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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九,顶多三十岁人。一身湖水­色­百结长裙,腰系碎玉绦,想系连日不胜舟车旅途之劳累,再加上心情的恶劣,略嫌清瘦的脸上染着重重的憔悴。

随着她身后,一个年轻女侍双手捧着一碗香茗。

朱翠忙趋身见礼,史银周、新风执礼甚恭地各自参见,中年­妇­人含笑点头道:“我只当你们都睡了呢,天还没亮,怎么都起来了?”

朱翠道:“风大,船摇得这么厉害,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史大叔他们也在,我们商量着这一趟该怎么走。”

因为娘家姓沈,在王府里,人家都称呼这位娘娘为“沈娘娘”。

沈娘娘点点头,看了近侧的史银周一眼道:“这一趟,难为你了,马裕和杜飞他们两个呢?”

“回娘娘的话!”史银周抱拳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小心侍卫,娘娘放心!”

沈娘娘缓缓坐下来,一只手轻掠着前额的秀发,轻轻叹道。”“但愿这一趟皇天保佑,能让我们安全地回到九江,见着了刘健,也好探听王爷这一次被解晋京的安危下落。唉,这几天我寝食不安,总觉得像是有大祸要临头的样子。”说到这里,她语音凄楚,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侧过脸来,看了女儿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担心,你爹爹的脾气,谷大用、刘瑾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测,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计,我们这一家,可又怎么是好?”

朱翠强忍着心里的难受,赔笑道:“女儿想也许还不至于,娘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户,转向史银周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史银周道:“寅时刚过,还有一会才天亮,娘娘还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转脸看着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宫嬷嬷一直在侍候着,娘娘请放心吧!”

沈娘娘总算安慰地点点头,道:“这孩子,这几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听不见他吵的声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里发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娘不要想这么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儿与史大叔他们来应付,女儿就不相信谷大用、刘瑾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沈娘娘默默地注视着女儿,徐徐地道:“那一年你游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当你遇见了坏人,被拐骗走了,只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却没想到离家八年以后又回来了,却学会了这一身本事。更没有想到,我们家会有今天的巨变,你的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似的。”

说话之间,就听见舱外传来马裕的声音道:“报告统领。”

史银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么事?”

朱翠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娘娘您还是回房里歇着去吧。”

一面说时一面向新凤施了个眼­色­,新凤立刻会意,站起来趋前道:“婢子扶侍娘娘进去吧。”

沈娘娘看着女儿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想是有什么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还早,我就再上床躺一会也好。”

新凤及两个侍女陪着沈娘娘转回卧舱,她们进去不久,即见史银周敲门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事么?”

史银周头微微一皱,道:“马侍卫发现有两艘大型快船迫近,不为道是什么路数,卑职一时也难以定夺,还请公主决定。”

朱翠轻挑细眉道:“啊!”

史银周已走过去,将接近后方的一扇窗户打开。

朱翠道:“慢着!”

史银周手扶着窗扇将开之际,聆听下忙行止住,即见朱翠双手同时微微扬出,悬挂在舱顶的一双琉璃吊灯,立刻为她掌风应势熄灭。

史银周睹状暗暗叫了声惭愧,自己偌大年岁,半生江湖,竟不及对方一个少女遇事之细心谨慎。心里想着,遂即打开了侧后临江的两扇长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虽系夜晚,但当空秋月皓如银盘,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内外更见俏丽,江水拍岸处另具肃杀。

不须史银周的指点,朱翠立刻发觉到那两艘认为是可疑的船。

那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平顶虎头快舟,船身颇大,绝不在自己等所乘坐的这艘大船之下,月­色­虽好,亦难以得窥全豹,只觉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驰,却在船头部位竖立着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灯座,还有孔明远­射­照灯,只是此刻并未亮起。

史银周注视着朱翠道:“公主以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这还用说!不过,我们先沉住气,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史银周应了一声,刚要抱拳告辞。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史银周道:“公主有什么差遣?”

朱翠道:“请大叔吩咐船家,就在这里下锚!”

史银周一愣道:“在这里停船?”

朱翠点点头道:“对,船泊江心。”

史银周想了一卜,立刻明白,应了一声,随即向舱外步出。

紧接着“扑通”水响之声,大铁锚抛向江心。大船在水上摇晃了一下,打了半个转儿,随即定住不动。

朱翠面向着后窗坐下来,远远地打量着那两艘大船,倒要看看他们采取什么态度。

只见两艘平顶虎头快舟,悄悄地泊向岸边,就像是彼此事先早就商量好了的一样,都不动了。

时值秋日,沿江芦花翻白,远望过去,宛若大片雪野,二舟奇書網電子書泊处,正当芦花深处,如非事先密加注意,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认出。

“好狡猾的东西!”史银周直着眼睛道:“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朱翠点头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再说。”

史银周疑惑地道:“公主……”

朱翠一笑,打断他的话题:“史大叔不必多问,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目光向辽阔的江水隙望着:“这么宽的水面,我想就算是曹老头轻功再好,有踏波而行的功力,也是难以施展,再说他们才在我和暗中那位朋友的手下吃过大亏,这一次绝不敢再轻易冒犯,我们只停上一些时候,对方人多,总会耐不住而显出一些痕迹的。”

史银周道:“还是公主设想得周到。卑职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瞧瞧?”

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不过,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还是稍安毋躁的好。”

史银周应了一声,抱拳道:“卑职告退了!”

朱翠站起来道:“史大叔多费心了,我想马、杜二位也应该休息一下了。”

史银周应道:“卑职知道。”遂即告辞退出。

大舱里顿时显得十分寂静,因为没有点灯,显得异常的黑暗,只有皎皎月­色­映自水面的波谲鳞光,才仿佛有些生机,泛动的光蛇,又似含蓄着无限的神秘,点点滴滴地启发着人的灵­性­。

朱翠默默无声地倚身在一张藤椅上,尽量地把身心松弛,本意只是想练习一下吐纳功夫,静坐片刻,以却疲意,无如才调息片刻却自感觉到一阵浓浓的睡意。

自从家门猝生变故以来,这几天她根本就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双眼一合,立刻进入睡乡。

然而,像她这种身负奇技的非常人,即使在浓重的睡乡里,也都保持着几许的自觉。

原来大凡一个研习内家功力的人,在其本身功夫达到一个相当水平之后,都自然能形成了一种功能保护自己身体的气机,内行人称之为“游潜”,其功用要看本人功力之深浅而决定,这种“护身游潜”,主要在防护猝然加诸本体的攻击之力迅速地有所反应,也就是某些人所谓的“内力感应圈”。一般练武者,如非­精­于门槛,有名师指导,即使穷毕生之力,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当然这是一种至高的内家功力境界。

朱翠显然具有这种功力境界,虽然在沉睡之中,也可保持着相当的自我。

随着她均匀的气息,本身的那个感应气圈,渐渐地向外扩大,到了一定的限度,才行自止。

短时间的酣睡,为她带来了­精­力的复苏。

忽然,一种尖锐的东西,试探­性­地正自向她护身的“潜力圈”有所突破。

朱翠蓦地一惊,睁开了眼睛。

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自立在舱中,好奇似地向她打量着,鼠的感应力,在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是极具敏锐的,也许它对于发自朱翠本身那种离奇的气圈感到奇怪,正自试图突破,想不到却因此而使朱翠警觉。不待朱翠坐好了身子,那只老鼠已迅速地逃开一旁。

朱翠怦然一惊,倒不是惊于这只老鼠的出现,而是惊于自己的沉睡,大敌当前,些许的疏忽,就足以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

心念一动,她正想站起身子来。就在此时,身边仿佛轻轻响起了一点水花声,这个声音,如非她处身极静,再是所坐的位置过于接近窗口,万万难以听出。

朱翠本能地把身子向后倚了一下,使自己的身子恰恰遮掩着窗扇内侧,如此也就正好对窗外的景象一目了然,随着那片水花之后,一颗人头徐徐地自水中探出,由于双方距离过于接近,朱翠甚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发自那人嘴里的喘息声。

月­色­下,并不能看清这个人是一副什么样的长相,却能辨出他闪露着炯炯凶光的一双眼睛。

朱翠所坐的这个位置,本可一举发出掌力,置对方于死命,但她却计不出此,倒要定下心来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这人想系受过严格的水功训练,由于外舱上有史银周与马杜二卫士的注意防守与观察,只要略现端倪,势必逃不过此三人的眼睛,而他却能一径地顺利接触来船,如非朱翠及时醒转,也几乎为他瞒过。

两方船舶距离既是如此之远,设非这人具有极深的水功,擅于长时潜水,那是万难接近到这艘大船近侧来的,能具有如此长时闭气功力之人,当然绝非是泛泛之辈,朱翠在未认清对方来意之前,更加谨慎出手。

随着水波拍打在船舷的起伏势子,这人并不忙于行动,一面喘息,一面转动着那双机智的眼睛,脸上随即现出了狡诈的­阴­笑。

大概他窃喜于自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来到了大船,尤其意外的是后舱的窗竟然是敞开着,不啻更予自己有可乘之机。

经过了相当时间的一番观察之后,才见这个人自水里探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轻轻扳着船边,缓缓把身子升起来,直到整个身子平平地与船舷平贴为止。等到他做好了这个动作之后,如非事先即以注视着他的一切,连朱翠也几乎分辨不清。

渐渐地一双脚由窗外探入,接着双腿、小腹,进而全身,蛇也似地都进来了。

现在朱翠所处身的位置,恰恰就在这人的背后,彼此距离伸手可及。

朱翠在对方现身之始,早已经提聚内力,聚之于双掌,确信在一举手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置对方于死命,是以,眼前情形虽然大有迫在眉睫之势,她却并不惊慌。

那人一身黑­色­的油绸子水衣靠,两腕两膝处,俱都经过一番绑扎,是以看起来显得极其利落。

朱翠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下手处理对方,却见那人已蹲下了身子。

他面前是一张摆设在大舱中央的方桌,正好用以掩身,在他背后紧紧Сhā有一柄薄鞘的细窄长刀。

这个人自一现身起,即处处显着机智,可笑他一心全意只是注意着前面的一切,对身后最以致命的煞星,却是未能顾及。

朱翠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倒要看他是什么居心。

这人在蹲下少事观察之后,随即探手入怀,须臾摸出了一个扁扁的盒子,又拿出了一根细细的管子,装接以后,即成一个可以口衔的喷盒。

朱翠禁不住心里为之怦然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家伙是想施毒还是用迷香之类的什么下流手段不成?一念之及,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果然,这个人在装配好手里的小小喷匣之后,东张西望了一番,身子微微前耸,一个轻快的前窜之势,纵身七尺以外,已接近向内舱入口。

到了这个时候,朱翠自然是再也难以保持镇定,当下霍地自暗中站起身来。

虽然是一个不闻声音的动作,却足以使前面那个人有所惊觉,一腿前跨,翩然侧身,“唰”的一声,这个人已把身子转了过来。

当他猝然发觉到面前的朱翠时,禁不住大吃了一惊,足下一个踉跄,向后面退了一步,接着脚尖用力一点,猛可里直向敞开的船舱跃出。

朱翠一声轻叱,双掌同时向外封出。

她早已蓄势以待,双掌推出,虽然未必是十成功力,却万万非比等闲,随着她递出的掌势,整个船舱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这人想是猝然领略到朱翠的掌力,感觉到难当其锋,身子就空一个倒折,落了下来。

整个大船再次起了一番震动。

这人忽然惊觉到朱翠的不可轻侮,发觉到不妙,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背的那口细长窄刀拔在了手上。

朱翠冷冷一笑,身子徐徐向前逼近了两步,即有大股的力道,自她躯体内逼运而出。

来人显然不是弱者,正因为不是易与之辈,才会在一接触朱翠身上所传出的无形力道之后,立刻发觉到大为不妙,那张原本就十分白的脸上,更形苍白。

“你!”说了这个字,他忽然口衔喷管,用力地吹出了一口。

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是喷些什么,总之,有大股烟雾由那个小小的匣子里喷出来。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新凤恰恰由内舱奔出。

朱翠一惊道:“新凤注意!”

她原本想提醒新凤,要她暂时闭住呼吸,只是还来不及说出下文,新凤已着了道儿,顿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朱翠心惊之下,足尖飞点,快速把身子欺过去,那人却伺机把握注此一刻良机,身子再次腾起,直向窗外掠出,朱翠一个拧身,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心存厚道,右手撩出,竟然运施出久已不曾施展的“乾坤翻云手”来,掌势一翻,劲力十足,轰然大响声中,连带着那人一声凌厉的长嘶,“扑通”坠人江水。

朱翠赶向窗前,但见浪花滚滚,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踪影,忖思着他必已沉尸江心,万万不会再有活理,心里未免有些悻悻。

她原意是想擒住对方一个活口,好问知敌方一切以及父亲真实下落,却想不到一时情急,仍然是送了对方­性­命,未免有些懊丧。

舱门开处,史银周急奔而入。

朱翠来不及出声呼止,双掌抖处,直向史银周猛击了过去,史氏大吃一惊,面对着朱翠充沛的掌力,还本知道是怎么回事,已被朱翠逼出门外。他身子一个踉跄,倒撞在舱板上。

面前人影一闪,朱翠双手托着新凤直挺的身子当门而立,叱了声快,随即率先向另外一间舱房转入。

史银周莫名其妙地被朱翠掌势逼出,这时见状更着了慌,快步跟随着朱翠进入,后者已把新风的身子平平地放在床上。

灯光下,新风面如金锭,牙关紧咬,全身兀自簌簌战抖不已。

朱翠试了一下她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细看了看,轻叹一声道:“好险!”

说话之间,右手飞点,一连在新凤正侧面七处|­茓­道上各点了一下,新风忽然身躯一长,就不动了。

史银周惊道:“噢!”

朱翠转过脸,轻吁一声道:“她中了毒,大舱里遍布毒气,刚才我来不及告诉你,只好用掌力把你逼出。”

史银周一怔道:“毒气?”

朱翠道:“放毒的人已被我打落江心,多半是死了,史大叔先在这里代我看好新凤,她虽然已为毒气所中,幸好吸进尚少,毒气还未攻心,我已把她全身七处主要|­茓­道封住,只候所中余毒排出,才可以恢复知觉。”

史银周憾恨兼具地重重叹息了一声,心里却是想不透,敌人是怎么潜进来的。

朱翠道:“我现在要赶回前舱,把散留在空中的毒气处理­干­净,新凤如果有什么动作,史大叔只须待机点她的两处‘气海|­茓­’,她就又会回复平静。”

史银周愧疚地道:“卑职记住了,公主快去吧。”

朱翠这才匆匆赶回前舱。

她生怕毒气厉害,所以未进舱前先自闭住了呼吸,候到推门进入之后,却不禁为眼前的另一景象惊得呆注了。

原来她记得清清楚楚,离开大舱前,仅仅只有后面面对江心的窗扇是敞开的,其他中间的几扇窗户都是严密地关着,然而现在那几扇窗户全已敞开,由于空气畅通,不见先前散置当空的毒气云烟。窗外月白风清,时见鱼儿跃波。这一切,根本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朱翠下意识地感觉到,一定有人进来过了。这个念头蓦地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迅速转向内舱,经过一番观察,证明母亲弟弟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

当她再次回转前舱,燃起了灯,才发觉到桌上有人以指沾水写的几行字迹:

“九品红,剧毒,再弃母弟子不顾,二失也。”

朱翠心中一骇,情不自禁地坐下来,暗忖道:原来那人所喷的毒,竟是闻名已久的人间至毒“九品红”,怪不得这么厉害。

她知道,所谓的“九品红”,乃是荟集了世间九种最厉害的至毒,加以提­精­研粉相互参合,或溶于水,或搓为丸,只须芥子般大小,投以饮水汤食,即可置数十人于死命,倒不曾想到,竟然被用以为吹散散播空气之间。

留话人并无丝毫夸大其词,朱翠果然又犯下了个极大的疏忽,设非是暗中这个留话的异人代朱翠作了必要的现场消毒工作,自己虽或将幸免,时间一久,毒息难免不会自关闭的门缝,渗入内舱,那时,母亲与幼弟的生命,岂非大是可危?这么一想,朱翠由不住再次惊得怔住了。

桌上水写的字迹,经过比较之下,正与她怀中所藏的、方才那张留书的绢字一模一样,证明是一人所写,那是毫无疑问的。

船泊江心,水面至宽,又有什么人会来自岸上?

朱翠自信她本人一身内外轻功造诣已是当世罕见,如果要她不借助任何浮物,仅凭踏波之功,想要横渡辽阔十数丈的江面,她实在还没有这个把握,当今武林她也实在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如此功力?

那么,剩下的这个问题是……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或许他原本就在这艘大船上吧!

其实朱翠早就怀疑住在边舱的那个陌生人了,只不过自己还保持着一份自尊,不便无故登门拜访,现在有了眼前这番变故,她便不能再保持缄默。

把大舱几扇窗户反锁结实之后,她先走向新凤卧身之处,察看了一下她的情形。

史银周皱着眉头道:“刚才她曾睁开了眼睛,双眼血红,卑职只当她醒转过来,只是过了一会又闭上了,与她说话也无反应,现在又沉沉睡着了,看来她所中的毒还不轻呢。”

朱翠本想说出她所中的毒为“九品红”,只是想到史银周难免又是一番惊吓,是以话到­唇­边,又复吞往。

她与新凤虽是主婢,只是这个丫环却是她自小亲自挑选来服侍自己的,爱她的伶俐机智,朱翠倒死心塌地地传授了她不少功夫,几年的深闺相处,很为她解除了一些寂寞,也为她办了些江湖上的琐碎事情,名为主婢,其实论及私谊却是大有过之,现在眼看着她在痛苦中的挣扎,生死尚还不知,朱翠心里的伤感,自是可想而知。

史银周道:“她的伤势可要紧么?”

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里一霎间聚满了泪水。

“记住,千万不要给她喝水!”她关照史银周道:“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是活是死,也只有看她的命了。”

史银周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些戚容。

朱翠沉寂了一下,脸上忽然闪出了一些希望:“现在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也许这位朋友或能有办法救她一条命,一切只有看她的造化了。”

史银周心里一怔,正想询问,朱翠已闪身步出。

无忧公主朱翠一径地来到舱面之上。

这时天将透曙,黎明之前反倒更显得黑暗。大船在浪潮里不时地上下起伏着,深深寒气透着儿许入秋的寒意。

马裕、杜飞二侍卫各立一边船舷,严密地向着江面上注视着,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一见朱翠现身而出,二侍卫立时垂手见礼。

走在马裕身前,朱翠颔首微笑道:“辛苦你们了,可有什么动静?”

马裕肃手道:“启禀小姐,一切平静,看不见有什么不对。”

朱翠眼波在大船上一转,舵房里虽点着灯,但是已经下锚了,船家等三人乐得趁机睡上一个好觉,隔着这么远,尚能听见他们所发出的沉重鼾声。

另一侧,那间边舱,门窗紧闭,并不见丝毫灯光。

朱翠决计要去会见一下这个人,却不愿惊动任何外人。

“天快亮了,你和杜侍卫也该休息一会儿了。”朱翠小声关照马裕道:“你们下去睡觉去吧。”

马裕抱拳一礼,道:“卑职遵命,只是……”

朱翠道:“上面有我在,你们下去好了。”

马裕等早已震于这位无忧公主的种种传闻,敬之如神明,既然公主有令,自然无话可说。

二人相对打了个招呼,遵命退下。

顿时,舱面上再也不见闲人。

朱翠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一径直向着那个被称为教书先生所居住的边舱走过去。

她虽非有意放轻自己脚步,事实上仍落步轻微,在这起伏波动的船身上,可以说毫无所觉。

然而,对于某些所谓的“敏锐”人士来说,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了。

朱翠一边前行,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惊动对方,才不谓之失礼的问题。这个问题却立刻为之解决了。就在她前行到快要接近对方舱门前两丈左右的距离,那间边舱立刻现出一片灯光。

朱翠顿时站住了脚步。

“夜深露重,公主何来如此雅兴,小心受了风寒,还是下去休息吧。”

话声传自舱内,声音不大,却是每个字都听进了朱翠耳内。

这句话也就证明了此人的身份。

朱翠一听声音,立时也就可以断定出对方是用“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向自己发话,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不预备惊动第三者。

“先生太客气了,两次相助,特来向阁下请教,面谢大恩!”朱翠同样施展传音入秘功力,几句话一字不漏地回送到对方耳中。

话声方落,只听见“吱呀”一声,两扇舱门无风自开。

透过敞开的门扉,对方舱房内一切摆设,包括主人,那个教书先生在内,一目了然。一几、一灯、一椅,另有一张书案,案上置有文房四宝,那个人,披着一头散发,背案半倚而坐,拖着半截长躯,远远地向着自己这边注视着,长长的蓝­色­缎质长衣,竟连他的一双足踝也几乎掩了。

朱翠倒不曾想到对方如此­干­脆,倒使她本来心存的一番顾虑,诚为多余了。

然而,这位雍容华贵的俏丽公主,自有她风华气质,眼看着这番异于常人的情景,她却丝毫也不显得意外慌张,­唇­角轻轻牵起一丝微笑。

对方虽然不曾再次发话,房门无风自开,自然旨在纳客,这一点是无可疑。

朱翠轻轻说了声:“多谢!”轻移莲步,随即直向对方室内行进去。

这番举止,显然不若表面上所看来的那般轻松。

双方距离,原本是两丈左右,容易接近于一丈左右时,朱翠立刻就感觉出有异一般的非常情形。

一种无形的阻力,明显地由对方敞开着的门扉传出来,起先不过是微有所感,而每当朱翠再前进一步,这种无形的阻力,相对的也就益形加大。

如是,三数步之后,已是“举步维艰”了。

朱翠免不了心中的惊讶,当然她了解得到对方的居心。

当今武林之中,她所知道的,并没有几人,能够练有这等功力,“聚气成罡”,那是极不同凡响的内家极上功力造诣,面前人霍然有些能力,这番“惊讶”,其实也未必,倒不如说“惊喜”来得恰当,惊喜的是,朱翠果然没有看错了这个人。患难之中,能够结识到如此一个能人异士,自然是可喜之事。

朱翠一经证实到来自对方的这股无形阻力之后,立刻站定了脚步。

少停片刻,她才又继续举步,一步步向对方舱房步入。

不可置疑的,朱翠所遭遇到的阻力必然惊人,这一点只由她后甩的长发,以及向后垂直立起不动的衣裙可以得到证明。

然而,朱翠依然不疾不徐地走完了这短短丈余的距离,轻轻道了声:“打扰!”她的一只脚,已跨进了门扉,接着全身进入。

舱房里显然由于充满了这种不可思议、过于强厉的气机,使所显现于表面原本属于“静态”的现象,都有了甚多的偏差。

譬如说,那盏灯的灯焰,原本在纱罩里,只是圆圆的一团,此刻却变得又细又长,高耸的火苗,甚至于已经超出了灯罩的表面,看过去长长细细的,就像是一根针那般的细,黄闪闪地悬在空中。

书桌上的书本纸张,原本应该是平铺在桌面上的,现在却像是着了魔术似地纷纷直立起来,薄薄的纸笺,以及砚边狼毫,更不禁倒悬空中,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

朱翠已经进来了。

她面­色­看起来较先时显得有些红润,除此之外,别无丝毫异态。

背倚长案坐着的主人,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向她注视着,他的这种见客方式,的确是前所未闻,透着新鲜。

朱翠虽然进来了,实在难以压制住内心的惊骇,正因为她身怀绝技,才更能领会到对方这番施展之杰出惊人。

四只眼睛注视之下,朱翠更不禁心中怦然为之一惊,为着对方目瞳之下紫黑­色­的瘀血所震。

也就在这一刹那,充沛在舱房内的那种凌人、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机,忽然间为之消失。

朱翠固然大见轻松,其他各样异常的现象,也都一时还原如故。

轻轻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朱翠脸现微笑:“阁下莫非一直这样待客么?”

“问得好!”高傲的主人仍然不曾移动他的身子:“正因为我生平鲜有客访,所以才不知如何待客,公主海涵!”

在他说话之时,朱翠注意到对方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也就是这一点,使她打消了方才初初一见时对他所生出的­阴­森恐惧之感。

“请恕我冒昧,我可以坐下来说话么?”

“公主请坐。”

“谢谢你。”

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加上她半嗔半笑瞟向对方的那种眼神,显示出公主的兰心惠质,只是这些似乎对于目前的主人,并不曾有一些儿体会。

“公主深夜造访,想必有非常之事了。”

“小婢新凤为对方毒气所中,如今昏迷不醒,”朱翠注视着对方娓娓道:“先生既然知道对方所施展的毒气本末,想来也应该知道救治之法了,特来请教。”

“哼!世上事岂能本此而论,公主高见,恕我难以苟同。”

虽然仔细地在聆听,也很难猜出对方的真实口音。

朱翠眉头微微一颦:“这么说先生是不知道如何解救了?”

“我也没有这么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翠微微含着笑道:“先生岂能见死不救?”

主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很聪明,公主,在我此行之前,已久仰无忧公主的大名,人皆说,公主冰雪聪明,武技超群。”

朱翠道:“但是今天一见,你会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自称为“水先生”的这个人缓缓地道:“论武技,你比我想象的更高得多。”

“论聪明呢?”

“智慧极高,只是对敌经验却有嫌不足。”

“哼!”朱翠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细细蛾眉,却微微一笑道:“你太过奖了,还没请教你贵姓,我听说船上人称呼你为水先生,我想这也许并不是你的本姓吧!那么我应该称呼你是……”

“水先生。”

“好吧,水先生就水先生吧!”朱翠道:“关于小婢新风的……”

“她现在仍在昏迷之中?”

朱翠点点头。

“公主可曾暂时点了她的|­茓­道?闭住了她的|­茓­路,以免毒气攻心?”

“我已经这么做了。”

“这就对了!”水先生缓缓地道:“九品红为人间至毒,常人吸上一口,当时七孔流血而亡,即是有普通武功之人,也很难保住­性­命。”

朱翠一惊道:“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摇摇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位姑娘既然在中毒之后未曾立刻死亡,我想有两个原因。”

朱翠看着他未发一言,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结论,倒要看他是否与自己持同一论调。

“第一,这位姑娘曾经习过‘固磐’的内家气功,得有高人传授,最少有三年以上的功力。”

“第二呢?”

“第二,”水先生喃喃道:“这一点对于这位姑娘来说似乎不太可能,那就是她血液里本来就存有抗毒的因素,以前曾有过多次中毒不死的经验,这一次才会当场不死。”

朱翠道:“果然高明,小婢随我练有几年功力,尤其是内家‘固磐’气功,只是……这些恐怕只能使她延缓死亡的时间,却并不能免于死亡吧?”

水先生点头道:“不错!不过……她既然练有‘固磐’的功力,公主又曾为她封闭了|­茓­道,已有缓和之机,我可以保证救她活命就是了。”

朱翠喜道:“这么说,我就承情更大了,有一句话,我想问一下水先生,却不知当是不当?”

水先生道:“洗耳恭听!”

朱翠道:“你我素昧平生,也不曾听家父说过曾经结识过先生这么一位朋友,为什么你平白无故地要帮助我们?”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道:“武林中道义为重,公主这么说就错了。再说,我也只是适逢其会,如果这件事一开始我就知道,也许公主家运尚还不至如此,令尊或可免掉眼前一步危运。”

朱翠慨然叹了一声,道:“有关我父亲事,只怨我素日昧于无知,说一句不怕先生见笑的话,父亲到底为什么与当今这些权臣结下了仇恨,我虽然是他的女儿,竟然是一点也不知道。”

水先生冷冷地道:“‘伴君如伴虎’,令尊虽贵为亲王,一旦权势相仲,抑或无心开罪权小,受人离间,皆有生命之忧,何况当今皇帝,年轻无知,昏庸无度,试看他身边那群小人­奸­宦,如马永成、刘瑾、谷大用、张永、高风之流,哪一个不是好狡势利的小人,令尊此番落在他们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翠被他这么一提,触及了父女之情,一时黯然无声,垂下头来。

良久,这个“讳莫如深”的水先生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令尊最大的错误,是未能与‘宁王’朱宸濠及时取得联系,据我所知,朱宸濠在南昌颇有谋反之意,他的势力浩大,昏君也莫奈他何!”微微顿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如果令尊能与朱宸濠取得联系,事先有所准备,也就不会上这一次的当,被骗入瓮被擒了,他自己生死事小,只怕坐令朱寿这个昏君势力增大,今后朱宸濠再想谋反,也就更加不易了!”

朱翠一惊,注视着他道:“我只以为水先生你是一个江湖奇侠异士,却想不到你对当今天下事也如此关心,了如指掌,倒是真正令我失敬了!”

水先生道:“五年前,也正当朱寿这个昏君登位之始,那时我本有除他之心,只是观诸当时大势,却又不能有所作为,延后二年,‘安化王’造反之时,我亦有意助他一臂之力,却没想到安化工朱寘番自不量力,兵力不足,不待我赶到,即为所平。”

朱翠忍不住淌下了泪,缓缓地道:“你说的安化王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他与我父亲平日最是相知,兄弟感情也最好。”

水先生道:“既然如此,令尊就该早存戒心……唉……看来……这一切全系命定……”

朱翠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等我安顿好母亲与弟弟之后,还有机会救父亲出来,再图大事也还不迟!”

水先生摇摇头,未发一言。

朱翠吃惊道:“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

昏黯的灯光之下,朱翠只觉得他的一双瞳子异常的明亮。

“这昏君气数未尽,还有几年逍遥,只苦了天下苍生,至于令尊……公主你是聪明人,也就不须我这外人再多说什么了。”

朱翠呆了一呆,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其实父亲的结局,她早已不难测出,只是昧于亲情,往往尚存希冀之图,这时为局外人冷静地一点,顿时如拨云见日,一切也正如洞中观火般的清楚,想到父母深情,忍不住炫然泪下。

水先生冷静地注视着她。

朱翠这一霎,竟然真情流露,泣之成声,等到她觉出失态时,已难掩狼藉之情。

“水先生请不要见笑,我是情不由己……太……失常态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乎是父母之情!公主眼前不是伤心的时候,你要为大局多多着想。”

“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慨然道:“曹羽既然已亲自出动,情势危在旦夕,为公主计,你虽有一身杰出武技,只是所面临者,皆为久历江湖、胸罗险恶的穷凶大恶之辈,只怕稍有不慎,即将置身万劫不复之地。”

朱翠睁圆了眼睛,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可是紧接着,她却又似平静了下来:“那么,水先生的意思……莫非父仇就不报了?”

水先生冷冷地道:“谈到仇,普天之下又岂止是公主一个人与那昏君­奸­宦有仇,不过这件事却不必急于一时,眼前之计,公主应该先设法把母弟照顾妥当才是上策。”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恨在心里却没有说什么。

水先生道:“害令尊­性­命的如其说是那个昏君,倒不如说是­奸­宦刘瑾,如今这厮,权可通天,非但作了‘司礼太监’,另外还提督十二团营,他的权力简直比皇帝还大,如今天下当官的,哪一个也得按月孝敬他的银子。”

朱翠微微冷笑,道:“这些我都知道,等到把母亲与弟弟安排好以后,我自然会去找他的!”

水先生摇摇头,冷冷地道:“眼前倒不是公主找他算账的时候,而是他放不过你们,哼哼……据我所知,这厮对于公主全家,抱着斩草除恨的念头,内厂提督曹羽亲自出马,就是最好的证明。”

朱翠蛾眉一挑道:“这个姓曹的我早知道他,据说他有一身很不错的功夫,是否?”

“岂止很不错。”水先生喃喃地道:“请恕我说一句长他人志气的话,当今武林,要想找出几个胜过他的,只怕还不容易。”

朱翠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虽久闻曹羽其名,知道他是刘瑾那个­奸­宦手下最厉害的一个人物,但是到底自己并没有见过,现在出诸眼前这个“水先生”之口,可就大大意味着不同一般了:“水先生的意思,这个曹羽已经蹑上了我们?”

水先生看了她一眼,显示了“那还用说”的表情。

朱翠道:“水先生大概也知道,后面紧紧跟着我们的两条大船了?”

水先生黯然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但是如果公主以此就断定曹羽就在那两条船上,那就错了。”

朱翠被他猜中心事,却是不服地道:“难道曹羽不在那两条船上?”

水先生脸上刻划出两道很深的笑纹:“对于这个姓曹的,我自信更比公主你认识的清楚得多,世上几乎无人不知狐狸狡猾,但是这个曹羽却远比狐狸还要狡猾得多,如果我们认定他不在船上,也许他真的就在船上,如果认为他在船上,那么他就一定不在船上。”

看了朱翠满脸置疑的表情,水先生接下去道:“只是有一点可以认定,他一定紧紧蹑着这条船,是无可疑的。”

朱翠道:“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一直迟迟不肯出手?”

“他已经下手了!”水先生冷声道:“只可惜两次手法都算不上高明而已。”

朱翠叹道:“说起这两次,要不是水先生你仗义援手,后果真不堪设想!”

水先生道:“事实也确是如此,公主对于这个人今后真不可掉以轻心,曹老头两次派出的人都有去无回,他应该也知道公主的厉害。”

朱翠摇摇头道:“其实厉害的不是我,应该是你!”

水先生微微摇头道:“这一点也正是我所要掩饰的,无论如何,不该让曹羽知道我在船上。”

“这又为了什么?”朱翠道:“难道你们曾经认识?”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话,他不应该会忘记我。”微微顿了一下,他才又接下去道:“其实,在十年以前,我已经照顾过他一次了。”

“结果呢?”

“结果他还是活着!我也没有死。”

对于这件事,眼前这个水先生似乎并不打算深谈,可是往事却已把他带入愤怒之中,冷笑了一声,他才又缓缓地接下去道:“自从那次以后,我一直在留意着他的踪迹。”停了一会,又说:“当然,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留意着我。”

朱翠睁大了眼睛道:“这么说,你们有仇?”

“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一次你们总算见着了。”朱翠道:“说起来,我们正是同仇敌忾呢。”

水先生默默地闭上了眸子,轻轻叹息道:“不错,不过若非是遇见公主这件事,我还不打算与他见面,还不是我希望与他见面的时候。”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

“公主应该可看得出来,”水先生坐直的身子缓缓向后倚下来:“我目前的情况并不很好,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身上有病。”

说到“病”字时,他情不自禁地喘哮了一声,接着道:“很重的病。”

“哦?”朱翠情不自禁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水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当然,还不至于会死,否则,我也就不出来了。”

朱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坐下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水先生凄然一笑,摇摇头,似有不堪细述的苦恼,只喃喃道:“眼前不是与公主细谈的时候,天已不早了,我想那位受伤中毒的姑娘大概也该醒了。”

一面说时,他随手由身上拿出了一个扁扁的红木盒子递与朱翠。

朱翠接过道:“这里面是什么?”

水先生道:“这是我留存多年的‘化毒丹’,虽对于一般毒都有奇效,只是用于‘九品红’,恐怕效力就要差上许多,不过,无论如何总可以解除一半以上的毒­性­,那位姑娘既然已有‘固磐’之功,复为公主封闭了|­茓­道,我相信这个药足以救她­性­命的。”

朱翠聆听之下,十分高兴地道了谢。她随手打开了木匣,匣内共分有数十暗格,每个格内只容有一粒颜­色­碧绿的丹九,不过只有十数粒而已,其他格子全都空着。

水先生说:“只用一丸,放在舌下,自会溶解流入腹内,再送些热茶,就无妨了。”

朱翠道:“既然这样,我只拿一粒也就够了。”

水先生道:“公主不必客气,都留下吧,也许今后公主与对方还有很多接触,难免还会遭到对方施毒暗算,这化毒丹如能在发觉之始或事先含入口中,倒是十分具效的,公主还是留下以备万一之用吧。”

朱翠妙目微转,注视着对方:“可是你呢?你自己就不用了?”

水先生微微一笑:“我已经遭受过毒­性­的攻击,血质里早已凝有抗毒的因素,即是‘九品红’对我来说,也已司空见惯,所以我敢说,当今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一类毒能够对我构成伤害。”

朱翠情不自禁地又注视到他那一双眼泡下的暗红,发觉到他渐渐加剧的喘哮,一时内心油然对他生出无限同情,虽然她有更多的关怀,更多的对他好奇,只是正如对方所说,只有把一份感激,更多的关怀深深藏之内心,留待异日了。

收起了药匣,她站起来道:“我告辞了。”

水先生深邃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本想起身相送,只是才站起了一半,却又不得不坐下来,似有不得不坐下来的苦衷。

朱翠一怔:“你怎么了?”

摇摇头,含着微微的苦笑,水先生喃喃地道:“这是我目前的隐秘,想不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朱翠皱了一下眉:“很要紧么?”

水先生轻轻颦着眉,想是这种病早就开始折磨他了,以至于当痛苦来袭时,他都习惯地皱起了眉头,而致使他双眉之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痕路。

“没有关系!”他凌人的目光迟缓地投向对方:“公主,天不早了,你去吧!”

朱翠点点头回身步出。

然而,当她几乎已将要步出门外的一霎,却又转回过来,一径地来到了水先生身边,后者顿时一惊:“你?”

“放心!”无忧公主用微笑松弛对方的疑惑:“我只是放不下你。”

水先生冷漠地笑着:“我不要紧,你应该回去救那个中毒的姑娘!”

“不错!”朱翠眨动着她的一双大眼睛:“可是,你也一样需要救助!”

水先生倏地剔起了眉毛:“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

“是么?”朱翠偏过头来,似笑又嗔地斜视着他:“你未免太倔强了。”

水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是一瞬间,他脸上已布满了汗珠,伟岸的身形,情不自禁地向前佝偻下来。他似乎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抬起手,勉强地向外挥了一下。

“你用不着赶我,在你痛苦没有减轻以前,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你……”水先生再次用凌厉的眼光看着她,头上汗珠一粒粒滑落下来。

朱翠皱了一下眉,上前一步,走在他身边。

水先生轻咳一声,挣扎道:“走……走……”

朱翠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理睬他。

她由袖子里抽出一条薄纱绣凤的丝巾,小心地为他揩着头上的汗珠。

水先生身子颤抖了一下,。

“公主……”他咬紧着牙道:“听我说……你一定要离开……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的情形,比你要轻得多!”朱翠绷着有弧度的嘴角道:“她已被我点封了|­茓­道,最起码在一个时辰之内,是不会恶化的。”

水先生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确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只是想早一点把我支开罢了!”朱翠俏皮地打量着他:“这又­干­吗呢!即使你接受一些我的关怀与照顾,并无损你的自尊,是不是?”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

朱翠再一次为他揩去了额头的汗珠:“你的病势看起来可真不轻,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病情罢了!这又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

水先生显然一惊,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他方才过低地估计了对方,事实证明了这位公主确实是远比他所想的要聪明得多。

“而且,”朱翠和缓的声音继续地说:“我更可以断定出来,你得的并不是病……而是伤!”

水先生一双深郁的瞳子,顿时睁得极大。

朱翠微微一笑:“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一定是为仇家、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所伤,身上受了很重的伤。”

“你……你怎么……知道?”

朱翠先不回答他,继续道:“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这些伤却一直缠着你,始终也没有办法根治,是吗?”

水先生面上浮现出一丝凄惨的笑,多半是被人猜中了心事,说中了自己的隐私,才会有这种表情。

朱翠同情地看着他,眸子里只有钦敬而绝无嘲笑:“如果我猜中了这一切……你的遭遇的确是深深令我同情。”

水先生再次现出了凌厉的眼光。

朱翠立刻抢先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厌恶被人怜惜的人,事实上我对你只有更崇高的敬意。现在,请你接受我为你的一些服务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不待对方答复,甚至于连对方有什么表情也不注意,随即伸出双手搭在了他肩上。

朱翠手法至为轻巧,况乎有见于先,是以双手搭下之处,却是不缓不急地已经拿住了对方|­茓­道,现在即使水先生心有不依也无能为力了,其实在如此痛楚的侵袭之下,水先生早已丧失了抗拒的能力。

以至于,他现在很轻易地就被朱翠抬了起来。

他的表情至为尴尬,也许在他过去所经过的那些日子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能够如此地接近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夭竟然会被人近乎游戏地举在手上。

这一切对他简直太微妙了。

然而即使像他那般的倔强,却又怎能在面对着如此美丽、和蔼如朱翠的面颊之前,有所发作?

在一度像是忿怒的表情之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这时,朱翠已把他伟岸的身子平平地放在了榻上,然后转身移过了灯。

水先生蓦地探身坐起来。

朱翠却轻轻地又把他按下来:“你请放心,我只是想用本门的‘五行真气’为你推拿全身|­茓­道一下,也许这么做,对你的伤势并没有多大帮助,但是最起码可以解除一下你眼前的痛苦,对你是不会有害的。”

水先生脸上再次现出了汗珠,那种痛楚料必如刺心锥骨的一般,以至于他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全身上下像是一尾遭受“逆刮”鱼鳞的鱼,簌簌颤抖不已。

朱翠见状,更是由衷地同情。她不再多说,也不再期待着对方的允许,随即动手解开了对方身上那一袭像是整匹缎子的蓝­色­长披。

披风解开来了,里面是一袭白绸子长衫。

使朱翠感到惊讶的是,那件白绸子长衫居然已全力汗水所湿透,简直就像落入水池子一般的模样。

朱翠轻轻叹息一声,随即动手解开了他的长衫,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些不便,心里由不住通通跳动不已,脸上情不自禁地飞起了一片红潮。

水先生似乎已不再抗拒了,只是睁着一双眼,直直地向她注视着。

朱翠红着脸轻叹一声道:“我将先由你的前胸一双肩井|­茓­道开始,然后再经会心坎,使你元气聚结,你可有什么意见?”

对方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朱翠随即将真力聚结双手,一面略似腼腆地道:“为了使我本身的真力不扩散,我只好脱下你的上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我这么做如有失礼之处,我想你当然会谅解我的。”

说了这些话,她几乎不能接触对方瞪得又圆又大的一双眼睛,随即动手把对方身上长衣脱下来。

长衣之内另有汗褂,倒是名副其实的“汗褂”,因为早已被汗水打湿。

朱翠不再征求他同意,把汗褂也脱了下来。

灯下,她看见了他颇具男­性­诱惑的胴体,如果只由表面上看,绝难看出他身上结实的肌­肉­。

他肤­色­白皙,但绝非像他脸上现出的那么苍白,其上已布满了汗珠,在那阵簌簌的颤抖里,使人联想到“死亡”。似乎一个将要死亡的人,最后就是像这样挣扎等待着“死”的来临。

朱翠小心地为他揩­干­了身上的汗,下意识里只觉得对方还在看着自己。“你可以闭上眼睛!”她喃喃说道:“这样我会觉得比较自然些。”

顿了一下,她掠了掠由于紧张而散置在前额的一络秀发:“现在,我要动手了,如果你觉出哪里不对,只要哼一声我就知道

水先生仍然未置一词,只是睁着那一双大眼睛。

朱翠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转过脸来仔细打量着他,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睛有些怪,凑近过去仔细地瞧瞧,这才惊讶得怔住了。

原来他早已人事不省,昏死过去多时了。

朱翠一惊之下,摇撼着他,一连叫了几声,对方依然如故。

一阵辛酸,一颗仁爱侠心,她为他落下了热泪。

只可惜水先生昏迷中未能所见,否则必将感动不已。

朱翠现在不再犹豫了,她立时展开手法,把自己勤习多年的内元真力,借助一双掌心,徐徐贯入对方胴体之内,由前胸一双肩井|­茓­道开始,继而“气海”,依次一系列|­茓­脉,最后归入心坎|­茓­路。

水先生身上已泛出了大片温暖,那是因为他本身的热源,已为朱翠的功力所串联而引起的。

朱翠长长吁了口气,身上已见了汗,她终于达到了期望,在一阵目光眨动之后,水先生终于苏醒过来。

他发出了低微的呻吟之声,微微闭上了眼睛。

朱翠欣慰地道:“你醒过来了?这样就证明了我的方法很管用,现在我要把你身子翻过来,开始你背后的按摩。”

一面说,她轻轻地把水先生身子翻转过来。

忽然,她心里怦然一跳。

那是因为她眼睛看见了什么,一个梅花形状的紫­色­痕迹印在他背后“志堂|­茓­”上。

朱翠向印记注视了一刻,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轻轻地吁了口气,喃喃说道:“好厉害的掌力。”

武林中对于厉害的掌力,有“一心、二点、三梅花”这样的称呼。

所谓“一心”乃是指出掌人以合拢的掌底接触到对方,留下的心形印记,“二点”乃是以中指中节接触对方所留下的“点”痕,至于“三梅花”乃是以合拢的五指指尖部分接触对方所留下的五点梅花状印记。

这“一心、二点、三梅花”,说来容易,其中任何一项,如果没有三十年日夕浸­淫­的深湛内力,再配合本人过人的­精­力、掌力,万难见功,因此一旦有此功力之后,定然会有“一掌见生死”之威。

当然,能够在这般掌力之下还能不死的人,便如奇迹般地未之闻也。

朱翠终于明白了对方致伤的原因,可以想知,能够具有这种“梅花掌记”功力的人,当然必是一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了。

眼前却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她又再次动手,由对方“关元|­茓­”开始,一直到“尾椎|­茓­”

为止,再一次地运功推按。

这一次足有半盏茶的时间,她才停住了动作。

水先生身上再次地聚满了汗珠,在她最后停止住动作时,她才发觉到,敢情在自己力道导引之下,使水先生全身|­茓­脉串通,他竟然睡着了。

一个像水先生这般具有如此不可思议功力的人,设非是到了极度疲态、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袭之下,方万不会有此失常的情形。因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睡眠之中发生,尤其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更不应该有此疏忽。

朱翠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把他身上的汗珠拭­干­了。

她有生以来,还从不曾像这样子接触过一个男人,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对方不过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然而,这个陌生人却给她留下了这么深刻的印象,如果拿来与她生命里曾经相识过的另一个男人来比较,显然是一番强烈不同的感受。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出那另一个人的影子,虽只是灵思一现,却也使得她心血沸腾,方寸失措。

紧紧地咬着那一口贝齿,用力地摇摇头,让情思、恨思也象是春天里的杨花一般被风给摇散了、飘散了。

灯蕊在晶罩里跳动着,不时地发出“噗噗”的声音来,朱翠才像是由沉思里忽然醒转过来。

她揭开了灯罩,小心地用一根晶莹的指甲把灯蕊挑起来,光度立刻转亮一些,透过左手的玻璃灯罩,她窥见了自己的憔悴芳容。

秀发散乱了。

花容疲倦了。

星眸黯然了。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憔悴”,心里由不住怦然一惊。

也难怪,自从父亲失势被擒之后,这一连串的日子以来,除了伤心忧患以外,更无半点可资散心的喜悦,她忽然警惕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

看着面前人,水先生的甜蜜憩睡,一霎时也带给了她无限的睡意。

这一霎,她倒是由衷地羡慕起他来了,最起码,他还可以抛开一切的痛苦与烦恼,把握住此一刻而沉头大睡,而自己呢?

看着面前的水先生,那么一条魁梧的男子,彼此虽说是仅此一面之缘,认识不深,然而她直觉地那么肯定地相信这个人一定是个允文允武、重义任侠的好汉子,也正因她这么地对他认定,才不惜以公主千金之尊,来为他服务如斯。

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拉过一张薄薄的被子为他盖好身子,再把那些为汗水所湿透的衣服理成一团,自己带回去了,叫人洗­干­净了再给他送过来。

“­干­吗我要这么服侍他?”

答案却是蒙胧的。

“他又为什么这么待我们?若不是他的一路相随,拔刀相助,母亲、弟弟,只怕都已遭了毒手了!”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我的关怀与为他服务么?”

这么一想,她立时变得爽然了。

水先生一直持续着他均匀的呼息,他的沉睡如斯,使朱翠相信他缺乏睡眠的程度,较之自己更不知要超出多少。

想不到这间小小的睡舱,竟然会使她耽搁了这么久,现在,她却必须要立刻离开了。

轻轻拉开了风门,朱翠踱出舱外。

一阵大风,扬起了她散乱的长发,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大船底微微在动荡着,过高的桅杆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月­色­如银,映照着远近水面,像是洒下了数不清的银片那样地闪烁、灿烂。

蓦然,她发觉到左侧方的一叶扁舟。

正所谓“野渡无人舟自横”,那艘小舟确是横泊江心,与自己大船的间隔,不过只有三四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之内,对于一个轻功见长的人,那是丝毫也构不上威胁的。

朱翠心里一惊,信步前移。

她绕到了另一个角度。

终于发现出那艘小舟,并非真个无人,事实上现在正有一个头戴大笠的渔夫正在船尾伸竿夜钓。

朱翠注视了一刻,不见什么动静,便踱入舱房。

迎面看见“一掌飞星”史银周,史氏正闭目倚舱养神,听见声音连忙站起来。

朱翠道:“新风情形怎么样?”

史银周道:“还没有醒,不过中间曾有两次呕吐,含糊着要水,卑职没有敢给她,公主这半天到哪去了?”

朱翠不便瞒他,却也不便详告,只道:“我去察看了一下后面边舱。”

史银周一惊道:“公主可曾发现那个姓水的有什么可疑么?”

朱翠摇摇头道:“那倒不会,我相信他是我们一边的。”

史银周“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朱翠道:“外面有一艘钓鱼的小船,我倒觉得很可疑,大叔去注意一下,我这就去看看新凤去。”

史银周忙即步出,朱翠却向舱内步入。

朱翠步入新凤的舱房,觉得她脉搏宏大,心跳得很厉害,而且嘴­唇­­干­裂,一切的现象都显示她中毒甚深。

当下她不敢迟疑,一面取出方才水先生所赠送的化毒丹,小心地置于新凤舌桥之下,然后再施展推按之术,缓缓与她推拿身上|­茓­路。

果然,没有多久的工夫,新凤就发出了呻吟声,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朱翠想不到水先生所赠送的化毒丹居然如此灵验,当时轻轻握住新凤手腕,嘱咐道:

“你已经不要紧了,但是现在还不宜说话,先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等一会我会叫人为你准备吃的东西,外面什么事都不要你来­操­心,知道吗?”

新凤见公主亲自服侍自己,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枕上不时点头,以示感激之意。

朱翠又交待安慰了她一些话,这才步入里面舱房。

她实在感到有些倦了,可是外面事态的发展,却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停船江心,只是一时的权衡,不能永远搁置下去。

朱翠回到了自己的舱房,显然是因为过于疲倦,她只觉得周身乏力,必须要休息一会才行。

她所居住的这间舱房,是选择靠外面的一间,有两扇窗户通向外面江上,她所以要居住这一间,是因为如有人从江上过来,欲图不利于其家人,必须要经过这间房子,先要通过自己这一关。

因此她在窗扇上端悬有一串小小贝壳所连制而成的风铃,只要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使这串风铃发出响声,也就足以使她得到警觉。

熄灭了灯,朱翠盘膝床上,试着运行了一回坐功,她引气玄关,过“任”、“督”二脉,很快地行了一周天,遂即入定过去。

这一次入定足足有两个时辰她才苏醒过来。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透过纸窗的一片殷红阳光,敢情天已经大亮了。

朱翠忙不迭地下了床,打开窗扇,正好看见地平线那一端的斗大红日,江上弥漫着一片蒸腾的雾气,可以想见今天必然是个大好天。

外面传过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宫嬷嬷的声音道:“公主醒了么?”

朱翠吩咐她进来。

门开处,宫嬷嬷走进来,请安欠身道:“给公主问好请安!”

朱翠道:“旅行在外,过去宫里的那一套俗礼都免了吧,少主人睡得可好?”

宫嬷嬷道:“少主人睡得好极了,这会子吵着肚子饿,要喝燕窝粥呢!娘娘也起来了,史统领正侍候着在大舱里开饭,叫我来侍候公主梳头。”

朱翠一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有这些规矩,我的头一向都是自己梳,用不着你。”

宫嬷嬷笑道:“说的也是,我连自己的头都梳不好,哪能侍候公主呢,新凤那个丫头这会子睡得正香呢,史统领说她中毒要多多休息,所以也没敢叫她。”

朱翠点点头道:“对了,就让她多睡一会,你去给我打一盆洗脸水吧!”

“早打好了,”宫嬷嬷说:“就在外头,青盐漱口水也都准备好了。”

朱翠应了一声,立时步出,在廊子里洗了脸,又用青盐把牙齿擦洗­干­净,才来到了前面大舱。

大舱里各人俱都在座,圆桌正面上首坐的是娘娘沈氏,虽在旅途之中,她亦不脱雍容华贵,脸上薄施脂粉,一身粉红缎子百结裙袄,上面绣着凤凰,宫样蛾眉,郁郁秋水,长时间的养尊处优,加上她善于调养,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

沈娘娘左边座位空着,是留给公主坐的,右边座位上坐着那个年仅九岁,粉妆玉琢的王子朱蟠,他是当今蒙难的鄱阳王朱由贵唯一的子嗣,也是公主朱翠嫡亲兄弟。

沈娘娘对面座上,恭敬陪坐的是“侍卫营”统领史银周。另外,一个叫“秀儿”的年轻女侍,双手捧着香茗,站在她身后,马、杜二侍卫各据一方。

娘娘正在与史银周说话,就只小王爷朱蟠双手不闲着,满桌子抓吃的往嘴里塞,弄得一片狼藉。

朱翠出来,先向母亲问了安,史银周等分别见了礼之后,才坐下来。

宫嬷嬷赶过来为她添上一碗粥。

沈娘娘道:“刚才我还在跟史大叔商量,是不是该起程了,你史大叔说须要听你的主意,你倒是说说看,要是这么个走法,咱们半个月也到不了鄱阳。”

朱翠看了史银周一眼:“史大叔的意思怎么样?”

史银周道:“卑职的意思……为了避免敌人的跟踪,我们还是绕道而行比较好。”

朱翠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能够明天上岸最好,史大叔就张罗船家开船吧!”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离座外出。

朱翠吃了碗粥,在母弟面前,尽量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抽空向窗外瞄了一眼,特别注意远处的芦丛,出乎意外的,倒是不见那两艘船再跟着了。

朱蟠吃了许多东西,吵着要到船外面去玩,沈娘娘怕把他闷坏了,就吩咐宫嬷嬷带他到上面去走走,宫嬷嬷却知道事情的危险,只是用眼睛去看朱翠,朱翠生怕引起母亲的多疑,也就欣然点头。

她离开座位道:“我就陪小弟到舱外面去走走吧!”

朱蟠听说姐姐要去,高兴得一跳而近,拉住朱翠就往外扯,嘴里嚷着:“叫他们给我们弄一只小船,我跟你到江里划船去!”

沈娘娘连忙说道:“可不行,不许胡闹。”

朱蟠说:“怎么不行,我以前就划过船,我还会扎猛子呢!”

朱翠沉下脸道:“你要是再胡闹,就把你锁在房里,永远都不叫你出来,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江里,可不是在家里!”

在家里这位小王爷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这姐姐,弄不好还真挨打,这时见姐姐生气,他也就不敢再吵了。

朱翠同他步出了舱面。这时船掌柜的老金和他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已经把帆升起来了,正在起锚预备开船。

史银周走过来道:“船老大说今天风向好,水面又平,在日落以前,就能到江阳府。”

然后他压低了嗓子道:“我们不是在那里下船吧?”

朱蟠跑过去看船上人起锚,马杜二侍卫在后面跟着。

史银周道:“昨夜卑职注意那艘钓鱼小船,到四更天才看见它离开了,以后也没有见它再来。”

朱翠点点头,说:“也许真是来钓鱼的也不一定,倒是后面那两条大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还不知道。”

史银周想了一下道:“钓鱼小船走了没一会,它们也就走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么说,他们还是一路的,哼,这个曹羽果然是老­奸­巨猾,我们真要对他十分小心才行呢。”

史银周皱着眉,深深觉得此行责任重大。

这时大船已经开动起航了。

船老大老金老远的请安,向史银周道:“小人还忘了回禀史老爷,船上的那位水相公已经走了。”

朱翠顿时一惊。

史银周也为之一怔:“你说住在边舱的那位水先生已经下船了?”

老金说道:“在天亮的时候,小伙计毛五给他送药去,门开着,人已经没有了,桌于上还留有一张纸条和一锭银子的船钱。”

史银周道:“什么样的纸条?”

老金说:“纸条上说那锭银子是给小人的船钱,另外有一封信要小人呈给朱小姐。”

朱翠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道:“信呢?”

老金由身上摸出来,双手呈上,史银周接过来转呈上去。

朱翠接过了信来,先瞄了一眼信封上“朱小姐亲启”五个字,写的是工笔的隶书。

不知怎么她心里这一霎乱极了,仿佛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不宁静。

简单的几句留书,她却看了无数遍:

“顿舟安驿,小心曹贼,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承情妙手,公主万福,海客顿。”

尽管看了许多遍,当中还有些茫然。

朱翠一声不哼地收起了信,只向船家老金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吧!”

老金叩了个头,站起来离开。

史银周只是看着朱翠,希望由公主嘴里得到些消息。

朱翠淡淡地道:“没什么,他只告诉我们要慎防曹羽这个人,还要我们提早下船,改走陆道。”

史银周说道:“公主以为这个人可靠么?”

朱翠点点头,心里却暗笑道:“他要是对方的人,我们这一家子的命早就没有了。”

史银周显然因为对于这个“水先生”还了解不够,才会有此一问,其实朱翠又了解他多少呢?

“我对他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朱翠肯定地说:“他对我们绝无恶意,而且绝不是曹老贼那一边的,而且他武功出众,曾经两次出手暗中帮助了我们,只可惜……”

说到这里,她十分失望地苦笑了一下:“我原以为他会继续留下来帮我们对付曹羽的,现在他竟然走了。”

史银周由于与曹羽方面有过两次的接触,深深体会到对方的凶厉诡诈,下一步尚不知更待如何,自己这方面­妇­人幼儿略有失闪,自己即使是投江一死,亦无法洗却身后骂名,这么一想,脸上不禁浮现起一丝愁容。

倒是朱翠察言观­色­,看出了对方的隐忧。

“史大叔不必担心,”朱翠冷静地分析道:“我想曹老贼一连两次失败之后,应该心里有数,知道了我们的厉害,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会再轻易出手的,我们如能在他出手之前先到九江投奔刘大学士,打听出父王的真实消息,然后再定一切。”

史银周点头道:“公主说得是,刘大学士素蒙王爷眷爱培植,再说他与‘宁王’的关系极好,只要能到了南昌,我们就一切无忧了。”

朱翠微微一笑道:“这也正是我的打算。”

说到这里,只听见前面传过来一阵笑声。

敢情那位小王爷朱蟠耐不住舱底的寂寞,现在玩得十分开心,竟然爬上了桅杆,两只手吊在一根横帆柱上,当猴子一样的正在盘耍,老金等几个船家看得好玩,俱都发出了笑声。

朱翠嗔笑道:“真是个野小子!”

史银周道:“少主人这几天在舱里闷坏了,好在江上无事,就让他玩一下吧!”

朱翠点头道:“话虽是不错,可是敌暗我明,总是得十分小心才是。”

说话时,那位小王爷朱蟠已经攀上了一根横帆,爬上了丈许高的帆柱,兀自作势,还要往上攀登,杜马二侍卫吓得在下面前拥后护着,生怕他会跌下来。

朱翠见兄弟过于顽皮,正要出声喝止,猛可里就听得船舷这侧一声水响,陡地冒出了一颗头颅,紧接着那人扬起右手“嘶嘶”一连发出了两口飞刀,直向帆间现身的朱蟠身上飞去。

这一手实在过于突然。

朱翠目睹之下,一声清叱道:“不好!”陡地腾身而起,一径向距两丈开外的风帆上纵身过去。

于此同时,史银周也自发出了一声惊叱,探身出掌,打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掌飞星。

水面现身那人,端的是滑溜到了极点,水功又好,飞刀一经出手,毫不迟疑地一个猛子又自扎入水中,史银周出手虽快,依然是落了个空。

只听见一阵咚咚水响之声,十数枚亮银丸全数打落水中。

另一面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称得上极快,只是较之出手的飞刀依然慢了一步。

总算这位小王爷命不该绝,他身子原是站立横帆之上,却是恰恰这时来了一个倒翻上仰的势子,无巧不巧,那两口出手的飞刀,就在这时打到,只听见“笃笃”两声异响,一口飞刀穿透风帆,打落江心,另一口飞刀,却是无巧不巧地,正好钉在了帆柱上,这个位置正是刚才朱蟠站立之处,除非是他身子忽然向上收起,这一刀定然贯穿他心腑,使他死于非命。

目睹者,眼看着这般奇险,都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无忧公主朱翠足尖一点帆柱,一只手己把这个顽皮的弟弟给提了起来,紧接着飘身而下,一来一往,翩若飞燕,轻似鸿羽,只把现场的几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倾慕不已。

朱翠无端被迫在几个陌生船家面前显现出了身法,自非所愿,当着生人也不好责备这位顽皮的兄弟,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朱蟠哪里识得危险,还直嚷着好玩,涎着脸向朱翠道:“大姐姐,这一次我真佩服你了,原来你真是有本事,你怎么能一下子跳这么高呢?”

朱翠瞪着他道:“再胡闹我可真的要打你了!”

朱蟠嘟着嘴说:“最坏就是姐姐了,自己有本事了不起,就不教给人家。”

是时,史银周已自杜飞手中接过了那口飞刀,转交到了朱翠手上。

刀身七寸,却是双开口的两刃菱形,通体乌黑,只有两处锋刃现出白森森的光华。

朱翠只看了几眼,心中已不禁吃惊,递给史银周道:“史大叔小心收起来,这是淬过毒的,见血封喉。”

朱蟠仰着脸,一派天真地道:“什么是见血封喉?姐姐。”

朱翠拉着他转身进舱,即关照史银周道:“我们提前上岸,叫船家快点走。”

史银周应声而去。

朱翠拉着朱蟠一径进到了大舱,关照地说:“刚才的事别对娘说,知道吧,要不然娘会害怕,姐姐以后就不疼你了。”

朱蟠笑嘻嘻地道:“好,不过,你要教我刚才上帆的那种轻功才行。”

朱翠一笑道:“你现在还小,等我们找到了爸爸,回了家以后,我一定教你就是了。”

朱蟠笑道:“一定啊!”又伸出手指与朱翠勾了一下,表示守约,这才欢喜地跑进去找宫嬷嬷玩去了。

大舱里静静的没一个人,朱翠却胸有城府地守着窗缘边上坐下来。

其实从她刚才那件事一开始之后,她的一双眼睛就暗中没有离开过水面上,那个人虽然水功甚佳,但是绝不可能永远沉在水里,总会要露头的。

而在他方才潜水的一霎,无异已很明显地摆明了方向,所以循着这个方向,朱翠仔细地打量过去。

有几个渔夫,正在张网捕鱼,所乘坐的都是破烂渔船,双方距离约在十四五丈左右,除此之外,就不见再有什么别的船了。

那个人并不曾再露出头来,也许他已经上岸了,或是换过一口气之后,又继续潜行。

总之,那几条渔船也是十分可疑就是了。

有了这次经验之后,包括船家老金在内,都十分注意着水上的一切,生怕再有什么意外情形发生。

在舱房里,朱翠再次取出了“水先生”的留笺观看,看着那么简单的几句话:“顿舟安驿,小心曹贼,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承情妙手,公主万福,海客顿。”

她细细地琢磨着这些话的内容,越觉得有些气馁,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对无忧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对于任何同济不轻易假以词­色­的一句评语,句中“西山”,位在鄱阳湖畔,亦即是鄱阳王宫邪所在,“翠”字不用说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对于江湖上给她的这四字评语,最不能忍受,曾为之生了不少闲气,她自认为并非如同外面传说的那种“冷漠无情”,然而人们对于一些仅凭“耳闻”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传说得起劲。

她自信自己习武之后,因出身王族,不敢为先人遗羞,是以事事谨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抛头面,也许就因为如此,才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这四字评语,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武林中人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公主的庐山真面目,人们的盲从无知,常常是这样的肤浅。

然而,朱翠心里不能谅解的是,这个“水先生”,为什么也拿这句话来消遣自己?那么,接下去的“苍海无情”与“此去两无牵”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关键在于落尾时的“海客顿”三个字上。

朱翠那张美丽的面颊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遗憾。

“原来他不姓水,姓海!”

“海无颜?”

几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无颜”三字,盖因为这个名字太响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处。

其实又何止是她,对于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无颜”这三个字,真有无穷的诱惑。

传说中的“海无颜”这个人,有着离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萧洒,但是却又冷酷无情,著名的侠女“燕子飞”潘幼迪,曾为他消极憔悴,弃家出走。

武林中对于这个男女二人的传说,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有人说,潘幼迪因为难获海无颜的终身陪伴,已于伤心之下,进入沙门,削发为尼。有人说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矾,殉情而终。还有人说,海潘二人早已结为秦晋,并鸾江湖,只是为掩人耳目,故意助长此偏激的传说。

无论如何,这当代最负盛名的一双男女奇侠,曾经那么脍炙人口地被武林中传说着。

这些冶艳但凄枪的传说,正如海无颜的“剑”,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锋利。

海无颜的剑据说能盲目挥斩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据说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说他们的爱情故事绊丽缠绵,倒不如说他们的武技刀剑之术,已深入化境,两相辉映乃自会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英雄惜英雄。

同样是武林传说的“偶像”人物,深锁侯门的无忧公主却是那么私心景仰和爱戴着这两个人,渴望着自己能有机会和这两个当代的男女奇侠见上一面,她亦曾暗发誓愿,要以自己掌中青锋,会一会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宝刀”,看一看到底谁强谁弱。

“原来他就是海无颜……”

正因为传说中的这位一代奇侠,是那么的飘忽无常,冷酷无情,所以江湖上才赠送了他“苍海无情”四字戏语,倒是无独有偶地与“西山翠冷”结成了上下联。

“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

朱翠低低地念着书笺上的句子:“哼,看来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实的无情了,此去两无牵,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见面了!”

这封短短的留笺,想不到却带给她无尽的遐思,无论如何,她竟与这位传说中的盖世奇侠有过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

船泊汉阳,算一算时辰,差不多已近亥时左右时分。

船掌柜的老金,率领着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三个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进了码头,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个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场自非寻常人家所能比,虽说是逃难期间,却也大有可观。

十七八个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篮,黑压压摆了一大片,几乎把半边舱面都铺满了。

沈娘娘身披着紫红­色­的缎披,暂时坐在一张藤椅上,新凤、秀儿两个年轻丫环也都穿戴整齐,紧紧地随在她的身后服侍着。

宫嬷嬷的责任最为重大,偏偏那位小王爷没有一刻安静,害得这位老嬷嬷是走一步跟一步,最后还是用“鬼”才把这位小王爷给吓唬住,乖乖地叫宫嬷嬷拉着手不动了。

有了上一次水面飞刀的教训,对于母亲弟弟的安危,更是时刻在心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和手下得力侍卫马裕各据一舷,密切地监视着四周,凡是过往的行船,都特别加以注意。

杜飞先已经下船去张罗一切,一会儿工夫上来报告说,车已经雇好了,而且召来了十几个伕子,扛箱子行李来的。

一行人在老金打好的扶手里,缓缓扶着梯绳向岸上步去。

四辆马车等候在岸边,套车的牲口不安宁地刨着蹄子,不时噗噜噗噜地打着响鼻。

临上车以前,史银周特别举高了手里的灯笼,打量着随车的四个车把式。

第一辆车上,是一个躬背形缩的小­干­瘪老头,一顶破毡帽紧紧压着眉梢,身上穿着码头上特别规定的号衣。

史银周向他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

­干­瘪老头咧着嘴,打着一口湖北乡音道:“姓赵,老爷,我是湖北人哪,您哪?”

史银周绕过他去再看第二辆车的车把式,一个十分彪悍的黑大个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身上一样也是穿着号衣,只是小褂前面的扣子敞着,露出黑黝黝的一大片胸毛。

“你是­干­什么的?”

“赶车的,老爷。”

史银周怔了一下,发觉到自己的多此一问,遂沉下脸问道:“是哪里人?姓什么?”

“小的是陕西人,姓刘。”

“陕西人怎么会到湖北来拉车?”

“老爷,家里穷呀,不到外面跑码头怎么行呀!”

一面说,这位姓刘的陕西车把式一个劲儿地“哧哧”笑着,大毛手傻乎乎地擦着嘴角淌下来的口水。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绕到了第三辆车前。

一个黑瘦高个于,却生着一副狰狞的嘴脸。

“你呢?”

“小人姓方,也是外乡人,是山西洪洞人。”

史银周点点头,一双眸子却注意着对方的脚下,姓方的忙把一双脚向后挪了一些。

史银周把灯笼绕到了最后一辆车子,一个黄脸蓬头汉子,睁着无神的一双睡眼。

不等史银周开口询问,这汉子开口道:“小的是本地人,在这码头拉车已有十年了。”

史银周点点头道:“好好。”

他随即退回岸边。

朱翠道:“史大叔发现什么不对?我看第一辆第三辆车都有点靠不住。”

史银周微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随又转向杜飞道:“这四辆车,都是码头车号里叫的?”

杜飞道:“有两辆车不是的,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史银周冷冷一笑,轻声道:“错就错在这两辆车上。”

杜飞立时一惊。

史银周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先上车再说。”

一面说着,他上前向沈娘娘欠身:“请夫人上车。”

于是在史银周与朱翠的安排之下,沈娘娘、宫嬷嬷、朱蟠、朱翠坐上了最后一辆车,新凤、秀儿押着部分箱笼坐上第二辆车。这两辆车也是朱翠暗中观察之下,认为不会有问题的两辆车。

史银周独个儿押着大批东西上了第一辆,马、杜二侍卫却上了那个黑瘦高个子赶的第三辆车。

一行车辆就这么浩浩荡荡出发了。

史银周有意让第四第二辆车走在前头,马、杜二人所乘坐的第三辆车走在第三,(奇qIsuu.com書)自己殿后。

那个­干­瘪小老头儿似乎并不介意谁坐他的车。

史银周攀着车辕,坐在这个小老头儿的身边道:“我就坐在这里吧!”

­干­老头儿呵呵一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抖动缰绳,马车就紧跟着第三辆趟了下去。

四辆马车顺着江边一直趟下去,约莫走了有六七里的路程,只见沿江一带十分冷寂,一面是水湍流急的江水,另一面却是高大的榆木森林。

史银周在登车之前,已对这个小老头儿起了疑心,这时并肩而坐,更是对他越加留意,发觉到他持缓的一双手,竟是十分枯瘦,而且留着甚长的指甲,再者,脚下的那双鞋袜,更是十分讲究清洁。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史银周这个老江湖眼里,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料想不差,那就是身边这个老头儿果然大有可疑。

史银周心里正自盘算如何对他出手:眼前趁其不备,猝然出手,虽可置其于死命,但是似乎过于草率,如果留其­性­命,又恐反受其害……心里正自盘算着此番得失,即听得身后一阵急迫的串铃声响,两匹快马泼刺刺已由身后疾驰过来。

由于这驿道过于狭窄,两匹快马行走得又是如此之急,四辆马车少不得一番张惶,辕下马俱都发出了惊叫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快马已自擦车飞驰而过,两名高冠长披汉子,各踞睦马,头也不回偏地飞驰了过去。

持疆的小老头儿嘴里一声叫道:“好家伙!”单手扣缰勒辔,身子向旁一歪,借着颠沛的车势,左手肘拐有意无意地直向着史银周前胸撞了过来。

史银周一心只在盘算着向他出手的问题,却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地照顾到自己头上来,当下不由猝然吃了一惊。

顺着对方小老头儿的来势,史银周右手霍地向外一封,一声叱道:“大胆!”

借着车身一个颠动的势子,史银周身子已腾了起来,同时用右脚足尖猛地踢出,直向小老头儿眉心上踢了过去。

这么一来,伪装车把式的小老头儿再想藏拙可就不能了,好在时机已差不多成熟,嘴里一声怪笑道:“啊呀!”

身子一个骨碌,直往车下就倒,却就势把右手的一根长鞭抡直了,霍地直向史银周身上抽了过去。

这个老头儿敢情身手大非等闲,甩鞭、滚身、拉缰,三个动作看来是汇成一式。

陡然间这车定住了。

空中响出了大鞭子抽起了的声音“呼”的一声。

史银周恨透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子乍然向下一落,两只手用“雁翅单飞”的奇快手法猛地直认着对方颈项之间力Сhā了下去。

乔装车把式的小老头,既然身形已败露,倒也不再隐藏,迎着史银周的来势,霍地飞起左足,直取对方面门,同时捏口打了一声呼哨。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阵乱蹄奔腾声,泼刺刺几十骑快马,直由前道疾驰过来,无数道孔明灯光直­射­眼前,四辆马车迎着这股来势俱都紧急刹住了车,受惊的头二辆马车的马,唏哩哩长啸着,各踢前足,整个车身都几乎翻了起来,发出连续的巨震之声,久久不能平息。

史银周乍见此情,暗道了声不好,哪里还有心与对方恋战,慌不迭一按车座,整个身子“唰”的一声腾了起来,直向着第一辆马车纵落过去。

是时第三辆车上的杜飞、马裕也都发觉了不妙,两个人不待史银周出声招呼,双双也都腾身而出,直向第一辆车身之前急速偎近过去。

黑夜里,简直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马,总之,在数不清的大片强烈灯光照­射­下,对方的无数铁骑,早已团团把四辆马车围住。

史银周等三人一心念着沈娘娘的安危,三个人几乎是不差先后地同时逼近马车,身子方自走近,却见车门猝然敞开,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忧公主已经当门站立。

“你们用不着慌,一切都有我在!”

像是平常一样,朱翠脸上只有忿怒却并不紧张,那双深邃的眼睛,丝毫也不为对方强光所慑,很冷静地在现场看了一瞬。

“史大叔!”她低声吩咐着:“烦你与杜、马二位紧紧守护着这辆马车,无论什么人都不许他闯过来。”

史银周是一口紧束腰间的细缅刀,杜飞是一杆“索子枪”,马裕却是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俱都有效死的决心,兵刃在手,一声喝叱,把马车紧紧围住。

是时,第二辆车上的新凤与服侍沈娘娘的侍女秀儿也匆匆赶来。

新凤擅武,倒也不惧,那个秀儿却是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早已吓作一团。

新凤嘱咐她快快上车之后,自己也掣出了背后的奇形兵刃“鸠形短杖”,赶上一步,紧紧恃立在公主朱翠左前侧,共效必死之义。

打量着眼前乌压压的大片人马,一时也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总之,来人都有一个鲜明的标志,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似乎每个人也都披着一领深­色­的披风,只此二端,已足以说明了他们是来自大内的皇家卫士。

对方人多马众,尤其是在第一圈,最接近朱翠等马车的那些卫士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桶状特制的强光马灯,灯光焦距之点,正是朱翠马车所在,算计着来人,少说也在四五十骑之众。

一阵短时的沉寂,对方阵营里并不见有任何人现身发话,只是马蹄的刨动与牲口的响鼻声,映衬着闪烁的兵刃寒光,在此明月秋夜中,更给人以凌厉的无限杀机之感。

然而这阵肃杀的气氛,紧接着就被另一阵清晰的马蹄声所打破。

“得得”的蹄声,显示着来人最多不会超过三骑。

果然是三骑人马,一白二黑。

当这三骑人马以不快不徐的轻快步来到眼前时,马队自然地让开了一道空隙,让这一白二黑三骑健马徐徐步入,在双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之内,来人才勒马站定。

无忧公主朱翠、史银周、马裕、杜飞、新凤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来人。

后来的三骑人马,显然正是对方首脑人物。

两匹黑马上左右各坐着一个紫­色­披风、头戴闪烁黄光铜冠的五旬左右人物,这两个人给人更鲜明的印象,却是每人别佩在左胸处的两枚闪闪金星,显示来人较诸其他各人更能代表杰出的显赫身分。

两个铜冠金星人物之间,不用说该是对方的首脑了。

这个人看上去总有七旬左右了,瘦削的一张脸,嵌着高耸的一双颧峰,细长如线的两只“风”眼,紧紧贴着细若女子的一双眉毛,斜斜地拉出去,脸上有很清楚的几条皱纹。

头上随便地戴着一顶紫缎子便帽,拉下来两根尺把长的风翎缎带子,却在帽心正中央结着一个四方晶亮的白玉结子,紫袍大袖,玉带围腰,虽然是一言未发,却有其凌厉昂然的气势。

立刻就有两盏高挑长灯来到了他左右。

紫衣老者转头向身边黑马上的壮叟之一说了几句,那人立时高举着手上一面黑­色­三角小旗,在空中摇了摇,一瞬间,四周围的灯光,俱都向后面移了开来,对于正中马车的几个人来说,顿时大见轻松。

手持三角小旗,头戴鲜亮铜冠的这名大内侍卫,轻策缰辔,坐马“得得”向前进了几步:“奉提督令,马车上的主人请出来答话!”

侍立车前的史银周立刻转身向公主请示,随即回身,踏前一步,双手抱拳道:“鄱阳公主有令,对方首脑出来说话!”

铜冠侍卫怔了一怔,脸上现出了两道怒纹,冷笑一声,正要发话。

“郭都卫!”正中白马上的紫衣人冷笑着唤了这么一声。

被称为“郭都卫”的那名铜冠侍卫立刻止住欲发之言,勒缰退回原位。

白马上的紫衣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本座曹羽,职掌内厂提督,奉有司礼太监刘公公、马公公与谷公公三位大人联合手令,着令肃清意谋反叛的鄱阳王全家大小,解京听训!请鄙阳公主当面答话。”

朱翠冷笑道:“我就是那阳公主,曹羽,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就是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曹羽其实焉能不知对方身分,只是故示机诈。凡此益见其好险老谋手段。

当时聆听之下,瘦削的脸上显出了两道深深的笑纹,一双细长的眼睛包过来,上上下下倒是着实乘机好好地打量了对方几眼。

微微抬起两只宛若女子的手拱了拱:“失敬得很,眼前与殿下见面,请恕有失恭敬,老夫职责所在,奉有三位公公转示上谕,官令在身,恕难从私,要是对殿下有什么不敬之处,公主万请海涵!”

无忧公主朱翠冷冷哼了一声道:“曹提督太客气了,方才阁下谈到奉有上谕捉拿我全家解京问罪,不知可有皇帝的令谕?还请出示一看才好。”

曹羽微微一愕,摇摇头道:“殿下也许错会了意,老夫说的是奉了刘、马、谷三位公公的手令!”

身侧右边,另一个跨坐在黑马上铜冠紫衣壮叟立刻滚鞍下马,双手解开胸前黄绫系带,将背后一卷手令双手呈上。

曹羽冷哼一声,伸手接过,“唰”一下抖开来,两手上下分持,掌灯的卫士立刻把灯就近。

“鄱阳王朱葆辰与叛逆前安化王朱寘番素称交好,来往有年,密谋造反事,罪证已由叛王口述在案,据查属实,奉今皇帝口谕,着令内厂会同各有关州县,慎密将那阳逆王全家满门即日押解进京听审,不得有误。司礼太监,提督十二团营刘瑾,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谷大用,右都督掌典诏狱事马永成印。”

难为了曹羽这个老头儿,倒有这番耐心,当时就着灯光之下,不徐不缓,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把卷手令念出。

“嘿嘿”冷笑了几声,他把手令转交给身边的那个“姜都卫”,这才抬目视向无忧公主道:“殿下可曾听清楚了,老夫这叫令不由身,公主请多体谅。”

紧接着他又低咳了一声,冷笑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沈娘娘与鄱阳王嗣朱蟠,大概都在马车里面吧,很好,荒郊野外,事出仓促,一时倒也来不及找雇舆驾,就烦娘娘与王嗣公主你们仍然上原来车驾吧!”

他把一切都视为顺理成章当然之事,根本不视对方是否愿意听从,亦不给朱翠开口说话之机。

当下轻咳一声,转向姜都卫道:“这就起驾吧!”

姜都卫点点头,大声道:“赵简、方人象听令!”

人影一闪,两个人现身而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卑职在!”上前躬身听令。

高个子黑瘦狰狞,矮个子拱背形缩,若非是先前朱翠等对此二人早已留有印象,由于此刻二人已褪去了饰装车夫的那身号衣,倒也一时不易认出,原来正是前此伪装第一第三两辆马车车夫的老少二人,先时打斗之中,趁乱开溜,这时,听唤而出。

被称为“姜都卫”的那个人,含笑向赵、方二人点头道:“你们两个这一趟于得很好,一事不烦二主,还是烦你们两个当差,赶一趟车吧!”

赵、方二人齐口答应,随即转向朱翠车驾行走过来。想是仗着自己方面的庞大阵势,两个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走在前面的,也就是初时伪装第一辆马车夫的那个­干­瘪小老头儿,身后那个黑瘦子,也就是赶第三辆车、自称姓赵的那个山西人。

两个人摆出一副胜利的姿态,摇晃着走近过来,只是在即将迫近对方马车的一霎,前行那个叫赵简的小老头,立刻警觉地站住不动,后进的方人像也顿时感觉出不妙。

一股凌人的气机,强烈地由对方马车上传过来。

赵简的眼睛跳过了当前的史银周,立刻接触到直立车座前面的公主朱翠,后者脸上所显示的凌厉杀机,不由得使他打了一个冷颤。

“你们两个大概是活腻了!”朱翠轻启朱­唇­道:“想死的就过凡是内功有相当根底的人,对于这种所谓无形罡气,都不至于会感到陌生。正因为如此,身手颇是自负的赵简、方人象二人,才会霍然有所领悟,一时不敢造次。

朱翠再也不多看他们一眼,凌厉的目光直逼向白马上的曹羽,冷冷说道:“曹羽,你要是以为我会被你三言两语说动,可就错了!”

曹羽面­色­一沉:“哼,这么说,你胆敢抗旨了?”

“抗旨?哼!”朱翠冷冷地道:“我可没看见什么圣旨,仅仅凭刘瑾、谷大用这些太监的一纸手令,岂能叫人心服。曹羽,你既然也是官场上的人,当然知道这是于法不合,既然法有不合,也就不必自讨无趣,你们回去吧!”

曹羽冷森森地笑了笑,两道­妇­人似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挑着:“朱翠,老夫知道你虽然贵为公主,却是身负奇技,江湖武林中对你的传说老夫也多能耳详,只是你要明白,这一次是老夫亲自出动,哼哼!公主你最好还是听令的好!”

“听令?”朱翠微微一哂,道:“堂堂鄱阳王族,岂能听令几个昏庸的太监?曹羽,你回去请领一份圣旨再来,我也许会答应跟你走一趟北京,这一次,恕不奉陪!”

说罢蓦地闪身辕前座,却向一旁的史银周道:“我们走!”

史银周应了声:“是!”

上前一步,手探辔镮,马车随即向前移动。

侍立马车两侧的马、杜二侍卫与新凤紧紧依偎车身,各人手持兵刃,大敌当前,竟然一副有恃无恐模样,端地气势凌人,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一面。

然而这辆马车不过才前进了丈许,即为正前的马队所阻止,八名侍卫率先由坐骑上跃身而下,一横列地闪身车前,由于来势猝然,使得那匹拉车的马又自扬蹄惊嘶。

坐在前座的无忧公主,如非警觉在先,势将滚身摔下,车厢内的沈娘娘亦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侍立车前右侧的史银周,见状怒叱一声:“大胆狂徒,你们真是反了!”

盛怒之下,他竟然顾不得眼前敌我势力之悬殊,足下一个抢步,掌中那口细窄的缅刀蓦地抖直了,直向着当前一名大内卫士脸上扎了过去。

须知曹羽的这次出动,志在必得,所率武俱为大内菁英,人人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武功。

这名武士,迎着史银周的缅刀来势,霍地向后一收身子,冷叱一声,一口厚背鬼头刀倏地自左而右抡起来,反向史银周肩上力劈下去。史银周跨步抽刀,反卷起来的缅刀刀式有如一条银蛇,拦腰迎向对方的厚背鬼头刀。只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随着史氏扬起的手式,这名敌方武士竟然吃不住史银周凌厉的劲道,整个身子向后直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一霎,身后陡地响起了一股金刃破空之声,一条人影夹着亮晃晃的一道兵刃寒光,直向着史银周背面当头落下。原来那正是先前伪装车夫的两名­奸­细之一,那个躬腰驼背的­干­瘪小老头儿赵简。

赵简一心想在主子曹羽驾前立功,好容易盼到了眼前这个背后暗算的机会,加上史银周与他有前番动手之恨,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凌厉的杀着,一口打磨得异常薄刃的鱼鳞刀,劈头直下,同时一双腿更用“鸳鸯跺子腿”的连环踢法,直向史银周后踢了过去。

这一刀双足一经配合,便见其非比寻常的威力。

史银周一经发觉,事实上敌人赵简已是紧贴背项,由于他一心正面对敌,疏忽了背后,等到他一旦觉出,再想抽招换式,背后拒敌,却已招式用老,这可真是千钩一发。

就在这要命关头,耳听得一声女子的冷笑之声。

高坐在车辕上的无忧公主朱翠,蓦地探出右手,似乎纤指微弹了一下,一缕极细的尖风夹含着极为细微的一线绿光,不过是闪了一闪,那个腾身在空、持刀意欲暗算伤人的赵简,蓦地鼻子里“吭”的一声,就空倒折了一个斤斗,一头直扎了下来。

全场这么多双眼睛目睹下,除了极少数敌方首脑人物之外,竟然不曾看出这个赵简是着了暗算。

赵简原本暗算人,却反倒中了人家暗算了。

这一个倒斤斗折下来,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俱都以为他是在卖弄身法,殊不知他一跤栽倒下来,竟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这番出乎常情的举止,不禁使得所有在场者俱都惊诧不已,就连史银周在内也暗自纳罕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简中算倒地的一刹那,另外两名大内武士已大声喝叱着双双直向史银周身上扑了过来。

双方就人数上比较起来,简直不成比例,是以冷眼旁观,高踞在上的无忧公主也就不能再保持着超然的立场,迎着那两名大内武士的来势,她再次弹动玉指,两缕尖风透空直­射­而出。

那是一种超乎常态的特制独家暗器,由于体积至为细小,平常只是藏在她晶莹玉洁的指甲之内,一经运用弹出,加上她­精­湛的内力,便成十分威力。

眼看这两名大内武士显然不知道暗中的无限杀机,就在他们身子双双扑到的一霎,蓦地被暗中发­射­的细小暗器正中眉心,双双仰面栽倒。不过是交睫的当儿,这两名大内武士又自摆平在地。

由于这番举止大出常态,使得眼前这群为数可观的大内武士俱都一个个惊愕当场,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空气就像忽然被胶住了。双方都保持住僵持的势力,气氛­阴­森得可怕。

一声冷笑,划破了眼前的沉寂。

“公主殿下,这招好厉害的‘十指飞针’!”

话声显然出自白马鞍座上的内厂提督曹羽,紧接着他更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听在耳朵里,只觉出无比的­阴­森。

“堂堂鄱阳公主,居然也会暗算伤人!”曹羽一双细长的眸子闪烁着凌厉凶光:“殿下这么做,岂非有失身分?更不怕传扬出去,为武林江湖中侠义同道所耻笑么?”

一语道破之下,在场各人才霍然有所警觉,无数道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着朱翠身上集中过来。

朱翠并未被眼前阵势所震慑吓阻,相反地,表情却是一派泰然。

聆听下,她冷冷地道:“你这句话正好说错了,以阁下今日之所为,要是传扬出去,才会为江湖所耻笑,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父以前对你不薄,曹羽,你之所作所为,还要三思才好!”

这番话不谓不诚,奈何却听不进曹羽耳朵里去。

“鄱阳公主,这话你就错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夫奉命行事,公主万祈海涵,有什么话等到了京城,你再面禀皇上好了!”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冷,向左右道:“郭、姜二位都卫,将鄱阳叛逆一­干­家属统统给我拿下,如有胆敢违抗旨意的,格杀不论!”

头戴铜冠的郭、姜二人,聆听之下,抱拳应了一声,随即下马,直向对方车前行进。

一掌飞星史银周大步踏前,迎住了二人来势。

被称为郭都卫的那个人冷笑一声,打量着眼前的史银周道:“足下又是哪个?当真找死不成?”

史银周道:“鄱阳王府恃卫营统领史银周,敬候赐教!”

郭都卫长方形的一张脸上绽出了一抹冷笑,由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姓史的,小小一名侍卫统领,居然敢违抗圣上的旨意,先擒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说!”

话声方歇,右肩轻抖,“唰”的一声,已把身上那领紫­色­长披甩向肩后,右足前跨,身子微微下塌了一些,亮出了一式颇为奇怪的招式。

“姓史的,你就上吧!”

史银周在对方郭、姜二人现身之始,已知道这两个人绝非易与之辈,这时与这个郭都卫近面相向,更见其目光­精­锐,神­色­沉着,便知来人必然有非常身手,一时心里忐忑不已。

然而限于职责,也只有硬着头皮与对方放手一搏,再者他为人忠义,主人鄱阳王既然已落入­奸­宦之手,他便于下意识里早已存下了效死之心。

当下见状,怒叱一声,掌中缅刀往空一竖,冷笑道:“姓郭的,你亮家伙吧,史某人接着你的就是!”

郭都卫那张四方脸上现出了两道怒纹,冷笑道:“凭你也配!瞧见没有!”

他扬了一下双手,嘿嘿狞笑着:“郭大人只凭这双­肉­掌,就能把你拿下来,不信你就试试!”

一掌飞星史银周有生以来还不曾被人这么当面羞辱过,聆听之下,怒叱道:“好!”

史银周掌中缅刀猝吐如电,直­射­对方面门。

郭都卫显然身负奇技,迎着对方的刀势,丝毫也不现出慌张神态,从容地后退了一步,却在足下后退之一霎,蓦地抬起右手,以拇食二指直向史氏手中缅刀刀锋上拿了过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史银周意料之外,只听得“铮”的一声,掌中缅刀刀身竟吃对方二指拿了个结实。

一股奇热复劲的力道,透过对方手指直传刀身,若非是史银周劲道十足,一上来只怕这口刀已落到对方手上,这一惊不由吓了他一身冷汗。

双方一抽一拉,这口刀竟然纹丝不动地定在了当空。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像是双方力道均等,事实上却有极大的差别,盖因为史银周透过五指手掌,几乎称得上是全身之力,而郭都卫却仅仅只是拇食二指着力,相形之下自然强弱顿分,彼此心里有数。

僵持在空中的这口缅刀,在史银周一度力攀之下,微微被拉近过来,但在郭都卫的较力之下,又拉了回去,就像拉锯般的,一来一往,如此三度来回,刀身轻轻地颤着,就像是一条颤抖的银蛇。

蓦地,史银周一声怒叱,飞起一条右腿直向郭都卫腰间踢去,这一脚显然是史氏力图制胜的诀窍,算得上劲猛力足,大有“奋椎一击”一决生死之判。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敌人,这个郭都卫实在较诸他所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原来这个郭都卫,人称“千手太岁”,姓郭名元洪,另一位被称为“姜都卫”的,姓姜名野,人称“铁臂神”,早年在江湖上,俱是名重一时,分执一方黑道魁首的人物,原是与曹羽互不相让的身分,惟曹氏得意于宦途之后,为了充实自己权势,亲自上门相邀,许以重金权位,乃得将二人分别罗致手下,以“二品特侍都卫”官位,在内厂当差,各人都有相当的权势,曹羽因有此二人倚为股肱,声势大增,也就更为跋扈。

千手太岁郭元洪存心要在头儿面前露上一手,乐得史银周自己送上,正合心意。

这时史银周一脚踢到,郭氏冷哼一声,身形半倚,右手原势不动,左手却斜着以掌缘向外切出。

史银周顿时就觉出一股尖锐的劲风由对方掌上劈出,距离约在尺许开外,已感觉出有切肤之痛,不由大吃一惊,再想收招换式,哪里还来得及。”

史银周到底身手不弱,躲既已来不及,不如硬接对方一招,猛可里气充足面,用“踢金灯”的足下招法,这只右脚在一连三个波动之后,非但不避,其势更加疾猛地向对方腰间踢去。饶是这样,他仍然逃不开郭元洪这一式“如意金切手”。

掌缘与足面接触,只是一奇短的一霎,像是“格”的响了一声。

史银周鼻子里“哼”了一声,身子霍地打了个哆嗦,随着他用力过猛因而失速的身子倏地向左面斜飞了过去,手里的那口细窄缅刀,自然而然的也就到了对方手上。

史银周虽然力欲稳住摔出的身子,奈何那只右足,早已不听使唤,只觉得一阵连心的奇痛,足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声­阴­笑,足下一个抢步,“跨虎登山”,右手平出,又把抢自对方手上的那一口细窄缅刀飞掷出手。一道白光,闪亮如电,直袭史银周前胸,以史氏张惶倒地的此一刻,有心躲闪也来不及。

坐在车座前的无忧公主朱翠,早已经觉察到了势态的严重­性­,于此危招一发间,她乃抖手打出了一枚乌黑净亮的六角石子,正是她素日擅以施展的暗器之一:“黑星子”。

黑星子不偏不倚地命中缅刀的刀尖,把这口出手的兵刃硬生生地击偏了三四寸的距离,透过冒起当空的一点火星,这口细长的缅刀擦着史银周肩头滑了过去,“叮”一声,实实钉在树­干­上。

史银周一反手把缅刀拔在了手上,连惊带气,更有无穷忿恚、羞愧!他真无颜再苟活下去,一咬牙横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了过去。

车座上的朱翠公主,把眼前一切看得极为清楚,见状一声叱道:“史大叔!”

玉手振处,第二枚黑星子打了出去,“当”的一声,再次命中了史银周手上钢刀,刀锋一偏,几乎脱手而出。紧接着香车上的公主已飞身跃下,身法之快,有如夜蝙翻空,起落之间已到了史银周面前,右手突出,拿住了史银周的腕子。

“史大叔,你这是­干­什么?快不要这么糊涂!”手上一用劲,又把对方那口缅刀抢在了手上。

史银周目睹着公主的关怀,一时百感交集,双眼微闭,淌出了两行热泪。

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无忧公主朱翠紧紧咬了一下牙,冷笑道:“最起码,我们现在还不到该死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用凌厉的眼神,打量着正面的强敌之一千手太岁郭元洪,冷冷一笑道:“用不着欺人过甚,我来会会你!”

千手太岁郭元洪一声怪笑,欠身道:“公主殿下请!”

其实此举,正合了他的心意,眼前如能一举把这个“扎手”的鄱阳公主就擒,不啻是奇功一件,更可在众人面前显出了他的威风八面。

无忧公主朱翠已忍无可忍,她预忖着今夜走已无机,出手在所难免,倒不如先拿对方这个扎手的三号首脑试试身手,败了固是劫数难逃,倘能战胜,或将可以逼迫曹羽亲自出手,一决胜负。总之,事已至此,避既不可,也只好速求一战了。

她缓缓地向前踏进了一步,凌厉异常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郭元洪,郭元洪又何尝不一样?四只眼睛紧紧地对视着。

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在其动手过招时,越是意不旁瞩,四只眼睛一经交接,若非有极特殊的事故,休想能令他们自动分开。

千手太岁郭元洪虽然心里盼望着能有此机会与对方这个名动公卿而又近乎传奇的人物一决雌雄,然而他当然知道对方的不可轻敌。现在当此­性­命相搏之一刻来临之前,郭元洪一反常态,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足下像是踩着莲花碎步般,他一连前进三步,陡然停住之后,却又向右侧闪出了一步。

就在这一霎,他的一双手忽然左右分开来,双掌平伸,指尖上翘,左右两只手各腋下徐徐向下按动,一连串的骨骼响声,像是炒蹦豆般地自他身上各处散出来。这一霎,他的一双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许多。

眼前敌我人数虽然很多,却没有任何一点意外杂音,尽管人马交杂着里外三层,每个人的注意焦点,都注意着场子里的这两人。

千手太岁郭元洪在显示了他一手独门特技“按脐功”之后,一双原本睁得极大的眼睛开始渐渐地收缩,一直收到细细的两道缝,透过那两道细缝所传出深邃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费解,那个站立在地上的壮健身躯,紧接着就像是胀了气般地慢慢胀大了起来。

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之后,朱翠心里已有了几分见地。

“姓郭的,报上你的名字来!”她冷冷地瞅着对方,眼睛里显示着她的一往孤高狂傲:

“过去跟我动过手的,都不是无名之辈,你也不能例外。”

郭元洪鼻子里哼了一声,百分之百的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

那是因为他此刻正在运用无上的功力,目的在使一刹那全身各|­茓­路一齐贯串敞开,从而运施一股气招行走其间,以便在动手三数招之始,便可以强大功力迫使对方败阵服输。

然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朱翠竟然向自己发问。

无忧公主表现得既是如此轻松自如,千手太岁郭元洪相形之下却未免太过紧张了。

为了表示也同对方一般“轻松”和“不在乎”,郭元洪就不能装聋作哑。

“郭元洪!”说了这三个字,他立刻吞住气息,定了一刻才又接下去道:“殿下耳朵里可能并没有我这一号,请吧!”

说了这几句话,他再也不愿旁生枝节,因为所运施的气招经此一泄,已将走失,再不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出手,无疑前功尽弃。是以,就在末尾的话声方一出口的当儿,他已迫不及待地奋起身形,有如狂风一袭,肥大的紫­色­长衣,带出了凌人的“呼噜噜”一阵疾风,在这个声势里,有如拍岸的浪花,直向着无忧公主朱翠身上卷拍了过去。

朱翠该是何等聪明透剔?

其实早在郭氏施展那手“按脐功”时,她已猜知了对方的功路,后来有意要对方出口说话,正是用心­精­明。

迎着郭元洪急雷奔电的声势,她不再少缓须臾,众人目睹之下,只见她娇躯侧转,闪动得那般伶俐快速,在同一个时间里,不知道是大家的眼花了,抑或是她的身法特别的缘故,总之,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影子。

朱翠显然早经运筹,要以这一手“隔墙花影碎”的绝快轻功来取胜对方。

一纤一壮,两条人影在一度迷失之后,终于接触,那也是绝快的一霎。紧接着双双又分了开来。

双方似乎在此第一回合里,都没有取得绝对的制胜优势。

朱翠步履轻灵。

郭元洪却大步疾猛。

一个前跨,一个后奔,势子却是一般疾快,在他们再次的对峙时,郭元洪只觉得一只右腕热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错的一霎,为对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虽然仗着他运施多年的横练功夫,没有伤着了筋骨,可是皮­肉­之伤却是免不了的。

对于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卫”大人来说,不啻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因此在即将的第二度交手里,他更不敢掉以丝毫轻心,黑壮的身躯霍地向下一蹲,两只手盘前照后,霍地腾身而起,长啸一声,直向朱翠掠了过去。

无忧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动手过招,一向都能保持十分冷静,不愿被动,常在对方出招之先便已测出了动向,然后抢取主势,以此为准,无攻不利。

正因为如此,千手太岁郭元洪在第二个回合里又自落了空。

“叭!叭!”两声清脆的击掌之声响起。四只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两次交接之后,双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两侧错了开来。

朱翠显然已被对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面之始,已窥好了出手的方位,决计要在这一次的出手里置对方于死地。

另一面的千手太岁郭元洪,显然在两度出手之后,已测出了对方不可思议的深厚功力,一霎傲气顷刻问为之瓦解冰消。

双方的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触之后,又复归于平静。

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视着。

忽然白马上的曹羽一声狞笑道:“我等时间不多,这也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姜都卫,命你立刻出手,会同郭都卫联合把叛逆公主给我立刻拿下!”

“铁臂神”姜野早有出手之意,却为郭元洪抢先一步,以他身分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里正自懊恼,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怀,嘴里高声应着,身形一杀,纵出丈许远近,落在了朱翠左侧前方,正好与右面的郭元洪一左一右,采取钳形的看守了朱翠前进之势。

朱翠顿时感觉到她面前的形势大为险恶。

这种全靠心灵领会动手之前的感应,常常是制胜敌人的无上先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应。

以无忧公主朱翠的绝世身手,对付像郭元洪这等大敌,或可取胜,只是要再加上几乎与郭身手相仿佛的姜野在内,胜负可就难以预料了。

当然,使她眼前更为忧心的事还不止此。

曹羽这么做,显然别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姜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从而分兵,轻而易举地将沈娘娘呣子一­干­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聪明,焉能会看不出曹氏用心!只是当前郭、姜两位大敌,确实又不容她掉以轻心,一个分心,便立即有丧命之危。

打量着眼前这番凶恶险态,素来沉着冷静的无忧公主,也不禁起自内心发出一阵兢惊!

这种纯系亲情的关怀,实在给她内心以无比的压迫,从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静的制敌先机。

郭元洪、姜野似乎已窥知了对方的隐忧,搭配得倍加谨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姜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阵”,在这个进取的阵势之内,朱翠进身固难,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内心发出一声叹息,强自定下心神来,先以“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把自己的隐忧告知了史银周,要他会合马、杜二人守定马车,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敌人接近车厢,再传音新凤,要她会合宫嬷嬷,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背负沈娘娘与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紧。

这番传音说来容易,其实在当前两名大敌攻势之下进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待嘱咐之后,朱翠探手长披,把一口轻易不曾施展的长剑执到了手上。

郭、姜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掣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对“五行轮”,姜野是一柄“万字夺”。

朱翠长剑在手,手领剑诀,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当前二人道:“你们注意了,我是轻易不出剑的,你们两个武功可能不错,只是要想置我于死命,殊为不易!”

姜野“万字夺”交向左手,却从容在右手戴了一具银光灿烂,像是柔细钢丝所编制的手套,这个手套显著的地方乃是看来极其锋利而具杀伤力的五根长长钢指甲。

“为什么?”他一面戴着手套:“公主你是聪明人,今夜的情势你应该看得出来……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们两个不能置我于死命,你们活着的机会就不会太大,因为我所施展的剑法,招招狠毒,只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伤!”

这番话出自朱翠嘴里,说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语气,果然给对方以无比震慑。

郭元洪冷哼一声,五行轮互错当空,发出了哗哗一阵子响声,显示着夺人的先声。

姜野一双三角眼益见­阴­森。

两个人左右各自发出了一个弧度。

白马上的曹羽发出一声轻咳,正要暗示玄机。

就在这紧张迫人的一刹那,蓦地空中传过来一阵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说显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传出的当儿,即能紧紧地慑住在场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种大多数人前所未闻的宫商格调,音韵之起伏顿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却是那般动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听。

朱翠、郭元洪、姜野,三个即将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情不自禁地已大大缓和了凌厉的杀机。

白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动,神­色­霍地为之一呆。

月高云白,四野萧然,谁也不知道这醉人激人的笛声发自何处,听起来似乎觉得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天边,给人以扑朔迷离之感。

笛音实在太过玄妙了。在短短的这一刹那,那阵子笛音竟会起了无数次的变化,细时只是尖锐的一个单音,就像是一根针那么的尖锐,深深地刺入你的脑海,而猝然下来的音阶,却又似同高山滚鼓那般的激烈,令闻者为之心神荡漾。

总之,当你初闻笛声之始,已注定了你非听不可的命运,如果你聚­精­会神地听下去,绝难不为这种前所未闻的怪异音阶所­干­扰左右。

朱翠现在已领略到了笛音的厉害。

在她未能确实证实吹笛者是否对方一伙之前,最起码要保持住冷静,万万不能为笛声所乱。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姜二人,也同自己一样,面上明显现出焦躁与不安的神态。

大敌当前,尤其是高手对搏,如无十分的把握,谁也不会草率出手。基于这个因素,现场敌对的三个人,俱都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弃攻为守。

那袅袅不绝的笛音一经传来,如泣如诉,似断又续,却没有立刻就要结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的传说,朱翠脑海里这一霎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毕竟她年事太轻,又以身处富贵王族,对于江湖中事设非与己有关,或是师门曾经道及者,确乎便昧于无知,眼前这件事,她确信曾听师门中人谈到过,只可惜当时并未留意,这时便难想起。

然而,对于白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姜野这等资深的老江湖来说,便是情形不同了。

这也就莫怪乎郭、姜两位在倾听之始,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显现着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象断肠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个人?

想是笛音的过于个别,所有在场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倾听,一经留神却又为其所­干­扰,一个个全像猝然为魔所乘,现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现场仍能保持着清醒的似乎还有一个人:白马上的曹羽。

然而,也许正因为他对于这个吹笛子的人了解得太过于清楚,他才越加地较诸其他各人更为担心。

迎着笛音的来处,曹羽策动着座下的白马,向前驰了十数丈。

在场的也只有他、朱翠、郭元洪、姜野四个人,似乎才能够准确地判定笛音来处。

是以四个人的眼光,也就不约而同地向那个认定的方向眺望过去。

夜­色­里只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树影。

时值深秋,这些榆树的树叶,都已变成了白­色­,月­色­下银光灿灿,泛出了点点星光,在微风的波动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声忽然停止,却有一个小小黑点疾若星丸跳掷般出现在银­色­光彩的树帽上,初现时只是小小的一点,不及交睫的当儿,已来到了眼前。

众人这才看清了,来人像似年岁不大,约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张瘦脸,一身黑­色­长衣,眉毛很浓,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看上去由于缺乏表情,而显得那么生硬、木讷。

在距离现场的最近的一棵树帽上,略一张望,只见他身形轻闪,快若飘风的已落到了面前。

现场顿时起了一番­骚­动。

这人手上拿着一枝白玉长笛,略一顾盼,向着白马座前行走过来。

白马上的曹羽冷笑一声道:“来人可是南海‘无名氏’驾前的‘招财童子’么?”

长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双光华闪灿的眸子注定着曹羽,先扬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会意地在马上笑道:“这就是了,‘见笛有如见人!’这是本座与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面说着,仰首当空呵呵笑了几声。

然而,谁都听得出来,这种笑的声音,未免太过于牵强了。

长瘦少年聆听之下,频频扬动着一双浓眉,却将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横过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样子。

曹羽顿时神­色­一阵黯然。

紧接着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请足下回去转告令主,今夜太迟了,不及拜访,错开今夜之后,老夫必当亲身造访……”

话还未说完,就见那瘦削少年一颗头像拨浪鼓似的一阵乱摇,曹羽只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脸上神­色­忽然有些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边比了个吹奏的姿势,并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惊,面­色­沉着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过去虽然与令主人有过这么一个默契,但是,眼前这情形特别。”

瘦削少年一阵摇头,手中笛四下一阵乱指,两只手频频挥动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这么作就未免太过无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轻咳一声,缓和地道:“这样好了,有些话与足下也说不清,请足下带同老夫共往拜见令主人面说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里一连串怪哼,频频扬动手中笛,一只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无奈地叹息一声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只是眼前……唉,这样吧,请你回报令主,如能优容一盏茶的时间?”

少年摇头断然拒绝。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发作,但一想到翻脸之后的必然下场,立时把一腔盛怒又压了下来。

他苦笑了一下,无奈地环视了一下现场左右,黯然点点头道:“也罢,老夫既然与令主人有约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请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脸上才现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面­色­一沉,却接下道:“只是,错过今夜之后,这件事令主人却不得再多Сhā手,再说他日老夫有用得着令主的时候,他也不要推却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听之下,频频地点头不已。

曹羽在马上发了一阵子怔,慨然道:“罢,罢。”

遂即转向待与朱翠交手的郭、姜二人道:“二位都卫请传令下去,回去了!”

郭、姜二人顿时为之一呆。只是他二人在入宫之前,早就对所谓的“无名氏”有所耳闻,尤其对于该“无名氏”的诸多怪异传说更是知悉甚详,至于头儿曹羽与其之间究竟又有些什么默契,这就是他们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听之下,心里虽是颇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转身上马。

白马上的曹羽怒视着一旁的朱翠一眼,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后,老夫还要拜访,这就告辞了!”

言罢大袖一甩,胯下白马已泼刺刺当先冲出,一径消失于驿道尽头夜­色­之中。

现场人马,在郭、姜二人指挥下,紧紧跟随在曹羽之后,很快也就撤离一空。

转瞬之间,现场也只剩下了朱翠等一­干­人与四辆马车。

面对着这样奇特的怪异场面和这个奇怪的人,朱翠简直不知道如何来应付才好。但是,无论如何,对方解围之恩不可不谢。

朱翠上前几步,却发觉到对方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视着自己,不由点头称谢道:“谢谢你!”

少年霍地一怔,后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虽然与你主人并不相识,不过这番解救之情,却是永铭不忘……眼前也许不是与令主人见面的时候,后会有期,我们先告辞了!”

说罢转向史银周等吩咐道:“我们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摆离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这么吩咐,自是唯命是从,当下各自领命跨上车辕。

却不意面前人影一闪,那个瘦削少年竟自横身拦于车前。

朱翠一惊,微笑说道:“你有什么事么?”

少年扬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远处,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后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见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着一张大嘴,连连点头不已。

朱翠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里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过大片树丛,是一片开满芦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个地方。

以朱翠轻功,自是用不了许多时间即可抵达。只是她眼前情形,却不便离开。

“实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仆今夜帮了我们大忙,只是我眼前不便离开,这样吧,请把你主人住处赐告,这一两天之内,我必亲自上门道谢,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听了之后,兀自摇头不已。

朱翠实在很是为难,想了一下道:“这样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见面,可否请他移驾过来一下,我们在这里敬候他的大驾如何?”

少年重重地摇了一下头,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处指了一指,神­色­颇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动,有些不悦,却也不便发作,心中正在盘算如何应付,身边的史银周已怒声道:“公主已有交待,足下还请让开的好!”

一面说,他抖动组绳,马车便往前行,只见那少年偏偏不让,单手一探,已扣住了马口铁环。

这么一来,不禁激怒了在车前侍卫之人。

马裕首先一声喝叱道:“大胆狂徒,莫非你还敢拦驾不成?”

一面说时,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当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无礼!”

话声出口,却已不及。

只听见“碰”一声,马裕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对方胸脯上。

以马裕的健壮,眼前少年的瘦削,这一掌既是打实了,后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实上显然并非如此,尽管声音如此沉实,被击中的瘦削少年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态,甚至于一双站立在原地的脚步,连动也没动一下。

马裕的那只手仍然按在对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当下就势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服,喝了一声:“给我闪开!”

这一次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几分蛮力,习武之后尤其曾抛弃过横练的功夫,这一抓一抛之力,怕没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对方这个瘦削少年在他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样,人虽然瘦,那双腿硬像深深Сhā入地面的一双钢桩,不要说被抛起来了,简直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马裕连羞带急之下,赶上一步,两只手用力抓住对方一阵子摇晃,简直是晴蜒撼石柱,别想摇动对方分毫。

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里,自然有非比寻常的涵义,正待出声呼止,对方那个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烦地出手还击,那只是奇快的一霎,仿佛他的手只是奇快的一探,紧接着就已向外翻出。

随着他的手,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惊,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当时双手在车座上略一力按,身子已巧燕沉掠空直起,起落之间,正好迎着了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只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这一拉之力,却是恰到好处,正好为他解了一时之危,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转,四平八稳地落下地来。

对于马裕来说,自然感觉到是一种奇耻大辱,恼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对方那个白皙瘦削少年扑去,却为朱翠横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没事,你就忍忍吧!”

马裕不敢不遵,忍着气抱拳应了一声,退向一边。

朱翠自然也觉出脸上不十分光彩,她为人一向是外柔内刚,丢了的面子,无论如何,哪怕是拐弯抹角,也一定要设法找回来的。

当下,她含着微笑姗姗走向那个看来像系天哑的少年道:“你为什么始终不说一句话,莫非是个哑巴,还是会说话而偏偏不说呢?”

少年脸上立刻兴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两个手式,指指公主,又指指远处芦丛。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来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他道:“好,既然你坚持我要去见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应你。”

少年立时面­色­大喜。

“不过,”朱翠显然还有下文:“你却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横眉竖眼地看着她,像是期待着对方下文。

“刚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观,一时技痒,想请教一二,你可答应?”

少年顿时一呆,退后了一步,连连摇头。

“那么,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这一手激将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皱眉想了一刻,然后才点头答应,却又比了一番手势。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我比过之后,无论谁赢谁输,我都会去见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样子。

只见他把手里的白玉笛子往腰间一Сhā,空出两只手来比了一下,他伸出三只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内,我可以保证赢的绝不是你,请吧!”

足尖轻点,快若飘风已向对方少年袭了过去。

朱翠实在已看出对方虽然身分不高,可是暗中那人一个随从仆役,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寻常,此所以暗中人才会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虽然表面看来,像是在为马裕找回面子,其实正可以煞一煞暗中主人的威风傲气,以此而言,就显然有其必要了。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谨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蓝花小帘钩”的身法避了过去,并且反手按朱翠后腰“志堂|­茓­”门。

朱翠不容他得手,却不禁暗吃一惊,由对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来,显然大别于中原招法。

人影交错的一刹那,朱翠已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点|­茓­妙手,随即展出了第二招的“小钓寒江”。

哑少年因为朱翠这一式招法过于欺近紧迫,乃把身子快速后撤,就势一分双臂来切对方的双腕:殊不知朱翠这一手正是个诱式,见状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于已可稳­操­胜算,嘴里说了声:“承让!”退身、分腕,“噗!”一掌已击在了对方肩上。

哑少年大吃一惊,肩下一沉,已把对方掌上力道为之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来就无心伤他,对方也确实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侧身纵出,借着外蹿的式子,总算把朱翠掌上的余力化解了一个­干­净。

也许是平素太以恃强好胜,哑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败,一张脸实在是挂不住,顿时怔在了当场。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现在就请你带我去拜访令主人吧!”

哑少年这才转忧为喜,抱了抱拳,首先纵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地已落上了一棵高大的榆树之尖。

朱翠乃关照史银周道:“史大叔你暂时不要离开,我去去就来!”

说了这句话,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轻烟一缕,极其轻巧地已落在了榆树帽上,尤其较对方这个哑少年更要高一筹。

哑少年这时才见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里虽然说不出,心里却是着实佩服,当下乃头前带路,一径翻腾起落,直向那片芦花原野扑纵过去。

前行了一程,哑少年定下了脚步。

朱翠顾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风清,阵阵凉风把芦花吹成了海浪一样的波谲,芦穗子像是打铁炉里的火垦子一样地四下飘着。

哑少年四下张望了一阵,脸上一片茫然,随即比了个手势,继续前进。朱翠无奈只得又跟上去。

两个人在深过一人高的芦花丛里前进着,哑少年一面用玉笛拨打着面前的芦花,前进速度无形中变得慢了许多。

走了一程,哑少年又定了脚步顾盼了一下,摸摸头,继续前进,朱翠却站住不再移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哑少年又转了回来,耸一耸肩膀。

“你主人呢?”

摇摇头,耸耸肩,脸上带着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惊,陡地一怔,暗忖着糟了。

一念兴起,足下飞点着已猛地扑了过去。

哑少年却似早有防备,迎着朱翠的来势,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面门点来。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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