存了戒心。”

“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无忧公主朱翠转过了脸来看向新风说道:“我母亲可曾安息了?”

新凤站起来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过了好几次。”

无忧公主缓缓点了一下头,灯光下,她那双微微拉长的眼睛里,像是隐含着盈盈泪光。

史银周忖度着无忧公主这番情景,内心更不禁沉痛万分,一时慨然道:“公主,”立时改口道:“小姐。”

“算了!”无忧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来的称呼吧,只是当着人前可要千万注意。”

史银周应了一声,才道:“卑职要说的是,我们只要一到鄱阳,就可以集结二百名侍卫营勇士,我们仍有力量与那般奴才鹰犬一拼。”

无忧公主缓缓地抬起眼来,打量着这位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卫统领,心里确是感慨万­干­,她只是觉得一向认为深谋远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会变得如此幼稚肤浅,然而现在,她却懒得再去说什么。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摇摇头,道:“鄱阳……史大叔,你真以为我们还回那里去么?”

史银周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无忧公主转脸向新凤道:“我要你观察这舱里的那个人,你可察过了?”

新风脸­色­微窘道:“去过了,只是当时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没有久留。”

“情形不便,为什么?”

“因为……”新凤喃喃道:“因为当时他正在洗澡。”

无忧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银周却道:“卑职倒去暗中观察了两次。”

“史大叔你认为这个人有什么地方可疑么?”

无忧公主眸于里,显示着过人的­精­锐,而在她的目光里,在在含蓄着细致与智慧。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要说这个人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不尽然,卑职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偏偏要上这条船?再说,他的病势看起来很是不轻,为什么不在陆上养好了再走?”

无忧公主道:“这些并不值得可疑,你们不必再去观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现出了对我们的敌意,我们不可侵犯他!”

史银周道:“公主说得有理,卑职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

无忧公主微微把背靠回椅子,显出了一些疲态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一两个时辰之内,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看了一旁的新凤一眼,又道:“你也去吧!”

史银周抱拳告退,转身向自己住所步入。

新凤却望着朱翠道:“公主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无忧公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向着她挥了挥手,后者不敢再说什么,遂即请安告退。

大舱内立刻变得异常的安静。

无忧公主斜身倚向着椅背,只觉得船行急速,因为风浪的关系,这艘大船动荡得很是厉害。

透过敞开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见疾流的水面。一层­阴­影,居高临下,自右侧方掩遮了过来,大船的船身,顿时被遮盖住。

无忧公主立刻有所警觉,感觉到眼前水道的转狭,这片­阴­影,正说明了右侧方有一座高山。

无忧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透剔玲珑的心思,一经见此,立刻直身坐起。

就在这一霎,只听见“哧!哧!”两声细小但尖锐的破空之声,陡地穿窗迎面而入。

两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双瞳子上疾­射­过来,无忧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里,只觉得分量力道极足,敢情是一双“蛇头白羽箭”,一种全靠手指劲道发出的暗器。

无忧公主朱翠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几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时,她已自椅子腾身掠起,“唰”一声,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坠落。

所谓“踏波功”,乃是轻功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境界,行功人如无炉火纯青的内功境界,加以“闭息”、“提升”等各门杰出­精­功为辅,那是万万难以施展的。

以此再来观诸眼前的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确是相当的惊人了。

眼看着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轻巧,俟到一双足尖刚刚一触及水面时,却又倏地腾身而起,这一次却只斜穿出七八尺之外。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转出之后的一霎,只听见“唰!唰!”一连两缕尖风,又是两道细白光华直向她原来落身之处­射­来。

无忧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经料到了有此一着,她的这一手以身诱敌,果然发生了作用,两支“蛇头白羽箭”全数­射­落入水,发箭人由于一时期功过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伤着了对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无忧公主双腕倏分,长吸口气,以“提升”的极上内功,配合着一式“海燕钻天”身法,倏地自水面斜窜直掠而起。

眼前大江水面虽然不算宽敞,可是距离岸边仍有两丈的间隔,水面上施功,万不同于陆地,能够跃起数丈,已殊属难能可贵,“无忧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两丈有余,在一个练习武功的人来说,亦属不可思议的惊人之事了。

岸边窥伺的那个人,想系惊于“无忧公主”的离奇身法,多少惊得有些惊惶失措。无忧公主身子方一显落河岸之边,即窥见右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呼”地冒起一条人影,随着这人蹿起的身子,由他嘴里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之声,紧跟着这个人已投身子高可过人的大片芦丛之中。

朱翠当然放不过他。紧蹑着这个人前行的背影,无忧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过人的轻功,一连两三个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随着那人身后投落于大片芦丛之间。

蓦地,面前芦丛哗啦哗啦一阵脆响,巨浪翻涌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飞舞的芦花里,那人出乎意外地竟然滚身而近。

随着这个人疾快的势子,“唰啦啦!”西瓜般大小的一团银光,连带着银蛇似的一条细长光影,直向着无忧公主身上砸卷了过来。不用说,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锤”了。

此时、此刻、此地,施展这样的兵刃,足以称得上“高明”,这就难怪何以这个人一上来就奔入芦丛了。

无忧公主朱翠在大片芦苇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着这番惊险,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唰唰”流星锤由足下疾扫了过去。

这个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记流星走空,紧跟着在芦丛里施展了一个倒仰的身势,却把手上剩余的半截长链再一次地抡起,“唏哩哩”倒迎着无忧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来。

这一次可不允许他如意施展了。

眼看这截银光闪烁的长链几乎已经招呼到了朱翠当头,忽然间,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面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这截劲猛力足的钢索,再一次地走了个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觉到招式用老时,再想撤招换式,已经慢了一步。

冷月下,无忧公主转动的势子极其潇洒,长发高高甩起,才显出了半边脸儿,已把对方抡下的大半截钢链子攒到了手里。

“铮锵”一声,钢链子绷了个笔也似直。

来人本可以乘势掷出手上流星去伤无忧公主面门,然而他却像是有意要在手劲上面迫使无忧公主就范,那条­精­钢长链在一阵颤抖之后,随即稳住。

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霎。接着,这条长链子再一次地颤抖之后,持锤的那一方,显然已现出了不支。

月如霜。

月光下,无忧公主朱翠已把对方这个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绛­色­缎袍,胸背处却用一根杏­色­丝条打了个十字结,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Сhā在当胸,紫黑的胸膛,浓眉,由左耳至右耳连腮处,生着一丛浓黑的胡子,个头儿甚矮,只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劲道。

饶是如此,在无忧公主纯以内气化为功力的劲道下,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已现出了败迹。

“公……主……开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里说着,一双闪烁着狡怯的目光,频频在四下转动着。

无忧公主右腕力带之下,矮汉子“噗噗噗”一连向前跄进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势子,连连晃动不已。

“是谁叫你暗箭行刺的?那个人在哪里?”无忧公主缓缓地说着:“这里还有些什么埋伏,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我……说……我说……”矮汉子大声地喘着气:“小人周平,隶属大内,在内厂里当差。”

“我不是问你这些!”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当然知道,我只问你曹老头在哪里,这里有些什么埋伏?”

矮汉道:“这个……小人只是奉令行事,这里并没有什么埋伏……”

“曹老头子呢?”

“他……曹大人的行踪,小人哪里知道?公主……开恩!”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人确是不知道。”

一面说,这个叫周平的矮汉,频频打躬不已,无忧公主眉头轻颦,正思忖着该如何发落对方,却不知这个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装置,就在他弯身打躬之际,耳听“咔!咔!”一连两声轻响,一阵黄烟升起,却有两颗雀卵般大小的硫磺弹丸直循着无忧公主站立之处发­射­了过去。

无忧公主想不到对方生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近在咫尺却会有此一手,当下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而起,身方掠起,即听得足下“轰”然一声大响,激起了丈许高下的大片火光。

无忧公主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厉害的暗器,起势虽快,却亦不免为硫磺弹飞星所溅,一粒极小的硫砂在她敞开的缎披间炸开,立时燃烧起来。

矮汉周平想不到对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竟然能躲过火弹爆­射­之威,话虽如此,却也未能完全免于波及。

把握住这刹那难能之机,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着无忧公主腾起当空的势子,一声怒叱,霍地扬动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锤直向着无忧公主当头猛掷了过去。

周平的流星锤不谓不快,手法不谓不准,念头也不谓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这个敌人,实系出乎意外,身手之高,可以称得上为他平生仅见。

流星锤一经出手,还来不及看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对方已临面前。

由于无忧公主一领披风已为火焰引着,乍看过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大凤凰。

周平猝然感觉到一股平生从来也未曾遭受过的绝大劲风,这阵风显然是随着无忧公主袭进的身子一齐逼近过来的。

在这种风力之下,周平难以自持地向后打了个闪,惊骇之际,仿佛感觉到对方那张美丽面颊上所显示出来的凌厉杀机。

事实上,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后唯一所见的一张脸了。

随着无忧公主闪电出手,周平惨叫了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当然他并非是仅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双眼珠。

周平惨厉地号陶着,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顿时就痛昏了过去。

无忧公主痛惩周平之同时,已把后领为人势所燃烧的短披摘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间,两股劲风,一左一右,同时向着无忧公主两侧袭到。

火光照­射­里,来犯者二人,各人都戴着一个娃娃似的面具,两口雪亮薄刃的锯齿长刀夹着尖锐的刀风直向无忧公主两肋劈到。

然而,当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是江湖中只听传闻而绝少一见的无忧公主时,似乎这番伎俩便属多余之事。

黑夜里,眼看着无忧公主身上那领起火的披风,火龙似的一个盘旋,“当啷啷”一连串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两口锯齿长刀,已被双双抡向当空。

无忧公主紧接着侧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势已熄,却被她权作兵刃,一片尖锐声扫过,右面那个敌人惨叫了一声,喉管已被割开了寸许长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喷里,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左面敌人目睹及此,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声呼叫,拧身向外纵出。

隐约里,像是传来尖锐的呼哨声。

这人身子方才落下,无忧公主快速的身势如影随形地已经附了上来。

这人原本亦非弱者,只是无忧公主这个敌人武功太过高,上来就挫了锐气。这一霎,他由无忧公主随身的风力,已判断出敌人紧追身后,当下猛地一个快速旋身,吐气开声,双掌齐出,用“双撞掌”式,直向无忧公主胸前猛击了过去。

无忧公主轻哼一声,身形翩然的一个侧翻,右手已轻巧地递了出去。

动手过招,主要在于出手的时间与动作是否能配合到好处。这件事说来容易,其实可并不简单。

眼前这位公主,的确是个中高手,一次出手,都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一霎良机。

“娃娃脸”汉子,双掌上用的是全身之力,奈何才撤出一半,即为无忧公主纤纤细手捉住了右手的脉门。

“娃娃脸”用的是实力,无忧公主用的是巧力。

“侧身”、“抖腕”,看来宛若一式,无忧公主施展时显然是那么从容轻松。

“娃娃脸”发出了一声吼叫,整个身子空中飞人般地已被掷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上,当场溅血而死。

无忧公主以快速手法一连伤毙了三人,看来兀自余怒未息。

她预忖着这片山陌岸边,一定还埋伏着对方的人,只是担心着坐舟的走失,不得不从速赶回,遂即施展身法,循着岸边一径快速赶下去。

所幸,这条沿江岸道并不十分难走,河道虽然狭窄,但江面上并没有别的船,追下去一程,已看见自己乘坐的大船在望,就在她顾盼前望之际,一艘快舟已悄悄涉水,自相反方向遁去。

无忧公主忽然发觉,正待追踪上前,可是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禁使得她为之一怔,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再也顾不得追赶敌船,一径施展轻功,倏起倏落自岸边追随着自己那艘大船快速赶下去。

以她身法之快,自是不消一刻已追到近前,施展出“凌波虚渡”的极上轻功,赶到了大船,人不知鬼不觉地蹑入了大舱。就在她脚尖方一踏入大舱的一霎,已被跟前所见吓得呆住了。

原来这间严禁外人出入的大舱里,这时竟然多了两个持剑的红衣武士。

只凭背影一眼所见,即可认出来,来人正是隶属皇族的“内厂”武士。

无忧公主最最担心的事情毕竟发生了,刚才只顾着追伤敌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眼前一家老小,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陡然兴起的念头,只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至猝然发觉到两名持剑武士的背影,徒然惊惶而不知所措。

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使她缓过了念头。

奇怪的是,那两个大内武士,竟然也同她一般模样,站着不曾移动,二人虽然手里都拿着剑.也曾作出了跨步前进的姿态,妙在那只抬起的脚,却只是停止在半空中,始终不见放下。

平静之后的无忧公主,立刻警觉到了事情的蹊跷。

再定了一下神,她确定面前的两个人敢情已不能移动,如非是存心做作,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被人点了|­茓­道。

后一个念头一经兴起,更不禁使她由心底打了一个冷颤,当下身躯微闪,已到了二人身侧。

两名武士敢情真的被人点了|­茓­道:死|­茓­。

同一个显明的现象,眼睛睁得极大,脸­色­微微发黑,更特殊的是那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其红如血,显然已积有过多的血。

无忧公主内心的惊诧,自是不在话下,她试着向其中之一推出一掌,用了三成劲力。

掌风过处,左面直立的武士微微前倾,随即倒了下去,发出了“碰”的一声。

舱门开处,史银周倏地自内闪出,乍见此情,大惊失­色­。

无忧公主手指按­唇­,禁止他出声说话,接着转向第二具站立的尸身前,如法轻推一掌,那尸体一如前状,也倒了下去。

史银周表情更糊涂了。

无忧公主也不比他清楚多少,她身躯微闪,已进入内舱,一名衣衫深紫,头戴铜冠的长身武士,一手持着一口“厚背紫金刀”,另一只手正似在推动迎面卧舱的旁门。这间卧舱正是宫嬷嬷带着小主人所居住的那一间。目睹及此情景,无忧公主几乎全身发冷。

所幸,她的判断够明够快,虽然一顾之间,却已断定,这紫衣铜冠武士,也同前舱那两名红衣武士一般无二,多半是被人点了|­茓­了。

“天哪!”无忧公主由不住心里暗暗呐喊了一声,也顾不得察看这铜冠武士死活,立时趋向门前,试着椎了一下门,里面还上着锁,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当下试着在门上轻叩了一下,轻声唤道:“宫嬷嬷!”

门内立时应出了宫嬷嬷警觉的声音道:“谁?是公主么?”

无忧公主轻声道:“小主人可好?”

“好得很,睡得好极了。”

说着房门打开,探出了宫嬷嬷满头灰发赤红的头脸:“公主你还没有睡……”

才说了这么一句,一眼看见那个推门待进,手持大刀的铜冠武士,由不住吓得“哦”了一声:“公主,他……”

“哼!”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进去照顾小主人去吧。”

“这……”宫嬷嬷咽着唾沫,看着当门的铜冠武士发呆:“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又是谁?”

“嘘,”无忧公主小声嗔道:“闭上你的大嗓门,小心惊着了娘娘。”

“是,是……”宫嬷嬷一面答应着,遂即收回了身子,关门下锁。

无忧公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目光才转向面前的铜冠武士,只见来人有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偏偏在长下巴上还留着一络山羊胡子,紫­色­长衣的左前胸处,佩有两枚闪烁着金光的金星。

出身王族的无忧公主,自然很清楚这种标志所代表的意思,那是当今大内的“二品”带刀侍卫,这种人品的侍卫,连曹老头在内,全部皇族不过才二十四人,每人无不具有一身杰出的武功,身上所佩金星,各以品级决定多少,星数愈少,品级愈高,一颗星为一品,两颗星为二品,三颗星三品,四颗四品,似乎只有四品阶级。这类有“品”的侍卫是不轻易出走江湖,以其品级大可高居州府发号施令,地方官鲜有胆敢不买账的。

正因为有了这番认识,才使得无忧公主心里格外吃惊,这一刹那心绪显然乱极了。

假想之一:来人必然武技高超,可以想得到,他已经奔入内舱,却没有惊动史银周、新凤、宫嬷嬷,以及外舱马、杜二卫士任何一人。

之二:这人手已触门,一旦入内,小王爷­性­命休矣,宫嬷嬷看来亦非其敌。

之三:到底又是谁在此临危之一瞬,人不知鬼不觉地救了朱家满门上下,这个人武功显然高不可测,未免有点出神入化了。

这么多的念头,一股脑地都涌了出来,使得这位一向秀外慧中、冰雪聪明的俏丽公主已有些心里忐忑,意乱神迷了。

一旁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来。

新凤一只手扣着钮子,睡眼惺松地走过来,倏地目睹及此,吓得呆住了。

“公主……这是……”

“哼,好睡­性­,差一点命都没有了。”

说时,她闪身来到左面舱前,用随身钥匙开了房门,向里面探望了一眼,看见母亲高卧铜床,睡态安宁,两名内侍各居左右,也都睡态安宁,显然外面这些变故,里面的人是一个也不知道。

无忧公主一颗心这时才算是放了下来,轻轻关好了门,她向着新凤招招手。

新凤惊吓得趋前道:“公主……”

“嘘!”无忧公主小声道:“到前舱再说。”

新凤应了一声,匆匆向外面步出。

无忧公主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铜冠武士,移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背衣,另一只手托向他的后腰,把他抬了起来,只觉得这个人身材僵硬,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僵尸”,遂即向外舱步出。

大舱里,史银周与新凤惊吓欲绝地发着呆,乍见公主步出,俱都自位子上站起来。

无忧公主把手上尸身放下来,看了史银周一眼道:“史大叔,你可认识这个人么?”

史银周应了声“是”,遂立即走向尸身,细看了看,顿时脸­色­一变,道:“啊!”

“这个人大叔认识?”

史银周面现惊吓地连连点着头道:“卑职认得,他是‘紫狐’玄化。”

“‘紫狐’玄化?”无忧公主思忖着点点头:“原来是他,我知道这个人!”

史银周大感不解地道:“他是曹老头跟前四名最得力的高手之一,武功很高,怎么……

怎么会……”

无忧公王脸上也不禁现出了讪讪之­色­,微微苦笑道:“我们部太大意了,尤其是我,只顾一时追敌,却没有想到会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要不是暗中这个人Сhā手帮忙,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史银周更不禁惭愧得低下头来。

新凤纳闷地道:“暗中这个人?……公主是说暗中还有人帮着咱们?”

无忧公主瞪了她一眼,新凤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失言,这句话,问得大多余太幼稚了。

史银周叹息一声道:“卑职一时失察,只想在床上养一下神,却没想到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

无忧公主摇摇头道:“史大叔不要自责,这两天每个人都付出了大多的­精­力,过度疲累,自然一倒下就睡着了,新凤还不是一样。”

新凤剔了一下细细的眉毛道:“可是,外面都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还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

史银周喃喃道:“我也是这么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无忧公主冷冷一笑:“没有什么好奇的。”

她的眼神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转,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住了后者的目光。

然后,她才缓缓地道:“第一,这三个人都有一身很好的轻功,他们是乘我出去追杀的时候偷偷进来的,你们当时正在睡觉,他们动作既轻,你们当然不会发觉。”

新凤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道:“可是后来他们动手总应该有声音……”

“不是这样的。”无忧公主冷冰冰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动手,以我看,暗中帮我们忙的这个人,武功才是不可思议的高,很可能他悄悄进来,不过是一举手之间,就分别把这三个人给料理了。”

史银周慨然叹息一声,叹息中包含着无限惭愧。

无忧公主很遗憾地轻叹一声,道:“想不到船行大江之内,竟然还会遇见拔刀仗义的高人。”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却被眼前一样物件所吸引住,身子微晃,翩然跃出,伸手由窗扇上取下一张布绢似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注视之下,才见上面龙飞风舞般地写着几行字迹:

“无忧公主,小王命危,移掉而东,尚有可为。”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署名。字是写在月白­色­的绸衫一角,一勾一撇俱见功力。看着这张留书,无忧公主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这位目高于顶,一向自视极高的王族女剑客,虽然被暗中人首句戏笔所激怒,感到无限羞辱,看着手里的留字,默默不发一言,遂即转手把它递与史银周。

史银周接过来细看之后,转手又交给新凤,新凤看后再双手送还朱翠。

“真怪!这个人会是谁呢?”新凤直直地看着朱翠道:“公主,你知道么?”

无忧公主缓缓地把这截布绢收好身上,脸上不着表情地道:“无论如何,这个人对于我们总算是有恩。我们早晚会见着的,倒也不必猜测于一时。”

“可是,”史银周含有隐忧地道:“这个人主张我们往东去,公主明察。”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去鄱阳湖。”

“哦!”新凤惊愣地道:“我们难道不要回家?”

朱翠直直的眼睛盯住她,冷冷地道:“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想着回家。哼,家?你以为现在我们还有家么?”

新凤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却触发起无限伤感,当时低头不语。

“可是你记住,”朱翠叮嘱道:“这些话可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

新风点点头表示知道。

朱翠心里簇集着太多的事,想到了父亲的生死、母亲与弟弟以及自己此行的安危,内心顿时感觉到异常的沉重,她转过身子来,在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新凤忙着去张罗给公主倒茶。

史银周打量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请示道:“这三个人……”

朱翠一双澄波眸子缓缓地在三具尸体上转过,徐徐地说:“史大叔先慢着发落,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看看他们。”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把三具尸体仰面朝上地提到了无忧公主身前放下来。

朱翠仔细地看了三个人的脸面一下,道:“史大叔,请你验看一下他们三个人的额头,哼!我想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关键了。”

无忧公主朱翠这么一说,才使得史银周忽然注意到,敢情死者三人有一个共同的象征,那就是三个人每人前额眉头都深深地蹙着,以至于形成了深深的一道痕迹。

当时聆听之后,史氏遂即动手验看其中之一,他轻轻分开了这人眉头,赫然发觉到一道浅浅朱痕陈现在这人两眉之间,状若“悬针”。他立即验看第二具、第三具,三人形状完全一样,每人两眉之间处,俱都有一道浅浅朱痕。

不需要再告诉朱翠,她已经看见了。

“我没有猜错!”朱翠缓缓说道:“他们果然是死在这种手法下的。”

“公主说的是……”新风端茶出,也留神聆听。

朱翠轻轻呷了口茶,模样儿显得有点儿疲倦,看了二人一眼,她才缓缓地说道:“这是一种神秘的功夫,名叫‘定海神针夕’。”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充满了惊异,接下去道:“这是一种极为玄奥的内家功力,比内功中的‘乾元一阳指’力,更要­精­进一层,运施这种功力时,并不须直接命中敌人眉心|­茓­道,身上任何一处|­茓­道部可以下手,因为施展的人本身有足够功力,可以借助本身所练的天磁真力,使对方全身血液聚集一处,炸开血脉因而致死。这种死症,唯一的现象,就只有眉心这浅浅的一道朱痕。”

新凤吓呆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喟叹一声道:“好厉害的指力,若非是公主见解高超,卑职是万万认它不出的。”

朱翠冷冷地道:“据我所知,如今江湖上,也只有‘点苍’一派的‘齐眉老人’会这种功夫,但是老人自从当年被‘雷火姑婆’伤了左腿以后,好像已经没有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莫非这一次他老人家亲自下山了?”

史银周心里不胜诧异,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像朱翠这样的一个王府千金,竟然全身负有如此功力,一如她久居深宫,却又对江湖中事了如指掌,实在是匪夷所思,心里想着,一双眸子便不禁现出了疑惑。

朱翠微微一笑道:“史大叔是奇怪我所知道的这些武林逸事和典故吧!”

史银周抱拳道:“卑职不敢!”

朱翠轻叹一声道:“一个拿起剑的人,很难再放下来,也许我一开始便不该习武,一旦我学会了武功,有了一身功夫,便很难再过于寂寞,这个家有时候便留不住我了!”

史银周道:“公主这么说就错了,这一次如非卑职亲眼看见,也万万不敢相信公主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如非有公主同行,这一趟,可就十分之危险了!”

朱翠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半年前出游金华,爹爹也许还不至于……”

史银周咬牙切齿道:“这完全是马永成、谷大用、刘瑾这几个­奸­贼的陷害,像王爷这等好人,竟然也会被诬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

刹那间,他义形于面,眸子里聚满了泪水,新凤也黯然垂下头来。

朱翠轻轻一叹道:“这完全是劫数,哼!朱泰这个皇帝想不到昏庸到如此地步,偏偏我爹爹一脑子的忠君思想,直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才说到这里,却听得里面舱房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新凤立刻警觉道:“娘娘醒了。”

朱翠示意史银周道:“快把这些清理了!”

史银周以快速手法,匆匆把三具尸体拖到了自己房内,遂见隔断大舱之间的珠帘撩处,一个身材适中、眉清目秀、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步出。这­妇­人虽然实际年岁已四十出头,可是也许身居富贵,平素又善于调养,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顶多三十岁人。一身湖水­色­百结长裙,腰系碎玉绦,想系连日不胜舟车旅途之劳累,再加上心情的恶劣,略嫌清瘦的脸上染着重重的憔悴。

随着她身后,一个年轻女侍双手捧着一碗香茗。

朱翠忙趋身见礼,史银周、新风执礼甚恭地各自参见,中年­妇­人含笑点头道:“我只当你们都睡了呢,天还没亮,怎么都起来了?”

朱翠道:“风大,船摇得这么厉害,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史大叔他们也在,我们商量着这一趟该怎么走。”

因为娘家姓沈,在王府里,人家都称呼这位娘娘为“沈娘娘”。

沈娘娘点点头,看了近侧的史银周一眼道:“这一趟,难为你了,马裕和杜飞他们两个呢?”

“回娘娘的话!”史银周抱拳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小心侍卫,娘娘放心!”

沈娘娘缓缓坐下来,一只手轻掠着前额的秀发,轻轻叹道。”“但愿这一趟皇天保佑,能让我们安全地回到九江,见着了刘健,也好探听王爷这一次被解晋京的安危下落。唉,这几天我寝食不安,总觉得像是有大祸要临头的样子。”说到这里,她语音凄楚,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侧过脸来,看了女儿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担心,你爹爹的脾气,谷大用、刘瑾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测,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计,我们这一家,可又怎么是好?”

朱翠强忍着心里的难受,赔笑道:“女儿想也许还不至于,娘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户,转向史银周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史银周道:“寅时刚过,还有一会才天亮,娘娘还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转脸看着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宫嬷嬷一直在侍候着,娘娘请放心吧!”

沈娘娘总算安慰地点点头,道:“这孩子,这几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听不见他吵的声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里发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娘不要想这么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儿与史大叔他们来应付,女儿就不相信谷大用、刘瑾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沈娘娘默默地注视着女儿,徐徐地道:“那一年你游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当你遇见了坏人,被拐骗走了,只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却没想到离家八年以后又回来了,却学会了这一身本事。更没有想到,我们家会有今天的巨变,你的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似的。”

说话之间,就听见舱外传来马裕的声音道:“报告统领。”

史银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么事?”

朱翠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娘娘您还是回房里歇着去吧。”

一面说时一面向新凤施了个眼­色­,新凤立刻会意,站起来趋前道:“婢子扶侍娘娘进去吧。”

沈娘娘看着女儿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想是有什么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还早,我就再上床躺一会也好。”

新凤及两个侍女陪着沈娘娘转回卧舱,她们进去不久,即见史银周敲门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事么?”

史银周头微微一皱,道:“马侍卫发现有两艘大型快船迫近,不为道是什么路数,卑职一时也难以定夺,还请公主决定。”

朱翠轻挑细眉道:“啊!”

史银周已走过去,将接近后方的一扇窗户打开。

朱翠道:“慢着!”

史银周手扶着窗扇将开之际,聆听下忙行止住,即见朱翠双手同时微微扬出,悬挂在舱顶的一双琉璃吊灯,立刻为她掌风应势熄灭。

史银周睹状暗暗叫了声惭愧,自己偌大年岁,半生江湖,竟不及对方一个少女遇事之细心谨慎。心里想着,遂即打开了侧后临江的两扇长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虽系夜晚,但当空秋月皓如银盘,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内外更见俏丽,江水拍岸处另具肃杀。

不须史银周的指点,朱翠立刻发觉到那两艘认为是可疑的船。

那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平顶虎头快舟,船身颇大,绝不在自己等所乘坐的这艘大船之下,月­色­虽好,亦难以得窥全豹,只觉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驰,却在船头部位竖立着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灯座,还有孔明远­射­照灯,只是此刻并未亮起。

史银周注视着朱翠道:“公主以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这还用说!不过,我们先沉住气,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史银周应了一声,刚要抱拳告辞。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史银周道:“公主有什么差遣?”

朱翠道:“请大叔吩咐船家,就在这里下锚!”

史银周一愣道:“在这里停船?”

朱翠点点头道:“对,船泊江心。”

史银周想了一卜,立刻明白,应了一声,随即向舱外步出。

紧接着“扑通”水响之声,大铁锚抛向江心。大船在水上摇晃了一下,打了半个转儿,随即定住不动。

朱翠面向着后窗坐下来,远远地打量着那两艘大船,倒要看看他们采取什么态度。

只见两艘平顶虎头快舟,悄悄地泊向岸边,就像是彼此事先早就商量好了的一样,都不动了。

时值秋日,沿江芦花翻白,远望过去,宛若大片雪野,二舟奇書網電子書泊处,正当芦花深处,如非事先密加注意,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认出。

“好狡猾的东西!”史银周直着眼睛道:“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朱翠点头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再说。”

史银周疑惑地道:“公主……”

朱翠一笑,打断他的话题:“史大叔不必多问,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目光向辽阔的江水隙望着:“这么宽的水面,我想就算是曹老头轻功再好,有踏波而行的功力,也是难以施展,再说他们才在我和暗中那位朋友的手下吃过大亏,这一次绝不敢再轻易冒犯,我们只停上一些时候,对方人多,总会耐不住而显出一些痕迹的。”

史银周道:“还是公主设想得周到。卑职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瞧瞧?”

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不过,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还是稍安毋躁的好。”

史银周应了一声,抱拳道:“卑职告退了!”

朱翠站起来道:“史大叔多费心了,我想马、杜二位也应该休息一下了。”

史银周应道:“卑职知道。”遂即告辞退出。

大舱里顿时显得十分寂静,因为没有点灯,显得异常的黑暗,只有皎皎月­色­映自水面的波谲鳞光,才仿佛有些生机,泛动的光蛇,又似含蓄着无限的神秘,点点滴滴地启发着人的灵­性­。

朱翠默默无声地倚身在一张藤椅上,尽量地把身心松弛,本意只是想练习一下吐纳功夫,静坐片刻,以却疲意,无如才调息片刻却自感觉到一阵浓浓的睡意。

自从家门猝生变故以来,这几天她根本就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双眼一合,立刻进入睡乡。

然而,像她这种身负奇技的非常人,即使在浓重的睡乡里,也都保持着几许的自觉。

原来大凡一个研习内家功力的人,在其本身功夫达到一个相当水平之后,都自然能形成了一种功能保护自己身体的气机,内行人称之为“游潜”,其功用要看本人功力之深浅而决定,这种“护身游潜”,主要在防护猝然加诸本体的攻击之力迅速地有所反应,也就是某些人所谓的“内力感应圈”。一般练武者,如非­精­于门槛,有名师指导,即使穷毕生之力,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当然这是一种至高的内家功力境界。

朱翠显然具有这种功力境界,虽然在沉睡之中,也可保持着相当的自我。

随着她均匀的气息,本身的那个感应气圈,渐渐地向外扩大,到了一定的限度,才行自止。

短时间的酣睡,为她带来了­精­力的复苏。

忽然,一种尖锐的东西,试探­性­地正自向她护身的“潜力圈”有所突破。

朱翠蓦地一惊,睁开了眼睛。

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自立在舱中,好奇似地向她打量着,鼠的感应力,在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是极具敏锐的,也许它对于发自朱翠本身那种离奇的气圈感到奇怪,正自试图突破,想不到却因此而使朱翠警觉。不待朱翠坐好了身子,那只老鼠已迅速地逃开一旁。

朱翠怦然一惊,倒不是惊于这只老鼠的出现,而是惊于自己的沉睡,大敌当前,些许的疏忽,就足以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

心念一动,她正想站起身子来。就在此时,身边仿佛轻轻响起了一点水花声,这个声音,如非她处身极静,再是所坐的位置过于接近窗口,万万难以听出。

朱翠本能地把身子向后倚了一下,使自己的身子恰恰遮掩着窗扇内侧,如此也就正好对窗外的景象一目了然,随着那片水花之后,一颗人头徐徐地自水中探出,由于双方距离过于接近,朱翠甚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发自那人嘴里的喘息声。

月­色­下,并不能看清这个人是一副什么样的长相,却能辨出他闪露着炯炯凶光的一双眼睛。

朱翠所坐的这个位置,本可一举发出掌力,置对方于死命,但她却计不出此,倒要定下心来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这人想系受过严格的水功训练,由于外舱上有史银周与马杜二卫士的注意防守与观察,只要略现端倪,势必逃不过此三人的眼睛,而他却能一径地顺利接触来船,如非朱翠及时醒转,也几乎为他瞒过。

两方船舶距离既是如此之远,设非这人具有极深的水功,擅于长时潜水,那是万难接近到这艘大船近侧来的,能具有如此长时闭气功力之人,当然绝非是泛泛之辈,朱翠在未认清对方来意之前,更加谨慎出手。

随着水波拍打在船舷的起伏势子,这人并不忙于行动,一面喘息,一面转动着那双机智的眼睛,脸上随即现出了狡诈的­阴­笑。

大概他窃喜于自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来到了大船,尤其意外的是后舱的窗竟然是敞开着,不啻更予自己有可乘之机。

经过了相当时间的一番观察之后,才见这个人自水里探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轻轻扳着船边,缓缓把身子升起来,直到整个身子平平地与船舷平贴为止。等到他做好了这个动作之后,如非事先即以注视着他的一切,连朱翠也几乎分辨不清。

渐渐地一双脚由窗外探入,接着双腿、小腹,进而全身,蛇也似地都进来了。

现在朱翠所处身的位置,恰恰就在这人的背后,彼此距离伸手可及。

朱翠在对方现身之始,早已经提聚内力,聚之于双掌,确信在一举手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置对方于死命,是以,眼前情形虽然大有迫在眉睫之势,她却并不惊慌。

那人一身黑­色­的油绸子水衣靠,两腕两膝处,俱都经过一番绑扎,是以看起来显得极其利落。

朱翠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下手处理对方,却见那人已蹲下了身子。

他面前是一张摆设在大舱中央的方桌,正好用以掩身,在他背后紧紧Сhā有一柄薄鞘的细窄长刀。

这个人自一现身起,即处处显着机智,可笑他一心全意只是注意着前面的一切,对身后最以致命的煞星,却是未能顾及。

朱翠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倒要看他是什么居心。

这人在蹲下少事观察之后,随即探手入怀,须臾摸出了一个扁扁的盒子,又拿出了一根细细的管子,装接以后,即成一个可以口衔的喷盒。

朱翠禁不住心里为之怦然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家伙是想施毒还是用迷香之类的什么下流手段不成?一念之及,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果然,这个人在装配好手里的小小喷匣之后,东张西望了一番,身子微微前耸,一个轻快的前窜之势,纵身七尺以外,已接近向内舱入口。

到了这个时候,朱翠自然是再也难以保持镇定,当下霍地自暗中站起身来。

虽然是一个不闻声音的动作,却足以使前面那个人有所惊觉,一腿前跨,翩然侧身,“唰”的一声,这个人已把身子转了过来。

当他猝然发觉到面前的朱翠时,禁不住大吃了一惊,足下一个踉跄,向后面退了一步,接着脚尖用力一点,猛可里直向敞开的船舱跃出。

朱翠一声轻叱,双掌同时向外封出。

她早已蓄势以待,双掌推出,虽然未必是十成功力,却万万非比等闲,随着她递出的掌势,整个船舱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这人想是猝然领略到朱翠的掌力,感觉到难当其锋,身子就空一个倒折,落了下来。

整个大船再次起了一番震动。

这人忽然惊觉到朱翠的不可轻侮,发觉到不妙,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背的那口细长窄刀拔在了手上。

朱翠冷冷一笑,身子徐徐向前逼近了两步,即有大股的力道,自她躯体内逼运而出。

来人显然不是弱者,正因为不是易与之辈,才会在一接触朱翠身上所传出的无形力道之后,立刻发觉到大为不妙,那张原本就十分白的脸上,更形苍白。

“你!”说了这个字,他忽然口衔喷管,用力地吹出了一口。

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是喷些什么,总之,有大股烟雾由那个小小的匣子里喷出来。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新凤恰恰由内舱奔出。

朱翠一惊道:“新凤注意!”

她原本想提醒新凤,要她暂时闭住呼吸,只是还来不及说出下文,新凤已着了道儿,顿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朱翠心惊之下,足尖飞点,快速把身子欺过去,那人却伺机把握注此一刻良机,身子再次腾起,直向窗外掠出,朱翠一个拧身,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心存厚道,右手撩出,竟然运施出久已不曾施展的“乾坤翻云手”来,掌势一翻,劲力十足,轰然大响声中,连带着那人一声凌厉的长嘶,“扑通”坠人江水。

朱翠赶向窗前,但见浪花滚滚,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踪影,忖思着他必已沉尸江心,万万不会再有活理,心里未免有些悻悻。

她原意是想擒住对方一个活口,好问知敌方一切以及父亲真实下落,却想不到一时情急,仍然是送了对方­性­命,未免有些懊丧。

舱门开处,史银周急奔而入。

朱翠来不及出声呼止,双掌抖处,直向史银周猛击了过去,史氏大吃一惊,面对着朱翠充沛的掌力,还本知道是怎么回事,已被朱翠逼出门外。他身子一个踉跄,倒撞在舱板上。

面前人影一闪,朱翠双手托着新凤直挺的身子当门而立,叱了声快,随即率先向另外一间舱房转入。

史银周莫名其妙地被朱翠掌势逼出,这时见状更着了慌,快步跟随着朱翠进入,后者已把新风的身子平平地放在床上。

灯光下,新风面如金锭,牙关紧咬,全身兀自簌簌战抖不已。

朱翠试了一下她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细看了看,轻叹一声道:“好险!”

说话之间,右手飞点,一连在新凤正侧面七处|­茓­道上各点了一下,新风忽然身躯一长,就不动了。

史银周惊道:“噢!”

朱翠转过脸,轻吁一声道:“她中了毒,大舱里遍布毒气,刚才我来不及告诉你,只好用掌力把你逼出。”

史银周一怔道:“毒气?”

朱翠道:“放毒的人已被我打落江心,多半是死了,史大叔先在这里代我看好新凤,她虽然已为毒气所中,幸好吸进尚少,毒气还未攻心,我已把她全身七处主要|­茓­道封住,只候所中余毒排出,才可以恢复知觉。”

史银周憾恨兼具地重重叹息了一声,心里却是想不透,敌人是怎么潜进来的。

朱翠道:“我现在要赶回前舱,把散留在空中的毒气处理­干­净,新凤如果有什么动作,史大叔只须待机点她的两处‘气海|­茓­’,她就又会回复平静。”

史银周愧疚地道:“卑职记住了,公主快去吧。”

朱翠这才匆匆赶回前舱。

她生怕毒气厉害,所以未进舱前先自闭住了呼吸,候到推门进入之后,却不禁为眼前的另一景象惊得呆注了。

原来她记得清清楚楚,离开大舱前,仅仅只有后面面对江心的窗扇是敞开的,其他中间的几扇窗户都是严密地关着,然而现在那几扇窗户全已敞开,由于空气畅通,不见先前散置当空的毒气云烟。窗外月白风清,时见鱼儿跃波。这一切,根本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朱翠下意识地感觉到,一定有人进来过了。这个念头蓦地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迅速转向内舱,经过一番观察,证明母亲弟弟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

当她再次回转前舱,燃起了灯,才发觉到桌上有人以指沾水写的几行字迹:

“九品红,剧毒,再弃母弟子不顾,二失也。”

朱翠心中一骇,情不自禁地坐下来,暗忖道:原来那人所喷的毒,竟是闻名已久的人间至毒“九品红”,怪不得这么厉害。

她知道,所谓的“九品红”,乃是荟集了世间九种最厉害的至毒,加以提­精­研粉相互参合,或溶于水,或搓为丸,只须芥子般大小,投以饮水汤食,即可置数十人于死命,倒不曾想到,竟然被用以为吹散散播空气之间。

留话人并无丝毫夸大其词,朱翠果然又犯下了个极大的疏忽,设非是暗中这个留话的异人代朱翠作了必要的现场消毒工作,自己虽或将幸免,时间一久,毒息难免不会自关闭的门缝,渗入内舱,那时,母亲与幼弟的生命,岂非大是可危?这么一想,朱翠由不住再次惊得怔住了。

桌上水写的字迹,经过比较之下,正与她怀中所藏的、方才那张留书的绢字一模一样,证明是一人所写,那是毫无疑问的。

船泊江心,水面至宽,又有什么人会来自岸上?

朱翠自信她本人一身内外轻功造诣已是当世罕见,如果要她不借助任何浮物,仅凭踏波之功,想要横渡辽阔十数丈的江面,她实在还没有这个把握,当今武林她也实在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如此功力?

那么,剩下的这个问题是……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或许他原本就在这艘大船上吧!

其实朱翠早就怀疑住在边舱的那个陌生人了,只不过自己还保持着一份自尊,不便无故登门拜访,现在有了眼前这番变故,她便不能再保持缄默。

把大舱几扇窗户反锁结实之后,她先走向新凤卧身之处,察看了一下她的情形。

史银周皱着眉头道:“刚才她曾睁开了眼睛,双眼血红,卑职只当她醒转过来,只是过了一会又闭上了,与她说话也无反应,现在又沉沉睡着了,看来她所中的毒还不轻呢。”

朱翠本想说出她所中的毒为“九品红”,只是想到史银周难免又是一番惊吓,是以话到­唇­边,又复吞往。

她与新凤虽是主婢,只是这个丫环却是她自小亲自挑选来服侍自己的,爱她的伶俐机智,朱翠倒死心塌地地传授了她不少功夫,几年的深闺相处,很为她解除了一些寂寞,也为她办了些江湖上的琐碎事情,名为主婢,其实论及私谊却是大有过之,现在眼看着她在痛苦中的挣扎,生死尚还不知,朱翠心里的伤感,自是可想而知。

史银周道:“她的伤势可要紧么?”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里一霎间聚满了泪水。

“记住,千万不要给她喝水!”她关照史银周道:“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是活是死,也只有看她的命了。”

史银周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些戚容。

朱翠沉寂了一下,脸上忽然闪出了一些希望:“现在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也许这位朋友或能有办法救她一条命,一切只有看她的造化了。”

史银周心里一怔,正想询问,朱翠已闪身步出。

无忧公主朱翠一径地来到舱面之上。

这时天将透曙,黎明之前反倒更显得黑暗。大船在浪潮里不时地上下起伏着,深深寒气透着儿许入秋的寒意。

马裕、杜飞二侍卫各立一边船舷,严密地向着江面上注视着,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一见朱翠现身而出,二侍卫立时垂手见礼。

走在马裕身前,朱翠颔首微笑道:“辛苦你们了,可有什么动静?”

马裕肃手道:“启禀小姐,一切平静,看不见有什么不对。”

朱翠眼波在大船上一转,舵房里虽点着灯,但是已经下锚了,船家等三人乐得趁机睡上一个好觉,隔着这么远,尚能听见他们所发出的沉重鼾声。

另一侧,那间边舱,门窗紧闭,并不见丝毫灯光。

朱翠决计要去会见一下这个人,却不愿惊动任何外人。

“天快亮了,你和杜侍卫也该休息一会儿了。”朱翠小声关照马裕道:“你们下去睡觉去吧。”

马裕抱拳一礼,道:“卑职遵命,只是……”

朱翠道:“上面有我在,你们下去好了。”

马裕等早已震于这位无忧公主的种种传闻,敬之如神明,既然公主有令,自然无话可说。

二人相对打了个招呼,遵命退下。

顿时,舱面上再也不见闲人。

朱翠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一径直向着那个被称为教书先生所居住的边舱走过去。

她虽非有意放轻自己脚步,事实上仍落步轻微,在这起伏波动的船身上,可以说毫无所觉。

然而,对于某些所谓的“敏锐”人士来说,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了。

朱翠一边前行,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惊动对方,才不谓之失礼的问题。这个问题却立刻为之解决了。就在她前行到快要接近对方舱门前两丈左右的距离,那间边舱立刻现出一片灯光。

朱翠顿时站住了脚步。

“夜深露重,公主何来如此雅兴,小心受了风寒,还是下去休息吧。”

话声传自舱内,声音不大,却是每个字都听进了朱翠耳内。

这句话也就证明了此人的身份。

朱翠一听声音,立时也就可以断定出对方是用“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向自己发话,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不预备惊动第三者。

“先生太客气了,两次相助,特来向阁下请教,面谢大恩!”朱翠同样施展传音入秘功力,几句话一字不漏地回送到对方耳中。

话声方落,只听见“吱呀”一声,两扇舱门无风自开。

透过敞开的门扉,对方舱房内一切摆设,包括主人,那个教书先生在内,一目了然。一几、一灯、一椅,另有一张书案,案上置有文房四宝,那个人,披着一头散发,背案半倚而坐,拖着半截长躯,远远地向着自己这边注视着,长长的蓝­色­缎质长衣,竟连他的一双足踝也几乎掩了。

朱翠倒不曾想到对方如此­干­脆,倒使她本来心存的一番顾虑,诚为多余了。

然而,这位雍容华贵的俏丽公主,自有她风华气质,眼看着这番异于常人的情景,她却丝毫也不显得意外慌张,­唇­角轻轻牵起一丝微笑。

对方虽然不曾再次发话,房门无风自开,自然旨在纳客,这一点是无可疑。

朱翠轻轻说了声:“多谢!”轻移莲步,随即直向对方室内行进去。

这番举止,显然不若表面上所看来的那般轻松。

双方距离,原本是两丈左右,容易接近于一丈左右时,朱翠立刻就感觉出有异一般的非常情形。

一种无形的阻力,明显地由对方敞开着的门扉传出来,起先不过是微有所感,而每当朱翠再前进一步,这种无形的阻力,相对的也就益形加大。

如是,三数步之后,已是“举步维艰”了。

朱翠免不了心中的惊讶,当然她了解得到对方的居心。

当今武林之中,她所知道的,并没有几人,能够练有这等功力,“聚气成罡”,那是极不同凡响的内家极上功力造诣,面前人霍然有些能力,这番“惊讶”,其实也未必,倒不如说“惊喜”来得恰当,惊喜的是,朱翠果然没有看错了这个人。患难之中,能够结识到如此一个能人异士,自然是可喜之事。

朱翠一经证实到来自对方的这股无形阻力之后,立刻站定了脚步。

少停片刻,她才又继续举步,一步步向对方舱房步入。

不可置疑的,朱翠所遭遇到的阻力必然惊人,这一点只由她后甩的长发,以及向后垂直立起不动的衣裙可以得到证明。

然而,朱翠依然不疾不徐地走完了这短短丈余的距离,轻轻道了声:“打扰!”她的一只脚,已跨进了门扉,接着全身进入。

舱房里显然由于充满了这种不可思议、过于强厉的气机,使所显现于表面原本属于“静态”的现象,都有了甚多的偏差。

譬如说,那盏灯的灯焰,原本在纱罩里,只是圆圆的一团,此刻却变得又细又长,高耸的火苗,甚至于已经超出了灯罩的表面,看过去长长细细的,就像是一根针那般的细,黄闪闪地悬在空中。

书桌上的书本纸张,原本应该是平铺在桌面上的,现在却像是着了魔术似地纷纷直立起来,薄薄的纸笺,以及砚边狼毫,更不禁倒悬空中,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

朱翠已经进来了。

她面­色­看起来较先时显得有些红润,除此之外,别无丝毫异态。

背倚长案坐着的主人,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向她注视着,他的这种见客方式,的确是前所未闻,透着新鲜。

朱翠虽然进来了,实在难以压制住内心的惊骇,正因为她身怀绝技,才更能领会到对方这番施展之杰出惊人。

四只眼睛注视之下,朱翠更不禁心中怦然为之一惊,为着对方目瞳之下紫黑­色­的瘀血所震。

也就在这一刹那,充沛在舱房内的那种凌人、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机,忽然间为之消失。

朱翠固然大见轻松,其他各样异常的现象,也都一时还原如故。

轻轻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朱翠脸现微笑:“阁下莫非一直这样待客么?”

“问得好!”高傲的主人仍然不曾移动他的身子:“正因为我生平鲜有客访,所以才不知如何待客,公主海涵!”

在他说话之时,朱翠注意到对方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也就是这一点,使她打消了方才初初一见时对他所生出的­阴­森恐惧之感。

“请恕我冒昧,我可以坐下来说话么?”

“公主请坐。”

“谢谢你。”

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加上她半嗔半笑瞟向对方的那种眼神,显示出公主的兰心惠质,只是这些似乎对于目前的主人,并不曾有一些儿体会。

“公主深夜造访,想必有非常之事了。”

“小婢新凤为对方毒气所中,如今昏迷不醒,”朱翠注视着对方娓娓道:“先生既然知道对方所施展的毒气本末,想来也应该知道救治之法了,特来请教。”

“哼!世上事岂能本此而论,公主高见,恕我难以苟同。”

虽然仔细地在聆听,也很难猜出对方的真实口音。

朱翠眉头微微一颦:“这么说先生是不知道如何解救了?”

“我也没有这么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翠微微含着笑道:“先生岂能见死不救?”

主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很聪明,公主,在我此行之前,已久仰无忧公主的大名,人皆说,公主冰雪聪明,武技超群。”

朱翠道:“但是今天一见,你会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自称为“水先生”的这个人缓缓地道:“论武技,你比我想象的更高得多。”

“论聪明呢?”

“智慧极高,只是对敌经验却有嫌不足。”

“哼!”朱翠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细细蛾眉,却微微一笑道:“你太过奖了,还没请教你贵姓,我听说船上人称呼你为水先生,我想这也许并不是你的本姓吧!那么我应该称呼你是……”

“水先生。”

“好吧,水先生就水先生吧!”朱翠道:“关于小婢新风的……”

“她现在仍在昏迷之中?”

朱翠点点头。

“公主可曾暂时点了她的|­茓­道?闭住了她的|­茓­路,以免毒气攻心?”

“我已经这么做了。”

“这就对了!”水先生缓缓地道:“九品红为人间至毒,常人吸上一口,当时七孔流血而亡,即是有普通武功之人,也很难保住­性­命。”

朱翠一惊道:“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摇摇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位姑娘既然在中毒之后未曾立刻死亡,我想有两个原因。”

朱翠看着他未发一言,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结论,倒要看他是否与自己持同一论调。

“第一,这位姑娘曾经习过‘固磐’的内家气功,得有高人传授,最少有三年以上的功力。”

“第二呢?”

“第二,”水先生喃喃道:“这一点对于这位姑娘来说似乎不太可能,那就是她血液里本来就存有抗毒的因素,以前曾有过多次中毒不死的经验,这一次才会当场不死。”

朱翠道:“果然高明,小婢随我练有几年功力,尤其是内家‘固磐’气功,只是……这些恐怕只能使她延缓死亡的时间,却并不能免于死亡吧?”

水先生点头道:“不错!不过……她既然练有‘固磐’的功力,公主又曾为她封闭了|­茓­道,已有缓和之机,我可以保证救她活命就是了。”

朱翠喜道:“这么说,我就承情更大了,有一句话,我想问一下水先生,却不知当是不当?”

水先生道:“洗耳恭听!”

朱翠道:“你我素昧平生,也不曾听家父说过曾经结识过先生这么一位朋友,为什么你平白无故地要帮助我们?”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道:“武林中道义为重,公主这么说就错了。再说,我也只是适逢其会,如果这件事一开始我就知道,也许公主家运尚还不至如此,令尊或可免掉眼前一步危运。”

朱翠慨然叹了一声,道:“有关我父亲事,只怨我素日昧于无知,说一句不怕先生见笑的话,父亲到底为什么与当今这些权臣结下了仇恨,我虽然是他的女儿,竟然是一点也不知道。”

水先生冷冷地道:“‘伴君如伴虎’,令尊虽贵为亲王,一旦权势相仲,抑或无心开罪权小,受人离间,皆有生命之忧,何况当今皇帝,年轻无知,昏庸无度,试看他身边那群小人­奸­宦,如马永成、刘瑾、谷大用、张永、高风之流,哪一个不是好狡势利的小人,令尊此番落在他们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翠被他这么一提,触及了父女之情,一时黯然无声,垂下头来。

良久,这个“讳莫如深”的水先生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令尊最大的错误,是未能与‘宁王’朱宸濠及时取得联系,据我所知,朱宸濠在南昌颇有谋反之意,他的势力浩大,昏君也莫奈他何!”微微顿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如果令尊能与朱宸濠取得联系,事先有所准备,也就不会上这一次的当,被骗入瓮被擒了,他自己生死事小,只怕坐令朱寿这个昏君势力增大,今后朱宸濠再想谋反,也就更加不易了!”

朱翠一惊,注视着他道:“我只以为水先生你是一个江湖奇侠异士,却想不到你对当今天下事也如此关心,了如指掌,倒是真正令我失敬了!”

水先生道:“五年前,也正当朱寿这个昏君登位之始,那时我本有除他之心,只是观诸当时大势,却又不能有所作为,延后二年,‘安化王’造反之时,我亦有意助他一臂之力,却没想到安化工朱寘番自不量力,兵力不足,不待我赶到,即为所平。”

朱翠忍不住淌下了泪,缓缓地道:“你说的安化王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他与我父亲平日最是相知,兄弟感情也最好。”

水先生道:“既然如此,令尊就该早存戒心……唉……看来……这一切全系命定……”

朱翠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等我安顿好母亲与弟弟之后,还有机会救父亲出来,再图大事也还不迟!”

水先生摇摇头,未发一言。

朱翠吃惊道:“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

昏黯的灯光之下,朱翠只觉得他的一双瞳子异常的明亮。

“这昏君气数未尽,还有几年逍遥,只苦了天下苍生,至于令尊……公主你是聪明人,也就不须我这外人再多说什么了。”

朱翠呆了一呆,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其实父亲的结局,她早已不难测出,只是昧于亲情,往往尚存希冀之图,这时为局外人冷静地一点,顿时如拨云见日,一切也正如洞中观火般的清楚,想到父母深情,忍不住炫然泪下。

水先生冷静地注视着她。

朱翠这一霎,竟然真情流露,泣之成声,等到她觉出失态时,已难掩狼藉之情。

“水先生请不要见笑,我是情不由己……太……失常态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乎是父母之情!公主眼前不是伤心的时候,你要为大局多多着想。”

“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慨然道:“曹羽既然已亲自出动,情势危在旦夕,为公主计,你虽有一身杰出武技,只是所面临者,皆为久历江湖、胸罗险恶的穷凶大恶之辈,只怕稍有不慎,即将置身万劫不复之地。”

朱翠睁圆了眼睛,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可是紧接着,她却又似平静了下来:“那么,水先生的意思……莫非父仇就不报了?”

水先生冷冷地道:“谈到仇,普天之下又岂止是公主一个人与那昏君­奸­宦有仇,不过这件事却不必急于一时,眼前之计,公主应该先设法把母弟照顾妥当才是上策。”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恨在心里却没有说什么。

水先生道:“害令尊­性­命的如其说是那个昏君,倒不如说是­奸­宦刘瑾,如今这厮,权可通天,非但作了‘司礼太监’,另外还提督十二团营,他的权力简直比皇帝还大,如今天下当官的,哪一个也得按月孝敬他的银子。”

朱翠微微冷笑,道:“这些我都知道,等到把母亲与弟弟安排好以后,我自然会去找他的!”

水先生摇摇头,冷冷地道:“眼前倒不是公主找他算账的时候,而是他放不过你们,哼哼……据我所知,这厮对于公主全家,抱着斩草除恨的念头,内厂提督曹羽亲自出马,就是最好的证明。”

朱翠蛾眉一挑道:“这个姓曹的我早知道他,据说他有一身很不错的功夫,是否?”

“岂止很不错。”水先生喃喃地道:“请恕我说一句长他人志气的话,当今武林,要想找出几个胜过他的,只怕还不容易。”

朱翠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虽久闻曹羽其名,知道他是刘瑾那个­奸­宦手下最厉害的一个人物,但是到底自己并没有见过,现在出诸眼前这个“水先生”之口,可就大大意味着不同一般了:“水先生的意思,这个曹羽已经蹑上了我们?”

水先生看了她一眼,显示了“那还用说”的表情。

朱翠道:“水先生大概也知道,后面紧紧跟着我们的两条大船了?”

水先生黯然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但是如果公主以此就断定曹羽就在那两条船上,那就错了。”

朱翠被他猜中心事,却是不服地道:“难道曹羽不在那两条船上?”

水先生脸上刻划出两道很深的笑纹:“对于这个姓曹的,我自信更比公主你认识的清楚得多,世上几乎无人不知狐狸狡猾,但是这个曹羽却远比狐狸还要狡猾得多,如果我们认定他不在船上,也许他真的就在船上,如果认为他在船上,那么他就一定不在船上。”

看了朱翠满脸置疑的表情,水先生接下去道:“只是有一点可以认定,他一定紧紧蹑着这条船,是无可疑的。”

朱翠道:“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一直迟迟不肯出手?”

“他已经下手了!”水先生冷声道:“只可惜两次手法都算不上高明而已。”

朱翠叹道:“说起这两次,要不是水先生你仗义援手,后果真不堪设想!”

水先生道:“事实也确是如此,公主对于这个人今后真不可掉以轻心,曹老头两次派出的人都有去无回,他应该也知道公主的厉害。”

朱翠摇摇头道:“其实厉害的不是我,应该是你!”

水先生微微摇头道:“这一点也正是我所要掩饰的,无论如何,不该让曹羽知道我在船上。”

“这又为了什么?”朱翠道:“难道你们曾经认识?”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话,他不应该会忘记我。”微微顿了一下,他才又接下去道:“其实,在十年以前,我已经照顾过他一次了。”

“结果呢?”

“结果他还是活着!我也没有死。”

对于这件事,眼前这个水先生似乎并不打算深谈,可是往事却已把他带入愤怒之中,冷笑了一声,他才又缓缓地接下去道:“自从那次以后,我一直在留意着他的踪迹。”停了一会,又说:“当然,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留意着我。”

朱翠睁大了眼睛道:“这么说,你们有仇?”

“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一次你们总算见着了。”朱翠道:“说起来,我们正是同仇敌忾呢。”

水先生默默地闭上了眸子,轻轻叹息道:“不错,不过若非是遇见公主这件事,我还不打算与他见面,还不是我希望与他见面的时候。”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

“公主应该可看得出来,”水先生坐直的身子缓缓向后倚下来:“我目前的情况并不很好,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身上有病。”

说到“病”字时,他情不自禁地喘哮了一声,接着道:“很重的病。”

“哦?”朱翠情不自禁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水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当然,还不至于会死,否则,我也就不出来了。”

朱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坐下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水先生凄然一笑,摇摇头,似有不堪细述的苦恼,只喃喃道:“眼前不是与公主细谈的时候,天已不早了,我想那位受伤中毒的姑娘大概也该醒了。”

一面说时,他随手由身上拿出了一个扁扁的红木盒子递与朱翠。

朱翠接过道:“这里面是什么?”

水先生道:“这是我留存多年的‘化毒丹’,虽对于一般毒都有奇效,只是用于‘九品红’,恐怕效力就要差上许多,不过,无论如何总可以解除一半以上的毒­性­,那位姑娘既然已有‘固磐’之功,复为公主封闭了|­茓­道,我相信这个药足以救她­性­命的。”

朱翠聆听之下,十分高兴地道了谢。她随手打开了木匣,匣内共分有数十暗格,每个格内只容有一粒颜­色­碧绿的丹九,不过只有十数粒而已,其他格子全都空着。

水先生说:“只用一丸,放在舌下,自会溶解流入腹内,再送些热茶,就无妨了。”

朱翠道:“既然这样,我只拿一粒也就够了。”

水先生道:“公主不必客气,都留下吧,也许今后公主与对方还有很多接触,难免还会遭到对方施毒暗算,这化毒丹如能在发觉之始或事先含入口中,倒是十分具效的,公主还是留下以备万一之用吧。”

朱翠妙目微转,注视着对方:“可是你呢?你自己就不用了?”

水先生微微一笑:“我已经遭受过毒­性­的攻击,血质里早已凝有抗毒的因素,即是‘九品红’对我来说,也已司空见惯,所以我敢说,当今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一类毒能够对我构成伤害。”

朱翠情不自禁地又注视到他那一双眼泡下的暗红,发觉到他渐渐加剧的喘哮,一时内心油然对他生出无限同情,虽然她有更多的关怀,更多的对他好奇,只是正如对方所说,只有把一份感激,更多的关怀深深藏之内心,留待异日了。

收起了药匣,她站起来道:“我告辞了。”

水先生深邃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本想起身相送,只是才站起了一半,却又不得不坐下来,似有不得不坐下来的苦衷。

朱翠一怔:“你怎么了?”

摇摇头,含着微微的苦笑,水先生喃喃地道:“这是我目前的隐秘,想不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朱翠皱了一下眉:“很要紧么?”

水先生轻轻颦着眉,想是这种病早就开始折磨他了,以至于当痛苦来袭时,他都习惯地皱起了眉头,而致使他双眉之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痕路。

“没有关系!”他凌人的目光迟缓地投向对方:“公主,天不早了,你去吧!”

朱翠点点头回身步出。

然而,当她几乎已将要步出门外的一霎,却又转回过来,一径地来到了水先生身边,后者顿时一惊:“你?”

“放心!”无忧公主用微笑松弛对方的疑惑:“我只是放不下你。”

水先生冷漠地笑着:“我不要紧,你应该回去救那个中毒的姑娘!”

“不错!”朱翠眨动着她的一双大眼睛:“可是,你也一样需要救助!”

水先生倏地剔起了眉毛:“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

“是么?”朱翠偏过头来,似笑又嗔地斜视着他:“你未免太倔强了。”

水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是一瞬间,他脸上已布满了汗珠,伟岸的身形,情不自禁地向前佝偻下来。他似乎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抬起手,勉强地向外挥了一下。

“你用不着赶我,在你痛苦没有减轻以前,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你……”水先生再次用凌厉的眼光看着她,头上汗珠一粒粒滑落下来。

朱翠皱了一下眉,上前一步,走在他身边。

水先生轻咳一声,挣扎道:“走……走……”

朱翠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理睬他。

她由袖子里抽出一条薄纱绣凤的丝巾,小心地为他揩着头上的汗珠。

水先生身子颤抖了一下,。

“公主……”他咬紧着牙道:“听我说……你一定要离开……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的情形,比你要轻得多!”朱翠绷着有弧度的嘴角道:“她已被我点封了|­茓­道,最起码在一个时辰之内,是不会恶化的。”

水先生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确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只是想早一点把我支开罢了!”朱翠俏皮地打量着他:“这又­干­吗呢!即使你接受一些我的关怀与照顾,并无损你的自尊,是不是?”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

朱翠再一次为他揩去了额头的汗珠:“你的病势看起来可真不轻,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病情罢了!这又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

水先生显然一惊,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他方才过低地估计了对方,事实证明了这位公主确实是远比他所想的要聪明得多。

“而且,”朱翠和缓的声音继续地说:“我更可以断定出来,你得的并不是病……而是伤!”

水先生一双深郁的瞳子,顿时睁得极大。

朱翠微微一笑:“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一定是为仇家、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所伤,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你……你怎么……知道?”

朱翠先不回答他,继续道:“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这些伤却一直缠着你,始终也没有办法根治,是吗?”

水先生面上浮现出一丝凄惨的笑,多半是被人猜中了心事,说中了自己的隐私,才会有这种表情。

朱翠同情地看着他,眸子里只有钦敬而绝无嘲笑:“如果我猜中了这一切……你的遭遇的确是深深令我同情。”

水先生再次现出了凌厉的眼光。

朱翠立刻抢先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厌恶被人怜惜的人,事实上我对你只有更崇高的敬意。现在,请你接受我为你的一些服务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不待对方答复,甚至于连对方有什么表情也不注意,随即伸出双手搭在了他肩上。

朱翠手法至为轻巧,况乎有见于先,是以双手搭下之处,却是不缓不急地已经拿住了对方|­茓­道,现在即使水先生心有不依也无能为力了,其实在如此痛楚的侵袭之下,水先生早已丧失了抗拒的能力。

以至于,他现在很轻易地就被朱翠抬了起来。

他的表情至为尴尬,也许在他过去所经过的那些日子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能够如此地接近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夭竟然会被人近乎游戏地举在手上。

这一切对他简直太微妙了。

然而即使像他那般的倔强,却又怎能在面对着如此美丽、和蔼如朱翠的面颊之前,有所发作?

在一度像是忿怒的表情之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这时,朱翠已把他伟岸的身子平平地放在了榻上,然后转身移过了灯。

水先生蓦地探身坐起来。

朱翠却轻轻地又把他按下来:“你请放心,我只是想用本门的‘五行真气’为你推拿全身|­茓­道一下,也许这么做,对你的伤势并没有多大帮助,但是最起码可以解除一下你眼前的痛苦,对你是不会有害的。”

水先生脸上再次现出了汗珠,那种痛楚料必如刺心锥骨的一般,以至于他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全身上下像是一尾遭受“逆刮”鱼鳞的鱼,簌簌颤抖不已。

朱翠见状,更是由衷地同情。她不再多说,也不再期待着对方的允许,随即动手解开了对方身上那一袭像是整匹缎子的蓝­色­长披。

披风解开来了,里面是一袭白绸子长衫。

使朱翠感到惊讶的是,那件白绸子长衫居然已全力汗水所湿透,简直就像落入水池子一般的模样。

朱翠轻轻叹息一声,随即动手解开了他的长衫,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些不便,心里由不住通通跳动不已,脸上情不自禁地飞起了一片红潮。

水先生似乎已不再抗拒了,只是睁着一双眼,直直地向她注视着。

朱翠红着脸轻叹一声道:“我将先由你的前胸一双肩井|­茓­道开始,然后再经会心坎,使你元气聚结,你可有什么意见?”

对方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朱翠随即将真力聚结双手,一面略似腼腆地道:“为了使我本身的真力不扩散,我只好脱下你的上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我这么做如有失礼之处,我想你当然会谅解我的。”

说了这些话,她几乎不能接触对方瞪得又圆又大的一双眼睛,随即动手把对方身上长衣脱下来。

长衣之内另有汗褂,倒是名副其实的“汗褂”,因为早已被汗水打湿。

朱翠不再征求他同意,把汗褂也脱了下来。

灯下,她看见了他颇具男­性­诱惑的胴体,如果只由表面上看,绝难看出他身上结实的肌­肉­。

他肤­色­白皙,但绝非像他脸上现出的那么苍白,其上已布满了汗珠,在那阵簌簌的颤抖里,使人联想到“死亡”。似乎一个将要死亡的人,最后就是像这样挣扎等待着“死”的来临。

朱翠小心地为他揩­干­了身上的汗,下意识里只觉得对方还在看着自己。“你可以闭上眼睛!”她喃喃说道:“这样我会觉得比较自然些。”

顿了一下,她掠了掠由于紧张而散置在前额的一络秀发:“现在,我要动手了,如果你觉出哪里不对,只要哼一声我就知道

水先生仍然未置一词,只是睁着那一双大眼睛。

朱翠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转过脸来仔细打量着他,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睛有些怪,凑近过去仔细地瞧瞧,这才惊讶得怔住了。

原来他早已人事不省,昏死过去多时了。

朱翠一惊之下,摇撼着他,一连叫了几声,对方依然如故。

一阵辛酸,一颗仁爱侠心,她为他落下了热泪。

只可惜水先生昏迷中未能所见,否则必将感动不已。

朱翠现在不再犹豫了,她立时展开手法,把自己勤习多年的内元真力,借助一双掌心,徐徐贯入对方胴体之内,由前胸一双肩井|­茓­道开始,继而“气海”,依次一系列|­茓­脉,最后归入心坎|­茓­路。

水先生身上已泛出了大片温暖,那是因为他本身的热源,已为朱翠的功力所串联而引起的。

朱翠长长吁了口气,身上已见了汗,她终于达到了期望,在一阵目光眨动之后,水先生终于苏醒过来。

他发出了低微的呻吟之声,微微闭上了眼睛。

朱翠欣慰地道:“你醒过来了?这样就证明了我的方法很管用,现在我要把你身子翻过来,开始你背后的按摩。”

一面说,她轻轻地把水先生身子翻转过来。

忽然,她心里怦然一跳。

那是因为她眼睛看见了什么,一个梅花形状的紫­色­痕迹印在他背后“志堂|­茓­”上。

朱翠向印记注视了一刻,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轻轻地吁了口气,喃喃说道:“好厉害的掌力。”

武林中对于厉害的掌力,有“一心、二点、三梅花”这样的称呼。

所谓“一心”乃是指出掌人以合拢的掌底接触到对方,留下的心形印记,“二点”乃是以中指中节接触对方所留下的“点”痕,至于“三梅花”乃是以合拢的五指指尖部分接触对方所留下的五点梅花状印记。

这“一心、二点、三梅花”,说来容易,其中任何一项,如果没有三十年日夕浸­淫­的深湛内力,再配合本人过人的­精­力、掌力,万难见功,因此一旦有此功力之后,定然会有“一掌见生死”之威。

当然,能够在这般掌力之下还能不死的人,便如奇迹般地未之闻也。

朱翠终于明白了对方致伤的原因,可以想知,能够具有这种“梅花掌记”功力的人,当然必是一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了。

眼前却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她又再次动手,由对方“关元|­茓­”开始,一直到“尾椎|­茓­”

为止,再一次地运功推按。

这一次足有半盏茶的时间,她才停住了动作。

水先生身上再次地聚满了汗珠,在她最后停止住动作时,她才发觉到,敢情在自己力道导引之下,使水先生全身|­茓­脉串通,他竟然睡着了。

一个像水先生这般具有如此不可思议功力的人,设非是到了极度疲态、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袭之下,方万不会有此失常的情形。因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睡眠之中发生,尤其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更不应该有此疏忽。

朱翠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把他身上的汗珠拭­干­了。

她有生以来,还从不曾像这样子接触过一个男人,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对方不过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然而,这个陌生人却给她留下了这么深刻的印象,如果拿来与她生命里曾经相识过的另一个男人来比较,显然是一番强烈不同的感受。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出那另一个人的影子,虽只是灵思一现,却也使得她心血沸腾,方寸失措。

紧紧地咬着那一口贝齿,用力地摇摇头,让情思、恨思也象是春天里的杨花一般被风给摇散了、飘散了。

灯蕊在晶罩里跳动着,不时地发出“噗噗”的声音来,朱翠才像是由沉思里忽然醒转过来。

她揭开了灯罩,小心地用一根晶莹的指甲把灯蕊挑起来,光度立刻转亮一些,透过左手的玻璃灯罩,她窥见了自己的憔悴芳容。

秀发散乱了。

花容疲倦了。

星眸黯然了。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憔悴”,心里由不住怦然一惊。

也难怪,自从父亲失势被擒之后,这一连串的日子以来,除了伤心忧患以外,更无半点可资散心的喜悦,她忽然警惕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

看着面前人,水先生的甜蜜憩睡,一霎时也带给了她无限的睡意。

这一霎,她倒是由衷地羡慕起他来了,最起码,他还可以抛开一切的痛苦与烦恼,把握住此一刻而沉头大睡,而自己呢?

看着面前的水先生,那么一条魁梧的男子,彼此虽说是仅此一面之缘,认识不深,然而她直觉地那么肯定地相信这个人一定是个允文允武、重义任侠的好汉子,也正因她这么地对他认定,才不惜以公主千金之尊,来为他服务如斯。

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拉过一张薄薄的被子为他盖好身子,再把那些为汗水所湿透的衣服理成一团,自己带回去了,叫人洗­干­净了再给他送过来。

“­干­吗我要这么服侍他?”

答案却是蒙胧的。

“他又为什么这么待我们?若不是他的一路相随,拔刀相助,母亲、弟弟,只怕都已遭了毒手了!”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我的关怀与为他服务么?”

这么一想,她立时变得爽然了。

水先生一直持续着他均匀的呼息,他的沉睡如斯,使朱翠相信他缺乏睡眠的程度,较之自己更不知要超出多少。

想不到这间小小的睡舱,竟然会使她耽搁了这么久,现在,她却必须要立刻离开了。

轻轻拉开了风门,朱翠踱出舱外。

一阵大风,扬起了她散乱的长发,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大船底微微在动荡着,过高的桅杆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月­色­如银,映照着远近水面,像是洒下了数不清的银片那样地闪烁、灿烂。

蓦然,她发觉到左侧方的一叶扁舟。

正所谓“野渡无人舟自横”,那艘小舟确是横泊江心,与自己大船的间隔,不过只有三四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之内,对于一个轻功见长的人,那是丝毫也构不上威胁的。

朱翠心里一惊,信步前移。

她绕到了另一个角度。

终于发现出那艘小舟,并非真个无人,事实上现在正有一个头戴大笠的渔夫正在船尾伸竿夜钓。

朱翠注视了一刻,不见什么动静,便踱入舱房。

迎面看见“一掌飞星”史银周,史氏正闭目倚舱养神,听见声音连忙站起来。

朱翠道:“新风情形怎么样?”

史银周道:“还没有醒,不过中间曾有两次呕吐,含糊着要水,卑职没有敢给她,公主这半天到哪去了?”

朱翠不便瞒他,却也不便详告,只道:“我去察看了一下后面边舱。”

史银周一惊道:“公主可曾发现那个姓水的有什么可疑么?”

朱翠摇摇头道:“那倒不会,我相信他是我们一边的。”

史银周“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朱翠道:“外面有一艘钓鱼的小船,我倒觉得很可疑,大叔去注意一下,我这就去看看新凤去。”

史银周忙即步出,朱翠却向舱内步入。

朱翠步入新凤的舱房,觉得她脉搏宏大,心跳得很厉害,而且嘴­唇­­干­裂,一切的现象都显示她中毒甚深。

当下她不敢迟疑,一面取出方才水先生所赠送的化毒丹,小心地置于新凤舌桥之下,然后再施展推按之术,缓缓与她推拿身上|­茓­路。

果然,没有多久的工夫,新凤就发出了呻吟声,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朱翠想不到水先生所赠送的化毒丹居然如此灵验,当时轻轻握住新凤手腕,嘱咐道:

“你已经不要紧了,但是现在还不宜说话,先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等一会我会叫人为你准备吃的东西,外面什么事都不要你来­操­心,知道吗?”

新凤见公主亲自服侍自己,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枕上不时点头,以示感激之意。

朱翠又交待安慰了她一些话,这才步入里面舱房。

她实在感到有些倦了,可是外面事态的发展,却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停船江心,只是一时的权衡,不能永远搁置下去。

朱翠回到了自己的舱房,显然是因为过于疲倦,她只觉得周身乏力,必须要休息一会才行。

她所居住的这间舱房,是选择靠外面的一间,有两扇窗户通向外面江上,她所以要居住这一间,是因为如有人从江上过来,欲图不利于其家人,必须要经过这间房子,先要通过自己这一关。

因此她在窗扇上端悬有一串小小贝壳所连制而成的风铃,只要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使这串风铃发出响声,也就足以使她得到警觉。

熄灭了灯,朱翠盘膝床上,试着运行了一回坐功,她引气玄关,过“任”、“督”二脉,很快地行了一周天,遂即入定过去。

这一次入定足足有两个时辰她才苏醒过来。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透过纸窗的一片殷红阳光,敢情天已经大亮了。

朱翠忙不迭地下了床,打开窗扇,正好看见地平线那一端的斗大红日,江上弥漫着一片蒸腾的雾气,可以想见今天必然是个大好天。

外面传过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宫嬷嬷的声音道:“公主醒了么?”

朱翠吩咐她进来。

门开处,宫嬷嬷走进来,请安欠身道:“给公主问好请安!”

朱翠道:“旅行在外,过去宫里的那一套俗礼都免了吧,少主人睡得可好?”

宫嬷嬷道:“少主人睡得好极了,这会子吵着肚子饿,要喝燕窝粥呢!娘娘也起来了,史统领正侍候着在大舱里开饭,叫我来侍候公主梳头。”

朱翠一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有这些规矩,我的头一向都是自己梳,用不着你。”

宫嬷嬷笑道:“说的也是,我连自己的头都梳不好,哪能侍候公主呢,新凤那个丫头这会子睡得正香呢,史统领说她中毒要多多休息,所以也没敢叫她。”

朱翠点点头道:“对了,就让她多睡一会,你去给我打一盆洗脸水吧!”

“早打好了,”宫嬷嬷说:“就在外头,青盐漱口水也都准备好了。”

朱翠应了一声,立时步出,在廊子里洗了脸,又用青盐把牙齿擦洗­干­净,才来到了前面大舱。

大舱里各人俱都在座,圆桌正面上首坐的是娘娘沈氏,虽在旅途之中,她亦不脱雍容华贵,脸上薄施脂粉,一身粉红缎子百结裙袄,上面绣着凤凰,宫样蛾眉,郁郁秋水,长时间的养尊处优,加上她善于调养,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

沈娘娘左边座位空着,是留给公主坐的,右边座位上坐着那个年仅九岁,粉妆玉琢的王子朱蟠,他是当今蒙难的鄱阳王朱由贵唯一的子嗣,也是公主朱翠嫡亲兄弟。

沈娘娘对面座上,恭敬陪坐的是“侍卫营”统领史银周。另外,一个叫“秀儿”的年轻女侍,双手捧着香茗,站在她身后,马、杜二侍卫各据一方。

娘娘正在与史银周说话,就只小王爷朱蟠双手不闲着,满桌子抓吃的往嘴里塞,弄得一片狼藉。

朱翠出来,先向母亲问了安,史银周等分别见了礼之后,才坐下来。

宫嬷嬷赶过来为她添上一碗粥。

沈娘娘道:“刚才我还在跟史大叔商量,是不是该起程了,你史大叔说须要听你的主意,你倒是说说看,要是这么个走法,咱们半个月也到不了鄱阳。”

朱翠看了史银周一眼:“史大叔的意思怎么样?”

史银周道:“卑职的意思……为了避免敌人的跟踪,我们还是绕道而行比较好。”

朱翠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能够明天上岸最好,史大叔就张罗船家开船吧!”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离座外出。

朱翠吃了碗粥,在母弟面前,尽量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抽空向窗外瞄了一眼,特别注意远处的芦丛,出乎意外的,倒是不见那两艘船再跟着了。

朱蟠吃了许多东西,吵着要到船外面去玩,沈娘娘怕把他闷坏了,就吩咐宫嬷嬷带他到上面去走走,宫嬷嬷却知道事情的危险,只是用眼睛去看朱翠,朱翠生怕引起母亲的多疑,也就欣然点头。

她离开座位道:“我就陪小弟到舱外面去走走吧!”

朱蟠听说姐姐要去,高兴得一跳而近,拉住朱翠就往外扯,嘴里嚷着:“叫他们给我们弄一只小船,我跟你到江里划船去!”

沈娘娘连忙说道:“可不行,不许胡闹。”

朱蟠说:“怎么不行,我以前就划过船,我还会扎猛子呢!”

朱翠沉下脸道:“你要是再胡闹,就把你锁在房里,永远都不叫你出来,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江里,可不是在家里!”

在家里这位小王爷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这姐姐,弄不好还真挨打,这时见姐姐生气,他也就不敢再吵了。

朱翠同他步出了舱面。这时船掌柜的老金和他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已经把帆升起来了,正在起锚预备开船。

史银周走过来道:“船老大说今天风向好,水面又平,在日落以前,就能到江阳府。”

然后他压低了嗓子道:“我们不是在那里下船吧?”

朱蟠跑过去看船上人起锚,马杜二侍卫在后面跟着。

史银周道:“昨夜卑职注意那艘钓鱼小船,到四更天才看见它离开了,以后也没有见它再来。”

朱翠点点头,说:“也许真是来钓鱼的也不一定,倒是后面那两条大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还不知道。”

史银周想了一下道:“钓鱼小船走了没一会,它们也就走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么说,他们还是一路的,哼,这个曹羽果然是老­奸­巨猾,我们真要对他十分小心才行呢。”

史银周皱着眉,深深觉得此行责任重大。

这时大船已经开动起航了。

船老大老金老远的请安,向史银周道:“小人还忘了回禀史老爷,船上的那位水相公已经走了。”

朱翠顿时一惊。

史银周也为之一怔:“你说住在边舱的那位水先生已经下船了?”

老金说道:“在天亮的时候,小伙计毛五给他送药去,门开着,人已经没有了,桌于上还留有一张纸条和一锭银子的船钱。”

史银周道:“什么样的纸条?”

老金说:“纸条上说那锭银子是给小人的船钱,另外有一封信要小人呈给朱小姐。”

朱翠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道:“信呢?”

老金由身上摸出来,双手呈上,史银周接过来转呈上去。

朱翠接过了信来,先瞄了一眼信封上“朱小姐亲启”五个字,写的是工笔的隶书。

不知怎么她心里这一霎乱极了,仿佛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不宁静。

简单的几句留书,她却看了无数遍:

“顿舟安驿,小心曹贼,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承情妙手,公主万福,海客顿。”

尽管看了许多遍,当中还有些茫然。

朱翠一声不哼地收起了信,只向船家老金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吧!”

老金叩了个头,站起来离开。

史银周只是看着朱翠,希望由公主嘴里得到些消息。

朱翠淡淡地道:“没什么,他只告诉我们要慎防曹羽这个人,还要我们提早下船,改走陆道。”

史银周说道:“公主以为这个人可靠么?”

朱翠点点头,心里却暗笑道:“他要是对方的人,我们这一家子的命早就没有了。”

史银周显然因为对于这个“水先生”还了解不够,才会有此一问,其实朱翠又了解他多少呢?

“我对他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朱翠肯定地说:“他对我们绝无恶意,而且绝不是曹老贼那一边的,而且他武功出众,曾经两次出手暗中帮助了我们,只可惜……”

说到这里,她十分失望地苦笑了一下:“我原以为他会继续留下来帮我们对付曹羽的,现在他竟然走了。”

史银周由于与曹羽方面有过两次的接触,深深体会到对方的凶厉诡诈,下一步尚不知更待如何,自己这方面­妇­人幼儿略有失闪,自己即使是投江一死,亦无法洗却身后骂名,这么一想,脸上不禁浮现起一丝愁容。

倒是朱翠察言观­色­,看出了对方的隐忧。

“史大叔不必担心,”朱翠冷静地分析道:“我想曹老贼一连两次失败之后,应该心里有数,知道了我们的厉害,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会再轻易出手的,我们如能在他出手之前先到九江投奔刘大学士,打听出父王的真实消息,然后再定一切。”

史银周点头道:“公主说得是,刘大学士素蒙王爷眷爱培植,再说他与‘宁王’的关系极好,只要能到了南昌,我们就一切无忧了。”

朱翠微微一笑道:“这也正是我的打算。”

说到这里,只听见前面传过来一阵笑声。

敢情那位小王爷朱蟠耐不住舱底的寂寞,现在玩得十分开心,竟然爬上了桅杆,两只手吊在一根横帆柱上,当猴子一样的正在盘耍,老金等几个船家看得好玩,俱都发出了笑声。

朱翠嗔笑道:“真是个野小子!”

史银周道:“少主人这几天在舱里闷坏了,好在江上无事,就让他玩一下吧!”

朱翠点头道:“话虽是不错,可是敌暗我明,总是得十分小心才是。”

说话时,那位小王爷朱蟠已经攀上了一根横帆,爬上了丈许高的帆柱,兀自作势,还要往上攀登,杜马二侍卫吓得在下面前拥后护着,生怕他会跌下来。

朱翠见兄弟过于顽皮,正要出声喝止,猛可里就听得船舷这侧一声水响,陡地冒出了一颗头颅,紧接着那人扬起右手“嘶嘶”一连发出了两口飞刀,直向帆间现身的朱蟠身上飞去。

这一手实在过于突然。

朱翠目睹之下,一声清叱道:“不好!”陡地腾身而起,一径向距两丈开外的风帆上纵身过去。

于此同时,史银周也自发出了一声惊叱,探身出掌,打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掌飞星。

水面现身那人,端的是滑溜到了极点,水功又好,飞刀一经出手,毫不迟疑地一个猛子又自扎入水中,史银周出手虽快,依然是落了个空。

只听见一阵咚咚水响之声,十数枚亮银丸全数打落水中。

另一面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称得上极快,只是较之出手的飞刀依然慢了一步。

总算这位小王爷命不该绝,他身子原是站立横帆之上,却是恰恰这时来了一个倒翻上仰的势子,无巧不巧,那两口出手的飞刀,就在这时打到,只听见“笃笃”两声异响,一口飞刀穿透风帆,打落江心,另一口飞刀,却是无巧不巧地,正好钉在了帆柱上,这个位置正是刚才朱蟠站立之处,除非是他身子忽然向上收起,这一刀定然贯穿他心腑,使他死于非命。

目睹者,眼看着这般奇险,都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无忧公主朱翠足尖一点帆柱,一只手己把这个顽皮的弟弟给提了起来,紧接着飘身而下,一来一往,翩若飞燕,轻似鸿羽,只把现场的几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倾慕不已。

朱翠无端被迫在几个陌生船家面前显现出了身法,自非所愿,当着生人也不好责备这位顽皮的兄弟,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朱蟠哪里识得危险,还直嚷着好玩,涎着脸向朱翠道:“大姐姐,这一次我真佩服你了,原来你真是有本事,你怎么能一下子跳这么高呢?”

朱翠瞪着他道:“再胡闹我可真的要打你了!”

朱蟠嘟着嘴说:“最坏就是姐姐了,自己有本事了不起,就不教给人家。”

是时,史银周已自杜飞手中接过了那口飞刀,转交到了朱翠手上。

刀身七寸,却是双开口的两刃菱形,通体乌黑,只有两处锋刃现出白森森的光华。

朱翠只看了几眼,心中已不禁吃惊,递给史银周道:“史大叔小心收起来,这是淬过毒的,见血封喉。”

朱蟠仰着脸,一派天真地道:“什么是见血封喉?姐姐。”

朱翠拉着他转身进舱,即关照史银周道:“我们提前上岸,叫船家快点走。”

史银周应声而去。

朱翠拉着朱蟠一径进到了大舱,关照地说:“刚才的事别对娘说,知道吧,要不然娘会害怕,姐姐以后就不疼你了。”

朱蟠笑嘻嘻地道:“好,不过,你要教我刚才上帆的那种轻功才行。”

朱翠一笑道:“你现在还小,等我们找到了爸爸,回了家以后,我一定教你就是了。”

朱蟠笑道:“一定啊!”又伸出手指与朱翠勾了一下,表示守约,这才欢喜地跑进去找宫嬷嬷玩去了。

大舱里静静的没一个人,朱翠却胸有城府地守着窗缘边上坐下来。

其实从她刚才那件事一开始之后,她的一双眼睛就暗中没有离开过水面上,那个人虽然水功甚佳,但是绝不可能永远沉在水里,总会要露头的。

而在他方才潜水的一霎,无异已很明显地摆明了方向,所以循着这个方向,朱翠仔细地打量过去。

有几个渔夫,正在张网捕鱼,所乘坐的都是破烂渔船,双方距离约在十四五丈左右,除此之外,就不见再有什么别的船了。

那个人并不曾再露出头来,也许他已经上岸了,或是换过一口气之后,又继续潜行。

总之,那几条渔船也是十分可疑就是了。

有了这次经验之后,包括船家老金在内,都十分注意着水上的一切,生怕再有什么意外情形发生。

在舱房里,朱翠再次取出了“水先生”的留笺观看,看着那么简单的几句话:“顿舟安驿,小心曹贼,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承情妙手,公主万福,海客顿。”

她细细地琢磨着这些话的内容,越觉得有些气馁,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对无忧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对于任何同济不轻易假以词­色­的一句评语,句中“西山”,位在鄱阳湖畔,亦即是鄱阳王宫邪所在,“翠”字不用说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对于江湖上给她的这四字评语,最不能忍受,曾为之生了不少闲气,她自认为并非如同外面传说的那种“冷漠无情”,然而人们对于一些仅凭“耳闻”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传说得起劲。

她自信自己习武之后,因出身王族,不敢为先人遗羞,是以事事谨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抛头面,也许就因为如此,才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这四字评语,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武林中人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公主的庐山真面目,人们的盲从无知,常常是这样的肤浅。

然而,朱翠心里不能谅解的是,这个“水先生”,为什么也拿这句话来消遣自己?那么,接下去的“苍海无情”与“此去两无牵”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关键在于落尾时的“海客顿”三个字上。

朱翠那张美丽的面颊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遗憾。

“原来他不姓水,姓海!”

“海无颜?”

几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无颜”三字,盖因为这个名字太响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处。

其实又何止是她,对于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无颜”这三个字,真有无穷的诱惑。

传说中的“海无颜”这个人,有着离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萧洒,但是却又冷酷无情,著名的侠女“燕子飞”潘幼迪,曾为他消极憔悴,弃家出走。

武林中对于这个男女二人的传说,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有人说,潘幼迪因为难获海无颜的终身陪伴,已于伤心之下,进入沙门,削发为尼。有人说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矾,殉情而终。还有人说,海潘二人早已结为秦晋,并鸾江湖,只是为掩人耳目,故意助长此偏激的传说。

无论如何,这当代最负盛名的一双男女奇侠,曾经那么脍炙人口地被武林中传说着。

这些冶艳但凄枪的传说,正如海无颜的“剑”,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锋利。

海无颜的剑据说能盲目挥斩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据说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说他们的爱情故事绊丽缠绵,倒不如说他们的武技刀剑之术,已深入化境,两相辉映乃自会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英雄惜英雄。

同样是武林传说的“偶像”人物,深锁侯门的无忧公主却是那么私心景仰和爱戴着这两个人,渴望着自己能有机会和这两个当代的男女奇侠见上一面,她亦曾暗发誓愿,要以自己掌中青锋,会一会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宝刀”,看一看到底谁强谁弱。

“原来他就是海无颜……”

正因为传说中的这位一代奇侠,是那么的飘忽无常,冷酷无情,所以江湖上才赠送了他“苍海无情”四字戏语,倒是无独有偶地与“西山翠冷”结成了上下联。

“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

朱翠低低地念着书笺上的句子:“哼,看来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实的无情了,此去两无牵,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见面了!”

这封短短的留笺,想不到却带给她无尽的遐思,无论如何,她竟与这位传说中的盖世奇侠有过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

船泊汉阳,算一算时辰,差不多已近亥时左右时分。

船掌柜的老金,率领着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三个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进了码头,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个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场自非寻常人家所能比,虽说是逃难期间,却也大有可观。

十七八个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篮,黑压压摆了一大片,几乎把半边舱面都铺满了。

沈娘娘身披着紫红­色­的缎披,暂时坐在一张藤椅上,新凤、秀儿两个年轻丫环也都穿戴整齐,紧紧地随在她的身后服侍着。

宫嬷嬷的责任最为重大,偏偏那位小王爷没有一刻安静,害得这位老嬷嬷是走一步跟一步,最后还是用“鬼”才把这位小王爷给吓唬住,乖乖地叫宫嬷嬷拉着手不动了。

有了上一次水面飞刀的教训,对于母亲弟弟的安危,更是时刻在心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和手下得力侍卫马裕各据一舷,密切地监视着四周,凡是过往的行船,都特别加以注意。

杜飞先已经下船去张罗一切,一会儿工夫上来报告说,车已经雇好了,而且召来了十几个伕子,扛箱子行李来的。

一行人在老金打好的扶手里,缓缓扶着梯绳向岸上步去。

四辆马车等候在岸边,套车的牲口不安宁地刨着蹄子,不时噗噜噗噜地打着响鼻。

临上车以前,史银周特别举高了手里的灯笼,打量着随车的四个车把式。

第一辆车上,是一个躬背形缩的小­干­瘪老头,一顶破毡帽紧紧压着眉梢,身上穿着码头上特别规定的号衣。

史银周向他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

­干­瘪老头咧着嘴,打着一口湖北乡音道:“姓赵,老爷,我是湖北人哪,您哪?”

史银周绕过他去再看第二辆车的车把式,一个十分彪悍的黑大个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身上一样也是穿着号衣,只是小褂前面的扣子敞着,露出黑黝黝的一大片胸毛。

“你是­干­什么的?”

“赶车的,老爷。”

史银周怔了一下,发觉到自己的多此一问,遂沉下脸问道:“是哪里人?姓什么?”

“小的是陕西人,姓刘。”

“陕西人怎么会到湖北来拉车?”

“老爷,家里穷呀,不到外面跑码头怎么行呀!”

一面说,这位姓刘的陕西车把式一个劲儿地“哧哧”笑着,大毛手傻乎乎地擦着嘴角淌下来的口水。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绕到了第三辆车前。

一个黑瘦高个于,却生着一副狰狞的嘴脸。

“你呢?”

“小人姓方,也是外乡人,是山西洪洞人。”

史银周点点头,一双眸子却注意着对方的脚下,姓方的忙把一双脚向后挪了一些。

史银周把灯笼绕到了最后一辆车子,一个黄脸蓬头汉子,睁着无神的一双睡眼。

不等史银周开口询问,这汉子开口道:“小的是本地人,在这码头拉车已有十年了。”

史银周点点头道:“好好。”

他随即退回岸边。

朱翠道:“史大叔发现什么不对?我看第一辆第三辆车都有点靠不住。”

史银周微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随又转向杜飞道:“这四辆车,都是码头车号里叫的?”

杜飞道:“有两辆车不是的,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史银周冷冷一笑,轻声道:“错就错在这两辆车上。”

杜飞立时一惊。

史银周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先上车再说。”

一面说着,他上前向沈娘娘欠身:“请夫人上车。”

于是在史银周与朱翠的安排之下,沈娘娘、宫嬷嬷、朱蟠、朱翠坐上了最后一辆车,新凤、秀儿押着部分箱笼坐上第二辆车。这两辆车也是朱翠暗中观察之下,认为不会有问题的两辆车。

史银周独个儿押着大批东西上了第一辆,马、杜二侍卫却上了那个黑瘦高个子赶的第三辆车。

一行车辆就这么浩浩荡荡出发了。

史银周有意让第四第二辆车走在前头,马、杜二人所乘坐的第三辆车走在第三,(奇qIsuu.com書)自己殿后。

那个­干­瘪小老头儿似乎并不介意谁坐他的车。

史银周攀着车辕,坐在这个小老头儿的身边道:“我就坐在这里吧!”

­干­老头儿呵呵一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抖动缰绳,马车就紧跟着第三辆趟了下去。

四辆马车顺着江边一直趟下去,约莫走了有六七里的路程,只见沿江一带十分冷寂,一面是水湍流急的江水,另一面却是高大的榆木森林。

史银周在登车之前,已对这个小老头儿起了疑心,这时并肩而坐,更是对他越加留意,发觉到他持缓的一双手,竟是十分枯瘦,而且留着甚长的指甲,再者,脚下的那双鞋袜,更是十分讲究清洁。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史银周这个老江湖眼里,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料想不差,那就是身边这个老头儿果然大有可疑。

史银周心里正自盘算如何对他出手:眼前趁其不备,猝然出手,虽可置其于死命,但是似乎过于草率,如果留其­性­命,又恐反受其害……心里正自盘算着此番得失,即听得身后一阵急迫的串铃声响,两匹快马泼刺刺已由身后疾驰过来。

由于这驿道过于狭窄,两匹快马行走得又是如此之急,四辆马车少不得一番张惶,辕下马俱都发出了惊叫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快马已自擦车飞驰而过,两名高冠长披汉子,各踞睦马,头也不回偏地飞驰了过去。

持疆的小老头儿嘴里一声叫道:“好家伙!”单手扣缰勒辔,身子向旁一歪,借着颠沛的车势,左手肘拐有意无意地直向着史银周前胸撞了过来。

史银周一心只在盘算着向他出手的问题,却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地照顾到自己头上来,当下不由猝然吃了一惊。

顺着对方小老头儿的来势,史银周右手霍地向外一封,一声叱道:“大胆!”

借着车身一个颠动的势子,史银周身子已腾了起来,同时用右脚足尖猛地踢出,直向小老头儿眉心上踢了过去。

这么一来,伪装车把式的小老头儿再想藏拙可就不能了,好在时机已差不多成熟,嘴里一声怪笑道:“啊呀!”

身子一个骨碌,直往车下就倒,却就势把右手的一根长鞭抡直了,霍地直向史银周身上抽了过去。

这个老头儿敢情身手大非等闲,甩鞭、滚身、拉缰,三个动作看来是汇成一式。

陡然间这车定住了。

空中响出了大鞭子抽起了的声音“呼”的一声。

史银周恨透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子乍然向下一落,两只手用“雁翅单飞”的奇快手法猛地直认着对方颈项之间力Сhā了下去。

乔装车把式的小老头,既然身形已败露,倒也不再隐藏,迎着史银周的来势,霍地飞起左足,直取对方面门,同时捏口打了一声呼哨。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阵乱蹄奔腾声,泼刺刺几十骑快马,直由前道疾驰过来,无数道孔明灯光直­射­眼前,四辆马车迎着这股来势俱都紧急刹住了车,受惊的头二辆马车的马,唏哩哩长啸着,各踢前足,整个车身都几乎翻了起来,发出连续的巨震之声,久久不能平息。

史银周乍见此情,暗道了声不好,哪里还有心与对方恋战,慌不迭一按车座,整个身子“唰”的一声腾了起来,直向着第一辆马车纵落过去。

是时第三辆车上的杜飞、马裕也都发觉了不妙,两个人不待史银周出声招呼,双双也都腾身而出,直向第一辆车身之前急速偎近过去。

黑夜里,简直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马,总之,在数不清的大片强烈灯光照­射­下,对方的无数铁骑,早已团团把四辆马车围住。

史银周等三人一心念着沈娘娘的安危,三个人几乎是不差先后地同时逼近马车,身子方自走近,却见车门猝然敞开,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忧公主已经当门站立。

“你们用不着慌,一切都有我在!”

像是平常一样,朱翠脸上只有忿怒却并不紧张,那双深邃的眼睛,丝毫也不为对方强光所慑,很冷静地在现场看了一瞬。

“史大叔!”她低声吩咐着:“烦你与杜、马二位紧紧守护着这辆马车,无论什么人都不许他闯过来。”

史银周是一口紧束腰间的细缅刀,杜飞是一杆“索子枪”,马裕却是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俱都有效死的决心,兵刃在手,一声喝叱,把马车紧紧围住。

是时,第二辆车上的新凤与服侍沈娘娘的侍女秀儿也匆匆赶来。

新凤擅武,倒也不惧,那个秀儿却是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早已吓作一团。

新凤嘱咐她快快上车之后,自己也掣出了背后的奇形兵刃“鸠形短杖”,赶上一步,紧紧恃立在公主朱翠左前侧,共效必死之义。

打量着眼前乌压压的大片人马,一时也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总之,来人都有一个鲜明的标志,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似乎每个人也都披着一领深­色­的披风,只此二端,已足以说明了他们是来自大内的皇家卫士。

对方人多马众,尤其是在第一圈,最接近朱翠等马车的那些卫士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桶状特制的强光马灯,灯光焦距之点,正是朱翠马车所在,算计着来人,少说也在四五十骑之众。

一阵短时的沉寂,对方阵营里并不见有任何人现身发话,只是马蹄的刨动与牲口的响鼻声,映衬着闪烁的兵刃寒光,在此明月秋夜中,更给人以凌厉的无限杀机之感。

然而这阵肃杀的气氛,紧接着就被另一阵清晰的马蹄声所打破。

“得得”的蹄声,显示着来人最多不会超过三骑。

果然是三骑人马,一白二黑。

当这三骑人马以不快不徐的轻快步来到眼前时,马队自然地让开了一道空隙,让这一白二黑三骑健马徐徐步入,在双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之内,来人才勒马站定。

无忧公主朱翠、史银周、马裕、杜飞、新凤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来人。

后来的三骑人马,显然正是对方首脑人物。

两匹黑马上左右各坐着一个紫­色­披风、头戴闪烁黄光铜冠的五旬左右人物,这两个人给人更鲜明的印象,却是每人别佩在左胸处的两枚闪闪金星,显示来人较诸其他各人更能代表杰出的显赫身分。

两个铜冠金星人物之间,不用说该是对方的首脑了。

这个人看上去总有七旬左右了,瘦削的一张脸,嵌着高耸的一双颧峰,细长如线的两只“风”眼,紧紧贴着细若女子的一双眉毛,斜斜地拉出去,脸上有很清楚的几条皱纹。

头上随便地戴着一顶紫缎子便帽,拉下来两根尺把长的风翎缎带子,却在帽心正中央结着一个四方晶亮的白玉结子,紫袍大袖,玉带围腰,虽然是一言未发,却有其凌厉昂然的气势。

立刻就有两盏高挑长灯来到了他左右。

紫衣老者转头向身边黑马上的壮叟之一说了几句,那人立时高举着手上一面黑­色­三角小旗,在空中摇了摇,一瞬间,四周围的灯光,俱都向后面移了开来,对于正中马车的几个人来说,顿时大见轻松。

手持三角小旗,头戴鲜亮铜冠的这名大内侍卫,轻策缰辔,坐马“得得”向前进了几步:“奉提督令,马车上的主人请出来答话!”

侍立车前的史银周立刻转身向公主请示,随即回身,踏前一步,双手抱拳道:“鄱阳公主有令,对方首脑出来说话!”

铜冠侍卫怔了一怔,脸上现出了两道怒纹,冷笑一声,正要发话。

“郭都卫!”正中白马上的紫衣人冷笑着唤了这么一声。

被称为“郭都卫”的那名铜冠侍卫立刻止住欲发之言,勒缰退回原位。

白马上的紫衣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本座曹羽,职掌内厂提督,奉有司礼太监刘公公、马公公与谷公公三位大人联合手令,着令肃清意谋反叛的鄱阳王全家大小,解京听训!请鄙阳公主当面答话。”

朱翠冷笑道:“我就是那阳公主,曹羽,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就是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曹羽其实焉能不知对方身分,只是故示机诈。凡此益见其好险老谋手段。

当时聆听之下,瘦削的脸上显出了两道深深的笑纹,一双细长的眼睛包过来,上上下下倒是着实乘机好好地打量了对方几眼。

微微抬起两只宛若女子的手拱了拱:“失敬得很,眼前与殿下见面,请恕有失恭敬,老夫职责所在,奉有三位公公转示上谕,官令在身,恕难从私,要是对殿下有什么不敬之处,公主万请海涵!”

无忧公主朱翠冷冷哼了一声道:“曹提督太客气了,方才阁下谈到奉有上谕捉拿我全家解京问罪,不知可有皇帝的令谕?还请出示一看才好。”

曹羽微微一愕,摇摇头道:“殿下也许错会了意,老夫说的是奉了刘、马、谷三位公公的手令!”

身侧右边,另一个跨坐在黑马上铜冠紫衣壮叟立刻滚鞍下马,双手解开胸前黄绫系带,将背后一卷手令双手呈上。

曹羽冷哼一声,伸手接过,“唰”一下抖开来,两手上下分持,掌灯的卫士立刻把灯就近。

“鄱阳王朱葆辰与叛逆前安化王朱寘番素称交好,来往有年,密谋造反事,罪证已由叛王口述在案,据查属实,奉今皇帝口谕,着令内厂会同各有关州县,慎密将那阳逆王全家满门即日押解进京听审,不得有误。司礼太监,提督十二团营刘瑾,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谷大用,右都督掌典诏狱事马永成印。”

难为了曹羽这个老头儿,倒有这番耐心,当时就着灯光之下,不徐不缓,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把卷手令念出。

“嘿嘿”冷笑了几声,他把手令转交给身边的那个“姜都卫”,这才抬目视向无忧公主道:“殿下可曾听清楚了,老夫这叫令不由身,公主请多体谅。”

紧接着他又低咳了一声,冷笑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沈娘娘与鄱阳王嗣朱蟠,大概都在马车里面吧,很好,荒郊野外,事出仓促,一时倒也来不及找雇舆驾,就烦娘娘与王嗣公主你们仍然上原来车驾吧!”

他把一切都视为顺理成章当然之事,根本不视对方是否愿意听从,亦不给朱翠开口说话之机。

当下轻咳一声,转向姜都卫道:“这就起驾吧!”

姜都卫点点头,大声道:“赵简、方人象听令!”

人影一闪,两个人现身而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卑职在!”上前躬身听令。

高个子黑瘦狰狞,矮个子拱背形缩,若非是先前朱翠等对此二人早已留有印象,由于此刻二人已褪去了饰装车夫的那身号衣,倒也一时不易认出,原来正是前此伪装第一第三两辆马车车夫的老少二人,先时打斗之中,趁乱开溜,这时,听唤而出。

被称为“姜都卫”的那个人,含笑向赵、方二人点头道:“你们两个这一趟于得很好,一事不烦二主,还是烦你们两个当差,赶一趟车吧!”

赵、方二人齐口答应,随即转向朱翠车驾行走过来。想是仗着自己方面的庞大阵势,两个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走在前面的,也就是初时伪装第一辆马车夫的那个­干­瘪小老头儿,身后那个黑瘦子,也就是赶第三辆车、自称姓赵的那个山西人。

两个人摆出一副胜利的姿态,摇晃着走近过来,只是在即将迫近对方马车的一霎,前行那个叫赵简的小老头,立刻警觉地站住不动,后进的方人像也顿时感觉出不妙。

一股凌人的气机,强烈地由对方马车上传过来。

赵简的眼睛跳过了当前的史银周,立刻接触到直立车座前面的公主朱翠,后者脸上所显示的凌厉杀机,不由得使他打了一个冷颤。

“你们两个大概是活腻了!”朱翠轻启朱­唇­道:“想死的就过凡是内功有相当根底的人,对于这种所谓无形罡气,都不至于会感到陌生。正因为如此,身手颇是自负的赵简、方人象二人,才会霍然有所领悟,一时不敢造次。

朱翠再也不多看他们一眼,凌厉的目光直逼向白马上的曹羽,冷冷说道:“曹羽,你要是以为我会被你三言两语说动,可就错了!”

曹羽面­色­一沉:“哼,这么说,你胆敢抗旨了?”

“抗旨?哼!”朱翠冷冷地道:“我可没看见什么圣旨,仅仅凭刘瑾、谷大用这些太监的一纸手令,岂能叫人心服。曹羽,你既然也是官场上的人,当然知道这是于法不合,既然法有不合,也就不必自讨无趣,你们回去吧!”

曹羽冷森森地笑了笑,两道­妇­人似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挑着:“朱翠,老夫知道你虽然贵为公主,却是身负奇技,江湖武林中对你的传说老夫也多能耳详,只是你要明白,这一次是老夫亲自出动,哼哼!公主你最好还是听令的好!”

“听令?”朱翠微微一哂,道:“堂堂鄱阳王族,岂能听令几个昏庸的太监?曹羽,你回去请领一份圣旨再来,我也许会答应跟你走一趟北京,这一次,恕不奉陪!”

说罢蓦地闪身辕前座,却向一旁的史银周道:“我们走!”

史银周应了声:“是!”

上前一步,手探辔镮,马车随即向前移动。

侍立马车两侧的马、杜二侍卫与新凤紧紧依偎车身,各人手持兵刃,大敌当前,竟然一副有恃无恐模样,端地气势凌人,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一面。

然而这辆马车不过才前进了丈许,即为正前的马队所阻止,八名侍卫率先由坐骑上跃身而下,一横列地闪身车前,由于来势猝然,使得那匹拉车的马又自扬蹄惊嘶。

坐在前座的无忧公主,如非警觉在先,势将滚身摔下,车厢内的沈娘娘亦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侍立车前右侧的史银周,见状怒叱一声:“大胆狂徒,你们真是反了!”

盛怒之下,他竟然顾不得眼前敌我势力之悬殊,足下一个抢步,掌中那口细窄的缅刀蓦地抖直了,直向着当前一名大内卫士脸上扎了过去。

须知曹羽的这次出动,志在必得,所率武俱为大内菁英,人人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

这名武士,迎着史银周的缅刀来势,霍地向后一收身子,冷叱一声,一口厚背鬼头刀倏地自左而右抡起来,反向史银周肩上力劈下去。史银周跨步抽刀,反卷起来的缅刀刀式有如一条银蛇,拦腰迎向对方的厚背鬼头刀。只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随着史氏扬起的手式,这名敌方武士竟然吃不住史银周凌厉的劲道,整个身子向后直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一霎,身后陡地响起了一股金刃破空之声,一条人影夹着亮晃晃的一道兵刃寒光,直向着史银周背面当头落下。原来那正是先前伪装车夫的两名­奸­细之一,那个躬腰驼背的­干­瘪小老头儿赵简。

赵简一心想在主子曹羽驾前立功,好容易盼到了眼前这个背后暗算的机会,加上史银周与他有前番动手之恨,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凌厉的杀着,一口打磨得异常薄刃的鱼鳞刀,劈头直下,同时一双腿更用“鸳鸯跺子腿”的连环踢法,直向史银周后踢了过去。

这一刀双足一经配合,便见其非比寻常的威力。

史银周一经发觉,事实上敌人赵简已是紧贴背项,由于他一心正面对敌,疏忽了背后,等到他一旦觉出,再想抽招换式,背后拒敌,却已招式用老,这可真是千钩一发。

就在这要命关头,耳听得一声女子的冷笑之声。

高坐在车辕上的无忧公主朱翠,蓦地探出右手,似乎纤指微弹了一下,一缕极细的尖风夹含着极为细微的一线绿光,不过是闪了一闪,那个腾身在空、持刀意欲暗算伤人的赵简,蓦地鼻子里“吭”的一声,就空倒折了一个斤斗,一头直扎了下来。

全场这么多双眼睛目睹下,除了极少数敌方首脑人物之外,竟然不曾看出这个赵简是着了暗算。

赵简原本暗算人,却反倒中了人家暗算了。

这一个倒斤斗折下来,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俱都以为他是在卖弄身法,殊不知他一跤栽倒下来,竟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这番出乎常情的举止,不禁使得所有在场者俱都惊诧不已,就连史银周在内也暗自纳罕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简中算倒地的一刹那,另外两名大内武士已大声喝叱着双双直向史银周身上扑了过来。

双方就人数上比较起来,简直不成比例,是以冷眼旁观,高踞在上的无忧公主也就不能再保持着超然的立场,迎着那两名大内武士的来势,她再次弹动玉指,两缕尖风透空直­射­而出。

那是一种超乎常态的特制独家暗器,由于体积至为细小,平常只是藏在她晶莹玉洁的指甲之内,一经运用弹出,加上她­精­湛的内力,便成十分威力。

眼看这两名大内武士显然不知道暗中的无限杀机,就在他们身子双双扑到的一霎,蓦地被暗中发­射­的细小暗器正中眉心,双双仰面栽倒。不过是交睫的当儿,这两名大内武士又自摆平在地。

由于这番举止大出常态,使得眼前这群为数可观的大内武士俱都一个个惊愕当场,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空气就像忽然被胶住了。双方都保持住僵持的势力,气氛­阴­森得可怕。

一声冷笑,划破了眼前的沉寂。

“公主殿下,这招好厉害的‘十指飞针’!”

话声显然出自白马鞍座上的内厂提督曹羽,紧接着他更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听在耳朵里,只觉出无比的­阴­森。

“堂堂鄱阳公主,居然也会暗算伤人!”曹羽一双细长的眸子闪烁着凌厉凶光:“殿下这么做,岂非有失身分?更不怕传扬出去,为武林江湖中侠义同道所耻笑么?”

一语道破之下,在场各人才霍然有所警觉,无数道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着朱翠身上集中过来。

朱翠并未被眼前阵势所震慑吓阻,相反地,表情却是一派泰然。

聆听下,她冷冷地道:“你这句话正好说错了,以阁下今日之所为,要是传扬出去,才会为江湖所耻笑,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父以前对你不薄,曹羽,你之所作所为,还要三思才好!”

这番话不谓不诚,奈何却听不进曹羽耳朵里去。

“鄱阳公主,这话你就错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夫奉命行事,公主万祈海涵,有什么话等到了京城,你再面禀皇上好了!”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冷,向左右道:“郭、姜二位都卫,将鄱阳叛逆一­干­家属统统给我拿下,如有胆敢违抗旨意的,格杀不论!”

头戴铜冠的郭、姜二人,聆听之下,抱拳应了一声,随即下马,直向对方车前行进。

一掌飞星史银周大步踏前,迎住了二人来势。

被称为郭都卫的那个人冷笑一声,打量着眼前的史银周道:“足下又是哪个?当真找死不成?”

史银周道:“鄱阳王府恃卫营统领史银周,敬候赐教!”

郭都卫长方形的一张脸上绽出了一抹冷笑,由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姓史的,小小一名侍卫统领,居然敢违抗圣上的旨意,先擒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说!”

话声方歇,右肩轻抖,“唰”的一声,已把身上那领紫­色­长披甩向肩后,右足前跨,身子微微下塌了一些,亮出了一式颇为奇怪的招式。

“姓史的,你就上吧!”

史银周在对方郭、姜二人现身之始,已知道这两个人绝非易与之辈,这时与这个郭都卫近面相向,更见其目光­精­锐,神­色­沉着,便知来人必然有非常身手,一时心里忐忑不已。

然而限于职责,也只有硬着头皮与对方放手一搏,再者他为人忠义,主人鄱阳王既然已落入­奸­宦之手,他便于下意识里早已存下了效死之心。

当下见状,怒叱一声,掌中缅刀往空一竖,冷笑道:“姓郭的,你亮家伙吧,史某人接着你的就是!”

郭都卫那张四方脸上现出了两道怒纹,冷笑道:“凭你也配!瞧见没有!”

他扬了一下双手,嘿嘿狞笑着:“郭大人只凭这双­肉­掌,就能把你拿下来,不信你就试试!”

一掌飞星史银周有生以来还不曾被人这么当面羞辱过,聆听之下,怒叱道:“好!”

史银周掌中缅刀猝吐如电,直­射­对方面门。

郭都卫显然身负奇技,迎着对方的刀势,丝毫也不现出慌张神态,从容地后退了一步,却在足下后退之一霎,蓦地抬起右手,以拇食二指直向史氏手中缅刀刀锋上拿了过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史银周意料之外,只听得“铮”的一声,掌中缅刀刀身竟吃对方二指拿了个结实。

一股奇热复劲的力道,透过对方手指直传刀身,若非是史银周劲道十足,一上来只怕这口刀已落到对方手上,这一惊不由吓了他一身冷汗。

双方一抽一拉,这口刀竟然纹丝不动地定在了当空。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像是双方力道均等,事实上却有极大的差别,盖因为史银周透过五指手掌,几乎称得上是全身之力,而郭都卫却仅仅只是拇食二指着力,相形之下自然强弱顿分,彼此心里有数。

僵持在空中的这口缅刀,在史银周一度力攀之下,微微被拉近过来,但在郭都卫的较力之下,又拉了回去,就像拉锯般的,一来一往,如此三度来回,刀身轻轻地颤着,就像是一条颤抖的银蛇。

蓦地,史银周一声怒叱,飞起一条右腿直向郭都卫腰间踢去,这一脚显然是史氏力图制胜的诀窍,算得上劲猛力足,大有“奋椎一击”一决生死之判。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敌人,这个郭都卫实在较诸他所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原来这个郭都卫,人称“千手太岁”,姓郭名元洪,另一位被称为“姜都卫”的,姓姜名野,人称“铁臂神”,早年在江湖上,俱是名重一时,分执一方黑道魁首的人物,原是与曹羽互不相让的身分,惟曹氏得意于宦途之后,为了充实自己权势,亲自上门相邀,许以重金权位,乃得将二人分别罗致手下,以“二品特侍都卫”官位,在内厂当差,各人都有相当的权势,曹羽因有此二人倚为股肱,声势大增,也就更为跋扈。

千手太岁郭元洪存心要在头儿面前露上一手,乐得史银周自己送上,正合心意。

这时史银周一脚踢到,郭氏冷哼一声,身形半倚,右手原势不动,左手却斜着以掌缘向外切出。

史银周顿时就觉出一股尖锐的劲风由对方掌上劈出,距离约在尺许开外,已感觉出有切肤之痛,不由大吃一惊,再想收招换式,哪里还来得及。”

史银周到底身手不弱,躲既已来不及,不如硬接对方一招,猛可里气充足面,用“踢金灯”的足下招法,这只右脚在一连三个波动之后,非但不避,其势更加疾猛地向对方腰间踢去。饶是这样,他仍然逃不开郭元洪这一式“如意金切手”。

掌缘与足面接触,只是一奇短的一霎,像是“格”的响了一声。

史银周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霍地打了个哆嗦,随着他用力过猛因而失速的身子倏地向左面斜飞了过去,手里的那口细窄缅刀,自然而然的也就到了对方手上。

史银周虽然力欲稳住摔出的身子,奈何那只右足,早已不听使唤,只觉得一阵连心的奇痛,足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声­阴­笑,足下一个抢步,“跨虎登山”,右手平出,又把抢自对方手上的那一口细窄缅刀飞掷出手。一道白光,闪亮如电,直袭史银周前胸,以史氏张惶倒地的此一刻,有心躲闪也来不及。

坐在车座前的无忧公主朱翠,早已经觉察到了势态的严重­性­,于此危招一发间,她乃抖手打出了一枚乌黑净亮的六角石子,正是她素日擅以施展的暗器之一:“黑星子”。

黑星子不偏不倚地命中缅刀的刀尖,把这口出手的兵刃硬生生地击偏了三四寸的距离,透过冒起当空的一点火星,这口细长的缅刀擦着史银周肩头滑了过去,“叮”一声,实实钉在树­干­上。

史银周一反手把缅刀拔在了手上,连惊带气,更有无穷忿恚、羞愧!他真无颜再苟活下去,一咬牙横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了过去。

车座上的朱翠公主,把眼前一切看得极为清楚,见状一声叱道:“史大叔!”

玉手振处,第二枚黑星子打了出去,“当”的一声,再次命中了史银周手上钢刀,刀锋一偏,几乎脱手而出。紧接着香车上的公主已飞身跃下,身法之快,有如夜蝙翻空,起落之间已到了史银周面前,右手突出,拿住了史银周的腕子。

“史大叔,你这是­干­什么?快不要这么糊涂!”手上一用劲,又把对方那口缅刀抢在了手上。

史银周目睹着公主的关怀,一时百感交集,双眼微闭,淌出了两行热泪。

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无忧公主朱翠紧紧咬了一下牙,冷笑道:“最起码,我们现在还不到该死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用凌厉的眼神,打量着正面的强敌之一千手太岁郭元洪,冷冷一笑道:“用不着欺人过甚,我来会会你!”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声怪笑,欠身道:“公主殿下请!”

其实此举,正合了他的心意,眼前如能一举把这个“扎手”的鄱阳公主就擒,不啻是奇功一件,更可在众人面前显出了他的威风八面。

无忧公主朱翠已忍无可忍,她预忖着今夜走已无机,出手在所难免,倒不如先拿对方这个扎手的三号首脑试试身手,败了固是劫数难逃,倘能战胜,或将可以逼迫曹羽亲自出手,一决胜负。总之,事已至此,避既不可,也只好速求一战了。

她缓缓地向前踏进了一步,凌厉异常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郭元洪,郭元洪又何尝不一样?四只眼睛紧紧地对视着。

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在其动手过招时,越是意不旁瞩,四只眼睛一经交接,若非有极特殊的事故,休想能令他们自动分开。

千手太岁郭元洪虽然心里盼望着能有此机会与对方这个名动公卿而又近乎传奇的人物一决雌雄,然而他当然知道对方的不可轻敌。现在当此­性­命相搏之一刻来临之前,郭元洪一反常态,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足下像是踩着莲花碎步般,他一连前进三步,陡然停住之后,却又向右侧闪出了一步。

就在这一霎,他的一双手忽然左右分开来,双掌平伸,指尖上翘,左右两只手各腋下徐徐向下按动,一连串的骨骼响声,像是炒蹦豆般地自他身上各处散出来。这一霎,他的一双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许多。

眼前敌我人数虽然很多,却没有任何一点意外杂音,尽管人马交杂着里外三层,每个人的注意焦点,都注意着场子里的这两人。

千手太岁郭元洪在显示了他一手独门特技“按脐功”之后,一双原本睁得极大的眼睛开始渐渐地收缩,一直收到细细的两道缝,透过那两道细缝所传出深邃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费解,那个站立在地上的壮健身躯,紧接着就像是胀了气般地慢慢胀大了起来。

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之后,朱翠心里已有了几分见地。

“姓郭的,报上你的名字来!”她冷冷地瞅着对方,眼睛里显示着她的一往孤高狂傲:

“过去跟我动过手的,都不是无名之辈,你也不能例外。”

郭元洪鼻子里哼了一声,百分之百的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

那是因为他此刻正在运用无上的功力,目的在使一刹那全身各|­茓­路一齐贯串敞开,从而运施一股气招行走其间,以便在动手三数招之始,便可以强大功力迫使对方败阵服输。

然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朱翠竟然向自己发问。

无忧公主表现得既是如此轻松自如,千手太岁郭元洪相形之下却未免太过紧张了。

为了表示也同对方一般“轻松”和“不在乎”,郭元洪就不能装聋作哑。

“郭元洪!”说了这三个字,他立刻吞住气息,定了一刻才又接下去道:“殿下耳朵里可能并没有我这一号,请吧!”

说了这几句话,他再也不愿旁生枝节,因为所运施的气招经此一泄,已将走失,再不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出手,无疑前功尽弃。是以,就在末尾的话声方一出口的当儿,他已迫不及待地奋起身形,有如狂风一袭,肥大的紫­色­长衣,带出了凌人的“呼噜噜”一阵疾风,在这个声势里,有如拍岸的浪花,直向着无忧公主朱翠身上卷拍了过去。

朱翠该是何等聪明透剔?

其实早在郭氏施展那手“按脐功”时,她已猜知了对方的功路,后来有意要对方出口说话,正是用心­精­明。

迎着郭元洪急雷奔电的声势,她不再少缓须臾,众人目睹之下,只见她娇躯侧转,闪动得那般伶俐快速,在同一个时间里,不知道是大家的眼花了,抑或是她的身法特别的缘故,总之,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影子。

朱翠显然早经运筹,要以这一手“隔墙花影碎”的绝快轻功来取胜对方。

一纤一壮,两条人影在一度迷失之后,终于接触,那也是绝快的一霎。紧接着双双又分了开来。

双方似乎在此第一回合里,都没有取得绝对的制胜优势。

朱翠步履轻灵。

郭元洪却大步疾猛。

一个前跨,一个后奔,势子却是一般疾快,在他们再次的对峙时,郭元洪只觉得一只右腕热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错的一霎,为对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虽然仗着他运施多年的横练功夫,没有伤着了筋骨,可是皮­肉­之伤却是免不了的。

对于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卫”大人来说,不啻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因此在即将的第二度交手里,他更不敢掉以丝毫轻心,黑壮的身躯霍地向下一蹲,两只手盘前照后,霍地腾身而起,长啸一声,直向朱翠掠了过去。

无忧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动手过招,一向都能保持十分冷静,不愿被动,常在对方出招之先便已测出了动向,然后抢取主势,以此为准,无攻不利。

正因为如此,千手太岁郭元洪在第二个回合里又自落了空。

“叭!叭!”两声清脆的击掌之声响起。四只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两次交接之后,双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两侧错了开来。

朱翠显然已被对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面之始,已窥好了出手的方位,决计要在这一次的出手里置对方于死地。

另一面的千手太岁郭元洪,显然在两度出手之后,已测出了对方不可思议的深厚功力,一霎傲气顷刻问为之瓦解冰消。

双方的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触之后,又复归于平静。

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视着。

忽然白马上的曹羽一声狞笑道:“我等时间不多,这也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姜都卫,命你立刻出手,会同郭都卫联合把叛逆公主给我立刻拿下!”

“铁臂神”姜野早有出手之意,却为郭元洪抢先一步,以他身分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里正自懊恼,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怀,嘴里高声应着,身形一杀,纵出丈许远近,落在了朱翠左侧前方,正好与右面的郭元洪一左一右,采取钳形的看守了朱翠前进之势。

朱翠顿时感觉到她面前的形势大为险恶。

这种全靠心灵领会动手之前的感应,常常是制胜敌人的无上先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应。

以无忧公主朱翠的绝世身手,对付像郭元洪这等大敌,或可取胜,只是要再加上几乎与郭身手相仿佛的姜野在内,胜负可就难以预料了。

当然,使她眼前更为忧心的事还不止此。

曹羽这么做,显然别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姜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从而分兵,轻而易举地将沈娘娘呣子一­干­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聪明,焉能会看不出曹氏用心!只是当前郭、姜两位大敌,确实又不容她掉以轻心,一个分心,便立即有丧命之危。

打量着眼前这番凶恶险态,素来沉着冷静的无忧公主,也不禁起自内心发出一阵兢惊!

这种纯系亲情的关怀,实在给她内心以无比的压迫,从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静的制敌先机。

郭元洪、姜野似乎已窥知了对方的隐忧,搭配得倍加谨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姜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阵”,在这个进取的阵势之内,朱翠进身固难,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内心发出一声叹息,强自定下心神来,先以“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把自己的隐忧告知了史银周,要他会合马、杜二人守定马车,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敌人接近车厢,再传音新凤,要她会合宫嬷嬷,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背负沈娘娘与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紧。

这番传音说来容易,其实在当前两名大敌攻势之下进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待嘱咐之后,朱翠探手长披,把一口轻易不曾施展的长剑执到了手上。

郭、姜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掣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对“五行轮”,姜野是一柄“万字夺”。

朱翠长剑在手,手领剑诀,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当前二人道:“你们注意了,我是轻易不出剑的,你们两个武功可能不错,只是要想置我于死命,殊为不易!”

姜野“万字夺”交向左手,却从容在右手戴了一具银光灿烂,像是柔细钢丝所编制的手套,这个手套显著的地方乃是看来极其锋利而具杀伤力的五根长长钢指甲。

“为什么?”他一面戴着手套:“公主你是聪明人,今夜的情势你应该看得出来……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们两个不能置我于死命,你们活着的机会就不会太大,因为我所施展的剑法,招招狠毒,只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伤!”

这番话出自朱翠嘴里,说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语气,果然给对方以无比震慑。

郭元洪冷哼一声,五行轮互错当空,发出了哗哗一阵子响声,显示着夺人的先声。

姜野一双三角眼益见­阴­森。

两个人左右各自发出了一个弧度。

白马上的曹羽发出一声轻咳,正要暗示玄机。

就在这紧张迫人的一刹那,蓦地空中传过来一阵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说显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传出的当儿,即能紧紧地慑住在场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种大多数人前所未闻的宫商格调,音韵之起伏顿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却是那般动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听。

朱翠、郭元洪、姜野,三个即将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情不自禁地已大大缓和了凌厉的杀机。

白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动,神­色­霍地为之一呆。

月高云白,四野萧然,谁也不知道这醉人激人的笛声发自何处,听起来似乎觉得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天边,给人以扑朔迷离之感。

笛音实在太过玄妙了。在短短的这一刹那,那阵子笛音竟会起了无数次的变化,细时只是尖锐的一个单音,就像是一根针那么的尖锐,深深地刺入你的脑海,而猝然下来的音阶,却又似同高山滚鼓那般的激烈,令闻者为之心神荡漾。

总之,当你初闻笛声之始,已注定了你非听不可的命运,如果你聚­精­会神地听下去,绝难不为这种前所未闻的怪异音阶所­干­扰左右。

朱翠现在已领略到了笛音的厉害。

在她未能确实证实吹笛者是否对方一伙之前,最起码要保持住冷静,万万不能为笛声所乱。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姜二人,也同自己一样,面上明显现出焦躁与不安的神态。

大敌当前,尤其是高手对搏,如无十分的把握,谁也不会草率出手。基于这个因素,现场敌对的三个人,俱都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弃攻为守。

那袅袅不绝的笛音一经传来,如泣如诉,似断又续,却没有立刻就要结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的传说,朱翠脑海里这一霎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毕竟她年事太轻,又以身处富贵王族,对于江湖中事设非与己有关,或是师门曾经道及者,确乎便昧于无知,眼前这件事,她确信曾听师门中人谈到过,只可惜当时并未留意,这时便难想起。

然而,对于白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姜野这等资深的老江湖来说,便是情形不同了。

这也就莫怪乎郭、姜两位在倾听之始,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显现着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象断肠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个人?

想是笛音的过于个别,所有在场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倾听,一经留神却又为其所­干­扰,一个个全像猝然为魔所乘,现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现场仍能保持着清醒的似乎还有一个人:白马上的曹羽。

然而,也许正因为他对于这个吹笛子的人了解得太过于清楚,他才越加地较诸其他各人更为担心。

迎着笛音的来处,曹羽策动着座下的白马,向前驰了十数丈。

在场的也只有他、朱翠、郭元洪、姜野四个人,似乎才能够准确地判定笛音来处。

是以四个人的眼光,也就不约而同地向那个认定的方向眺望过去。

夜­色­里只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树影。

时值深秋,这些榆树的树叶,都已变成了白­色­,月­色­下银光灿灿,泛出了点点星光,在微风的波动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声忽然停止,却有一个小小黑点疾若星丸跳掷般出现在银­色­光彩的树帽上,初现时只是小小的一点,不及交睫的当儿,已来到了眼前。

众人这才看清了,来人像似年岁不大,约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张瘦脸,一身黑­色­长衣,眉毛很浓,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看上去由于缺乏表情,而显得那么生硬、木讷。

在距离现场的最近的一棵树帽上,略一张望,只见他身形轻闪,快若飘风的已落到了面前。

现场顿时起了一番­骚­动。

这人手上拿着一枝白玉长笛,略一顾盼,向着白马座前行走过来。

白马上的曹羽冷笑一声道:“来人可是南海‘无名氏’驾前的‘招财童子’么?”

长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双光华闪灿的眸子注定着曹羽,先扬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会意地在马上笑道:“这就是了,‘见笛有如见人!’这是本座与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面说着,仰首当空呵呵笑了几声。

然而,谁都听得出来,这种笑的声音,未免太过于牵强了。

长瘦少年聆听之下,频频扬动着一双浓眉,却将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横过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样子。

曹羽顿时神­色­一阵黯然。

紧接着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请足下回去转告令主,今夜太迟了,不及拜访,错开今夜之后,老夫必当亲身造访……”

话还未说完,就见那瘦削少年一颗头像拨浪鼓似的一阵乱摇,曹羽只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脸上神­色­忽然有些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边比了个吹奏的姿势,并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惊,面­色­沉着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过去虽然与令主人有过这么一个默契,但是,眼前这情形特别。”

瘦削少年一阵摇头,手中笛四下一阵乱指,两只手频频挥动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这么作就未免太过无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轻咳一声,缓和地道:“这样好了,有些话与足下也说不清,请足下带同老夫共往拜见令主人面说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里一连串怪哼,频频扬动手中笛,一只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无奈地叹息一声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只是眼前……唉,这样吧,请你回报令主,如能优容一盏茶的时间?”

少年摇头断然拒绝。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发作,但一想到翻脸之后的必然下场,立时把一腔盛怒又压了下来。

他苦笑了一下,无奈地环视了一下现场左右,黯然点点头道:“也罢,老夫既然与令主人有约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请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脸上才现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面­色­一沉,却接下道:“只是,错过今夜之后,这件事令主人却不得再多Сhā手,再说他日老夫有用得着令主的时候,他也不要推却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听之下,频频地点头不已。

曹羽在马上发了一阵子怔,慨然道:“罢,罢。”

遂即转向待与朱翠交手的郭、姜二人道:“二位都卫请传令下去,回去了!”

郭、姜二人顿时为之一呆。只是他二人在入宫之前,早就对所谓的“无名氏”有所耳闻,尤其对于该“无名氏”的诸多怪异传说更是知悉甚详,至于头儿曹羽与其之间究竟又有些什么默契,这就是他们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听之下,心里虽是颇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转身上马。

白马上的曹羽怒视着一旁的朱翠一眼,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后,老夫还要拜访,这就告辞了!”

言罢大袖一甩,胯下白马已泼刺刺当先冲出,一径消失于驿道尽头夜­色­之中。

现场人马,在郭、姜二人指挥下,紧紧跟随在曹羽之后,很快也就撤离一空。

转瞬之间,现场也只剩下了朱翠等一­干­人与四辆马车。

面对着这样奇特的怪异场面和这个奇怪的人,朱翠简直不知道如何来应付才好。但是,无论如何,对方解围之恩不可不谢。

朱翠上前几步,却发觉到对方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视着自己,不由点头称谢道:“谢谢你!”

少年霍地一怔,后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虽然与你主人并不相识,不过这番解救之情,却是永铭不忘……眼前也许不是与令主人见面的时候,后会有期,我们先告辞了!”

说罢转向史银周等吩咐道:“我们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摆离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这么吩咐,自是唯命是从,当下各自领命跨上车辕。

却不意面前人影一闪,那个瘦削少年竟自横身拦于车前。

朱翠一惊,微笑说道:“你有什么事么?”

少年扬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远处,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后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见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着一张大嘴,连连点头不已。

朱翠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里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过大片树丛,是一片开满芦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个地方。

以朱翠轻功,自是用不了许多时间即可抵达。只是她眼前情形,却不便离开。

“实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仆今夜帮了我们大忙,只是我眼前不便离开,这样吧,请把你主人住处赐告,这一两天之内,我必亲自上门道谢,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听了之后,兀自摇头不已。

朱翠实在很是为难,想了一下道:“这样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见面,可否请他移驾过来一下,我们在这里敬候他的大驾如何?”

少年重重地摇了一下头,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处指了一指,神­色­颇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动,有些不悦,却也不便发作,心中正在盘算如何应付,身边的史银周已怒声道:“公主已有交待,足下还请让开的好!”

一面说,他抖动组绳,马车便往前行,只见那少年偏偏不让,单手一探,已扣住了马口铁环。

这么一来,不禁激怒了在车前侍卫之人。

马裕首先一声喝叱道:“大胆狂徒,莫非你还敢拦驾不成?”

一面说时,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当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无礼!”

话声出口,却已不及。

只听见“碰”一声,马裕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对方胸脯上。

以马裕的健壮,眼前少年的瘦削,这一掌既是打实了,后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实上显然并非如此,尽管声音如此沉实,被击中的瘦削少年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态,甚至于一双站立在原地的脚步,连动也没动一下。

马裕的那只手仍然按在对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当下就势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服,喝了一声:“给我闪开!”

这一次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几分蛮力,习武之后尤其曾抛弃过横练的功夫,这一抓一抛之力,怕没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对方这个瘦削少年在他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样,人虽然瘦,那双腿硬像深深Сhā入地面的一双钢桩,不要说被抛起来了,简直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马裕连羞带急之下,赶上一步,两只手用力抓住对方一阵子摇晃,简直是晴蜒撼石柱,别想摇动对方分毫。

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里,自然有非比寻常的涵义,正待出声呼止,对方那个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烦地出手还击,那只是奇快的一霎,仿佛他的手只是奇快的一探,紧接着就已向外翻出。

随着他的手,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惊,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当时双手在车座上略一力按,身子已巧燕沉掠空直起,起落之间,正好迎着了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只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这一拉之力,却是恰到好处,正好为他解了一时之危,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转,四平八稳地落下地来。

对于马裕来说,自然感觉到是一种奇耻大辱,恼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对方那个白皙瘦削少年扑去,却为朱翠横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没事,你就忍忍吧!”

马裕不敢不遵,忍着气抱拳应了一声,退向一边。

朱翠自然也觉出脸上不十分光彩,她为人一向是外柔内刚,丢了的面子,无论如何,哪怕是拐弯抹角,也一定要设法找回来的。

当下,她含着微笑姗姗走向那个看来像系天哑的少年道:“你为什么始终不说一句话,莫非是个哑巴,还是会说话而偏偏不说呢?”

少年脸上立刻兴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两个手式,指指公主,又指指远处芦丛。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来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他道:“好,既然你坚持我要去见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应你。”

少年立时面­色­大喜。

“不过,”朱翠显然还有下文:“你却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横眉竖眼地看着她,像是期待着对方下文。

“刚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观,一时技痒,想请教一二,你可答应?”

少年顿时一呆,退后了一步,连连摇头。

“那么,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这一手激将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皱眉想了一刻,然后才点头答应,却又比了一番手势。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我比过之后,无论谁赢谁输,我都会去见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样子。

只见他把手里的白玉笛子往腰间一Сhā,空出两只手来比了一下,他伸出三只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内,我可以保证赢的绝不是你,请吧!”

足尖轻点,快若飘风已向对方少年袭了过去。

朱翠实在已看出对方虽然身分不高,可是暗中那人一个随从仆役,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寻常,此所以暗中人才会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虽然表面看来,像是在为马裕找回面子,其实正可以煞一煞暗中主人的威风傲气,以此而言,就显然有其必要了。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谨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蓝花小帘钩”的身法避了过去,并且反手按朱翠后腰“志堂|­茓­”门。

朱翠不容他得手,却不禁暗吃一惊,由对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来,显然大别于中原招法。

人影交错的一刹那,朱翠已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点|­茓­妙手,随即展出了第二招的“小钓寒江”。

哑少年因为朱翠这一式招法过于欺近紧迫,乃把身子快速后撤,就势一分双臂来切对方的双腕:殊不知朱翠这一手正是个诱式,见状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于已可稳­操­胜算,嘴里说了声:“承让!”退身、分腕,“噗!”一掌已击在了对方肩上。

哑少年大吃一惊,肩下一沉,已把对方掌上力道为之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来就无心伤他,对方也确实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侧身纵出,借着外蹿的式子,总算把朱翠掌上的余力化解了一个­干­净。

也许是平素太以恃强好胜,哑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败,一张脸实在是挂不住,顿时怔在了当场。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现在就请你带我去拜访令主人吧!”

哑少年这才转忧为喜,抱了抱拳,首先纵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地已落上了一棵高大的榆树之尖。

朱翠乃关照史银周道:“史大叔你暂时不要离开,我去去就来!”

说了这句话,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轻烟一缕,极其轻巧地已落在了榆树帽上,尤其较对方这个哑少年更要高一筹。

哑少年这时才见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里虽然说不出,心里却是着实佩服,当下乃头前带路,一径翻腾起落,直向那片芦花原野扑纵过去。

前行了一程,哑少年定下了脚步。

朱翠顾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风清,阵阵凉风把芦花吹成了海浪一样的波谲,芦穗子像是打铁炉里的火垦子一样地四下飘着。

哑少年四下张望了一阵,脸上一片茫然,随即比了个手势,继续前进。朱翠无奈只得又跟上去。

两个人在深过一人高的芦花丛里前进着,哑少年一面用玉笛拨打着面前的芦花,前进速度无形中变得慢了许多。

走了一程,哑少年又定了脚步顾盼了一下,摸摸头,继续前进,朱翠却站住不再移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哑少年又转了回来,耸一耸肩膀。

“你主人呢?”

摇摇头,耸耸肩,脸上带着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惊,陡地一怔,暗忖着糟了。

一念兴起,足下飞点着已猛地扑了过去。

哑少年却似早有防备,迎着朱翠的来势,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面门点来。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哑少年早已领教了朱翠的厉害,一招出手,身子丝毫不再停留,足尖点处,身躯如大鹰展翅,霍地腾起,却向左侧芦丛中逃去。

朱翠一声清叱道:“好个小辈!”

待要将身子纵过去,忽然转念一想,顾不得再与他恋战,一径掉过头来,倏起倏落,直向来路上扑纵过去。

※※※

现场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显的车轮痕迹,只是却失去了马车的踪影。

朱翠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一点昏了过去。

仿佛掌灯不久,正是华灯初上。

“美人庄”边处销金窟,本地最具声­色­的“堂子”已经艳帜高张,照例地忙了起来。

大茶壶沙哑的一声:“客来!”声调里,老鸨子喜笑颜开,姑娘们卿卿喳喳,但只见两个衣衫碧绿的小厮,高高打着门帘,这时候,有钱的爷儿们熙熙攘攘,摇摇摆摆地叱喝着都进来了。

堂子里那分热闹,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灯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着转儿,姑娘们都穿红着绿,彩蝶儿也似地到处翩跹着,叫着,嚷着,哼着,笑着。

那两列红漆大板凳上,年轻漂亮的妞儿们还多的是呢,一个个拾掇得妖妖艳艳,弯弯蛾眉,粉粉香腮,樱桃小嘴娇着,嗲着……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着栏杆,嘴里嗑着瓜子,斜着黑油油滴溜溜打转的一双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个头儿高高瘦瘦,发丝儿长长秀秀,未言先笑,总爱挑盾,她是“怜君”。

惯于贴腮温存,­唇­红齿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颗美人痣。

“文君”皮肤最白,“黑芍药”黑里带俏。

“穗儿”脸上有两颗白麻子,笑起来最能传神,老玩家说的好:“十个麻子九个俏!”

穗儿真要是少了这两颗麻子,可就不“逗儿”了。

“陈ⅿⅿ”眼眯眯,这个娘儿们最­骚­,最嗲,个头儿也高,听说还“别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里的大忙人儿。

“娇娇”的脚最小,名副其实的是“三寸金莲”。

“小红鞋、当然是爱穿红鞋,她就是不服气“娇娇”,瞧瞧两个妞儿这会子还正在比脚呢。

人人都在忙着,笑着,闹着。

比较寂寞的,该是坐在墙角落里的那个“老瞎子”,还有他跟前的那个年仅十三四岁,模样儿楚楚可怜的小孙女儿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个年头的定律,要不他凭什么活下去,人总是得要有个一技之能才好。

眼前这个瞎子也不例外。他手里盘弄着胡琴,只管拉可不管唱,因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仓”,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痰派”,一张嘴准能把客人都给吓走,所以无可奈何,只有把年仅十三的小孙女儿给拖出来搭档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么?无非是些应时的小曲儿,黄梅小调,四季歌,莲花小落儿什么的。

她那里:“春季里来百花开,蝴蝶儿成双成对飞过来……”尽管是韵味儿不差,却是没一个人听,当然也就没人叫好施钱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脚去盘弄着面前的大花瓷碗,却仍是一上来姑娘们给的那几个制钱儿,期待着再次有钱落碗底的声音,却是渺不可期。

屏风后面抖颤颤笑ⅿⅿ地走出了鸨儿“柳大眉”,手里捧着白花花的一盘碎银子。“姑娘们领赏吧,胡九爷‘打茶围’啦!”

这一声咳喝,带来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们儿这分子喜,这分子乐,笑着浪着。

银锞子满场狂飞。桌上,地上……到处都是银子。

角落里的那个老瞎子也不拉了,抖颤着站起来,两只手瞎摸一气,倒是他孙女儿还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两块大的。

银子塞在了爷爷手心里,只喜得老瞎子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来。

“胡九爷”该是副什么长相?一个茶围怕没有百八十两的银子,好阔绰的手面儿!

个头儿黑黑壮壮,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蓝缎子衣裳,上面还绣有着竹子,所谓“无竹不雅”,奈何这棵竹子长在姓胡的身上,却是压根儿就看不出一丝雅气,非但不雅,简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爷”来,这个地方简直是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他是­干­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个外号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汉阳,有几号大批发买卖,另外在九江有几个大窑,自己有矿山,手底下千八百个人,­干­的是独门儿的买卖,­干­买卖讲究“狠”,大鱼吃小鱼!姓胡的更狠,明里是钱狠,暗里人更狠,官面上也狠,谁斗得了他?

所以他发了大财。

今天胡九爷是存心摆阔。请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财神,一个是“东楚”钱庄的大掌柜的侯三爷,一个是“大元米号”的掌柜的赵二爷,还有一个却是汉阳府“金狮”镖局的主人“铁算盘”左庄。

这几位爷儿们有个共同之点:钱太多,­骚­得发慌。所以一有空闲,彼此就凑在一块找些乐子,既是找乐子,当然也就离不开“酒­色­”二字,因此“美人庄”也就成了他们当然必来之处。

掀开了绿绸子的软帘,鸨儿柳大眉冲着座头上的四位贵客,笑得两眼眯成了缝:“九爷好赏赐,姑娘们快快谢赏来啦!”

一面说闪身让开,身后的姑娘们在一片莺燕声中,齐拥了过来。

胡九与他那三个朋友,乐得呵呵大笑,八只充满酒­色­的红眼,滴溜溜只是在姑娘群里打着转儿。

“四位大爷一来,姑娘们可都乐坏了!”柳大眉扫着眼前的姐儿们,尖声细气地道:

“看看你们谁的福气好,能够侍候四位大爷!还不上前请安问好去!”

胡九爷呵呵一笑道:“用不着,用不着,来来来,我喜欢这个眯眯眼,就是你吧。”

陈ⅿⅿ乐得娇声笑着,嘤然一声已投入胡九爷的怀里,侯三爷嚷着要找穗儿,他是看上了她脸上的两颗白麻子。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看上了有美人痣的秀秀,现在只剩下金狮镖局这位总镖头“铁算盘”

左庄了。

到底是练武出身的人,能够闯下今天这番事业门面,固然一半靠他的趋炎附势,见利忘义,到底手底下也不含糊,要说到几年以前,姓左的是惜身如命,这种酒­色­场合,他是不会来的。

今天“铁算盘”左庄的身价不同了,年纪大了,又有了钱,所谓“饱暖思­淫­”,就是这个道理,再加上他所结交的这几个朋友,不由他再想洁身自好,这秦楼楚馆也算得上有他一份。

尽管是大家伙瞎起哄,“铁算盘”左庄只是嘿嘿地笑着,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只是在姑娘里面转动不已,可就是不指明挑选哪一个,显然是别有用心。

东楚钱庄的侯三爷嘻嘻笑道:“老左就是这些地方不­干­脆,来,我给你挑一个,我知道你是喜欢白的,过来文君,你去侍候左大爷吧!”

叫“文君”的那个姑娘,娇滴滴地应声,姗栅走到了左大镖头跟前,深深一福,嗲着声音叫道:“左大爷!”

姑娘们心里都有数,四位阔大爷中,就数这个姓左的最难侍候,虽然他来的回数不少,可是真正“玩儿”的次数并不多,而且姓左的别有异功,姑娘们私相传说,都怕了他了。

怪不得眼前这个“文君”在被侯三指名点中侍候左庄之后,脸上鲜见喜­色­却有“畏”­色­。

低低地叫了那声“左大爷”之后,整个身子像病­鸡­也似的直打着颤儿。

左庄一只大粗手盘着她的腮,瞅了两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

“怎么样?”侯三爷一怔道:“你还看不上?”

“不是看不上!”左庄嘿嘿笑道:“美是够美了,只是身子不够结实。”

说罢纵声大笑了起来,声震屋瓦,确是气壮声宏,文君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地退开一旁。

胡九等三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大笑了起来,要论及财势,左庄虽然也不含糊,可是却绝难与胡九等三人相提并论,只是左某人武功好,有“汉阳一铁柱”之称,手下人多势众,就凭着这些本钱,胡九等就不得不格外巴结。

胡九爷笑声一敛,直瞧着那个年当花梢的鸨儿柳大眉道:“听见没有,我们这位爷可有一身好功夫,你等要找上一个嘿嘿……你明白了吧!”

柳大眉“唷”了一声,笑眯眯地道:“好,那就芳芳吧。”

姓左的摇摇头。

柳大眉漫应一声:“再不就……”

“用不着,用不着。”左庄一双闪闪有光的眸子注定着鸨儿柳大眉:“我已经看上了一个人!”

柳大眉笑道:“那敢情好,是谁?”

“就是你!”

举座轰然大笑了起来。

柳大眉“唉唷唷”地娇叫了起来。

胡九爷击了一下掌道:“好!这才叫作‘高’!老左还是真有眼力啊,佩服,佩服!”

柳大眉嗲着声音道:“我的左大爷;你可别开这个玩笑,当着姑娘们,我可是臊得慌,这么吧,我再去给大爷你找一个,包管你中意。”

一面说拧过身子就走,她这里不过才跨出了一步,却被左庄一只巨大的手像捉小­鸡­似地拦腰给拿了过来。

柳大眉发出了一声似笑又哭的尖叫,姑娘们吓得哄然而散,接下去是柳大眉一连串的讨饶声,只是姓左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依,死说活说,他今天是要定了这个人。

这一来可该着柳大眉发愁了,她虽是出身娼门,但如今已是有了“主子”的人,哪有鸨儿接客的道理,可是眼前这几位爷她却又实在开罪不起,只得耐下­性­子来好生看酒,再图后策。

一阵清晰的笛声,起自左面阁楼。

鸨儿柳大眉忽然挣开了左大镖头的手,拍拍身上道:“暖唷,光顾了照顾四位大爷,把另一位贵客都给忘了。四位大爷,我告个假,去去就来。”

一面说,柳大眉向着四人福了一下,转身就走。

“回来!”这一次说话的是胡九爷。

胡九爷脸上就像罩了一层雾似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晚上你这‘美人庄’我胡某人一个人花钱定下了!怎么还会有外客?”

一看见贵客生了气,柳大眉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

“唷!九爷,你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有几个脑袋敢不听九爷的吩咐?”柳大眉赔着笑脸道:“是这么回事,这位贵客三天以前就来了,一直就住在庄子里‘风来阁。’”

胡九爷也不等她把话说完,脸就拉了下来。

“什么,凤来阁?”冷笑一声,他喃喃地道:“那是我住的地方!”

“这……”柳大眉喃喃道:“九爷,您还得多担待,人家是三天以前就来了定下的。”

“胡说!”胡九爷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你这美人庄我姓胡的花的钱还少么?”

“九爷,您这话说错了。”

柳大眉笑着过去攀交情,轻推着胡九爷,嗲声道:“九爷,咱们这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听说九爷今儿个宴客,我们把整个‘楚湘楼’都腾了出来,那里地方大,四位大爷……”

“不要再说了!”

这一次轮着东楚钱庄的侯三爷不高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叫那个人换过地方,凤来阁我们是要定了!”侯三爷冷笑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睡凤来阁?叫他搬开!”

柳大眉皱着眉,为难地道:“可是人家已付了包银……我……怎么能……”

“钱?”胡九爷一声狂笑:“谈别的也许还不大好开口,谈钱就好办,你说吧,那家伙给你多少钱?我们加倍给你就是了!”

柳大眉怔了一下,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金狮镖局的左庄眼睛瞪得像鸭蛋那么大小。

柳大眉害怕得赔着笑,喃喃道:“那位大爷也是这么说,钱他是不在乎的,一来就付了五百两银子,四位大爷请想这个价码儿,就是他住上一年,我也不能撵人家吧?四位大爷,您们请多务包涵吧!”

四位爷儿们一听对方的出手,俱不禁怔了一下。

“好阔的手面儿!”胡九爷嘿嘿冷笑了几声:“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

“这……不知道!”

柳大眉一副可怜样,眼巴巴地看着四位财神大爷。

“不行!”说话的是开钱庄的侯三爷:“老胡,凤来阁今天我们要定了!”

大无米号的赵二爷也拍了一下胸脯,大声道:“五百两银子,姓赵的照付,叫那个家伙搬!”

胡九爷一笑道:“哪能要你花钱,今天我是东道,这么吧,大眉儿!”

他嘻嘻地笑看着柳大眉,“得,难得今天我们左大镖头看上了你,你们今天是第一天圆房……”

哈哈笑了两声,他竖起一根指头:“一千两,算是我送给左大爷的贺礼,这笔钱也就算是凤来阁的包银,这下子你该没话好说了吧!”

侯、赵二人一听,俱都乐得大声叫起好来。

俗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一听见胡九爷竟然肯出一千两银子包下凤来阁,柳大眉的心可就活动了。

当下笑眯眯先向胡九爷福了一下:“谢谢九爷,我这就去张罗凤来阁去。”

一想到“凤来阁”现在住的那位主子,她却又有些担心,不由得有些发愁,只是冲着这千两银子的份上,她说不得只好走上这么一趟了,当下告辞而别。

侯三爷呵呵一笑,向胡九爷道:“老胡还是你行,对症下药,哈哈!这一千两银子,算是打动了鸨儿的一颗贪心了!”

才说了这么几句,脸上生有两颗白麻子的穗儿,已在他身上撒起娇来。

陈ⅿⅿ也抡着一双粉团儿的拳头,频频在胡九爷肩上捶着:“不来啦!九爷给人家的一赏就是一千两银子,偏偏对我们……”

胡九爷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这又是给我自己惹了麻烦,好啦,好啦,要银子方便得很,那得看你的……嘻嘻!哈哈……”

一屋子人全都大笑了起来。

说话时,邻屋里已摆下了酒筵,过来请入座,当下四位大爷起身离座,走到了隔壁,纷纷入座,三位姑娘各自为自己主儿斟上美酒,猜拳的猜拳,撒娇的撒娇,好不热闹,却只有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铁算盘左庄还在盘算着柳大眉的迟迟不来。

想着想着,柳大眉就真的来啦。

来是来啦,脸上神态可是鲜有喜­色­,一进门就低下头。

胡九爷哼了声道:“怎么啦?说好了没有?”

柳大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四位大爷请多多包涵……这件事……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呀!”

赵二爷哼哼冷笑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能不买我们的账?”

柳大眉喃喃道:“这位大爷可是生来的怪脾气,胡九爷的意思我也转告了,只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让!”

胡九爷一拍桌子道:“混蛋!”

柳大眉吓得打了个哆嗦,赔着笑道:“九爷您多担待……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呀!”

“没法子也得想法子!”胡九爷一只手敲着桌子:“凤来阁我们是一定要,你听见了没有?”

柳大眉那副样子,就像是要哭了。

“我的九爷!这件事我是真没办法,我说您出一千两银子,那位爷他说他给两千两……

人家又是先来,九爷您看看我能怎么办呢?”

听她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个人可都愕住了。

“好小子!”侯三爷笑道:“这么看起来,这个人他是存心给我们别扭上了!”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大声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柳大眉摇摇头:“我问了好几次,他都没说,还嫌我噜嗦!”

“他们一共是几个人?”

“只有两个,还有一个是个哑巴!”柳大眉喃喃道:“看样子是他的一个跟班儿!”

胡九爷冷笑道:“这个人是本地人还是外乡客?”

“听他的口音像是外地来的!”说着这个柳大眉又自叹息了一声:“还有气人的呢!”

四位大爷不禁俱都一愕,一齐把眼睛向她集中过去。

柳大眉的一双桃花眼扫了四人一眼,慢吞吞地道:“怪就怪在这里,四位大爷看上的姑娘,他也看上了……”

赵二爷眼睛一瞪,大声道:“会有这种事?”

“可不是吗!”柳大眉说:“这位大爷指着名字要点‘ⅿⅿ’、‘穗儿’,还有‘秀秀’,而且还指明了要我热酒……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好小子!”胡九爷霍地拉下了脸:“不用说了,这是他存心找我们的茬儿,跟我们过不去!”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倏地拍桌站起来道:“好,过去瞧瞧去!”

东楚钱庄的侯三爷也霍地站了起来。

胡九爷大声招呼着他的跟班儿“柱子”,吩咐他集合四人带来的随从护卫,总有十来个人。

倒只有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却现出了少见的沉默,众人在摩拳擦掌之际,他只是不动声息地在盘算着心思,一只手玩着他嘴上的短髭。

大家所以这么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这个左庄有过人的功夫,这时见他不声不哼,都不禁有些意外。

左大镖头在目注之下,冷冷地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各位先不要急,让兄弟称一称他的斤两!‘大牛’你过来!”

“大牛”是左庄手下一个得力的弟子,生得黑黑壮壮的,两手各有五百斤的力道,练过“铁扫帚”的下盘腿脚功夫,能腿扫“柏木桩”,在汉阳府,一提他的绰号“铁牛李”,那是无人不知!

左庄如今功成名就,早年打出来的一片江山固若铜池,现在什么事都不会再麻烦他了,天大的事派两名镖师,递上他左庄的名帖,也都可以迎刃而解,是以,他才能享如今逍遥之福。

铁牛李应声来到了眼前,恃手听令。

又黑又壮又高,二十四五的年岁,黑眉毛,小眼睛,大嘴扁鼻,一双太阳|­茓­都高高地凸出去,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个“扎手”的货­色­。

“去到凤来阁,拜访一位外乡的朋友!”左庄一面拿出了他的名帖:“说是我们各位有请,请这位朋友与他的那位贵跟班儿务必赏光,这是我的名帖!”

铁牛李两手恭敬地接了过来,应了一声,正要转身。

左庄又道:“记着,眼睛给我睁大一点,有什么不对,回来再说!”

铁牛李咧嘴一笑道:“老爷子放心,没有请不来的客人,瞧我的吧!”说完转身自去。

胡九爷嘿嘿一笑道:“左老大这一手确是高明,这叫先礼后兵,请他过来可比我们过去又强多了!”

侯三爷坐下来恨声道:“要是这小子不买账呢?”

赵二爷冷笑道:“那今天就要他的好看。”

胡九爷摸一摸他的两络小胡子,也学左大镖头的样子,由身上取出了名帖吩咐他的跟班儿,到江阳府衙门里先去打声招呼,作好了一切准备。

“菜”上来了,龙凤梅花大拼盘。

各人少不得为此丰肴浮上了一大白。

忽然一个姐儿由邻室大厅揭开帘子跑进来道:“来啦,来啦,客人被李爷请来啦!”

各人都不由一惊,却见铁牛李笑嘻嘻进入大厅,又转过来道:“客人来啦!”

在座四位大爷平素无不“目高于顶”,只是眼前这个客人太过奇怪,最主要的当然是由于他出手的豪绰,引起了各人的兴趣,是以眼前各人一听说是他来了,俱都情不自禁离座站起,对来人投以注目。

大厅两扇朱漆大门开处,进来了两个人。

第一个进来的,也正是那位豪绰手面的“大爷”,各人少不得更多加注意。他身高六尺,相貌堂堂,紫面浓眉,鼻直目炯,颔下一络类似锺馗的胡子,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加了人工,竟是碧绿的颜­色­,同他身上所穿的那袭袍子一个颜­色­,绿油油的鲜艳之极。时令不过是深秋的季节,来人头上却戴着一顶拖有长尾的水獭皮帽子,杏黄腰带上Сhā着那支白玉长笛子,足下却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纯丝靴子,好怪的这一身打扮!

比较起来这位大爷身后的那个童子可就显得太瘦弱一点了,二十上下的年岁,白白的一张瘦脸,黑长衣外加绿披肩,唯一与他主人相似之处,该是那双又黑又浓的眉毛了。这小子冰冷冰冷的表情,进门就靠向旁边站住不动,像是立意旁观。

毕竟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是出身江湖的人物,江湖里的规矩礼貌他不能不懂,对方既然收下了自己的名帖,又亲自来了,证明是赏了自己面子,自己就不能疏忽了主人的礼节。

匆匆赶上了一步,左大镖头抱拳笑呼道:“赏光,赏光,左某荣幸之至,贵客请坐!”

来人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在入门之初已迅速地转过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这时再也不多瞧一眼。

聆听之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在铺有红丝绒的讲究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四位大爷对看了一眼,对于来客这种托大无人的神态大为不满。

铁算盘左庄忍着心里的不悦,再次抱拳道:“足下大名是……”

来客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炯炯目神注定着这位左大镖头,点点头道:“你大概就是金狮镖局子那个总镖头‘铁算盘’左庄吧!”

左庄面­色­一沉,答道:“不错,足下你……”

来人不等他话说完,眸子已转向其他三人:“幸会之至!”他微微笑着说道:“这位是东楚钱庄的大掌柜的侯腾金,侯三爷!”

侯三爷点点头,十分傲气地道:“不错。”

来人眼光依次掠向赵二爷:“米店的大老板,赵子方,赵二爷!”

赵二爷也是傲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这位大概是有‘瓷器大王’之称的胡光,胡九爷了,幸会得很!”

胡九爷打了个哈哈,道:“好说,阁下一进门就报出了我们四位的名字,足证是有心人了,来来来,菜还没上,酒也正温,请陪我们共饮一杯如何,请请请……”

来客摇摇头道:“饭我是要吃的,只是时候还不到,你们先请吧,吃完我们还有笔买卖要谈!请吧。”

左庄怔了一怔,发觉到话中的词锋不对,其他三位大爷早已忍不住腹内饿饥,纷纷转回座上,再也不多瞧这个不识抬举的人一眼,待到左庄转回之后,四个人已大声吃喝起来。

在他们大吃大喝的当儿,来客却是轻轻地垂下了头,合下眼皮来,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对方四位大爷酒足饭饱的当儿,照前言,应该是谈买卖的时候到了。

四位大爷纷纷落座。

胡九爷咳了一声,端起了一碗香茗来喝了一口,大咧咧的道:“好呀,既然这位贵客有一笔买卖要跟我们谈,我们就洗耳恭听吧。”

绿衣人点点头道:“好说!”

一霎间,他脸上装出了一副微微的笑容。

“不知道各位曾经听说过没有?江湖上有一种‘不乐之捐’的名堂。”绿衣人缓缓地说着。

四人对看了一眼。

胡九爷怔了一下道:“不乐之捐!什么意思?”

绿衣人一晒道:“有人富而好施,被称为‘乐捐’!”微微一顿后,他又接下去道:

“有人虽富却是不仁,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但是却又非捐献不可,被迫捐金,就称为‘不乐之捐’。”

四个人被他这番话说得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彼此面面相觑。

“我不说各位当然不清楚,”绿衣人慢吞吞地道:“这不乐之捐百数十年来,一直由‘不乐’所推展,每十年行走江湖一次……”

他那双眸子微微扫过金狮镖局总镖头铁算盘左庄时,面上表情亦庄亦谐地道:“这‘不乐’左大镖头应该听说过吧。”

左庄似乎在初闻那“不乐之捐”四字时,已有些陷入沉思状态,此时闻言,实似有所警觉。

“不错,我听过!”左庄总算想起了有这么件事:“‘不乐’远居南海,帮主好像是人称‘一心二点三梅花’的三位武林异人。”

绿衣人微微一哂,接道:“阁下到底不愧是出身武林,见识丰硕,不知道阁下对这三位老人家的平素行藏为人知道多少?”

左庄冷冷一笑,摇摇头道:“尊驾不要把话扯得太远了,这又与你我今天之会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绿衣人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等一会,你们自然会知道得十分清楚。”

左庄挺了一下很不自在的身子,冷冷地道:“左某人虽听说过这三位武林前辈的大号,只是嘿嘿!遗憾得很,却始终没有与他们打过什么交道。”

“你不必遗憾!”绿衣人笑了笑:“因为你马上就将与他们打上交道了。”

左庄霍地自位于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大镖头稍安毋躁,请坐下说话!”绿衣人目光一扫其他三位:“我想这三位大爷还急于一听下文呢。”

左庄嘿嘿一笑,重重地坐下来道:“朋友,如果你想要拿这三位帮主的名字来压我左某人,那可就错了,左某人不吃这一套。”

绿衣人一哂道:“每个被‘不乐帮’找上的人一定都是不快乐的人,就像足下现在这副样子。”

左庄呆了一呆,高高举起右手,正要往茶几上拍下去,转念一想,却又放了下来。

立刻他作出了一副“并非不快乐”的样子。

绿衣人喃喃地道:“我想现在大镖头应该可以把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的行径向你的三位朋友说一说了,因为他们好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左庄偏过头来,正好看见了渴望一听其详的三双眼睛。

“老哥!”赵二爷忍不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不乐帮,不乐之捐的,把我们都听胡徐了。”

左庄冷冷哼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这只是江湖上的传说罢了,传说在南海地方有个不乐帮,这个帮派与其他武林帮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倚仗强势,专门向全国各处强迫捐献金钱……”

“对了!”绿衣人脸上充满了笑靥:“所以才称作‘不乐之捐’。”

左庄看了他一眼,才又继续向其他三位伙伴解释道:“据说这个不乐帮在南海独处一海岛,那海岛也叫做‘不乐岛’,岛上居民全部都是帮中之人,人数众多,但是他们却不事生产……”

胡九爷听到这里嘿嘿一笑道:“那么他们一定会饿死了!”

左庄冷笑道:“按常情确是应该如此,但是事实上这不乐岛上的数千居民却没有一个饿死的,非但没有一个饿死,而且他们吃的穿的,甚至于日用一切,都反而比其他别处的人更为享受,好像他们天生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享受一样。”

绿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赵二爷一肚子的狐疑,眼巴已地看着左庄道:“这是怎么回事?”

左庄冷笑一声道:“就是因为那‘不乐之捐’。”

“荒唐!”胡九爷挺了一下肚子:“天下哪有靠捐钱来过日子的人。”

“但是不乐岛上的不乐帮,他们百十年以来,一直就是靠人家捐助来过日子的。”

左庄冷笑着接下去道:“据说那不乐帮的三位帮主,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武功,行为怪诞,坏透了,他们专跟全天下有钱的人过不去。”

赵、胡、侯三个人的脸­色­,忽然都变了。

“刚才这位朋友也说过了。”左庄瞟了绿衣人一眼,接下去道:“这百十年以来,他们每十年就会到全国各地走上一遍,­干­他们‘不乐之捐’的勾当,被他们找到的,全都是富甲一方的大户。”

“嘿嘿!”笑了几声,左庄又接下去:“当他们找到有钱的对象时,就会给这些富户一张银­色­的……”

绿衣人忽然Сhā口道:“不,你记错了,是金­色­的。”

“金­色­的!”左庄重复着,满脸怒容接下去道:“管他是金­色­的还是银­色­的,反正他们是给一张捐款的单子,写上他们要捐助的数目,然后等着拿钱。”

“荒唐,荒唐!”胡九爷嘴里再一次地嚷着:“要是人家不肯捐呢?”

“不捐也不行!”左庄忿悉地道:“据说不愿意捐助的人,他们不是拿走他的一条腿就是一只胳臂,情况严重的,他们还可能拿走他们的脑袋。”

“啊,”这一次轮着侯三爷惊叹了:“有这种事?这……这还有王法吗?”

左庄冷笑一声:“在他们眼睛里,哪还有什么王法?”

侯三爷瞪着眼道:“这……这简直是强盗嘛!”

左庄道:“本来就是强盗,应说是比强盗还要可恶的一群东西。”

绿衣人一哂道:“大镖头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太冲动,也不要意气用事,怎么能说是‘强盗’呢!是他们自愿捐献的钱呀!当然,也许他们捐献的时候,有点不大快乐,这一点倒是真的!”

绿衣人的话声一歇,大厅里包括鸨儿柳大眉在内,所有的人无不哗然,一时纷纷交头接耳,有的啧啧称怪,有的引为笑谈,俱都对这闻所未闻的怪异帮会组织谈论起来。

胡九爷大笑了几声,目注向绿衣人说道:“这个故事,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过。”

绿衣人道:“很多人都没有听过。”

侯三爷说:“真有趣。”

绿衣入道:“很多人都认为有趣。”微微一顿,他才接下去道:“但是奇怪的是,当他们接到了那张金­色­的捐献卡片账单的时候,他们就不再会认为很有趣了。”

胡九爷冷笑道:“故事讲完了么?”

绿衣人耸了一下肩,看向左庄,反问道:“完了么?”

左庄气恼地道:“你认为完了就完了,奇怪,这又­干­我什么事?”

赵二爷Сhā口道:“对不起,请恕我打个岔。”

绿衣人一笑道:“你看,你的故事还没有完吧,总会有人想多知道一点的。”

左庄一股怒气发不出,却迁怒午赵二爷的不知趣,狠狠地瞪过去。

偏偏这位赵掌柜的不能领会,仍然继续发问道:“难道各地衙门都不管了?”

左庄恨恨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王法,衙门里那几块料如何管得了?”

赵二爷道:“那总还有地方上的公理正义吧。”

“有什么正义?”左庄道:“他们一来山高皇帝远,再则,据说那三位帮主武功盖世,很多人都敌挡不了,都怕了他们。”

大家都怔住了。

绿衣人“唰”一声由衣袖里抖出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柳大眉巴结地道:“大爷,你觉得热么?”

八月天,已经很凉了,再怎么也用不着折扇子,绿衣大爷这种动作可有点反常。

绿衣人一笑,望着柳大眉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跟胡涂人说话是很热的。”

“唰!”一下,他又折上了扇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注视向左庄道:“谢谢你说了这一大段,大体上来说,虽然当中有很多地方并不尽然,但是也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左庄冷笑一声,道:“我说完了,该你的了。”

胡九爷摇了一下头,气呼呼地道:“这故事虽很有趣,但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们又要知道这些怪事?”

“一点也不怪,”绿衣人十分和颜悦­色­地道:“因为你们四位大爷,正是不乐帮看中的对象。”

四人顿时为之一愕,当然他们其中也不乏聪明之人,对此事已有所预感,只是这个预感一经证实,仍然使他们有震慑的感觉。

左庄用力拍案,发出了“叭”的一声:“哼,小子!”他实在忍不住了:“你的眼睛睁大一点,要是你打算拿‘不乐帮’的旗号来吓唬人,那你可是找错了对象,告诉你,我姓左的可不吃你这一套。”

绿衣人微微一笑,脸上神­色­,十分笃定。

“左大镖头,你说对了,实在说吧,吃这一套的人,我们就不找了,要不然怎么会叫做‘不乐之捐’呢。”

左庄神­色­一凝,那张脸一霎间变成了褐­色­。

然而前文已经说过,他如今身分已经不同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听打架就捋袖子的毛躁­性­情了,如今他已经是“有钱人”了,有钱的人常常必须提醒自己,一举一动都必须要合乎规矩,要合乎身分,冲动不得。

胡九爷比较更合乎“有钱人”那种派头,摸着他的小胡子,嘻嘻笑道:“老弟台,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要占你什么便宜,看你样子实在很年轻,年轻人有时候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声,我们几位在汉阳府,不错,钱是有两个,只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叫我们‘不乐之捐’的,这一点你尤其要搞清楚!你要放明白一点,咳!”

侯三爷冷冷哼道:“不要说你一个人了,哼哼,就是真的什么不乐帮主来了,我们也不在乎。”

赵二爷一定也要说上一句:

“小子,你应该打听打听汉阳府我们的身分,嘿嘿!无论官私两面,你要想跟我们斗,哼哼……你就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绿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你们话说完了没有?还有谁要说?”

胡九爷看了各人一眼,冷冷地道:“说完了,你要怎么样?”

绿衣人道:“那就该我的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招了一下手。

远立门侧的那个黑衣哑童,立刻心领神会地抱拳应命,转过身来,把大厅的两扇门紧紧关上,并下了门闩。

大厅里各人顿时起了一阵哄动。

胡九爷大怒道:“什么意思,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吗,混蛋,混账!”

绿衣人丝毫不现怒态。

他依然用着和悦的声音道:“在我们买卖没有谈成以前,包括我自己在内,谁也不能走出这间大厅。”

说话时,那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哑童,双手抱膊,十分懒散地站在门前,很明显地已在执行他主人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

“铁算盘”左庄的确是沉不住气了。“我就是不信,什么人能阻住我左某人的去路!”

绿衣人一笑:“最好你非信不可。”

“我偏不信!”左庄脸拉得很长,转过脸看向他那个得意的弟子:“铁牛李,你给我出去一趟。”

铁牛李闪身而出,抱拳应了一声:“是。”

左庄再关照他:“记住,出去再回来,不要给我多惹事,人家让开就算了。”

铁牛又恭应了声,脸上现出不屑的冷笑,借着抱拳见礼的当儿,他有意地伸展了一下身上的骨骼,发出了一阵子骨响声。

姑娘们丛中立刻发出了一阵子惊叹耸动声。

老实说,虽然眼前气氛很紧迫,但是除了鸨儿柳大眉以外,这些妞儿们可是心里毫不担心,反倒暗暗窃喜着,有“乐子”可看的喜悦。

绿衣人简直连眼皮也不眩向铁牛李一眼。

铁牛李摇晃着身子,一副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样子,慢慢吞吞地直向大厅门前走过去。

姑娘们立刻闪身让出了一条路。

黑衣哑童仍然抱着他胳膊。

铁牛李借着前行的当儿,每走一步自丹田里提吸出一股内元之气,以之充实四肢,是以每下一步,都沉重出声,显示着他的功力确实不凡。

“小子!”他站在了黑衣童子面前:“你可听见了?快让开,二爷要我出去一趟。”

黑衣童子甚至于连头也不摇一下,苍白的脸上根本就不着表情。

“你听见没有?”

黑衣童子依然如故,只是面颊上多了两条“鄙夷”的笑纹。

铁牛李一心想在师尊与各位大爷面前卖弄一番,哪里又会想到对方这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全身负有惊人的身手。

他再也不愿与对方废话,一声叱道:“闪开!”右手一挥,直向着对方这个瘦削小子胸肋间扫去。

铁牛李曾经有“开碑手”的沉实掌功,这一挥一扫之力,看似无奇,其实却蕴有惊人的内力,“碰”的一声,击了个正着。

黑衣童子连眉也不曾皱一下,就在铁牛李掌下的刹那,自然而然,极其神速地自黑衣童子胸肋之间鼓出了一个气包,铁牛李的这一掌,恰恰正好的就打在了这个气包上。

铁牛顿时一惊。

“铁算盘”左庄看得更清楚,禁不住呆了一呆,这一霎他似乎忽然想出了对方这种异乎寻常的异功,暗忖一声不好,正想出声警告却已是慢了一步。

敢情铁牛李情急之下,紧接着再次出手,仗着他练有“横”功,有一身蛮力,决计要把对方生生扳倒,当时身子向前一伏,两只手同时递出,“噗”的一声,已分按在黑衣童子的两处腰侧之间。铁牛李这一次可是用足了力量,脚下是骑马单裆,双腕力振之下,喝了声:

“滚开!”

想象中,那么瘦单的人,如何当得起他的这般神力,然而事实上却又是大谬不然。

­唇­角兀自荡漾着那种鄙夷的微笑,身子却是压根儿丝毫也不曾移动一下,黑衣童子挺立如故。

各人目睹之下,都不禁紧张地站了起来。

眼看着铁牛李龇牙咧嘴连吃­奶­的力量都用了出来,一张黑脸由于用力过剧的关系,都变成了猪肝颜­色­,只是那个瘦削的黑衣童子,偏偏身子稳如泰山,固若磐石般屹立着。

“铁算盘”左庄大惊之下,才知道自己敢情是走了眼,原来这个貌不惊人的瘦小子,敢情身上有出乎寻常的功夫,铁牛李这般蛮­干­,必将要吃大亏。

心里想着,大声招呼道:“铁牛李,退下去。”

无奈黑衣童子可不是这么容人欺侮的,左庄话方出口,黑衣童子已快速地出手反击。

那么快的一霎,不知是怎么一来,黑衣童子的一只手掌已反贴在了铁牛李的下腹上,紧接着他扬起来的手势,铁牛李的身子就像是疾风中的一片云也似的霍地腾了起来。

“铁算盘”左庄大惊之下,足下用力一顿,身子快若飘风地已迎了上去,出掌拧腰,只一下,已把铁牛李偌大的身躯接在了手上。由于铁牛李下坠的身势过于沉重,左庄接是接着了,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一个踉跄。

大厅里立刻传出来一阵子乱嚣,胡九爷、赵二爷、侯三爷几位爷儿们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都吓得脸上变了­色­。

被放下来的铁牛李,再也不是“铁”打的“牛”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面条捏的,两只手捂着肚子,一时连腰都直不起来,他在那里一声不吭的蹲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脸直往下淌个不停。

黑衣童子却又似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处,执行他看守门户的任务。

胡九爷抢上一步,眼巴巴地看向铁算盘左庄道:“这……这怎么办?”

“不要紧!”左庄沉下脸来道:“我倒要来见识见识这位小朋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胡、侯、赵三人,平素对于这位左大镖头的武功,也是只凭耳闻,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他们却深信这位大镖头必然身手了得,这时见他自愿出手,不禁宽心大放。

以堂堂声名,汉阳府首屈一指的左大镖头,亲自出手去对付一个对方跟班看门的门童,实在是有点小题大作,杀­鸡­用牛刀的感觉,然而情势的发展,却又使得这位左大镖头非如此做不可,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一直不曾多话,独坐位上的绿衣汉子,忽然冷冷一笑道:“左大镖头莫非还不死心么,我看不必多此一举了。”

左庄沉声道:“什么意思?”

绿衣人冷冷地道:“不乐帮派出来的使者,绝非无能之辈,你又何必要自取其辱。”

左庄呆得一呆,一双瞳子骨碌碌转了一转,倏地跨前一步,大声道:“好!既然如此,左某人候教了,请。”

一边说,一边向座上绿衣人抱拳拱了一拱,显然矛头已转向了绿衣人本人。

大家伙眼看着双方即将交手,一时纷纷向后退开。

偏偏绿衣人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

听了左庄说的话,他脸上浅浅现出了几线笑纹,摇摇头道:“大镖头也许错会了意,我来这里只是向各位执行‘不乐之捐’来的,可没有打算跟人打架,除非哪个人真的强到非要我出手不可的地步,否则……”

铁算盘左庄脸上一阵子发热,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可是,他立刻就感觉出发自对方身上的一种无形内力。

前文曾述过,凡是武功达到了一个相当程度的定点后,其体魄之内则会自然而然地兴起一种所谓的内功游潜,左庄显然不是弱者,而且有见于此,因此当他一经有所领会之后,立刻大生警惕,跨出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又退了回来。

“很好!”左庄冷笑着道:“那么我倒要看看谁胆敢阻挡我的来去!”

他明知对方手下的黑衣童子必然会阻止自己出去,也明知自己必将要和黑衣童子动手,只是这么说,显然有“遮羞”的用意,因为以他今天的尊贵身分,去出手对付对方手下一个门童,一旦传扬出去,自将要落人笑柄。

然而,如果照他眼前这种说法,情形将是不同,因为是对方黑衣童子阻挡他的出路而被迫出手,那就另当别论。

绿衣人很明白他的这种矫情虚饰,不过置于一笑。

因为大凡一个人的武功达到了某一种境界之后,就像是绿衣人现在这种境界,他已经具有明鉴入微的功力。只凭对方的谈吐器宇,即可察知对方的功力虚实,眼前这位名重汉阳的金狮镖局总镖头,虽然名声很大,然而论及真实的武功,绿衣人实在还不屑于出手,乐得借手于手下小童杀一杀他的锐气。

左庄已慎重其势地向廊外步出。

胡、侯、赵三位忙自起身跟在他身后,他们三位大爷早已被眼前这种情势发展逼得透不过气来,早先的寻欢之意已荡然无存,巴不得能够离开眼前这片是非之地,是以一见左庄外出,立刻慌不迭地跟了上去。其他姑娘们的心情也是一样的,谁也不愿跟着蹚眼前这种混水,一时纷纷立起,跟在三位大爷身后。所有人都挤了过去,大家像一条龙似地排在左庄身后。

当然,大家的希望也都寄托在这位大镖头身上,只要他能闯过这扇门,大家都暂时得救了。

绿衣人若无其事地端茶自饮。

左庄的气势不小,身后跟着大群的人,只是这番气势,就非眼前小小一个门僮所能抵挡得住。

偏偏那个黑衣童子似乎也学会了他主人的狂傲,对于眼前这番阵势毫不心惊,只把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对方,身子却并不移动。

“铁算盘”左庄在距离对方三尺左右走下了脚步:“闪开,小子。”

一面说,起手一掌,直向对方童子迎面击去。

黑衣童子霍地抬起了手,两只手掌“啦”的一声,就空接在一块。

左庄鼻子里哼了一声,足下前跨一步,那只手用力向外再次推出。

黑衣童子由不住后退了两步。

左庄怒叱一声,紧接着左掌五指弯曲如钩,猛可里一掌劈出,直向对方胸腑之间击了过去。

这一掌,左庄是安心要对方当场出丑,掌势里聚集着凌人的内力,不要说真的被它击中万无活理,只要被掌风扫上一些也是不得了的。

黑衣童子可不是傻子。就在左庄递出凌人的掌势里,黑衣童子瘦削的身子霍地凌空直竖了起来,由是乎左庄充满劲力的这一掌,可就走了个空。

紧接着黑衣童子腾起空中的身子急速地落了下来,他左手斜出,疾如电光石火般反向左庄背侧间击出,左大镖头急切间反手一扳,两只手又自迎在了一块。

这么一来,两个人四只手便紧紧纠缠一气,一时分不开来。

纯就体态上来说,左庄实在要比这个瘦削的黑衣童子大得多。

这一霎,两个人显然较量上了内力。

张扬着双臂的左庄,完全是一副以大吃小的态势,两只大手凌空力接之下,其力何止千斤?

然而被他压迫之下的黑衣童子,却是并不含糊,别看他瘦得像人­干­儿似的,可是身子骨硬是挺得挺挺的,丝毫也不曾被左庄巨大的力道压下去。

“老鹰抓小­鸡­”样的左庄,一次又上次地抖动着他巨大的身躯,每抖动一次,必然自其双掌内输出一次凌人的力道,这样三数次之后,他所施展的内力堪称已达到了顶点,然而那个瘦弱的黑衣童子仍然是依然故我,并没有在他神力之下瘫软下来。反之,左庄本人却反倒显现出有些后力不继的样子了。

就在他第四次运施功力的时候,足下显然打了一个踉跄,一连后退了几步。

这一刹那,他脸上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怒容,忽然发出一声咆哮,整个身子霍地腾空而起,肥大衣衫衬满了疾风,在空中发出了噗噜噜一阵子响声,直向着一隅座头上的绿衣人当头直罩下来。

这一手确是出乎每个人的意外。大家怎么也不会想到,铁算盘左庄竟然在不敌对方手下一名跟班的情况之下,却反倒向对方主人出手,实在有点难以理解。然而了解到左庄的心情个­性­的人,此举倒也并非“不合情理”,盖因为一切的羞窘愤恨皆导源于现场的绿衣人,黑衣童子无非是听从其命令,供其使唤的一个奴才罢了。

左庄在恼羞成怒的心情之下,乃促使他不顾一切地猝然向绿衣人出手。

这一式,“金龟罩顶”确实既快又狠,双掌两足同时贯足了真力,居高临下霍地自空投下,宛若鹰击长空,看来功力至猛。

大家伙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得呆住了。

座头上的绿衣人此刻正自端茶自饮,猛可里见他右手振处,盖碗内的茶水茶叶一股脑地全数倾出,变为千百飞星反迎着左庄身上兜了过去。

双方的势子都快到极点。

任何人想不到,也万难相信,以左庄具有这身功力之人,竟然会被小小的半碗茶水给击退,击伤。

随着左庄发出的一声惨叫,他那张开四肢的巨大投影,蓦地在空中一个倒仰之势,接着即被四平八稳地倒摔了出去。

“噗隆通!”一阵巨大的响声,压碎了一张茶几。

左大镖头的身子,在地上折了个斤斗,霍地欠身坐起,只见他满脸鲜血,岂止是满脸,简直全身上下全都为鲜血所浸满,宛若一个血人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睛,话不曾说出半句,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大厅里所有人目睹如此,俱都被这番举止所镇住了。

绿衣人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这个人实在是一个相当沉着、­阴­森而讳莫如深的人物,只看着他脸上含蓄着的那种笑,简直就难以判度他的下一步将要如何了。

胡、侯、赵三个人眼看他如此的神威,俱都由不住心里一阵发毛,一时不禁相继向后节节后退。

胡九爷退到了一张座位处,情不自禁地坐下来:“你……你想怎么样?”

侯三爷也开腔道:“告诉你,汉……汉阳府可不是好撒野的地……方。”

柳大眉以及一群野草闲花,更是吓得拥挤一团,人人脸上变­色­,抖成一团,较之先前的打情骂俏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胡九爷终于又回复了他的自信与尊严,用力地拍着椅子手把,打着官腔道:“你可要想明白一点,这里官私两面都有我的人,你要是敢心存……不轨!嘿嘿!你可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绿衣人笑靥如故,只是端的是“笑里藏刀”:“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还有你,你!”

三个“你”不用说,一定是代表了眼前的三位大爷,随着他手指之处,三位大爷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绿衣人笑了笑道:“蜡烛是不点不亮,有些人天生的贱骨头,你的刀不架在他脖子上,他休想听话!就像你们阁下几位。”

侯三爷在位子上挺了下肚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要急!”绿衣人慢吞吞地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来谈一笔小买卖。”

胡九爷翻了翻眼皮道:“我们素不相识,有什么买卖好谈的?”

赵二爷转过脸看着胡九爷道:“胡兄,我看得请府台衙门的刘师爷来。”

话才出口即听得绿衣人一声朗笑,三位大爷顿时心头一寒,一齐注视过去。

“说得好!”绿衣人收敛住笑声,缓缓地道:“其实也不劳费心,下一步,我跟着也就会去拜访府台衙门,也许你们还不知道!除了府台衙门之外,我还有一笔大买卖要跟紫禁城里的皇帝大佬倌谈一谈呢!当然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眼前与你们无关,也就用不着多谈了。”

三个人由不住又交换了一下眼光,心里像是着了一记闷棍一样的不自在。

胡九爷半天发出了一声叹息,频频冷笑道:“谁叫我们今天落在了你的手里呢,大不了捐几个钱吧,没什么了不起。”

赵二爷也寒下脸道:“既要人家拿钱,态度就要好一点。”

绿衣人一笑道:“所以我一直都是带着笑脸。”

“这不是笑不笑脸的问题!”侯三爷拍着他鼓膨膨的肚皮道:“钱的事情总得要人家心甘情愿呀!”

“那你就错了!”绿衣人半笑不笑地道:“真要你心甘情愿那就谈不上是‘不乐之捐’了。”

“不乐之捐!不乐之捐!哼哼!”胡九爷也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说吧,只要不太过分,我们给你就是。”

绿衣人皱皱眉道:“这可难说,好吧,我这就先向三位不乐之捐啦。”

一面说着他一面转过身来,走向原来的座位处缓缓坐下,回身招招手道:“三位请过来一下。”

三个人对看了一眼,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胡九爷第一个欠身站起来,其他二位也只好跟着站起,三个人悻悻走过来:坐好。

眼看着一场兵争似已结束,鸨儿柳大眉才从骇慌惊悸中恢复了正常,她那善于讨好的一张脸,立刻布满了笑容。

堆着惊悸犹存的笑,她拍了一下手,道:“来呀,给大爷倒茶,侍候着,上烟!”

奈何那几个早已受惊的姐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凑这份热闹了,尽管是鸨儿频频拍着她那双粉团儿的玉手、却只是你推我我推你乱作一团,谁都像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也走不动一步。

柳大眉正要装声作态地骂上几句,却被绿衣人异常明亮的一双眼睛制止住了。

“对了,鸨姐儿,你过来,这里也有你一份儿。”

绿衣人看着花俏的鸨儿,虽是笑脸洋溢,却有其不怒自威之处,柳大眉在他的目神里,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请坐下。”

柳大眉真的就坐下了。

这当口,只听得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出息之声,敢情先时昏倒在地的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已然幽幽地醒转过来。

铁牛李赶忙上前侍奉着,虽然他自己看上去也够狼狈的。

“哼,他醒的倒正是时候。”说话时,绿衣人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了铁牛李的脸上:

“劳驾,请把左大镖头搀过来坐下。”

铁牛李不敢不遵,看看左庄一身血渍,却又有些害怕:“总镖头他伤得不……不轻。”

绿衣人点点头:“当然不轻,不过,放心,他还死不了就是了,死了我这个不乐之捐就捐不成了。”

铁牛李不敢不听,一面点着头,一面把受伤的左大镖头搀过来,扶着他坐下,又送上了茶。

左庄三魂幽幽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心里自然有数,只气得频频叹息不已,却是说不出一句话,勉强地喝了两口茶,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喝了。

绿衣人看看铁牛李,冷冷地道:“你可以退下去了,我担保他绝对死不了就是了。”

铁牛李忙自退开一旁。

左庄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圆瞪着两只眼,正想翻身站起来,忽然觉得当胸软麻|­茓­道上微微一麻,情不自禁地又向后软了下来。

却见绿衣人正用一只手指头指点着他,道:“你还是老实一点地听着好,何必自讨苦头呢。”。

说完了这两句话,放下了手,左庄才又失去了胸前那种麻软的感觉。

左庄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了椅子上,他心里敢情有数得很;从刚才那番动作上判来,对方这个绿衣人明是内功己臻至极点的人物,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几下指点,暗中却有“隔空点|­茓­”的秘招在内,很明显的正是暗示对方“还是乖一点的好”。经此一番示警,左庄可就真的不敢再有异动了。

绿衣人乃自慢条斯理地目注向距离自己最近坐处的胡九爷,含着笑道:“阁下的家财,颇是可观,本地有五处买卖分号,另外九江有三处大窑,买卖大得很,长江几省都有你的生意。”

胡九爷一怔,想说什么,却被绿衣人的手势止住了。

“你不必多说,我们的调查清楚得很,依阁下的家财,光只是现银,少说也有七百万两之数。”

胡九爷脸­色­又是一变,因为对方所报出的这个数目,显然把他摸得太清楚了。

“因此,我们向你开出的这个数目,还不至于让你为难。”

胡九爷挺了一下肚子,冷笑道:“多少?”

“一千万两。”

“多少?”胡九爷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千万两!”绿衣人慢吞吞地道:“这个数目,你是一定可以拿得出来的。”

“荒……唐……”胡九爷大声道:“我的全份家财才不过是七百万两,你就要我捐出一千万两?”

“不错!”绿衣人道:“我说的七百万两,只是你的现金,并不包括你的那些房屋和存货。”

胡九爷大叫道:“难道你要我变卖产业,变成一穷二白?简直是荒唐!”

“不错,我们正是这个意思!”绿衣人脸上开始失了笑容:“你的那些产业,原本还可以值上千万两之数,只是急切间变卖,最少要打一个对折,所以只能算五百万两,你虽是标准的一个­奸­商,但是早年倒还刻苦过一阵子,剩下的两百万两银子,其中大半数还要用来解散手下的伙计,余下之数,如果你能节省一点、后半辈子应该还不成问题的。”

胡九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儿地冷笑着!“哼哼!你以为,我真的会照你的话这么做么?”

“你最好听话。”

“如果我不听话呢?”

“那就不太好了!”绿衣人喃喃地道:“只怕你得不偿失,因为那么一来,你将要失去另一只胳膊。”

胡九爷愕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道:“另一只胳膊?”

话才出口,即见绿衣人右掌隔空而出,凌空一击,随着他的手势,空中传出了猝然的一声尖锐破空声,紧接着隔座的胡九爷一声惨叫,一只鲜血淋漓的胳膊,竟自齐肩被切了下来。

这番举止,不啻大出在场各人之意外,俱都被吓得魂飞魄散。

眼看着胡九爷身躯一阵于战抖,鲜血直涌而出。

然而绿衣人的一切行动,皆出自事先的安排,从容得很,只见他右手猝抬,隔空一连指了几下,用“隔空点|­茓­”的手法,把对方|­茓­道止住,血液立刻止住了外溢,胡九爷身上的痛楚,显然也大为减轻,由于失血不多,痛楚不剧,虽然失去一臂,竟然没昏过去。

胡九爷抖颤得厉害,簌簌自椅子上站起来:“大侠……饶命……饶命……”

一边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给……我给……只求你饶我这条命。”

“我不要你的命,记住,十天以后正午之时,在你府上见面,一千万两银子,分列十张银票,要各大埠通用的‘正通宝’银号的。”

“是是……我记住……记住了……”

绿衣人冷冷一笑,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胡九爷叩了个头,抖颤着身子站起来,几乎是直着嗓子吆呼他的听差的:“张才,狗奴才……快来。”

张才应声跑过来,看起来比他主人更害怕,全身上下抖成一团。

“快……扶着我……叫他们套车。”

张才搀着主人哆哆嗦嗦地跑出去一半,胡九爷才想起还忘了拿他的那只断臂,又回过身来。

绿衣人笑道:“你还指望着这只断手能够接上去么?不过,带回去作个纪念也好。”

张才用衣服包着那只断手,主仆二人一般地颤抖。

“记住,半个月内日敷‘金疮散”不使流血,不能见风,再找伤科大夫好好瞧瞧,要不然你这条命可不容易保住。”

这番话出自绿衣人像是开玩笑般的口吻里,却把这位有瓷器大王之称的胡九爷吓得三魂出窍,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嘴里一连串地应着,在他那个跟班的张才搀扶之下,匆匆离去。

这一次看门的黑衣童子不再阻拦,等他二人离开之后,又恢复原来位置站好。

大厅内这一霎,真可算得上鸦雀无声。每一个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尤其是侯、赵、左这三位大爷,几乎都吓瘫了。

绿衣人一双眸子缓缓地转向他所要“不乐之捐”的第二位,东楚钱庄的侯三爷。

侯三爷就像吃了烟袋油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抖个不停:“大侠……客……饶……命……

我……我……”

侯三爷差一点儿就快缩到椅子下面去了。

绿衣人点点头道:“你们四个人在汉阳城,论家当儿都有的是,吃喝玩乐真是享尽了人间福气,人不能一辈子老是享福,从现在起,我想就是你们受罪的时候到了。”

“我……大侠……要多少钱我都给……只求你……不要毁了我……”

绿衣人“哼”了一声,一笑道:“我很清楚,你的钱庄是专门放高利贷起家的,各大埠都有你的分号,你还有个外号叫‘吸血虫’是不是?”

侯三爷呆怔了一下,用力地摇摇头道:“不不……大侠客你千万不……要相信,我……

的钱庄生意再本分也没有……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一面说,频频顾左右的赵、左二位道:“是……不是?是不是?”

只可惜他们两个人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各怀鬼胎,顾自己都来不及了,哪里还顾得了他?

侯三爷­干­挤着两只眼,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要哭了出来,显然这“不乐之捐”的滋味确是不快乐得很。

绿衣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我也给你十天的时间,八百万两银子,十天后午时,我会准时拜访。”

“八百……八百万两?呀!老天……”侯三爷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

“你拿得出来的。”绿衣人话声出口,右手倏地凌空而出,空中传出来一声尖锐的劈空之声,和先前的胡九爷没有什么两样,侯三爷一只左臂齐着臂根断了下来,紧接着绿衣人五指虚按,以奇异的“隔空打|­茓­”手法打中了侯三爷身上五处|­茓­路,为他止血、定痛,侯三爷再次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绿衣人唤来了侯的随从,把他立刻搀扶出去,他的眸子接着转向大元米号的赵子方赵二爷。

赵子方不等他开口,先自扑通跪倒在地,如丧考妣地哭了起来:“我的米号只值一百万两银子,大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错!”绿衣人缓缓地道:“你的家当是比他们少了一点,但是你私藏的米却是很可观。”

赵二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着:“可是大爷……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呀……前年我还赈过灾,捐过米……”

绿衣人一笑道:“也许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是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是在审案子,这一点你先要弄弄清楚!五百万两,限时七天!情形跟以上两个人一样!你快回去准备去吧。”

赵子方知道多说无用,磕了个头,赶忙爬起来。

当他眼睛与对方眼睛接触的一霎,绿衣人奇快地递出了他的双指。

可真是惊心动魄的一霎,随着绿衣人的一双手指凌空挖处,一对鲜血淋漓的眼珠子已自赵老二的眼眶子里滚了出来。

姓赵的像冤魂附体地鬼叫着,一时频频打起转来,自有他的手下将他搀了出去。

“现在该你了……”绿衣人深湛的目光盯向左庄。

左庄前受巨创,兀在伤痛之中,只是他毕竟是习武出身,尽管面临着生死存亡的一刹那,仍有其“宁折不弯”的个­性­。

面对着绿衣人的炯炯的目神,他冷冷笑着道:“不乐帮的手段果然­阴­狠毒辣,今天我总算见识了。”

绿衣人微微一笑道:“那是你一直没有遇见过,我们的手法一向如此,百十年来并无改变。”

“可是,我耳朵里只听过贵帮的三位帮主,却不曾听说有阁下这么一位。”

绿衣人笑了笑:“你说得很对,过去的几次捐款,一向是由三位帮主亲自收取,只是最近因为三位老人家春秋已高,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得不勉为其难了。”

“哼哼!”左庄气忿填胸,几乎为之气结地道:“这就难怪了……朋友,你报出个万儿吧。”

绿衣人一笑:“由于我出道太晚,到现在江湖上知道我的人还不多,有几个不耐烦的朋友,都管我叫‘无名氏’,也有人叫我‘不乐君子’,因为凡是我去的地方,人家都很不快乐,这倒也不是假话,随便你怎么称呼我都行。”

左庄勉强挺了一下身子,十分凄惨地笑道:“你们不乐帮这种行为,又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绿衣人喃喃地道:“强盗喜欢杀人放火,比较起来,我们要文雅得多。”

左庄一直在大声地出息着,听到这里呼息声更大了。

“君子服人于德,小人服人以力……哼哼!”他徐徐道:“你……怎么配算为不乐君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无限气馁地道:“我活了这么大,确实还是第一次见过,天下武林中,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帮派……嘿嘿,不乐帮……不乐帮!”

绿衣人道:“关于这一点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左庄忿忿地一哼,道:“说吧,要多少钱?”

绿衣人那张笑脸,忽然罩上了一片铁青:“我们不要你的钱。”

“不要?”左庄冷笑道:“不要钱?”

“我要你的命!”绿衣人道:“天下没有人能嘲笑不乐帮,你更不例外。”

话声出口,陡地一掌劈出。迎合着绿衣人递出的掌势,左庄忽地发出了一声闷咳,呛出了一口鲜血、整个身子直向后倒了下去。

大厅内发出了一阵惊叫声,胆小的姑娘们都哭出了声音。鸨儿柳大眉只吓得两片手骨嗑嗑地直响,双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汉阳府府台衙门花厅,午夜时分。

显然有什么非常之事正在讨论着,两扇厅门紧紧关闭着,十数名府衙的捕役一个个刀出鞘弓上弦,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曹羽与他几名得力的手下,一字形地排坐在铺有猩红缎垫子的太师椅上,比较起来,那位官居四品的府台正堂却反而屈坐下首,敬陪末座了,本来也是,在这群朝廷秘密组织特别人物眼睛里,一个知府又算得了什么?

官拜内厂提督的曹羽,不用说高高在上,身边左右是郭、姜两位都卫,另有两位身佩金星的蓝衣卫士分坐在郭、姜二人身边,看上去来头都不小。

汉阳府的知府刘华云,同着新领汉阳“神机营”的武官包大勇,各居下首,另陪未座的是师爷方松和“神机营”的“副将”马准。这等人聚集一堂,当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看来气氛森严。

高居中座的曹羽,微微皱着一双浓眉,官气十足地道:“这件案子,我们原是不打算惊动地方的,现在既然在汉阳出了岔子,你们当然脱不了­干­系,你们要负完全的责任。”

知府刘华云拱手道:“大人请放宽心,卑职一定会同包大人尽力而为,短日之内将打探结果向大人回报。”

曹羽嘿嘿一笑道:“你有把握么?”

“这个,”刘知府一脸为难地苦笑着:“卑职尽力而为,想叛王家小,­妇­人幼儿,就算藏躲也是不易,卑职只要派人挨户严加检查,料必有蛛丝马迹可供搜索。”

曹羽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方法,只是对方要是有意藏躲,只怕打探不易,无论如何,你赶快张罗着去办吧。”

刘知府又应了一声是,即抱拳道:“大人等一行来得突然,下属与包大人都不及趋迎,尚请海涵。”

那位神机营的千总包大勇也站起来抱拳道:“卑职与马副将迎驾来迟,五位大人请不要见责。”

曹羽冷冷哼了一声道:“去岁紫禁城八营神机秋校之时,本座亲恃御驾,亲眼见过这等火器的厉害,这一次说不定我要借重你的神机营用用。”

包大勇抱拳一礼,道:“卑职遵命,不过……”

曹羽道:“不过什么?”

包正勇轻咳一声道:“大人既是亲侍御驾秋校神机之人,当然知道神机营的官兵非有皇上的旨意是不便出动的!”

曹羽冷笑道:“本座这次前来,便是奉了刘、谷等大人转奉圣上的旨意……嘿嘿,包大勇,莫非你还要伸量一下这内厂提督的权力到底有多大么?”

包大勇脸­色­一变,后退躬身道:“卑职不敢。”

曹羽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从今天起,你的神机营要随时待命,听候郭都卫郭大人的调遣,万一调度不力坏了本座的大事,嘿嘿……包大勇,你这个‘千总’的官,可就别想混下去了。”

“是!”

包大勇惊吓得额角直冒冷汗,频频后退抱拳不已,忙自转向左侧的那位郭都卫,抱拳请示。

郭都卫似乎比他的主子曹羽更加地难说话,他铁青着一张脸,未开口先冷笑几声:“包千总!”

“卑职在。”

“赶明儿个,我要瞧瞧你的神机营到底有多厉害,就照着上次紫禁城演习的那个模样,也来上这么一次,也让我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开开眼。”

“这……”包大勇一时惊得愕住了。

“怎么,包大人你还有什么碍难么?”

“这……”包大勇的眸子转向刘知府:“刘大人!这件事施得么?”

话声未完,那位职领内厂二品都卫的郭大人,手拍椅把子,一声冷叱道:“放肆!”

包大勇后退一步,躬身拱拳,但却是圆瞪着一双眼,大是忿忿不平,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

一旁的刘知府却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为官甚久,早已达练官场,对于这些大内侍卫的跋扈擅越早已清楚,更何况当今天下正是刘、马、谷等几个太监当家,曹羽等一­干­人,无异正是这些人最得力的一群走狗,一个闹翻了,那还了得?不要说包大勇的这个神机营­干­总的官儿保不住,自己的四品前程,怕不也为之连带动摇。

当下一见郭都卫发怒,慌不迭上前抱拳道:“郭上差请息雷霆,包大人新自震边卫调来敝府不久,有些事情还不大明白,待下官私下开导与他,他也就知道了。”

“嘿嘿!”郭都卫强收怒容,碍着身边的顶头上司在座,有些话不便出口,只是冷笑不已。

曹羽道:“这也是你们为朝廷立功的机会,要是能把叛王家属擒获,论功行赏,便是你们的福分。”

刘知府拱手道:“全凭大人恩典,列位大人多多关照。”

“哼!”曹羽的话还未说完,接着冷笑一声:“要是因为你们怠忽职守,不全力合作,坏了大事,论罪行罚,只怕你们也是担待不了!两者轻重,刘大人,包­干­总,你们自己衡量衡量。”

这几句话只说得知府刘大人与“神机营”的包­干­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连打躬称是不已。

曹羽冷着脸,微微点头道:“我们在这里暂时住上几天,有什么事可以就近联络,天不早了,你们先退下去吧。”

刘知府才算舒了一口气,目光一扫身边那位行伍出身的包大勇一眼,二人相继上前恭敬告退,带着他们的人,匆匆退了出来。

离开花厅之后,包大勇直眉竖眼地嘀咕着:“这几位爷儿们可真是难伺候,要依着我的脾气,就跟他们来个相应不理,除非有圣上的旨意!嘿嘿,看他们又能怎么样?真是欺人太甚。”

刘知府看了一下左右,苦笑道:“包兄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些爷儿们千万开罪不得,别说那姓曹的我们开罪不起,就是他手下那几个佩有星星的卫士,哪一个咱们也惹不起。”

说到这里,把声音有意放低,趋前一步,附向包大勇耳边道:“包兄也许不知道,这些东西过去出身不高,杀人放火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来,惹他们­干­什么,我们犯不着,好歹虚应声势,把他们侍候完了一走了事。”

包大勇先是一怔,随即嘻着一张大嘴道:“行,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有一手,看起来真有你老兄一套,只是,老兄,要是鄱阳王全家大小抓不住,我们岂能脱得了­干­系?”

刘知府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这是姓曹的拿话来压我们,要是论罪他们才脱不了­干­系,我们也没有接到朝廷的一纸公文,只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他们罢了。”

包大勇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老兄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比我这个拿枪杆子出身的人实在是要高明得多了,佩服!佩服!”

尽管狼虎当道,作官的硬是有他们一套,以不变而应万变,不得不令人佩服。

花厅里现在所剩下的几个都是自己人了。

千手太岁郭元洪郭都卫深深皱着眉毛,转向曹羽道:“大人真以为刘知府这些家伙能帮上忙?”

曹羽苦笑了笑:“老实说,我现在很是苦恼,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并非是鄱阳王的一家大小,而是十分棘手的一个江湖组织。”

“大人指的是不乐帮?”

曹羽黯然点点头,脸上显现着­阴­森的笑。

铁臂神姜野姜都卫冷哼一声:“如依着卑职之见,那一夜我们实不该轻易撤离,小小一个江湖帮派,难道还能与朝廷作对不成?”

曹羽冷笑摇头道:“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清楚么!这个不乐帮实在是极难应付的一个组织,我们何苦招惹!”接着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希望鄱阳王那一家人不是落在他们手里就好了,要不然那可就要大大费事了。”

“千手太岁”郭元洪道:“我就是想不通,不乐帮为什么要Сhā手管这闲事?”

姜野冷笑道:“这个你还会想不通,还不是为了钱么,说不定那三个老怪物一时心血来潮,想借着这批人质来给我们做一批生意。”

曹羽吟哦着点点头道:“有道理,唉!我当时竟然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另一位金星卫士,“双手飞石”夏元之,却是心细如发,试询道:“观诸那─夜情形,大人对那个‘无名氏’的态度甚是礼遇,莫非大人原来就与他认识?”

曹羽不大自然地“哼”了一声,却是不曾回答。

千手太岁郭元洪立刻岔开道:“果真要是无忧公主这些人落在了不乐帮的手里,我们下一步又该如何?”

曹羽叹了一声道:“但愿不是如此,否则那将是一件头痛之事。”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不过,这个谜底我们很快就得揭晓,如果鄱阳王家室一行真的落在了他们手里,我预料下一步他们将要派人来与我们联系。”

话声方住,即听得厅外传来一阵子乱嚣,像是门卫的喝叱声,只是正当各人凝神倾听欲待喝间时,声音却又没有了。

曹羽目光一扫身侧的双手飞石夏元之,后者立时会意,足下一个垫步,已飞快地袭向门前,伸手拉开了厅门,厅门乍开,却与外面站着的那个人成了脸对脸地照了盘儿。

夏元之一惊之下,脚下一个踉跄,禁不住后退了几步,门外人却把握着这个机会,就势迈步而入。

白脸,浓盾,一身黑衣,瘦削的个头儿,这副长相,对于在场的几个人来说,都谈不上陌生,敢情他正是那夜树梢现身,“无名氏”手下的“报财童子”。

夏元之怒叱一声:“大胆!”脚下一个上步,用“双撞掌”的掌法,突地直向对方前胸击来。

黑衣童子当然不是弱者,迎合着对方的掌势,双掌同出,四只手掌交迎之下,夏元之身子已经飘飘倒退出丈许以外。然而,另一名金星卫士铁臂神姜野却自他身后疾扑过来,出掌如刀,一掌直向黑衣童子肩上劈下来。在如此两名大内高手的夹击之下,来入黑衣童子不得不侧面闪开。千手太岁郭元洪也快速迎上去。

“且慢!”曹羽一声喝叱:“你们住手!”

三位出招的高手各自收招后退了一步,连同厅内另一名金星卫士,“飞天星”桑斗,四个人各峙一角采取紧迫收缩之阵,牢牢把来入黑衣童子看在当中。

黑衣童子脸上并不现丝毫惊慌,上前一步,向着正面的曹羽拱了拱手,退后一步,即由身上取出一封函件双手递上。

曹羽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道:“原来你是下书来的。”

黑衣童子点点头,倏地转身待去,却被眼前的四名大内卫士紧紧看住。黑衣童子才自踏出一步,又觉出眼前情势不对,倏地又后退回来,双手平伸下搭,摆了一式中原罕见的奇怪招式,一双小眼睛骨骨碌碌只是在四人身上频频打转不已。

这时曹羽已看完来书,冷冷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想不到贵帮的人居然吃到了我的头上,这一次你主人的用心看来是白费了。”

黑衣童子­阴­森的脸上,仍然是木讷不着表情,只伸手向外指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前胸。

曹羽冷笑一声道:“我原本是可以让你回去的,只是令主无名氏竟然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法来对付我,说不得我曹某人要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了。”面­色­一沉,喝道:“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话声出口,姜野足下一滑,已暮然欺身过来,右手二指骈处,直向对方哑童关元|­茓­上点来。

黑衣童子想也知道当前这几位主子不是好相与,脸上显现慌张,嘴里哑叫了一声,己旋身右侧,双掌同出,直向当前另一武士飞天星桑斗一双肩头上力按下来。

他两手十指张开,活像是两把钢钩,十指尚还离着桑斗甚远,后者即觉出肩头上一阵疼痛难当,足见这少年童子十指上功力了得。

桑斗心里一惊,退身闪开,低叱一声,旋腿直踢黑衣童子下盘。

黑衣童子无意纠缠恶战,一心只想着离去。桑斗身子闪开,正中下怀,当下哑嘶一声,双足顿处,疾若箭矢也似地直向窗外纵出。

然而这一­干­大内高手都决计不容他再能脱逃。

黑衣童子身形方自纵落窗前,迎面的千手大岁郭元洪霍地一掌击出,这一掌端的力道十足,彼此距离又近,万万难以闪开,前者被击得一个倒仰,向后翻了出去。

猛可里又着了姜野一拳,黑衣童子身子尚未站定,再次地栽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击在壁角,差一点昏了过去。

不包括曹羽在内的四名金星卫士,几乎是同时自四方进身逼上,死死地把对方看死在壁角里。

黑衣童子剧烈地喘息着,那副样子真象是急了,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已,只是一时却又无可奈何。

一旁的曹羽目睹如此,嘿嘿一笑,缓缓走过来道:“小子,你认了吧,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且把你先行拿下来,看你主人是要你不要?”

话声方歇,壁角的黑衣童子倏地发出一声怪叫,陡地掠身而起,背脊几乎与花厅的天花板接触,活似一只穿梁的燕子,直由千手太岁郭元洪头顶上掠过来,待向厅门穿出。

然而,曹羽却不容他如此。

本来曹羽还自持身分,不愿向对方出手,这时见状一声怒叱道:“你敢!”

双肩甫晃,出掌如电。黑衣童子的身法已具奇异,只是在这位曹老爷子眼睛里,却不能逞强,曹羽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却变化万千,黑衣童子虽诡异莫测,亦不能逃过。只听得“嘭”的一声,打了个正着。

黑衣童子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弹了出去,“咔嚓”一声,震碎了一扇窗户。

这一掌直把他打了个满脸发花,鲜血四溅。

然而这小子硬是有股不倒的劲儿,在连番中掌受击的重创之下,犹自不忘脱身逃走。随着他身子一个倒仰之势,陡地扬手打出了一掌五­色­石子般的东西。只听得一阵子劈啪声响,先是火光乍现,紧接着弥漫起满室彩烟,在场各人,虽然都当得上武林中一流身手的人物,尤其是曹羽更是自负了得的人物,奈何却被黑衣童子这一手障眼法儿所骗。

他们虽然在江湖甚而官场中都历练丰富,但是对于黑衣童子眼前所打出的这一掌奇怪物件,却是以前所不曾见过,怔得一怔,已失了先机。

曹羽首先觉出不妙,暗忖不好!身形乍闪,飘身而出,来到了厅外。其他四人亦先后冲出。

五个人先后来至厅外,但只见明月光字,夜凉如水,却已失去了对方黑衣童子的踪影。

曹羽冷笑一声,肩头轻晃,跃上了屋顶,其他四人也先后自不同角度跃起,相互在附近察看一周,依然是不见对方丝毫踪影。

一行人转回大厅时,才发觉那一排宫纱吊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灯下站岗的四名官兵一个个瞠目结舌,敢情早就被人给放倒了。

曹羽打量着,只气得脸­色­发黄,却是一言不发。

郭都卫过去察看了一下,回头道:“是被人点了|­茓­了。”

显然是黑衣童子方才来时所为,五个人谁也没有再开白说话,心里的那股子窝囊可就不用提了。

郭元洪随即施展手法,把被点了|­茓­的几个人给解救了过来,一行人转入花厅。

花厅里兀自弥漫着仍未消逝的彩烟,五位声势显赫、身手杰出的大内高手,竟然会在对方一个不见经传的哑巴少年手里吃瘪至此,传扬出去,势将落人笑柄。

曹羽一肚子别扭,一句话也不说,径返住处休息去了。

※※※

夜店,青灯,再加上丝丝秋雨,给人无限凄凉的感觉。

公主朱翠如今是真正的凄凉了。她伫立在窗前,怅望着轩窗外的雨丝,一行芭蕉被雨水刷洗得绿油油的,“老福林客栈”五个字,分写在五个油纸灯笼上,串成一串,在夜雨里分外显眼,不眠的蝙蝠只是来回穿梭地飞掠着,衬以长巷外老是敲个不休的梆子声,这调调儿确实太寂静了。只是呆呆地向窗外看着,脑子里像是一团乱丝,要想在这么多的纠缠里清理出那乱丝的头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即陷入到这种莫名、无奈的困境里,心情的愁苦,早已使她颊间失去了笑靥,那双惯于微微向上挑起、代表喜悦的双眉,也很久再也不曾挑动了。

整整一天,直到现在为止,她不曾吃过一点东西,“忧愁”竟使她忘记了饥饿,直到这一阵梆子声,才使她觉出了腹中的真空。

过去几天以来,她每常在夜深人静之际步出屋外,在这个专卖夜点的小馄饨摊子上来上一碗什么,一碗素面滴上点辣椒油,就着两条藕片糟小鱼,似乎很有个味道,最能合她的口味。今夜,她却有些懒得动了,只是禁不住那阵老梆子声声催人,似乎在催促她非去不可的感觉。

“去吧!一个人再闷下去,可真是要病了。”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她懒洋洋地由衣架上拿起了一领披风,拉开风门,顶着迎面的小雨,步出了屋门。

长巷口,一列梧桐树下,支着两大块油布篷子,半里半外地摆着六七张桌子,十来条板凳,这就是“老吴”的面摊子。

老吴这个山西大汉,围着个油布围裙,脸上红得发亮,正在巷子里冒着雨敲着梆子。打量着他的座头儿,已有五六个客人,别看他的生意寒酸,不论天气­阴­雨,就算是腊月里下雪的天,也照常有客人照顾他的生意。老吴的面摊子,这附近五十里内外,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朱翠一走进摊子,老吴的梆子也不敲了。

“大姑娘好呀!”老吴嘻着他那张生满了黑胡子的嘴笑道:“我就是等着你来哩。”

朱翠在一个冷座上坐下来,老吴拾起抹布,先使劲儿地抹了一阵桌子:“味道可好啦,我特别给你留下了两只没敢拿出来。”

朱翠点点头,递上半个微笑道:“谢谢,那敢情好,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老吴嘿嘿笑了两声,挺了一下肥大的肚子:“我给大姑娘下一碗雪菜­肉­丝面,再弄两条小鱼,来上两酒驱驱寒,怎么样?”

朱翠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就改成茶吧。”

“好!”吴胖子说:“那就来一碗西湖龙井。”

说着他就转过身子张罗着去了。

朱翠脱下了身上的缎子斗篷,里面是一身湖青­色­的八幅风裙,脚下是同­色­水面天青的一双缎子弓鞋,虽说是她特意避人耳目,挑最不起眼最不花俏的穿着,奈何大家如王族出身,毕竟是透着不凡,莫怪乎七八双眼睛都直了。

吴胖子一面下面,嘴里还不闲着:“噢!我倒是忘了,大姑娘你找着你娘了没有?”

朱翠摇摇头,说了声:“没有!”

越不想说话,对方的话还是越多。

端了两盘卤菜来:“正格的,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可是不大好!这两天地面上可是不大安静。”

朱翠拣了一片藕,慢慢送入嘴里,一面细细地嚼着,乜过眼睛来:“有什么事吗?”

“赫!敢情可大啦!”两只眼睛左右瞟了一下,把头向前凑了凑,吴胖子压低了喉咙:

“我给你说这些,大姑娘你可别害怕,要是害怕,我可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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