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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只听见那边灶上“噗!噗!”连声,敢情是面开锅了。

吴胖子赶过去把面盛在碗里,又为一位客人打了酒,切上菜,这才又转回到朱翠座头上。

“是这么回事,”这一次他也顾不了对方怕不怕了:“听说汉阳府最近来了一伙子厉害的土匪,嘿!可厉害啦!”

朱翠用眼睛表示了她的疑问。

吴胖子压低了嗓子道:“南城的胡九爷,你听说过吧!论财势,嘿,在汉阳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你猜怎么着?唉!一只胳膊叫人给活生生剁啦。”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呢?”

吴胖子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听说叫什么“快乐帮’的人。”

“你说错了!”接口的是另一桌子上的客人:“不是快乐帮,是‘不乐帮’呀!”

说话的是四十上下的一个中年汉子。

一身宝蓝的夹袍子,白净的面皮,捋着两只袖子,里面是白绸子的汗褂,显然又是一个体面的人物。

吴胖子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惊喜地道:“是常爷,你老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招呼一声?”

姓“常”的脸上含着笑,打着一口冀省的口音:“是你这里来了贵客,哪会瞧见我?”

一面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早已上上下下把朱翠打量了一个够,脸上愈加地现出稀罕之­色­。

吴胖子赶忙过去招呼着,一脸笑道:“常爷真会说笑话,这位姑娘是外来的客人,就住在对面街头上的‘老福林’客栈里,嘿!我这就给您上酒,唷!说到菜,您可是来晚了,好菜都没有了,给您凑合着切个小拼盘吧。”

姓常的一脸带笑道:“随便你呀,我只是一个人闷得慌,想来喝上两盅,先弄壶好酒来吧。”

吴胖子答应了一声,酒倒是现成,菜也现成,很快地就上来了,杯箸显然不同一般,像是专为姓常的所准备好的。

朱翠方才在与这个姓常的一照脸的当儿,就觉出对方器宇不凡,不像是个市井之流。

双方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姓常的倒是挺有礼貌地欠下身子:“大姑娘你好。”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轻应了声好。

吴胖子嘿嘿笑着走过来,向着朱翠道:“姑娘你或不认识,这位常爷就是世袭镇武将军常老爵爷的公子,人称常小爵爷,他的府第就在头里,呶,就是那个大铁门,可气派啦。”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镇武将军”常威她是认得的,一向是自己家里的常客,倒是他的儿子,眼前这个人,她却是第一次见到。

据她所知,常威为官清正,他这个将军之职,亦为父亲所节制,自己母女此次落难,原计划到他这里暂避一时,后来想到距离大近,又怕株连他全家大小,才临时改了主意,真是想不到竟然会在吴胖子的小面摊里碰见了他,双方如论及本是世交,只是眼前却不便明言,再者目下捉拿都阳叛王一家大小的流言,早已尽人皆知,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官场中只有利害而无道义,更不能不特别小心。朱翠心里这么思念着,情不自禁看了对方一眼。

这位常小爵爷要说是“小”可也不小了,总在三十七八、四十左右,军功世家出身,器宇自有其开朗不同凡俗之一面,白皙的脸上洋溢着“慷慨激昂”,给人以正直公义的印象。

“还没有请教姑娘贵姓?是本地人么?”小爵爷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朱翠。

朱翠微微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了一个“朱”字。本来她想随便编上一个姓的,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还是说了实话。

果然这个姓,使得常小爵爷惊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笑容。

“这是国姓呀,”常小爵爷含着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朱翠摇摇头。

吴胖子在一旁接口道:“这位姑娘是来打听她娘消息的。”

话才出口,却被朱翠略似责备的眼神儿给制止住了。

“怎么?”吴胖子一头雾水似地:“是这么回事吧。”

朱翠没答理他,却把眼光移向雨地。

常小爵爷笑了笑,举杯自饮了一口,却把一双眼睛移向了吴胖子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吴胖子愣了一下,想起来才道:“哦,不是爷提起,我还几乎忘了,刚才跟这位姑娘正说到那帮子叫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土匪,爷您就来了。”

常小爵爷点点头道:“这件事我最清楚,不是快乐是‘不乐”不乐帮。”

“不乐帮”三个字一经出口,立时使得那位落难公主缓缓移过头来,情不自禁地注视过去。

常小爵爷微微一笑,注向朱翠道:“姑娘可听见过?”

朱翠摇摇头:“没有!”

常小爵爷道:“这话也是,别说姑娘你,就是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过,江湖上居然还会有这么一帮子怪人。”

朱翠杏目瞟向吴胖子,果然后者提出了疑问。

吴胖子迫不及待地拉过一张竹凳子坐下来,道:“爷,您还是说个清楚……什么叫不乐帮,这是一帮子什么样的土匪?”

常爷哼了一声道:“你刚才跟朱姑娘说得不错,南城的那个胡九,真的是叫人把胳膊给剁下来啦。”

吴胖子翻着眼,咽了口唾沫道:“这可真是……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不只是胡九爷一个人,还有……”

“还有东楚钱庄的侯三,大元米号的赵子方……”常小爵爷一口气说出来:“就连我们汉阳府知名的金狮大镖头左庄,也在几天前遭了毒手,横尸在美人庄,哼哼,这一下子,汉阳府可有得好忙的了。”

吴胖子听到这里,就像一尊泥菩萨也似地呆在凳子上了,半天吭不了声。

“老天爷!”过了老半天,他才吐出了这么一句。

常小爵爷隔座举杯,向着另座上的朱翠道:“姑娘远来寻亲,单身在外,要多多保重,我敬你一杯。”

朱翠道:“常先生请不要客气,谢谢您!”以茶代酒,她也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放下酒杯道:“朱姑娘金枝玉叶,不像是寻常人家。”

朱翠心里一惊,表面却丝毫不现惊慌,摇摇头,浅浅笑道:“常先生抬举了,事实上我惯走江湖,倒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像是有点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似的,那双充满了费解的眸子,只是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常先生!”朱翠直言不讳地道:“你刚才说到的那个不乐帮,莫非是传说中来自南海那个不乐岛的一群人?”

“这个……”常小爵爷摇了一下头,道:“我倒是不清楚了!怎么姑娘也听说过?”

朱翠点点头道:“听过一点。”

常小爵爷哼了一声道:“这帮子人也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居然目无官府,公然勒索,真是太不像话了。”

朱翠道:“常先生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么?”

常小爵爷道:“详细情形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我知道这两天官面上很紧,听说……”

下面的话“呼之欲出”却又临时吞在了肚子里,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姑娘也许不知道这些匪人作案的手法实在毒辣得很。”

吴胖子连客人都顾不得招呼,伸长了脖子专心的在听。小面店里其他的几个客人,也都听出了神。

常小爵爷似乎后悔有此一说,为了不使这么多人失望,只有一道其详了。

“是这样的,这些上匪听说每几年就要出来作一次案,叫作什么……不乐之捐……”冷笑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他们作案的手法,是先找到一些有钱的人,然后开出价钱,定下日期,到时候对方照给也就罢了,要不然就杀人家­性­命,名叫‘不乐之捐’,真是荒唐极了!”

“老天爷!”吴胖子又叫了这么一声:“难道官府都不管?”

“这些子酒囊饭袋!”小爵爷想是多喝了两杯酒,更加地放眼无忌:“不是我骂他们,这些衙门里的东西,平常见了老百姓,厉害得不得了,真要遇见了厉害的人,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哼!”喝了一口酒,他放下杯子:“不过我听说‘不乐帮’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这也就难怪了。”

放下了杯子,常小爵爷发觉到太多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便推杯站起来,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这位姑娘与各位座上朋友的账,由我付了。”

吴胖子一怔道:“爷,您这就走?外面还下着雨呀。”

“不要紧!”向着朱翠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起身外出。

雨地里立刻过来两个人张开伞迎着,小爵爷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朱翠继续吃她的面,其他各人却有些受宠若惊站起来,在常小爵爷步出之时,一齐哈腰称谢。

吴胖子拿起银子,自语着:“太多了,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呀!”再追出去,淋了一身雨也没追上,回来之后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这位爷一直就是这个样,最体谅我们穷人了!得!各位算是白饶了一顿,反正爵爷请客,我再给各位加点菜。”

“用不着。”朱翠站起身来道:“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付,见了面请你代我谢谢常先生吧。”说罢,留下钱,冒雨而出,一径地走了。

※※※

朱翠出了吴胖子的面铺不远,即见一个打伞的长衣人由暗处迎过来。

双方尚距离甚远,那人即深深哈下腰来道:“姑娘好,我们公子请姑娘过府一谈,我这里侍候着您哪!”

朱翠眼珠子一拿,即见一隅墙角下,先时曾在面铺遇见的那位“常小爵爷”正倚立在墙下,身侧一人为他高高撑着雨伞,正在远远向自己含笑点头。

依照平常习­性­,朱翠是决计不会答理的,只是今天情形特别,显然她了解到这位小爵爷必有什么话要向自己说,再者,她也有心观察一下镇武将军的近况,因为这位将军到底是自己父亲的心腹爱将,刻下自己家人现正在危急落难中,如能得他在适当时机加以援手,自是有益无损。略一思忖,她也就不予拒绝,便在那人伞下,一径步向常小爵爷立处。

常小爵爷笑嘻嘻地道:“方才小食摊上谈话不便,我看姑娘此行似有难言之隐,如有在下能效力之处,在下很愿为姑娘尽力。”

朱翠见他面­色­诚恳,微微一笑道:“常先生太客气了。”

常小爵爷欠身道:“舍下就在附近,姑娘如不见弃,请来舍下一谈如何?”

朱翠艺高胆大,自忖即使他心怀不轨,却又能奈自己何,只是一个姑娘家,尤其像她这种出身,自有其一分矜持。

微微一笑,她即道:“那么就烦头前带路吧。”

常小爵爷如果够细心,只这一句“头前带路”,就可看出对方不同凡俗的出身,当下他道了声请,随即导引着朱翠一径步向那所耸立在巷口的巨宅之中。一个小厮立刻打着灯笼迎过来,带着二人穿过了一条长长的箭道,步向回廊,廊子里两列宫灯,照耀得异常明亮,几个高悬的鸟笼子都罩着黑­色­的笼衣,一些盆景摆设得更是浓淡适宜,醒目的黄菊,似乎一直在强调着秋天已然来临。

带路的小厮一直导引着来到了侧院的花厅,行礼退下。

常小爵爷伸手推开了空花雕刻的门扇道了声:“姑娘请!”

朱翠迈步进入,并无忸怩姿态。

双方落座之后,一个俏丽的丫环献上了香茗,退下。

将军府第自然有其庄严宏伟的气度,然而这一切看在那都阳公主的眼中,却又极其平淡了。

她始终保持着一份雍容和高洁的气度,在在使身为居停主人的常小爵爷心中纳罕,他可能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贵为“公主”的异­性­接触,是以对方的气质仪态,是他前所未见,也就难怪他深深为对方的绝世风华和气度所震惊了。

“我想你必然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朱翠平视着他缓缓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常小爵爷先是一呆,随即轻轻咳了一声。

“是……不是的……”他反倒有些拘束了:“刚才在小店初见姑娘时,即觉出姑娘你有异寻常,吴胖子又说到姑娘此行是在寻找令堂,是以……我才动了好奇之心。”

朱翠淡漠地笑了笑:“我什么地方又有异寻常了?”

“这……”常小爵爷微微一笑:“姑娘也许自己并不觉得,一个出身高贵和羁身风尘世俗的寻常女子,无论从哪一面看,都有所不同的。”

在他说这几句话时,一双眼睛很炔地已再次打量了对方一下,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朱翠手扶椅搭的那纤纤玉手上。

朱翠立时心中升起了一些愠怒,然而她的不悦在自己眼睛接触到手腕上所戴的那只碧绿的翠镯时,立刻为之冰消。真是一大疏忽。她深深地自责着,寻常人家女儿,岂能戴得起这华丽贵重的饰物?

是昨夜她私下打点清理时,发现到母亲昔日所赠送的这只锡子,一时爱它光泽,就戴在了手上,原是藏在袖子里,一不注意,却又自腕上溜了出来,对方的一双眸子,偏偏就注意到了。

“如果我的判断不差,”常小爵爷面含微笑道:“姑娘只凭手上这只翡翠镯子,就只怕万金而不可得了。”

朱翠微微一笑:“寻常人家女儿,不见得没有一两件家藏至宝。”

“不错!”小爵爷紧接着一句道:“只是姑娘身上这袭碧湖青的苏缎宫帛,就非寻常人家所可购置了。”

朱翠往身上瞧了一眼,知道自己显然又疏忽了,她自忖所选穿的衣着,已是自己行囊里最最朴素的了,却不知落在对方这个颇­精­鉴赏的行眼中,一样地露出了破绽。

微笑了一下,她反问对方道:“你以为呢?”

常小爵爷呵呵笑了几声道:“由此看来姑娘非只出身望族,多半还是官宦之家,因为就我所知,只有一、二品的大臣,才能恩蒙圣上赏赐,得能衣着这类进贡的宫缎,这么看来,姑娘的出身也就可知一二了。”

朱翠心里暗暗吃惊,忖思着好险,如果对方换在官府当差,今天自己岂非又得面临险境了。

她心里惊讶,表面却并不显著,微微一笑道:“莫非你请我来这里,只是在刺探我的身世么?”

常小爵爷摇摇头回答道:“那倒不是,姑娘不必见疑,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只是好奇而已。”

朱翠道:“我也有些好奇。”

常小爵爷怔一怔,道:“姑娘的意思是?”

朱翠道:“是关于你方才说的‘不乐帮’的事情。”

“噢!”常小爵爷一笑道:“我也只是由衙门里的几个管事嘴里知道而已。”

朱翠道:“令尊职掌襄汉军权,这地方西卫­精­兵,当在令尊管辖之中,有什么风惊草动,料难逃过贤父子耳目之中。”

常小爵爷又是一惊。

朱翠浅浅笑道:“果然那个不乐帮如此横行,汉阳府的几个捕役如何能是他们对手?只怕令尊这个将军府也要协调着拿人吧。”

常小爵爷先是面­色­一变,随即恢复镇定。

“姑娘有此一番见地,足见非比寻常了,”常小爵爷拱了一下双手道:“还请以真实身分来历赐告,才好继续说话。”

朱翠哈哈一笑道:“常公子不必多疑,我们终究是萍水相逢,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呀,莫非你还疑心我有什么意图居心么?”

“那……倒不是的……”半天,他的脸­色­才恢复了镇定,看了对方一眼,喃喃道:“姑娘说得不错,这几天汉阳府风声很紧,除了不乐帮这­干­匪人之外,另外琐事也不少。”

朱翠冷笑道:“朝廷的锦衣卫已大举出动,想必是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常先生竟然当是琐碎的小事,这显然是语出不诚了。”

常小爵爷霍地站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姑娘你到底是谁?”

“你太激动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使得常小爵爷立时压制住他的冲动,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朱翠微微一笑,接下去道:“你以为这件事外面还不知道么,那是因为这批北京派下的鹰爪子太招摇了,地方上早就传说开了。”

常小爵爷苦笑了笑道:“姑娘听见了什么传说?”

朱翠一笑道:“是关于鄱阳王被擒的传说。”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又踱向窗前向外顾盼了一下,走回来。

“这件事姑娘不可随便出口……须知隔墙有耳。”

“难道你在自己家中谈话,也要如此谨慎么?”

“唉,”常小爵爷轻轻叹了一声,坐下来道:“姑娘也许不知道……”

朱翠睁大了眼睛,急于一听下文,只是常小爵爷的嘴却未免过于谨慎,话到­唇­边又吞了进去。

“你怎么不说下去?”

“我,”常小爵爷忽然作出一副笑脸,摇摇头道:“我实在无可奉告。”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可是因为令尊与鄱阳王过去的关系极深,所以你才有此忌讳?”

常小爵爷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朱翠道:“你又何必害怕?我又不是来自大内的那些鹰爪子。”

常小爵爷喃喃道:“可是你却似无所不知,姑娘到底是谁?哼哼!”

一刹那间,这位小爵爷脸上泛出了铁青:“如果姑娘今夜不说出实话,只怕你不易走出我这府第。”

朱翠一笑:“啊?那倒不见得吧,只要我能进来,我就一定能出去。”

常小爵爷哈哈笑道:“好狂的姑娘,你以为我这将军府第就这么容易进出么,只怕我不点头,姑娘你就是想走出这间花厅也是不易。”

“真的么?”朱翠冷下脸来道:“是不是这样,等一下就知道了,只是我现在还不想走就是了。”一面说,她脸上又恢复了先时的笑靥,一面由几上轻轻拿起香茗,揭开盖子,轻轻吹了一下,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不禁为她的这番镇定所惊住了,一霎间,怔在当场。

客人是自己请进来的,却想不到竟会弄到这么一种境界,实在是尴尬极了。如果这位小爵爷素行不良,见­色­起意,那么眼前机会正是求之不得,事实上他却又是个品行端正的正经人,对方姑娘要是真的撒起野来,赖在这里不走,可实在是个头痛问题,固然在一呼百诺的情况下,对付一个女流,应是轻而易举,只是一来与自己平常作风不同,再者对方的出身来历,以及对方刚才所放出来的口风,在在讳莫如深,实在摸不清这个姑娘的真实来历,莫怪乎常小爵爷一瞬也为起难来。

恰在这时,门外传过来脚步声。

常小爵爷一惊道:“谁?”

外面传出下人的口音道:“小的常福,将军过来了。”

“知道了!”常小爵爷显然有些不自在地道:“姑娘请暂避一刻,容家父离开之后我们再谈如何?”

朱翠一笑道:“既是令尊到了,我倒想见他一见。”

常小爵爷一惊道:“你……要见他?为什么?”

朱翠翻过眼来看着他:“不要忘了,是你请我来的呀!”

话还未完,却听得一行脚步声,由廊子里传过来,一人高宣道:“将军来了。”

常小爵爷一时慌了手脚,只望着朱翠道:“你……到底是谁?……要是你敢在我父亲面前胡言乱语,我父亲可不比我好说话,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朱翠脸上带出了一抹微笑:“你用不着害怕,令尊乃明达事理之人,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常小爵爷顿了一下脚。

就在这时,花厅门开,湘帘高卷,在两名贴身常随的侍候之下,那个钦赐世袭子爵的镇武将军常威,已迈步进入。

瘦长的个子,长眉、朗目,­唇­上留着短短的胡子,虽然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但头发不白,身子骨看上去也很硬朗。

一身酱­色­团花的夹袍子,手里握着一对玉核桃,由其行­色­上看来,像是由外面才回来,身上还沾着雨珠儿。

小爵爷见了老爵爷,不用说得上前请安见礼了。老爵爷哼了一声,一ρi股坐下来,显然不曾留意到一隅座头上的朱翠。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却发觉到了。

这一突然的发现,竟然使他愣住了:“噢,这位是………

常小爵爷欠身道:“这位姑娘姓朱,是一位外地来寻亲的。”

寻亲竟然会寻到将军府来了,这一点小爵爷只怕要费些­唇­舌才行了。

老爵爷哼了一声,伸手由一位侍从那里接过了玉烟袋,那侍从单膝跪地,熟练地用火石打着纸煤,凑过去给他点烟。一连三口,大股的烟雾由老爵爷嘴里喷出来。

“我说……”眯缝着两只眼,原是看向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又移向那一隅朱翠。这一眼,却使他心头一惊。

事实上,当常老爵爷方自踏入花厅之始,朱翠的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

这个人她太熟了,当她还是稚龄之年,就每每见他出入王邪,正是父亲一向倚为股肱的心腹爱将常威,那是毫无问题的。

常威原本靠向椅背的身子,忽然坐直了。

透过面前淡淡的烟雾,他细细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这个姑娘……霍地转向儿子道:“这位姑娘是姓……”

“朱。”

老爵爷顿时只觉得头上轰的响了一声,神­色­大为慌张,立刻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再次地向对方那个姑娘看了几眼,在朱翠雍容高贵的面姿里,立刻拾回了老爵爷旧日的印象,那种印象,由于习来有自,早已根深蒂固,不容他再为猜疑。

回过身来,向两名随从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去,给我离得远远的。”二侍从惊愣着答应了一声,匆匆退出去。

老爵爷还不放心,亲自打开厅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确定厅外再也没有一个外人,这才转回来。

朱翠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老爵爷抖颤着声音道:“姑娘你真的姓朱?”

“不错!”朱翠脸­色­极其庄重:“去年中秋之日,承爵爷造访,共赏明月,爵爷难道竟然会忘了?”

“啊!我……真是老糊涂了。”

一面说,他竟然向着面前的朱翠霍地跪了下来。

“公主在上,请受常威大礼参拜。”

说着,一连拜了三拜,朱翠忙即上前扶起,忍不住落下了一串清泪:“侄女现在是落难之身,担不起爵爷的大礼,你老人家,还请坐下说话才好。”

“好……好……老臣这就坐下来说……”

一面说着,他就抖颤颤地坐了下来,想是触及到伤心之事,虎目里情不自禁地滚下了泪来。

这一切看在了那位小爵爷眼中,简直如坠五里雾中。

“爹,这位姑娘……是……”看看父亲又看看朱翠,他简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失礼!”老爵爷凌厉地瞪着儿子:“眼前就是都阳公主殿下,我儿还不快上前见礼?”

常小爵爷“啊呀”惊叫一声,直直地瞪着面前的朱翠,一时作声不得。老半天,他才上前一步:“公主殿下,恕我不知之罪。”

一面说正待屈膝下脆,朱翠闪身一昂道:“常兄不必多礼,我们已见过了,再说,现在可不是多礼的时候。”

老爵爷点点头道:“公主说得不错,你就坐下说话吧。”

常小爵爷这才欠身落座。

常威喟然长叹道:“王爷东窗事发,事出仓促,这几天外面风声鹤唳,有人说娘娘与小王爷及公主殿下避难来到了汉阳,我天天差人明察暗访,竟然是没有一点消息,真把人急坏了,想不到公主竟然单身来到了这里,这又是怎么回事?”一面说,偏过头来看着儿子道:

“你是怎么见着公主的?”

常小爵爷道:“这……说来凑巧……公主在小店用膳,凑巧就遇见了。”

朱翠点头道:“情形正是这样,我本该早来拜访你老人家,只是外面风声太紧,既然巧遇令郎,趁机特来拜见,还请你老人家面授机宜才好。”

常威慨然道:“公主太客气了,老夫受王爷知遇之恩,不次提拔保荐,才有今天这个职位,王爷受难,竟不能随侍左右,更无能效力,说来真是惭愧!”说到这里,声调突然压低了,身形前倾道:“娘娘与小王爷玉体可好?现在又在哪里安身?”

朱翠沉默了一下,喃喃问道:“爵爷莫非还不知道我母亲与弟弟全家失踪之事么?”

常威登时一呆,反问道:“公主这话怎么说?”

朱翠轻叹一声,面现戚容道:“这件事,侄女正要向你老请教。”

“公主请道其详,这里没有外人,不必顾虑。”

朱翠黯然点了一下头,于是简单扼要地将那日路遇曹羽以及哑童,母弟因而失踪之事说了一遍。

“爵爷请想,这件事岂非也太离奇古怪了?”

“嗯!”常威一只手摸着­唇­上的短髭:“曹羽与我白天还见过面,倒不曾听他这么说过。”

朱翠紧张地道:“这么说,我母亲和弟弟并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常威点点头:“公主这一点大可放心,娘娘与小王爷绝对不会在姓曹的手上,老实说,他们现在对小王爷与娘娘以及公主是志在必得,天天逼着刘知府拿人,我看这一点不像是假的。”

朱翠心情略松地轻吁一声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

“这么说来,我竟是上了南海不乐帮的当了,看起来,我母亲弟弟全家人竟然落在了他们手里。”

常威黯然道:“这几天我为了这个不乐帮,也是寝食难安,娘娘与小王爷落在了这帮人的手上,对方的居心又是为了什么?”

朱翠道:“据我所知,不乐帮由于在不乐岛上,豢养的人数极为众多,每天消费甚大,是以到处勒索,名为‘不乐之捐’,莫非竟然念头动在了我们的身上?”

常威怔了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公主这么一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王爷落难京城,至今下场不明,他们绑架了娘娘与小王爷,又能向什么人勒索巨金呢?”

朱翠心里一动道:“莫非不乐帮的意图是在曹羽等一­干­人?”

常氏父子先是一愣,紧接着俱都觉得有理,连连点头。

常威深皱着眉,有些疑信参半地道:“公主真以为这个不乐帮会有这个胆子?他们到底只是一些江湖帮会人,竟敢与朝廷为敌?”

朱翠摇摇头道:“你老人家也许还不清楚,不乐岛地处南海,据知岛上三位岛主的武功,俱是当今少见的高手,那夜我亲见曹羽老贼对来人之恭敬情形,料想这件事必是不乐岛上来人所为,至于那个化名‘无名氏’的人,是不是就是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之一,就难以料想了。”

常威叹道:“公主既然已现身汉阳,这地方实在太危险了,我以为眼前公主要千万小心为是,我打算将公主接来家中暂住,总比在外面抛头露面,惹人注意的好,不知公主意见如何?”

朱翠思忖了一下,摇摇头道:“这样不好,第一你这府第进出人多,其中又多是公门中人,只怕一个走露了消息,爵爷你们父子也是担待不起。”

常威重重叹息了一声,垂首不语。

常小爵爷肃立道:“再不然明天由我护送公主先到我舅舅家去住些时日,只是那里太简陋了,怕公主您不能适应。”

“小爵爷不必费心,”朱翠冷冷地道:“在我没有获知我母亲和弟弟下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常小爵爷道:“我叫常孟,公主以后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只要能为公主尽力,在下万死不辞。”

朱翠道:“常兄古道热肠,我心领了,我现在忧心如焚,第一步就是要打探出母弟的下落,如果你们能相机打探一下,我就感激不尽。”

常孟道:“公主放心,汉阳府黑白两道上的朋友熟人我都认识很多,既然知道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已落在了不乐帮的手上,那么第一步我们只要查出不乐帮的来人眼前在哪里藏身,这一点包在我的身上,不出三天,我就能给公主回音。”

朱翠含笑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常威点点头道:“关于曹羽那一方面,我想法子尽量地拖,总之,没有圣旨,他休想调动我的西卫­精­兵。”说到这里,他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气馁地道:“只是王爷那一方面,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公主有没有设法子往朝廷疏通一下。”

朱翠摇摇头,伤感地道:“没有用,这个昏君现在早已为身边一群小人所包围,父王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总算勉强克制着悲伤的情绪,没有失态,只是语音颤抖,秋水双眸里一刹那间聚集满了泪水。

抬起头,她苦笑了一下道:“一切就拜托伯父了,我走了。”

常威道:“今天已晚了,先在我这里住上一晚,明天再由常孟为公主找一合适住处,再走不迟。”

常孟道:“对了,外面还下着雨,公主千金之躯,还请多多保重才好。”

朱翠苦笑道:“你们把我也看得太娇­嫩­了,我现在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老福林客栈,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就是了。”一面说,她起身离座,向厅外步出。

常威道:“公主稍候,我叫人送你,外面还下雨。”

常孟接道:“还是由我来送公主回去吧。”

父子说话之间,那位位在公主之尊,事实上又兼具风尘侠女的朱翠已步出了厅外。

爵爷父子冒雨赶出来,只看见朱翠点首作别的一个背影,就像是一只冲天而起的燕子,起落之间,已窜上了花厅西侧面的高大院墙,紧接着再晃了一下就消逝无踪了。

常氏父子目睹及此,俱都惊吓得呆住了。良久之后,常威才吁出了一口大气道:“噢!

我几乎是忘了,我久闻这位公主幼随异人,练就了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只当是人们造谣传说,不是真的……真是难以令人置信,了不起……了不起。”

※※※

夜雨中,朱翠一径来到了客栈。

淋过雨水的瓦面屋脊显得格外的滑,但是在无忧公主的杰出轻功下,丝毫不显得吃力,蹿高纵矮如履平地,片刻间已来到了她所居住的舍房门前。

这间舍房,她是经过一番细心选择的,房间虽然不大,但独处一隅,黄花满篱,粉菊当户,名为“芳客斋”倒也名副其实,喜的就是这一分宁静,价钱即使贵一点,又有何妨?

朱翠轻巧地来到了舍前,确信人不知鬼不觉,由短靴统子里拿出了钥匙,启开门扇,走进去,突然,她蓦地止住了脚步。“谁?”发出了这声询问之后,她快速地向侧面飘开,贴壁而立。

“不速造访,公主海涵。”八个字虽是吐音清晰,却字字出自冷峻之口。

随着冷涩的话声之后,一团火光,由一只苍白的手上散发开来。立刻,这问房子里洋溢起一片光华。”

手持火折子的那人,一身宝蓝长衣,白皙、颀长,冷峻但绝非无情的炯炯目神,显然在手上火光之先,就已经向朱翠注视了。

“啊!是你……水先生……不……”朱翠立刻改口道:“海……无颜!”

也许是太过于惊慌失措,说了这几句话,她一时收住了口,反而变得沉默了。

“你终于悟出了我的真实姓名。”那白皙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少有的凄惨笑容:“不错,我就是海无颜,一向被江湖上渲称为最没有感情的那个人。”

他的话,使得朱翠立刻想到了江湖上“沧海无情”的那句传说,显然这句话,正是因他而起。

“但事实上,你并非如此。”朱翠含笑上前,脸上兴起了笑靥,在她来说,这一霎能够看见这个曾经对自己全家有“救命大恩”的人;实在是无比的欣慰。

就着对方手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灯,她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生命里充满了过多迷惑,传说中的武林异人,对方的出现,实在有点出乎意外。

“你真是神通广大,居然知道我住在这里。”朱翠心存好奇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凭我对你的感觉。”说话时,他已把那枚小巧­精­致的火折子收到了身上:“如果我有心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即使掩饰得再隐秘,也难逃我的观察之中。”

朱翠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靥后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凄惨:“那天你离船而去,到今天,我们发生了很多事。”微微顿了一下,她怯怯而又汗颜地向着面前的海无颜瞄了一眼:“这些事想必也难逃你的观察之中了?”

“你说的是有关令堂令弟等失踪的事么?”

“你果然无所不知。”

朱翠脸上再次泛起了一片戚容。她毕竟忍不住再一次地刺痛,低头落下了眼泪。抽搐着,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一段甚长的时间,双方都不曾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抽搐着道:“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要哭……我原来不……不是这个样的。”

说时,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强自向对方作出了一个微笑,然而所带来的却是另一次的滚滚热泪。

海无颜轻轻喟叹着道:“那是因为你心里郁积着过多的忧伤,即使最坚强的人,也难以忍受,如果你认为应该哭,那么痛快地哭哭又有何妨?”

听了他的话,朱翠果真伏在案上放声地大哭了起来,窗外雨潺潺,却非春意阑珊,而是秋的凄惨,这夜雨、孤灯、羁旅已是够凄离了,更何堪亲情的变迁,生离死别,铁石人儿也得动心。

只是那个人,却是够坚强的。

他只是用那双充满了坚定与智慧的瞳子,紧紧地盯视着对方,在那样的炯炯目神里,朱翠非只得到了同情安慰,难能的是唤起了她的坚定与自信。

在海无颜的深湛目光里,她终于止住了悲泣。

“唉!”海无颜发出了很长的一声叹息,道:“说起来我还比你更应该感到惭愧!”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喃喃说道:“这一切的发生,我显然不曾错过,可是我却眼睁睁地未能阻止,说起来岂非较你更为惭愧!”

朱翠怔了一下道:“原来你都知道?”

海无颜点点头:“我都知道,这两天我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了!”

朱翠微微一震。

海无颜道:“我所以未能代你尽力,将你家人救出,那是因为……”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身上的伤!”

海无颜黯然地点头,脸上浮现出无比的遗憾与怅恨。

朱翠早已对他的伤势心存好奇,只是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出言多问。

“那么,我母亲与弟弟如今是……”

“他们都已落在了南海不乐帮的手里了!”

“噢,”朱翠冷笑着道:“果然是他们!”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公主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不乐帮是目前江湖上最心狠手辣的一个组织。”

朱翠呆了一呆,苦笑道:“我虽然听说过一些,但是……还不大清楚。”

海无颜哼了一声:“那么你可听说过‘一心二点三梅花’这句话了?”

朱翠点点头,说道:“我听说过,这是形容江湖上传说已久的一种厉害的内功手法。”

“不错!”海无颜脸上充满了怅恨:“非只是三种厉害的出手,而且还代表了三个当今黑道上最负盛名的前辈人物!”

“啊,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海无颜冷笑道:“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的传说,你可听说过!”

朱翠摇摇头,喃喃道:“我只知道不乐帮三位帮主武功极高,别的什么都不清楚了。”

“那就是了!”海无颜道:“一心二点三梅花这句话,正是形容不乐帮的三位帮主。说一句令人沮丧的话,直到如今为止,我几乎还不能确定现今江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胜得过这三个人!”

朱翠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么说,你一定见过他们了?”

“岂止是见过?”海无颜脸上交织着隐隐忿意,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曾留意到我背上的那一处掌痕?”

朱翠被他一提,显然为之一惊:“啊!你是说,那个……那个心形的掌印?”立刻她闭住了嘴,只是惊愕地向对方注视着。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海无颜无限气馁地道:“那就是拜他们三位其中之一所赐,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每当伤势发作时,就会令我挣扎于生死之间,身受着常人方难忍受的痛苦,当然,也就更令我记起加诸在我本身这件永远也难去怀的仇恨!”

朱翠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老实说,对于不乐帮,甚至于不乐帮传说中的三位帮主,她并没有十分看在眼睛里,满以为凭着自己这一身武功,足可制胜,现在由海无颜嘴里这么一经透露,怎不令她大为惊心!海无颜的一身杰出功力,她虽然并未全然了解,然而只观当日在大船上所表现之一鳞半爪,实在已深深令朱翠为之折服,那么,既然连他尚且败在不乐帮的手上,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想到了母亲弟弟现在身处危境的下场,朱翠一时仿佛身坐针毡,再也把持不住那颗忐忑的心。

海无颜对她的感触,立刻有所知悉。

“公主不必惊慌。”他十分笃定的接下去道:“比较起来,你母亲弟弟落在不乐帮的手里,反倒更较诸落在那批大内鹰爪子手上要好得多了!”

朱翠喃喃道:“为什么?”

“哼!”海无颜道:“你当然知道令堂同小王爷一旦要是落在当朝那批太监手上的必然下场,只是落在了不乐帮的手上,情形显然便有所不同了!”

朱翠轻轻叹息一声,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原是一个极有智慧理智的人,然而这一刹那在涉及母弟­性­命关头,也竟然乱了方寸。

海无颜接下去道:“不乐帮之所以捉沈娘娘与小王爷,当然绝非是没有用意的!”

朱翠道:“你以为他们会用我母亲和弟弟作为人质向曹羽那般人进行勒索?”

“一点也不错!”海无颜道:“这就是他们的用心。”

朱翠蛾眉轻颦道:“那……曹羽肯付这笔钱么?”

“他一定会付!”海无颜微微冷笑,道:“因为他们还没有对付不乐帮的能力。”

“那么,不乐帮在接到这笔所勒索的金钱之后,会把我母亲和弟弟交给他们么?”

“这,”海无颜冷冷一笑,摇摇头道:“我以为不会,要不然他们也就不叫‘不乐帮’了,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解,可怕而狠毒的组织!他们所行所为,常常匪夷所思,令你无法猜透,这一次曹羽遇见了他们,可谓之遇见了厉害的对头,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尚不知谁胜谁败呢!”

朱翠垂头不语,内心感触很多,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海无颜道:“公主不必想得太多,我以为令堂与小王爷殿下落在了他们手上,远比落在曹羽一­干­人手上要安全得多,以我过去与不乐帮交往为敌的经验,他们对于所绑架的人质一向很好,况乎鄱阳王过去对江湖草莽人士一向优容爱护,不乐帮的人既是旨在为钱,对待王爷的家族必然不会苛待,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朱翠倒是稍放宽心,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澄波眸子注视着对方。

“那么,海……兄,你以为我们眼前应该怎么做才是上策?总不能让我母亲与弟弟一直落在他们手上呀!”

“公主说得是!”海无颜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我们要设法打探出沈娘娘与小王爷殿下的下落,只是……这一点,不乐帮的人显然做得极其隐秘,我虽费尽了心力,却仍是未能探出。”

朱翠忿忿地道:“海兄对于不乐帮派来的这个使者认识多少?他可是三位帮主之一?”

海无颜冷笑着摇摇头,向窗前看了一眼:“现在还早,我­干­脆把不乐帮的三位帮主与眼前所来的这位使者以及岛上的一切,向你说个明白,以后你要是遇见了他们,也就心里先有个盘算。”

朱翠点头道:“我正想知道,你告诉我吧!”

海无颜道:“不乐帮在南海的不乐岛,那个岛去过的人极少极少,不过我正是那极少数之中的一个。”

朱翠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岛面积并不大,只不过约有百亩方圆,原来只是一个荒芜渔岛,后来有一­干­累次为官兵所追剿的海盗在走投无路之下盘踞到了岛上,从那个时候起,那个岛就被命名为‘不乐岛’了!”

朱翠奇怪地道:“难道现在的三位帮主,就是当年的海盗?”

“不是的。”海无颜道:“那时的岛主就是那帮盘踞在岛上的海盗头子,是一个天生异禀的奇人,这个人姓乌,单名叫一个雷,乌雷其实正和他的外表一样,据说这个人身高一丈,全身漆黑,声若洪钟,一发起怒来,简直石破天惊,就像雷公在打霹雳,自从他登上了不乐岛,岛上的居民便失去了自由,全数在他的控制之下了“从那一天起,乌雷和他一­干­手下海盗便住定了这个岛,并且还在岛上大兴土木,建筑了很多坚固的堡垒和宫室,乌雷和他手下由于有了这个坚固的根据地,便不再把官兵看在眼里,反而变本加厉地四出打劫,所得金钱宝物全数运来不乐岛,渐渐声势坐大了起来。”

冷笑了一声,海无颜又继续说下去:“也许是乌雷的作风太过明显,也许是基于乌雷昔年无心之过,总之,一个当年江湖上最厉害的黑道组织,金乌门,找上了他!这样一来,算是注定了乌雷覆灭的命运,却使得另一门远较他更为强大暴虐的组织在那个不乐岛上诞生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显然被“金乌门”这三个字所迷惑,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海无颜了解她心里的迷惑。“你大概没有听过‘金乌门’这个名字吧?”

朱翠点点头。

海无颜道:“在今天这个名字,确实是知者不多,可是如果换在当时,近百年之前,提起‘金乌门’三个字来,江湖上只怕无论黑白两道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冷战!”

“事实上,”海无颜接下去道:“这个‘金乌门’也就是现在‘不乐帮’的前身!”

兜了一个大圈子,朱翠总算是听出了一些眉目。

海无颜一五一十地接下去道:“金乌门的门主,也就是当年黑道上第一煞星,这个人号叫‘醉金乌’,姓云名中玉,的确是个极难招惹的厉害人物,谁要遇上了他,算是注定了覆灭的命运,在一场海岛登陆逐死之战里,乌雷一­干­人全数瓦解冰消,不乐岛乃二度易主,成了‘金乌门’的天下。”

海无颜眼睛里交织出一种隐隐的忧伤,不可否认,其中更含蓄着几许仇恨。

“这个‘醉金乌’云中玉无异是极为可怕的一个人物,而他手下的三个徒弟,毋宁更是穷凶极恶,较乃师犹有过之!”

朱翠微微点头道:“这三个人必定就是今天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了。”

“不错,就是他们。”海无颜喟叹了一声,又道:“你也可以称呼他们是三位帮主,因为今天不乐岛就是不乐帮,不乐帮也就是不乐岛,总之,不乐岛自从被金乌门盘踞以后,近百年来,在云中玉与他那三位得力弟子经营之下,称得上固若金汤,官兵虽然出剿了几次,每一次都惨败而归,只得听令他们坐大,而横行至今了。”

“原来是这样,”朱翠遗憾地道:“如果这些人心存社稷,有心铲除当今这个昏君与那群无法无夭的太监,该是多么好,偏偏他们……”

海无颜苦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事实上,这数十年来,他们作的坏事也大多了,在他们历来勒索下手的对象里,固然其中很多是富而不仁的好商巨贾,却也多的是富而好施或为官清正的善良好人,这种不分善恶黑白一律施以毒手迫害的作风,实在是令武林正直门派所不齿,万难苟同!”

“但是,却没有人出来主持正义!”朱翠忿忿地道:“已经快一百年了,他们还在继续为恶!”

海无颜轻轻一叹道:“事实上并非如你所说,据我所知,这百年来,有很多武林正直人士前往不乐岛兴师问罪,奈何,他们一个个却是去而无还。”

朱翠一惊道:“你是说……”

“他们都是自寻死路!”海无颜冷冷地笑道:“我这么说,绝对没有一点是在长他人志气,事实上你是没有亲身去尝试过,他们实在是极厉害的一帮子组织,如果说有人曾经登上过不乐岛,亲手拜领过三位岛主的盖世神功而还能够活着回来的,就我所知,近年来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朱翠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海无颜微微一顿,漠漠地道:“那个人就是我!”

“啊,”朱翠一惊道:“这么说,你身上的伤……”

海无颜黯然地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我的伤就是在那一次不自量力身登不乐岛上所留下来的。”

朱翠苦笑了一下,很是同情地道:“也许我不该问这句话,可是心里实在很奇怪,因为据我所知,这‘一心二点三梅花’三种罕世的武林失传的内功手法,最歹毒恶,一经中人,这个人非死不可,万难逃得活命,只是海兄你……”

海无颜点头道:“你的见解不差,其实何只是你,我想在不乐岛上的那三个老怪物,也定然以为我已早就死了,事实上我之所以还能活在人世上,确是一个奇迹,当然,这也与我过去二十年来所练的功力有关,哼!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虽没有明显地说出“总有一天”要如何,然而那双眸子里所隐现的湛湛神光,似可说明了他复仇的决心意志。

朱翠显然又明白了一件事。她缓缓地点着头道:“这么说,显然你不愿意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与不乐岛上的人见面了!”

海无颜深湛的目光,缓缓移向朱翠的脸上:“我正是这意思,你知道为什么?”

朱翠道:“当然是怕他们对你的穷追不舍,可是?”

“你又猜对了!”海无颜苦笑道:“如果他们知道我至今仍然活在人世,必定不会放过我的。据知,当年他们初登不乐岛时,醉金乌云中五就曾经说过这句话,他们绝不容任何一个外人能够生离该岛,多少年来,他们始终贯彻着这句话,显然我是一个例外!”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见他们?”

海无颜冷笑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瞧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我真有点想不通,以海兄你这么杰出的一身武功,竟然也会……”

“这就正所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了!”提起这件事,海无颜似有无限遗恨,冷冷地道:“公主你也许对这三位帮主还不清楚,我确信如果单打独斗,我并不会输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人,但是如果他们一经联手,施展出他们得自师授又复自创的那一套‘醉金乌’手法,可就所向披靡,无人能够抵挡得住了!”

“醉金乌?”朱翠显然还是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海无颜对这三个字却是熟悉的。

“这是一种极罕见极奇异的武术招法,发明这种招法的人,就是刚才我说过的云中玉,也就是现在不乐帮三位帮主的师父。”他继续说道:“谈到这套招法,确实称得上旷绝今古的奇怪招法,为当年云中玉身处大漠,每于日落时,见群鹰戏空,衬以大漠风沙海市蜃楼,才创造出来的一种奇怪招法,他的特点是,一经施展出来,只见晃动的人影,而不见本来的人身,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令人防不胜防!

“我就是在这套招法之下落败负伤,险毙当场的!”他叹息了一声,怅怅地移目窗前:

“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多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如何去破解那一套招式的方法,然而,直到如今,好像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心得。”

朱翠奇怪地道:“你还记得对方的招法?”

“我不会忘记的,”海无颜苦笑了一下:“这些年朝思暮想,我确信我不会忘记当时动手对方所施展的任何一招,一套‘醉金乌’手法确是我毕生少见的高招,然而,总有一天,我会想通破解方法的,等着瞧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会的!腥!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那三位帮主的一切。”

“我现在正要告诉你。”海无颜脸上交织着沉痛与隐恨,喃喃道:“这三个人,说起来,如今都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年龄最长的一个因为喜穿白­色­长衣,人又瘦高,轻功极佳,所以人称‘白鹤’,他的名字叫高立,这个人轻功之佳,举世罕匹,你若遇见他,要特别小心!”

朱翠重复了一遍自鹤高立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第二个是个女的!”海无颜缓缓地接下去道:“这也是个可怕的人物!”

“你可知她的名字?”

“当然知道!”海无颜顿了一下道:“名字很怪叫风来仪,人长得很秀气,因为擅驻颜之术,所以已是过七十的人了,看起来还年轻,一头长发又黑又长,这人生平最最自负的倒不是她的一身杰出武功,而是她自认别人不及的文采。”

“这倒是件很特别的事!”朱翠奇怪地道:“这么说她的文学造诣很高了?”

“也许是吧!”海无颜微微一笑道:“有关她的传说,江湖上倒是时有所闻,据说她与人对敌之前,常喜卖弄一番文字,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好像无所不­精­,常常喜欢出一个题目考一考对方,对方如果能答出来,对了她的口味,那么她非但不杀对方,却常常还有恩赏,如果对方答不出来,或是答出了却又不对她的口味,那个人,就会为自己惹下了杀身之祸。”

朱翠一惊道:“天下居然会有这种事情,真是第一次听过!”

海无颜道:“正因为这样,所以她得到了‘妙仙子’这个绰号。”

朱翠微笑道:“这个人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海无颜道:“听来好像是这样,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就对她疏于防范,事实上正因为她有这种怪异的嗜好,才证明这个人更具有危险­性­。”

“这又为什么?”

海无颜道:“据说她文学根底深博,所擅诗词,很多是不见经传的前人枯涩冷句,以之示人,别人十九不知所云,为此而罹致杀身之祸,岂非是冤极,所以有人形容她是不乐帮三位岛主中最危险的一个,说起来一点也不过分。”

朱翠喟叹一声道:“如非是你说起,我真是难以想象,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海无颜苦笑道:“不乐岛,不乐帮,再加上不乐之捐,已经荒天下之大唐,怪在三位岛主的奇异作为,更有以过之,看起来未来天下武林势将为这三个荒诞的怪人搅得一塌糊涂,­鸡­犬不宁了!”

朱翠想了想道:“三位岛主,你才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又是谁呢?”

海无颜道:“最后这人也是一个难惹的魔头,这人姓宫叫一刀。”说到这里他长长叹息一声,苦笑了笑:“提起这个宫一刀,江湖上也有一项传说。”

“传说些什么?”

朱翠实在已被这三个怪人的离奇传说深深吸引住了。

“传说这个宫一刀,原本是一个非常顽劣不驯的少年,云中玉收入门中后,因为爱他的质禀不凡,因材而授,乃把他最为心爱的一种‘气波刀法’传授给他,无奈这个宫一刀自恃才华,却不肯虚心求教,刀法虽成,却不能神入其髓,云中玉痛心之下,自承失败,竟然砍下了他一条膀臂。”显然又是一件未曾听过的怪事。

海无颜冷冷接下去道:“云中玉斩下宫一刀一条手臂后,将之赶出金乌门,却不知这个宫一刀在失臂被逐之后,竟然触发了他的好胜要强之心,三年之后再入师门求师收留,已经练成了‘气波刀法’,深获刀中三昧,有一刀奔雷之势,由于他习刀时满腔悲恨,所以刀法上充满了杀机,以后行走江湖,更是下手毒恶,而且第一刀总爱断人手臂,显然与他当年自己所身受的断臂之苦有关,这个宫一刀我曾领教过他的刀法,确是一个狠厉无匹的劲敌!”

朱翠轻轻一叹道:“不乐岛上有了这三位厉害的岛主,难怪无人能敌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乃向海无颜道:“海兄你可知道这一次不乐岛上来的人又是谁?可是你所说的三位岛主之一?”

海无颜摇摇头道:“不是的,这个人自称‘无名氏’,是一个年轻人。”

“他的武功如何?”

“很高,”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据说三位老帮主因年事已高,正在加速培植手下的接班人,这个自称‘无名氏’的人,正是他们合力苦心所栽培出来的一个杰出弟子。”

朱翠恨恨的道:“看他出手狠毒的情形,也许比他三位师父更有过之,而胸怀机诈更有过人之处,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所施展的诡诈,哼,要是我有幸能够见着这人,非要他还我一个公道不可!”

海无颜道:“其实,公主要见他并不难。”

朱翠惊喜道:“海兄,你知道他的下落?”

海无颜点点头道:“这正是我今夜来拜访公主你的主要理由。”

朱翠喜道:“他在哪里?”

海无颜道:“在一处叫美人庄的校书院里!”

朱翠微微愕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原来这个人是个好­色­之徒。”

海无颜摇摇头道:“这倒也并不尽然,也许那个地方正好适合他借以掩身,公主先不要小看了他!”

朱翠咬了一下牙,忽道:“海兄你可知道这个美人庄在什么地方?”

“在东城‘三贝子大街’头上,一看就知道了。”

朱翠霍地站起来道:“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海无颜冷冷地道:“公主去找他­干­什么?”

“咦,”朱翠奇怪地道:“就是他和那个哑巴设计诱开了我,骗走了我母亲和弟弟,我当然要去找他。”

“令堂与小王爷殿下,却不在他那里。”海无颜道:“就是你问他本人他也是不知道的。”

朱翠一时被他弄糊涂了。

海无颜冷笑道:“这就是不乐帮厉害的地方,在他们帮里,永远是神秘莫测,甲做的事乙休想知道,依我看那个哑童只不过是设计把公主诱开现场,而下手擒捉公主家人的,只怕又是另一伙人,说不定令堂与小王爷殿下等一行刻下已在押赴不乐岛的途中也未可知,公主你冒失不得!”

朱翠想了想道:“虽然这样,这个无名氏我也是饶不过他!”

海无颜道:“公主且莫要小看了他,我以为他在美人庄居留不去,可能别有用心,公主如贸然前去,着了他的道儿,岂不是大大地失策!”

朱翠忿忿地又坐了下来。

海无颜道:“眼前大内这帮鹰犬,显然已与不乐帮的人接上了头,我以为不乐帮绝不会把公主家人交给他们,双方势将有一场火并,为公主计,正好坐山观虎斗,看看最后结果,再定取舍。”

朱翠苦笑道:“要不是海兄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唉!我现在真是有点心慌意乱,失了主意,依你的意思,我们下一步应该如何?”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现在正在密切地注意着那个无名氏与曹羽他们双方的一切,老实说,他们双方都称得上罪大恶极,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方能够压过对方,能够让他们长此互相消耗,那才是上上之策。”说到这里,他缓缓由位于上站起来道:“我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系,我走了!”

说到“走”字时,只见他转身向窗,奇怪的是当他身子转向窗扇的一刹那,那两扇原本关闭的窗扇,竟会霍然自行敞开。海无颜的躯体,就像是一只风中的纸鸢,双臂开合之间,已穿出窗外,眼看着他足尖借助于一行修竹,不过是轻轻一弹,随即消逝于霍雨夜­色­之间。

朱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暗自折服。

※※※

一排人影出现在眼前这片山洼子里,算一算,共是十条汉子。

黑­色­的油绸子雨披,大笠,长刀,在隐约的灯光照­射­之下,一片油光水亮。

每个人的行动看上去都是那么利落,起落进退,行动如风,转瞬间已把眼前这片梅园踏觅一周,随即回身,分为两列,一边五个,雁翅也似地在眼前石亭正前方左右排开来。

一盏高挑长灯就Сhā在亭子前边。

青蒙蒙的灯光在夜雨里,分外显得凄凉,雨水洗刷着镶嵌在正面亭檐上的那一方大理石匾额,是以那“观梅亭”三个字,看起来也就格外显得清爽。

曹羽、郭元洪、姜野、夏元之、桑斗静静地都坐在亭子里,似乎内厂的几个顶尖儿的人物全都出动了。

曹老头子搭着一双长眉,寒着脸,说不出的一种不开朗神­色­,不时地抬起目光来紧紧地逼视着当前的那片梅林,似乎那里面包藏着什么神秘似的。

“大人!”郭元洪冷笑着说道:“别是我们着了那哑巴的道儿了呀!这里可看不见一个外人,岂不是透着有点玄吗?”

曹羽冷哼了一声,微微摇了一下头:“不会的,能赊的已经赊了,还能上什么当?很明显的,不乐帮今夜约我们来,是在跟我谈交易,讲价钱,放心吧,他们一定会来的。”

铁臂神姜野说道:“大人说得是,卑职也预料着,他们一定会来的,不过……”

他把声音忽然放低了:“大人,难道我们真的接受他们的敲诈?还是……”

曹羽­阴­沉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两条怒纹:“就是那句话了,银子多的是,全在老虎背上,能拿就拿,拿不走可就得给我小心点!”

微微一顿,他偏过头看向另一位金星卫士双手飞石夏元之道:“元之,我要你安排的人都妥当了没有?”

夏元之抱拳道:“大人请放宽心,林子里弓弩、绳网、暗道里还有八十名杀手,就算下水,还有三十六个‘水鬼’等着他们呢!“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笑道:“这一次倒要看看他们不乐帮的人是怎么个上天入地了。”

曹羽鼻子里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几个最得力的手下:“你们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个‘不乐帮’,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凭着他们胆敢与朝廷为敌,吃到了我们头上,就可以想到他们有多厉害了,再说……”

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曹羽的话已到了­唇­边,却又临时吞到了肚里。

铁臂神姜野忍不住道:“大人像是与那个什么‘无名氏’以前照过盘儿,可是?”

“哼,”曹羽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责怪他不该有此一问:“不错,有过那么一次!”

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一件往事了,曹羽为了一件私事,私行两广,不意为仇家,即盘踞在苍梧山的‘苍须老人’,所困,­性­命相关危机一瞬间,却得力于“不乐帮”的忽然介入,乃得脱困。原来“不乐帮”与“苍须老人”结有宿仇,是夕大举出动,由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一的“白鹤”高立亲率岛上健者数百前往复仇,苍须老人是役惨死在高立之手!

高立为服曹羽,亲手挫之,遂令爱徒开释,彼此相约,今后凡是“不乐帮”有求之事,曹羽乃得无条件应允,当时曹羽眼见不乐帮声势了得,更震于高立杰出神技,只得含忿应允,乃得脱困返回。

这件事虽然事过多年,却一直深深藏置在曹羽内心,引为平生之大耻大戒,当然对于当日亲手折服自己的“白鹤”高立,更不禁惧恨兼具,想不到当年之因,却结今日之果,不乐帮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劫去了鄱阳王的家人,使自己左右为难。

这一笔昔日之恨,被姜野一语道及提醒,想起来犹不禁怒火中烧。

这是他平生大辱大耻之事,自不愿说出让人知道,而眼前之一番部署,更显示出他意存对不乐帮的恨恶与报复。

时间在斜风细雨里溜走了不少。

正当大家感觉不耐之时,一阵婉转的笛声出自当空,随风飘送过来。

亭子里儿个人情不自禁地俱都站了起来,倒是曹羽还能沉住气,坐在石凳上不动声­色­:

“你们都坐下来,沉住气!”

听了他的吩咐,大家都重新坐好。

那阵子笛声,仿佛天乐飘临,随着斜风细雨,一阵阵飘送过来,打进每个人的一双耳鼓,立刻使他们回想到那一夜拦劫无忧公主时,所听到的笛声,正是一般无二。

顿时,每个人脸上就现出了不安宁的神态,频频向四面观察着,这阵子笛音来得好怪,仿佛来自天上,又似来自四面八方,简直弄不清正确出处。

曹羽毕竟有其过人之处。事实上在笛音方起的一霎,他那双­精­湛眸子,已直直地逼视向正前方梅林,似乎他已经确定来人必然藏身其间,神­色­间更显­阴­沉。

所幸,这阵子笛声不似前此那么冗长,绕了几个圈子,拔了个尖儿之后,陡地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生硬的声音冷笑道:“有劳久候,在下来晚了!”

话声甫落,人影乍闪,那个人已直挺挺地现身眼前。

双方距离约在三丈之间,那人直挺挺地立着他的六尺长躯,昏暗的高挑灯下,并不能十分地看清他的模样。依稀看见的是他一双浓眉和绿惨惨的一团络腮胡子,一袭碧绿­色­的袍子被风刮得猎猎起舞。

正是前此现身美人庄化名无名氏的不乐帮来使,显然他身边的那个报财童子这一次却没有同他一起来,倒是有点出人意料。

“苍梧一别,颇有年矣,曹大人可好!”一面说时,绿袍汉子迈动双足,一步步直向面前亭子走来。

几乎是同时,站立在石亭两侧的为首两名武士,不容分说,一左一右快同电闪般直向绿衣人正前两侧扑过来。

曹羽看得清楚,正待出声喝止,无奈,对方绿衣人出手之快,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两名武士身形方自落地的一刹那,绿衣人的一双袍袖已雁翅般地分了开来。

那种速度真是快到了极点,令人目不及视,一开乍合,两名猝然进身的武士,却有如喝醉了酒般地相继打了个抖,踉跄着向后倒退下来。

石亭里的曹羽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挺身站起。

郭元洪、姜野等四人,亦不约而同奔出亭外。

众人注目之下,眼看着那两名进身的武士就像是面人儿般地缓缓软瘫了下来,更惊人的是,在他们倒地的一刹那,大股的鲜血由他们眼耳鼻口七孔中溢出。

千手太岁郭元洪打了个箭步趋前探视了一下,回身向曹羽报告道:“死了。”说了这句话后,郭元洪身子一拧已旋至来人绿袍汉子正前,怒声道:“大胆!你太放肆了!”

绿袍汉子呵呵一笑,面­色­凌厉地道:“足下又是哪个?”

郭元洪大声道:“内厂金星左都卫郭元洪,候教了!”

说到“候教了”,郭元洪抱拳拧身,不进反退,把身子错开三尺以外,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所站立的这个地方,正是制敌先机部位,进可攻退可出,郭元洪这一进身拉架,绿衣汉子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呵呵,果然高明!”绿衣人喃喃地道:“怪不得人家说大内高手如云,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郭朋友现在就要向我出手,不嫌太早了一点么?”

郭元洪一挑双眉,正要说话,亭子里的曹羽已出声道:“元洪,你回来!”

郭元洪应了声:“遵命!”身子后退一步,侧身向亭子道:“大人……”

曹羽摆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

由于绿衣人一上来,就施展杀手,毙了两名武士,内厂来人自然俱都面上无光。

铁臂神姜野,双手飞石夏元之,飞夭星桑斗,显然对于头子曹羽的示弱大感不满,就在郭元洪退后的一刹那,他们三个相继向前踏进一步,以姜野为首,三个人一进身,即采取了一个“三罡阵”,遥遥将来人钳在攻势之内。

须知郭、姜、夏、桑等四人,在大内内厂俱都是仅奇$%^書*(网!&*$收集整理次曹羽身分的人物,既然身佩金星,身手绝非等闲,是以,眼前之姜、夏、桑等三人一经摆出这式“三罡阵”,顿时苔集出大片内气罡力。

这股罡力陡然间直袭绿衣人正前,将他身上那一袭绿­色­袍子倏地狂飘起来,其势较诸巨风还更猛厉。

绿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曹羽恰在这时步向亭前。他不愧老谋深算,面面兼具的人物,所谓来者不善,善则不来,不乐帮那等势派,向以狠厉闻名江湖,其伎俩显然绝不只此,况乎眼前自己尚有求于对方,犯不着一上来就把事情闹僵了。

“你们不可失礼,给我退下去!”

三个人怒视着各自后退了一步,一步之差,已使得眼前凌厉的杀机大见缓和。

绿衣人脸上这才显然带出了笑容。

曹羽引臂石亭道:“请!”

绿衣人、曹羽相继入亭,郭、姜、桑却没有进来,每个人守着一个亭角,只要时机一到,即可随时向对方施出杀手。

绿衣人看在眼里冷冷一笑,面向曹羽道:“曹大人如此待客,倒是十分别致,见识了,见识了!”

曹羽冷着脸道:“足下一上来连杀我手下二人,难道就是待客之道?”

绿衣人挑了一下眉毛道:“好说,那更要先请问阁下了!”

曹羽冷笑道:“他们两个并无向尊驾出手之意,只不过是护主心切,足下竟然以杀手相加,显有失礼数,太过分了!”

“好说!”绿衣人那张紫­色­的脸膛上显示着一抹杀气,“阁下要以此见责,那么我倒要请教了,两国相争,不伤来使,前数日我那报财童子往谒各位,面送书信,却遭到各位联手怒攻,重伤吐血而回,如非及时救治,只怕早已­性­命不保,这难道就不是‘有失礼数’,‘太过分了’么?”

曹羽想不到他会有此一说,顿时怔了一怔,一时无言以答,冷笑一声,喃喃道:“贵价仗主势目无尊长,我手下不过略予教训而已,哼哼,果真曹某要有心留他下来,绝不容他还能活着回去了!”

绿衣人面­色­一寒,反­唇­相讥道:“这话倒也不错,三年前敝帮要有意留下尊驾,只怕曹大人也就没有今天的威风了!”

曹羽面­色­一红,凌­色­道:“你太放肆了!”

绿衣人嘿嘿一笑道:“放肆二字,阁下用得也太放肆了!”

曹羽神­色­一震,目光隐现杀机。

“朋友,曹某人身高位尊,不容你信口雌黄,你出来之前,贵帮帮主应该会告诉你些应对的礼节,否则这个生意只怕谈不下去了!”

绿衣人毫不为意地笑了笑道:“那可是悉听尊便,不乐帮作生意一向是这个规矩,叫人不快乐是最大的宗旨,否则也就称不上是什么不乐之捐了!”

曹羽脸­色­这一瞬变得雪也似白。

正如他所言,以他堂堂内厂提督之尊,多少人仰其鼻息,正所谓一呼百诺,何曾像今日这般地被人当面棱辱过?依他平日习­性­,万万不能容忍,然而今日之情势,却又是另当别论了。

“好呀!”曹羽深吸了一口长气,借以缓和内在的冲动情绪:“我们言归正传,贵帮的三位老人家可曾前来?”

绿衣人一笑道:“三位帮主野鹤闲云惯了,他们的踪迹可就不是我能预知的了!”

“哼!”曹羽冷冷地道:“这么说一切就冲着尊驾你一个人“也可以这么说呀!”绿衣人高高跷起了一条腿,架在石几上:“曹大人你大可放心,凡是我点头的事,不乐帮绝不会打回票,有什么话你就冲着我说吧!”

“好,”曹羽冷冷地道:“坦白一句话,我们要的人是不是在你们手上?”

“那还用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就在我手上。”

“好呀!”曹羽冷笑着道:“开价多少?”

“一千万两!”

“什么?”

绿衣人笑了一下:“那我就再说清楚一点,一千万两!”

曹羽冷笑着点点头道:“这个数目,朝廷拿得出来的!”

“那很好,不过我得提醒曹大人一句,是黄金可不是白银!”

曹羽冷笑道:“这也简单!”

绿衣人一挑拇指道:“好,曹大人不愧是当朝一品,真是福大量大,快人快语,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这次离开之前,三位老当家的还有一个临时指点,这一点也可以算是一个附带的条件。”

曹羽道:“什么条件?”

绿衣人道:“这点其实最容易不过,只要你曹大人知会当朝一声,要他们通知海岸部队不要再­骚­扰不乐岛,其实他们这么做,有损无益,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这一点想必你曹大人不会不同意吧!”

曹羽哈哈一笑道:“这更是小事一件了!老弟台,你放心,这两个条件都包在我身上,只是,我们要的人……”

绿衣人由位子上站起来,微微一笑道:“不乐帮的规矩,收到捐款后十天之内,一定原物壁还,这一点曹大人就不用担心了。”说话之间,绿衣人已步下亭阶。

曹羽冷冷笑道:“尊驾还没有说出怎么付款的方法,一千万两黄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呢!”

绿衣人头也不回地道:“这一点,我自会与曹大人你随时联系的,阁下只管着手张罗去吧!”一面说,足下继续步出亭阶。

曹羽至此忍无可忍,一声冷笑道:“站住!”

绿衣人果真停下来不再前进,一面缓缓地回过身来。小雨继续在飘着,奇怪的是这些雨丝井未能正常地淋在这个人身上,事实上,在那盏高挑长灯照­射­下,尽管是霪雨霏霏,却在落向绿衣人时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抗拒力道,以至于连雨丝也难以浸入。

曹羽可不是傻子,看在眼里,哪能心里没数。

他似乎微微呆了一下,然而却并不能阻止他向对方问鼎的雄心。

“曹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站在雨地里的那个人好似早知有此一手,神态上丝毫不现慌张。

曹羽往前缓缓走了几步:“尊驾可看见了?我手下的几个人,显然对尊驾的作为有所不满,不乐帮的武功天下知名,尊驾既是不乐帮的使者,当然身负绝学不在话下,不知可愿一现身手,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开开眼界,想必不会令我们失望吧!”

绿衣人哼了一声道:“好说,曹大人这是看得起不乐帮,­干­脆说吧,曹大人要单打呢?

还是……”

曹羽冷森森地笑道:“曹某人虽然身居官位,江湖武林之间的规矩却还懂得,对付贵帮好朋友,总还有些人情!”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望向亭外各人道:“人家可是划下道儿来啦,你们看着办吧!”

亭外的几个人,事实上也正是内厂里顶儿尖儿的几个高手,早就跃跃欲试。

若非鉴于“不乐帮”的威名,在对方一上来之初,就已下手对付他了。这时聆听之下,便不再迟疑,当下以郭元洪为首,率先跃身而前,其实几乎是四个人同时动作。

四个身子同时向下一落,显然是东南西北各占一位,却已把绿衣人看在其中,这一式其实也正是所谓“四极阵”,一经站定之后,八只眼睛死死盯住了绿衣人,一瞬不瞬。

绿衣人立刻就感觉出来自对方的无形压力,忽然警觉到对方的不怀好意,盖因为眼前之势,无论如何,自己已落入以寡敌众的情势。一惊之下,绿衣人身形快速向左一个侧转,向横跨出了三尺以外。

无如对方四极阵势,真是微妙,颇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绿衣人身躯方一转动,连带着使得对方四人也跟着转动起来,前此所加诸在他身上的凌然压力,依然照旧。

绿衣人借着转动之间,已大致窥出了对方四人所布下这一联手阵式的微妙。

冷冷一笑,他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四人身上转了一转,道:“堂堂大内高差,居然以多为胜,哼哼!你们不要看我孤身一人,真要讲打,只怕你们几个还不是敌手!”

话声方断,即见四人忽然向前一齐迈步,大股内力齐向绿衣人身上压挤过来。

当此一瞬间,四人中的铁臂神姜野,早已足下跨进,双手搓扬之间,一上一下齐向绿衣人胸腹之间猛力击打过来。这一手由于配合着四人的内力攻势,尤其具有无穷威力。

绿衣人肩头轻晃,旋身错掌,倏地向外一拧,在往常他这种变幻的身势,最起码可以撤出三尺以外,然而在对方四位内家高手联合牵制之下,显然已难以发挥全功,仅只不过错开了尺许左右。

无形无影的内力自四面八方紧紧拥挤过来,在这个内力压迫圈子里,休说是从容进退,如无足以抗衡的功力,简直连举手投足都大感困难。

绿衣汉子再次惊心之下,把先前的一番狂傲气质顷刻打消了一个­干­净。

不容他心存盘算,四人中的飞天星桑斗,却由另一个角落里陡然冲刺而前。

他施展的是一式专攻下盘的狠毒招法,左腿旋处,带起了一股疾劲风力,直向绿衣人一双足踝上扫去。

须知,凡是胆敢施展这类硬招法的人,其本人必然有恃无恐,多半是练有横练的功夫。

绿衣人显然了解到了这一点,虽然他本人也是同样具有横练之功,却并不打算与对方硬拼。

飞天星桑斗这一腿,真是雷霆万钧之势,却不曾料到,对方这个不乐帮的来人,非但是功力高超,见解亦有过人之处。

随着桑斗的腿势,绿衣人并没有中计后退,即见他身子向前一栽,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脚下不稳,打个踉跄,事实上这里面却隐藏着厉害的杀手。

飞天星桑斗乍然警觉到不妙时,整个人身已在绿衣人钳形的双掌之间。

时间是瞬息万变,照眼前情形,桑斗万难脱身,然而妙在他们四人联手的那阵势,确是微妙得很,分明“牵一发而动全局”。

飞天星桑斗这边方一吃紧,彼此都似有了感应。

带着一声长啸,双手飞石夏元之蓦地自空而坠,一双脚尖直取绿衣人的双眼。在招法上,这还有个名堂,叫做“巧踢天灯”。

绿衣人在他猛厉的攻势之下,错身右侧,硬生生把即将得手的招式撤回来。

然而,他的机智在于紧接着的另一式杀手,右手侧翻之间,施展出一招不乐帮异乎寻常的妙手“醉蝙蝠”。

夜雨昏灯下,猝然间闪出了一只蝙蝠的影子,配合着一声蝙蝠特有的短鸣之声,绿衣人快速而酷似蝙蝠的一只右手,已狠狠的印在桑斗的左后肩上。

这一击力道万钧,虽说是所击部位并不是致命要害,却也够瞧的。

飞天星桑斗幸有阵力牵制,却也被击得如同旋风般地转了出去。

随着绿衣人“醉蝙蝠”的掌力之下,在他肩上顿时留下了深深的一抹血痕。

飞天星桑斗一身横练的功夫虽然没有就此被毁,聚集在本身的一股真气却被对方一击之力打散了,身子一个踉跄,直向前方倒了下来。

千手大岁郭元洪一眼看见,大吃一惊,一声惊叱,倏地自旁侧飞身而坠,一起一落有如飞星天坠,落身探掌,只一把抓住了桑斗衣领,用力一带,已把他摔出了丈许以外。

飞天星桑斗,总算在同僚关心之下,免除了绿衣来使再次加身的另一式杀手。

原来绿衣人所施展的“醉蝙蝠”手法,常常是反正各一,一手追一手,前者为阳后者为­阴­,双手配合施展,一经中人,必死无疑。

果然,就在飞天星桑斗身子才自摔出的一霎,另一声自绿衣人舌下的蝙蝠鸣,配合着一式­阴­手已经展出,五股尖锐的指风,擦着飞天星桑斗临去的背影,呼哨似地消逝于夜空之间,却为旁观者带来了无限­阴­森与恐惧的压迫感觉。

“飞天星”桑斗侥幸逃过了杀身大祸,幸未身死,可是他的负伤退身,无形中却把联手的此一“四极阵”为之解体,顿然涣散无形。

绿衣使者一声狂笑,把握住此一难能之机,倏地跃身而前,正迎着了“铁臂神”姜野的来势。

姜野情急之下,一马当先猛袭而进,双方乍然相遇,一连交换了五七式快速手法。

是时,“双手飞石”夏元之却由斜刺里猛然投身过来,一声怒吼道:“别让这小子跑了。”嘴里叱着,双手用连环掌势一连劈出了两掌,一奔左肋一奔侧胸,这一手连环掌势,配合着姜野的快速进身之势,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强力。

然而,对方绿衣使者,显然早已料到有此一式,事实上姜野的出手与夏元之的出手几乎是一样的快,四只凌厉的手掌交Сhā着直向绿衣人身上招呼的一瞬间,绿衣人已成功地递出了他的另一式杀手。随着他腾起当空的巨大身影,姜野、夏元之两个人的身子,各自打了个踉跄,一前一后地倒了出去。两股血箭,分别由此二人肩窝里急窜了出来。

绿衣人的两只手是那么的锋利快捷,有如两把利刃,几乎洞穿姜、夏二人的肩窝。他带着一声­阴­森的笑,就在姜、夏二人怒血狂窜的一瞬,绿衣人怒鹰般的躯体已高高地拔空而起,直直地向一株巨松之巅落身下来。

然而,另一个的身躯,却显然比他要快上一步。

“呼!”一团人影,连带着巨大的风力,也同绿衣人一般抢先直向树尖上坠下来。

这个人的身手堪称高明之至,较之四名金衣武上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双方身形在空中甫一交接,已似动了手脚。紧接着,松枝大颤,双方的身躯似乎都有强落之意,耳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不堪巨力负荷的松杆齐中一折为二。

两个人,却又似风雨里斜翅分飞的一双劳燕,一个落向亭前,一个却远遁抚园。

落向亭阶的,赫然的是那个身为内厂提督的曹大人,他的一只右手紧紧握着拳,满脸怅恨表情。

遁向抚园的自然是绿衣人了。他一连向前抢了好几步,才收住了他疾猛的身势,显然由于过于吃惊,一张脸已变得苍白。他远远地拧过了头,眼睛里就像是喷出了火。

“好个老儿,不乐帮的这个梁子你结上了,我们走着瞧吧。”话声出口,眼看着他一个煞腰之势,箭矢也似地遁身入林而去。

郭元洪一声叱道:“追!”

飕飕飕飕!一连四五条人影紧跟着追了进去。

这当口儿,郭元洪才转身亭前,惊愕地打量着面前的曹羽道:“大人你可好?”

满脸怅恨的曹羽,忽然一声冷笑道:“好厉害的小子!”一面说时,他才把那只紧紧握住的拳头缓缓张开来。

却见他手里紧紧抓住一块掌形的绿­色­布帛,显然正是绿衣人那袭绿衣上留下来的。

“噢,”郭元洪惊喜地道:“大人原来已经伤了他,卑职这就继续缀他下去……”

“不用了!”曹羽冷冷地道:“这一掌我蓄力已久,原打算一掌就结果了他,却想不到他练有异功,竟然生生地把我掌力化解了一半,真有点不可思议。”

郭元洪叹息一声道:“可惜!”不过,他立刻想起来,激动地道:“大人可是施展的‘金豹掌’?”

曹羽黯然点点头,面­色­­阴­晴不定。

郭元洪立刻大喜道:“这样他必定为大人独门豹胎秘术所伤,不怕他不上门求医了。”

“唉!”曹羽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喜悦,摇摇头喃喃地接道:“谁又知道呢?照理说,他在中掌之初就应该伤势发作,我所练的‘豹胎’之气,应是无孔不入,只是,看来他却像若无其事,无论如何,今后的十二个时辰,是他的要命关头,如果过了这个时辰,也许就不再会发作了。”

是时,负伤的铁臂神姜野、双手飞石夏元之、飞天星桑斗都陆续地来到了亭子里,这其中要算飞天星桑斗的伤势最重,整个左肩头早已隆隆肿起,很可能骨节碎了,最重的是他护身真力已被绿衣使者掌力震散,要恢复恐非朝夕之事了。

姜野与夏元之伤势也都不轻,上身染满了鲜血,虽然自行点|­茓­止血,可是,看过去却亦是痛楚难当,狼狈不堪。

曹羽分别察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势,对其中伤势最重的桑斗关照了一些疗治的必要措施,随即静坐一隅,等待着那几名追蹑绿衣人的卫士转回。

稍后,几名卫士回来了,却没有带回来有关绿衣人的任何消息。

曹羽紧紧咬着牙,这一霎心情至为复杂,无论如何与“不乐帮”之间的这个梁子已经结上了。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绿衣人全身水湿的一径来到了他所居住的“凤来阁”,在他离开之前,像往常一样,他在院子里布下了厉害的阵势,如非­精­于此道的行家,任何人休想能擅越雷池一步,一向自负骄傲的他,想不到今夜在对敌一群大内卫士之余,竟然险些丧命在曹羽之手。绿衣人的心情之沮丧愤怒可想而知。

先前他与曹羽动手时,不经意吃对方击中的一掌,虽然仗有“不乐帮”的异功“铁肤功”护体,当时不曾负伤,也幸而没有伤了筋骨,只是此刻在雨水浸泡之下,却有一种火辣辣的痠麻感觉,手摸上去热热的,这一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使他暗暗吃了一惊,倒要好好地察看一下伤在哪里。

他一径的来到了楼上,推开了房门,只觉得房子里异常的黑,敢情哑童并不在里面,绿衣人轻轻唤着哑童的名字:“大雅。”“雅”、“哑”同音,显然连哑童自己对这个名字也很欣赏,一连叫了两声,没有动静。

绿衣人向前跨进一步,一种特殊的敏锐感觉,使他仿佛察觉到近处的呼息声,同时目光掠处,更似察觉到一个背向长窗的影子。

绿衣人当然不是泛泛者流,然而伏伺在暗处的这个人,显然心思较他更为细密。

就在绿衣人心念一动,还来不及采取必要的行动之前,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经比在了他的颈项之间。

出剑人所以有此一手,显然也是事先有所推敲,剑尖比处正当绿衣人喉结要害,先不说这口剑具有异常锋锐的刃口,仅仅只凭传自剑尖的内功剑炁,就足可制绿衣人死命于弹指之间。

绿衣人一惊之下,禁不住当场怔住。

那口极其锋利的剑尖不退反进,近到剑尖已与喉结仿佛有所接触。这个部位自然是致命处,即使绿衣人以超快的身法,能侥幸地逃开了对方的这要命的一刺,可是亦难闪对方接下来的“剑挂两肩”。这一手剑法名谓“封喉两挂”,一旦为对方封住了喉头,只有傻子才会想到脱逃之念。所以,绿衣人­干­脆也就不再动了。

一个娇­嫩­可人的女子口音道:“想死的话,你就动动试试看。”

“你是谁?”

“现在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娇­嫩­的声音却异常的冷:“到你该说话的时候再说也不晚。”

绿衣人喉结动了一下,觉得一种异常的刺痛,立刻发觉到对方已在运施剑炁逼人了,一股气势只消再前吐一寸,怕不立刻溅血当场。­性­命相关俄顷之间,绿衣人也只好暂时闭口不言了。

紧接着一只女人的纤纤柔荑蓦地翻起来,绿衣人只觉得上身三处|­茓­道上一阵发麻,已吃对方快速的手法点中了“麻”、“软”、“定”三处|­茓­门。

宝剑入鞘,铮锵作响,接下去一团火光,出自对方少女手指上,房子里立刻有了亮光。

出现在绿衣人面前的那个少女,有着“公主”一样的美丽气质,事实上她的确是一个公主,是无忧公主朱翠,只是绿衣来使却是第一次看见她罢了。

朱翠转过身来,就手点亮了几上的灯盏,顿时光明大作,这一刹那,绿衣人的眸子却看见了另一个人,一个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人,哑童:大雅。他直直地站立在窗侧一偶,腰身微拱,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一具木偶。当然不用说,他也是被人点了|­茓­了。不用说点他|­茓­道的,也自然是面前这个少女了。

绿衣人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他身子虽被定住,但是却不碍他的出口,那双骨碌碌在眶子里转动不已的眸子,更是布满了血丝,像是忿怒已极,加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胡子,那分样子真是吓人。

“我的胆子比你想的还要大得多。”朱翠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手里提起一面绿光晶莹的长形牌子,有意地出示于绿衣人面前,道:“这个东西大概是你的吧!”

绿衣人眸子睁得更大了,喉咙里哼了一声:“你竟然敢私翻我的东西。”

“不错,我的确是翻看过了。”朱翠冷冷地道:“原来你并不是真的没有名字,你名叫吴明,所以­干­脆就叫‘无名氏’了。”

绿衣人怒视着她,问道:“你到底是谁?”

“你真的不知道?”朱翠冷笑着道:“一个曾被你戏耍上当的人,你不应该忘记的。”

绿衣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忍不住又睁开来。

“你知道了吧?”

“哼!”绿衣人道:“这么说,你就是无忧公主了?”

“请称呼我的真正名字,我叫朱翠。”

绿衣人身子震抖了一下:“失敬了,我们本该早就见面的。”

“不错,不过现在见过不算太晚。”

“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来意。”朱翠眼睛里凝聚着无限的杀机:“我虽然年岁不大,可是,也知道很多江湖里的事,也见过不少江湖里的人,可是,像你这种无耻、卑鄙的人,却是第一次见过,甚至于听说过。”

显然默认了叫“吴明”的绿衣人脸上一阵发紫,冷笑了一声道:“我总算钦敬了你的厉害,哼哼,我已经知道你的来由了。”

“那你就实话实说吧,”朱翠强忍住心里的怒火:“我母亲和弟弟以及全家人,你藏在什么地方?我要你马上带我去见他们。”

“太晚了。”

朱翠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吴明冷笑道:“用不着害怕,他们都还活着,而且我保证他们活得好好的,日常生活不见得就比以前王宫里差,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朱翠总算松下了一颗心,怒视着他道:“你说的‘太晚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早已经离开了汉阳。”

“现在哪里?”

“在……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吴明身子微微战抖了一下,试图运用本身气机冲向|­茓­门,想自行解开|­茓­道,但是并没有成功。

“难道他们已经被押回不乐岛上去了?”

吴明冷笑着,看了她一眼:“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

“这么说我没有猜错!”朱翠紧紧咬了一下牙:“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明一双眸子在她身上转着:“久闻无忧公主美艳绝伦,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喃喃道:“你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胡说!”朱翠杏目圆睁着:“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

说时,她右腕微振,龙吟声中,长剑再次出鞘,剑光乍闪,已破开了对方的胸衣。

绿衣人吴明并不曾为这番气势所吓阻,一双赤红的眼睛闭了一下,竟然大笑了起来,由于他|­茓­道被封,气机不通,这番大笑,为他带来了极大痛苦,一瞬间眼泪鼻涕都淌了出来。

“我说你美,你居然要杀我。”吴明显然有恃无恐地道:“你只是吓唬着我玩罢了,你是不会杀我的。”

朱翠生气的道:“为什么我不会杀你?”

吴明嘿嘿笑了两声:“你当然不会杀我,你只是想留下我和哑童作为人质,目来交换你的家人,哼哼!”

朱翠“锵”的一声合剑入鞘,一时面若春风:“你说得不错,这正是我的想法。”这一霎她的气似乎消了不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你能说我的这个方法不好?”朱翠退后几步,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吴明被自己眼泪鼻涕,弄得十分的难受。

“帮帮忙好不好?”他眸子里显示着痛苦:“为我揩一下。”

“这是你自作自受。”

吴明“吭”了一声,调侃着道:“人漂亮,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漂亮。”

朱翠冷笑道:“你以为夸我漂亮,我就会放了你,哼!你真是作梦!”

吴明“哧哧”笑了两声道:“我这次出来,除了奉令为不乐帮办事以外,另外还要为自己办一件事,你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朱翠摇摇头说:“没有兴趣。”

吴明不以为逆的笑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要为自己找个老婆。”

朱翠一时脸臊红了,想不到对方的话说得这么粗鲁露骨,真恨不得上前踢他一脚。

吴明那双显然闭血过久而发红的眼睛,无情地瞪着朱翠道:“不瞒你说,我的三师尊一直都盼望着我能早日成个家,可是唉……这一次看见了你……”话声未完,倏地身子震了一震,就不再出声说话,敢情为朱翠隔空点|­茓­手法点中了他的“哑|­茓­”,吴明这一下可就老实了。

朱翠狠狠地瞪着他,依她个­性­,真恨不能一剑刺他个透明窟窿,但是想到对方的利用价值,她就暂时吞下了这口气,不再与对方计较。

“哼!”打量着面前的吴明:“你的罪还没有受完,往后还有得受呢。”

吴明只能目光直直地瞪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翠随即走向窗前哑童的面前,说道:“本来我可以放过你的,谁叫你上次骗我上当,现在也只好把你一块带去了!”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掌向对方后颈上快速一拍,解开了对方身上|­茓­道,哑童似要呕吐地呛咳了几声,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却为朱翠另一式手法点中了身上软麻|­茓­道,顿时有如面团般地瘫在了地上,只是大声地喘息不已。

朱翠转过身来,再走到绿衣使者的面前如法炮制一番,后者一样地被摆平了。

可笑这个不乐岛上的特使,昔日是何等威风,即以其本身武功而论,也是蜱睨当今,然而一朝受制于人,却也只有任人摆布的分儿了。

就这么,朱翠一手一个提起来,冒雨穿窗而去。

※※※

绿衣特使吴明与他那个叫“大雅”的哑巴童子,直直地睡在两张绳榻上。

这两张床以及他们所被拘禁的这个石洞,显然都是经过事先准备好的。

石洞够大,光线也够好,只是想要出去却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两个人身子都不大方便,原因是他们的下身都被朱翠用她独门的点|­茓­手法所制,整个下身形成一种“半瘫痪”状态,是以可以坐,可以睡,可以爬动,或作极困难的直立移动,想要用力,或是别的非分之想,可就有点不自量力了。

石洞正上方顶部,开有一个圆圆的透明天窗,因此当那扇原有尺许的石头门紧紧关闭的时候,仍有天光自顶部­射­入,另外四壁都有特设的气孔,即使在天气最闷热的时候,亦有阵阵清风徐徐贯入。

石洞的后一半,接连着一道清泉,再一边是万丈峭壁,其险峻,足使人惊心动魄,堪称是飞鸟难登。想当年,这里原是一名武当修真之处,该修士羽化之后,废置至今,想不到却被无忧公主朱翠临时派上了用场,用此来拘禁绿衣使者吴明这等身负绝顶武功的人,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哑童大雅吃了一个红番茄,喝了半碗泉水,气吁吁地伏在石案上喘着气。

吴明却盘膝在绳榻上打坐运功,只见他全身汗下如雨,身上一袭短衫早已为汗水湿透,那原本一张绯红中透紫的脸,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白,几乎就像死人的那种“灰白”颜­色­。

大雅似乎也注意到了,吃惊地看着他。

吴明运了一会儿内功,却有些力不从心,睁开眼他叹了一口气,沮丧地看向哑童道:

“给我一碗水。”

虽是恶难中,哑童大雅仍忠心耿耿地服侍着主人。聆听之下,他爬着为吴明斟上一杯清泉。

这里一切用具齐全,就是升火举炊也不是难事,一角堆置着不少野芋山薯,这些东西就是放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发霉,看来对方是打算长时期地把主仆二人拘禁在这里了。

喝下了一碗水,吴明紧紧咬着牙道:“看起来,这个丫头是存心在折磨我们两个了。”

大雅比了一阵子手势,吴明黯然地点点头。

“你的忠心令人感动,唉……实在说,她恨我们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我怕就要病倒了。”

大雅顿时吓了一跳,满脸惊吓模样连连地眨动着眼睛。

吴明哼了一声,苦笑道:“那一夜,我不小心中了曹羽老贼一掌,当时不曾在意,初来这里时也只觉得有点不适,想不到以后的几天,却像是打摆子一样地身子发冷发热……今天尤其是觉得不舒服……”

大雅又是一惊,慌不迭地伸出一只手摸了他一下额头,只觉人手冰凉,吓得他立刻又缩了回来,一时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是好。

“我随身的一个百宝囊里,收藏有我们不乐帮的‘妙仙丹’那是开帮祖师爷云中玉亲手炼制的,能治百病,去暑却寒,只是却也被姓朱的丫头拿去了,要不然就算不能药到病除,却也不会像眼前这个样子。”说着,他紧紧咬了一下牙,恨恨地道:“这个丫头心真狠,也亏她想得出来,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方,还弄瘫了我们的腿。”一面说,他大声地喘着气,状是无可奈何。

忽然他翻身坐起来,喘息道:“不行,我们得想个法子出去,要不然我会死在这里。”

大雅脸上立刻现出了张慌。

“来!你扶着我下床……”吴明喃喃着道:“让我们试试看,是不是能把门弄开……”

大雅摇摇头,失望地现出无助模样,虽然这样,他仍然振作着把吴明扶下了床。

“哼!”吴明狞笑着道:“这个丫头虽然弄瘫了我的腿,我还有两只手,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能想办法出去,只是……他妈的,曹羽这个老贼打的我这一掌像是有什么名堂,怪不舒服的。”

大雅在他说话时,已用两肘膝之力,向门边爬过去。

吴明见状怒叱道:“混蛋,还不给我回来。”

大雅被叱得有点莫名其妙,只得又爬了回来、吴明见状更为生气地骂道:“我们不乐帮的人,岂能在地上爬着走路,要是给三位帮主看见,只怕不活活地打死你这个奴才。”

大雅被此一叱,打了个哆嗦,一时噤若寒蝉,只是他却实在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法子可以代步,被吴明这么一骂,只管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吴明冷笑着道:“难道你忘了本帮从《易经》中‘地天泰’所化解过来的身法了?”

大雅顿时一怔,霍地面现喜­色­,立时身躯拱起,双手着地,倒立了起来。

吴明点点头道:“对了,以后就用这个方式走路。”,他像是忽然得到了启示,也像哑童大雅那个样子,倏地双手按地,拿大顶似地站立起来。

这种“乾坤倒置”《易经》中卦示“地天泰”的身法,原有大大吉的评数,幻化为武功后,更是独成一家,对于练习气血功夫的人,大是有所稗益。

主仆二人就用这种方式一直走到了门前。

大雅返身坐好了之后,施展出双掌力道,用力推向石门,只是推了两三下就已气喘如牛了。

吴明仍然保持着倒立姿态,见状道:“蠢材,闪开来,看我的!”

原来他深悉运力之道,一个正常站立或是坐着的人,力量表面上看起来,虽像是发之掌臂,其实却得力于丹田,由于他二人均被朱翠以其独特定|­茓­手法封闭了下盘|­茓­路,是以整个下­体­已无能着力,然而此刻身子一经倒转过来,情形便大为不同,那时着力点便改下盘为上盘了。

吴明不愧是不乐帮第一弟子,其武功实已得三位帮主真传,非但如此,对于运功常识,一般武学理论,却也知悉其法,当下他悟出了这个道理,是以大雅方自退开,他即以双臂运行走向石门,以一掌按地,另一掌着力,霍地一掌直向石门上击去。

这一掌虽说是碍于现况,不能发挥十成功力,却也非同小可,掌力击处,发出了“轰”

的一声大响,整个石洞都像是为之震动一下,然而那扇紧闭的大石门,却像是铁打钢铸,休想移开分毫。

吴明于是掉换了另一只手,再次向石门力击,如此双手交替,一连击出了十余掌,山洞里空自回荡出一片隆隆之声,那石门却是丝毫未损。这一来,吴明才知道无懈可击,当下身子还原坐下,累得频频喘息不已。

大雅只是傻乎乎地看着他。

吴明喘息了一阵子,道:“不行,我们一定得想个法子出去,要不然,我们就会死在这里。”一面说,他霍地又倒过了身子来,用双手行到了壁边,只见他两只手一经搭向石壁,随即活似一条大壁虎般地一路向壁顶游去。

毕竟他下­体­血气不通,这种运行方式乃是一种极为消耗内力的行动,只能靠双腕上的力道,却要一气完成,实在是极为不易,以吴明之造诣,若非困于下躯之血气不通,即使再高上一倍,也难他不住,然而此刻,他却是有些自不量力了,眼看着已将接近壁顶,距离那洞顶天窗不远,却是气血不继,手一松直由空中坠落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得他满眼金星,一瞬间仿佛百骸尽废,简直全身都像是散开了一般。

大雅见状吓得嘶“哑”地叫了一声,忙自旋身过去,却见吴明一张脸其红如血,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吹得又胀又大的气球,随时都像是要爆炸开来。目睹如此,大雅一时慌了手脚,当下两只手施展出内力,运用内家推拿法直向吴明的身上按去。

不意他不推按还好,这一推反倒出了纸漏,才推了两下,即听见吴明大吼一声,一时满脸汗下,当场昏死了过去。大雅见状,吓得三魂出窍,一时面­色­惨变,连声哑叫不已,两只手更是连连在他身上推动不已。

忽然自他背后传过来一声­阴­森的冷笑:“你要是再不停手,他可就死定了。”那是一种含有男人磁­性­的低沉口音,一经入耳,给人以无比镇定的感觉。

大雅乍然听见先是一愣,紧接着才像是忽然明白过来,倏地回过身来。这一看不由得使他吓了一跳。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扇门竟然敞开,而且走进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现在正直挺挺地站在他背后。他那么直直地站在眼前,一身蓝­色­缎子秋衣,衬着他白皙斯文的面颊仪态,有如“玉树临风”。

然而,当大雅再次定神看时,显然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虽然称得上十足英俊,却显然并不健康,尤其是在那双隐隐光华的眸子下:那双眼睛,竟然像是郁积着伤后的瘀血,现出一种暗红的颜­色­,而且那张脸也似乎过于苍白,这些似乎与他高大伟昂的身躯,显得有些不称,然而却自有其威仪之一面。

大雅一看之下,禁不住心头为之一震,他虽然不能站起来,却也防备着对方的出手,两只手掌交错着往胸前一抱,以便待机出手。

蓝衣人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对于面前的这个哑巴并不曾放在心上。蓝衣人道:“你先闪开来,让我看看他的伤势要不要紧。”

大雅聆听之下,一双眸子只是骨碌碌在眶子里打转,却没有遵言让开,显然对这个陌生人还有些放心不过,生怕他会对主人出手加害。

蓝衣人冷冷一笑,即不再与他废话,当下足步跨动,缓缓步近。

大雅顿时大为紧张,猛地向对方一连劈出两掌。他所施展的是劈空掌,虽然碍于下­体­气血不通,只有一半功力,可是却也不可轻视,一般人却也是万万当受不起。无如蓝衣人显然大有来头,武功之高,断非当前这个哑童所能窥其堂奥。

此时,大雅虽然运施功力,一连劈出了两掌,无如对方却像是毫无知觉,甚至于连他身上的那袭蓝­色­长衣也不曾轻轻地飘动一下。

大雅一惊之下,又待第二次聚积力道向对方出手,这一次倒是不劳他费心,显然对方已向他出手了,其实对方蓝衣人压根儿连手也不曾抬动一下,他只是徐徐地前进着,却由他前进的身势里,传过来一种有异寻常的力道来,大雅迎当下,整个上身都不禁被逼得向后方倒卧下来。随着蓝衣人前跨的脚步,这种力道更形加剧,直到大雅直直地睡平不再移动为止。

蓝衣人已来在吴明的身前,后者显然仍在昏迷之中,他缓缓弯下身子来,先翻看了一下后者双眼,再把持了一下他的脉门,脸上表情益见深沉。

侧过头来,大雅正在注视着他。

“你坐起来,我有话跟你说。”蓝衣人慢条斯理他说着,话声一落,大雅立刻就觉出先前所遭遇的压力顿时为之消失,他本能地也就随着对方的话坐了起来。

“你不必惊怕,”蓝衣人冷冷地道:“我若是有心向你们出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只怕你们无能敌挡,早就没命了。你主人伤势很重,如果我不救他,只怕他­性­命不保。”

大雅一惊之下,脸上显现出一片费解神­色­。

蓝衣人道:“我可以告诉你,你主人身上受有厉害掌伤,此刻伤势已然发作,你可知道此事?”

大雅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当下翻身扑地,直向着蓝衣人连连叩头不已。

蓝衣人凌笑道:“你这个奴才也有想通的时候,且退开一旁,看看你主人有这个造化没有?”

大雅点点头不再多疑,移身一旁。

蓝衣人探出一只手,缓缓触向吴明顶门,忽然掌势一振,随着这一振之势,吴明倏地睁开了眼睛,蓦地坐了起来。

蓝衣人本能地后退一步,却见吴明身子晃了一下,霍地站了起来,原来他经过方才自室顶下落一震之力,虽然使掌伤因而触发,却因此将无忧公主朱翠的点|­茓­手法自行解开。

双方一照面,吴明一连打了几个踉跄,才把身子定住,他一身武功得自不乐帮三位帮主传授,毕竟不同一般,虽说是身上中有足以致命的掌伤,但在未能致死之前,却端的不可轻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一面说时,吴明暗聚真力,强自把背后掌伤处附近几处|­茓­路强行护住,不令像似含有毒质的热气四下扩散。

蓝衣人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之不甘雌服,有心与对方一较身手,便冷言道:“你先不要管我是谁,我对你总算没有恶意,而且我知道你身上中有曹羽的‘金豹掌’力,此刻已然发作,以你内功,虽然勉强可以把掌上特有的毒恶控制住,但是这种伤势一经发作,却非功力所能制止,一旦发作,便有­性­命之忧。”

“哼!”吴明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你是曹羽派来的说客?哼哼……我只不过一时不察为他掌力所伤。”一面说吴明霍地退后了几步,一双眸子骨碌碌直在蓝衣人身上打转不已。

蓝衣人冷笑道:“你先不必问我是不是曹羽的说客,总之姓曹的加诸在你身上的这种掌伤,凑巧我有方法医治,换句话说,也只有我才能救你活命,否则你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必然伤势大发而死,如果你愿意死,我倒也无话可说了。”

吴明在他说话之时,早已一面运功调息,自信足可放手与对方一搏,而且他早已看见石门洞开,如能将对方制服手下,即可逃出洞外。当下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所说的话?”

蓝衣人道:“因为你非信不可,如果我不救你,你根本就活不过未来的十二个时辰。”

吴明在对方说话时,固然早已蓄势以待,却也暗中把对方观察得十分清楚,仅仅由对方神态器字上看来,已可断定绝非易与之辈,心中不禁留下了十分仔细。

“哼!”吴明向前跨出一步:“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我这个人生来的一副怪脾气,一生只信服比我强的人,如果你的功夫胜得过我,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要是胜不过我,嘿嘿……”

蓝衣人脸上现出一抹微笑,却没有说什么。

吴明顿了一下,接下去道:“那么,你也就用不着来担心我的命了,还是担心你自己的命吧!”

蓝衣人冷冷一笑,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久仰不乐帮武功天下知名,那就请教了。”话声一落,双拳微抱,那一双湛湛眸子,瞬也不瞬直向吴明逼视过来。

吴明已经感觉出传自对方体魄的凌人气机,心中暗自吃惊,一时大生警惕。他一面运功调息,将内力集中丹田,却十分怀疑地打量着对方道:“足下显然具有武林罕见的身手,想来不是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怎么称呼?”

蓝衣人冷森森的道:“何必多问,只管放招过来就是。”

吴明“哼”了一声道:“好!”

蓝衣人道:“不乐帮武功,被称为江湖失传之绝技,足下既然身当‘特使’之任,又是三位帮主所调教出来的唯一传人,想来必然已得真传,何妨施展出来,看看我是否当得?”

吴明冷笑道:“那要看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不乐帮秘功虽有,却也不能随便出手。”

蓝衣人道:“我候教了!”

话声乍落,只听见“呼”的疾风声响。只见他身上那袭蓝­色­缎质长衣,倏地涨满了气机,活像是吹满了气的羊皮筏子那个样,下摆两侧更像是被强力的风那样狂飘起来,只此一斑,已足可见其惊人的功力。

吴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整个身子在这一霎也慢慢地蹲了下来,他双手平摊着向两侧分开来,却有一连串密集的骨节响声出自他躯体各处骨节。

四只眸子像是在这一刹那间,已紧紧互相吸住。

吴明左足向侧方踏出了半个圈子,右手却斜着由肩头缓缓递出,摆出了个“沙鸥别羽”

的架式。

蓝衣人冷笑道:“幻自‘大千门’的‘四禽式’,已不足取胜,你还是另外再换一种玩玩吧。”

吴明脸上顿时一惊,倏地收回架式,身子往左翻出双手下沉着,几乎已抄近地面上,眼看着即是一式腾身掠起的疾进毒招。

偏偏又为蓝衣人看出了来处破绽。蓝衣人又道:“婴喜氏的‘燕子出巢’,不施也罢!”

吴明怒睁双目道:“不错,就是婴喜的燕子出巢,你可有破解之法吗?”

“哼哼!”蓝衣人冷冷笑道:“信不信由你,这个招式在我十二岁随‘大方山人’习技时,已经学过了,当年山人指引,破此法不难,只出指天地而已。”

吴明一惊之下,立刻还原站好。“啊,这么说来,你是出自‘南普陀’大方老人门下了,失敬,失敬!”

蓝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却是未置可否。

吴明眉头微蹙,心忖着:莫怪对方这等傲气,敢情是出自南普陀大方山人门下,久闻大方老人十数年前已坐化普陀,其功力过人处在于“沉寂”,这一门武功,当年三位师尊中之高立曾有详细说明,并也有应对之策。心中暗喜,遂即冷笑一声,重新拉开了另一架式。他的身子是那么无依地斜斜站着,上身缓缓向前伏,右手二指鹰啄般地弯曲向外递出。

这一招似乎立刻提起了蓝衣人的兴趣。

“对了!”蓝衣人眸子里散发出仇焰:“这才是你们不乐帮的不传之秘,只是倒也不是开天辟地的新招,依我看,大概是白鹤高立老头的杰作,哼哼!这老儿惯以旁取百家之长,略加幻化,即收入于他的百宝囊内,就拿你这一手来说,就有偷取‘黑狐董氏’门中绝技之嫌。”

在他说话时,吴明早已按捺不住,尤其是对方竟然口称大师伯高立为“老儿”,已是令他难以忍受,却又涉及大师伯有窃取旁门绝技之嫌,正是“斯可忍孰不可忍”。

蓝衣人话声未了,吴明已先行发难,即见他脚下一个垫步,已纵身上前,右手夹着大股劲风,迎面一掌直向蓝衣人脸上劈来。

蓝衣人似乎对于他的招式变化十分注意,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这时见对方掌式来到,左手忽然抬起,不意吴明这式出手却是诡异多变,霍地向下一沉,两只手指活似一双钢钩直取蓝衣人|­乳­下“期门”|­茓­道。这一手既快又准,加上吴明­精­湛的内劲指力,不要说真的为他点中了|­茓­门,就只是为他指尖上的内力扫中一下,也是非同小可。

奈何,蓝衣人此番而来,正是满腹心机,决计“以身试招”而来,对方的出手,其实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冷峻的脸上,像是微微含蓄着一些“得计”的喜悦,即见他身形忽然一长,两只手恰当其时地忽然抬了起来,一上一下轻轻向外一送,吴明一双脚步霍地打了一个踉跄,向外一连荡出了三步,才行站稳。

一瞬间,吴明脸上充满忿怒,更多的疑惑困绕着他。“你,这一式招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没有人教给我!”蓝衣人含着一些微笑道:“是我自己化解出来的!”

“那是不可能的!”吴明道:“不乐帮的绝技,至今还没有传到江湖,你怎么会研究出破解的方法?”

蓝衣人冷森森地道:“那是我的秘密,吴明!”

吴明又是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是立刻他就明白过来:“哦,是朱翠告诉你的?”

“不错!”蓝衣人冷笑道:“不乐帮武功既深又博,你又何必藏拙,我等着你的,再出招吧!”

吴明剔了一下浓眉,有些疑惑地道:“你口口声声要我施展不乐帮绝技,莫非你存有什么用心?”

蓝衣人心中微微一惊,却是表面上丝毫不露形迹。聆听之下,他冷哂道:“我确是存有用心,因为这个天底下的武术绝学,只有很少门派的武功我还不曾见识过,不乐帮的武功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想见识一下?”吴明冷笑着摇摇头:“不,由你出手看来,你不像是第一次见识过本门的武功,莫非你以前……”

蓝衣人冷哂道:“我虽不是贵门出身,却听说过江湖上的传说,因为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曾经领教过贵门武功­精­髓。”

吴明刹那间脸上现出了杀机。“你说得不错,”他足下不自觉地已跨前两步:“你不是要见识我不乐帮的绝技么?我倒可以答应你,只是当你见过后,只怕也不能例外,你不后悔么?”

蓝衣人紧紧咬了一下牙,喃喃道:“我不后悔,只要你自信能胜过我。”

吴明哼了一声,点点头:“你这个人倒是一条少见的好汉子,要是易地而处,我们或可深交一下。”

才说到此,却为蓝衣人讳莫如深的一串笑声所打断:“废话少说,快出招吧,久闻贵门三位帮主以一套‘醉金乌’手法行遍天下无敌手。”

吴明一惊道:“你知道的果然不少,哼哼!莫非你想试试这套功夫么?”

蓝衣人冷冷地道:“梦寐以求。”

吴明点点头道:“好,我就成全你,也叫你好好开开眼,只是我可以确定的告诉你,这套‘醉金乌’招法,为昔日金乌门祖师云中玉于大漠酒醉斜阳时,无师自通,感天而悟,其微妙处,绝非你可想象,而且招式之中,有凌厉的杀着,每一招都足以致人于死命,哼哼!

只怕我这套招法还未曾施展一半,你已横尸当地了。”

蓝衣人表情异常沉重,也许正因为他当年曾在这套招法下死里逃生,由于如此,他才不以为对方所说有丝毫的夸大之词。事实上吴明之所以这么说,也因为他断定了对方的万无活理,否则这是他本门的隐私,万不会在一陌生人面前提起。

“就算我心甘求死吧!”蓝衣人冷峭地看着对方道:“把你们这套至今仍不为外界所知的罕世绝技施展出来吧。”

“好,我成全你就是。”

话声出口,吴明身子半侧着,邯郸学步似地已迈出了两步,蓝衣人一双眸子睁得滚圆滚圆。

蓦地吴明身子打了个旋风,只见他双手高举,交叉着自头顶盘过,石室里猝然间起了一阵狂风,那种气象,真有飞沙走石之威。吴明那张脸,在施展此一震惊武林、足傲江湖的本门不传绝技时,一霎间涨得血也似的红。

敢情这“醉金乌”招法,正如吴明所说,乃昔年云中玉酒醉大漠,目睹日落大漠,远方之海市蜃楼,忽发奇想而创出妙绝乾坤之九式奇招,当日云中玉酒饮薄醉,气血满涌丹田,他无意创始时,正巧将功力发挥无遗,这一连九式出手,全系只出不入,只攻不守的杀着,设非有十年洗骨易髓之深湛内功,根本就无能施展。

眼前吴明一经展出,正是集全身功力于一倾,大有昔年张良刺秦王于“博浪沙”时之“奋椎一击”之势,一经展出,端的是其势万钧,一发而不可收拾。

然而,蓝衣人却是那般的镇定。当他目睹对方的出手,正是自己近年来苦心思破,意欲践雪前耻的罕世奇功“醉金乌”招法时,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感触,不知是悲抑或是喜?眼前的情势,已不容许他再有所深思,随着对方所展开的身体,吴明一双大手,就像是云中之龙,在一阵疾剧的劲风里,向他身上攻到。

恍惚里,像是扬起了一天的掌影,这种“醉金乌”手法,每一招每一式在在都显示着那个“醉”字,确是波谲云诡,令人莫测高深。

蓝衣人那双深沉的眼睛,忽然亮了很多,面对着对方这般猛厉的攻势,他不退反进。

双方像是交接了,却又分开了。

夹着大片风力,吴明的身子,已快速地扑到了石室的另一头,而蓝衣人却像是仍然停立在方才前进的一个“据”点上。

简直是不可思议。

吴明惊住了,从他研习这套“醉金乌”手法以来,说实话,他还没听说过,有人能在这套招法下苟能幸免,对方蓝衣人何许人也!

“这只是第一式!”蓝衣人好像显得很激动的样子:“我知道这套招法一共是九招,还有八招,你就一齐展出来给我瞧瞧吧。”

吴明背紧紧地贴在石壁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聆听下,他益显­阴­森。“你到底是谁?”

“还不到我告诉你的时候!”蓝衣人目光炯炯地道:“第二招,第三招快过来吧!”

吴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心吧,现在就是我想停手,只怕也不可能了。”说话时,他那原本看来已经够壮够大的身子,猝然间像是变大了许多,一双手臂徐徐地向前拱抱着。

蓝衣人脸上现出了冷涩的笑,却也有一番内在紧张。

暮然间,吴明已狂扑过来。那是一式妙绝古今的“长风一抱”绝姿,人影婆娑,衣衫缥缈,然而这消遥的身式里,却隐藏着凌厉的杀机,蓝衣人的感觉仿佛是全身数十处|­茓­道,猝然间都在对方凌厉而尖锐的攻击之下。

然而毕竟对他来说,是有前车之鉴可以追循,这几年痛定思痛,朝思暮想的岁月并没有虚掷。蓝衣人的身子,在对方这般凌厉疾猛的攻势之下,忽然间像是个纸人般打起转来。

看起来足足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两个人的身子蝶恋花酣一般地纠缠着,又分了开来。

那么沉实有力的一双手掌拍空了。“啪!啪!”两声,石屑四溅,石壁上立刻留下了两个清晰的手掌印子。

吴明几乎愤怒了,咆哮一声,由石壁上再次挨起了身子,第三招第四招却是一气呵成。

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击,亦是鬼出神没的接触。

现场旋荡起大股的气机,这种气机纯系出自二人双方体魄之内,称得上是内在功力的结合,气机回荡之下,石壁上足足被刮下了一层碎屑,像是下雨般的,劈劈剥剥落溅得满处都是。

两条人影再一次地错了开来。

蓝衣人脸­色­异常的苍白,在他前胸边侧,一块衣襟已经被撕裂开来,对方的五指紧紧贴着他的­肉­身擦了过去,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指痕,很快地鲜血就渗了出来。

吴明倏地由石室的那一隅掉转过身子来,触目见状,他发出了一声冷笑,“好本事,”

微微一顿,他喃喃道:“为什么你只守不攻?这样只怕你要吃大亏!”

“为什么?”

“因为接下来的招式,招招奇险,只怕你将会丧命在我双掌之下!”

蓝衣人整理了一下被撕裂开的前襟,惊心在所难免,却没有丝毫沮丧,到目前为止,起码已经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多年来,他所苦心积虑幻想出来破解对方的招法,似乎已有了收获,虽然他并不能确知能否接得住下余的五招,但终须一试才知。

“放心吧!就算我死在你手上,那也是我自己找的!”蓝衣人揣摩着对方的即将出势,身子缓缓地蹲了下来:“来吧,我接着你的!”

吴明既忿怒又钦佩,更有无限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就只是出了四招,已使他全身汗下,前胸后背俱已为汗水所湿透。接下来的第五招,将使他付出更大的体力,背部紧紧贴着石壁,他缓缓地举起双手,密集的一串骨节响声,显示着他的劲道已齐集双掌。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紧张的气氛,使得一旁的哑巴童子大雅也为之感染了,只见他瞠目结舌,傻瓜也似地向二人注视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现场却出了意外。

原先举臂向天的吴明,忽然像是中了风似地发着抖颤,起先还以为他是由于用力过剧连带着而发出来的,紧接着他双眼发直,嘴里更不禁淌下了口涎,身子一歪,“扑通!”倒在了地上。

蓝衣人只是一怔,可是立刻他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旁的哑童大雅也看出了不妙,怪叫了一声,猛扑过去,用力的把吴明身子抱起来。

蓝衣人一惊上前,说道:“快放下他来!”

大雅只是抱着主人,直直地看着对方发呆。

蓝衣人略微探身打量了一下吴明,确定了一个事实,遂向大雅道:“他身上所中的掌伤已经发作了,怕有­性­命之忧,还不把他平放在地上,你是要他死在你手上么?”

大雅一听这才慌了手脚,慌不迭地把吴明平置在地,他本人下躯不便,经此一番动作,已不禁气喘如牛,忽然他转过身来,向着蓝衣人连连叩起头来。

蓝衣人冷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切也只有看你主人自己的造化了!”他一面说一面由身侧取出了一个白­色­小瓷瓶,把其中仅有三粒丹药倒出来。

大雅连忙去撑开吴明的嘴,奈何他牙关紧咬,竟是难以张开,蓝衣人哼了一声道:“好厉害的掌力,这是因为他身上已染满了豹胎之气,中枢各经脉俱已失去了机能控制,这样情形只要再继续十二个时辰,他将全身枯萎抖缩而死。”

大雅聆听到此,心里一阵难受,由不住淌下泪来。

蓝衣人冷笑一声,接下去道:“然而这件事我既已管了,总不至于会糟到如此地步,还是那句话,且看他的造化如何吧。”一面说,左手探出捏住了吴明下巴,二指微微用力一按,“吱”的一声,已把吴明整个下巴卸了下来,当下把手上丹药全数放迸他嘴里,又把他下巴合好。

只见吴明脸­色­一片青黄,甚是可怖!

蓝衣人随即动手脱下他上身衣服,即见后肩伤处已然是一片青紫,原先所呈现的一个掌印,现在看起来竟然高高隆起,­色­作紫红,还有些透明。蓝衣人道:“这就不错了!”

大雅只管发着傻。

蓝衣人道:“这就是豹胎毒中体的现象,这个凸出的掌印一天不消失,就表示余毒没有消失。”一面说,他一面施展出一种很特殊的手法,一连在吴明身上点闭了十六处|­茓­道,这才退步一旁。

大雅仔细地打量着地上的吴明,见他仍然没有醒转,急得连连搓手,一脸焦急模样。

蓝衣人缓缓在绳榻上坐下来,脸­色­十分沉重。微微合拢着一双眼睛,打量着地上直挺挺的吴明。这一霎他心里却充满了矛盾,照理说,以对方所作所为,以及出身来历,真是万死不足惜,偏偏在此一刹那,在目睹着他的“去死不远”情况之下,内心竟然会充满了恻隐与不忍。然而,并非因为这点“恻隐”之心,他才对他加以援手救治的,事实上他所希冀吴明不死,当然另有原因,为着这个原因,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就此死了。

“你这里有水么?”停了一下,蓝衣人才转向哑童大雅这么问了一句。

大雅点点头,立刻旋身而起,正待往取。

蓝衣人摇摇头道:“现在还用不着,来,你过来!”

大雅依言走近,只是脸上表情仍然还有些犹豫,生怕对方会加害他似的。

蓝衣人冷笑道:“现在是你主人生死存亡的时候,你要不要救他?”

大雅连连点头。

蓝衣人道:“好,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虽然你功力不足,但是不要紧,我可以补助,你听着,从现在起,我一连串要报出许多|­茓­道的名字,这些|­茓­道都是双|­茓­,每当我报出这个|­茓­道时,我要你用全身之力,向这个|­茓­道一边发出掌力。”

大雅顿时一呆,一时不解地向着对方频频眨着眼睛。

蓝衣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解,可是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有时间再向你解释这件事,总之,你大可放心,当你发出掌力时,我也同时发出了掌力,我当尽量配合,使所发出来的掌力,与你的掌力相当,如此就可免使你主人意外为掌力所伤,这样做,为的是把他身上的毒力自每一个路|­茓­强迫逼出,如果处置得当,加上我刚才与他服下的灵药,当可使他保住­性­命。”

大雅听他这么一说,才像是明白过来,一时连连点头不已。

蓝衣人随即道:“你记住,当你施出掌力时,一定要聚集全身的力道,不要怕会伤害了你的主人,一切都有我在,如果你心里害怕,不能用出全力,那么你的主人反倒要为此受害了。”

大雅又点了一下头,随即闭上眼睛,默默运施功力于右掌,那只右手顿时明显地看出了涨大,可见其功力亦属不弱。

蓝衣人点点头道:“想不到你在下身|­茓­道被封闭之后,仍然会有这等功力,很好,现在我们就开始吧!”他微微顿了一下,就开始一连串的报出了这些|­茓­道的名字。而每当他报出一个|­茓­道的名字之后,大雅立即运功出掌,一掌向该处|­茓­道上用力击出,与此同时,蓝衣人本身也施展功力出掌向同属该|­茓­的另一处|­茓­道上击去,由于他所报出的这些|­茓­道均属双|­茓­,是以二人所发出的掌力自然而然地在该|­茓­道之内会合,两股劲力一经会合,顷刻化为乌有,然而功力相对激荡之时,却已把瘀集于该处|­茓­道内的毒气逼迫而出,改窜到另外一处|­茓­道之内,然而接下来这处|­茓­道,亦为二人掌力所攻击的对象。

就像这样,在蓝衣人不停地口喧之下,他二人联合出掌,一连合击了吴明身上十二处双|­茓­。

“好了!”蓝衣人忽然制止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一面说,他一面运用双指分开了吴明的眸子,却见吴明掩藏在眼皮之内的一双眼珠似乎已有了转动。

紧接着吴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随即由­唇­角淌出了一溜紫黑­色­的血污。

大雅吃了一惊,嘴里嘶哑地叫了一声,正待扑上去,却被蓝衣人一只有力的手臂挡住。

“不要乱动!”蓝衣人道:“这是好现象,你主人已经有救了。”

大雅嘴里连连哑叫,双手比划不已,对于蓝衣人所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吴明却睁开了眼睛。

蓝衣人轻轻一叹道:“你总算醒过来了。”

吴明的眼睛很快地就看见了面前的蓝衣人,先是一愕,紧接着全身抽动了一下,正待翻身坐起,蓝衣人却制止住他道:“你现在还不能动。”

吴明喉结动了一下,冷声问道:“为什么?”

蓝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大雅已向着他快速地一连比了十几个动作。

吴明顿时脸上现出了一片难以理解的神态。他直直地看着蓝衣人道:“大雅说的可是真的?他说我方才掌伤发作,己临垂死边缘,幸而是你救了我。”

“不错,我如不及时救你,现在你已命丧黄泉。”

“哼!”吴明倔强地咬了一下牙齿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蓝衣人一哂道:“问得好,不为什么,就算我不愿意让你死吧。”

吴明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一番激|情,闭了一下又睁开来,忽然慨然叹息一声道:“我生平从来也没有受过人家恩惠,更不要说像你加诸我的这等救命大恩……我……唉!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吧!”

蓝衣人摇摇头道:“你无需报答我,我要你活着,是要继续见识你的‘醉金乌’身法,如果你一旦死了,就没有人像刚才一样施展与我一开眼界了!”

吴明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话么?”

“信不信由你,我确是这么认为。”蓝衣人向他点了一下头道:“听你口音,似乎你元气已聚、你可以坐起来了。”

吴明试了一下,果然坐起身来。他伸出一只衣袖揩了一下嘴角上的血渍,喘息一声道:

“这些血……”

蓝衣人道:“金豹掌厉害的地方是内含的豹胎气机,一经发作,瞬间潜伏于人身各处|­茓­道之内,必须要逐次清除之,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普通人一次清除一个|­茓­道已是难能可贵,因为你功力­精­湛,又有大雅在旁协助,所以我才大胆地一次清除了你十二|­茓­道,下余|­茓­道,候你内功恢复之后,再一次清除并不难。这些紫­色­的血便混有豹胎毒息在里,不过这类气息,一经见风,便化为乌有,不足以害人了。”

吴明在他说话时,暗中已自默默运功在身上各处试行一周,果然气机过处,有些|­茓­道畅行无阻,有些|­茓­道闭塞不通,显然对方蓝衣人所说全系实情,立时借其余力抖颤颤地由地上站起来,身子一跄,几乎又坐了下来。

蓝衣人睹状一笑道:“看你这个情形,显然今天是不能跟我再比划下去了,好好地调气养神,明天再来看你,我走了。”说罢转身自去。

当他身子才走向洞口处,吴明忽然唤住他道:“恩兄留步!”

蓝衣人站是站住了,却没有立刻回过身来。

吴明在他身后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地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蓝衣人道:“你又何必急在一时,早晚你一定会知道的!”

吴明怔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蓝衣人却身形纵起,其速如风,“呼!”一声,已闪出洞外,紧接着那扇厚逾二尺的大石门“轰隆!”一声,已关闭了个结实。

十一

大风呼呼,蓝衣人身上那袭宽衣衫被山风鼓荡着猎猎起舞。出了石洞,他一径来到了眼前断崖悬壁,正前方是滚滚无尽云海,身后一排苍松,高可参天,伫立松下,面向云海,耳听松涛,正可以洗却多少人世沧桑烦恼。一阵悉索衣衫声,似有人影在松下晃动。

蓝衣人忽然发声道:“公主不必躲藏,出来吧!”

人影轻晃,一个窈窕人影出现眼前,正是无忧公主朱翠,一身淡淡的秋装,衬托着她亭亭玉姿,款款腰肢,更形婀娜多姿。

“我只当这一次可以瞒得过你,谁知道还是被你发现了!”一面说她款款前进,来到了蓝衣人面前:“海兄你好!”

敢情蓝衣人正是海无颜,似乎对方朱翠已发现了他的踪迹,对于这件事,她却心照不宣。

海无颜却一语道破说道:“当我进洞之初,就已发现了你的跟踪,后来你掩身子洞顶天窗,我也看见了,我想大概你是怕我把他们放了可是?”

朱翠一笑点头,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海无颜道:“另外的原因呢?”

“就算我是好奇吧!”一面说时,朱翠笑哈哈地在他对面一棵横出的松­干­上坐下来:

“说真的;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你对那个姓吴的这么好?以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是杀了他也不为过,你却反而替他疗伤!”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以你的冰雪聪明,岂会不明白其中道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你是在施展怀柔政策?”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

“这……有用么?”

“应该是有用的!”

“哼!那可不一定!”朱翠道:“他既是不乐帮第三代唯一的传人,必然有不可轻视之处。”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更要这么做!”

“但,他是一个狠心任­性­的人!”

“我却以为,人的天­性­并不会相去很远的。”

“……”顿了一下,朱翠看了一下天,才喃喃道:“也许你这么做是对的。”

海无颜喟叹一声道:“在我见他之初,原本是没有对他抱持幻想,见面之后才发觉到这个人还不失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所以我临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朱翠“哼”了一声,道:“可是我忘不了他抢劫我母亲弟弟的仇!”

海无颜深湛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道:“如果这件事你能分三个方面去想,你对他的仇恨之心就会减轻不少。”接着他冷静地分析着:“第一,决定绑架你母亲弟弟等家人的,是不乐帮的三位帮主,不是他,他只是负责执行命令的人。第二,如果你母亲与小王爷殿下,当夜不曾落在他的手上,而是落在曹羽等一­干­人手里,那么今天的情形必将是大为不同,说不定已解押进京,落得与令尊同一命运,也不一定。第三,令堂与小王爷殿下如今身在不乐帮,虽说是不至于受罪,但是一旦三位帮主发觉到他们利用的价值消失之后,便有生命的危险,如果能有这个吴明居中代为缓颊照顾,便好得多!”

海无颜微微一笑,又道:“你如果能从这三方面着想,对于眼前吴明的仇恨之心,便会减少了许多。”

朱翠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她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出不了心里这口怨气罢了,我要是真的想杀他,也不会把他留到现在了。”

海无颜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留下他们来作为人质,以便交换你的家人。”

朱翠道:“这么做难道不好?”

海无颜摇摇头,说道:“这是下下之策。”

“为什么,”朱翠一惊道:“难道不乐帮的三位帮主忍心不顾他们这个唯一的传人?”

“那倒不会。”海无颜冷笑道:“让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根本还不了解不乐帮的那三个老怪物有多厉害,就算是这个吴明落在了你的手中,他们即使痛心疾首,也不会甘心被人威胁,那么一来,只怕又将要另生枝节,须知道令堂和小王爷殿下俱是不擅武功之人,如果不乐帮决心选择他们为仇,那便十分可怕了!”

朱翠霍地站起来道:“哼!他们有什么更厉害的手段,我接着他们的就是!”

海无颜凌声道:“但是你不要忘了,他们也许选择的对象不是你。”言下之意,自然指的是沈娘娘与小王爷二人了。

朱翠一时无言以对,她忿忿地走向崖边,瞭望着面前云海,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转过身来:“那么,海兄,你的意思,要我怎么做呢?”

“放了他!”

“放他们走?”

“不错,只有这样,他才会对你感铭于心,这么做才不致挺而走险!”

朱翠缓缓走了过来,她总算想通了这其间的得失关键。她缓缓他说道:“好吧,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什么时候呢?”

“这就看你了!”

一线阳光透过了松枝,直直地­射­在了他的脸上,阳光下,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那双浅紫­色­的眼瞳,显示着他的病弱,每当朱翠看见他这番容颜,内心就会情不自禁的对他生出一种关怀与眷恋,那是一种只能意会的微妙感触,就凭着这种微妙的感觉,朱翠又深深地对他种下了爱苗,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海无颜缓缓地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感觉,恨不能立刻与你家人团聚,但是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大意,尤其是有关去不乐岛的事,你万万不可冲动、意气用事,知不知道?”

也许在年岁上来说,海无颜总以为要比朱翠大上许多,所以每当他跟她说话时,也就会不自禁地往往以长者自居,就像是一个长兄关照幼妹的神态。

朱翠一笑,翻起眼睛来盯着他:“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胆子很小,而且你……”耸了一下眉毛,她顽皮地笑了笑,接道:“算了,不说了。”

她本来已经把头转到了一边,却又情不自禁地偏过眸子来,一种少女娇羞的情愫使她那双眼睛格外显得美丽,更加明艳动人!

海无颜只当没有看见她,继续道:“你说我胆小也许确是如此,只有吃过亏上过当的人才会变得胆小,我绝不是小看了你,但是以你目前的武功,要是想去抗拒不乐帮的三个老怪物,的确还差得远。”

朱翠赌气地道:“哼,你越是这么说,我越要去闯一闯,等一天我上去了,救回了我母亲来,你就没话好说了!”

海无颜看着她赌气的样子,只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本来想责骂她几句,转念一想,对方以公主之尊,如今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折磨,实是已够多了,何忍再怪她,转念一想,他脸上带出了笑容。

朱翠奇怪地道:“你笑了,真难得,我还以为你生下来就不会笑呢!”

海无颜道:“刚才我在石洞里与吴明动手过招你可看见了?”

朱翠点点头。

海无颜道:“你觉得我所施展的身手如何?”

朱翠想了想道:“你的身手很怪,但是,我并看不出它有什么威力。咦,你问这个­干­什么?”

海无颜道:“你不要小看了这几手招式,这些招式每一个变化动作,都是我殚­精­竭虑,苦心创造出来的结果,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朱翠一笑站起来道:“原来这才是你的本意,你想跟我比武,试试我的本事到底有多强是吧?”

海无颜点头道:“你猜对了,我不妨告诉你,我所施展的那几招身法,看似无奇,其实却包罗万象,我不要你胜过我,只要能在十招之内你保持不败,就很不容易了,那么,或许你已有能力去不乐岛,我也就不再拦着你了。”

朱翠脸上浮现出一片笑靥:“你说的可是真的?”

海无颜道:“当然是真的,只是你却要小心。一经动过手之后,只怕你难免摔跤,摔疼了不要气我就好了。”

朱翠扬了一下眉毛微微笑道:“哼,你也大小看我了,我就不相信在你手上连十招都逃不过,我们就比比看好了,你要怎么个比法呢?”

海无颜道:“我已经说过了,只比十招就足够了,我接着你就是了。”说话之间,他身子已后退了几步,双手平伸,缓缓抱向胸前,一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朱翠。

朱翠立刻就感觉出对方这双眼睛和刚才所给人的感受大不相同,在他的视觉里,似乎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而且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紧紧地逼迫过来,使人浑身上下都觉得使不得劲儿似的。

无忧公主朱翠当然不是弱者,加以她生­性­要强,绝不甘心认败服输。嘴里发出一串笑声,身子已如同穿花蝴蝶般的转到了海无颜右侧,可是海无颜的身子竟像是与她一般的快捷,跟着转了过来。

朱翠身法却是够快的,她动手的绝窍,在于绝不予敌人缓和之机,只见她身子一转,已自腾身而起,两掌上挟起了凌人的巨大力道,直向海无颜两肩上拍抓下来,由于她知道海无颜身手了得,所以一经出手,也就绝不留情,十只手指上所聚集的力道,足可穿墙碎石,目的即在于攻破海无颜那一层防身的“罡气”。

海无颜站着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

同时间朱翠的十指像是抓住了一尾奇滑溜手的鱼,对方护身的罡气敢情是这般奇妙。心里一惊,她赶忙点步退身,“嗖”的一个反弹,娇躯已反弹出丈许以外。

就在这一瞬间,大片尖锐刚猛风力,在一阵呼啸声里扑体而来,恍惚间看见海无颜一只肥大的衣袖迎面扫来,对方像似施展的“铁袖功”,然而却较“铁袖功”要灵活得多。在猝然拂起的衣袖影里,一连拍出了三片掌影,一中二偏,一奔前胸,两挂双肩。

朱翠这才知道厉害,一惊之下,反身倒弹,施展出全身之力,娇躯一挺一弹,再次拔起了六七丈高下,随着她开合的双腕,活似一只凌霄巨鹰,陡然间循着一棵Сhā向当空的巨松上落了下来。

松梢上起了一阵子剧烈的摇颤,然而落身其上的朱翠,就像是双脚粘在了树梢上一般地结实牢靠,一任它上下左右乱动乱颤,却休能使她移动分毫。

海无颜脱口赞了声:“好身手!”

三字出口,身子箭矢也似地直­射­而起。

朱翠身子向下一沉,松枝跟着压下来,可是尽管如此,挟附在海无颜身上的巨大力量,却似乌云盖顶般地直循着她当头猛力压了下来。

“咔嚓!”一声巨响,松树齐腰被折断。

两条人影奔向松下坠落。

朱翠一身轻叱,身子已快速盘过来,陡地斜身切进,用“琵琶手”掌背向外,一掌直向海无颜前胸挥过来。她­性­急之下,惟恐落败,这一掌确是称得上劲猛力足,然而却万万想不到,对方海无颜眼前所展示的身手,正是为了对付不乐岛的不传手法“醉金乌”所特构的奇招异式,其微妙之处也同于“醉金乌”之“异曲同工”,正所谓“实中有虚,虚中有实”。

朱翠一招挥出,待到功力撤出后,才忽然警觉到情形有异,果然招式走空。这一瞬,她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猛可里随着海无颜的一片袖影,随着那股子袭进的强大力道,朱翠整个身子陡地反弹了出去,“扑通!”坠落地上。

朱翠一个旋身再次纵起,一声娇叱,飞快地扑过来,面前的海无颜好端端就站在面前,朱翠进身挥掌,一正一反,直­射­对方两肋。

然而妙在对方那种掩饰的身式,显然又是假的。

朱翠双手挥出到一定的距离,霍然觉出不对时,却已再次地发觉上了当。和前一次一样,依然是慢了一步。

乍然间,海无颜的双手已结实地叼住她的双腕。

朱翠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奇大的劲力由对方双手传出来,随着这股劲力,她身子不由自主又摔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一棵树上,树身一阵大颤,落下了大片松针。

朱翠脸­色­一阵子发白,只觉得全身发痠,差一点连眼泪也落了出来。偏偏面前的海无颜,并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表情,只是站在原处,微微含笑地看着她。

海无颜的这番表情,情不自禁再一次地激发了她的好胜决心。

像是箭矢般地,朱翠第三次纵身过来,两只手施出“太­阴­分骨”手法,直向对方的两肩上切下。然而,明明看见的人影,临到头来却又像是走空了,朱翠一连上了两次当,这一次不甘再次上当,急切间抽招换式,临危一瞬间,把身子拧了过来。

海无颜的身子像是一阵风般地袭过来了。

四只手掌,偏偏又触在了一块。像前次一样,猝然间扬起了一大股弹力。

朱翠这一次虽是极力抗衡,兀自犹不住一连后退了四五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说不出的一腔急怒,迫使她想跃身站起,哪里知道才站起一半,肩头一阵发软,却已被海无颜双掌搭上。

朱翠才站起一半,身子晃了晃,由不住“扑通”一声又坐了下来。说不出的一阵子急羞忿窘,一时热泪盈眶,挣了一下,却没有把对方的双手挣脱,反倒是对方那双感觉上绵软的双手,却似有千钧的力道迫使她再也休想异动。

“你,放手!”嘴里叫着,反手一撩甩,撩着了对方的肥大衣袖,用劲地一扯,“嘶拉”一声,扯下了一大片来。自此她娇嗔迸发,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忽然揽住了面前的人下躯,失声痛位了起来。

海无颜直立在她面前的身子一动也不动,显然落按在她肩上的一双手掌,此刻已失去了力道。

朱翠紧紧地抱着他,却是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多少怨恨、无奈、伤心一股脑地发泄在面前这个人身上,紧紫地抱着他的身子,那张淌满眼泪的脸就贴在他腿上。

“你厉害……你凶,我打不过你总好了吧?”仿佛自她懂事以来,还不曾这么伤心过,也不曾这么失态过,设非是在她私心倾慕的人跟前,她也万万不会有这番真情流露……

面对着朱翠的一番真情流露,海无颜蜘蹰了。他那双沉郁的眼睛,缓缓垂下来落在了朱翠身上,眼神里,流露着一番激动,以他的强大,自有一番超乎常人的心理与克制功力,然而,这并不能说他是“无情”。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抬起,落在了朱翠头上,缓缓地溜过了她乌油油的秀发,最后停在她的肩上。“记住,”他富有男­性­磁力的声音道:“你是一个公主,万人敬仰的‘无忧公主’,是不该随便落泪的!”

“我……我就是要哭……我不希罕这个公主。”忽然她仰起了脸孔,紧紧地握住了海无颜的手,无限依恋爱慕地把他的手贴在脸上,那只白手立刻为她的泪水染湿了、海无颜苦笑着摇摇头,示意她的幼稚,却又有几分怜惜,他像是忽然有所憧憬,苍白却英俊的脸,变得麻木了,泛有星光的那双郎目,也黯淡了。

“海……”朱翠仰着脸看着他,泪珠儿淌个不休:“答应我,别离开我……

海无颜另一只手缓缓地再次抚溜过她的秀发。

“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真的?”朱翠终于绽开了笑靥:“你也这么认为?”

海无颜微笑道:“我的眼睛和别人一样能够辨别美丑,何况你是……”下面的话,被他吞在肚子里。

朱翠忸怩着晃了一下身子:“­干­吗只说一半话,叫人家心里瞎猜疑!”

海无颜淡笑道:“我要说的是,你是一个当世罕见的美人儿,很少男人能够不为之动心的。”

“哼!”一抹笑靥掩饰着她斜过的眼波儿,那张脸立刻烧红了。含着无限娇羞,她偷偷地打量着他。

“你骗人!”说了这句话,她再也没有勇气接触对方的那双眼睛,粉脸飞红地垂下了。

海无颜想说什么,嘴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然而无论如何,面前的朱翠,确实已使他动心了。

对他来说,感情曾经痛苦地折磨过他,他也曾经一度坠入过爱河,只是自从不乐岛败北归来,负伤之后,他却像似变了一个人,感情非但不能再使他快乐,却反倒是他逃避的对象。因此这多年以来,江湖上才会对他编织了许多传说。事实又如何呢,这是一个隐秘,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又难以启齿的隐秘,为了这个隐秘,他不得不远离昔日的恋人,甘受着对方以“负心”、“无情”见责,“沧海无情”这四个字贬语,也正是由此而起。

多年来,他于极度沮丧之下,那颗心确已“古井无波”,然而毕竟他并非真的是个“无情”的人,正因为他的“有情”,所以才会在感情“更上层楼”之时,不得不有所顾忌,而显示出他的“无情”。自此以后他就不曾再涉及任何儿女之私了。

直到此刻,这一刹那,通过那双深邃但沉郁的眸子,他友爱地打量着眼前的朱翠,似乎霍然使他警觉到自己那颗古井无波的心,竟然会有些波动了。心里,一阵子发慌,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一向沉着的表情,亦不禁现出了一些异样。

朱翠警觉地看着他,正所谓“心有灵犀”,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海无颜微微摇了一下头,转身走到一边树下坐下来;朱翠跟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旧伤又发作了?”

海无颜摇摇头,像是触动了他无限伤怀:“翠姑娘,哦,我这么称呼你好不好?”

“当然好。”朱翠脸上流露出无比的喜悦:“我喜欢你这么叫我,我讨厌公主这个称呼。”

“那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来!”他拍了一下身边的树­干­道:“坐下来歇歇吧。”

朱翠点点头,半羞半喜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猜我今年有多大了?”海无颜眼神隐隐透出一种伤怀。

“噢,让我来猜猜看。”一面说,她偏过头来,着实地好好打量了他几眼:“你看上去苍白、憔悴,但是年岁并不大,我想,只不过二十几岁吧?”

海无颜摇摇头,冷冷地道:“你真的这么认为么?不错,我因为身上一直背着这个致命的内伤,这几年来确是憔悴多了,事实上我也并不太年轻了,我已经三十八岁,转眼就四十了!”

朱翠怔了一下,再次打量了他一下,半笑地摇摇头:“我不信。”

“我又何必骗你呢,你今年多少岁了?”

朱翠一笑,两只手往胸前一抱:“也让你猜猜看!”

海无颜道:“我猜你十八岁了吧!”

“哼,把人家想得这么小!”朱翠眼睛白着他:“我今年已经二十二了!算算看吧,我是属小龙的,咦,你是属什么的?千万别属猪,脏死了!”

海无颜情不自禁地被她的稚气逗笑了:“真不巧,我倒真是属猪的,被你猜中了!”

朱翠“唉呀”一声尖叫,笑得前仰后跌,笑了好一阵子她才收敛住,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柔情万缕地在海无颜身上转着:“信不信,我已经有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尤其是我妈和弟弟……”一刹那,她却又触及了淡淡的伤感,默默地垂下头来。

海无颜道:“有关你母亲与弟弟的事,我想你无须为他们担心,以我判断,他们若能在不乐岛安身,确是比任何地方都来得恰当,这件事我自有安排,却也是急不来的,你理应往宽处着想,不要再愁着了!”

朱翠默默地点着头,一双含着泪的眸子,缓缓地视向面前人,心里一时也想不透,何以面前这个人,对自己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安抚作用,原本不宁焦躁的心,常常在他三言两语之后,即能得到镇定,敢情是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种下了他的影子,莫非对他已是“情有所钟”了。一霎的警觉,使得朱翠芳心大大摇动了一下,一双瞳子再次向面前海无颜注视过去。

憔悴、冷漠、苍白,尽管是这层层障碍,却难以掩饰他本来的英俊气质,深邃的目神,早已不只一次显明了他的内在菁华。这种气质,正是朱翠所心仪的,只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却不曾遇着一个,她的高傲越加地使她孤立,而博得了“西山翠冷”这个亦雅亦谑的称呼。

“海……兄!”朱翠终于鼓足了勇气:“我能了解你多一点么?”

海无颜黯然地笑了一下:“是关于江湖上那些无聊的传说?”

“难道那些传说都是假的?”

“不,”海无颜有些气馁地道:“有很多都是真的!”

朱翠点点头,凝视着他:“我只想知道号称‘燕子飞’的潘幼迪,我对她实在心仪已久了……”

“潘幼……迪……”三个字由海无颜嘴里吐出来,就像是有人在平静已久的水池里,抛下了一颗石子,自此泛起了层层涟漪,海无颜原本深邃的眼睛,更像是着染了一片雾霾,越加地深不可测了。

朱翠一笑道,“告诉我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好不好?”

海无颜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朱翠道:“这是说她失踪了?”

海无颜道:“一个人岂能在天底下失踪、当然她还活着,因为,她还年轻,只是现在在哪里,我想,我跟你一样是毫不知情。”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包含着几许内愧与无可奈何。

朱翠道:“她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海无颜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有多高?”朱翠一笑:“比起你怎么样?”

海无颜想了一下,道:“我们应该相差不多,她是用刀的,到目前为止,我确信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刀法比她更­精­湛、更变化多端,也许只有一个人的刀法能够胜过她,或许与她在伯仲之间。”

“这个人是谁?”

“宫一刀。”

朱翠轻轻哦了一声,才想起来道:“你说的是不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那个宫一刀?”

海无颜点了点头:“宫一刀的断臂刀法,杀气盎然,他由于心怀断臂之恨,刀法既狠又毒,而潘幼迪的刀法却是以气而行,她心怀仁慈,刀法上处处为对方留下活路,如果有一天她与宫一刀这个老头儿动手过招,可就难免要吃亏了!”

“他们以前可见过面?”

海无颜摇头道:“我想是没有,不过宫一刀早已对江湖夸下狂言,说是有一天他的刀要砍下天上的那只飞燕,并且一再激使幼迪出战,显然也是因为他自负极高,大概认为普天之下,也只有幼迪的刀法,差堪是他的敌手了!”他一连称呼了两次“幼迪”而不冠其姓,足见他们交非泛泛,而发人深省了。

朱翠焉能会听不出来,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微微含笑道:“这一点我也听说了,传说她的刀能封八面之威,要是真的,那的确是极为少见了,过去我曾见过一个人的刀能封四面,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海无颜一笑道:“传说永远是夸大的,我想能封八面的刀功,这个天底下还不见得能找出一人,依我看她和宫一刀的刀功,大概都有封六面的功力……也许多年不见,他们的刀功俱都有了长进,但是,能封八面,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从与他结识以来,朱翠还很少见他情绪这么开朗过,可见潘幼迪在他印象里占据着一个如何重要的地位了。

“海兄……”朱翠喃喃地道:“这位潘姑娘,她长得很美么?”

海无颜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好像我以前曾经回答过你这个问题。”

“那么你再说一遍又何妨!”

海无颜点点头道:“不错,她长得很美!”

“那么,你以为我呢?”说这句话时,朱翠面现笑靥,虽然带着一些羞态,但态度却是认真的,一双秀澈明媚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海无颜,期待着他由衷的答复。

海无颜那双俊朗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移在了她的脸上。

朱翠脸­色­微微一红,微羞地道:“你怎么不说话?”

海无颜喃喃地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刚才不算数!”朱翠噘了一下樱­唇­:“我要你现在再说一遍,可以么?”

海无颜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如果这句话使你快乐,我当然愿意再说一遍。”于是他又重复道:“你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这么露骨单刀直入的赞赏,出自对方一丝不苟的神态,愈见有力,因而朱翠的脸再次绯红了。

“谢谢你!”朱翠面现浅笑地睬视着他:“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实在地告诉我!”

海无颜道:“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但是我却无能回答。”

“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喃喃道:“就容貌上来说,你们确算得上一时瑜亮,难以比较,但是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美丑,如果单单以容貌而论,那是很浅薄的表面认识……”

朱翠点点头道:“我很同意你的看法,那么你的意思是……”

海无颜道:“我认识幼迪已经很久了,对翠姑娘你却不能妄下评语。”

朱翠微微一笑道:“你回答得煞费苦心,也许你说的是真的,看来这位潘小姐在你心目中已立于不倒的地位,能够得到你如此由衷的赞赏,她必然是一个很出­色­的姑娘,我真希望有机会见到她,和她交个朋友,你看这可能么?”

海无颜一笑道:“天下美事莫过于此,如果你有这个心意,当然有此可能,只是这位姑娘的行径,倒与我有几分相似,怕是找她不易。”

朱翠道:“只要她在这个天底下,我想总有一天会与她见面的。”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原想要说什么,无如身上的旧伤又发作,可能他已经忍耐了很久,直到这一霎才现出难以支持的神态,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朱翠一惊道:“你怎么了?”

海无颜苦笑着睁开了眼睛,微微摇了一下头,随即又闭上,这一瞬,他脸上现出了一片红晕。对于这种每日必临的痛苦,他好像早已习惯了,然而在一个旁观者的眼睛看来,却是惊人的。眼看着这一刹那,他身子起了一阵轻轻的颤抖,脸上沁出一层汗珠,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座下的树­干­,出息声变得急促了。

朱翠一惊道:“啊!”因为有了前次在船上的经验,使她立刻想到对方很可能又是旧疾复发了,本能地离座向前,慌不迭伸出双手去扶着对方的身子。

海无颜蓦地睁开了眼睛,朱翠才警觉到对方那双眼睛红得可怕,随着对方身子一震,朱翠足下打了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海无颜抖颤的身子霍地站起来,赤红的双眼直直地盯向朱翠道:“不要……管我……”

说了这一句,他随即全身瘫痪着又坐了下来,就见他那张脸青一阵红一阵,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又睁开了眼睛。汗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裳,像是大病新愈,他却又一次战胜了足以使他致命的宿疾。

朱翠几乎看得呆住了。由于她对面前人的关心过甚,目睹着他的痛苦,还比身受更甚,不知觉间滴下了同情的热泪,两汪泪水兀自挂在腮边。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朱翠抽搐道:“你怎么了?”

海无颜脸上显示着一种坚毅的神态,说道:“你看见了,它并不能夺去我这条命,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才说了这一句,朱翠已忍不住扑向他身前,埋首在他肩上失声哭泣起来。那是一种纯洁的至情流露,即使海无颜“郎心如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你太……可怜了,为什么你要忍受这么多的罪?……为什……么……”朱翠低低地泣诉着,埋首在他宽阔的肩上。

海无颜冷冷地道:“你也许不会相信,像刚才那种情形,在过去的五年,每日都曾发作数次,当中曾经有好几次都几乎夺走了我的­性­命,但是现在我已能有效地控制它,非但可使它不再继续恶化,反倒有转好的现象。”

朱翠缓缓离开了他的肩头,痴痴地看着他:“可是刚才我看着你的样子,真是骇人极了!”

海无颜喟然叹息道:“已经好多了,所以说我的尚能生存,真可称得上奇迹,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作梦也不会想到,我仍然还活在世上,他们曾一再夸言天下,说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他们所谓的‘一心二点三梅花’手法之下逃得活命,哼,我偏偏就是一个例外!”

朱翠点点头道:“我曾经看见过你身上那一处梅花掌印的标记……真骇人!”

海无颜轻轻解开衣钮,袒开上胸,转过来道:“你再看看它是否已快消失?”

朱翠好奇地注视了一眼,只见前此在他后背所见的那一个明显的心形印记,现在看来却只是一个淡淡红­色­的圆圈,如非注意地去看,已很难辨认它的形态。她不觉惊讶地道:

“咦,真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海无颜重新穿好衣服,表情沉重地道:“这几年以来我日夕用本身的纯阳罡气,再加上几种内功心法,试图把中在身上的‘至­阴­’气质驱除体外,这是一种极难达到的愿望,在我数年努力坚毅的试行之下,终于有了长进,你也许还不知道,最初当我为白鹤高立击中时,这个梅花印记­色­作血红,足足有碗口那么大小,你看见的时候,已经收缩得很小了。”

朱翠高兴地道:“是不是有一夭这个印记消失了,你的伤也就好了?”

海无颜脸上带出了一丝凄凉,微微地苦笑道:“这是我最大的希望,我想正是如此!然而……”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话到中途,他又忍住了。微微顿了一下,他转向朱翠道:

“我们暂且不谈这个问题,我想要知道的是你预备怎么来对付眼前的吴明?”

朱翠想了想才道:“我原本要留下他来作为交换我家人的人质,刚才听你一说,我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放了他好,可是,这个人实在很讨厌,我是不打算再见他了,一切请你代我处理吧。”

海无颜点点头道:“你这么决定,不失明智,等到他身上伤势好转之后,我就代你放他走吧。”一面说,他慢慢地站起来,接道:“我走了!”

前进了几步,他又停住了身子,缓缓回过头来,朱翠仍然坐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他,见他转过身子,不觉站起来。

海无颜迟疑了一下才道:“你的仁慈留给我不可忘怀的印象,也给我极大的鼓舞,我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但是我会记住你……永远记住你的!”说了这几句,他转身去了。

当时,朱翠只是痴痴地看着海无颜的背影,痴痴地看着。她像是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忽然俯身在树­干­上哭了。

※※※

是夜,朱翠在客栈翻覆难眠。耳听着远处的梆子声,声声迫近,每三下间以小锣一点,三更一点,好恼人的长夜。

秋风轻袭着树梢,摇曳出一片刷刷声,就着门前不远的那杆高挑纸灯笼所倒映出来的­阴­影,斜斜地倒倚在银红纸窗上,从而显示的那片­阴­影,变幻着诸多离奇。

朱翠既睡不着,­干­脆撩被下床,穿好衣服,开门步向亭阶,由于她所居住的这房子,特别讲究,独占一个跨院,里面布置花叶扶疏,地方虽不大,倒也雅静。独自个站在亭阶前,耳中却隐约听见传自前堂的阵阵丝竹与喝彩声。在平常,这种乱嚣叫闹的群聚之处,正是她深痛恶绝所极力避免之处,而今夜却予她一种深深的诱惑感,仿佛那闹嚣的场合,正足以弥补她此刻落莫的心情,耳朵里循着那阵欢笑声,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外踱出。

前院一片灯火通明。

前文曾介绍过这“老福林”客栈,乃是本地有数的几家大栈之一,汉阳府地当水陆码头之要冲,南北客商自是云集,此类商旅多营丝绸布帛,或桐油麻茶,往返频繁,每多暴利,是以凡其居住之处,从其起居饮食,日用百货,无不取其昂贵­精­致者,比较讲究的几家大客栈,更设有赌馆茶楼,供客消遣逗留。

那片丝竹乱嚣声,便发自前院的一处“六角茶楼”。所谓“六角”者,“六脚”也。一­色­的红漆木柱,分峙在六堵粗可合抱的石柱上,那石柱深深打入水底,牵以回廊,垂以湘帘,便为有趣矣。

朱翠虽下榻于此,为避人耳目,­性­又喜静,故此出进皆走后院边门,有几次进出前门,亦是直来直往,倒不曾想到前侧院里竟然会隐藏着如此一个世界,却是出人意料。时间虽已接近午夜,这“六角茶楼”的生意却是出乎意外的好。通过水面那条曲折的长廊,茶楼里人影婆娑,衣衫缥缈,丝竹正酣,正是“唱出一片清平世界”。

两个青衣茶房,分立廊前左右,对进出茶楼的贵客一打躬问好,纳引甚为殷勤。

朱翠原打算在池边观望一阵,无如她的出现,立时引起了店家的注意,能够独揽一院居住的客人,自非寻常,何况她的雍容华贵与美丽姿容,更不知暗中慕煞多少浪儿,她的身世更是令人费解深思。客栈主人“刘大个子”,就对她最是费解猜疑,也是最巴结她的一个人。

在朱翠方一出现池边的同时,刘老板已惊为天人,受宠若惊地由茶楼当门处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含笑对坐在柜上他的小妾“文文”招呼道:“小心地侍候着,我们有贵客来了。”一面说时,三脚并两步地向外奔出。

“嘻!今天是什么风,大小姐您居然也光顾小号茶楼了?”刘老板的腰都快弯到地上了:“请!里面雅座侍候。”

朱翠向着茶楼瞟了一眼,微微颔首道:“有卖唱的么?”

“有,”刘大个子嘻着一张大嘴:“大小姐你真有福气,汉阳府最红的一块招牌‘连宝云’正好来了这里,她的清平快唱,嘿!那真是没有话说,另外‘老刀螂’师徒两个的对口相声也很有个意思,大小姐您里面请!”一面向着隔廊大声呛喝道:“给大小姐看个雅座,请吧!”

朱翠听他报的那一套,竟是一点儿也不熟悉,不禁暗中有些惭愧,自己虽是出身王族,自幼习武,竟连江湖面貌一些儿也不清楚,对方嘴里的那个“连宝云”、什么“老刀螂”,自己竟是没听说过。心里盘算着,已是情不自禁地随着刘大个子的亲身前导,一径地来到了茶楼。

两个身着彩衣的姑娘,正在园子里表演杂耍,一个站在东角,一个站在西角,东角的姑娘一叠薄薄的瓷盘,一张一张地抛过去,西角姑娘却用两根细细的竹竿儿一一接住,身段儿固是婀娜多姿,手法更是美妙,一时引发起大声的喝彩与如雷掌声。

朱翠被引进到最雅致的一处“包厢”所在。

所谓“包厢”,乃是右前侧,面台侧水,三面垂帘的雅座,其间不过设有四五个座位,每个座位前置有一个黑漆矮几,上面置有四时鲜果,较之一般寻常座位显然大是不同。

朱翠被引进来时,包厢里还空无一人,她被安置在濒水的雕窗之边坐下来,茶房立刻上前请示要喝些什么茶。

要了一碗“龙井”,朱翠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台的表演,然而她的目光却意外地被另一个人所吸引住了,似是另外的一个包厢,一个素面垂有薄薄面纱的女人,白净的脸、手,一身黑­色­衣裙,足下是一双半长的鹿皮快靴。这个姑娘腰肢款款,身材瘦长,尤其是拿着细细湘妃竹节马鞭子的一只纤纤玉手,看上去最是引人。

朱翠之所以猜测她是个姑娘家,那是因为由她的发式判断出来的,如果结过婚的女人,必将是“开脸分头”,对方却显然不是。

能够一眼就吸引住朱翠眼睛的人,当然绝非一般。而使朱翠心存好奇的,却是对方那个女人脸上的一袭面纱。

戴“面纱”的女人通常代表两种身分,一是名门闺秀,二是江湖女子,前者以深闺玉容不甘落入凡俗眼目,后者却因风尘奔驰,用以掩遮烈日风沙,自然除了这两种身分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像是居住西北塞外的女人,出身回族的姑娘,都有遮戴面纱的习惯。

眼前这个修长少女的身分,确是有些令人费解了。

两个玩杂耍的姑娘下去以后,有一段短暂的冷场,朱翠因而情不自禁地把眼睛又移向对面包厢,一回头,刘老板还谄媚般地站在面前。

“嘿嘿……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没有?”

朱翠摇了摇头,忽然想起来似地,向着对面包厢扬了下眉毛道:“那位姑娘是……”

刘老板缩了一下脖子,嘻嘻一笑道:“大小姐问得好,不瞒您说,我也正在纳闷儿,这位姑娘比大小姐您还玄……”

愣了一下,大概发现这句话里面有语病,连忙顿住,红着脸呵呵笑了几声,刘大个子搓着他两只手:“这位姑娘来我们这个茶楼总有十来回了,每次都是一个人,只有在看玩艺儿的时候,她才撩开一半,呶,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大小姐您别不信,她来咱们这里十几回了,加起来总共没说过五句话。”

“哦?是么?”这么一听,朱翠的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又向对面包厢移了过去。

凑巧对方那个姑娘也往这边看,两个人四只眼睛可就对在了一块儿。怪不好意思的,朱翠连忙把眼睛瞟向一边,那位姑娘的眼睛也溜开了。

这一眼虽是匆匆一瞥,却留给朱翠很深刻的印象。对方有一双黑不溜丢的眼睛,下额略瘦,却难掩其清秀,­唇­边下不大不小的一粒黑痣,尤其给人以俏丽的感觉,然而事实上对方显然不是属于活泼那一形态的,一眼看上去给人以沉默端庄的印象。

刘大个子似乎被朱翠引起了好奇,他原本对朱翠的好奇尤过于那个黑纱少女,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转移了对象。

“您信不信,第一次我问这位姑娘姓什么?她看了我上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后来呢?”

“第二次我见着她,请问她是住在本地呢还是外地呢?嘿!这次更妙,她连看我也没看一眼。”

朱翠“哼”了一声,淡淡地道:“你的话也许是太多了一点。”

“是……这个……”刘大个子一面摸着脖子傻笑:“大小姐责备得也是,不过­干­我们这一行买卖的人,不就仗着眼睛亮嘴巴说吗!”

朱翠呷了一口茶,轻轻唾出未沉的茶叶渣子,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刘大个子立时弯下腰来道:“这些个小子,我关照说给大小姐上最好的西湖‘冒头尖’,他们还是给弄错了,我这就给您换去。”说着就要伸手,朱翠按住茶碗道:“不用了。”

她只是关心着对面那个妙女郎,似乎连正在表演的台上节目也不屑一顾。

刘大个子察言观­色­的笑道:“如果大小姐想见她,我这就去请她过来,也许她看在大小姐你的面子上就过来了。”

朱翠摇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对她有点好奇罢了。”

刘老板道:“谁又不是呢,这位姑娘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是谁也不知道,有人说她是从回子那边过来的,要不怎么会一天到晚脸上拂着纱呢。”

朱翠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心里却否定了对方这种看法:“她是骑马来的?”

“是,”刘大个子道:“可是好马,顶儿尖儿的一匹伊犁黄马,上一次我这店里住着一位贵客,在马房里一眼看上了,出到两百两银子,要我去给说说去,我硬着头皮去,才说了两句,这姑娘­干­脆扭头就走,也不说卖也不说不卖,嘿!这真是……从那次以后,我算是再也不敢去碰她的钉子了。”

朱翠从这位刘老板的嘴里,总算对对方姑娘了解了一个轮廓,其实正如她所说,纯粹不过是好奇罢了。

台上换上了连宝云的清平快唱,朱翠就暂把注意力集中台上,不再跟他答腔。

刘大个子本想套一番近,好把朱翠的来历身世摸一下,可是却也发觉到这姑娘似乎也不是好相与,自己站了一会儿觉得不是个滋味,也只好哈着腰告别退出。

朱翠倒是静静地听了这个连宝云唱了两段,意外地觉得很是有趣。

原来这个连宝云,亦不过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多的大姑娘,梳着两根大辫子,鸭蛋脸,柳叶眉,一身粉绸子绣花衣裙,出落得十分标致。她所唱的“清平快调”,无非是历代盛世一些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通过她那清脆的嗓音,加上伴奏的古瑟二弦,确是很动听。

一曲方终,博得了如雷掌声,很多人嚷着再来一个,台上伴奏的两个老人,连连向四面打躬作揖,很多人往上面扔钱。

二老之一,随即拱手向着众多的茶客道:“谢谢各位贵客的捧场,不瞒各位贵客说,我们姑娘前次在兰州得了一场重病,嗓子也倒了,眼看着不行了,幸亏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女菩萨帮忙,不但治好了小女的病,还医好了她的嗓子。从那天以后,我这个姑娘才能又到处卖唱,有了今天这个场面,这一切都是那位女菩萨所赐。从那天以后,我们姑娘就自编了一首歌词,为了答谢这位好心的女菩萨,这首歌,我们姑娘是百唱不厌,还请各位大爷大­奶­­奶­少爷小姐赏音吧!”一面说时,这个老头儿目噙热泪地忽然趴在地上,通通通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满园起了一阵子­骚­动,俱都谈说起这件事来。

朱翠在老人诉说时,心里已不禁微微一动,这时见他跪下叩头时,下意识里更似略有所觉,顺着其叩头方向一看,正好发觉到那个面拂黑纱的少女,心里顿时雪然,再通过那位姑娘微微颔首表示喜悦的脸,她更明白了一切,敢情这个姑娘,就是老人嘴里的女菩萨。她必然事先嘱咐过老人全家,不得泄露她的身分,而老人父女感恩心切,却偏偏又有此一番表白作为,这就使好心善良的这位侠骨热肠的姑娘处于尴尬境地了。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推理,虽然未经证实,但朱翠却相信是绝对正确的。

接着这位连宝云姑娘,随即唱出了她感人的歌词,确是情词并茂,赚人热泪。

朱翠耳听心想,竟然情不自禁地陪着落下了两行同情之泪。

十二

一曲方终,掌声如雷。

朱翠少掩悲怀,等到移目对面包厢座位上时,才赫然发觉到敢情那位神秘的轻纱少女竟然已经失踪了。这个猝然的发现,不禁使得朱翠心里为之一惊。由于她对这个轻纱少女已经留下了心,是以对方的一切也就格外引起了她的好奇。现在她既然已经走了,朱翠也就感到有些索然,她勉强地耐着­性­子把连宝云的演唱看完。

换上来的是老刀螂小刀螂父子的对口相声,父子两个满口黄腔,口无遮拦,逗乐虽是逗乐,朱翠却难以入耳。匆匆离座步出,却见刘老板正自慌张着往这边走来,一眼看见朱翠,忙自赶上几步,满脸笑靥地弯下腰来。

朱翠眉头微皱道:“有什么事么?”

“有有……大小姐!有贵客来看你啦。”他边说边弯下身子,身躯前倾道:“是对街的常小爵爷,敢情大小姐您认识常小爵爷呀,真是待慢,待慢,您这边请吧。”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暗忖着他说的当是常孟,这么晚了他来旅邸探访,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当下一言不发,匆匆随着刘老板来到了前面饭店。

推开门,刘大个子哈下腰来道:“您这边请。”随即将朱翠带到右后侧的一个单间里,即见常孟衣冠楚楚地由座位上站起来,一脸笑容地迎上来道:“这么晚来打扰,还请公……”

一眼看见旁边的刘大个子,随即把话吞住,由袖子里抖出一锭银子,转向刘大个子道:

“一点小意思,刘老板你喝杯酒吧。”

刘大个子摇手笑道:“这这……小爵爷您大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说着频频后退着,双手接过银子,转身步出。

常孟等到他步出之后,这才转向朱翠道:“公主最近可好?”

朱翠点点头道:“还好,常兄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常孟道:“家父因挂记公主,对于王爷的安危更是时在念中,今天因京里来人,谈了些目前王爷的境况,也许公主有意听听,所以特要我来专程邀请。”

朱翠聆听之下,不觉眉尖微挑,道:“哦,这太好了,我们这就走吧!令尊现在府上么?”

常孟应了一声,道:“家父现在乡下,离城里不过二十里,那里家居安静,家父每隔十天半月总要去歇上几天!”

朱翠点点头道:“原来这样!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走吧。”

常孟道了声“是”,又道:“我已特地为公主备好了车,现在栈外,一切都很方便。”

朱翠点头一笑道:“常兄设想得太周到了,其实骑马也很方便,我们走吧。”

常孟不知如何,脸上却现出了一片迟疑,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碍于出口,一时只是望着朱翠发呆。

“常兄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啊,”常孟才似乍然有所惊觉:“没有,没有……公主请。”

朱翠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当下常孟在前引导着,出了店门,却见那位刘掌柜的兀自站在门前鞠躬打揖十分礼貌,二人不再与他多话,一径向门外步出。即见一辆黑漆净亮的二马套车停在门左,由一个灰衣汉子所驾,另一边却拴着常孟的那匹黑马。

常孟快步走向车厢前,拉开车门,转向朱翠道:“公主请上。”

朱翠道:“常兄你呢?”

常孟欠身道:“我骑马,公主……上车吧。”

朱翠只觉得常孟今天说话有点言不由心,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却也不曾想到其他方面,当下手拉长裙,正待向车上跨进,忽然一旁传来女子的口音。

“这位妹子慢着。”朱翠与常孟都不禁怔了一下,一齐回过身来,却见一个长身黑衣少女由斜边侧门走到眼前。来人头戴缎质宽沿风帽,一袭轻纱沿着帽沿轻轻垂挂眼前,由于她身材修长,这副妆扮越加地增加了她的飒爽风姿,尤其夜月街灯衬托之下,更似有仙女般的风韵。

朱翠乍见对方,心里一动,大为惊喜,敢情正是方才在六角茶楼所遇见的那个神秘姑娘,只当她已先行离去,却不意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而且主动地向自己开口搭讪。听她这么一唤,朱翠就停下身来。

黑衣少女一径走到眼前,向着朱翠拱了拱手,语音清脆地道:“敢问一声,这位妹子要去哪里?”

“这……”朱翠却是一时答不上话,却转向常孟道:“常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常孟呆了一下,喃喃道:“这……去‘三里坪’。”

话声才住,即见对方少女微笑有声道:“巧得很,我正是要去‘七星桥’,到了三里坪,也就距离不远了。”

常孟一怔,还未及说话。

黑衣少女已向朱翠道:“我的马前面蹄子钉铁坏了,天晚了一时又找不到钉马掌的人,可是我又有要紧事,要去七星桥一趟,这位妹子要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搭一程便车?”

常孟忙道:“这不行!因为……”

朱翠Сhā口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既然是顺路,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黑衣少女含笑道:“那就多谢了。”

朱翠看了常孟一眼,微笑道:“我正愁路上发闷没有人说话,难得来了个伴儿,”随即转向对方黑衣少女道:“这位姐姐请上车吧。”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了声谢,透过面前轻纱向常孟瞄了一眼,随即攀上了马车,进入车厢之内。

常孟一愕道:“这……”上前一步道:“姑娘如是有急事要去七星桥,我的马借给你就是……”

黑衣少女这时身子已坐下来,聆听之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位妹子已答应了我,足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我又不认识你,借了你的马却又怎么还你?还是搭一程便车方便得多。”

常孟面­色­一沉,正要说话,却碍不住朱翠一脸笑靥地道:“常兄你骑你的马好了,我上车了。”一面说已登上车座,与那位黑衣少女并肩落座,随手关上了车门。站立在车外的常孟一时却愣住了。

朱翠隔着车窗向常孟道:“怎么,常兄莫非认为有什么不妥么?”

常孟一笑,道:“哪里,我只是怕公……”

朱翠手指按­唇­,示意他不可吐出“公主”二字,常孟会意,立刻把下面那个字吞住不发,­干­笑了两声,才又接道:“……既然……这样,我们走吧。”说罢抱抱拳,向着坐在车辕上的灰衣汉子挥手道:“小心驾车,我们走吧。”

灰衣汉子应了一声,带动逼绳,前行了数丈远近,常孟已策马来到车外。

朱翠因碍于他在眼前说话多有不便,一笑道:“常兄你前面走吧。”

常孟闪灿的一双眸子,向二女打量了几眼,道了声遵命,随即抖动缀绳,一径地直驰奔前而去。

朱翠这才似松了口气,转向身边的黑衣少女道:“刚才在茶楼幸遇,只是碍于人多,不便上前见礼,想不到这么巧,竟然又在这里遇见了。”

黑衣少女双手前分,把遮拦在脸前的一袭面纱左右分开来,现出了甚是清秀的脸。听了朱翠的话,她微微一笑,露出了甚是白洁的一口牙齿,却把一双澄波眸子,只管留神地盯向朱翠脸上,看了一阵子才又把眼睛移向窗外,却是没有说什么。

朱翠由于先时对她存了好奇,不免也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越觉得对方貌相清丽奇致,望之令人作“出尘”之思,自是不落凡俗!当下心里不禁暗暗纳罕,想不通对方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身分。

“还没请教这位姐姐贵姓大名?”

“我?”黑衣少女移过眸子来,微微含笑道:“我正想问你,你却倒先问起我来了。”

朱翠一笑道:“我姓朱。”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我猜对了。”

朱翠道:“你猜对了什么?”

黑衣少女一双澄波眸子,在她脸上转了一转,十分平静地道:“你叫朱翠,就是江湖上传名已久,却很少出现的那个‘无忧公主’,是不是?”

朱翠一惊,却镇定着,冷笑道:“你怎么会知道?”

黑衣少女微微一顿,再接下去道:“你父亲鄱阳王蒙冤在狱,生死未明。”

朱翠脸­色­微微冷了下来。

黑衣少女接着说下去:“如今你母亲与弟弟又被不乐岛上的人抢去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所以说,你的处境实在是危机四伏。”话声方歇,她立刻就感觉到一股凌人的无形气招传自朱翠身上,事实上这股劲道在甫一与黑衣少女接触之际,已将对方黑衣少女紧紧罩定。

双方距离是如此之近,一旦要动起手来,简直想闪躲都是不易。

黑衣少女眉尖微微挑耸了一下,并不在意地道:“你生气了?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么清楚?”

朱翠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你把我的底细查得这么清楚,又是为什么?”

黑衣少女淡淡地笑了笑,朱翠敏感地觉察到她美丽的眼睛周围有几缕浅浅皱纹,一个像她这般年岁的少女,正当春花绽放,何以她却憔悴如斯?

“一个人要了解一个人,当然是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否则就不需要去侧面打听了,就像你!”黑衣少女深邃的眼波,掠起来定在朱翠脸上。

朱翠不明其意地道:“我怎么了?”

“难道你没有从侧面打听过我?”

“这,你……”

黑衣少女微哂道:“一个人要了解一个人,并非全是基于恶意,就像刚才在茶楼你打听我的情形是一样的,但我明白你对我的一切只是居心好奇,并没有恶意,只可惜你所打听的那个人却是对我一无所知。”

朱翠不禁脸­色­一红,原来她私下向刘老板打听对方的话,却未能逃过对方观察之中,被人当面点破,总是不大好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黑衣少女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对于朱翠的窘,有点心存歉意。她微笑了一下:“我说话很直,请你不必介意!但是有一点你却可以相信我,那就是我对你的关怀,全系出诸正义。

毋宁说对于你的遭遇,我万分同情。”

朱翠沉默了一下,她原来冰雪聪明,心细如发,自能由对方之言谈察出真伪,就像这一刻,她所能由对方脸上看到的,只是真诚、纯情,这就让她为之感动而释怀了。

“谢谢你!”朱翠苦笑了一下:“但是我并不气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反抗到底。”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我知道,事实上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而且我更知道,在你的背后有一位自命了不起的大侠客在帮你的忙,但是,请恕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那位了不起的大侠客本身的麻烦更多,而且,他并不见得就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

朱翠不禁再次地为之一惊。

对方这个黑衣少女所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居然连海无颜暗中Сhā手帮助自己的事情也知道了,的确是不可思议。

“你奇怪么?”黑衣少女微笑地看着她:“我们先不要谈这个了。”

朱翠道:“是有点奇怪,不过,我倒是看不出来那位大侠客有什么不负责任的行为。”

黑衣少女目光移滞地由她脸上缓缓扫过,只这一刹那,已使朱翠了解到她的孤独与落寞,她也必然是一个饱经感情所折磨过的人。

“有一件事就可证明我说的那个人对你没有尽到保护之责!”黑衣少女冷冷他说着。

朱翠一笑道:“我并不需要谁来保护我,我认为我自己的能力足足可以保护我自己。”

黑衣少女淡淡一笑道:“真的?我看并不见得吧。”

朱翠不高兴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少女道:“你的武功我绝对相信,只是对付你周围的这一群巨恶大­奸­之人,显然就不足以应付了。”

朱翠道:“你指的是不乐帮和曹羽那些人?”

“那只是你眼睛看得见的。”

“还有我眼睛看不见的?”

“当然有,”黑衣少女的眼睛掠向窗外:“谁知道呢!就像现在你安稳地坐在车子里,说不定外面早已布好了陷阶,等着你去送死。”

朱翠倏地一震,看了一眼窗外:“你是说……这一趟有危险?”

“一点也不错。”

“那常孟他……”

“他们父子已把你出卖了。”

“真的?”朱翠几乎要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来,现在时候还不到。”

朱翠倚向车座,几乎有点难以置信,一瞬间她面前浮现出常威那张慈祥的脸,他一向蒙父亲器重,赖为肱股,岂能为了一己名利,对自己这位故尊之女加以迫害,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如果我判断不错的话,常孟必然已经离开了。”

朱翠探身窗外,向外顾盼了一下,看不见常孟的影子,就在这个时候,车行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朱翠冷冷一笑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上当了。”

黑衣少女道:“上不上当,现在还难下断语。”

话声甫落,就见她右手倏地向前一扬,“哧”地发出了一股尖锐破空声,紧接着前面车辕上传过来一声惨叫,一个人的身躯重重地由前辕处翻身落下,发出了“扑通”沉重落地之声。

两匹马乍然受惊,长嘶一声,正待发足狂奔,禁不住黑衣少女身手矫健,身躯乍探,有如洞底游蛇般已自车座后翻身而前,一只手适时地­操­住了马缰,马车很快地就被定了下来。

这一切由于事出仓促,以朱翠之缜密细心,也感到有些出乎意外。

然而朱翠毕竟不是弱者,黑衣少女的这一临时措施,顿时使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暮然间,两股极为尖锐的破空声自外穿窗直入,朱翠长袖拂处“叮当!”两声,已将来犯暗器击落。她嘴里发出了一声清叱,双手猛地力击而出,只听见“咔嚓”一声暴响,整个车门为之破碎开来,把握着这一刹那,朱翠身躯已快速腾出,落向车外。

于此同时,车座上的黑衣少女也似燕子般的轻巧,由前辕上腾身掠起,轻若无物地落在了朱翠身边。

就在二女身子相继落地的一刹那,哧哧!无数股流焰划空而过,纷纷落向马车,立刻传出了一片轰轰爆炸声,马车顿时燃烧起来,天空中顿时弥漫起大片的硫磺气息。驾车的两匹马,当此惊吓俱不禁人立双蹄,发出长啸,只是蹄声未已,已双双倒地身死。

朱翠四顾了一阵,不见敌人踪影,正待窜向前面观察一番,却被黑衣少女一把抓住道:

“慢着!”

朱翠料必她当有所见,便停住不动。

现场火光冲天,燃烧的车厢发出一阵劈拍声,却不见任何一个敌人的踪影。

黑衣少女明亮的一双眼睛,很注意地向各处打探着,朱翠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形势。

眼前是一条荒凉的驿道,一面是高出来的旱地土坡,一面是斜下去的大片竹林,空出来的这条驿道,看起来分外凸出,就显得格外陡峻了。

朱翠感激中庆幸地道:“如非是姐姐的及时提醒,我简直还蒙在鼓里,谢谢你。”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道:“敌人的伎俩不止如此,等着瞧吧!他们原意是想把我们诱到更危险的地方,却想不到我们会临时停了下来。”一面说,她那双眼睛缓缓地移动着:“在我看来,这附近他们都设有厉害的埋伏。”

朱翠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些什么伎俩。”

话声少歇,耳听着弓弦乍响,一排箭矢由高而下,直向着二女立身处­射­来。二女早已伺机待动,乍见此情景,不待招呼,随着来犯的箭矢,顿分左右,燕子般地掠了开来。

黑衣少女落向竹林的那一面,朱翠却是落向山坡的一面,她身法至为巧快,身子一经落下,毫不停留,接连着纵身再起,三起三落,已来到这面斜坡的顶端。

果然,就在她接连腾身的当儿,无数箭矢,纷纷­射­向她原立身处,设非及时纵起,简直难以躲闪。由于朱翠的进身之势奇快,迫使暗算者抽身不及,她眼明手快,随着快速的进身势子,手起掌落,另一掌已将迎面一个手持短弓的黄衣汉子劈落坡下。

这汉子嘴里发出了一声哑叫,由于翻跌的势子过于疾猛,只一拧已折断了脖颈,当场昏毙坡下。

于此同时,朱翠眼睛里已看见了另一条人影,正向着崖石后面移动,她于是第二次腾身而起,紧蹑着这人背后猛缀下去。那人心慌之下,倏地反过身来,一口鬼头刀照着朱翠脸上就砍,虽然如此,却也逃不过加身的横祸,随着朱翠的出手,“铮锵!”一声,鬼头刀硬生生地抛在了半空,紧接着朱翠的进身之势,一只纤纤玉手已实实在在地击在了这汉子的脸上,当场满脸开花,和先前那人一样下场,骨碌碌地翻下山坡,顿时命丧黄泉。

朱翠一连击毙二人,心里仍是积忿未消,正待继续搜索,看看还有多少这类箭手,猛可里眼前一亮,一道极为强烈的刺目强光,迎面­射­来。

这道强烈光华显然是发自一架特制的高架长灯,灯光为利用光华铁皮的反­射­作用发出,乍然人目真有点当受不住,朱翠本能地向边侧闪身让开。

她身子方自闪出,立刻就感觉到一股强风由身侧袭到,具力绝猛,猝然加诸身上,真有点闪躲不易,朱翠身躯一个快速闪躲,就势拧身斜穿出去,一下子拔起了三丈五六。

就在这一霎,一条人影迎着她正面猛袭过来。来人身着一袭大氅,随着他腾空的身子,发出了噗噜噜大片风声,紧跟着这人在空中双手猝出,发出了沉重无匹的掌力,以朱翠之功力,竟然感觉到难以匹敌,被迫于这种凌人的劲力直线壁落下来。

来人在一声­阴­森的冷笑之后,有如长虹卧波般,挟着一片呼噜噜的衣衫声,直向着侧方落下。

在两盏专人恭执的高挑灯下,朱翠总算看见了先后两次攻击自己的两个人,千手太岁郭元洪与巨­奸­曹羽。除了这两个劲敌之外,似乎对方阵营内的几个顶儿尖儿的人物都在现场,另有一个头顶战盔,一身武将打扮的人,紧紧依附在曹羽身边,这人手里拿着一面绣有金鹰的三角旗帜,显然是持以调动人马发号施令所用。

“朱公主,你大可歇歇,稍安毋躁,这一次我看你是Сhā翅难飞了。”说话的自然是那个职掌内厂提督的曹羽。只见他神态甚为从容,一双瞳子光华烁闪,在连番失利之下,可以想见他心情的沮丧,眼前这一次出手,他是绝不容许再生枝节,他的自信已可,由他那双眼睛里传出来的凌人光度得以证实。

“曹羽!又是你……”朱翠冷笑道:“看来你是非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才甘心了。”

曹羽嘿嘿一笑道:“食君禄,忠君之事,公主你是明白人,我们也就废话少说了,怎么样,是公主你自己受绑呢,还是本座代劳……哼哼……”

一阵子低沉的冷笑之后,他手势轻挥,身侧一­干­人配合着他本人的脚步,半圆状地向前偎了过去,却把无忧公主朱翠看在了当中。

朱翠若要想从容退身,看来似乎首先要攻开眼前这个状如“一弯新月”的封锁阵势了。

然而,朱翠已感觉到那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第一个曹羽先就不易对付,更何况他身边郭元洪以次的一­干­金星卫士,哪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

朱翠有见于此,一面调整内力,却是按兵不动,拿蛇拿头,眼前敌人势众,势难兼顾,只有针对曹羽一个人说话了。

她乃集中内力,作“透点”式地向着当前曹羽逼出,果然此举有了效果,正在前进的曹羽一经与这股内力交接之下顿时停止了前进。

由他脸上神态所显示,他好像十分惊讶,大概没有想到朱翠竟然会具有如此功力。他­阴­森地道:“朱公主,你们全家虽是钦命要犯,但是念在昔日共事一主的分儿上,本座对于你们还是有一分人情,尤其是今晚之势,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凭你一个人,哼哼!”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道:“我知道和你同行还有另外一个姑娘,哼哼!目前她虽然藏身不出,可是她也跳不出我的手心,这叫上天有路她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我看还是有劳公主招呼一声,请她出来自行受绑,要是无关痛痒的人物,本座对她自会网开一面,哼!她要是藏身不出,等一下可就悔之晚矣!”

朱翠冷笑道:“那位姑娘只是一个搭便车不相­干­的人,你们也放不过她么?”

曹羽道:“那要她先行受绑之后,再听凭本座发落。”

朱翠在对方说话时,一双眸子频频四下打转,暗中已找出了对方眼前包抄之势中的一个弱环,她霍地跃前一步,陡然出手,弹指间已将眼前这个人放倒地上。紧接着她足尖飞点,快速向外腾身飞出。

身边蓦地响起曹羽一声断喝,随着曹羽进身之势,一掌直向朱翠背上推来。

朱翠心知这个曹羽武功了得,借着回身之势,一双纤纤玉手霍地直向曹羽两处腕脉上搭下来。

曹羽鼻子里哼了一声,双腕蓦地向外一翻,倏地双掌合拢,身形往下一盘,当胸推出。

曹羽之功力了得,朱翠也不过只是耳听传闻罢了,这一与他交上了手,才猝然觉到对方的名不虚传,似较自己所想象的更为厉害得多。

由于朱翠眼前采取的是前进之势,曹羽双掌上所加诸的力道更为疾猛,迎面冲击过来,有如九天罡风,简直令人运气都难以透出。朱翠上来失之大意,只顾猛冲,这时觉出不妙,已略嫌慢了一步。

眼前形势,曹羽只要两只手掌往外一撤,便可将浸­淫­有年的全身内力一股脑子地击出。

猛可里侧面竹林子里一阵子爆响,像是有大片竹子一齐折断似的。随着这片竹折声,夜空里猝然飞出了百十支竹箭,势若疾风猝雨,没头没脸地齐向着这边飞­射­过来。当然包括曹羽在内,全在竹箭­射­程范围之内。

其实所谓的“竹箭”,无非是一些断枝残茎,然而稍悉内功真窍的人都会明白,愈是这类普通“落叶飞花”的暗器,越是不可小看,盖因为能够运施这类功力的人,必然是不凡之士,一个疏忽可就难免要吃大亏。

曹羽就绝对不敢轻视。他的一双手掌眼看行将撤出,以朱翠的功力,原是可以接下来,只是眼前在失之大意的情况下,可就难免要受到伤害。

眼前这一阵竹箭来得恰是时候,曹羽即使心有不服,却也不得不临时止住待出的掌势,就见他盘身掠掌,双手同时向外一抄,已将飞向面前的一双小小竹枝­操­到了手上。

那片竹林虽说相隔甚近,算算也有八九丈的距离,能够在这个距离之内,发出一般暗器伤人,已是不易,更何况落叶飞花,残枝败茎了。

曹羽手上抓握着这双竹枝,微微掂了一下分量,心里已是有数,由不住大生惊诧。只是眼前他一心一意只在无忧公主朱翠身上,能够拿住了她,其他人都可算无关紧要,冷笑一声,手腕一振,一双竹枝“哧”然声中,循着朱翠两处后肩|­茓­道上掷来。

朱翠虽没有力方才曹羽的双掌击中,却也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曹羽暗器攻到,她身子急忙向前一伏,用力蹿出,同时回身翻袖,将一双竹枝卷落在地。

面前人影乍闪,千手大岁郭元洪与双手飞石夏元之双双攻到。这些人想是由于连番失利之下,俱都激发起无比暴怒,决计要将眼前朱翠擒到手上,必要时宁可下手杀害,亦绝不容对方脱逃,是以两名金星卫士刻下都持有兵刃,郭元洪是一双五行轮,夏元之却是一串闪烁着银光的十二节亮银鞭,双方乍一照面之下,双双齐向朱翠身上招呼过来。

朱翠这一霎才体会到敌人的不可轻视,自己只身犯险,只怕这一次难以幸免。

她劈手撩开了夏元之的亮银鞭,却难为郭元洪的一双附有极大响音的五行轮。原来这双兵刃的内侧刃口上各缀有两枚鸽蛋般大小的纯钢铃子,一经运转起来,即可发出极为刺耳的噪音,用以扰人听觉,实在具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朱翠一上来确实被这双兵刃弄得心神不宁。

须知眼前与朱翠交手的几个人,简直没有一个不是厉害人物,曹羽功力自是不待多说,即论郭、夏等一­干­金星卫士亦无不是大内高手中顶尖人物,刻下联合向朱翠攻击,自是极具威力,更何况曹羽亲自出手押阵,对朱翠来说,称得上是腹背受敌,一瞬间便已乱了章法。

眼前朱翠虽然抄开了对方的亮银鞭,无如郭元洪的一对五行轮来得过于突然。朱翠原想施展“野马分鬃”的招法,拨开郭元洪的那对五行轮,可是发自曹羽手掌的强大劲力,蓦地自背后攻到,便不能不使她惊心­肉­跳,恍惚中略一分神,“哧”的一缕尖风扫处,雪亮的五行轮刃已把她左面裙角划开了一道三四寸长短的口子。幸亏她今夜穿着一双长筒护踵长靴,否则可就难免要挂彩,吃大亏了。尽管如此,五行轮的刃于仍然划穿了她的皮靴,在她右边玉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朱翠情急之下,一声清叱,顾不得那只腿或将负伤,迎着对方的五行轮一脚踢出,这一手败中取胜的招法倒是用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呛啷一声大响,郭元洪手腕翻处,这只五行轮忽悠悠地直飞上了半天,整个上躯向后翻了起来,朱翠身势向下一杀,右掌平出,其势如电。她恨透了对方,才会在众敌环峙之下,冒险进招。

只听见“噗”的一声,尖尖五指,就像是五把极具锋刃的匕首,深深刺入到对方的腋下。忿怒之中,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总之,这一刺之力至为猛厉,只觉得五指之尖一阵发热,本能地使她感觉到Сhā入对方体魄之内。

郭元洪一身武功实在说已达到相当境界,尤其是所练的护体罡力,差不多的兵刃已难以对他加害,惟其如此,才更显示出朱翠指尖上的力道是何等惊人,随着朱翠五根手指拔处,鲜血像矢箭也似地喷了出来。郭元洪嘴里发出了一声哑叫,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向后面倒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同一时间之内,曹羽的身子狂风也似地袭到了她身后,不容朱翠再撤出第二招,右掌出势如电,“噗”的一把已抓到了朱翠后背。朱翠的感觉,仿佛是着了一把钢钧般的疼痛。曹羽倒非是心存厚道,事实上这时他只需掌力一撤,朱翠必死无疑,他是存心要留下朱翠这个活口,就在朱翠回身待发出掌的一刹那,曹羽的另一只手疾出如电,已经实实地扣住了她的左腕。

朱翠大吃一惊,一旁的夏元之却倏地抡起了手上的十二节亮银软鞭,唰啦啦盘住了她的双膝,二人合力之下,眼看着这位技高倔强的无忧公主即将成擒,然而好像夭公就是存心与他们作对,偏偏不让他们偿心如愿。

空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清叱。一条女子的情影,有如西天流星般的蓦地自天而坠,拔得高,落得快,加以她奇快的出手,一双素手在乍然一照面的当儿,已劈了出去。

这一式出手,外表似无奇特之处,然而在当事者曹羽本身感觉起来,却有致命的威胁,敢情在对方少女的出手里。曹羽前心两处要|­茓­全在她掌上劲力控制之中,对方少女显然是内功中的杰出高手,双手距离曹羽甚远,已令他感觉出来那股尖锐的内劲力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曹羽只要少缓须臾,这条命便将丧在对方手里。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松开了紧紧扣住朱翠的双手,倏地腾身向一边掠开。

来人少女身法极为轻快,一经出手绝不少缓须臾,双手在向曹羽攻出的一刹那,脚下也没有闲着,拧身挑足,已把双手飞石夏元之手上的十二节亮银鞭挑在了足尖,紧接着用力挑起踢出。这一手旨在救人,加以朱翠原本腾纵的势子,霍地拔起了半天,直向一旁坠落下来。

由于夏元之抓住十二节银鞭的手过于握紫,致使他五指破裂,鲜血四溢,伤势不轻。

朱翠身子一经落下,发觉到眼前已濒近竹林,她心衔曹羽加害之恨,正待回身找着对方一拼生死,猛可里身后疾风袭进,耳边上听得来人少女一声疾叱:“快进去!”

不容朱翠回过身子,她已先自腾起由朱翠头上掠过,一头扎入竹林之内。

朱翠直到此刻还未能与黑衣少女打上一个照面,不过却可由对方口音里听出正是与自己同车的那个黑衣少女,眼见她如此功力,心中好不倾慕。眼前形势危机,不容她少缓须臾,当下也不顾思索地紧跟着黑衣少女之后倏地窜身进入竹林。

她一头扎人竹林内,还没认清方向,却被先进来的黑衣少女一把拉住:“快趴下!”紧接着两个人扑通滚落在地上。

就在这一霎,林外火光闪得一闪,耳听得“轰”然一声大响,大片铁砂子配合着一天黄烟直发入林,耳听得林子里一阵劈啪唰啦大响,端的威势惊人。

伏在地上的朱翠,这才恍然感觉到是怎么回事,原来对方手上竟然控制有厉害的火器,若非是同行少女见机得早,及时将自己推进树林倒卧地上,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的糟!她惊见于此,不禁对于同行少女感激入骨。

眼前端的是情势紧张。随着火枪之后,林外传过来大片凌乱的脚步声。

黑衣少女一拉朱翠道:“快走!”

两个人爬起来,摸着黑向前一阵快跑,只觉得脚下尽是残枝败叶,软一步硬一步,三数十步后,黑衣少女一推朱翠道:“趴下!”

有了前次经验,朱翠倒也听话,一听趴下,霍地向下就倒。

果然,二人身子自倒下的一霎,“轰轰!”一连两声爆响,火光明灭里,铁砂子儿就像是漫天的飞蝗四下流窜着,竹林子像前次一样传出一阵子劈啪乱响,飘落下大片断枝落叶。

二女伏身在地,只觉得背上像下雨也似地坠满了落叶,随着黑衣少女的招呼,两个人爬起来摸着黑又是一阵子快跑。三数十步之后,再依样趴伏在地,果然又是一阵火枪声,不过揣度着火枪的发­射­来势,显然较诸先前的两次发­射­失了准头,由此可证对方已迷了二女眼前方向。

朱翠这才略松下了一口气:“谢谢你。”

黑衣少女指指­唇­道:“嘘,先不要说话。”

两个人悄悄站起来,仔细留心聆听,感觉出格外凌乱的足步声有增无减。

朱翠小声道:“他们莫非也进来了?”

黑衣少女眨着一双黑油油的眸子,点点头道:“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朱翠叹道:“要不是你救我,这一次只怕凶多吉少。”一面说她手抚前胸,少慰惊魂,只觉得自己眼前狼狈极了,背上和腿上伤势虽是不重,尽管是些皮­肉­伤,却也疼痛难当,只是当着对方少女面前,她却不愿示弱,自忍着不发一声。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适应,双方已能大概地辨别对方的方向。

黑衣少女向四外顾盼了一阵,摇摇头低声道:“这里很危险,我们再往前面走走。”说完,二人手携手地摸黑前进。

走了一程,朱翠站住道:“你可听见了什么没有?”黑衣少女仔细聆听了一下,点点头道:“嗯,你的听力比我还好,是有人进来了。”

二女仔细辨听之下,觉察到地面上传过来一阵极为轻微的悉索声音,如不留意细听,简直难以辨出。

朱翠被对方夸了一句,总算觉得脸上有了光彩。她仔细分辨道:“是一个人?”

黑衣少女道:“要是人的话,这人的轻功可太高了!”

朱翠同意她的看法,点点头道:“在这种情形下,摸黑前进,能够发出这么小的声音,确实不容易!”

“所以我说这个人轻功极高,比我们还要好得多!”

朱翠道:“咦!会不会是曹羽那个老贼?”

“不像!”黑衣少女摇摇头道:“他无需这样,而且他的轻功我刚才已见识过了,不会比我们更好。”

朱翠苦笑道:“你的功夫比我要高多了!”

“那倒不一定!”黑衣少女调侃地笑道:“我怎么能跟你比,你是千金之躯的公主,我只是江湖里一个孤魂野鬼,你因为缺少江湖武林对手的经验,倒不见得武功不如我。”

朱翠惭愧道:“你不过是在安慰我而已,事实上我感觉到样样都不如你!”

“乱说!”黑衣少女一笑道:“我不如你的地方太多了,譬如说,你年纪比我轻,而且也比我漂亮。”

朱翠道:“那也不一定,我就觉得你比我漂亮!”

黑衣少女凄凉地笑了一下,黑暗中斜睨着她,想要再辩些什么,忽然一笑道:“不跟你谈这些了,你可听见刚才那种声音?”

朱翠听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了。”

黑衣少女道:“大概是走了!”

朱翠道:“别是一条蛇吧!”

黑衣少女想想道:“这也有可能,蛇是最爱出没在竹林子里面的。”

“啊呀!那可糟!”一听有蛇,朱翠吓了一大跳。

黑衣少女斜睨着她,奇道:“怎么你还怕蛇?”

朱翠脸上一红,讯泥着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看它软软的,怪别扭的。”

“那还不就是怕!”黑衣少女微微笑了笑,脸上现出一抹轻睨,朱翠约莫可以看见她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又白又齐,微微有光。

见她这样,朱翠不服地道:“难道你不怕蛇?”

黑衣少女冷笑一声:“我当然不怕!不但不怕,如果我看见了蛇,我一定会杀死它!”

朱翠啧啧了两声。

这两声“啧啧”,又使得黑衣少女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哼,你是千金之躯,金枝玉叶的公主,当然不会体会出江湖行走时的种种危险。”微微一顿,她接道:“为了要活下去,你一定要狠着心,杀一条蛇又算得了什么!”

朱翠听她口口声声提到自己的身世,言下大有奚落,心里很不是味道,原想与她争辩几句,转念想到对方对自己的援手救助,共同患难的侠心义举,也只能任她奚落,不再回口。

“你杀过蛇没有?”见她不说话,黑衣少女又撩了她这么一句。

朱翠摇摇头,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不瞒你说,我生平最怕蛇,一看见这玩意儿,我的腿就有些发软。”

“真没用!”黑衣少女道:“我教你打蛇的方法。你只要准备一根竹竿,照着它身上用力一抽,如能打在它七寸上,只一下就够了!”

朱翠往后面缩了一下,摇摇头道:“算啦,我不敢……”

黑衣少女道:“看起来,你的确很­嫩­呢!”

朱翠忍不住说道:“你也不要大小看了我。”

黑衣少女一笑道:“谁小瞧了你,我只是说你缺少江湖中历练罢了……咦,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朱翠皱了一下眉:“只是觉得背上很痛。”

“啊,”黑衣少女一惊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别是受伤了吧!”

朱翠微哼道:“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黑衣少女一听立刻身子弯向前,两只手扳过她的肩膀,仔细在她背上看了一下:“啊,伤得不轻!”

“没什么,我还忍得住。”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随即动手剥开了她的上衣。

朱翠往前缩了一下,喃喃道:“你要­干­什么?”

黑衣少女白了她一眼,继续打量着她的伤,用手摸了一下,冷冷地道:“流了不少的血。”

朱翠道:“不要紧,我……还忍得住。”

“为什么要忍?”黑衣少女冷笑一声:“有的事非要忍不可,有的事可忍可不忍,有的事根本就不要忍,忍有什么好处?只能为你增加痛苦!”

朱翠苦笑了一下,笑叹一声,道:“唉,真没办法,在你面前,好像我一下子变成小孩了!”

黑衣少女道:“你本来就是小孩!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的伤。”

朱翠只得把身子向后凑近了一点道:“你好像什么都会!”

黑衣少女道:“有的也不会。”

一面说,她缓缓站起来道:“我到附近看看,马上就回来!”说时,闪身离开,须臾踏行一周,又转回来。

朱翠道:“外面情形如何?”

黑衣少女道:“曹羽老贼果然是老­奸­巨滑,他居然派人把这整个树林子都围了起来。”

朱翠道:“怎么个围法?”

黑衣少女一面坐下一面道:“看样子,他们大概调来了整营官兵,准备有数十杆火枪,等一下要看我们的造化了。过来一点,我这就瞧瞧你的伤吧!”说罢,她探手由身上取出了一样火器,“叭”一声,打亮了一团火光,向着朱翠伤处略微照了一下,随即熄灭。

朱翠道:“要不要紧?”

黑衣少女道:“还好,看起来还不太严重,我听说曹羽练有豹胎尸气,看来他是想留下你的活口,要不然,情形可就不妙。”

朱翠感觉到伤处一凉,也不知她为自己贴的是什么药,黑衣少女又撕开了一块布为她身上包扎了一下,又让她服下了两粒药丸。

“我们难道一直在这里等下去?”朱翠有点耐不住地道:“你怎么打算呢?”

黑衣少女道:“你觉得好点了么?”

朱翠点点头,道:“好多了,我们走吧!”

黑衣少女道:“你的剑呢?”

朱翠摇摇头道:“没带来,你呢?”

黑衣少女轻轻拍了一下腰上道:“在这儿!”

朱翠倒是没有看出来,想到对方所施展的当必是软兵刃。黑衣少女指了一下前面道:

“前面不远有一道岔路,可以通向后岭,如果能到后岭,就不必怕了,我们走吧!”说完,她率先前行。

朱翠容她在前面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才稍稍后随。她二人轻功极佳,一前一后没有带出什么声音。

忽然前行的黑衣少女一声低叱道:“小心!”

一条人影陡然自婆姿的树梢上跃身而下,竹帽子唰啦啦大向声中,这人手上一杆笔直铁棍,照着朱翠身上就打。于此同时,另一条人影也自前树垂直落下,手上双刀照着黑衣少女就砍。

黑衣少女双手同时递出,只一下已把对方双刀夺下,进步架时,向外一翻,正中对方心窝。那汉子鼻子里“吭”了一声,顿时倒了下去。

朱翠也于一照面之间,就攀住了对方的棍梢,同时进步穿掌,一掌击中了对方面门,这人也同他那个施刀的伙伴一样,鼻子里闷哼了半声,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二女迅速聚集一起。

黑衣少女道:“原来这林子里早设有埋伏,这就难怪曹羽沉得住气了。”

朱翠道:“我们该怎么样呢?”

黑衣少女道:“既不能出,只有前进了,我们小心一点就是,不过……”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担心地道:“要是这里埋伏的有火枪,那就太危险了!”

话声才住,忽见朱翠抬头惊望道:“小心!”就在她抬头的一霎,似有火光一闪,不用招呼她们也都知道正是火枪待发的前兆。

有了前番的经历,她们俩当然知道这种枪的厉害,这时见状,俱都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当口儿就是想躲也已不及了。

黑衣少女嘴里惊叫一声,两个人几乎打的是同样的算盘,一左一右倏地向两侧分开。

虽然她们两个身法至为巧快,只是在这个距离之内要想无虑地躲过火枪子儿,却是几近幻想。瞧以往惯例,火绳一亮之后,紧接着的必然是轰然大响之声,可是这一次却是例外,尽管火光乍闪,却不见发枪之声,树帽子“哗”的响了一声,一条人影自空而降,“扑通”

摔落在地,翻了个个儿,即不见声息。

朱翠与黑衣少女惊魂未定下,乍见此情景,俱不禁大为诧异,等了一下,地上的那个人仍是动也不动,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腾身而起,向那人落处袭近。

两个人心思都十分仔细,顾忌到敌人的诈术。

朱翠在掠身之初,首先扬动右手,向着那人原先所栖息的树帽子上发出了弹指飞针,顾虑到万一敌人有诈,还有余党守伺树帽,也必然逃不过自己的飞针。

黑衣少女也存着同样的心思,只是对象却在落在地上的那个人,想到他可能是故意诈死,伺机诱敌,是以在腾身袭近的一刹那,抖手发出了一口薄如纸片的柳叶飞刀,白光一闪,正中对方身上,却是一如前状,依然没有一点反应,证明这个坠地之人果然是死了。

这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杆火枪摔落身前丈许以外。黑夜里虽然看不甚清,可是天公作美,却有一线月光穿过密竹空隙,正正地投­射­在死者脸上,使得二人清楚地看见这人的一副死相。圆圆瞪着一双眼,一脸鲜血,就在他正中脑门上,清清楚楚现出两个小小血窟窿,红的血和白的脑浆,就由这两个小窟窿里汩汩直淌出来。

朱翠本能的一惊,抬头四顾。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有人救了我们,真是想不到的事!”

朱翠打量着这人脸上道:“你看他头上的伤是为暗器打中的么?”说时她由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虽是习武多年,也曾出掌伤人,但是像这么近地去打量一个死人,尤其是这般的死态,却是前未曾有过。

黑衣少女微微眯起一双眼睛,不可否认,她的风尘经历确实是比朱翠丰富的多。

“不是暗器,”她肯定地判断道:“是被人用‘乾元指’点中所致死的!”

朱翠一惊道:“啊!”

能够仅凭一双­肉­指之力,一下子贯穿前额脑骨,该是何等不易?以此推想这个暗中对二女加以援手之人当是一个何等奇妙的人物了。

黑衣少女一只手握住了死者小腿,翻过了这人身子,现出背后的一面,显然她也心存不忍,有“不忍卒视”的感觉。抬头打量着对方落下来的这棵巨竹,她身子霍地弹了起来,一掠数丈,单手轻挂,已把身子拉平了,极其轻巧地上了竹梢。略一顾盼,随即又落下来。

朱翠道:“可看见了什么?”

黑衣少女默默地摇了摇头。她个­性­极为要强自负,显然是由于暗中这个人的帮忙,扫了她的面子,她是一个轻易不愿受人好处的人。

“这人的轻功很好。”黑衣少女道:“能够在乱竹之间来去自如,逃过了我们的耳目,真有点不可思议!”

朱翠点点头道:“这个人好像不愿意被我们看见,他又是谁呢?”她脑子里想到了海无颜,只有他才会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武功,只是他又何必故示神秘?显然是碍于眼前这个黑衣少女,才不愿现出行藏,她本要说出海无颜的名字,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出声。

黑衣少女冷着声音道:“我就不信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走,我们再往下面去!”

言罢,她率先往前面走,朱翠与她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往前面走。

十三

林子里虽是黑如泼墨,惟二女一来视力本佳,再加以在黑暗中已处久习惯,略可适应,再者间歇地有月光自枝极缝隙间­射­入,可作照面之用,是以彼此都能清楚辨别,不致迷失踪迹。

朱翠原以为不过是小小一片竹林,待到眼前这一深入之后,才感觉到这片林子端的占地极大,如非黑衣少女头前带路,若是自己一个人乱走,保不住会迷失了方向,说不定走入敌人阵营也是难说。

前行约有数十步,蓦地黑衣少女往左边闪了一闪,回身道:“小心!”

朱翠也已察出前面树梢似有动静,听她这么一招呼,二人迫不及待地忙自向地上一趴。

果然就在二女身子方自伏地的一霎,左侧前方树梢头上,火光乍然一闪,正是火枪待发的前奏。然而端的是事出蹊跷,竟然和前次是一般模样,二女身子扑地的一霎,只听得“扑通”一声,像前次一样,一条人影,忽悠悠直由竹梢上坠落下来,摔落地上后翻了个身子就不再动弹。

黑衣少女一声清叱,她虽是伏在地,然而由于她极高的轻功造诣,几乎可以在任何角度与情况之下窜身而起,眼前她身势一经窜起,箭矢也似地直向着一旁另一排高大的竹梢上穿去。

一条人影怒鹰似地由这排竹子上拔起身子,宽大的衣衫衬满了风力,发出了呼噜噜一阵疾风之声,斜侧着向另一面树梢上落去。

黑衣少女决计要认清对方的面目,见他想退开,自是不愿。嘴里高叫一声:“喂,你慢走一步!”娇躯第二次腾起,用“白云飞”的身法,乍然腾起,一连晃过了两排林子,直向对方落身之处袭了过来,身法之快,较之鹰隼绝不失­色­。

暗中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形倏地一个侧闪。呼噜噜!衣衫大响声中,他身子已经又滑出了四五丈之外,依然是落向修竹之巅。

朱翠冷眼旁观之下,一时也为之心动,加以来人落身的地方,正是自己能力所及,当下冷叱一声,自另一个角度,用“龙形乙式”的身法,倏地拔身而起,直向着来人落身之处逼近过来。

这人一来是轻估了二女实力,再者没有料到朱翠的忽然出现,两相逼迫之下,顿时现出了一些慌张,然而毕竟他自负有非常身手,虽处于恶劣环境之中,犹能自顾。

眼前之势,朱翠当前,黑衣少女殿后,俱是一般快速。

暗中被迫现身的这个人,当此情势之下,自以攻破朱翠之来势为首要。只听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掌霍地向前平封而出,同时间一只肥大的衣袖倏地无风自起,挟着巨大的一股子力道,向着身后黑衣少女脸上拂来。

说起来二女对于这个人,只是心存感激,却无敌意,之所以苦苦逼迫,无非是意图一窥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实在说绝无向对方出手之意,想不到对方情急之下,却反倒向她们二人施出杀手来了。

这样一来,二女吃惊之下,不闪躲便为不智了。

朱翠于恍惚中,方自一个快闪,对方已挟其疾快走势,呼然声中跃出数丈。

黑衣少女其实与朱翠一样心理,再怎么说对方是有恩与自己,自无乍然见面之下,就向对方施展杀手的道理,而偏偏对方在情急之下,竟然向自己出手,那呼然有声的一只大袖,看似无奇,其实却夹附有万钧之力,正是所谓的“流云飞袖”之功,不要说为他袖子真的扫中不得了,就是为袖角带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以黑衣少女之杰出造诣,当此一霎,亦不禁吓得一惊,度眼前情形便毫无犹豫地往后便倒。

黑衣少女轻功确是惊人,竟然胆敢在细如小指的竹梢上,施展出“老猿坠枝”身法。随着她猝然倒下的身子,只听得竹梢哗啦一阵大响,粗细仅如小指的一根竹梢,蓦地向下一弯,其势宛若钓到一尾大鱼般的颤动不已。黑衣少女一只脚倒向着竹梢,整个身子是头下脚上之势,然而这只是一刹那事,随着她向下一沉的身子,猝然间又自弹了起来,无巧不巧,正好迎着朱翠的来势。

二女甫一交合,立即飘身下落。黑暗中,再想追逐前人,已是不及。

暗中现身的这个人,好快的身法,不过是闪了一闪,已进入密林之间,二女所看到的仅是他身后的一片衣角,似乎还有一撮散发。

朱翠还待追上去,黑衣少女拦住她道:“算了,来不及了!”

朱翠喃喃道:“好快的身子!”

黑衣少女似乎有点怔仲,轻轻地拢着一双秀眉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她转向朱翠道:

“你可看清了他么?”

朱翠摇摇头:“没有,不过,我却可以断定他是一个年岁很大的人。”

“怎见得?”

“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头发,已经是有些灰白颜­色­。”朱翠一面想一面说:“而且留得很长!”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这就对了。”

朱翠道:“什么对了?”

黑衣少女道:“你说的我倒是没看见,可是我看见的你一定也没看见!”

朱翠道:“你看见了什么?”

黑衣少女顿了一顿的道:“这个人只有一只手。”

“啊!”朱翠吃了一惊:“真的?”

黑衣少女道:“虽然这样,他的那只断手却能够施展流云飞袖的功力,可见得这个人是具有非常身手了!”

“啊!”朱翠由不住又发出了一声惊叹,声音的显示,好像是悟出了什么似的。

黑衣少女道:“我还看见一样东西!”

朱翠道:“什么?”

“一把短刀!”黑衣少女冷冷地道:“一把黑鞘奇异的短刀,紧紧地缚在他的后肩上。”

朱翠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黑衣少女看着她道:“真的?”

朱翠冷冷地道:“他就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黑衣少女缓缓点了一下头道:“你猜对了,他就是宫一刀,除了他以外,谁又会有这么超人的功力!”忽然她的脸­色­显出了一些忿意。

朱翠在得到自己猜测正确的证实之后,心情也不禁现出了一些激动,盖因为母亲弟弟等家人现在兀自困身不乐岛,下落不明,此时此刻,这个宫一刀的乍然出现,其来意可真有点费解了。

黑衣少女看向朱翠道:“这个人的出现匪夷所思,你要特别小心他!”

朱翠道:“我只是不大了解,他为什么要对我们加以援手?其实大可不必!”

黑衣少女冷笑道:“对于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你不能以常情来衡量判断,如果你真地认为他这么做是对我们讨好,那可就错了!”

朱翠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实在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黑衣少女这时已纵身向地上尸身走近,她用脚尖把尸体挑得翻过了身子,和先前一样,这人前额正中留有两个血窟窿,一旁地上留有一把白木头把柄的火枪。

朱翠走过去­操­在了手上,又转回这人身上解下了弹药包,自己系好身上。

黑衣少女道:“好极了,你会打这种枪么?”

朱翠点点头道:“我家里过去有几杆这种枪,也曾经看他们放过,很容易!”

黑衣少女道:“你怎么早不说,既然这样我们也有了枪,就更不必怕他们了!”

朱翠端着枪四下里仔细地观察着,风过竹梢,一片沙沙声,她心里盘算着对方那个宫一刀,如果再看见他,说不得赏他一枪,就算他身手再快也快不过火药散发的枪子儿。

二女摸黑,继续前行。经过宫一刀现身这么一闹之后,使她们又多了一层警惕,现在不但要防范曹羽一方人,还得要提防宫一刀,行动更感碍难多多。

前行约有五六丈左右,忽地一只大鸟拍翅而起,以二女之行,动轻灵谨慎,可不致惊起飞鸟,一叶知秋,这只飞鸟立时为二人带来了意外的警惕。果然,鸟飞之后,树梢上立时有人影晃动。

黑衣少女刚要向朱翠示意,后者已迫不及待地亮着了火枪,轰然大响声中,只打得一片枝叶横飞,大片烟雾之中,一条人影直由高高的树梢上忽然坠落下来。

二女急趋前视,亮起了火种,只见死者咬牙膛目,全身上下被散枪子儿打得如同蜂窝般的密集,一杆白木火枪兀自紧抱身上。

黑衣少女一声不吭地由对方手上接过了火枪,四下打量着道:“想不到曹羽这老贼,居然在这里埋伏了这么多人。”话声未落,即听得一阵沙沙轻微脚步声传过来。

黑衣少女赶忙吞住话声,那脚步声似乎在前进了几步之后,猝然又停住不前。

二女对看了一眼,情知事有蹊跷,彼此打了一个手势,双双向两侧方闪开,隐于暗处。

短暂的一阵子沉寂之后,先时听见的那阵脚步声又自传出。渐渐地脚步临近眼前,似乎人数不只一人。

紧接着有人打动火石取火的声音,一团火亮起,照着了一张圆脸,现出一个头顶战盔的武职军官的身影,他身边另有一个手端火枪的高瘦汉子,也是一身武装。在他二人现身之后不久,四周陆陆续续有了响动,接着现出了六个手持火枪,头扎黑布的枪手,六名枪手现身之后,各自打了个招呼,随即向着那武职军官身边偎过来。

他们很快的就发现到了地上的那具尸首,立时起了一阵子­骚­动。

圆脸的军官嘴里大声骂着:“妈那巴子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对方也有枪吗?”

瘦子军官冷笑道:“总爷你还不明白,他是用咱们的枪来对付咱们自己!”

圆脸军官立时一愣,算是想通了,嘴里啊了一声,一只手摸着生满了胡碴子的下巴:

“妈巴子的,这个差事可不好­干­,没多大一会的工夫,我们已损失了好几个人,这怎么得了?我看,刘哨官,咱们回去!”

被称为刘哨官的那个瘦子军官,苦着脸道:“不行呀,总爷,回去交不了差呀,那个姓曹的有多厉害,总爷你不是不知道,连我们大人都不敢不听他的。我们要是退回去,那还得了?”

圆脸军官嘴里一连串的骂着脏话,又骂手下人是一群饭桶,居然连一个女人都拿不住。

他这里一顿乱嚷,旁边的二女自然听得十分清楚,照目前情形,朱翠只需要向现场各人发出火枪,如果黑衣少女也相互夹应,便能立刻将眼前一­干­残敌为之歼灭,只是朱翠却心怀恻隐,总觉得对方这些人,不过是听从上方指挥,一切行动由不了自己,如果俱予杀害,未免过于残忍了。其实这也不单是她个人的想法,对方那个黑衣少女,似乎也与她一般存着同样的心思。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那个圆脸军官话声方住,正待重新分派手下任务的当儿,黑衣少女陡地自空而降,一下子落在胖瘦二军官面前。瘦子军官大吃一惊,急切间来不及点火发枪,即以手上火枪枪柄蓦地向着黑衣少女身上就砸。黑衣少女眼睛里怎会有他这一号?玉手倏伸,只一下已把对方火枪抢到手上,瘦军官大叫一声,扑上来抢枪,禁不住黑衣少女纤指翻处,只一下已点中了他身上|­茓­道,顿时就直立不动。

另一旁的那个圆脸军官见状吓得转身就跑,可是才跑了几步,即为猝然现身的朱翠拦住了去路。圆脸军官顿时一愣,还没来得及想出对应之策,即为朱翠凌厉的隔空点|­茓­手法定在了当场。

现场一阵大乱。六名枪兵眼见自己长官在一照面当儿俱都受制在二女手下,无不大惊,手上虽然有枪却碍于有自己人也不敢妄发。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二女却已如同神兵天降般地现身眼前,不旋踵间,俱都被发自二女的点|­茓­妙手,纷纷点中|­茓­道,定在了当场。

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乍然现身之始,已把对方一­干­人纷纷制服。

黑衣少女转瞬间,又来到了胖瘦二军官眼前,伸手解开了那胖子圆脸军官的|­茓­道,后者打了个跌,由地上站起来,一时哇哇有声地呕吐不已。

黑衣少女冷着声音道:“说,这林子里,还有什么别的埋伏没有?”

圆脸军官一阵子呛咳呕吐,鼻涕眼泪连连滴下不已,一面喘道:“原来你们有两个人,你们就算出了这个树林也逃不掉的,曹大人在外头等着你们呢!嘿嘿!”

黑衣少女冷笑道:“够了!”手腕乍翻,运施妙手,一缕尖风袭向对方身上,那胖子圆脸军官顿时打了个哆嗦就又不动了。

朱翠走过来,把地上尚在燃烧的灯笼踏熄,现场顿时变为一片漆黑。

这些人虽都被点了|­茓­道,但二女下手时,俱都存了厚道,所点|­茓­道,并非致命的重|­茓­,只不过禁其行动而已,用不了两个时辰,|­茓­脉自解,各人再少事休息之后,即可行动自如。

方才那圆脸军官虽然没有直接回答黑衣少女的问题,但是言下却几乎等于明说出竹林之内别无埋伏,二女乃得宽心略释,依然循着既定之路,一径前行下去。

果然这一路行下去,不再见对方火枪出现。这片竹林子在一度密集之后,也逐渐稀疏,由是月光­射­入,越显清晰。

朱翠打量着眼前,透过当空婆娑的竹影,已可见耸在正面的巍峨高山,忖思着不久将可出林。心情这一松弛下来,才觉出略微有些疲意。

前行的黑衣少女也自停下来。

朱翠把手里的火枪扔下,这一路行走,任你十分的小心,也难免衣衫狼藉,况乎她身上还带着一些伤,坐下来重新包扎一下。

黑衣少女走过来察看了一下道:“你觉得好些了没有?”

朱翠点点头感激地道:“谢谢你,血已经止住了。”

黑衣少女也把手上的火枪抛向一旁,朱翠恍然发觉到她敢情已脱下了头上垂有黑纱的宽沿缎帽,现出了本来面目,两根大辫子盘在后面,越加地显得俊俏,先时那顶宽沿大帽背在背上,看起来十分飒爽,她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经过长时的疾行,并不显丝毫疲态,一双­精­锐的眸子不时地在附近搜索着,仍然保持着十分的戒备,毫不松懈的样子。看着朱翠的狼狈,她忽然一笑道:“你虽然武功­精­湛,到底不脱公主的娇­嫩­,看看你的头发吧!”

朱翠伸手摸了摸头上,才觉得前面的一个发夹脱了,一络散发搭到了面额,当下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黑衣少女姗姗来到她面前,递过了一柄小小牙梳。

朱翠接过来惊讶地道:“你敢情什么都有啊!”

黑衣少女苦笑道:“我们是苦命的野丫头,哪能跟你比呢,平常什么都得自己照顾。”

苦笑了一下,她打量着朱翠头上说:“不对,不对,不是这么梳法,来,我给你梳。”说完,由朱翠手上接过梳子来,梳了几下,把梳子咬在嘴里,一面端详着朱翠,由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朱翠翻起眼皮道:“你怎么啦?”

“你真漂亮!”黑衣少女喃喃道:“早先我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这会子看看你,觉得就被你给比了过去。唉!”一面说,她偏过脸来兀自打量着朱翠的侧面。

朱翠被她恭维得怪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说:“我们两个可真的相见恨晚,我看你漂亮,你又看我漂亮……这么吧,­干­脆我们就结为一双好姐妹吧!”

黑衣少女一霎间粉脸上起了采兴,点点头道:“好!”

朱翠高兴地道:“好,那我就叫你姐姐啦!只是,我却连你的姓名还不知道。”

黑衣少女吟哦了一下,目光里闪烁着一丝碍难。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我……我姓……”

眼看着那个姓已吐了出来,却又临时吞了进去。她窘笑了一下:“这倒不急,早晚你会知道的!”

朱翠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不现在告诉我呢?要我心里纳闷着。”

黑衣少女慢吞吞他说道:“我现在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绝无恶意。”

朱翠呆了一下,打量着她道:“你真是一个怪人!”

“是么?”黑衣少女脸上显出一片凄凉:“也许我真的是,可是过去我也和你一样,唉!一个人在经受过世事感情频频打击之后,是会有些改变的。”

朱翠喃喃道:“你是说,你曾经遭受过……”

黑衣少女摇摇头,娇笑道:“我什么也没有说!”

朱翠一笑道:“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好吧,我也不强人所难,你不愿说的,我不问就是了。只是我们现在还结不结拜了?”

黑衣少女笑道:“等以后你对我了解清楚了再说吧,要不然也许你会后悔的!”

朱翠怔了一下道:“哦!后悔?为什么?”

黑衣少女笑笑没有说话,继续为她梳头。头梳好了,她端详了一下赞道:“真好看,有这么美的一头秀发,你应该感到骄傲,可惜现在没有一面镜子,不然你自己也可以看看。”

朱翠听她这么一说,心情顿时为之开朗,真恨不能立刻取一面镜子来,看看她为自己梳的头是个什么模样。这一刹那,她竟然忘了眼前的疲累处境,变得往日一样的天真。

天空已有了蒙蒙的一些曙意,林子里不时传来一些鸟的啁啾,敢情天已经快亮了。

黑衣少女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瞅着她道:“你以前常常夜里不睡觉么?”

朱翠摇摇头,才忽然惊觉道:“啊,天都快亮了!”

黑衣少女站起来道:“闭着眼歇一会吧,曹羽不会就这么甘心的,说不定天亮以后还有一番厮杀,现在养养­精­神也好。”说时她便把背在背后的帽子戴好,放下了面纱,一个人走向一排参天巨竹坐下来倚好身子。

朱翠看着她道:“你为什么喜欢一直戴着面纱?”

黑衣少女似乎已经闭上眸子,聆听之下,缓缓地睁开来道:“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所会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不是你现在所能想到的,尤其不幸的是你拥有一张美丽的脸。

休息一会吧!时间不多了!”说了这句话,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朱翠把身子缩了缩,觉得有一丝凌晨的寒意,打了个呵欠,把头倚向身后的竹­干­,脑子里是杂乱的一团,起先还想东想西,不久便朦胧入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是一片光亮,耳朵里更像是有人开了八音盒子一样的热闹,所听见的是各种不同类的鸟鸣之声,真是热闹极了。朱翠恍惚中吃了一惊,赶忙睁开眼睛,敢情天已经大亮,一只翠毛鹦鹉就落在她脸前一根横出的竹枝上,偏着头在瞅着她。朱翠的忽然醒转,使得这只鹦鹉乍惊之下,一声长叫,振翅而起,翠绿­色­的羽毛,映着穿梭林中的阳光,十分惹目,眼看它一径翩跹入林,身后传过来一串尖锐的鸣声,却是惊人之至。

朱翠的一丝最后睡意,也完全消失尽了。她由地上站起来,发觉到黑衣少女已经不在眼前,心里一怔,暗责自己竟是睡得这么沉这么死。践踏着地上的落叶,缓缓向前走了几步,透过前道稀疏的林­干­,意外地发现到耸峙的一陌高山,敢情昨夜一阵死赶,已到了竹林尽头,只消再前进数十丈即可攀登前路山岭。

朱翠心里正忖思着是不是应该在此等候黑衣少女的转回,只觉得面前树梢一阵晃动,一条人影翩然落向眼前,现出了来人俏丽的身影,正是黑衣少女失而复现。

黑衣少女脸上现着一抹微笑,她已把自己清洗得明洁动人,手里提着一串生地瓜,却已是都削了皮,洗得白白净净,看过去清脆可口。“你大概睡够了吧!来,吃点东西!”一面说,就手把手上的一串地瓜抛了过来。

朱翠伸手接住,笑问道:“在哪里摘的?”

黑衣少女白着她哼了一声道:“摘的?你以为地瓜是挂在树枝上的?”

朱翠想了想,道:“难道还是埋在土里?”

黑衣少女摇摇头道:“说你是千金小姐,你还不高兴,居然连地瓜生在土里都不知道,真是!”

朱翠尴尬地笑了笑,却是无言以对。当下她吃了两个地瓜,只觉得清甜凉爽,可口已极,味道之美,竟是前所未尝,一时不禁赞不绝口。

黑衣少女道:“这只是你第一次吃罢了,如果天天给你吃,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好吃了。

那边有一处山泉汇集的小溪,你要不要去洗脸?”

朱翠嘴里答应了一声,心里却不禁暗道一声惭愧,自己往日一向自负聪明伶俐,却想不到在对方面前竟然变成了一个幼稚的小孩子。

吃完了地瓜,朱翠就同着黑衣少女一块出了林子。在林子里躲久了,乍然给天光一照,真有点眼花缭乱的感觉,面对着眼前高起的山陌,心情为之开朗了不少。此时,她耳朵里已听见了深深的流水声,黑衣少女轻车熟路,带着她转了几转,就看见了那道碧竹夹流的小溪,溪水浅到不及没足,却是异常的清冽。

朱翠真高兴得要跳了起来,她跑过去掬起一捧清泉,先喝了几口,才好好洗了个脸。

黑衣少女随身还带有小瓶的青盐,用盐轻轻擦洗牙齿,最能使贝齿明洁。朱翠经过擦洗的牙齿,看上去一粒粒都闪着光,珠圆玉润,更为动人。

太阳高高悬空,但时值晚秋,却无丝毫炎热,反而给人以暖烘烘的感觉。

朱翠在一块溪边大石上坐下来,忽然间有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仿佛一下子觉得自己置身子一片空白,既无过去,更无未来,眼前美景更像是虚无飘渺到完全不可捉摸,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触。站立在她身边的黑衣少女,宛若“似曾相识”,更似若即若离,直到她定了定神,这番虚幻才自消失。正当她要把这种前所未曾有过的幻觉说出来给黑衣少女听听,一个人的影子却已映入她的眼里。

这人就直直地站立在小溪的那一头,一身说黑不黑,说灰又不灰的长长缎袍,长得几乎已盖住了他的脚面,脚面所显示出的鞋子,却是灰缎子所­精­制的“福”字履。在阳光的照映之下,这人全身灰得发亮。其实就连他的头发也是灰­色­的,风起时,他脑后的那络散发和身上的袍子一并飘起来,真有点画上的仙人的模样。

朱翠起先还以为是看花了眼,等到定神再看时,对方那个人赫然已到了眼前。

屹立在溪流中一块凸出的石块上,乍然看上去就好像是站在水面上一样。

朱翠一惊之下,才忽然感觉到并非幻觉,本能地在石头上用力一按,飕然把身子拔了起来,落向寻丈以外。

再定神时,敢情不知何时,黑衣少女已经与对方在对峙了。

双方都置身子溪流之中,各自站在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块上,彼此只是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对方,却是没有说一句话,朱翠一惊之下,自难置身事外,身躯再转,翩若惊鸿地已落在了对方灰衣人侧面。

三个人所立的姿态,就像是一个“品”字字形。

这才使朱翠更清晰地看见了对方,以她的判断,对方大概是六十左右的年岁,长长的一张脸,五官尚算清秀,下颔上留有五六寸长短的一截灰白胡子。比较特殊的是他只有一只手,那不见了的另一只手,已无踪迹可寻,倒是空下来的那一截袖子,被风吹得劈啪乱响,猎猎起舞。

灰­色­的一截刀衣,紧紧扎在长圆形、雕有兽头的长长刀柄上。刀在背上。

透过薄薄的一袭面纱,黑衣少女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对方,既已知道对方是强中强的高手,就不能有丝毫松懈,任何一点小的疏忽,都可能为对方带来可趁之机,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黑衣少女与朱翠都显然明白这一点。

灰衣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是以在现身之始,就显现出格外的谨慎。

她们已可断言,这个人就是昨天竹林子里对自己二人曾加以援手的那个神秘人物。其实说神秘已未必尽然,因为她们已猜出来他是谁了,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之一的宫一刀。

灰衣人眸子像是一开始就兼顾到了她们两个人:“久仰了!”口音中含蓄着浓重的晋北乡音:“二位姑娘!”

朱翠点了点头,道。“我们也久仰了,你大概就是不乐岛岛主之一,鼎鼎大名的宫岛主吧!”

“姑娘好眼力!”宫一刀徐徐地点了一下头道:“不错,我就是宫一刀,这位姑娘想必就是鄱阳的无忧公主了?失敬,失敬!”

朱翠冷冷地道:“用不着失敬,今天我已是落难之身,宫岛主你这一趟是不是要抓我回去?还是想用我母亲弟弟跟曹羽谈一笔生意?”

宫一刀面­色­立时像罩了一层雾一样­阴­森,他道:“不乐岛岂能­干­这些肮脏事,姑娘你显然还不了解本帮的作为。”

朱翠冷笑道:“我是不大了解贵帮的作为,不过我母亲和弟弟现在贵帮手中,宫岛主你老人家又岂能否认?”

“哼!我又何必否认,令堂与令弟以及贵府各人现在不乐岛纳福,平安无事,姑娘你大可放心!”

朱翠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着实放心了不少,神­色­立时大为缓和,可是她当然还有不尽了然之处。“宫岛主这么一说,我倒是放心了,只是,”她吟哦着道:“请教贵帮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哼,这件事说来话长……”微微顿了一下,他喃喃道:“姑娘你如果一定要问,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不乐帮这么做,是公私兼及,这话以后再谈,眼前宫某人此来,是专程向姑娘命驾,请你到不乐帮与令堂等团聚。”

朱翠冷冷一笑道:“宫岛主太客气了,我们素无来往不便打搅,还请念在大义,将我母弟平安送回,不胜感恩之至!”

宫一刀那张长脸顿时浮现一片不悦,鼻子里冷冷一哼道:“这么做对姑娘大为有利,莫非姑娘你还看不出来么?”

朱翠摇摇头道:“多谢宫岛主的好意,我们不便打搅!”

宫一刀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这件事敝帮一旦作了决定,却非姑娘一人之力所能改变得了。”

朱翠冷冷地道:“宫岛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宫一刀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黑衣少女却冷笑道:“你也太糊涂了,人家宫岛主说的再清楚也不过了,意思是你若不愿意自动去不乐岛,人家可就要强迫你去了!”

朱翠蛾眉一挑,转向宫一刀道:“宫岛主是这个意思么?”

宫一刀那只独手缓缓抬起来,掠着下巴上的一络山羊胡于道:“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朱翠冷笑道:“那你姓宫的却要拿出点本领来让我见识见识!”

“对了!”一旁的黑衣少女帮腔道:“光说狠话没有用,宫岛主你就掣刀吧!”

宫一刀锋芒毕露的一双眸子在黑衣少女身上转了转,微微点了点头道:“失敬了,这位姑娘你又是什么人?”

朱翠冷笑道:“她是我一位路见不平的朋友!”

宫一刀冷森森道:“姑娘贵姓?”

黑衣少女道:“既然难免一战,又何必多费­唇­舌,宫岛主,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既然有我在场,就不容你对无忧公主有所侵犯,我久知你刀上功夫不凡,今天就让我开开眼界吧!”一面说,她足下轻弹,已跃前三尺,仅仅以右面足尖轻轻点在一块凸出的溪石上,这一跃一点却使得她身子稳若泰山,大股气机无形之力,立时向面前敌人充斥开来。

宫一刀身上长袍立时为这股无名气机惊动得向后飘起,可是紧接着这袭被鼓荡而起的袍角,缓缓地又收落了下来。

“姑娘好功夫!”即使以宫一刀之尊傲,在诉说着这句话时,亦不禁面上神态沉重,深邃的眼神里显示着无比的震惊。

朱翠原有向宫一刀出手之意,却想不到竟然被黑衣少女抢了先,心里既感又愧。她固然心知黑衣少女功夫了得,却更闻宫一刀之不可一世,二强相争,必有一伤,若然是伤在宫一刀一方,自然无话可说,若是伤在黑衣少女这方,却是朱翠大感痛心之事,然而眼前情形发展,却使她阻止不及,情势之发展,显然一触即发,原先三人“品”字的立势,由于黑衣少女的跃前,已变为两者对立之势,无形中己将朱翠摒之战圈之外。

朱翠情知黑衣少女之自负要强,如果勉强介入,必将会遭致其不快,只得向后退开数尺,保持着一分警觉,以备必要时随时出手营救。她身子方自退开,宫一刀已起身如鹘,翩然落向溪畔沙洲,而此同时,黑衣少女的身子也与他一般巧快地落向沙洲,双方依然是对立之势。

宫一刀立时惊讶道:“‘观涛阁’的身法久已不现江湖,怪不得姑娘有此身手!”

黑衣少女微微一愣,才知一时大意现出了本门身法,对方宫一刀不愧是一派之宗,居然被他一眼看出,这么看来自己再想隐藏姓名已是不可能了。

果然宫一刀紧接着一声长笑,目光里显示着无比­精­锐,笑声一顿,缓缓说道:“姑娘不必再藏拙不露,宫某已知道姑娘你是谁!”

黑衣少女脸­色­一凝道:“这样更好,多年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现在我自己送上,总算了却你一番心事了!”

宫一刀道一声“好说”,那只断了臂的袖子,霍地向着肩后自行飞起搭落,同时另一只手已紧紧握住了颈后短刀的刀柄:“如果我没猜错,姑娘当然也是用刀的了?”

黑衣少女冷笑道:“你猜对了!”话声甫落,纤手便向腰际一探,一蓬霞光闪处,她手中已多了一口薄刃如纸,宽仅三寸许的软刀。这口刀通体雪亮,宛若玉质,一出手即发出了唏哩哩一阵脆响声,映着日光更激出了点点星光,在一阵疾闪灿颤之后,却似盘树之蛇,唰啦啦紧紧盘在了黑衣少女右腕之上。

宫一刀其实也与她一般的快。

黑衣少女软刀乍出的一霎,宫一刀的短刀也同时脱鞘拔出,一出即收,却是贴心而立,略呈直角的畸形刀尖,直直地指向对方。

双方一经出刀,立刻显示出甚大的不同之处。

宫一刀不愧是刀中圣手,这口刀一经拔出,瞬息之间已与他气神合为一体,那口刀已不像是身外之物,而像是与他的心灵早已联成一气,这种感觉黑衣少女与朱翠都能感觉出来。

朱翠在宫一刀方自道出黑衣少女出身观涛阁时,心中已不禁暗吃一惊,这时再见她拔出的软刀,心中顿时明白,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位黑纱拂面,与自己同行一路,多承援手救助自己的姑娘,原来正是江湖上盛传的“燕子飞”潘幼迪。看到了她,立刻不由自主地使朱翠联想到了海无颜,于是有关他二人的种种传说,一股脑儿地在朱翠脑子里升起,这阵突如其来的思潮,几乎使她为之松懈了眼前剑拔弩张的战志。

“潘幼迪,她就是那个痴情的潘幼迪。啊!这难道是真的?”朱翠的怀疑,在宫一刀的谈话里立刻为之排除。

“潘姑娘!”宫一刀喃喃地道:“久仰姑娘手上这口玉翎宝刀能封八面之威,宫某这里候教了。”

“燕子飞”潘幼迪右手缓缓递出,在她缓缓出臂的同时,缠绕在她右手腕上的那口玉翎软刀,却一圈圈地自她腕时间自行解开,徐徐展开,其势如灵蛇展趋。

这番动作看在宫一刀眼里,立刻就体会出对方刀上的极深造诣,正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长长的一口玉翎软刀,终于在她手里完全舒展开来,刀身笔也似直,直直地指向宫一刀面门。

潘幼迪长刀在手,身子向左面踏出一步。

宫一刀却向前快速踏上一步。

潘幼迪又向左踏出一步。

宫一刀也再进一步。

朱翠对于刀的施展,虽然称不上专家,但是他们彼此进退的步法,却是她所能理解的,宫、潘的这种步法,正所谓刚柔并济。在朱翠的认识下,潘幼迪的向左面闪开,乃是施展的以退为进的回身之法,而宫一刀的步步前逼,显然是至刚的直进刀法。

­阴­森森的刀气,立刻由现场扩散了开来,使得旁观的朱翠也能立刻感觉出那阵凌然的杀机。

她曾经由海无颜嘴里悉知对方二人乃是当今刀法中最为杰出的两个人,也曾听说过宫一刀扬言江湖,指名要与潘幼迪一决胜负的故事,现在似乎宫一刀已经达到了他的愿望。这些回忆的片段,瞬息间在朱翠的脑子里掠过,伫立在现场的两个人却已展开了凌厉的厮杀。

一片刀光由宫一刀的短刀上发出,朱翠无论如何也难以想通宫一刀的这一刀竟然是四平八稳地直直地由正中直劈下来,速度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快,反倒是十分的慢。

然而,这一刀却是极其猛厉的一刀。冷森森的刀光,鱼鳞片状般一片片自刀身上旋转出来,这一刀似乎也只有当事者的潘幼迪才能体会出它的威力,她也就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潘幼迪由是挥刀而出,竟与宫一刀的刀势极其仿佛,这一刀也是慢得出奇,千百点零碎刀光有如星海泛滥在云层空际,点点发光,正与宫一刀所发出的鱼鳞片状刀光异曲同工。

总之这一长一短,一刚一柔两口刀在空中接触到了一块,铮锵一声脆响,声音之清脆悠扬,刺得人耳鼓生痛。

在震碎了的一片刀光里,宫一刀矮身右旋,潘幼迪却随着斜出的刀势电掣般地转出。

双方的势子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快。宫一刀向右,潘幼迪往左。忽然间双方迎了个照面。

宫一刀的短刀随着他快速踏前的脚步,嗖嗖嗖嗖!一连旋出了四片光华,分向潘幼迪咽喉、两肩、小腹四处地方同时攻到。

冷森森的刀气,渗合着刀上的劲风,溅飞起地面上的大片沙粒、落叶。

这一切显示得异样模糊。

似乎潘幼迪的身势在作不定点的快速移动,“铮!铮!铮!铮!”四声脆响,软韧锋利的刀尖,分别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封开了来犯的短刀,紧接着潘幼迪展开了凌厉的还击。玉翎软刀划出了一道长虹,有似玉带秋水,配合着潘幼迪进身的架式,身刀看来已似结为一体。

阳光、飞沙、黄叶、刀光、人身……这一切一旦结为一体,该是如何奇幻的一刻?

宫一刀发出了一声凌厉的嘶啸。蓦地,他单膝跪地,左手箕开,以虎口部位托住了自己短刀的刀锋,“苏秦现剑”,短刀平托而出,当啷啷,接住了潘幼迪的一刀。

两个人功力汇集的迎合,再一次激起了地面落叶黄沙,“颤”然作响声中,宫一刀霍地跃身而起,他依然保持着单膝下弯的姿态,短刀抡直了,一招“力劈华山”直循着潘幼迪顶门上直劈了下来。

“叭”的一声,潘幼迪一只纤纤素手,由侧面击中在短刀的刀身上,这一手大出旁观者朱翠意外,她眼见现场男女老少二人所展的刀功竟是如此难以想象的奇特凌厉,端的是生平仅见,内心真不禁大为倾慕。

说时迟,那时快,宫一刀出乎常情之外地被潘幼迪的手掌击开,宫一刀将错就错,施展他迥异的身法,当时连人带刀一并向斜刺里滚落下去。

潘幼迪却把身子掠了个高儿,配合着那口扯直了的玉翎宝刀,整个身子化为一道白光,在落叶飞沙影里,紧维着宫一刀的落势狂卷了上去。

宫一刀身子甫一沾地,潘幼迪连人带刀又自攻到。

这位不乐岛主像是已为对方激起了无名之火,嘴里再发出了喝叱。

场子里猛地扬起了一股风力。似乎这一刹那,刀光特别耀眼刺目。旁观的朱翠忽然感觉到那是一种少见的杀招。在一片嗖嗖挥刀声里,宫一刀、潘幼迪都似乎挥了若­干­刀。

宫一刀形状如虎、如狼。

潘幼迪其冷如冰,不知何时那两根盘结在脑后的大辫子也甩开了,飞起的两条辫影,像是飞舞在空中的两条蛇,辫梢会合处,正是刀锋落处。

两条人影恍惚中交相错过。

宫一刀拔了个高儿,身子不大利落地飘出去,落在了溪水间一块巨石上。

潘幼迪却是向左方侧步跨出,她的脸异样的白,那双大眼睛所显示的目神,较前更为冷峻,给人不可逼视的感觉。

朱翠心里的激动已到了顶点,凭她的观察,他们双方似已分了强弱胜负。

只是两个敌对的人,所显现的竟仍是那么强悍,这就令她十分纳闷了。

终于,宫一刀发出了一声浩叹:“我总算见识了名闻天下‘观涛阁’的不世刀法,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后会有期,再见。”

眸子一转,看向一旁伫立的朱翠,颔首道:“令堂及令弟等在不乐帮一切平安,他们很希望能和你团聚,去与不去姑娘你自己拿主意吧。”说完双手抱刀,上肩轻轻晃动,“唰”

一声已掠身而出,待到他身躯已几乎坠地,第二次双手平张,硬硬地把身子拔起来,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着竹林内逸去,转瞬间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朱翠目送着他离开之后,再回过头来打量着潘幼迪,发觉到她的脸­色­异常的白皙。朱翠关心地问:“你怎么了,难道你受伤了?”

潘幼迪紧紧咬了一下牙齿:“还……好……”

朱翠立时趋前,吃惊地看着她道:“你真的受伤了?”

潘幼迪微微颤抖了一下,冷笑道:“我也并没有放过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伤势应该比我的重得多,你可发现了?”

朱翠疑惑地道:“你是说宫一刀也受伤了?”

潘幼迪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我已伤了他的左腹,你不要看他眼前表现自然,一旦他松弛下来就难以当受,所以他必须要赶快离开,以免在你我面前现丑。”

朱翠听她这么说,再想到方才宫一刀之种种,果然有几分类似。

潘幼迪似乎正在运行一种内功,朱翠注意到她,始终不曾离开眼前那块方寸之地。

“我们与不乐帮的梁子已经结上了。”潘幼迪冷冷地道:“下一步是应该怎么设法登上不乐岛,救回你的家人。”

朱翠苦笑了一下道:“这是以后的事了,倒是现在我实在担心你身上的伤,你看该怎么办?”

潘幼迪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缓缓坐下来:“我知道,让我静一下!”她那双眸子缓缓在她面上搜索着,心里仍然记挂着宫一刀:“如果他被我伤中了腹部,现场应该留有痕迹,请你为我找找看。”

朱翠点头道:“好!”她身子循着方才宫一刀所曾站立处,一连察看了几个地方,最后终于在溪水中那块凸立的石块上发现到了几滴血渍。“在这里,血!”朱翠脸上闪烁着兴奋:“他真的受伤了。”

潘幼迪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心里终于得到了安慰。

朱翠回身来到她面前道:“他的伤很重么?”

潘幼迪道:“应该不轻,其实,那一刀我若再上挺一点,他就有­性­命之忧,我原来可以这么做的,只是想来这个人生平尚还没有大恶,也就对他留了一些情面!”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只是你……你的伤……”

潘幼迪道:“宫一刀的刀气很盛,这是我所不及的,他原想用刀气伤我心脉,幸亏我发现得早,乃先封锁|­茓­门,只是仍为他刀气攻进来了一些,现在气机不畅,只怕十天半月之内行动不便,总算不幸中之大幸了!”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接道:“这样一来,只怕我眼前帮不了你什么忙,却要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朱翠原以为她伤势很重,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大为放心,含笑道:“你放心吧,来,我背着你,咱们这就走吧!”

潘幼迪摇摇头道:“情形还不至于糟到这个地步。”轻轻发出了一声呻吟,她站起来,收刀入鞘。原来那口玉翎软刀一直就藏在她腰间软带之中,刀身Сhā入,宛如无物。

朱翠回过身来想去搀扶她,却又为她拒绝了,朱翠才感觉出这位姑娘敢情比自己更要强,更倔强。既然这样,朱翠就走在前头,潘幼迪跟在后面。

二人穿过了面前稀疏的一片树林,已经开始登上了山坡地。空气格外的清新,阳光更给人温暖的感觉,仰看长空更不见一片浮云。山坡上生满了细细的柔软竹子,绿油油的十分可爱,这些竹子不像是先前林子里的那些巨竹那般高大,每一株看起来还不及一人高,细若小指,随着微风摇曳出一山的碧绿。

朱翠前行了几步站住脚,回过身来,潘幼迪随后跟到。

“你不必等我,只管往前面就是了,”潘幼迪喃喃地道:“这一段山路还长得很呢!”

朱翠道:“我知道,我是在想,曹羽那个老贼会不会在这里设下什么埋伏?”

潘幼迪点点头道:“很可能,不过他们已经尝到了厉害,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只有一个可能……”

朱翠道:“你是说曹羽亲自出手?埋伏在这里?”

潘幼迪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要不然这个脸他丢不起。”

朱翠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够应付得了么?”

潘幼迪略为迟疑了一下才道:“这很难说,如果他只是单独一个人,或许还有机会,要是结合大众,就比较麻烦。”

朱翠咬了一下牙齿恨声道:“他也未免欺人过甚了,我宁愿一死,也不会乘了他的心愿叫他活捉住!”

潘幼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没有受伤,以我二人之力,不难突围而出,只是现在不敢预料,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朱翠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们没有什么事情的,刚才你保护我,现在该我来保护你了,走。”说完朱翠毫不迟疑地转身前进,潘幼迪笑了笑在后面跟着。

穿过了这片岭陌,前面是一片山洼子,一眼看过去,染目的都是黄|­色­,到处都生满了黄|­色­的野菊,阳光下泛染出一片金黄。朱翠挂念着身后的潘幼迪,回过身来道:“你觉得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

潘幼迪苦笑道:“哪会有这么快?你只管走就是了。”

二女眼光相对,彼此微微一笑。

朱翠轻轻一叹道:“不瞒你说,对你的大名我实在久仰得很,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你。”

潘幼迪一笑道:“传说总是爱把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情夸大许多,这几年我亲身经验也让我感觉到谣言的无聊与可怕,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宁愿在人前面消逝还好些,只是……”摇摇头,她眉问轻轻泛起一些凄愁。

面前有一棵倒下来的枯树,她缓缓走过去坐下,朱翠跟过去在另一奇*书*电&子^书端坐下来。

“我曾经想到要作一个远遁世外的隐士,可是这个听起来很容易达到的愿望,一旦作起来却是十分的不易,我在尝试过一段时间之后,竟然失败了。”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接下去道:“你猜我为什么会失败?”

朱翠怔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摇摇头道:“不知道,也许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情。”

说了这句话,她立刻觉得有些后悔,后悔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露骨。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并不以为有件地微笑了一下:“你这句话说得也并非不对,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年岁还太轻,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一个真谛,一个人的一生所作所为,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什么年岁该作些什么事情,更是天经地义擅越不得,退隐山林在我这个年岁便是行不通的事情,因此我也就不再去勉强我自己了。”

朱翠由她的话,敏感地联想到了海无颜,只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感觉,她脸上礼貌地仍然保持着和蔼的微笑,心里却不禁有些紊乱。顿了一下,她含着微笑道:“这么说起来,外面对你的传说……传说你出家为尼是假的了?”

潘幼迪反问道:“你认为呢?”

“当然是假的了。”

“不!”潘幼迪道:“是真的。”摇摇头,脸上带着一抹凄凉的微笑,她喃喃地道:

“我的确出过家,但是只在庙里住了三十六天,就又出来了。息翠庵的‘雷音师大’所以要迫我离开,是因为她认为我在武学上的成就超过了佛业,终必不会是佛门中人,她虽然力赞我的定力过人,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留我,我只有被迫离开了。”

朱翠喃喃道:“那么,外面传说你在金陵纵身燕子矾的事……”

潘幼迪微微摇了下头,冷冷地道:“我还不至于如此轻生,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死,但是却要看死得是不是有价值,最起码我现在还不想死。”

朱翠原本误会她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可是根据这段与她相处的时间对她的认识,发觉到她非但不软弱,而且十分坚强,就拿她与不乐帮那位帮主宫一刀比斗的一场来说,就明显地显示了她外圆内刚的个­性­。

宫一刀曾经不只一次对江湖夸口说他的刀法举世无匹,并且指着名字要与潘幼迪一分胜负,潘幼迪却一直地回避容忍,给人的印象是她真的怕了宫一刀,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潘幼迪方才与宫一刀的一战里,她不仅挫了宫一刀不可一世的锐气,更重要的却是适当地显示了她“不屈不挠”的坚毅,在在地使人感觉到这位姑娘绝非是任人欺凌、听凭别人摆布之辈。

朱翠心眼里闷着许多神秘,但是到底与对方认识不深,碍难出口,有几次话到­唇­边便又吞到了肚子里。

一阵风吹过来,隐约地传过来一阵马嘶声。二女都由不住微微一惊。

朱翠道:“不好,他们好像来了。”

潘幼迪道:“还不一定,听刚才马叫的声音,距离还远,我们再往前面走一程看看。”

朱翠由于来时匆忙,没有带着兵刃,趁着刚才闲谈休息之便,临时拔了一根竹子,把枝叶去掉,成了一根结实的竹节杖,一旦与人动起手来,自然要比空着两只手强多了。

两个人践踏着地上的野菊前进,走了一程,山势渐高,山上到处都是发黑的石块,朱翠刚要攀上去,潘幼迪忽然拉住她道:“慢着!”话声方落,只听见弦弩声响处,嗖嗖嗖嗖,一连四支弩箭,平排着直向二女身上招呼过来。

朱翠心里一惊,倏地挥过手上长竹一下子即把四支矢箭全数击落在地,同时间,她已看清了箭矢来处,手上长竹霍地在地上一点,就着这一点一弹之力,整个身子蓦地拔空而起,其势如飞星天坠,忽悠悠已落身在一堵山岗之上。

这地方正是箭矢来处,是以朱翠身子方一落下,猛可里即见一人快速跃出,手上一口细长的斩马长刀,不待分说,抡圆了照着朱翠身上就砍。

朱翠身子向外快速一闪,对方这一刀,“咔嚓”砍空,由于刀口砍在一堵青石之上,一时间石屑纷飞,火星乱冒,这汉子一刀落空,平白震得两膀生痛,右腿向外一滑,再待回身起刀,却已不及。

随着朱翠手上长竿抖处,“噗!”一声正中对方太阳|­茓­上,血花飞溅里,这人发出了一声闷吼,顿时头下脚上,一头直向山下栽了下去。

朱翠长竿收时,眼中早就看清了石后另有异动,随着她身形起落处,长竿再抖,直取另一人正面前心。

这人手上施展的同样是一口斩马长刀,身法颇是快捷,迎着朱翠的来势,只见他就地一个快滚,不俟身子站定,掌中刀霍地向左后方挥出,“唰”一声,大蓬刀光,直向朱翠背上挥落下去。几乎与这人不差先后的当儿,另一人手持长刀,霍地由一堵大石之后闪身而出,正与朱翠取了个照面,二话不说,手上斩马长刀劈头盖脸一刀直向朱翠脸上砍落下来。这汉子赤红面膛,满脸虬髯,只见他双手拔刀,像是施出了全身的力道,一刀落下其势至猛,大有生死成败全然在此一刀。

朱翠手中竹竿施展的是“四两拨千斤”的一个巧势,竿势乍起,“当”一声,荡开了这人的刀锋,这汉子连人带刀猝失重心,霍地向前滑了出去,同时间朱翠手中竹竿的另一端不偏不倚地点中了背后向他袭击的那名汉子面门之上,和先前那汉子一样,带着一脸鲜血,这人惨叫一声,一头撞向面前青石,顿时作声不得。

这时那名虬髯汉子一刀落空之下,身子一连向前闪了几步,等到他待要反身抡刀之时,蓦地斜刺里飞起来了两枝竹签,其声啾然,响声未已,已双双­射­中这人眸子里。虬髯汉子怪叫一声,身形一个踉跄,一连向前跄了几步,却为朱翠手中竹竿就势点中前心,霍地仰身栽倒,当场就闭过了气去。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上来就打倒了三人,兀自余勇可贾,就在她竿伤第二人时,眼睛已看见了一名慌张箭手,正自攀登着巨石,欲往另一座峰头上爬去,朱翠自是放他不过,嘴里清叱一声,蓦地腾身跃起,一连三四个起落,已扑向这名箭手身后,手中竹竿正待向这人背上点去,只听见那人惨叫一声,摹地翻身,忽悠悠自空中倒栽了下来。

朱翠心里一怔,随即飘身而下,再看坠地的那名汉子,已是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在他的一双眼睛里,却深深扎进两枝竹签,和先前那名虬髯汉子一样,死于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暗器之下。

四名箭手原想暗箭伤人,却是没有想到,敌人没有伤者,自己四人却反倒赔上了­性­命。

潘幼迪这时也来到了面前,笑向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本事这么大,我原想要助你一臂之力,却是没有机会。”

朱翠一笑道:“算了,你已经是够帮忙的了,这一手飞签伤人实在高明,可不可以教给我?”

潘幼迪道:“什么飞签伤人?”

朱翠一笑道:“何必装糊涂?呶,看看你自己的杰作。”一面说一面手指地上死者。

潘幼迪看了一眼,摇摇头道:“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杰作。”说时她上前一步,探手自死者眼睛里拔出一支竹签,看了一下,由签上血痕判断,显然­射­入极深,陷入脑髓,再看那枚竹签,不过是取自竹枝的一根分桠,以这样轻微的东西,抖手间竟然能取人­性­命,暗中这个人的功力,真是可想而知了。

潘幼迪虽然自信,如果自己在身体完全正常的情况下,应该可以有此能力,可是以眼前自己情况,却是万万不及,心里想着不禁大生疑索。她随手丢下了手上有血迹的竹签,转身前进。

朱翠也不愿在有死人的地方多停,当下顺手由地上拾起了一口死者所留下的斩马长刀,试了试倒是十分称手,最起码比现在手上的这根竹竿要强多了。

她追上前行的潘幼迪道:“真的不是你?”

潘幼迪答道:“谁还骗你?当然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奇怪,”朱翠疑惑道:“难道是宫一刀?”

潘幼迪冷笑一声道:“他现在自己养伤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来管这个闲事,当然不是他。”

“那……难道是……”

朱翠心里想起了一个人,只是当着潘幼迪面前,却不便出口。

潘幼迪心有灵犀地道:“我知道你要说的那个人是谁,海无颜,是不是?”

朱翠被她说破不便不承认,红着脸笑笑道:“我只是这么猜罢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你也许猜对了,据我所知,也只有他才有这种罕世的武功,我们走吧。”说完继续前行。

朱翠敏感地察觉到潘幼迪对海无颜是存在着某种介蒂的,也许海无颜所以不现身出来,正是与此有关,令人尴尬的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夹在他们两者之间,再加上她本人对海无颜已然发生的微妙感情,使得未来将要发生的局面,越加的复杂难以收拾。

十四

朱翠、潘幼迪二人默默前进,谁也不多说一句话,各人肚子里都有满腹心事。

前面小路的婉蜒,似乎又有了另一番转变,耳中却清晰地听见了一片淙淙流水之声。

等到二女转过了正面石峰,一道光华灿烂的银­色­瀑布已现眼前,然而就在这一霎,却有一行人影也同时出现眼前,这倒是出乎她们意料之外。

面现怒容的曹羽,一身蓝缎子长衣,居中而坐,身侧两旁雁翅般地排着两列大内卫士,剑拔弩张,分明一触即发之势。随着曹羽的手势,左右两排少说也在六十名以上的卫士倏地全数散开来,起势之快,加以落足处之层次顺序,显然俱经过一番事先安排。等到二女赫然发觉之时,显然已为对方俨然所设立的一个阵势包围其间。这一个突然的情势,就连一向填密细心的潘幼迪也感意外,深悔一时莽撞而中了埋伏。

此时天近正午,一轮秋阳高居正中,所出光华四下均沾,映照着眼前高矮不等的这些大内卫士手上刀剑,映­射­出点点银光,妙在这些反­射­出来的光华,在甫一­射­出时,俱都集中在眼前二人身上,一上来真有点令人眼花缭乱。

朱潘二女都非泛泛之辈,虽然上来还未能看出对方是哪一类的阵势,但是由于她们俱都­精­通这一类的微妙关窍,还不至于一上来就被对方唬住。

当时一看情形不对,两个人不待彼此招呼,一左一右倏地分纵开来。朱翠落足在一堵凸出的山石之巅,潘幼迪却紧紧倚偎在一株巨松正前。

然而对方所排列出来的阵势,显然是曹羽事先经过缜密研究的杰作,具有无比威力。二女身子方一落下,立觉两股劲风扑面袭到,其势虽非极为强烈,却也另有柔韧慑人之感。二人心里有数,立刻知道眼前阵势之人非寻常。

身边霍地响起曹羽­阴­森地冷笑,人影乍闪,那个身任大内厂的提督大人已飘身迎前。看起来,他似乎近在咫尺之间,然而只要稍具阵学知识的人都能立刻知道这个判断是不正确的,因为微妙的阵势,常常是虚实莫测,当你认为是最实在的时候,常常是虚幻的,反之却又是实在的。是以眼前的曹羽虽然现身咫尺之间,却不能因此判断他真的就在眼前。

“朱公主,你还是花了这条心吧。”曹羽­阴­森地笑着:“本座对你已是一再优容,你无论如何是逃不开我的手心的,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可就不漂亮了!”

朱翠冷笑道:“姓曹的你少作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哼!

你就等着瞧吧!”

曹羽狞笑道:“好,既然这样,就让你尝尝本座‘千面搜杀阵势’的厉害,还有你!”

眼光一扫,狠狠逼向潘幼迪:“你又是什么人?胆敢袒护钦命要犯!报上你的名来!”

潘幼迪不动声­色­的道:“曹大人大概年岁大了,还是现在官做大了,对于过去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如果不是我记错的话,我们好像以前见过!”

“哼!”曹羽睁动着两只眼,细细地看了看对方,摇摇头:“我们以前没有见过!”

“你再想想看,”潘幼迪道:“七年前的中秋前后,曹大人你有没有去过西普陀山拜访过一位佛门修士?”

曹羽先是神­色­一凝,继而面­色­大变,接着一声冷笑道:“你说的可是西普陀‘观涛阁’的阁主雷女士?”

“曹大人总算记起来了!”潘幼迪用着轻松的口气道:“七年前中秋夜­阴­雨无月,普陀山道泥泞遍地,难得曹大人为了一件私人小事,竟然降尊纤贵三上普陀去拜访一位退隐红尘的佛门修士……”

曹羽不等她说完,神­色­一凝道:“观涛阁主乃是一代武林名宿,为本座敬重之人,这件事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件事自然是与我无关,只是说到了观涛阁主雷音女士这个人,却是与我有关。”

曹羽显然吃了一惊:“雷阁主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授业的恩师!”

“啊……”曹羽脸­色­猝变。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眼看着他的脸­色­起了无数次变化,最后定型在无比尴尬之境:“这么说,姑娘你就是以一口‘玉翎宝刀’称绝武林的‘燕子飞’潘幼迪潘侠女了?”

潘幼迪一笑道:“曹大人过奖了,那一夜我正在师门侍候家师,正巧足下上门,如果足下不见忘,也许还记得有一位白衣姑娘在足下第三次上门时,为你启开阁门,并引导你直入观涛阁会晤阁主。”

“不错!”曹羽点点头道:“是有这件事。”

“那位白衣姑娘就是我。”潘幼迪冷冷地道:“只是那时曹大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人罢了!”

曹羽冷笑了一声,神­色­更见尴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失敬失敬,姑娘原来就是出身观涛阁的潘侠女,确是失敬了!令师一代武林名宿,更是本座敬重之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神­色­沉着道:“姑娘这么一说,足证本座与观涛阁曾有宿缘,看在这一点,本座不得不提醒姑娘一声,眼前这件事,姑娘你却是万万Сhā手不得,要不然后果可是不堪设想,不要说姑娘担待不起,只怕令师观涛阁主也难以担待。姑娘你是聪明人,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姑娘要是有退身之意,本座可以亲自护送你平安出阵,怎么样?我这就等你一句话了!”

潘幼迪点头道:“曹大人总算还不曾忘记当年敝门援手之情,既是这样,眼前我倒也要向阁下讨上一个情面了!”

曹羽冷笑了一声,似已猜知她要说些什么。

潘幼迪指了一旁的朱翠道:“我要代她向阁下讨分人情,不知曹大人可肯与以通融?”

曹羽脸­色­微微一沉,摇摇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有关叛王以及其家属事,曹某人万难容私,潘姑娘为自身与贵师门着想,这件事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摇头道:“武林中道义为重,曹大人虽是宦门中人,却也与武林多少有些关系,难道为了本身尊贵,竟不惜作出丧尽天良之事么?”

曹羽面­色­一沉道:“姑娘说够了没有?这件事你当真要管么?”

潘幼迪一笑道:“我已经管了!”

曹羽紧紧咬了一下牙,嘿嘿笑道:“好个倔强的丫头,本座无非看在当年与令师一点渊源分儿上,对你已是再三开导,偏偏你这个丫头竟是这般不知进退,难道本座还怕了你这个丫头不成!哼!既然这样,就连你一并拿下,然后再到西普陀去找你那个老鬼师父兴师问罪,看看她又有什么话说!”

潘幼迪其实何尝不知方才一番话纯属多余,无奈碍于早先与宫一刀对杀时,为宫氏刀气所伤,一路行走,虽已化开了不少,却仍有未通之处,一旦动起手来便有所碍难,是以借说话之便,暗中伺机频频运气调息,又自畅通了不少。

双方既已撕破了脸,便只有放手一搏了。

曹羽话声一落,霍地右手袍袖向外一挥,怒叱一声:“上!”

四下里各人齐声合应,人影交错互窜之间,此一“千面搜杀阵势”便即展开。只见人影交错间,数片兵刃寒光,已分向二女站立之处拥来。

朱翠在潘幼迪与曹羽对答之间,先已运用智慧默默察看了对方阵势一番,只觉得对方这个阵势,确实离奇古怪,阵内各人每一个都像处身子虚无飘渺之间,再察八方气势,虽不脱八卦奇门,却另有一番安排,就阵势排列论,这个­干­面搜杀阵势,诚然说得上是高明了。

虽然这样,却依然被朱翠看出了一些微妙诀窍,认定了曹羽立身之处是一个可以左右全阵的枢纽所在,于是她便排除万难,攻向这个认定的出口。

眼前一片耀目刀光霍地直向着她两侧劈来,刀风飒然,刀光刺目。朱翠虽然知道阵势内之一切,皆是虚虚实实,可是就眼前情形却不敢妄断是虚,心中一惊,斩马长刀一抡,刀柄刀身同时向左右磕出,叮当两声脆响,已把来犯的两人逼退。果然被逼退的两条人影,就地一滚,便即隐身暗处。

然而紧接着一缕尖锐的金刀劈风之声起自脑后,一口雪花长刀随着一名红衣矮汉的落身之势,连人带刀直向朱翠背后攻到。

朱翠心里一慎,直觉地认定这一人一刀也是真的,随即反身现刀,这一刀刀锋下压,嗖的一声,反斩对方下盘。

这人吃惊之下,吞刀滚身,“唰啦!”一下隐身一旁,朱翠点足就追,猛可里另有两口长刀直向她两肋疾刺过来,来势之猛,有如电光石火。

朱翠吓得忙即止步,犹豫俄顷之间,那双刀已自砍在了身上,只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待到惊魂甫定之下,才忽然觉得对方双刀中身,并无丝毫痛楚感觉,一惊之下,这才恍然悟出,敢情这一双刀影纯系幻觉,完全利用阳光折­射­刀光,间以控惚来去的人影所虚构而成,妙在给人以无比真实之感。

这番离奇虚幻只把朱翠吓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一些轻视之心,荡然无存。当下,她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跃出,表面上看来像是冲天直起,其实心里却留了仔细。

只见她身子方起即缩,目的却在于诱敌,果然她的起身之势诱发了进袭的阵势,四面刀光当头直落,然而在这当口,朱翠却快速地缩下身子,这一伸一缩间,即为她看出了虚实。

把握住此一瞬良机,只见她连着两个快速起纵,已扑出了两丈开外。

面前人影一闪,一条快速人影飕然来到眼前。朱翠急切间挥刀就砍,却被对方刀势架住,当啷!火星直冒。“是我。”敢情面前人竟是潘幼迪。

朱翠喜道:“原来是你,这个阵势我已看出了一些关窍。”

潘幼迪轻嘘一声道:“小声!”她一面说时,身子向前一探,右手玉翎刀“嘶”地挥出了一大片刀光,随着她落下的刀光,一个人倏地腾身而起,虽是起势至快,却依然迷不过潘幼迪鬼神不测的一刀。

一片血光闪过,潘幼迪的这一刀敢情已得了手,一只血淋淋的手腕自对方肢体上断落。

那人鼻子里发出了惨厉的闷哼,一个踉跄摔落,立刻就为两侧快出的同伴搀了下去。

朱翠却在一霎看出了窍门,一拉潘幼迪道:“快!”二女快速地向前抢进了几步。

站定之后,潘幼迪才忽然明白过来道:“原来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只要稳扎稳打,步步前进,看他们又能如何!”话声才止,一股力道万钧的巨大风力,蓦地当头直压了下来。

二女赶忙向旁一闪,窥见了一块斗大的巨石,自空中泰山压顶般地直落下来。

朱翠身躯微侧,掌中斩马刀用了一个巧力“啪!”一声,将这块巨石拨向一旁,紧接着一连又是两块巨石自空飞坠而下,分向二女身上砸过来。

朱翠心恐潘幼迪体力未愈,难当巨力,当下迈进一步,运用内力贯注刀身,左右分扬,“叮当!”两声,分别将来犯的一双巨石拨开左右,由于是实架实接,却也觉得一双膀臂被震得连根生痛,自忖着再来这么一次万万吃受不起。

一念未完,即听得身后的潘幼迪一声低叱:“小心!”同时间,一掌直向朱翠背后击去。

朱翠心中一惊,脚下用力向前一蹬,只觉得潘幼迪所出掌力极为充沛,如非自己顺势前纵,保不住也许就会伤在她的掌力之下。由于她完全在无防之下受了潘幼迪的一掌,虽是身子纵出,亦感难卸全力,由不住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不待她身子站好,“碰碰!”一连几声大响,少说也有十余方巨石齐向方才她落身之处坠落,其势自如山崩地陷,石块互击,火花四现,碎石飞溅,端的是惊心动魄。

潘幼迪旁观者清,及时出手,救了朱翠一命,自己也在于钧一发之际,腾身掠开。

她身子方自掠出,眼前人影一闪,现出了曹羽的身形,只见他满脸怒容地瞪着潘幼迪:

“本座已经一再对你优容,好言开释,你却执意要与我为敌,既然这样,就怪不得我对你手下无情了!”说罢脚下一顿,两只大袖霍地向中间一收,汇集成一股极为撼然的巨大力道,直向潘幼迪正面攻来。

潘幼迪经过一番调息运气之后,功力虽没有全部恢复,却也有了八成进展,眼前既然到了放手一搏地步,也就不必再有所顾己

须知西普陀“观涛阁”武功,乃属当今天下仅余的五门秘功之一,奇异­精­湛,绝非时下所谓的一些武林名门所能望其背项,况乎潘幼迪又是该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名弟子,功力自属惊人。

曹羽当然知道这一门武功的厉害,即使对于潘幼迪本人,他也并不陌生,然而总以为对方是个后生小辈,江湖传闻难免有过其实。基于此,使得他下意识对眼前这个“观涛阁”的传人,仍是疏­干­警戒。不要小瞧了他这双袖子一挥之力,实则贯注了本身内力之菁英,差不多的人绝难抵挡,在内功运施上来说,这种功力名叫“铁扫帚”,即使有所谓横练功力如“金钟罩”者,亦不易抵挡得住。

潘幼迪当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的厉害,如其这样,她才更要硬接住,措手不及地给对方一个厉害。眼看着这股发自曹羽双袖的凌厉风力过境,潘幼迪身子蓦地侧转过来,强大的风力,几乎裂开了她身上的长衣,地面上的土屑纷飞,足足地被这股风力削下了一层。潘幼迪把握住这最艰难的一瞬,右手骈指如刀,啾然作响地劈出了一掌。这一掌看起来并无十分出奇之处,事实上却暗聚着观涛阁的一式绝招“金波蛇跃”。

曹羽的“铁扫帚”袖功,称得上势大力疾。

潘幼迪的纤纤一掌,却是细尖奇锐。

曹羽作梦也没想到,由于自己一时的自信,现身欺敌,竟差点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尖锐的响声方一入耳,曹羽已发觉不妙,忙自闪身,希冀快速踏入阵门,无奈潘幼迪的这一式“金波蛇跃”妙在逆风而来,其尖锐所至,正是追循着对方力道而来,曹羽即使快速闪身,也嫌慢了一步,只觉右肋下一阵奇痛,连衣带­肉­已被划开半尺许长的一道大血口子。

曹羽一声不吭地闪身入阵,却痛得脸上神­色­猝变,大股鲜血直由伤处涌了出来。

就算他再恃强好胜,当此重创之下,也不能不先顾自己要紧,怒哼一声,右手大袖挥处,按照着先时约定的口号,呼了一个“开”字,眼前这个“千面搜杀阵势”,迅速展开。

先是众恃卫齐声发出了怒吼,人影交错间,无数人影自空中掠身而下,刀光乍闪里,一排利刃直向着潘幼迪身上卷了过来。值此同时,另一方面的朱翠也遭遇到同样的压力,在大片喊杀声中,无数刀光有如一片骤雨,纷纷向着朱翠身攻到。

朱翠先时已多少摸清了一些眼前阵势的窍门,知道这个阵势之虚实莫测,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确是不可掉以轻心,厉害的是即使你猜出它的虚多过实,却也不能不全力以赴,这样一来,在动手过招上来说,便浪费消耗了许多体力。她施展全力,挥出了掌中这口斩马长刀,刀风过处嘎然作响,竟然是落了个空。一惊之下,朱翠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对方阵势之厉害,一招挥空下已使她门户大开,露了破绽,猛可里一股极高尖锐的风力直由身后刺到,朱翠正悔招式难收,却已闪身不及,当下施展出“错骨收肌”的身法,硬硬地把身子向里收进了数寸,算是闪开了后心要害。

饶是这样,对方那口冷森森的剑锋,兀自划破了她的左肋中衣,在她细若凝脂的腹侧,留下一道血槽。

朱翠一声清叱,旋身横臂,硬生生把身子转了过来,算是在千钩一发之间,解开了对方这一刀的致命危机。目光瞄处,却见一名蓝衣高冠的金星卫士手持长剑,正待撤身后退。

伤体之恨,使朱翠把对方恨之入骨,眼前无论如何也是容他不得,随着转身同时,手上的斩马长刀已风驰电掣地挥了出去。“噗!”一声大响,这一刀算是实实在在地砍在了眼前这名金星卫士的正面前胸,一蓬血光随着她落下的刀锋怒喷而出,眼前的蓝衣卫士怒目凸睛地直直倒了下去。

朱翠身子向左错了一步,探手向腰间一摸,湿濡濡的满手是血,尽管是皮­肉­之伤,却也是痛楚难当,一时花容失­色­,脚下打了一个踉跄。

面前人影一闪,潘幼迪实地现身眼前。然而,立刻呼啸而来了大股刀风,刀光剑影里两名蓝衣卫士急急切身而前,迫使得潘幼迪原待欺身而近的身子,不得不迅速地又自闪开。

乍然现身的两名蓝衣卫士,人手一口紫金刀,利用阳光的辐­射­,以及特殊的地形,微妙的阵法,在二女的感觉里,一霎间变成了四个人;四个同样衣衫的人,同样的兵刃,却在四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向着朱翠递刀过来。

朱翠在紧迫的一瞬,先以特殊的定|­茓­手法,点了伤处附近的|­茓­道,止住了流血。以眼前情势论,就算她有一等一的罕世身手,也难在举手之间同时抗拒四面同时的来刀。

一惊之下,她也顾不得身上切肤之痛,两只脚用出了全身之力,猛然间拔身而起,跃起了七丈高下。

这一着本是无可奈何之下才兴起的逃走念头,却不知这么一来,却为她窥出了先机。就在她身子霍然拔起当空的一瞬,忽然间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另有气势,眼中所看见的一切,却与平地大有区别。先时自四方攻来的四个同样装束的蓝衣卫士,在空中看来,其实是一个人。

这人手持紫金大刀,高立在一块平伸高出的大石之上,另一只手上拿着一面具有许多菱形角度的银牌,正在不时运转着,显然是利用正午强烈阳光的折­射­原理,以诱敌以错觉。事实上,又何止他一人?在眼前方圆亩许大小这片地方,竟然高矮错综的站立着数十人,每人均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持着特有的一面银牌,银牌式样形式不一,随着各人站立的不同地势,以及银牌的形状角度差异,泛­射­出来的光华也大有出入,这就难怪会使她们动辄感觉到千刀加身的威胁了。

朱翠如能在空中多停留一些时间,定然能多看出一些对方阵势的破绽,然而就此而论,已使她感觉到收益良多,对于敌人眼前阵势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随着她快速的下身势子,猛然袭向那名持有紫金刀的蓝衣卫士。这一霎,对她的感触无异千变万化,在她身子由空中猝然降到一定高度之时,霍然间眼前所见之一切又如前状,只是朱翠有了先见之明,不再被对方玄妙所蛊,随着她飞星天坠的身躯,掌中长刀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着她所认定的地方挥落下去。

立在石头上的那名蓝衣卫士,万万想不到自己所站立的地方,竟会暴露在对方眼前,想是原来过于自信,猝然发觉到对方的刀势来到,已有些措手不及,急切间猛然扬起左手,用手上那面银­色­光牌直向对方刀上架去。“当!”一声大响,火星四溅,这一刀朱翠虽没有得手,却被震得一只手连根发麻。

这名卫士待要用另一只手上的刀去斩朱翠下来的身子,已慢了一步。

眼看朱翠神龙天降的身子,猝然向下一落,左手向外一托,已抓住了对方手上发光的银盘,右手刀已顺势削出,“喳!”一声,一只持牌的左手连根被削下来。

这名蓝衣卫士嘴里一声惨叫,身子扑通摔倒,接连几个打滚,翻向一旁。却见两名黄衣汉子陡地跃身而出,将他搀了起来,迅速退开。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出手削下了对方膀臂,就势把那面多角银牌抢在了手上。

最妙的是随着那名蓝衣卫士的跌落,她竟然顺理成章地站在了这块显然经过特殊移动布置的石块之上。

这一着,看似无奇,其实却给与了对方这个“千面搜杀阵势”极为严重的打击,朱翠的这一着胜利,不啻形同打入到对方阵势之内的一具木楔,顿时间使得对方局部阵法为之大乱。

原来这阵势,是由曹羽所特别甄选出来的四十九名大内卫士充为骨­干­。四十九名蓝衣卫士,各人都站立在一个特殊有利的地位,借助手上奇形银牌,配合着一定的节奏,作出一定角度的移动,彼此之间有极为微妙的连锁作用,无异是牵一发而动全局。

眼前朱翠猝然攻破了其中一环,便使得整个阵势立刻失灵,有了极大的改变。

正在阵内摸索的潘幼迪,忽然间便得到了启示,一声冷笑振身跃上一石,这石块上正有一名惊惶失措的卫士,眼见阵势之离奇变化而莫名其妙,潘幼迪的猝然攻入,更使他大力惊骇。

这名卫士一手拿着用以反­射­阳光的银牌,一手拿着一杆短短的三尖两刃刀,潘幼迪猝然来到,他便以手中短刃用力地直向对方脸上扎了过去,只是潘幼迪何等身手,岂能为他伤,刀光一闪,欠身、扬臂,两招汇成一式。这名卫士出刀不谓不快,却连对方身边也没挨着,即为潘幼迪锋利的刀锋划过了喉管,身子打了个转儿一头栽倒石下。

潘幼迪也同朱翠一样,看出了这阵势的关窍微妙,是以在右手出刀的同时,左手也已把对方紧紧抓持在手上的一面银牌抢了过来。

由于这个阵势在先后两个据点的猝然丧失之下,立刻显得大为凌乱。

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过之后,剩下的四十六名仍然站立在石块上的大内卫士各自忙着掉换位置,显然企图改变成另一种阵式来对二女进行包围。

朱翠由于较潘幼迪先一步登上石台,有较多的时间用以观察,经过一段时间的分析观察之后,已大致对此一阵式进一步有所了解。这时在潘幼迪的忽然得手之后,对方阵式的一番凌乱里,立刻被她看出了关窍所在。当肘尖叱一声道:“迪姐快!”嘴里说时,娇躯乍闪,快若电光石火般地已经闪身纵向另一石台之上。

站立在这个石台上的那名蓝衣卫士,本已面现慌张,乍然见状,手上的一口青钢长剑照着朱翠脸上就砍,朱翠身躯微侧,却用“幼鹰现翅”的巧妙手法左手抡处,手上的那面银牌侧面“崩”一下砍在了对方背上,这一下看似无奈,其实却劲猛力沉,蓝衣卫士嘴里“啊!”了一声,连话也没有说一句,顿时翻身栽下石台,当场昏迷了过去。

朱翠这才知道对方看来虚实莫测的阵势,一旦被人攻破一个缺口之后,所形诸的一切,竟是如此脆弱。一朝得手之后她身子毫不停留,紧接着再次纵起,落向另一石台之上。另一面的潘幼迪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扑向附近的石台上,施展她杰出的点|­茓­手法,将一名蓝衣卫士点倒地上。

就这样,在二女连续快速的身法施展之下,竟为她们一连攻破了九处阵台,守阵的九名蓝衣卫士非死即伤,眼看着此一“千面搜杀阵势”即将为之瓦解。

忽然间,空中传过来一阵极为响亮的哨音,音阶一长三短。这一长三短哨音方自出口,下余的数十名蓝衣卫士立刻高应一声,随着手上的银牌向外翻处,汇集成一片奇亮刺目的光海,而此刹那间,这为数可观的蓝衣卫士已纷纷翻身下石,动作完整一致,待到身子一经落地后,立刻隐身子高矮错综不一的石块间,顷刻消逝于无影无形之间。

二女这时已汇集一处。

方才一番离奇幻景,自从阵破后又完全消失,只见地上横三竖四地陈列着许多尸身。

朱翠用手中斩马刀柱立在石上,四下观看了一阵,冷冷笑道:“曹老贼的伎俩也不过如此,我只当今天逃不出去了呢!”

潘幼迪将一口雪亮柔软的玉翎刀收回腰间,忽然看着朱翠吃惊道:“你受伤了!”说时她已快速移向朱翠身前,打量着她腰上的伤。“你怎么了?”

“不要紧。”朱翠咬咬牙,恨恨地道:“不过是皮­肉­之伤,算不了什么?”

潘幼迪还想细看,朱翠却倔强不肯示弱地率先前行,潘幼迪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由后面跟上。

朱翠快速踏出了这片乱石地,走向瀑布前坐下来。

面前是一大滩清澈的泉水。

潘幼迪走过来,水面上清楚地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显示出来的形象,是那么的狼藉。

二人就着清澈的泉水把手上的血渍洗­干­净。

潘幼迪轻叹一口气道:“想不到曹羽用心居然如此险恶,在这个地方竟然布置了厉害的阵势,真差了一点着了他的道儿。”

朱翠看着她苦笑道:“实在说,都是我拖累了你,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才好?”

潘幼迪怔了一下,摇摇头道:“你用不着感激我,噢,我几乎都忘了!”

朱翠道:“什么事?”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微有笑意地道:“刚才在竹林子旁边你说些什么?”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一时有些糊涂起来。

潘幼迪一笑道:“你不是说过要跟我结拜姐妹么,怎么,现在还有这个意思没有?”

朱翠这才展开笑颜道:“当然有。”

潘幼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瞋着她,微有感触的道:“当你听见我的名字之后,一定会联想到江湖上对我的种种传说,你也许知道,我是一个习惯于孤独而不大合群的人,连我自己也常常会感觉得到我大孤僻、骄傲,有时候冷酷得有点不近人情。”

朱翠听她说,心里充满了神秘,二人虽然相处了一日夜之久,到底有关她的一切,在朱翠心目里仍然还是一团谜,她渴望着能够对她多所了解。

潘幼迪把凌乱的头发重新整理,结成发辫,修长的躯体倚向身后巨石,让全身尽情地舒展开来,这一刻何曾像是刚刚经过凌厉的厮杀之后?现场的一切,包括二女在内,渲染着浪漫的诗情画意。

“对于你,原先我也只是仅听传说而已。”微微停了一下,潘幼迪才又接下去道:

“……经过这两天对你的观察,我发觉你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对不起,我的意思并非是说对你原先的印象不好,而是习惯上,对于那些豪门巨户的千金小姐,我一直都心存轻视。当然,我的这个观念是不对的,也许这是自从认识你以后所得到的一个启示。”

朱翠尴尬的笑了笑,低头不语。

潘幼迪在结好的辫子上打了一个结,看着手上的面纱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把它连同身后的帽子一并抛向池水。

朱翠一惊道:“不要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道:“我忽然感觉到,过去为人的失败,从今以后我将不再退缩,要接受任何情况的挑战,这样也就无须遮遮藏藏,你说是不是?”

朱翠点头,“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着她这句话的涵义。

潘幼迪那双澄波眸子,在她身上转了一转道:“我有个妹妹大概比你稍微小一点,刚才你叫我迪姐,声音跟她像极了,使我忽然间想到了她。”

朱翠说道:“你还有个妹妹?她在哪里?”

潘幼迪道:“在迪化,她名字叫小迪,因为我们姐妹三个都生在迪化。”

“啊,你还有姐姐?”

“我姐姐比我大三岁,她叫潘少迪,可怜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

“她是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的。”苦笑了一下,她又接下去道:“我把话说得太远了,好吧,我们现在已经结拜了,从今以后我就是姐姐,你是妹妹。”

朱翠一笑道:“这样就结拜了,我们还没有互换兰帖,跪下来磕头呢!”

“弄那些有什么用,只要我们两个人心里明白,知道这分情谊就够了。”一面说,她把手探进袖子里,费了些工夫才由腕子上摘下来一枚玉镯子,玉­色­纯白,却在正中一圈像是血样地留有一圈赤红斑点,白是纯白,红是赤红,晶莹剔透,一眼看上去即知道绝非是寻常之物。

潘幼迪把这只镯子取下之后,反复地在眼前看了几眼,抓过朱翠的手,把它戴了上去。

“这……你­干­什么?”

“这个就算是我们姐妹间的一样礼物吧!”

“这……怕太名贵了一点吧!”

“名贵?”潘幼迪冷笑了一声:“你居然还有这种思想,要谈到名贵,你是千金的公主之尊,我一个寻常女子又岂能与你同起同坐,更不要说结拜姐妹了!”

朱翠脸上一红,想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一时改口却又不易,只尴尬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迪姐你千万不要误会!”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否则我也就不敢高攀了。说到名贵,这只镯子其实在我心里确实是名贵的,你猜怎么,这是我母亲娘家陪嫁的东西,三个姐妹当中,我妈最疼我,所以就留下送给我了。”

朱翠怪不安地道:“那你就更不应该给我了!”

潘幼迪笑道:“收下吧,已经给你戴上了,难道还要我再给你脱下来,再说,我觉得你戴着它比我更好看,因为你皮肤比我白。”

朱翠点点头道:“好吧,那我也要回送你一样东西。”一面说她背过身来,解开衣领,由胸前摘下了一面玉珮,看上去绿光莹莹,足有鸭蛋那么大小,却雕凿成一个小宝塔形状。

潘幼迪皱了一下眉道:“这个我看就免了吧!”

“为什么?”朱翠瞄着她:“太名贵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这大概也是你娘给你的吧!”

朱翠点点头一笑道:“还不是跟你一样,说是能避邪,你戴上一定很好看!”一面说,她就把这面翠珮为潘幼迪戴上。

潘幼迪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们这叫谁也不吃亏,出去一样又回来一样!”

经过这么一来,两个人的情谊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彼此交换了一下年庚,又谈了一些彼此家里及师门的事情。时间就这样偷偷地溜走了。

朱翠忽然警觉道:“呀,我们只顾了谈话,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曹羽那些人……”

潘幼迪道:“不要担心,他们那些人已经走了,”

朱翠奇道:“你怎么知道?”

潘幼迪道:“你可曾注意到曹羽除了刚才中途现身一次之外,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

朱翠想了想点头道:“不错,为什么呢?”

“因他受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

朱翠问故,潘幼迪于是就把方才与曹氏动手,败中取胜以“金波蛇跃”的险招伤了曹羽肋下的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朱翠惊喜地道:“原来这样,怪不得这个老贼一直都没有现身过,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心里一直悬着。”

潘幼迪道:“起先我并不觉得他会有多重的伤,可是现在想起来,曹羽他是练有童子气功的人,这么一来,他的伤势不会很轻了,所以我判断他最起码在七天之内不可能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朱翠道:“可是他手底下有这么多的人!”

“除了有限的几个之外,那些人都是些废物。”潘幼迪自信地道:“刚才那一场败仗,更令他们伤了元气,这一次曹羽是输定了!”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休息,尤其是暖烘烘的太阳照­射­之下,二人立刻觉得­精­神很爽,就连身上的伤也不怎么疼了。

潘幼迪注视着她道:“现在你预备到哪里去?”

朱翠被她一问倒愣住了,想了一会儿才咬了一下牙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到南海不乐岛去!”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不赞成你这么做,不乐岛,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才该去?”

“这……”想了一下,潘幼迪才冷冷地道:“这一方面,也许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有一个人却是经验丰富,如果他肯对你仗义援手,才是你最得力的一个帮手!”

朱翠兴奋地道:“是谁?”

“海无颜。”三个字轻轻由潘幼迪嘴边溜出,脸上出现一抹凄凉。

“据我所知,当今武林,能够活着离开不乐岛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本人却也受了重伤,也许直到现在,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朱翠想不到她竟会主动地与自己提起海无颜来,一时有些不大自然。

潘幼迪一双澄波眸子似乎已经注意到她了。

朱翠只得点点头,喃喃道:“他身上的确受有伤。”

“伤势很重?”

“嗯,我想大概是的。”

“你可知伤在哪里?”

“我知道,”朱翠说道:“伤在背后,伤在他背后志堂|­茓­上,有一处梅花掌印。”

潘幼迪顿时脸­色­一变,黯然地点点头道:“这就是了!”然后她喃喃地念着:“一心二点……三梅花……这么说,他是中了白鹤高立的梅花掌了?”

朱翠由于已清楚了海无颜受伤的经过,是以并不表示出什么惊异,而潘幼迪却像是第一次了解到这个困惑了自己多年的隐秘。她的脸一霎间变得苍白,缓缓地低下了头。

朱翠一怔道:“迪姐你怎么了?”

潘幼迪摇摇头,苦笑道:“这么说,他可能无救了。”

朱翠一惊道:“为什么?”

潘幼迪失神地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心二点三梅花,这三种骇绝当今武林的手法?

据我所知这三种手法一经中人之后,都将必死无疑。”然而她脸上立刻又显现出一些奇怪:

“只是,他却能在中掌后活到如今……”

朱翠道:“那是因为他有过人的功力,很可能他已经掌握了克制这种功力的绝窍。”

潘幼迪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得不错,我相信他确是这样。”

朱翠本想乘此机会打探一下她与海无颜之间的感情,可是总觉得有些碍于出口,话到­唇­边又咽到了肚子里。

潘幼迪也像是触及了无限心事,只是低头思忖无话,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良久之后,潘幼迪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朱翠默默无言地点点头。

二人离开了眼前这处山隘,走了一程,已可看见前边的村镇,远处有一排村舍,窝集着十数棵参天的老树。

潘幼迪仔细打量了几眼道:“这个地方叫‘黄家堡’,我以前曾经来过一次,我们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下,你的伤也应该先看一看。”

朱翠道:“我的伤不要紧。”

潘幼迪皱了一下眉道:“这也很难说,有些伤势要在几天以后才会发作,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再说,我自己也要好好调息一下。”

朱翠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多说。她心里始终还存着一个隐秘,那就是刚才义助自己,以一双飞签取人­性­命的那个暗中帮助自己的人,直到现在还不曾现出身来,很可能那个人就是海无颜,只是他为什么不现身?也许是因为潘幼迪的关系,他才不便现身出来,这又为了什么?心里盘算着,脚下可并不慢,不久,即来到了那个叫“黄家堡”的村镇。

首先接触眼前的是一家叫“黄家老坊”的豆腐坊,门前有两棵大枣树,两个小女孩在那里踢毽子,嘴里数着:“——上轿,二二二拜堂,三三三成亲……”

忽然看见了面前走过来的二人,顿时就傻住了,毽子也不踢了。

紧接着一个梳小辫子的女孩回头就跑,嘴里叫着:“爷爷,有客人来啦……两个女了,好漂亮……”话还没说完,已由坊里走出来一个猫着腰的老头,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杆子,一见二女先是一怔,继而眨着两只眼睛,上上下下看了一阵子,喃喃道:“二位姑娘……小姐……这是……”

朱翠因知悉潘幼迪有不大喜欢跟陌生人谈话的习惯,怕她说出不中听的话,多惹麻烦,当下忙含笑道:“我们是赶路来的,迷了路,看见了这个地方,想停下来歇歇。”

驼背老头随即展开眼笑着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来来来,请先进来坐坐……”一面回过头来,对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道:“去,跟你妈说,叫她盛两碗豆浆来,嘻!二位姑娘走累了,进来歇歇腿再说吧!”

朱翠看了潘幼迪一眼,两个人随即走进了豆坊。

这爿豆坊里面还真不小,除了磨豆腐的大石磨子以外,还有做豆腐­干­等的全套用具,再就是四五张八仙桌子,显然还做着外客的生意。

二人坐下以后,一个青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手里端着两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满满的两碗豆浆出来,放在二人面前。

驼背老人露出发黑的牙龈,嘿嘿笑了几声道:“二位先喝碗豆浆吧,这是不要钱的。”

朱翠含笑道了谢,才说:“我们会给你钱的,老人家,你这里卖不卖吃的?”

老人笑道:“小地方,没有什么好吃的,二位想要吃些什么?我看就下两碗面吧!”

潘幼迪点点头道:“好吧,就两碗面吧!”

老人招呼着那个小女孩道:“去,跟你妈说去,下两碗饽饽面去!”

小女孩答应着跑进去以后,老人这才把旱烟袋杆子吹了吹Сhā到领子里,一面拉起了竹帘子,让一片夕阳照进来。老人问道:“二位姑娘这是从哪里来的?我看不像是本地人吧!”

朱翠才想开口,潘幼迪却先己道:“从汉阳来的,我们想去湖南投亲,半路上却遇见了土匪,抢了我们的马车。”

老人立时一怔,神­色­紧张地道:“噢,真有这种事,难怪这位姑娘身上带着伤呢!”

朱翠苦笑道:“不过还好,伤得还不重。”

老人眨了几下眼睛,思索着道:“倒是有好几年没听说闹土匪了,嗯,我想起来了,二位姑娘说的土匪,可是一大帮子人?”

潘幼迪立刻点点头道:“不错,是一大帮子人,怎么,你看见他们了?”

老人摇头道:“我倒是没看见,是我那个小孙女看见一大帮人,由一个穿蓝缎子衣裳的老头率领着,经过我们镇上,往南边下去了。”

二女顿时心里有数,彼此对看一眼。

老人又说道:“说是那个老头好像身子不大利落,到了我们镇上,还雇了一辆车,就载着他走了。”

朱翠生气地道:“对了,就是那个老头,哼,我要是再看见他,非得跟他算算这笔账不可!”

“唉唉……算了,算了,”老人连连摇着双手:“千万惹不得呀,他们是土匪,招惹上可是了不得呀!阿弥陀佛,他们总算过去了,我看二位姑娘就在这镇上先住下来吧,这里有个刘师傅,早先是­干­镖局子生意的,跑过镖,什么地方他都熟,我跟他还算沾上一点亲,等明天我去跟他说说,要他送你们上路,等到了地方,见着了你们家里人,多少开给他一点盘缠就行了。”

潘幼迪含笑道:“谢谢你,也许用不着麻烦,我们汉阳府还有亲戚。”

老人连连点头道:“啊,这就好,这就好!”

一会儿工夫面来了,是一种硬面打出来的面条儿,加上­鸡­蛋青菜,淋上麻油,要是平日她们可能很难下咽,可是今天实在饿了,居然吃得很香,两大碗面吃得­精­光。

老人只是在一旁抽着烟。

潘幼迪留下了一小块银子在桌上道:“这点钱你也别找了。”

老人摆着手说道:“用不了,用不了!”

朱翠道:“老人家你也就别客气,收下来吧,还得麻烦你指点给我们一个客栈,最好安静一点没有杂人的地方。”

老头儿挤着一双眼睛,忽然点头道:“有了,西头上新开了一家小店,也看不见什么客人,一排瓦房看上去倒是­干­净,现在闲着也没事,我就陪着你们二位走一趟吧!”

二女道了谢,老人又交待了一下他的儿媳­妇­,就领着她二人步出了豆坊。

门口拥挤着七八个小孩,老头那个梳辫子的孙女,正自指指点点地向他们说着什么,小地方平常生人都很少见,像二女这般衣着漂亮的姑娘,简直是绝无仅有,难怪左邻右舍都惊动了。驼背老人带领着两个漂亮大姑娘在街上这么一走,不知不觉间后面竟跟上了一大群人。

黄家堡,潘幼迪早先曾经路过一次,倒也不算新鲜,朱翠却是第一次来,有些好奇,不免左右打量一下。

这地方可真是够小的,总共就只有这么一条街,黄泥巴路,风一吹就飘起一片黄尘,一些商店买卖前面都搭着棚架子,这时候夕阳方下,却已浮现出一片沉重的暮­色­。

前行不久,来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

正前方是一口大古井,井口上绑着辘轳,地上是水磨石砖,却有两座大门正面相对,一方是“白衣庵”,一方是“清荷居”,显然后者“清荷居”这个地方,就是二女要来投宿的客栈了。

二女站定之后回头看看,敢情身后那群人还没有散,大姑娘小媳­妇­,嘴里吱吱喳喳,频频向着二人指点不已。

驼背老人见状嘿嘿笑道:“没办法,小地方就是这个样子,二位姑娘快请进去吧!”

进了“清荷居”,少不得又是一番接待,二女随即被安置在一问很宽敞的房间里。

谢过了老人,应酬一番之后,关上门,朱翠坐下来轻叹一声道:“想不到小地方这么烦人。”

潘幼迪道:“越小的地方越是招摇,真要是大地方倒也不会了。”

朱翠喝了一口茶,皱眉道:“这个茶实在难喝透了!”

潘幼迪白着她一笑道:“你将就将就吧,这可不是你的鄱阳王府,老实说,我还没想到在这个小地方竟会有这样的一家客店,已经不错了,将就着住两天,把伤养一养就走!”

朱翠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四面粉墙一看就知是新的,窗户纸也是新的,床上被单枕头虽不是什么讲究货,倒都是新制的。她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子,透过窗前一株残柳的枝丫,目光正好接触到对面那座巍峨的庵院。

“这里居然会有一个尼姑庵,看起来还不小呢!”

“岂止是不小,”潘幼迪缓缓走过来打量着对面的庙庵:“这个白衣庵在江湖上大有名头,庵主李妙真,剑法­精­湛,人称‘青霞剑主’,你可听过这个人么?”

朱翠“哦”了一声道:“原来青霞剑主就住在这个庵里,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潘幼迪道:“在我们都还没有出生以前,青霞剑主李妙真已闻名江湖,说起来她算是老一辈的人物了。”

“她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潘幼迪微微摇头,道:“这一点,的确是讳莫如深,有人说她武功高不可测,又有人说招式平平,不过据我所知,近几年来她确实是一心修禅,不再闻问武林中事了!”

朱翠道:“听你这么说,好像你认识她?”

“说不上认识,只是见过两面而已!”潘幼迪喃喃地道:“一次是在金陵附近的栖霞山,有一位武林名宿过寿,在寿筵上看见了她一次,还有一次是在苏州,探访已经故世的老剑客‘苍须子’,我们又遇见了!”

朱翠急于一听下文道:“然后呢?”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我所以去探访苍须子,是因为久闻他的‘秋萤剑’法十分神奥,而他老人家又与家师过去曾有交往,所以对我十分礼遇,承他指点了我许多武林秘辛,也许是这位老人家岁数太大了,因此他所显示出来的剑法,已不见得能胜过我。我们曾比试了三场,我这个后辈竟然胜二败一!”微笑了一下,潘幼迪又道:“这位前辈一直夸赞我,说是后生可畏,在我临别的时候,我向他老人家刺探是否仍有其他武林名家可供借镜,这位老人家乃告诉了我二位前辈,其中之一就是这个白衣庵的庵主李妙真!”

朱翠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你就应该来拜访她才是!”

潘幼迪道:“所以我就来了,这就是我曾经来过这里一次的理由,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家客栈,只是一片荒地……”

“你可见着了这个李妙真?”

“见着了。”潘幼迪哼了一声道:“只是这个老尼姑一个劲儿地跟我装傻,绝口不提武林中事,在白衣庵里我住了两天,每天听经论禅,最后我耐不住­性­子,月夜闯入到她的禅房,迫她出手,二人几乎为之反目,是我一赌气留书而退,从那次以后直到现在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性­子这么强,这件事错在你,并不能怪她呀!”

“是呀!”潘幼迪轻叹一声道:“那时我刚刚出道,年轻气盛,所作所为确实有不尽情理之处,事后想一想也很是后悔,我又有什么理由强迫一个放下屠刀一心修禅的佛门中人拿刀动剑呢,然而在当时我却是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气她的孤做与故作神秘!”

朱翠微微一笑道:“经你这么一说,倒也引起了我对这个老尼姑兴趣,我倒想去见她一见。”

潘幼迪道:“当然可以,只是有什么理由呢?”忽然她心里一动道:“有了,我们可以上门去请她疗伤,想来她还不至于拒绝吧!”

朱翠点一点头道:“好,就用这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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