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少年早已领教了朱翠的厉害,一招出手,身子丝毫不再停留,足尖点处,身躯如大鹰展翅,霍地腾起,却向左侧芦丛中逃去。
朱翠一声清叱道:“好个小辈!”
待要将身子纵过去,忽然转念一想,顾不得再与他恋战,一径掉过头来,倏起倏落,直向来路上扑纵过去。
※※※
现场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显的车轮痕迹,只是却失去了马车的踪影。
朱翠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一点昏了过去。
仿佛掌灯不久,正是华灯初上。
“美人庄”边处销金窟,本地最具声色的“堂子”已经艳帜高张,照例地忙了起来。
大茶壶沙哑的一声:“客来!”声调里,老鸨子喜笑颜开,姑娘们卿卿喳喳,但只见两个衣衫碧绿的小厮,高高打着门帘,这时候,有钱的爷儿们熙熙攘攘,摇摇摆摆地叱喝着都进来了。
堂子里那分热闹,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灯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着转儿,姑娘们都穿红着绿,彩蝶儿也似地到处翩跹着,叫着,嚷着,哼着,笑着。
那两列红漆大板凳上,年轻漂亮的妞儿们还多的是呢,一个个拾掇得妖妖艳艳,弯弯蛾眉,粉粉香腮,樱桃小嘴娇着,嗲着……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着栏杆,嘴里嗑着瓜子,斜着黑油油滴溜溜打转的一双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个头儿高高瘦瘦,发丝儿长长秀秀,未言先笑,总爱挑盾,她是“怜君”。
惯于贴腮温存,唇红齿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颗美人痣。
“文君”皮肤最白,“黑芍药”黑里带俏。
“穗儿”脸上有两颗白麻子,笑起来最能传神,老玩家说的好:“十个麻子九个俏!”
穗儿真要是少了这两颗麻子,可就不“逗儿”了。
“陈ⅿⅿ”眼眯眯,这个娘儿们最骚,最嗲,个头儿也高,听说还“别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里的大忙人儿。
“娇娇”的脚最小,名副其实的是“三寸金莲”。
“小红鞋、当然是爱穿红鞋,她就是不服气“娇娇”,瞧瞧两个妞儿这会子还正在比脚呢。
人人都在忙着,笑着,闹着。
比较寂寞的,该是坐在墙角落里的那个“老瞎子”,还有他跟前的那个年仅十三四岁,模样儿楚楚可怜的小孙女儿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个年头的定律,要不他凭什么活下去,人总是得要有个一技之能才好。
眼前这个瞎子也不例外。他手里盘弄着胡琴,只管拉可不管唱,因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仓”,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痰派”,一张嘴准能把客人都给吓走,所以无可奈何,只有把年仅十三的小孙女儿给拖出来搭档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么?无非是些应时的小曲儿,黄梅小调,四季歌,莲花小落儿什么的。
她那里:“春季里来百花开,蝴蝶儿成双成对飞过来……”尽管是韵味儿不差,却是没一个人听,当然也就没人叫好施钱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脚去盘弄着面前的大花瓷碗,却仍是一上来姑娘们给的那几个制钱儿,期待着再次有钱落碗底的声音,却是渺不可期。
屏风后面抖颤颤笑ⅿⅿ地走出了鸨儿“柳大眉”,手里捧着白花花的一盘碎银子。“姑娘们领赏吧,胡九爷‘打茶围’啦!”
这一声咳喝,带来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们儿这分子喜,这分子乐,笑着浪着。
银锞子满场狂飞。桌上,地上……到处都是银子。
角落里的那个老瞎子也不拉了,抖颤着站起来,两只手瞎摸一气,倒是他孙女儿还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两块大的。
银子塞在了爷爷手心里,只喜得老瞎子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来。
“胡九爷”该是副什么长相?一个茶围怕没有百八十两的银子,好阔绰的手面儿!
个头儿黑黑壮壮,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蓝缎子衣裳,上面还绣有着竹子,所谓“无竹不雅”,奈何这棵竹子长在姓胡的身上,却是压根儿就看不出一丝雅气,非但不雅,简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爷”来,这个地方简直是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他是干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个外号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汉阳,有几号大批发买卖,另外在九江有几个大窑,自己有矿山,手底下千八百个人,干的是独门儿的买卖,干买卖讲究“狠”,大鱼吃小鱼!姓胡的更狠,明里是钱狠,暗里人更狠,官面上也狠,谁斗得了他?
所以他发了大财。
今天胡九爷是存心摆阔。请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财神,一个是“东楚”钱庄的大掌柜的侯三爷,一个是“大元米号”的掌柜的赵二爷,还有一个却是汉阳府“金狮”镖局的主人“铁算盘”左庄。
这几位爷儿们有个共同之点:钱太多,骚得发慌。所以一有空闲,彼此就凑在一块找些乐子,既是找乐子,当然也就离不开“酒色”二字,因此“美人庄”也就成了他们当然必来之处。
六
掀开了绿绸子的软帘,鸨儿柳大眉冲着座头上的四位贵客,笑得两眼眯成了缝:“九爷好赏赐,姑娘们快快谢赏来啦!”
一面说闪身让开,身后的姑娘们在一片莺燕声中,齐拥了过来。
胡九与他那三个朋友,乐得呵呵大笑,八只充满酒色的红眼,滴溜溜只是在姑娘群里打着转儿。
“四位大爷一来,姑娘们可都乐坏了!”柳大眉扫着眼前的姐儿们,尖声细气地道:
“看看你们谁的福气好,能够侍候四位大爷!还不上前请安问好去!”
胡九爷呵呵一笑道:“用不着,用不着,来来来,我喜欢这个眯眯眼,就是你吧。”
陈ⅿⅿ乐得娇声笑着,嘤然一声已投入胡九爷的怀里,侯三爷嚷着要找穗儿,他是看上了她脸上的两颗白麻子。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看上了有美人痣的秀秀,现在只剩下金狮镖局这位总镖头“铁算盘”
左庄了。
到底是练武出身的人,能够闯下今天这番事业门面,固然一半靠他的趋炎附势,见利忘义,到底手底下也不含糊,要说到几年以前,姓左的是惜身如命,这种酒色场合,他是不会来的。
今天“铁算盘”左庄的身价不同了,年纪大了,又有了钱,所谓“饱暖思淫”,就是这个道理,再加上他所结交的这几个朋友,不由他再想洁身自好,这秦楼楚馆也算得上有他一份。
尽管是大家伙瞎起哄,“铁算盘”左庄只是嘿嘿地笑着,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只是在姑娘里面转动不已,可就是不指明挑选哪一个,显然是别有用心。
东楚钱庄的侯三爷嘻嘻笑道:“老左就是这些地方不干脆,来,我给你挑一个,我知道你是喜欢白的,过来文君,你去侍候左大爷吧!”
叫“文君”的那个姑娘,娇滴滴地应声,姗栅走到了左大镖头跟前,深深一福,嗲着声音叫道:“左大爷!”
姑娘们心里都有数,四位阔大爷中,就数这个姓左的最难侍候,虽然他来的回数不少,可是真正“玩儿”的次数并不多,而且姓左的别有异功,姑娘们私相传说,都怕了他了。
怪不得眼前这个“文君”在被侯三指名点中侍候左庄之后,脸上鲜见喜色却有“畏”色。
低低地叫了那声“左大爷”之后,整个身子像病鸡也似的直打着颤儿。
左庄一只大粗手盘着她的腮,瞅了两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
“怎么样?”侯三爷一怔道:“你还看不上?”
“不是看不上!”左庄嘿嘿笑道:“美是够美了,只是身子不够结实。”
说罢纵声大笑了起来,声震屋瓦,确是气壮声宏,文君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地退开一旁。
胡九等三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大笑了起来,要论及财势,左庄虽然也不含糊,可是却绝难与胡九等三人相提并论,只是左某人武功好,有“汉阳一铁柱”之称,手下人多势众,就凭着这些本钱,胡九等就不得不格外巴结。
胡九爷笑声一敛,直瞧着那个年当花梢的鸨儿柳大眉道:“听见没有,我们这位爷可有一身好功夫,你等要找上一个嘿嘿……你明白了吧!”
柳大眉“唷”了一声,笑眯眯地道:“好,那就芳芳吧。”
姓左的摇摇头。
柳大眉漫应一声:“再不就……”
“用不着,用不着。”左庄一双闪闪有光的眸子注定着鸨儿柳大眉:“我已经看上了一个人!”
柳大眉笑道:“那敢情好,是谁?”
“就是你!”
举座轰然大笑了起来。
柳大眉“唉唷唷”地娇叫了起来。
胡九爷击了一下掌道:“好!这才叫作‘高’!老左还是真有眼力啊,佩服,佩服!”
柳大眉嗲着声音道:“我的左大爷;你可别开这个玩笑,当着姑娘们,我可是臊得慌,这么吧,我再去给大爷你找一个,包管你中意。”
一面说拧过身子就走,她这里不过才跨出了一步,却被左庄一只巨大的手像捉小鸡似地拦腰给拿了过来。
柳大眉发出了一声似笑又哭的尖叫,姑娘们吓得哄然而散,接下去是柳大眉一连串的讨饶声,只是姓左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依,死说活说,他今天是要定了这个人。
这一来可该着柳大眉发愁了,她虽是出身娼门,但如今已是有了“主子”的人,哪有鸨儿接客的道理,可是眼前这几位爷她却又实在开罪不起,只得耐下性子来好生看酒,再图后策。
一阵清晰的笛声,起自左面阁楼。
鸨儿柳大眉忽然挣开了左大镖头的手,拍拍身上道:“暖唷,光顾了照顾四位大爷,把另一位贵客都给忘了。四位大爷,我告个假,去去就来。”
一面说,柳大眉向着四人福了一下,转身就走。
“回来!”这一次说话的是胡九爷。
胡九爷脸上就像罩了一层雾似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晚上你这‘美人庄’我胡某人一个人花钱定下了!怎么还会有外客?”
一看见贵客生了气,柳大眉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
“唷!九爷,你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有几个脑袋敢不听九爷的吩咐?”柳大眉赔着笑脸道:“是这么回事,这位贵客三天以前就来了,一直就住在庄子里‘风来阁。’”
胡九爷也不等她把话说完,脸就拉了下来。
“什么,凤来阁?”冷笑一声,他喃喃地道:“那是我住的地方!”
“这……”柳大眉喃喃道:“九爷,您还得多担待,人家是三天以前就来了定下的。”
“胡说!”胡九爷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你这美人庄我姓胡的花的钱还少么?”
“九爷,您这话说错了。”
柳大眉笑着过去攀交情,轻推着胡九爷,嗲声道:“九爷,咱们这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听说九爷今儿个宴客,我们把整个‘楚湘楼’都腾了出来,那里地方大,四位大爷……”
“不要再说了!”
这一次轮着东楚钱庄的侯三爷不高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叫那个人换过地方,凤来阁我们是要定了!”侯三爷冷笑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睡凤来阁?叫他搬开!”
柳大眉皱着眉,为难地道:“可是人家已付了包银……我……怎么能……”
“钱?”胡九爷一声狂笑:“谈别的也许还不大好开口,谈钱就好办,你说吧,那家伙给你多少钱?我们加倍给你就是了!”
柳大眉怔了一下,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金狮镖局的左庄眼睛瞪得像鸭蛋那么大小。
柳大眉害怕得赔着笑,喃喃道:“那位大爷也是这么说,钱他是不在乎的,一来就付了五百两银子,四位大爷请想这个价码儿,就是他住上一年,我也不能撵人家吧?四位大爷,您们请多务包涵吧!”
四位爷儿们一听对方的出手,俱不禁怔了一下。
“好阔的手面儿!”胡九爷嘿嘿冷笑了几声:“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
“这……不知道!”
柳大眉一副可怜样,眼巴巴地看着四位财神大爷。
“不行!”说话的是开钱庄的侯三爷:“老胡,凤来阁今天我们要定了!”
大无米号的赵二爷也拍了一下胸脯,大声道:“五百两银子,姓赵的照付,叫那个家伙搬!”
胡九爷一笑道:“哪能要你花钱,今天我是东道,这么吧,大眉儿!”
他嘻嘻地笑看着柳大眉,“得,难得今天我们左大镖头看上了你,你们今天是第一天圆房……”
哈哈笑了两声,他竖起一根指头:“一千两,算是我送给左大爷的贺礼,这笔钱也就算是凤来阁的包银,这下子你该没话好说了吧!”
侯、赵二人一听,俱都乐得大声叫起好来。
俗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一听见胡九爷竟然肯出一千两银子包下凤来阁,柳大眉的心可就活动了。
当下笑眯眯先向胡九爷福了一下:“谢谢九爷,我这就去张罗凤来阁去。”
一想到“凤来阁”现在住的那位主子,她却又有些担心,不由得有些发愁,只是冲着这千两银子的份上,她说不得只好走上这么一趟了,当下告辞而别。
侯三爷呵呵一笑,向胡九爷道:“老胡还是你行,对症下药,哈哈!这一千两银子,算是打动了鸨儿的一颗贪心了!”
才说了这么几句,脸上生有两颗白麻子的穗儿,已在他身上撒起娇来。
陈ⅿⅿ也抡着一双粉团儿的拳头,频频在胡九爷肩上捶着:“不来啦!九爷给人家的一赏就是一千两银子,偏偏对我们……”
胡九爷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这又是给我自己惹了麻烦,好啦,好啦,要银子方便得很,那得看你的……嘻嘻!哈哈……”
一屋子人全都大笑了起来。
说话时,邻屋里已摆下了酒筵,过来请入座,当下四位大爷起身离座,走到了隔壁,纷纷入座,三位姑娘各自为自己主儿斟上美酒,猜拳的猜拳,撒娇的撒娇,好不热闹,却只有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铁算盘左庄还在盘算着柳大眉的迟迟不来。
想着想着,柳大眉就真的来啦。
来是来啦,脸上神态可是鲜有喜色,一进门就低下头。
胡九爷哼了声道:“怎么啦?说好了没有?”
柳大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四位大爷请多多包涵……这件事……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呀!”
赵二爷哼哼冷笑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能不买我们的账?”
柳大眉喃喃道:“这位大爷可是生来的怪脾气,胡九爷的意思我也转告了,只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让!”
胡九爷一拍桌子道:“混蛋!”
柳大眉吓得打了个哆嗦,赔着笑道:“九爷您多担待……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呀!”
“没法子也得想法子!”胡九爷一只手敲着桌子:“凤来阁我们是一定要,你听见了没有?”
柳大眉那副样子,就像是要哭了。
“我的九爷!这件事我是真没办法,我说您出一千两银子,那位爷他说他给两千两……
人家又是先来,九爷您看看我能怎么办呢?”
听她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个人可都愕住了。
“好小子!”侯三爷笑道:“这么看起来,这个人他是存心给我们别扭上了!”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大声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柳大眉摇摇头:“我问了好几次,他都没说,还嫌我噜嗦!”
“他们一共是几个人?”
“只有两个,还有一个是个哑巴!”柳大眉喃喃道:“看样子是他的一个跟班儿!”
胡九爷冷笑道:“这个人是本地人还是外乡客?”
“听他的口音像是外地来的!”说着这个柳大眉又自叹息了一声:“还有气人的呢!”
四位大爷不禁俱都一愕,一齐把眼睛向她集中过去。
柳大眉的一双桃花眼扫了四人一眼,慢吞吞地道:“怪就怪在这里,四位大爷看上的姑娘,他也看上了……”
赵二爷眼睛一瞪,大声道:“会有这种事?”
“可不是吗!”柳大眉说:“这位大爷指着名字要点‘ⅿⅿ’、‘穗儿’,还有‘秀秀’,而且还指明了要我热酒……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好小子!”胡九爷霍地拉下了脸:“不用说了,这是他存心找我们的茬儿,跟我们过不去!”
大元米号的赵二爷倏地拍桌站起来道:“好,过去瞧瞧去!”
东楚钱庄的侯三爷也霍地站了起来。
胡九爷大声招呼着他的跟班儿“柱子”,吩咐他集合四人带来的随从护卫,总有十来个人。
倒只有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却现出了少见的沉默,众人在摩拳擦掌之际,他只是不动声息地在盘算着心思,一只手玩着他嘴上的短髭。
大家所以这么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这个左庄有过人的功夫,这时见他不声不哼,都不禁有些意外。
左大镖头在目注之下,冷冷地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各位先不要急,让兄弟称一称他的斤两!‘大牛’你过来!”
“大牛”是左庄手下一个得力的弟子,生得黑黑壮壮的,两手各有五百斤的力道,练过“铁扫帚”的下盘腿脚功夫,能腿扫“柏木桩”,在汉阳府,一提他的绰号“铁牛李”,那是无人不知!
左庄如今功成名就,早年打出来的一片江山固若铜池,现在什么事都不会再麻烦他了,天大的事派两名镖师,递上他左庄的名帖,也都可以迎刃而解,是以,他才能享如今逍遥之福。
铁牛李应声来到了眼前,恃手听令。
又黑又壮又高,二十四五的年岁,黑眉毛,小眼睛,大嘴扁鼻,一双太阳|茓都高高地凸出去,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个“扎手”的货色。
“去到凤来阁,拜访一位外乡的朋友!”左庄一面拿出了他的名帖:“说是我们各位有请,请这位朋友与他的那位贵跟班儿务必赏光,这是我的名帖!”
铁牛李两手恭敬地接了过来,应了一声,正要转身。
左庄又道:“记着,眼睛给我睁大一点,有什么不对,回来再说!”
铁牛李咧嘴一笑道:“老爷子放心,没有请不来的客人,瞧我的吧!”说完转身自去。
胡九爷嘿嘿一笑道:“左老大这一手确是高明,这叫先礼后兵,请他过来可比我们过去又强多了!”
侯三爷坐下来恨声道:“要是这小子不买账呢?”
赵二爷冷笑道:“那今天就要他的好看。”
胡九爷摸一摸他的两络小胡子,也学左大镖头的样子,由身上取出了名帖吩咐他的跟班儿,到江阳府衙门里先去打声招呼,作好了一切准备。
“菜”上来了,龙凤梅花大拼盘。
各人少不得为此丰肴浮上了一大白。
忽然一个姐儿由邻室大厅揭开帘子跑进来道:“来啦,来啦,客人被李爷请来啦!”
各人都不由一惊,却见铁牛李笑嘻嘻进入大厅,又转过来道:“客人来啦!”
在座四位大爷平素无不“目高于顶”,只是眼前这个客人太过奇怪,最主要的当然是由于他出手的豪绰,引起了各人的兴趣,是以眼前各人一听说是他来了,俱都情不自禁离座站起,对来人投以注目。
大厅两扇朱漆大门开处,进来了两个人。
第一个进来的,也正是那位豪绰手面的“大爷”,各人少不得更多加注意。他身高六尺,相貌堂堂,紫面浓眉,鼻直目炯,颔下一络类似锺馗的胡子,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加了人工,竟是碧绿的颜色,同他身上所穿的那袭袍子一个颜色,绿油油的鲜艳之极。时令不过是深秋的季节,来人头上却戴着一顶拖有长尾的水獭皮帽子,杏黄腰带上Сhā着那支白玉长笛子,足下却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纯丝靴子,好怪的这一身打扮!
比较起来这位大爷身后的那个童子可就显得太瘦弱一点了,二十上下的年岁,白白的一张瘦脸,黑长衣外加绿披肩,唯一与他主人相似之处,该是那双又黑又浓的眉毛了。这小子冰冷冰冷的表情,进门就靠向旁边站住不动,像是立意旁观。
毕竟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是出身江湖的人物,江湖里的规矩礼貌他不能不懂,对方既然收下了自己的名帖,又亲自来了,证明是赏了自己面子,自己就不能疏忽了主人的礼节。
匆匆赶上了一步,左大镖头抱拳笑呼道:“赏光,赏光,左某荣幸之至,贵客请坐!”
来人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在入门之初已迅速地转过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这时再也不多瞧一眼。
聆听之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在铺有红丝绒的讲究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四位大爷对看了一眼,对于来客这种托大无人的神态大为不满。
铁算盘左庄忍着心里的不悦,再次抱拳道:“足下大名是……”
来客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炯炯目神注定着这位左大镖头,点点头道:“你大概就是金狮镖局子那个总镖头‘铁算盘’左庄吧!”
左庄面色一沉,答道:“不错,足下你……”
来人不等他话说完,眸子已转向其他三人:“幸会之至!”他微微笑着说道:“这位是东楚钱庄的大掌柜的侯腾金,侯三爷!”
侯三爷点点头,十分傲气地道:“不错。”
来人眼光依次掠向赵二爷:“米店的大老板,赵子方,赵二爷!”
赵二爷也是傲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这位大概是有‘瓷器大王’之称的胡光,胡九爷了,幸会得很!”
胡九爷打了个哈哈,道:“好说,阁下一进门就报出了我们四位的名字,足证是有心人了,来来来,菜还没上,酒也正温,请陪我们共饮一杯如何,请请请……”
来客摇摇头道:“饭我是要吃的,只是时候还不到,你们先请吧,吃完我们还有笔买卖要谈!请吧。”
左庄怔了一怔,发觉到话中的词锋不对,其他三位大爷早已忍不住腹内饿饥,纷纷转回座上,再也不多瞧这个不识抬举的人一眼,待到左庄转回之后,四个人已大声吃喝起来。
在他们大吃大喝的当儿,来客却是轻轻地垂下了头,合下眼皮来,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对方四位大爷酒足饭饱的当儿,照前言,应该是谈买卖的时候到了。
四位大爷纷纷落座。
胡九爷咳了一声,端起了一碗香茗来喝了一口,大咧咧的道:“好呀,既然这位贵客有一笔买卖要跟我们谈,我们就洗耳恭听吧。”
绿衣人点点头道:“好说!”
一霎间,他脸上装出了一副微微的笑容。
“不知道各位曾经听说过没有?江湖上有一种‘不乐之捐’的名堂。”绿衣人缓缓地说着。
四人对看了一眼。
胡九爷怔了一下道:“不乐之捐!什么意思?”
绿衣人一晒道:“有人富而好施,被称为‘乐捐’!”微微一顿后,他又接下去道:
“有人虽富却是不仁,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但是却又非捐献不可,被迫捐金,就称为‘不乐之捐’。”
四个人被他这番话说得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彼此面面相觑。
“我不说各位当然不清楚,”绿衣人慢吞吞地道:“这不乐之捐百数十年来,一直由‘不乐’所推展,每十年行走江湖一次……”
他那双眸子微微扫过金狮镖局总镖头铁算盘左庄时,面上表情亦庄亦谐地道:“这‘不乐’左大镖头应该听说过吧。”
左庄似乎在初闻那“不乐之捐”四字时,已有些陷入沉思状态,此时闻言,实似有所警觉。
“不错,我听过!”左庄总算想起了有这么件事:“‘不乐’远居南海,帮主好像是人称‘一心二点三梅花’的三位武林异人。”
绿衣人微微一哂,接道:“阁下到底不愧是出身武林,见识丰硕,不知道阁下对这三位老人家的平素行藏为人知道多少?”
左庄冷冷一笑,摇摇头道:“尊驾不要把话扯得太远了,这又与你我今天之会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绿衣人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等一会,你们自然会知道得十分清楚。”
左庄挺了一下很不自在的身子,冷冷地道:“左某人虽听说过这三位武林前辈的大号,只是嘿嘿!遗憾得很,却始终没有与他们打过什么交道。”
“你不必遗憾!”绿衣人笑了笑:“因为你马上就将与他们打上交道了。”
左庄霍地自位于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大镖头稍安毋躁,请坐下说话!”绿衣人目光一扫其他三位:“我想这三位大爷还急于一听下文呢。”
左庄嘿嘿一笑,重重地坐下来道:“朋友,如果你想要拿这三位帮主的名字来压我左某人,那可就错了,左某人不吃这一套。”
绿衣人一哂道:“每个被‘不乐帮’找上的人一定都是不快乐的人,就像足下现在这副样子。”
左庄呆了一呆,高高举起右手,正要往茶几上拍下去,转念一想,却又放了下来。
立刻他作出了一副“并非不快乐”的样子。
绿衣人喃喃地道:“我想现在大镖头应该可以把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的行径向你的三位朋友说一说了,因为他们好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左庄偏过头来,正好看见了渴望一听其详的三双眼睛。
“老哥!”赵二爷忍不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不乐帮,不乐之捐的,把我们都听胡徐了。”
左庄冷冷哼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这只是江湖上的传说罢了,传说在南海地方有个不乐帮,这个帮派与其他武林帮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倚仗强势,专门向全国各处强迫捐献金钱……”
“对了!”绿衣人脸上充满了笑靥:“所以才称作‘不乐之捐’。”
左庄看了他一眼,才又继续向其他三位伙伴解释道:“据说这个不乐帮在南海独处一海岛,那海岛也叫做‘不乐岛’,岛上居民全部都是帮中之人,人数众多,但是他们却不事生产……”
胡九爷听到这里嘿嘿一笑道:“那么他们一定会饿死了!”
左庄冷笑道:“按常情确是应该如此,但是事实上这不乐岛上的数千居民却没有一个饿死的,非但没有一个饿死,而且他们吃的穿的,甚至于日用一切,都反而比其他别处的人更为享受,好像他们天生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享受一样。”
绿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赵二爷一肚子的狐疑,眼巴已地看着左庄道:“这是怎么回事?”
左庄冷笑一声道:“就是因为那‘不乐之捐’。”
“荒唐!”胡九爷挺了一下肚子:“天下哪有靠捐钱来过日子的人。”
“但是不乐岛上的不乐帮,他们百十年以来,一直就是靠人家捐助来过日子的。”
左庄冷笑着接下去道:“据说那不乐帮的三位帮主,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武功,行为怪诞,坏透了,他们专跟全天下有钱的人过不去。”
赵、胡、侯三个人的脸色,忽然都变了。
“刚才这位朋友也说过了。”左庄瞟了绿衣人一眼,接下去道:“这百十年以来,他们每十年就会到全国各地走上一遍,干他们‘不乐之捐’的勾当,被他们找到的,全都是富甲一方的大户。”
“嘿嘿!”笑了几声,左庄又接下去:“当他们找到有钱的对象时,就会给这些富户一张银色的……”
绿衣人忽然Сhā口道:“不,你记错了,是金色的。”
“金色的!”左庄重复着,满脸怒容接下去道:“管他是金色的还是银色的,反正他们是给一张捐款的单子,写上他们要捐助的数目,然后等着拿钱。”
“荒唐,荒唐!”胡九爷嘴里再一次地嚷着:“要是人家不肯捐呢?”
“不捐也不行!”左庄忿悉地道:“据说不愿意捐助的人,他们不是拿走他的一条腿就是一只胳臂,情况严重的,他们还可能拿走他们的脑袋。”
“啊,”这一次轮着侯三爷惊叹了:“有这种事?这……这还有王法吗?”
左庄冷笑一声:“在他们眼睛里,哪还有什么王法?”
侯三爷瞪着眼道:“这……这简直是强盗嘛!”
左庄道:“本来就是强盗,应说是比强盗还要可恶的一群东西。”
绿衣人一哂道:“大镖头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太冲动,也不要意气用事,怎么能说是‘强盗’呢!是他们自愿捐献的钱呀!当然,也许他们捐献的时候,有点不大快乐,这一点倒是真的!”
绿衣人的话声一歇,大厅里包括鸨儿柳大眉在内,所有的人无不哗然,一时纷纷交头接耳,有的啧啧称怪,有的引为笑谈,俱都对这闻所未闻的怪异帮会组织谈论起来。
胡九爷大笑了几声,目注向绿衣人说道:“这个故事,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过。”
绿衣人道:“很多人都没有听过。”
侯三爷说:“真有趣。”
绿衣入道:“很多人都认为有趣。”微微一顿,他才接下去道:“但是奇怪的是,当他们接到了那张金色的捐献卡片账单的时候,他们就不再会认为很有趣了。”
胡九爷冷笑道:“故事讲完了么?”
绿衣人耸了一下肩,看向左庄,反问道:“完了么?”
左庄气恼地道:“你认为完了就完了,奇怪,这又干我什么事?”
赵二爷Сhā口道:“对不起,请恕我打个岔。”
绿衣人一笑道:“你看,你的故事还没有完吧,总会有人想多知道一点的。”
左庄一股怒气发不出,却迁怒午赵二爷的不知趣,狠狠地瞪过去。
偏偏这位赵掌柜的不能领会,仍然继续发问道:“难道各地衙门都不管了?”
左庄恨恨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王法,衙门里那几块料如何管得了?”
赵二爷道:“那总还有地方上的公理正义吧。”
“有什么正义?”左庄道:“他们一来山高皇帝远,再则,据说那三位帮主武功盖世,很多人都敌挡不了,都怕了他们。”
大家都怔住了。
绿衣人“唰”一声由衣袖里抖出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柳大眉巴结地道:“大爷,你觉得热么?”
八月天,已经很凉了,再怎么也用不着折扇子,绿衣大爷这种动作可有点反常。
绿衣人一笑,望着柳大眉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跟胡涂人说话是很热的。”
“唰!”一下,他又折上了扇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注视向左庄道:“谢谢你说了这一大段,大体上来说,虽然当中有很多地方并不尽然,但是也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左庄冷笑一声,道:“我说完了,该你的了。”
胡九爷摇了一下头,气呼呼地道:“这故事虽很有趣,但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们又要知道这些怪事?”
“一点也不怪,”绿衣人十分和颜悦色地道:“因为你们四位大爷,正是不乐帮看中的对象。”
四人顿时为之一愕,当然他们其中也不乏聪明之人,对此事已有所预感,只是这个预感一经证实,仍然使他们有震慑的感觉。
左庄用力拍案,发出了“叭”的一声:“哼,小子!”他实在忍不住了:“你的眼睛睁大一点,要是你打算拿‘不乐帮’的旗号来吓唬人,那你可是找错了对象,告诉你,我姓左的可不吃你这一套。”
绿衣人微微一笑,脸上神色,十分笃定。
“左大镖头,你说对了,实在说吧,吃这一套的人,我们就不找了,要不然怎么会叫做‘不乐之捐’呢。”
左庄神色一凝,那张脸一霎间变成了褐色。
然而前文已经说过,他如今身分已经不同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听打架就捋袖子的毛躁性情了,如今他已经是“有钱人”了,有钱的人常常必须提醒自己,一举一动都必须要合乎规矩,要合乎身分,冲动不得。
胡九爷比较更合乎“有钱人”那种派头,摸着他的小胡子,嘻嘻笑道:“老弟台,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要占你什么便宜,看你样子实在很年轻,年轻人有时候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声,我们几位在汉阳府,不错,钱是有两个,只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叫我们‘不乐之捐’的,这一点你尤其要搞清楚!你要放明白一点,咳!”
侯三爷冷冷哼道:“不要说你一个人了,哼哼,就是真的什么不乐帮主来了,我们也不在乎。”
赵二爷一定也要说上一句:
“小子,你应该打听打听汉阳府我们的身分,嘿嘿!无论官私两面,你要想跟我们斗,哼哼……你就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绿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你们话说完了没有?还有谁要说?”
胡九爷看了各人一眼,冷冷地道:“说完了,你要怎么样?”
绿衣人道:“那就该我的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招了一下手。
远立门侧的那个黑衣哑童,立刻心领神会地抱拳应命,转过身来,把大厅的两扇门紧紧关上,并下了门闩。
大厅里各人顿时起了一阵哄动。
胡九爷大怒道:“什么意思,要把我们关在这里吗,混蛋,混账!”
绿衣人丝毫不现怒态。
他依然用着和悦的声音道:“在我们买卖没有谈成以前,包括我自己在内,谁也不能走出这间大厅。”
说话时,那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哑童,双手抱膊,十分懒散地站在门前,很明显地已在执行他主人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
“铁算盘”左庄的确是沉不住气了。“我就是不信,什么人能阻住我左某人的去路!”
绿衣人一笑:“最好你非信不可。”
“我偏不信!”左庄脸拉得很长,转过脸看向他那个得意的弟子:“铁牛李,你给我出去一趟。”
铁牛李闪身而出,抱拳应了一声:“是。”
左庄再关照他:“记住,出去再回来,不要给我多惹事,人家让开就算了。”
铁牛又恭应了声,脸上现出不屑的冷笑,借着抱拳见礼的当儿,他有意地伸展了一下身上的骨骼,发出了一阵子骨响声。
姑娘们丛中立刻发出了一阵子惊叹耸动声。
老实说,虽然眼前气氛很紧迫,但是除了鸨儿柳大眉以外,这些妞儿们可是心里毫不担心,反倒暗暗窃喜着,有“乐子”可看的喜悦。
绿衣人简直连眼皮也不眩向铁牛李一眼。
铁牛李摇晃着身子,一副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样子,慢慢吞吞地直向大厅门前走过去。
姑娘们立刻闪身让出了一条路。
黑衣哑童仍然抱着他胳膊。
铁牛李借着前行的当儿,每走一步自丹田里提吸出一股内元之气,以之充实四肢,是以每下一步,都沉重出声,显示着他的功力确实不凡。
“小子!”他站在了黑衣童子面前:“你可听见了?快让开,二爷要我出去一趟。”
黑衣童子甚至于连头也不摇一下,苍白的脸上根本就不着表情。
“你听见没有?”
黑衣童子依然如故,只是面颊上多了两条“鄙夷”的笑纹。
铁牛李一心想在师尊与各位大爷面前卖弄一番,哪里又会想到对方这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全身负有惊人的身手。
他再也不愿与对方废话,一声叱道:“闪开!”右手一挥,直向着对方这个瘦削小子胸肋间扫去。
铁牛李曾经有“开碑手”的沉实掌功,这一挥一扫之力,看似无奇,其实却蕴有惊人的内力,“碰”的一声,击了个正着。
黑衣童子连眉也不曾皱一下,就在铁牛李掌下的刹那,自然而然,极其神速地自黑衣童子胸肋之间鼓出了一个气包,铁牛李的这一掌,恰恰正好的就打在了这个气包上。
铁牛顿时一惊。
“铁算盘”左庄看得更清楚,禁不住呆了一呆,这一霎他似乎忽然想出了对方这种异乎寻常的异功,暗忖一声不好,正想出声警告却已是慢了一步。
敢情铁牛李情急之下,紧接着再次出手,仗着他练有“横”功,有一身蛮力,决计要把对方生生扳倒,当时身子向前一伏,两只手同时递出,“噗”的一声,已分按在黑衣童子的两处腰侧之间。铁牛李这一次可是用足了力量,脚下是骑马单裆,双腕力振之下,喝了声:
“滚开!”
想象中,那么瘦单的人,如何当得起他的这般神力,然而事实上却又是大谬不然。
唇角兀自荡漾着那种鄙夷的微笑,身子却是压根儿丝毫也不曾移动一下,黑衣童子挺立如故。
各人目睹之下,都不禁紧张地站了起来。
眼看着铁牛李龇牙咧嘴连吃奶的力量都用了出来,一张黑脸由于用力过剧的关系,都变成了猪肝颜色,只是那个瘦削的黑衣童子,偏偏身子稳如泰山,固若磐石般屹立着。
“铁算盘”左庄大惊之下,才知道自己敢情是走了眼,原来这个貌不惊人的瘦小子,敢情身上有出乎寻常的功夫,铁牛李这般蛮干,必将要吃大亏。
心里想着,大声招呼道:“铁牛李,退下去。”
无奈黑衣童子可不是这么容人欺侮的,左庄话方出口,黑衣童子已快速地出手反击。
那么快的一霎,不知是怎么一来,黑衣童子的一只手掌已反贴在了铁牛李的下腹上,紧接着他扬起来的手势,铁牛李的身子就像是疾风中的一片云也似的霍地腾了起来。
“铁算盘”左庄大惊之下,足下用力一顿,身子快若飘风地已迎了上去,出掌拧腰,只一下,已把铁牛李偌大的身躯接在了手上。由于铁牛李下坠的身势过于沉重,左庄接是接着了,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一个踉跄。
大厅里立刻传出来一阵子乱嚣,胡九爷、赵二爷、侯三爷几位爷儿们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都吓得脸上变了色。
被放下来的铁牛李,再也不是“铁”打的“牛”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面条捏的,两只手捂着肚子,一时连腰都直不起来,他在那里一声不吭的蹲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脸直往下淌个不停。
黑衣童子却又似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处,执行他看守门户的任务。
胡九爷抢上一步,眼巴巴地看向铁算盘左庄道:“这……这怎么办?”
“不要紧!”左庄沉下脸来道:“我倒要来见识见识这位小朋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胡、侯、赵三人,平素对于这位左大镖头的武功,也是只凭耳闻,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他们却深信这位大镖头必然身手了得,这时见他自愿出手,不禁宽心大放。
以堂堂声名,汉阳府首屈一指的左大镖头,亲自出手去对付一个对方跟班看门的门童,实在是有点小题大作,杀鸡用牛刀的感觉,然而情势的发展,却又使得这位左大镖头非如此做不可,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一直不曾多话,独坐位上的绿衣汉子,忽然冷冷一笑道:“左大镖头莫非还不死心么,我看不必多此一举了。”
左庄沉声道:“什么意思?”
绿衣人冷冷地道:“不乐帮派出来的使者,绝非无能之辈,你又何必要自取其辱。”
左庄呆得一呆,一双瞳子骨碌碌转了一转,倏地跨前一步,大声道:“好!既然如此,左某人候教了,请。”
一边说,一边向座上绿衣人抱拳拱了一拱,显然矛头已转向了绿衣人本人。
大家伙眼看着双方即将交手,一时纷纷向后退开。
偏偏绿衣人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
听了左庄说的话,他脸上浅浅现出了几线笑纹,摇摇头道:“大镖头也许错会了意,我来这里只是向各位执行‘不乐之捐’来的,可没有打算跟人打架,除非哪个人真的强到非要我出手不可的地步,否则……”
铁算盘左庄脸上一阵子发热,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可是,他立刻就感觉出发自对方身上的一种无形内力。
前文曾述过,凡是武功达到了一个相当程度的定点后,其体魄之内则会自然而然地兴起一种所谓的内功游潜,左庄显然不是弱者,而且有见于此,因此当他一经有所领会之后,立刻大生警惕,跨出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又退了回来。
“很好!”左庄冷笑着道:“那么我倒要看看谁胆敢阻挡我的来去!”
他明知对方手下的黑衣童子必然会阻止自己出去,也明知自己必将要和黑衣童子动手,只是这么说,显然有“遮羞”的用意,因为以他今天的尊贵身分,去出手对付对方手下一个门童,一旦传扬出去,自将要落人笑柄。
然而,如果照他眼前这种说法,情形将是不同,因为是对方黑衣童子阻挡他的出路而被迫出手,那就另当别论。
绿衣人很明白他的这种矫情虚饰,不过置于一笑。
因为大凡一个人的武功达到了某一种境界之后,就像是绿衣人现在这种境界,他已经具有明鉴入微的功力。只凭对方的谈吐器宇,即可察知对方的功力虚实,眼前这位名重汉阳的金狮镖局总镖头,虽然名声很大,然而论及真实的武功,绿衣人实在还不屑于出手,乐得借手于手下小童杀一杀他的锐气。
左庄已慎重其势地向廊外步出。
胡、侯、赵三位忙自起身跟在他身后,他们三位大爷早已被眼前这种情势发展逼得透不过气来,早先的寻欢之意已荡然无存,巴不得能够离开眼前这片是非之地,是以一见左庄外出,立刻慌不迭地跟了上去。其他姑娘们的心情也是一样的,谁也不愿跟着蹚眼前这种混水,一时纷纷立起,跟在三位大爷身后。所有人都挤了过去,大家像一条龙似地排在左庄身后。
当然,大家的希望也都寄托在这位大镖头身上,只要他能闯过这扇门,大家都暂时得救了。
七
绿衣人若无其事地端茶自饮。
左庄的气势不小,身后跟着大群的人,只是这番气势,就非眼前小小一个门僮所能抵挡得住。
偏偏那个黑衣童子似乎也学会了他主人的狂傲,对于眼前这番阵势毫不心惊,只把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对方,身子却并不移动。
“铁算盘”左庄在距离对方三尺左右走下了脚步:“闪开,小子。”
一面说,起手一掌,直向对方童子迎面击去。
黑衣童子霍地抬起了手,两只手掌“啦”的一声,就空接在一块。
左庄鼻子里哼了一声,足下前跨一步,那只手用力向外再次推出。
黑衣童子由不住后退了两步。
左庄怒叱一声,紧接着左掌五指弯曲如钩,猛可里一掌劈出,直向对方胸腑之间击了过去。
这一掌,左庄是安心要对方当场出丑,掌势里聚集着凌人的内力,不要说真的被它击中万无活理,只要被掌风扫上一些也是不得了的。
黑衣童子可不是傻子。就在左庄递出凌人的掌势里,黑衣童子瘦削的身子霍地凌空直竖了起来,由是乎左庄充满劲力的这一掌,可就走了个空。
紧接着黑衣童子腾起空中的身子急速地落了下来,他左手斜出,疾如电光石火般反向左庄背侧间击出,左大镖头急切间反手一扳,两只手又自迎在了一块。
这么一来,两个人四只手便紧紧纠缠一气,一时分不开来。
纯就体态上来说,左庄实在要比这个瘦削的黑衣童子大得多。
这一霎,两个人显然较量上了内力。
张扬着双臂的左庄,完全是一副以大吃小的态势,两只大手凌空力接之下,其力何止千斤?
然而被他压迫之下的黑衣童子,却是并不含糊,别看他瘦得像人干儿似的,可是身子骨硬是挺得挺挺的,丝毫也不曾被左庄巨大的力道压下去。
“老鹰抓小鸡”样的左庄,一次又上次地抖动着他巨大的身躯,每抖动一次,必然自其双掌内输出一次凌人的力道,这样三数次之后,他所施展的内力堪称已达到了顶点,然而那个瘦弱的黑衣童子仍然是依然故我,并没有在他神力之下瘫软下来。反之,左庄本人却反倒显现出有些后力不继的样子了。
就在他第四次运施功力的时候,足下显然打了一个踉跄,一连后退了几步。
这一刹那,他脸上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怒容,忽然发出一声咆哮,整个身子霍地腾空而起,肥大衣衫衬满了疾风,在空中发出了噗噜噜一阵子响声,直向着一隅座头上的绿衣人当头直罩下来。
这一手确是出乎每个人的意外。大家怎么也不会想到,铁算盘左庄竟然在不敌对方手下一名跟班的情况之下,却反倒向对方主人出手,实在有点难以理解。然而了解到左庄的心情个性的人,此举倒也并非“不合情理”,盖因为一切的羞窘愤恨皆导源于现场的绿衣人,黑衣童子无非是听从其命令,供其使唤的一个奴才罢了。
左庄在恼羞成怒的心情之下,乃促使他不顾一切地猝然向绿衣人出手。
这一式,“金龟罩顶”确实既快又狠,双掌两足同时贯足了真力,居高临下霍地自空投下,宛若鹰击长空,看来功力至猛。
大家伙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得呆住了。
座头上的绿衣人此刻正自端茶自饮,猛可里见他右手振处,盖碗内的茶水茶叶一股脑地全数倾出,变为千百飞星反迎着左庄身上兜了过去。
双方的势子都快到极点。
任何人想不到,也万难相信,以左庄具有这身功力之人,竟然会被小小的半碗茶水给击退,击伤。
随着左庄发出的一声惨叫,他那张开四肢的巨大投影,蓦地在空中一个倒仰之势,接着即被四平八稳地倒摔了出去。
“噗隆通!”一阵巨大的响声,压碎了一张茶几。
左大镖头的身子,在地上折了个斤斗,霍地欠身坐起,只见他满脸鲜血,岂止是满脸,简直全身上下全都为鲜血所浸满,宛若一个血人似的,瞪着一双大眼睛,话不曾说出半句,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大厅里所有人目睹如此,俱都被这番举止所镇住了。
绿衣人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这个人实在是一个相当沉着、阴森而讳莫如深的人物,只看着他脸上含蓄着的那种笑,简直就难以判度他的下一步将要如何了。
胡、侯、赵三个人眼看他如此的神威,俱都由不住心里一阵发毛,一时不禁相继向后节节后退。
胡九爷退到了一张座位处,情不自禁地坐下来:“你……你想怎么样?”
侯三爷也开腔道:“告诉你,汉……汉阳府可不是好撒野的地……方。”
柳大眉以及一群野草闲花,更是吓得拥挤一团,人人脸上变色,抖成一团,较之先前的打情骂俏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胡九爷终于又回复了他的自信与尊严,用力地拍着椅子手把,打着官腔道:“你可要想明白一点,这里官私两面都有我的人,你要是敢心存……不轨!嘿嘿!你可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绿衣人笑靥如故,只是端的是“笑里藏刀”:“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还有你,你!”
三个“你”不用说,一定是代表了眼前的三位大爷,随着他手指之处,三位大爷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绿衣人笑了笑道:“蜡烛是不点不亮,有些人天生的贱骨头,你的刀不架在他脖子上,他休想听话!就像你们阁下几位。”
侯三爷在位子上挺了下肚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要急!”绿衣人慢吞吞地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来谈一笔小买卖。”
胡九爷翻了翻眼皮道:“我们素不相识,有什么买卖好谈的?”
赵二爷转过脸看着胡九爷道:“胡兄,我看得请府台衙门的刘师爷来。”
话才出口即听得绿衣人一声朗笑,三位大爷顿时心头一寒,一齐注视过去。
“说得好!”绿衣人收敛住笑声,缓缓地道:“其实也不劳费心,下一步,我跟着也就会去拜访府台衙门,也许你们还不知道!除了府台衙门之外,我还有一笔大买卖要跟紫禁城里的皇帝大佬倌谈一谈呢!当然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眼前与你们无关,也就用不着多谈了。”
三个人由不住又交换了一下眼光,心里像是着了一记闷棍一样的不自在。
胡九爷半天发出了一声叹息,频频冷笑道:“谁叫我们今天落在了你的手里呢,大不了捐几个钱吧,没什么了不起。”
赵二爷也寒下脸道:“既要人家拿钱,态度就要好一点。”
绿衣人一笑道:“所以我一直都是带着笑脸。”
“这不是笑不笑脸的问题!”侯三爷拍着他鼓膨膨的肚皮道:“钱的事情总得要人家心甘情愿呀!”
“那你就错了!”绿衣人半笑不笑地道:“真要你心甘情愿那就谈不上是‘不乐之捐’了。”
“不乐之捐!不乐之捐!哼哼!”胡九爷也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说吧,只要不太过分,我们给你就是。”
绿衣人皱皱眉道:“这可难说,好吧,我这就先向三位不乐之捐啦。”
一面说着他一面转过身来,走向原来的座位处缓缓坐下,回身招招手道:“三位请过来一下。”
三个人对看了一眼,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胡九爷第一个欠身站起来,其他二位也只好跟着站起,三个人悻悻走过来:坐好。
眼看着一场兵争似已结束,鸨儿柳大眉才从骇慌惊悸中恢复了正常,她那善于讨好的一张脸,立刻布满了笑容。
堆着惊悸犹存的笑,她拍了一下手,道:“来呀,给大爷倒茶,侍候着,上烟!”
奈何那几个早已受惊的姐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凑这份热闹了,尽管是鸨儿频频拍着她那双粉团儿的玉手、却只是你推我我推你乱作一团,谁都像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也走不动一步。
柳大眉正要装声作态地骂上几句,却被绿衣人异常明亮的一双眼睛制止住了。
“对了,鸨姐儿,你过来,这里也有你一份儿。”
绿衣人看着花俏的鸨儿,虽是笑脸洋溢,却有其不怒自威之处,柳大眉在他的目神里,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请坐下。”
柳大眉真的就坐下了。
这当口,只听得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出息之声,敢情先时昏倒在地的那位金狮镖局的大镖头左庄,已然幽幽地醒转过来。
铁牛李赶忙上前侍奉着,虽然他自己看上去也够狼狈的。
“哼,他醒的倒正是时候。”说话时,绿衣人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了铁牛李的脸上:
“劳驾,请把左大镖头搀过来坐下。”
铁牛李不敢不遵,看看左庄一身血渍,却又有些害怕:“总镖头他伤得不……不轻。”
绿衣人点点头:“当然不轻,不过,放心,他还死不了就是了,死了我这个不乐之捐就捐不成了。”
铁牛李不敢不听,一面点着头,一面把受伤的左大镖头搀过来,扶着他坐下,又送上了茶。
左庄三魂幽幽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心里自然有数,只气得频频叹息不已,却是说不出一句话,勉强地喝了两口茶,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喝了。
绿衣人看看铁牛李,冷冷地道:“你可以退下去了,我担保他绝对死不了就是了。”
铁牛李忙自退开一旁。
左庄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圆瞪着两只眼,正想翻身站起来,忽然觉得当胸软麻|茓道上微微一麻,情不自禁地又向后软了下来。
却见绿衣人正用一只手指头指点着他,道:“你还是老实一点地听着好,何必自讨苦头呢。”。
说完了这两句话,放下了手,左庄才又失去了胸前那种麻软的感觉。
左庄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了椅子上,他心里敢情有数得很;从刚才那番动作上判来,对方这个绿衣人明是内功己臻至极点的人物,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几下指点,暗中却有“隔空点|茓”的秘招在内,很明显的正是暗示对方“还是乖一点的好”。经此一番示警,左庄可就真的不敢再有异动了。
绿衣人乃自慢条斯理地目注向距离自己最近坐处的胡九爷,含着笑道:“阁下的家财,颇是可观,本地有五处买卖分号,另外九江有三处大窑,买卖大得很,长江几省都有你的生意。”
胡九爷一怔,想说什么,却被绿衣人的手势止住了。
“你不必多说,我们的调查清楚得很,依阁下的家财,光只是现银,少说也有七百万两之数。”
胡九爷脸色又是一变,因为对方所报出的这个数目,显然把他摸得太清楚了。
“因此,我们向你开出的这个数目,还不至于让你为难。”
胡九爷挺了一下肚子,冷笑道:“多少?”
“一千万两。”
“多少?”胡九爷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千万两!”绿衣人慢吞吞地道:“这个数目,你是一定可以拿得出来的。”
“荒……唐……”胡九爷大声道:“我的全份家财才不过是七百万两,你就要我捐出一千万两?”
“不错!”绿衣人道:“我说的七百万两,只是你的现金,并不包括你的那些房屋和存货。”
胡九爷大叫道:“难道你要我变卖产业,变成一穷二白?简直是荒唐!”
“不错,我们正是这个意思!”绿衣人脸上开始失了笑容:“你的那些产业,原本还可以值上千万两之数,只是急切间变卖,最少要打一个对折,所以只能算五百万两,你虽是标准的一个奸商,但是早年倒还刻苦过一阵子,剩下的两百万两银子,其中大半数还要用来解散手下的伙计,余下之数,如果你能节省一点、后半辈子应该还不成问题的。”
胡九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儿地冷笑着!“哼哼!你以为,我真的会照你的话这么做么?”
“你最好听话。”
“如果我不听话呢?”
“那就不太好了!”绿衣人喃喃地道:“只怕你得不偿失,因为那么一来,你将要失去另一只胳膊。”
胡九爷愕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道:“另一只胳膊?”
话才出口,即见绿衣人右掌隔空而出,凌空一击,随着他的手势,空中传出了猝然的一声尖锐破空声,紧接着隔座的胡九爷一声惨叫,一只鲜血淋漓的胳膊,竟自齐肩被切了下来。
这番举止,不啻大出在场各人之意外,俱都被吓得魂飞魄散。
眼看着胡九爷身躯一阵于战抖,鲜血直涌而出。
然而绿衣人的一切行动,皆出自事先的安排,从容得很,只见他右手猝抬,隔空一连指了几下,用“隔空点|茓”的手法,把对方|茓道止住,血液立刻止住了外溢,胡九爷身上的痛楚,显然也大为减轻,由于失血不多,痛楚不剧,虽然失去一臂,竟然没昏过去。
胡九爷抖颤得厉害,簌簌自椅子上站起来:“大侠……饶命……饶命……”
一边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给……我给……只求你饶我这条命。”
“我不要你的命,记住,十天以后正午之时,在你府上见面,一千万两银子,分列十张银票,要各大埠通用的‘正通宝’银号的。”
“是是……我记住……记住了……”
绿衣人冷冷一笑,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胡九爷叩了个头,抖颤着身子站起来,几乎是直着嗓子吆呼他的听差的:“张才,狗奴才……快来。”
张才应声跑过来,看起来比他主人更害怕,全身上下抖成一团。
“快……扶着我……叫他们套车。”
张才搀着主人哆哆嗦嗦地跑出去一半,胡九爷才想起还忘了拿他的那只断臂,又回过身来。
绿衣人笑道:“你还指望着这只断手能够接上去么?不过,带回去作个纪念也好。”
张才用衣服包着那只断手,主仆二人一般地颤抖。
“记住,半个月内日敷‘金疮散”不使流血,不能见风,再找伤科大夫好好瞧瞧,要不然你这条命可不容易保住。”
这番话出自绿衣人像是开玩笑般的口吻里,却把这位有瓷器大王之称的胡九爷吓得三魂出窍,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嘴里一连串地应着,在他那个跟班的张才搀扶之下,匆匆离去。
这一次看门的黑衣童子不再阻拦,等他二人离开之后,又恢复原来位置站好。
大厅内这一霎,真可算得上鸦雀无声。每一个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尤其是侯、赵、左这三位大爷,几乎都吓瘫了。
绿衣人一双眸子缓缓地转向他所要“不乐之捐”的第二位,东楚钱庄的侯三爷。
侯三爷就像吃了烟袋油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抖个不停:“大侠……客……饶……命……
我……我……”
侯三爷差一点儿就快缩到椅子下面去了。
绿衣人点点头道:“你们四个人在汉阳城,论家当儿都有的是,吃喝玩乐真是享尽了人间福气,人不能一辈子老是享福,从现在起,我想就是你们受罪的时候到了。”
“我……大侠……要多少钱我都给……只求你……不要毁了我……”
绿衣人“哼”了一声,一笑道:“我很清楚,你的钱庄是专门放高利贷起家的,各大埠都有你的分号,你还有个外号叫‘吸血虫’是不是?”
侯三爷呆怔了一下,用力地摇摇头道:“不不……大侠客你千万不……要相信,我……
的钱庄生意再本分也没有……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一面说,频频顾左右的赵、左二位道:“是……不是?是不是?”
只可惜他们两个人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各怀鬼胎,顾自己都来不及了,哪里还顾得了他?
侯三爷干挤着两只眼,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要哭了出来,显然这“不乐之捐”的滋味确是不快乐得很。
绿衣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我也给你十天的时间,八百万两银子,十天后午时,我会准时拜访。”
“八百……八百万两?呀!老天……”侯三爷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
“你拿得出来的。”绿衣人话声出口,右手倏地凌空而出,空中传出来一声尖锐的劈空之声,和先前的胡九爷没有什么两样,侯三爷一只左臂齐着臂根断了下来,紧接着绿衣人五指虚按,以奇异的“隔空打|茓”手法打中了侯三爷身上五处|茓路,为他止血、定痛,侯三爷再次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绿衣人唤来了侯的随从,把他立刻搀扶出去,他的眸子接着转向大元米号的赵子方赵二爷。
赵子方不等他开口,先自扑通跪倒在地,如丧考妣地哭了起来:“我的米号只值一百万两银子,大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错!”绿衣人缓缓地道:“你的家当是比他们少了一点,但是你私藏的米却是很可观。”
赵二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着:“可是大爷……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呀……前年我还赈过灾,捐过米……”
绿衣人一笑道:“也许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是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是在审案子,这一点你先要弄弄清楚!五百万两,限时七天!情形跟以上两个人一样!你快回去准备去吧。”
赵子方知道多说无用,磕了个头,赶忙爬起来。
当他眼睛与对方眼睛接触的一霎,绿衣人奇快地递出了他的双指。
可真是惊心动魄的一霎,随着绿衣人的一双手指凌空挖处,一对鲜血淋漓的眼珠子已自赵老二的眼眶子里滚了出来。
姓赵的像冤魂附体地鬼叫着,一时频频打起转来,自有他的手下将他搀了出去。
“现在该你了……”绿衣人深湛的目光盯向左庄。
左庄前受巨创,兀在伤痛之中,只是他毕竟是习武出身,尽管面临着生死存亡的一刹那,仍有其“宁折不弯”的个性。
面对着绿衣人的炯炯的目神,他冷冷笑着道:“不乐帮的手段果然阴狠毒辣,今天我总算见识了。”
绿衣人微微一笑道:“那是你一直没有遇见过,我们的手法一向如此,百十年来并无改变。”
“可是,我耳朵里只听过贵帮的三位帮主,却不曾听说有阁下这么一位。”
绿衣人笑了笑:“你说得很对,过去的几次捐款,一向是由三位帮主亲自收取,只是最近因为三位老人家春秋已高,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得不勉为其难了。”
“哼哼!”左庄气忿填胸,几乎为之气结地道:“这就难怪了……朋友,你报出个万儿吧。”
绿衣人一笑:“由于我出道太晚,到现在江湖上知道我的人还不多,有几个不耐烦的朋友,都管我叫‘无名氏’,也有人叫我‘不乐君子’,因为凡是我去的地方,人家都很不快乐,这倒也不是假话,随便你怎么称呼我都行。”
左庄勉强挺了一下身子,十分凄惨地笑道:“你们不乐帮这种行为,又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绿衣人喃喃地道:“强盗喜欢杀人放火,比较起来,我们要文雅得多。”
左庄一直在大声地出息着,听到这里呼息声更大了。
“君子服人于德,小人服人以力……哼哼!”他徐徐道:“你……怎么配算为不乐君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无限气馁地道:“我活了这么大,确实还是第一次见过,天下武林中,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帮派……嘿嘿,不乐帮……不乐帮!”
绿衣人道:“关于这一点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左庄忿忿地一哼,道:“说吧,要多少钱?”
绿衣人那张笑脸,忽然罩上了一片铁青:“我们不要你的钱。”
“不要?”左庄冷笑道:“不要钱?”
“我要你的命!”绿衣人道:“天下没有人能嘲笑不乐帮,你更不例外。”
话声出口,陡地一掌劈出。迎合着绿衣人递出的掌势,左庄忽地发出了一声闷咳,呛出了一口鲜血、整个身子直向后倒了下去。
大厅内发出了一阵惊叫声,胆小的姑娘们都哭出了声音。鸨儿柳大眉只吓得两片手骨嗑嗑地直响,双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汉阳府府台衙门花厅,午夜时分。
显然有什么非常之事正在讨论着,两扇厅门紧紧关闭着,十数名府衙的捕役一个个刀出鞘弓上弦,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曹羽与他几名得力的手下,一字形地排坐在铺有猩红缎垫子的太师椅上,比较起来,那位官居四品的府台正堂却反而屈坐下首,敬陪末座了,本来也是,在这群朝廷秘密组织特别人物眼睛里,一个知府又算得了什么?
官拜内厂提督的曹羽,不用说高高在上,身边左右是郭、姜两位都卫,另有两位身佩金星的蓝衣卫士分坐在郭、姜二人身边,看上去来头都不小。
汉阳府的知府刘华云,同着新领汉阳“神机营”的武官包大勇,各居下首,另陪未座的是师爷方松和“神机营”的“副将”马准。这等人聚集一堂,当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看来气氛森严。
高居中座的曹羽,微微皱着一双浓眉,官气十足地道:“这件案子,我们原是不打算惊动地方的,现在既然在汉阳出了岔子,你们当然脱不了干系,你们要负完全的责任。”
知府刘华云拱手道:“大人请放宽心,卑职一定会同包大人尽力而为,短日之内将打探结果向大人回报。”
曹羽嘿嘿一笑道:“你有把握么?”
“这个,”刘知府一脸为难地苦笑着:“卑职尽力而为,想叛王家小,妇人幼儿,就算藏躲也是不易,卑职只要派人挨户严加检查,料必有蛛丝马迹可供搜索。”
曹羽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方法,只是对方要是有意藏躲,只怕打探不易,无论如何,你赶快张罗着去办吧。”
刘知府又应了一声是,即抱拳道:“大人等一行来得突然,下属与包大人都不及趋迎,尚请海涵。”
那位神机营的千总包大勇也站起来抱拳道:“卑职与马副将迎驾来迟,五位大人请不要见责。”
曹羽冷冷哼了一声道:“去岁紫禁城八营神机秋校之时,本座亲恃御驾,亲眼见过这等火器的厉害,这一次说不定我要借重你的神机营用用。”
包大勇抱拳一礼,道:“卑职遵命,不过……”
曹羽道:“不过什么?”
包正勇轻咳一声道:“大人既是亲侍御驾秋校神机之人,当然知道神机营的官兵非有皇上的旨意是不便出动的!”
曹羽冷笑道:“本座这次前来,便是奉了刘、谷等大人转奉圣上的旨意……嘿嘿,包大勇,莫非你还要伸量一下这内厂提督的权力到底有多大么?”
包大勇脸色一变,后退躬身道:“卑职不敢。”
曹羽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从今天起,你的神机营要随时待命,听候郭都卫郭大人的调遣,万一调度不力坏了本座的大事,嘿嘿……包大勇,你这个‘千总’的官,可就别想混下去了。”
“是!”
包大勇惊吓得额角直冒冷汗,频频后退抱拳不已,忙自转向左侧的那位郭都卫,抱拳请示。
郭都卫似乎比他的主子曹羽更加地难说话,他铁青着一张脸,未开口先冷笑几声:“包千总!”
“卑职在。”
“赶明儿个,我要瞧瞧你的神机营到底有多厉害,就照着上次紫禁城演习的那个模样,也来上这么一次,也让我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开开眼。”
“这……”包大勇一时惊得愕住了。
“怎么,包大人你还有什么碍难么?”
“这……”包大勇的眸子转向刘知府:“刘大人!这件事施得么?”
话声未完,那位职领内厂二品都卫的郭大人,手拍椅把子,一声冷叱道:“放肆!”
包大勇后退一步,躬身拱拳,但却是圆瞪着一双眼,大是忿忿不平,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
一旁的刘知府却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为官甚久,早已达练官场,对于这些大内侍卫的跋扈擅越早已清楚,更何况当今天下正是刘、马、谷等几个太监当家,曹羽等一干人,无异正是这些人最得力的一群走狗,一个闹翻了,那还了得?不要说包大勇的这个神机营干总的官儿保不住,自己的四品前程,怕不也为之连带动摇。
当下一见郭都卫发怒,慌不迭上前抱拳道:“郭上差请息雷霆,包大人新自震边卫调来敝府不久,有些事情还不大明白,待下官私下开导与他,他也就知道了。”
“嘿嘿!”郭都卫强收怒容,碍着身边的顶头上司在座,有些话不便出口,只是冷笑不已。
曹羽道:“这也是你们为朝廷立功的机会,要是能把叛王家属擒获,论功行赏,便是你们的福分。”
刘知府拱手道:“全凭大人恩典,列位大人多多关照。”
“哼!”曹羽的话还未说完,接着冷笑一声:“要是因为你们怠忽职守,不全力合作,坏了大事,论罪行罚,只怕你们也是担待不了!两者轻重,刘大人,包干总,你们自己衡量衡量。”
这几句话只说得知府刘大人与“神机营”的包干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连打躬称是不已。
曹羽冷着脸,微微点头道:“我们在这里暂时住上几天,有什么事可以就近联络,天不早了,你们先退下去吧。”
刘知府才算舒了一口气,目光一扫身边那位行伍出身的包大勇一眼,二人相继上前恭敬告退,带着他们的人,匆匆退了出来。
离开花厅之后,包大勇直眉竖眼地嘀咕着:“这几位爷儿们可真是难伺候,要依着我的脾气,就跟他们来个相应不理,除非有圣上的旨意!嘿嘿,看他们又能怎么样?真是欺人太甚。”
刘知府看了一下左右,苦笑道:“包兄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些爷儿们千万开罪不得,别说那姓曹的我们开罪不起,就是他手下那几个佩有星星的卫士,哪一个咱们也惹不起。”
说到这里,把声音有意放低,趋前一步,附向包大勇耳边道:“包兄也许不知道,这些东西过去出身不高,杀人放火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来,惹他们干什么,我们犯不着,好歹虚应声势,把他们侍候完了一走了事。”
包大勇先是一怔,随即嘻着一张大嘴道:“行,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有一手,看起来真有你老兄一套,只是,老兄,要是鄱阳王全家大小抓不住,我们岂能脱得了干系?”
刘知府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这是姓曹的拿话来压我们,要是论罪他们才脱不了干系,我们也没有接到朝廷的一纸公文,只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他们罢了。”
包大勇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老兄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比我这个拿枪杆子出身的人实在是要高明得多了,佩服!佩服!”
尽管狼虎当道,作官的硬是有他们一套,以不变而应万变,不得不令人佩服。
花厅里现在所剩下的几个都是自己人了。
千手太岁郭元洪郭都卫深深皱着眉毛,转向曹羽道:“大人真以为刘知府这些家伙能帮上忙?”
曹羽苦笑了笑:“老实说,我现在很是苦恼,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并非是鄱阳王的一家大小,而是十分棘手的一个江湖组织。”
“大人指的是不乐帮?”
曹羽黯然点点头,脸上显现着阴森的笑。
铁臂神姜野姜都卫冷哼一声:“如依着卑职之见,那一夜我们实不该轻易撤离,小小一个江湖帮派,难道还能与朝廷作对不成?”
曹羽冷笑摇头道:“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清楚么!这个不乐帮实在是极难应付的一个组织,我们何苦招惹!”接着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希望鄱阳王那一家人不是落在他们手里就好了,要不然那可就要大大费事了。”
“千手太岁”郭元洪道:“我就是想不通,不乐帮为什么要Сhā手管这闲事?”
姜野冷笑道:“这个你还会想不通,还不是为了钱么,说不定那三个老怪物一时心血来潮,想借着这批人质来给我们做一批生意。”
曹羽吟哦着点点头道:“有道理,唉!我当时竟然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另一位金星卫士,“双手飞石”夏元之,却是心细如发,试询道:“观诸那─夜情形,大人对那个‘无名氏’的态度甚是礼遇,莫非大人原来就与他认识?”
曹羽不大自然地“哼”了一声,却是不曾回答。
千手太岁郭元洪立刻岔开道:“果真要是无忧公主这些人落在了不乐帮的手里,我们下一步又该如何?”
曹羽叹了一声道:“但愿不是如此,否则那将是一件头痛之事。”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不过,这个谜底我们很快就得揭晓,如果鄱阳王家室一行真的落在了他们手里,我预料下一步他们将要派人来与我们联系。”
话声方住,即听得厅外传来一阵子乱嚣,像是门卫的喝叱声,只是正当各人凝神倾听欲待喝间时,声音却又没有了。
曹羽目光一扫身侧的双手飞石夏元之,后者立时会意,足下一个垫步,已飞快地袭向门前,伸手拉开了厅门,厅门乍开,却与外面站着的那个人成了脸对脸地照了盘儿。
夏元之一惊之下,脚下一个踉跄,禁不住后退了几步,门外人却把握着这个机会,就势迈步而入。
白脸,浓盾,一身黑衣,瘦削的个头儿,这副长相,对于在场的几个人来说,都谈不上陌生,敢情他正是那夜树梢现身,“无名氏”手下的“报财童子”。
夏元之怒叱一声:“大胆!”脚下一个上步,用“双撞掌”的掌法,突地直向对方前胸击来。
黑衣童子当然不是弱者,迎合着对方的掌势,双掌同出,四只手掌交迎之下,夏元之身子已经飘飘倒退出丈许以外。然而,另一名金星卫士铁臂神姜野却自他身后疾扑过来,出掌如刀,一掌直向黑衣童子肩上劈下来。在如此两名大内高手的夹击之下,来入黑衣童子不得不侧面闪开。千手太岁郭元洪也快速迎上去。
“且慢!”曹羽一声喝叱:“你们住手!”
三位出招的高手各自收招后退了一步,连同厅内另一名金星卫士,“飞天星”桑斗,四个人各峙一角采取紧迫收缩之阵,牢牢把来入黑衣童子看在当中。
黑衣童子脸上并不现丝毫惊慌,上前一步,向着正面的曹羽拱了拱手,退后一步,即由身上取出一封函件双手递上。
曹羽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道:“原来你是下书来的。”
黑衣童子点点头,倏地转身待去,却被眼前的四名大内卫士紧紧看住。黑衣童子才自踏出一步,又觉出眼前情势不对,倏地又后退回来,双手平伸下搭,摆了一式中原罕见的奇怪招式,一双小眼睛骨骨碌碌只是在四人身上频频打转不已。
这时曹羽已看完来书,冷冷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想不到贵帮的人居然吃到了我的头上,这一次你主人的用心看来是白费了。”
黑衣童子阴森的脸上,仍然是木讷不着表情,只伸手向外指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前胸。
曹羽冷笑一声道:“我原本是可以让你回去的,只是令主无名氏竟然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法来对付我,说不得我曹某人要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了。”面色一沉,喝道:“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话声出口,姜野足下一滑,已暮然欺身过来,右手二指骈处,直向对方哑童关元|茓上点来。
黑衣童子想也知道当前这几位主子不是好相与,脸上显现慌张,嘴里哑叫了一声,己旋身右侧,双掌同出,直向当前另一武士飞天星桑斗一双肩头上力按下来。
他两手十指张开,活像是两把钢钩,十指尚还离着桑斗甚远,后者即觉出肩头上一阵疼痛难当,足见这少年童子十指上功力了得。
桑斗心里一惊,退身闪开,低叱一声,旋腿直踢黑衣童子下盘。
黑衣童子无意纠缠恶战,一心只想着离去。桑斗身子闪开,正中下怀,当下哑嘶一声,双足顿处,疾若箭矢也似地直向窗外纵出。
然而这一干大内高手都决计不容他再能脱逃。
黑衣童子身形方自纵落窗前,迎面的千手大岁郭元洪霍地一掌击出,这一掌端的力道十足,彼此距离又近,万万难以闪开,前者被击得一个倒仰,向后翻了出去。
猛可里又着了姜野一拳,黑衣童子身子尚未站定,再次地栽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击在壁角,差一点昏了过去。
不包括曹羽在内的四名金星卫士,几乎是同时自四方进身逼上,死死地把对方看死在壁角里。
黑衣童子剧烈地喘息着,那副样子真象是急了,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已,只是一时却又无可奈何。
一旁的曹羽目睹如此,嘿嘿一笑,缓缓走过来道:“小子,你认了吧,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且把你先行拿下来,看你主人是要你不要?”
话声方歇,壁角的黑衣童子倏地发出一声怪叫,陡地掠身而起,背脊几乎与花厅的天花板接触,活似一只穿梁的燕子,直由千手太岁郭元洪头顶上掠过来,待向厅门穿出。
然而,曹羽却不容他如此。
本来曹羽还自持身分,不愿向对方出手,这时见状一声怒叱道:“你敢!”
双肩甫晃,出掌如电。黑衣童子的身法已具奇异,只是在这位曹老爷子眼睛里,却不能逞强,曹羽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却变化万千,黑衣童子虽诡异莫测,亦不能逃过。只听得“嘭”的一声,打了个正着。
黑衣童子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弹了出去,“咔嚓”一声,震碎了一扇窗户。
这一掌直把他打了个满脸发花,鲜血四溅。
然而这小子硬是有股不倒的劲儿,在连番中掌受击的重创之下,犹自不忘脱身逃走。随着他身子一个倒仰之势,陡地扬手打出了一掌五色石子般的东西。只听得一阵子劈啪声响,先是火光乍现,紧接着弥漫起满室彩烟,在场各人,虽然都当得上武林中一流身手的人物,尤其是曹羽更是自负了得的人物,奈何却被黑衣童子这一手障眼法儿所骗。
他们虽然在江湖甚而官场中都历练丰富,但是对于黑衣童子眼前所打出的这一掌奇怪物件,却是以前所不曾见过,怔得一怔,已失了先机。
曹羽首先觉出不妙,暗忖不好!身形乍闪,飘身而出,来到了厅外。其他四人亦先后冲出。
五个人先后来至厅外,但只见明月光字,夜凉如水,却已失去了对方黑衣童子的踪影。
曹羽冷笑一声,肩头轻晃,跃上了屋顶,其他四人也先后自不同角度跃起,相互在附近察看一周,依然是不见对方丝毫踪影。
一行人转回大厅时,才发觉那一排宫纱吊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灯下站岗的四名官兵一个个瞠目结舌,敢情早就被人给放倒了。
曹羽打量着,只气得脸色发黄,却是一言不发。
郭都卫过去察看了一下,回头道:“是被人点了|茓了。”
显然是黑衣童子方才来时所为,五个人谁也没有再开白说话,心里的那股子窝囊可就不用提了。
郭元洪随即施展手法,把被点了|茓的几个人给解救了过来,一行人转入花厅。
花厅里兀自弥漫着仍未消逝的彩烟,五位声势显赫、身手杰出的大内高手,竟然会在对方一个不见经传的哑巴少年手里吃瘪至此,传扬出去,势将落人笑柄。
曹羽一肚子别扭,一句话也不说,径返住处休息去了。
※※※
夜店,青灯,再加上丝丝秋雨,给人无限凄凉的感觉。
公主朱翠如今是真正的凄凉了。她伫立在窗前,怅望着轩窗外的雨丝,一行芭蕉被雨水刷洗得绿油油的,“老福林客栈”五个字,分写在五个油纸灯笼上,串成一串,在夜雨里分外显眼,不眠的蝙蝠只是来回穿梭地飞掠着,衬以长巷外老是敲个不休的梆子声,这调调儿确实太寂静了。只是呆呆地向窗外看着,脑子里像是一团乱丝,要想在这么多的纠缠里清理出那乱丝的头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即陷入到这种莫名、无奈的困境里,心情的愁苦,早已使她颊间失去了笑靥,那双惯于微微向上挑起、代表喜悦的双眉,也很久再也不曾挑动了。
整整一天,直到现在为止,她不曾吃过一点东西,“忧愁”竟使她忘记了饥饿,直到这一阵梆子声,才使她觉出了腹中的真空。
过去几天以来,她每常在夜深人静之际步出屋外,在这个专卖夜点的小馄饨摊子上来上一碗什么,一碗素面滴上点辣椒油,就着两条藕片糟小鱼,似乎很有个味道,最能合她的口味。今夜,她却有些懒得动了,只是禁不住那阵老梆子声声催人,似乎在催促她非去不可的感觉。
“去吧!一个人再闷下去,可真是要病了。”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她懒洋洋地由衣架上拿起了一领披风,拉开风门,顶着迎面的小雨,步出了屋门。
长巷口,一列梧桐树下,支着两大块油布篷子,半里半外地摆着六七张桌子,十来条板凳,这就是“老吴”的面摊子。
老吴这个山西大汉,围着个油布围裙,脸上红得发亮,正在巷子里冒着雨敲着梆子。打量着他的座头儿,已有五六个客人,别看他的生意寒酸,不论天气阴雨,就算是腊月里下雪的天,也照常有客人照顾他的生意。老吴的面摊子,这附近五十里内外,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朱翠一走进摊子,老吴的梆子也不敲了。
“大姑娘好呀!”老吴嘻着他那张生满了黑胡子的嘴笑道:“我就是等着你来哩。”
朱翠在一个冷座上坐下来,老吴拾起抹布,先使劲儿地抹了一阵桌子:“味道可好啦,我特别给你留下了两只没敢拿出来。”
朱翠点点头,递上半个微笑道:“谢谢,那敢情好,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老吴嘿嘿笑了两声,挺了一下肥大的肚子:“我给大姑娘下一碗雪菜肉丝面,再弄两条小鱼,来上两酒驱驱寒,怎么样?”
朱翠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就改成茶吧。”
“好!”吴胖子说:“那就来一碗西湖龙井。”
说着他就转过身子张罗着去了。
朱翠脱下了身上的缎子斗篷,里面是一身湖青色的八幅风裙,脚下是同色水面天青的一双缎子弓鞋,虽说是她特意避人耳目,挑最不起眼最不花俏的穿着,奈何大家如王族出身,毕竟是透着不凡,莫怪乎七八双眼睛都直了。
吴胖子一面下面,嘴里还不闲着:“噢!我倒是忘了,大姑娘你找着你娘了没有?”
朱翠摇摇头,说了声:“没有!”
越不想说话,对方的话还是越多。
端了两盘卤菜来:“正格的,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可是不大好!这两天地面上可是不大安静。”
朱翠拣了一片藕,慢慢送入嘴里,一面细细地嚼着,乜过眼睛来:“有什么事吗?”
“赫!敢情可大啦!”两只眼睛左右瞟了一下,把头向前凑了凑,吴胖子压低了喉咙:
“我给你说这些,大姑娘你可别害怕,要是害怕,我可不说了。”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只听见那边灶上“噗!噗!”连声,敢情是面开锅了。
吴胖子赶过去把面盛在碗里,又为一位客人打了酒,切上菜,这才又转回到朱翠座头上。
“是这么回事,”这一次他也顾不了对方怕不怕了:“听说汉阳府最近来了一伙子厉害的土匪,嘿!可厉害啦!”
朱翠用眼睛表示了她的疑问。
吴胖子压低了嗓子道:“南城的胡九爷,你听说过吧!论财势,嘿,在汉阳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你猜怎么着?唉!一只胳膊叫人给活生生剁啦。”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呢?”
吴胖子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听说叫什么“快乐帮’的人。”
“你说错了!”接口的是另一桌子上的客人:“不是快乐帮,是‘不乐帮’呀!”
说话的是四十上下的一个中年汉子。
一身宝蓝的夹袍子,白净的面皮,捋着两只袖子,里面是白绸子的汗褂,显然又是一个体面的人物。
吴胖子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惊喜地道:“是常爷,你老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招呼一声?”
姓“常”的脸上含着笑,打着一口冀省的口音:“是你这里来了贵客,哪会瞧见我?”
一面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早已上上下下把朱翠打量了一个够,脸上愈加地现出稀罕之色。
吴胖子赶忙过去招呼着,一脸笑道:“常爷真会说笑话,这位姑娘是外来的客人,就住在对面街头上的‘老福林’客栈里,嘿!我这就给您上酒,唷!说到菜,您可是来晚了,好菜都没有了,给您凑合着切个小拼盘吧。”
姓常的一脸带笑道:“随便你呀,我只是一个人闷得慌,想来喝上两盅,先弄壶好酒来吧。”
吴胖子答应了一声,酒倒是现成,菜也现成,很快地就上来了,杯箸显然不同一般,像是专为姓常的所准备好的。
朱翠方才在与这个姓常的一照脸的当儿,就觉出对方器宇不凡,不像是个市井之流。
双方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姓常的倒是挺有礼貌地欠下身子:“大姑娘你好。”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轻应了声好。
吴胖子嘿嘿笑着走过来,向着朱翠道:“姑娘你或不认识,这位常爷就是世袭镇武将军常老爵爷的公子,人称常小爵爷,他的府第就在头里,呶,就是那个大铁门,可气派啦。”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镇武将军”常威她是认得的,一向是自己家里的常客,倒是他的儿子,眼前这个人,她却是第一次见到。
八
据她所知,常威为官清正,他这个将军之职,亦为父亲所节制,自己母女此次落难,原计划到他这里暂避一时,后来想到距离大近,又怕株连他全家大小,才临时改了主意,真是想不到竟然会在吴胖子的小面摊里碰见了他,双方如论及本是世交,只是眼前却不便明言,再者目下捉拿都阳叛王一家大小的流言,早已尽人皆知,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官场中只有利害而无道义,更不能不特别小心。朱翠心里这么思念着,情不自禁看了对方一眼。
这位常小爵爷要说是“小”可也不小了,总在三十七八、四十左右,军功世家出身,器宇自有其开朗不同凡俗之一面,白皙的脸上洋溢着“慷慨激昂”,给人以正直公义的印象。
“还没有请教姑娘贵姓?是本地人么?”小爵爷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朱翠。
朱翠微微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了一个“朱”字。本来她想随便编上一个姓的,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还是说了实话。
果然这个姓,使得常小爵爷惊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笑容。
“这是国姓呀,”常小爵爷含着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朱翠摇摇头。
吴胖子在一旁接口道:“这位姑娘是来打听她娘消息的。”
话才出口,却被朱翠略似责备的眼神儿给制止住了。
“怎么?”吴胖子一头雾水似地:“是这么回事吧。”
朱翠没答理他,却把眼光移向雨地。
常小爵爷笑了笑,举杯自饮了一口,却把一双眼睛移向了吴胖子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吴胖子愣了一下,想起来才道:“哦,不是爷提起,我还几乎忘了,刚才跟这位姑娘正说到那帮子叫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土匪,爷您就来了。”
常小爵爷点点头道:“这件事我最清楚,不是快乐是‘不乐”不乐帮。”
“不乐帮”三个字一经出口,立时使得那位落难公主缓缓移过头来,情不自禁地注视过去。
常小爵爷微微一笑,注向朱翠道:“姑娘可听见过?”
朱翠摇摇头:“没有!”
常小爵爷道:“这话也是,别说姑娘你,就是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过,江湖上居然还会有这么一帮子怪人。”
朱翠杏目瞟向吴胖子,果然后者提出了疑问。
吴胖子迫不及待地拉过一张竹凳子坐下来,道:“爷,您还是说个清楚……什么叫不乐帮,这是一帮子什么样的土匪?”
常爷哼了一声道:“你刚才跟朱姑娘说得不错,南城的那个胡九,真的是叫人把胳膊给剁下来啦。”
吴胖子翻着眼,咽了口唾沫道:“这可真是……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不只是胡九爷一个人,还有……”
“还有东楚钱庄的侯三,大元米号的赵子方……”常小爵爷一口气说出来:“就连我们汉阳府知名的金狮大镖头左庄,也在几天前遭了毒手,横尸在美人庄,哼哼,这一下子,汉阳府可有得好忙的了。”
吴胖子听到这里,就像一尊泥菩萨也似地呆在凳子上了,半天吭不了声。
“老天爷!”过了老半天,他才吐出了这么一句。
常小爵爷隔座举杯,向着另座上的朱翠道:“姑娘远来寻亲,单身在外,要多多保重,我敬你一杯。”
朱翠道:“常先生请不要客气,谢谢您!”以茶代酒,她也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放下酒杯道:“朱姑娘金枝玉叶,不像是寻常人家。”
朱翠心里一惊,表面却丝毫不现惊慌,摇摇头,浅浅笑道:“常先生抬举了,事实上我惯走江湖,倒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像是有点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似的,那双充满了费解的眸子,只是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常先生!”朱翠直言不讳地道:“你刚才说到的那个不乐帮,莫非是传说中来自南海那个不乐岛的一群人?”
“这个……”常小爵爷摇了一下头,道:“我倒是不清楚了!怎么姑娘也听说过?”
朱翠点点头道:“听过一点。”
常小爵爷哼了一声道:“这帮子人也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居然目无官府,公然勒索,真是太不像话了。”
朱翠道:“常先生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么?”
常小爵爷道:“详细情形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我知道这两天官面上很紧,听说……”
下面的话“呼之欲出”却又临时吞在了肚子里,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姑娘也许不知道这些匪人作案的手法实在毒辣得很。”
吴胖子连客人都顾不得招呼,伸长了脖子专心的在听。小面店里其他的几个客人,也都听出了神。
常小爵爷似乎后悔有此一说,为了不使这么多人失望,只有一道其详了。
“是这样的,这些上匪听说每几年就要出来作一次案,叫作什么……不乐之捐……”冷笑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他们作案的手法,是先找到一些有钱的人,然后开出价钱,定下日期,到时候对方照给也就罢了,要不然就杀人家性命,名叫‘不乐之捐’,真是荒唐极了!”
“老天爷!”吴胖子又叫了这么一声:“难道官府都不管?”
“这些子酒囊饭袋!”小爵爷想是多喝了两杯酒,更加地放眼无忌:“不是我骂他们,这些衙门里的东西,平常见了老百姓,厉害得不得了,真要遇见了厉害的人,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哼!”喝了一口酒,他放下杯子:“不过我听说‘不乐帮’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这也就难怪了。”
放下了杯子,常小爵爷发觉到太多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便推杯站起来,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这位姑娘与各位座上朋友的账,由我付了。”
吴胖子一怔道:“爷,您这就走?外面还下着雨呀。”
“不要紧!”向着朱翠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起身外出。
雨地里立刻过来两个人张开伞迎着,小爵爷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朱翠继续吃她的面,其他各人却有些受宠若惊站起来,在常小爵爷步出之时,一齐哈腰称谢。
吴胖子拿起银子,自语着:“太多了,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呀!”再追出去,淋了一身雨也没追上,回来之后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这位爷一直就是这个样,最体谅我们穷人了!得!各位算是白饶了一顿,反正爵爷请客,我再给各位加点菜。”
“用不着。”朱翠站起身来道:“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付,见了面请你代我谢谢常先生吧。”说罢,留下钱,冒雨而出,一径地走了。
※※※
朱翠出了吴胖子的面铺不远,即见一个打伞的长衣人由暗处迎过来。
双方尚距离甚远,那人即深深哈下腰来道:“姑娘好,我们公子请姑娘过府一谈,我这里侍候着您哪!”
朱翠眼珠子一拿,即见一隅墙角下,先时曾在面铺遇见的那位“常小爵爷”正倚立在墙下,身侧一人为他高高撑着雨伞,正在远远向自己含笑点头。
依照平常习性,朱翠是决计不会答理的,只是今天情形特别,显然她了解到这位小爵爷必有什么话要向自己说,再者,她也有心观察一下镇武将军的近况,因为这位将军到底是自己父亲的心腹爱将,刻下自己家人现正在危急落难中,如能得他在适当时机加以援手,自是有益无损。略一思忖,她也就不予拒绝,便在那人伞下,一径步向常小爵爷立处。
常小爵爷笑嘻嘻地道:“方才小食摊上谈话不便,我看姑娘此行似有难言之隐,如有在下能效力之处,在下很愿为姑娘尽力。”
朱翠见他面色诚恳,微微一笑道:“常先生太客气了。”
常小爵爷欠身道:“舍下就在附近,姑娘如不见弃,请来舍下一谈如何?”
朱翠艺高胆大,自忖即使他心怀不轨,却又能奈自己何,只是一个姑娘家,尤其像她这种出身,自有其一分矜持。
微微一笑,她即道:“那么就烦头前带路吧。”
常小爵爷如果够细心,只这一句“头前带路”,就可看出对方不同凡俗的出身,当下他道了声请,随即导引着朱翠一径步向那所耸立在巷口的巨宅之中。一个小厮立刻打着灯笼迎过来,带着二人穿过了一条长长的箭道,步向回廊,廊子里两列宫灯,照耀得异常明亮,几个高悬的鸟笼子都罩着黑色的笼衣,一些盆景摆设得更是浓淡适宜,醒目的黄菊,似乎一直在强调着秋天已然来临。
带路的小厮一直导引着来到了侧院的花厅,行礼退下。
常小爵爷伸手推开了空花雕刻的门扇道了声:“姑娘请!”
朱翠迈步进入,并无忸怩姿态。
双方落座之后,一个俏丽的丫环献上了香茗,退下。
将军府第自然有其庄严宏伟的气度,然而这一切看在那都阳公主的眼中,却又极其平淡了。
她始终保持着一份雍容和高洁的气度,在在使身为居停主人的常小爵爷心中纳罕,他可能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贵为“公主”的异性接触,是以对方的气质仪态,是他前所未见,也就难怪他深深为对方的绝世风华和气度所震惊了。
“我想你必然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朱翠平视着他缓缓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常小爵爷先是一呆,随即轻轻咳了一声。
“是……不是的……”他反倒有些拘束了:“刚才在小店初见姑娘时,即觉出姑娘你有异寻常,吴胖子又说到姑娘此行是在寻找令堂,是以……我才动了好奇之心。”
朱翠淡漠地笑了笑:“我什么地方又有异寻常了?”
“这……”常小爵爷微微一笑:“姑娘也许自己并不觉得,一个出身高贵和羁身风尘世俗的寻常女子,无论从哪一面看,都有所不同的。”
在他说这几句话时,一双眼睛很炔地已再次打量了对方一下,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朱翠手扶椅搭的那纤纤玉手上。
朱翠立时心中升起了一些愠怒,然而她的不悦在自己眼睛接触到手腕上所戴的那只碧绿的翠镯时,立刻为之冰消。真是一大疏忽。她深深地自责着,寻常人家女儿,岂能戴得起这华丽贵重的饰物?
是昨夜她私下打点清理时,发现到母亲昔日所赠送的这只锡子,一时爱它光泽,就戴在了手上,原是藏在袖子里,一不注意,却又自腕上溜了出来,对方的一双眸子,偏偏就注意到了。
“如果我的判断不差,”常小爵爷面含微笑道:“姑娘只凭手上这只翡翠镯子,就只怕万金而不可得了。”
朱翠微微一笑:“寻常人家女儿,不见得没有一两件家藏至宝。”
“不错!”小爵爷紧接着一句道:“只是姑娘身上这袭碧湖青的苏缎宫帛,就非寻常人家所可购置了。”
朱翠往身上瞧了一眼,知道自己显然又疏忽了,她自忖所选穿的衣着,已是自己行囊里最最朴素的了,却不知落在对方这个颇精鉴赏的行眼中,一样地露出了破绽。
微笑了一下,她反问对方道:“你以为呢?”
常小爵爷呵呵笑了几声道:“由此看来姑娘非只出身望族,多半还是官宦之家,因为就我所知,只有一、二品的大臣,才能恩蒙圣上赏赐,得能衣着这类进贡的宫缎,这么看来,姑娘的出身也就可知一二了。”
朱翠心里暗暗吃惊,忖思着好险,如果对方换在官府当差,今天自己岂非又得面临险境了。
她心里惊讶,表面却并不显著,微微一笑道:“莫非你请我来这里,只是在刺探我的身世么?”
常小爵爷摇摇头回答道:“那倒不是,姑娘不必见疑,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只是好奇而已。”
朱翠道:“我也有些好奇。”
常小爵爷怔一怔,道:“姑娘的意思是?”
朱翠道:“是关于你方才说的‘不乐帮’的事情。”
“噢!”常小爵爷一笑道:“我也只是由衙门里的几个管事嘴里知道而已。”
朱翠道:“令尊职掌襄汉军权,这地方西卫精兵,当在令尊管辖之中,有什么风惊草动,料难逃过贤父子耳目之中。”
常小爵爷又是一惊。
朱翠浅浅笑道:“果然那个不乐帮如此横行,汉阳府的几个捕役如何能是他们对手?只怕令尊这个将军府也要协调着拿人吧。”
常小爵爷先是面色一变,随即恢复镇定。
“姑娘有此一番见地,足见非比寻常了,”常小爵爷拱了一下双手道:“还请以真实身分来历赐告,才好继续说话。”
朱翠哈哈一笑道:“常公子不必多疑,我们终究是萍水相逢,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呀,莫非你还疑心我有什么意图居心么?”
“那……倒不是的……”半天,他的脸色才恢复了镇定,看了对方一眼,喃喃道:“姑娘说得不错,这几天汉阳府风声很紧,除了不乐帮这干匪人之外,另外琐事也不少。”
朱翠冷笑道:“朝廷的锦衣卫已大举出动,想必是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常先生竟然当是琐碎的小事,这显然是语出不诚了。”
常小爵爷霍地站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姑娘你到底是谁?”
“你太激动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使得常小爵爷立时压制住他的冲动,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朱翠微微一笑,接下去道:“你以为这件事外面还不知道么,那是因为这批北京派下的鹰爪子太招摇了,地方上早就传说开了。”
常小爵爷苦笑了笑道:“姑娘听见了什么传说?”
朱翠一笑道:“是关于鄱阳王被擒的传说。”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又踱向窗前向外顾盼了一下,走回来。
“这件事姑娘不可随便出口……须知隔墙有耳。”
“难道你在自己家中谈话,也要如此谨慎么?”
“唉,”常小爵爷轻轻叹了一声,坐下来道:“姑娘也许不知道……”
朱翠睁大了眼睛,急于一听下文,只是常小爵爷的嘴却未免过于谨慎,话到唇边又吞了进去。
“你怎么不说下去?”
“我,”常小爵爷忽然作出一副笑脸,摇摇头道:“我实在无可奉告。”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可是因为令尊与鄱阳王过去的关系极深,所以你才有此忌讳?”
常小爵爷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朱翠道:“你又何必害怕?我又不是来自大内的那些鹰爪子。”
常小爵爷喃喃道:“可是你却似无所不知,姑娘到底是谁?哼哼!”
一刹那间,这位小爵爷脸上泛出了铁青:“如果姑娘今夜不说出实话,只怕你不易走出我这府第。”
朱翠一笑:“啊?那倒不见得吧,只要我能进来,我就一定能出去。”
常小爵爷哈哈笑道:“好狂的姑娘,你以为我这将军府第就这么容易进出么,只怕我不点头,姑娘你就是想走出这间花厅也是不易。”
“真的么?”朱翠冷下脸来道:“是不是这样,等一下就知道了,只是我现在还不想走就是了。”一面说,她脸上又恢复了先时的笑靥,一面由几上轻轻拿起香茗,揭开盖子,轻轻吹了一下,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不禁为她的这番镇定所惊住了,一霎间,怔在当场。
客人是自己请进来的,却想不到竟会弄到这么一种境界,实在是尴尬极了。如果这位小爵爷素行不良,见色起意,那么眼前机会正是求之不得,事实上他却又是个品行端正的正经人,对方姑娘要是真的撒起野来,赖在这里不走,可实在是个头痛问题,固然在一呼百诺的情况下,对付一个女流,应是轻而易举,只是一来与自己平常作风不同,再者对方的出身来历,以及对方刚才所放出来的口风,在在讳莫如深,实在摸不清这个姑娘的真实来历,莫怪乎常小爵爷一瞬也为起难来。
恰在这时,门外传过来脚步声。
常小爵爷一惊道:“谁?”
外面传出下人的口音道:“小的常福,将军过来了。”
“知道了!”常小爵爷显然有些不自在地道:“姑娘请暂避一刻,容家父离开之后我们再谈如何?”
朱翠一笑道:“既是令尊到了,我倒想见他一见。”
常小爵爷一惊道:“你……要见他?为什么?”
朱翠翻过眼来看着他:“不要忘了,是你请我来的呀!”
话还未完,却听得一行脚步声,由廊子里传过来,一人高宣道:“将军来了。”
常小爵爷一时慌了手脚,只望着朱翠道:“你……到底是谁?……要是你敢在我父亲面前胡言乱语,我父亲可不比我好说话,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朱翠脸上带出了一抹微笑:“你用不着害怕,令尊乃明达事理之人,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常小爵爷顿了一下脚。
就在这时,花厅门开,湘帘高卷,在两名贴身常随的侍候之下,那个钦赐世袭子爵的镇武将军常威,已迈步进入。
瘦长的个子,长眉、朗目,唇上留着短短的胡子,虽然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但头发不白,身子骨看上去也很硬朗。
一身酱色团花的夹袍子,手里握着一对玉核桃,由其行色上看来,像是由外面才回来,身上还沾着雨珠儿。
小爵爷见了老爵爷,不用说得上前请安见礼了。老爵爷哼了一声,一ρi股坐下来,显然不曾留意到一隅座头上的朱翠。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却发觉到了。
这一突然的发现,竟然使他愣住了:“噢,这位是………
常小爵爷欠身道:“这位姑娘姓朱,是一位外地来寻亲的。”
寻亲竟然会寻到将军府来了,这一点小爵爷只怕要费些唇舌才行了。
老爵爷哼了一声,伸手由一位侍从那里接过了玉烟袋,那侍从单膝跪地,熟练地用火石打着纸煤,凑过去给他点烟。一连三口,大股的烟雾由老爵爷嘴里喷出来。
“我说……”眯缝着两只眼,原是看向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又移向那一隅朱翠。这一眼,却使他心头一惊。
事实上,当常老爵爷方自踏入花厅之始,朱翠的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
这个人她太熟了,当她还是稚龄之年,就每每见他出入王邪,正是父亲一向倚为股肱的心腹爱将常威,那是毫无问题的。
常威原本靠向椅背的身子,忽然坐直了。
透过面前淡淡的烟雾,他细细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这个姑娘……霍地转向儿子道:“这位姑娘是姓……”
“朱。”
老爵爷顿时只觉得头上轰的响了一声,神色大为慌张,立刻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再次地向对方那个姑娘看了几眼,在朱翠雍容高贵的面姿里,立刻拾回了老爵爷旧日的印象,那种印象,由于习来有自,早已根深蒂固,不容他再为猜疑。
回过身来,向两名随从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去,给我离得远远的。”二侍从惊愣着答应了一声,匆匆退出去。
老爵爷还不放心,亲自打开厅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确定厅外再也没有一个外人,这才转回来。
朱翠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老爵爷抖颤着声音道:“姑娘你真的姓朱?”
“不错!”朱翠脸色极其庄重:“去年中秋之日,承爵爷造访,共赏明月,爵爷难道竟然会忘了?”
“啊!我……真是老糊涂了。”
一面说,他竟然向着面前的朱翠霍地跪了下来。
“公主在上,请受常威大礼参拜。”
说着,一连拜了三拜,朱翠忙即上前扶起,忍不住落下了一串清泪:“侄女现在是落难之身,担不起爵爷的大礼,你老人家,还请坐下说话才好。”
“好……好……老臣这就坐下来说……”
一面说着,他就抖颤颤地坐了下来,想是触及到伤心之事,虎目里情不自禁地滚下了泪来。
这一切看在了那位小爵爷眼中,简直如坠五里雾中。
“爹,这位姑娘……是……”看看父亲又看看朱翠,他简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失礼!”老爵爷凌厉地瞪着儿子:“眼前就是都阳公主殿下,我儿还不快上前见礼?”
常小爵爷“啊呀”惊叫一声,直直地瞪着面前的朱翠,一时作声不得。老半天,他才上前一步:“公主殿下,恕我不知之罪。”
一面说正待屈膝下脆,朱翠闪身一昂道:“常兄不必多礼,我们已见过了,再说,现在可不是多礼的时候。”
老爵爷点点头道:“公主说得不错,你就坐下说话吧。”
常小爵爷这才欠身落座。
常威喟然长叹道:“王爷东窗事发,事出仓促,这几天外面风声鹤唳,有人说娘娘与小王爷及公主殿下避难来到了汉阳,我天天差人明察暗访,竟然是没有一点消息,真把人急坏了,想不到公主竟然单身来到了这里,这又是怎么回事?”一面说,偏过头来看着儿子道:
“你是怎么见着公主的?”
常小爵爷道:“这……说来凑巧……公主在小店用膳,凑巧就遇见了。”
朱翠点头道:“情形正是这样,我本该早来拜访你老人家,只是外面风声太紧,既然巧遇令郎,趁机特来拜见,还请你老人家面授机宜才好。”
常威慨然道:“公主太客气了,老夫受王爷知遇之恩,不次提拔保荐,才有今天这个职位,王爷受难,竟不能随侍左右,更无能效力,说来真是惭愧!”说到这里,声调突然压低了,身形前倾道:“娘娘与小王爷玉体可好?现在又在哪里安身?”
朱翠沉默了一下,喃喃问道:“爵爷莫非还不知道我母亲与弟弟全家失踪之事么?”
常威登时一呆,反问道:“公主这话怎么说?”
朱翠轻叹一声,面现戚容道:“这件事,侄女正要向你老请教。”
“公主请道其详,这里没有外人,不必顾虑。”
朱翠黯然点了一下头,于是简单扼要地将那日路遇曹羽以及哑童,母弟因而失踪之事说了一遍。
“爵爷请想,这件事岂非也太离奇古怪了?”
“嗯!”常威一只手摸着唇上的短髭:“曹羽与我白天还见过面,倒不曾听他这么说过。”
朱翠紧张地道:“这么说,我母亲和弟弟并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常威点点头:“公主这一点大可放心,娘娘与小王爷绝对不会在姓曹的手上,老实说,他们现在对小王爷与娘娘以及公主是志在必得,天天逼着刘知府拿人,我看这一点不像是假的。”
朱翠心情略松地轻吁一声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
“这么说来,我竟是上了南海不乐帮的当了,看起来,我母亲弟弟全家人竟然落在了他们手里。”
常威黯然道:“这几天我为了这个不乐帮,也是寝食难安,娘娘与小王爷落在了这帮人的手上,对方的居心又是为了什么?”
朱翠道:“据我所知,不乐帮由于在不乐岛上,豢养的人数极为众多,每天消费甚大,是以到处勒索,名为‘不乐之捐’,莫非竟然念头动在了我们的身上?”
常威怔了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公主这么一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王爷落难京城,至今下场不明,他们绑架了娘娘与小王爷,又能向什么人勒索巨金呢?”
朱翠心里一动道:“莫非不乐帮的意图是在曹羽等一干人?”
常氏父子先是一愣,紧接着俱都觉得有理,连连点头。
常威深皱着眉,有些疑信参半地道:“公主真以为这个不乐帮会有这个胆子?他们到底只是一些江湖帮会人,竟敢与朝廷为敌?”
朱翠摇摇头道:“你老人家也许还不清楚,不乐岛地处南海,据知岛上三位岛主的武功,俱是当今少见的高手,那夜我亲见曹羽老贼对来人之恭敬情形,料想这件事必是不乐岛上来人所为,至于那个化名‘无名氏’的人,是不是就是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之一,就难以料想了。”
常威叹道:“公主既然已现身汉阳,这地方实在太危险了,我以为眼前公主要千万小心为是,我打算将公主接来家中暂住,总比在外面抛头露面,惹人注意的好,不知公主意见如何?”
朱翠思忖了一下,摇摇头道:“这样不好,第一你这府第进出人多,其中又多是公门中人,只怕一个走露了消息,爵爷你们父子也是担待不起。”
常威重重叹息了一声,垂首不语。
常小爵爷肃立道:“再不然明天由我护送公主先到我舅舅家去住些时日,只是那里太简陋了,怕公主您不能适应。”
“小爵爷不必费心,”朱翠冷冷地道:“在我没有获知我母亲和弟弟下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常小爵爷道:“我叫常孟,公主以后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只要能为公主尽力,在下万死不辞。”
朱翠道:“常兄古道热肠,我心领了,我现在忧心如焚,第一步就是要打探出母弟的下落,如果你们能相机打探一下,我就感激不尽。”
常孟道:“公主放心,汉阳府黑白两道上的朋友熟人我都认识很多,既然知道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已落在了不乐帮的手上,那么第一步我们只要查出不乐帮的来人眼前在哪里藏身,这一点包在我的身上,不出三天,我就能给公主回音。”
朱翠含笑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常威点点头道:“关于曹羽那一方面,我想法子尽量地拖,总之,没有圣旨,他休想调动我的西卫精兵。”说到这里,他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气馁地道:“只是王爷那一方面,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公主有没有设法子往朝廷疏通一下。”
朱翠摇摇头,伤感地道:“没有用,这个昏君现在早已为身边一群小人所包围,父王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总算勉强克制着悲伤的情绪,没有失态,只是语音颤抖,秋水双眸里一刹那间聚集满了泪水。
抬起头,她苦笑了一下道:“一切就拜托伯父了,我走了。”
常威道:“今天已晚了,先在我这里住上一晚,明天再由常孟为公主找一合适住处,再走不迟。”
常孟道:“对了,外面还下着雨,公主千金之躯,还请多多保重才好。”
朱翠苦笑道:“你们把我也看得太娇嫩了,我现在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老福林客栈,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就是了。”一面说,她起身离座,向厅外步出。
常威道:“公主稍候,我叫人送你,外面还下雨。”
常孟接道:“还是由我来送公主回去吧。”
父子说话之间,那位位在公主之尊,事实上又兼具风尘侠女的朱翠已步出了厅外。
爵爷父子冒雨赶出来,只看见朱翠点首作别的一个背影,就像是一只冲天而起的燕子,起落之间,已窜上了花厅西侧面的高大院墙,紧接着再晃了一下就消逝无踪了。
常氏父子目睹及此,俱都惊吓得呆住了。良久之后,常威才吁出了一口大气道:“噢!
我几乎是忘了,我久闻这位公主幼随异人,练就了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只当是人们造谣传说,不是真的……真是难以令人置信,了不起……了不起。”
※※※
夜雨中,朱翠一径来到了客栈。
淋过雨水的瓦面屋脊显得格外的滑,但是在无忧公主的杰出轻功下,丝毫不显得吃力,蹿高纵矮如履平地,片刻间已来到了她所居住的舍房门前。
这间舍房,她是经过一番细心选择的,房间虽然不大,但独处一隅,黄花满篱,粉菊当户,名为“芳客斋”倒也名副其实,喜的就是这一分宁静,价钱即使贵一点,又有何妨?
朱翠轻巧地来到了舍前,确信人不知鬼不觉,由短靴统子里拿出了钥匙,启开门扇,走进去,突然,她蓦地止住了脚步。“谁?”发出了这声询问之后,她快速地向侧面飘开,贴壁而立。
“不速造访,公主海涵。”八个字虽是吐音清晰,却字字出自冷峻之口。
随着冷涩的话声之后,一团火光,由一只苍白的手上散发开来。立刻,这问房子里洋溢起一片光华。”
手持火折子的那人,一身宝蓝长衣,白皙、颀长,冷峻但绝非无情的炯炯目神,显然在手上火光之先,就已经向朱翠注视了。
“啊!是你……水先生……不……”朱翠立刻改口道:“海……无颜!”
也许是太过于惊慌失措,说了这几句话,她一时收住了口,反而变得沉默了。
“你终于悟出了我的真实姓名。”那白皙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少有的凄惨笑容:“不错,我就是海无颜,一向被江湖上渲称为最没有感情的那个人。”
他的话,使得朱翠立刻想到了江湖上“沧海无情”的那句传说,显然这句话,正是因他而起。
“但事实上,你并非如此。”朱翠含笑上前,脸上兴起了笑靥,在她来说,这一霎能够看见这个曾经对自己全家有“救命大恩”的人;实在是无比的欣慰。
就着对方手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灯,她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生命里充满了过多迷惑,传说中的武林异人,对方的出现,实在有点出乎意外。
“你真是神通广大,居然知道我住在这里。”朱翠心存好奇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凭我对你的感觉。”说话时,他已把那枚小巧精致的火折子收到了身上:“如果我有心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即使掩饰得再隐秘,也难逃我的观察之中。”
朱翠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靥后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凄惨:“那天你离船而去,到今天,我们发生了很多事。”微微顿了一下,她怯怯而又汗颜地向着面前的海无颜瞄了一眼:“这些事想必也难逃你的观察之中了?”
“你说的是有关令堂令弟等失踪的事么?”
“你果然无所不知。”
朱翠脸上再次泛起了一片戚容。她毕竟忍不住再一次地刺痛,低头落下了眼泪。抽搐着,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一段甚长的时间,双方都不曾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抽搐着道:“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要哭……我原来不……不是这个样的。”
说时,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强自向对方作出了一个微笑,然而所带来的却是另一次的滚滚热泪。
海无颜轻轻喟叹着道:“那是因为你心里郁积着过多的忧伤,即使最坚强的人,也难以忍受,如果你认为应该哭,那么痛快地哭哭又有何妨?”
听了他的话,朱翠果真伏在案上放声地大哭了起来,窗外雨潺潺,却非春意阑珊,而是秋的凄惨,这夜雨、孤灯、羁旅已是够凄离了,更何堪亲情的变迁,生离死别,铁石人儿也得动心。
只是那个人,却是够坚强的。
他只是用那双充满了坚定与智慧的瞳子,紧紧地盯视着对方,在那样的炯炯目神里,朱翠非只得到了同情安慰,难能的是唤起了她的坚定与自信。
在海无颜的深湛目光里,她终于止住了悲泣。
“唉!”海无颜发出了很长的一声叹息,道:“说起来我还比你更应该感到惭愧!”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海无颜喃喃说道:“这一切的发生,我显然不曾错过,可是我却眼睁睁地未能阻止,说起来岂非较你更为惭愧!”
朱翠怔了一下道:“原来你都知道?”
海无颜点点头:“我都知道,这两天我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了!”
朱翠微微一震。
海无颜道:“我所以未能代你尽力,将你家人救出,那是因为……”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身上的伤!”
海无颜黯然地点头,脸上浮现出无比的遗憾与怅恨。
朱翠早已对他的伤势心存好奇,只是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出言多问。
“那么,我母亲与弟弟如今是……”
“他们都已落在了南海不乐帮的手里了!”
“噢,”朱翠冷笑着道:“果然是他们!”
海无颜冷冷地道:“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公主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不乐帮是目前江湖上最心狠手辣的一个组织。”
朱翠呆了一呆,苦笑道:“我虽然听说过一些,但是……还不大清楚。”
海无颜哼了一声:“那么你可听说过‘一心二点三梅花’这句话了?”
朱翠点点头,说道:“我听说过,这是形容江湖上传说已久的一种厉害的内功手法。”
“不错!”海无颜脸上充满了怅恨:“非只是三种厉害的出手,而且还代表了三个当今黑道上最负盛名的前辈人物!”
“啊,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海无颜冷笑道:“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的传说,你可听说过!”
朱翠摇摇头,喃喃道:“我只知道不乐帮三位帮主武功极高,别的什么都不清楚了。”
“那就是了!”海无颜道:“一心二点三梅花这句话,正是形容不乐帮的三位帮主。说一句令人沮丧的话,直到如今为止,我几乎还不能确定现今江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胜得过这三个人!”
朱翠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么说,你一定见过他们了?”
“岂止是见过?”海无颜脸上交织着隐隐忿意,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曾留意到我背上的那一处掌痕?”
朱翠被他一提,显然为之一惊:“啊!你是说,那个……那个心形的掌印?”立刻她闭住了嘴,只是惊愕地向对方注视着。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海无颜无限气馁地道:“那就是拜他们三位其中之一所赐,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每当伤势发作时,就会令我挣扎于生死之间,身受着常人方难忍受的痛苦,当然,也就更令我记起加诸在我本身这件永远也难去怀的仇恨!”
朱翠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老实说,对于不乐帮,甚至于不乐帮传说中的三位帮主,她并没有十分看在眼睛里,满以为凭着自己这一身武功,足可制胜,现在由海无颜嘴里这么一经透露,怎不令她大为惊心!海无颜的一身杰出功力,她虽然并未全然了解,然而只观当日在大船上所表现之一鳞半爪,实在已深深令朱翠为之折服,那么,既然连他尚且败在不乐帮的手上,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想到了母亲弟弟现在身处危境的下场,朱翠一时仿佛身坐针毡,再也把持不住那颗忐忑的心。
海无颜对她的感触,立刻有所知悉。
“公主不必惊慌。”他十分笃定的接下去道:“比较起来,你母亲弟弟落在不乐帮的手里,反倒更较诸落在那批大内鹰爪子手上要好得多了!”
朱翠喃喃道:“为什么?”
“哼!”海无颜道:“你当然知道令堂同小王爷一旦要是落在当朝那批太监手上的必然下场,只是落在了不乐帮的手上,情形显然便有所不同了!”
朱翠轻轻叹息一声,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原是一个极有智慧理智的人,然而这一刹那在涉及母弟性命关头,也竟然乱了方寸。
海无颜接下去道:“不乐帮之所以捉沈娘娘与小王爷,当然绝非是没有用意的!”
朱翠道:“你以为他们会用我母亲和弟弟作为人质向曹羽那般人进行勒索?”
“一点也不错!”海无颜道:“这就是他们的用心。”
朱翠蛾眉轻颦道:“那……曹羽肯付这笔钱么?”
“他一定会付!”海无颜微微冷笑,道:“因为他们还没有对付不乐帮的能力。”
“那么,不乐帮在接到这笔所勒索的金钱之后,会把我母亲和弟弟交给他们么?”
“这,”海无颜冷冷一笑,摇摇头道:“我以为不会,要不然他们也就不叫‘不乐帮’了,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解,可怕而狠毒的组织!他们所行所为,常常匪夷所思,令你无法猜透,这一次曹羽遇见了他们,可谓之遇见了厉害的对头,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尚不知谁胜谁败呢!”
朱翠垂头不语,内心感触很多,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海无颜道:“公主不必想得太多,我以为令堂与小王爷殿下落在了他们手上,远比落在曹羽一干人手上要安全得多,以我过去与不乐帮交往为敌的经验,他们对于所绑架的人质一向很好,况乎鄱阳王过去对江湖草莽人士一向优容爱护,不乐帮的人既是旨在为钱,对待王爷的家族必然不会苛待,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朱翠倒是稍放宽心,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澄波眸子注视着对方。
“那么,海……兄,你以为我们眼前应该怎么做才是上策?总不能让我母亲与弟弟一直落在他们手上呀!”
“公主说得是!”海无颜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我们要设法打探出沈娘娘与小王爷殿下的下落,只是……这一点,不乐帮的人显然做得极其隐秘,我虽费尽了心力,却仍是未能探出。”
朱翠忿忿地道:“海兄对于不乐帮派来的这个使者认识多少?他可是三位帮主之一?”
海无颜冷笑着摇摇头,向窗前看了一眼:“现在还早,我干脆把不乐帮的三位帮主与眼前所来的这位使者以及岛上的一切,向你说个明白,以后你要是遇见了他们,也就心里先有个盘算。”
朱翠点头道:“我正想知道,你告诉我吧!”
海无颜道:“不乐帮在南海的不乐岛,那个岛去过的人极少极少,不过我正是那极少数之中的一个。”
朱翠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岛面积并不大,只不过约有百亩方圆,原来只是一个荒芜渔岛,后来有一干累次为官兵所追剿的海盗在走投无路之下盘踞到了岛上,从那个时候起,那个岛就被命名为‘不乐岛’了!”
朱翠奇怪地道:“难道现在的三位帮主,就是当年的海盗?”
“不是的。”海无颜道:“那时的岛主就是那帮盘踞在岛上的海盗头子,是一个天生异禀的奇人,这个人姓乌,单名叫一个雷,乌雷其实正和他的外表一样,据说这个人身高一丈,全身漆黑,声若洪钟,一发起怒来,简直石破天惊,就像雷公在打霹雳,自从他登上了不乐岛,岛上的居民便失去了自由,全数在他的控制之下了“从那一天起,乌雷和他一干手下海盗便住定了这个岛,并且还在岛上大兴土木,建筑了很多坚固的堡垒和宫室,乌雷和他手下由于有了这个坚固的根据地,便不再把官兵看在眼里,反而变本加厉地四出打劫,所得金钱宝物全数运来不乐岛,渐渐声势坐大了起来。”
冷笑了一声,海无颜又继续说下去:“也许是乌雷的作风太过明显,也许是基于乌雷昔年无心之过,总之,一个当年江湖上最厉害的黑道组织,金乌门,找上了他!这样一来,算是注定了乌雷覆灭的命运,却使得另一门远较他更为强大暴虐的组织在那个不乐岛上诞生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显然被“金乌门”这三个字所迷惑,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海无颜了解她心里的迷惑。“你大概没有听过‘金乌门’这个名字吧?”
朱翠点点头。
海无颜道:“在今天这个名字,确实是知者不多,可是如果换在当时,近百年之前,提起‘金乌门’三个字来,江湖上只怕无论黑白两道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冷战!”
“事实上,”海无颜接下去道:“这个‘金乌门’也就是现在‘不乐帮’的前身!”
兜了一个大圈子,朱翠总算是听出了一些眉目。
九
海无颜一五一十地接下去道:“金乌门的门主,也就是当年黑道上第一煞星,这个人号叫‘醉金乌’,姓云名中玉,的确是个极难招惹的厉害人物,谁要遇上了他,算是注定了覆灭的命运,在一场海岛登陆逐死之战里,乌雷一干人全数瓦解冰消,不乐岛乃二度易主,成了‘金乌门’的天下。”
海无颜眼睛里交织出一种隐隐的忧伤,不可否认,其中更含蓄着几许仇恨。
“这个‘醉金乌’云中玉无异是极为可怕的一个人物,而他手下的三个徒弟,毋宁更是穷凶极恶,较乃师犹有过之!”
朱翠微微点头道:“这三个人必定就是今天不乐岛上的三位岛主了。”
“不错,就是他们。”海无颜喟叹了一声,又道:“你也可以称呼他们是三位帮主,因为今天不乐岛就是不乐帮,不乐帮也就是不乐岛,总之,不乐岛自从被金乌门盘踞以后,近百年来,在云中玉与他那三位得力弟子经营之下,称得上固若金汤,官兵虽然出剿了几次,每一次都惨败而归,只得听令他们坐大,而横行至今了。”
“原来是这样,”朱翠遗憾地道:“如果这些人心存社稷,有心铲除当今这个昏君与那群无法无夭的太监,该是多么好,偏偏他们……”
海无颜苦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事实上,这数十年来,他们作的坏事也大多了,在他们历来勒索下手的对象里,固然其中很多是富而不仁的好商巨贾,却也多的是富而好施或为官清正的善良好人,这种不分善恶黑白一律施以毒手迫害的作风,实在是令武林正直门派所不齿,万难苟同!”
“但是,却没有人出来主持正义!”朱翠忿忿地道:“已经快一百年了,他们还在继续为恶!”
海无颜轻轻一叹道:“事实上并非如你所说,据我所知,这百年来,有很多武林正直人士前往不乐岛兴师问罪,奈何,他们一个个却是去而无还。”
朱翠一惊道:“你是说……”
“他们都是自寻死路!”海无颜冷冷地笑道:“我这么说,绝对没有一点是在长他人志气,事实上你是没有亲身去尝试过,他们实在是极厉害的一帮子组织,如果说有人曾经登上过不乐岛,亲手拜领过三位岛主的盖世神功而还能够活着回来的,就我所知,近年来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朱翠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海无颜微微一顿,漠漠地道:“那个人就是我!”
“啊,”朱翠一惊道:“这么说,你身上的伤……”
海无颜黯然地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我的伤就是在那一次不自量力身登不乐岛上所留下来的。”
朱翠苦笑了一下,很是同情地道:“也许我不该问这句话,可是心里实在很奇怪,因为据我所知,这‘一心二点三梅花’三种罕世的武林失传的内功手法,最歹毒恶,一经中人,这个人非死不可,万难逃得活命,只是海兄你……”
海无颜点头道:“你的见解不差,其实何只是你,我想在不乐岛上的那三个老怪物,也定然以为我已早就死了,事实上我之所以还能活在人世上,确是一个奇迹,当然,这也与我过去二十年来所练的功力有关,哼!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虽没有明显地说出“总有一天”要如何,然而那双眸子里所隐现的湛湛神光,似可说明了他复仇的决心意志。
朱翠显然又明白了一件事。她缓缓地点着头道:“这么说,显然你不愿意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与不乐岛上的人见面了!”
海无颜深湛的目光,缓缓移向朱翠的脸上:“我正是这意思,你知道为什么?”
朱翠道:“当然是怕他们对你的穷追不舍,可是?”
“你又猜对了!”海无颜苦笑道:“如果他们知道我至今仍然活在人世,必定不会放过我的。据知,当年他们初登不乐岛时,醉金乌云中五就曾经说过这句话,他们绝不容任何一个外人能够生离该岛,多少年来,他们始终贯彻着这句话,显然我是一个例外!”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见他们?”
海无颜冷笑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瞧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我真有点想不通,以海兄你这么杰出的一身武功,竟然也会……”
“这就正所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了!”提起这件事,海无颜似有无限遗恨,冷冷地道:“公主你也许对这三位帮主还不清楚,我确信如果单打独斗,我并不会输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人,但是如果他们一经联手,施展出他们得自师授又复自创的那一套‘醉金乌’手法,可就所向披靡,无人能够抵挡得住了!”
“醉金乌?”朱翠显然还是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海无颜对这三个字却是熟悉的。
“这是一种极罕见极奇异的武术招法,发明这种招法的人,就是刚才我说过的云中玉,也就是现在不乐帮三位帮主的师父。”他继续说道:“谈到这套招法,确实称得上旷绝今古的奇怪招法,为当年云中玉身处大漠,每于日落时,见群鹰戏空,衬以大漠风沙海市蜃楼,才创造出来的一种奇怪招法,他的特点是,一经施展出来,只见晃动的人影,而不见本来的人身,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令人防不胜防!
“我就是在这套招法之下落败负伤,险毙当场的!”他叹息了一声,怅怅地移目窗前:
“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多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如何去破解那一套招式的方法,然而,直到如今,好像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心得。”
朱翠奇怪地道:“你还记得对方的招法?”
“我不会忘记的,”海无颜苦笑了一下:“这些年朝思暮想,我确信我不会忘记当时动手对方所施展的任何一招,一套‘醉金乌’手法确是我毕生少见的高招,然而,总有一天,我会想通破解方法的,等着瞧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会的!腥!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那三位帮主的一切。”
“我现在正要告诉你。”海无颜脸上交织着沉痛与隐恨,喃喃道:“这三个人,说起来,如今都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年龄最长的一个因为喜穿白色长衣,人又瘦高,轻功极佳,所以人称‘白鹤’,他的名字叫高立,这个人轻功之佳,举世罕匹,你若遇见他,要特别小心!”
朱翠重复了一遍自鹤高立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第二个是个女的!”海无颜缓缓地接下去道:“这也是个可怕的人物!”
“你可知她的名字?”
“当然知道!”海无颜顿了一下道:“名字很怪叫风来仪,人长得很秀气,因为擅驻颜之术,所以已是过七十的人了,看起来还年轻,一头长发又黑又长,这人生平最最自负的倒不是她的一身杰出武功,而是她自认别人不及的文采。”
“这倒是件很特别的事!”朱翠奇怪地道:“这么说她的文学造诣很高了?”
“也许是吧!”海无颜微微一笑道:“有关她的传说,江湖上倒是时有所闻,据说她与人对敌之前,常喜卖弄一番文字,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好像无所不精,常常喜欢出一个题目考一考对方,对方如果能答出来,对了她的口味,那么她非但不杀对方,却常常还有恩赏,如果对方答不出来,或是答出了却又不对她的口味,那个人,就会为自己惹下了杀身之祸。”
朱翠一惊道:“天下居然会有这种事情,真是第一次听过!”
海无颜道:“正因为这样,所以她得到了‘妙仙子’这个绰号。”
朱翠微笑道:“这个人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海无颜道:“听来好像是这样,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就对她疏于防范,事实上正因为她有这种怪异的嗜好,才证明这个人更具有危险性。”
“这又为什么?”
海无颜道:“据说她文学根底深博,所擅诗词,很多是不见经传的前人枯涩冷句,以之示人,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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