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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这乌头婆乃两湘最难惹的绿林魔头,此次京中做案,在大内巧盗玉宝“七十二翠”,收满一箱。此来河南,沿途震惊了各省绿林,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巧取明夺,可全伤在怪姥的“黑炁问心掌”之下,没有一个讨了好去!

不想来到这地面,竟会一时大意,为豫中绿林道盯上,起了极大风波。

说来话长,这时豫省绿林人士亦分黑白两面,明一面上来说有商椎三老,洛阳五鬼等大盗,此辈人士仗其人多势众,占险要山寨,称一时之雄,官府亦莫可奈何!可是这一类人士,却是最好防,他们下手对象,只是在一些富商行旅,或是下野的朝廷巨宦,多是硬搞硬取;略微小心的人,不容易为他们得手。可是最可怕的是隐在暗中的黑道人物!

提起这一类人,在河南道上,可就很有几个惊天动地的人物了,那白雪尚雨春,正是此类人物的姣姣者。自出道以来,真可说是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取南盗北,可说是从没有落过空。

此女最棘手的是心机巧智,加以一身软硬功夫高人一等,人又美若天仙,出没前后,身份不等。她胆量极大,下手也最狠,所谓“狠”并不是指的手段毒辣,而是眼界极高,非巨金宝玉,轻易不动,一动手就是数目惊人!

这尚雨春在地面上,有绸缎庄作掩饰,谁也不会想到她竟会是如此一个人。

负责那些绸缎庄的人,很有几个打手为她效命,那乔三爷就是其中之一。此人姓乔名智取,掌中一支凤翅流金铛,很有些功夫,被尚雨春倚为左右手!

乌头婆此来消息,很快就为她打探到了,于是经过周密计划,由尚雨春定下计,先散出流言,惊动同道,在群围乌头婆之际,她们却背后下手,载宝而归。可是乔三爷却险送­性­命,受了重伤,尚雨春亦中了这怪姥的“花蛇弩”,若非得照夕急中救援,很可能为此送命,这乌头婆的厉害是可想而知了。

乌头婆失宝之余痛心疾首,在细心打探之下,才知为白雪尚雨春所为。

尚雨春在此处名号极大,自然一打听就知道了。她哪里肯吃这个大亏;于是当夜就打来,满打算找到了尚雨春之后,劝她把箱子交出,也就算了。自己来此人生地陌,还是不宜多得罪人为上算。

谁知道进门之后,一片静寂,且宅中之各人,先得了消息,早就四处掩蔽一净,竹楼处地极为隐秘,她一时如何能找得到。

她来前也知道,和尚雨春同院住着一个棘手的人物,此人就是绰号人称红蜂金五姑的,因此人与自己并没有怨仇,不宜得罪,所以尚存有戒心,没有往后院深闯。

正自暴怒火起之际,却见出来了一个少年,这人一开口就直呼自己乌头婆!

需知这类出名的江湖之人,最忌的就是别人直呼外号,又何况乌头婆三字听来就不顺耳。乌头婆本就是一肚子火无处发,这一来真无疑是火上加油,当时强压怒火,冷笑道:

“你这娃娃是谁?”

照夕初入江湖,哪知这乌头婆的厉害,当时大声道:

“你也不要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三更半夜,到人家家里来乱叫些什么?”

乌头婆怪笑了一声道:“我问你,那姓尚的丫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照夕摇头冷笑道:“不知道!”

乌头婆又问道:“你是谁?是她什么人?”

照夕见她说时,两只瘦手交叉在胸前,目光如炬,炯炯逼人,心中也不禁有些吃惊。

当时仗着胆子,也厉声问道:“乌头婆!你也欺人太甚了,你抢了人家的东西,又用毒药暗器打伤了人;如今你居然还想来取人家­性­命,天下岂有你如此狠心的人?”

他猛然一睁双目,冷笑道:“来!来!来!今天我倒要会一会你。”

乌头婆一时连脸都气青了,只见她仰天长笑了一声,往起啐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照夕这时哪里再肯多言,当时左脚一划,矮身而进,用“弓形手”反着向前一崩,一出手就是师传绝技。

这乌头婆哪能不知这一势的厉害,只见她尖啸了一声道:“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说着话,她大脚一划,蒲扇大的手掌往外一分,五指倏地向外一抛,低叱了声:

“去吧!”

管照夕就觉得乌头婆这一式掌劲极大,身形由不住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儿倒在地。这一惊,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才知那尚雨春之言不假,果然这老婆子不好对付。情急之下,身形已自跃起,往前一飘,双掌一撒用“正反琵琶”式,连环打出二招。

乌头婆见自己那么沉实的掌力,并未伤了对方,心中也不由吃惊不小!

管照夕这种掌式一撒,猝令她脑海之中,倏地想起了一人,当时也顾不得回招,向后一仰身,已飘出了两丈以外,只见她怪目一翻,沉声道:

“洗又寒是你什么人?”

照夕不由暗吃一惊,当时怔了一下,遂把心一横,冷笑道:“我不认识!”

他说了这句话,猛地向前一耸身,用“三羊指”,骈指往乌头婆胁下就点。

乌头婆厉啸了一声,身形陡起,如同一只大鹰似的拔起了空中。照夕只觉得背后疾风过头,那老婆子已到了他的颈后。

只听她咬牙挫齿道:“既非洗门传人,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照夕这才知道,原来这乌头婆尚与师父认识,当下不容细想,乌头婆瘦爪又到,一时身前身后,全是这老婆子肥大的黑衣飘舞,声势掌风,端的惊人已极!

管照夕这时也把师传绝技,一套“大力三合手”施展了出来,和乌头婆走了十数个照面,居然声势相匹,一时难发轩轾。

忽然那乌头婆再次厉啸了一声,身形陡然拔起,她厉声怪吼道:“洗又寒是你什么人?娃娃你再不说,可难逃活命了!”

照夕这时只觉得双掌掌心,阵阵发麻,他的个­性­在这一霎之间,又有了显著的变化,一双眸子里,隐隐透出了杀机。

听乌头婆话后,并不答言,只低吼了声:“乌头婆你还想跑么?”

说着身形已如同箭似的追了上去,乌头婆这时却也和他一样动了杀机。

只见她怪笑了一声,身形不避反迎,那棋盘大的双掌交叉着向外一翻,发出了极重的一声掌风。也正在这时,照夕双腕齐出,把苦学煎熬成的“蜂人功”施展了出来!这种掌力,就像是一阵极大的旋风,直把乌头婆震出了五丈以外!

她身子向下一落,不容她黑炁掌力撒出,已被管照夕这种奇异掌力的指风扣住!

乌头婆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这一霎她已知道了这种功夫的厉害!

而那年轻人,已如同鬼魑似的扑了上来,他那平伸而出的双掌,只要一翻,乌头婆万无活理!

人到生死一线之间,常常有失常的表情,有的人因是从容就义,可是也有人丑态百出!

乌头婆这时就像是一个磕头虫似的,大哭了起来,她连连地磕头,叫道:“小爷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可是管照夕那赤红的双目,上冲的头发,这一刹那,已仿佛失去了人­性­。

他低吼了一声,方欲推掌而出,可是倏地心神一震,似由背脊之间,出了股冷气,这股冷气,很快地传遍了全身。他不由往回一收掌,可是掌力已撒出了一半,乌头婆一声惨叫,已翻出丈许,她抖瑟地由地上站起,宛如是一个血人!

而管照夕却也如同一个木人似的,失神地坐下了,他看着乌头婆踉跄地消失于视线之外,心中开始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愉快与痛苦!

他仰天狂笑着,声震九霄!然后频频挥着双掌,那花石树木,都如同飞沙破絮似地飘上了当空!

他如此地发泄了一阵,心中真有一阵说不出的愉快,正想返身离去,忽听见一阵格格的笑声,起自身侧,不由令他吃了一惊!

他倏地回过身子,怒叱道:“谁?”

却见月光之下,由假山石后姗姗步出了一个女人。照夕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打量了来人一下,觉得这女人甚是眼生,自己并不认识。

只见她身着一袭粉红­色­长裙,长可及地,约有三十上下的年岁,腰肢扎得极细,人亦显得十分修长。虽然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如何;可是仍可由那丰腴的面颊,和淡扫的蛾眉之下窥出面­色­不恶。

她微微扭动腰肢,一步三摇地走着,像是有意卖弄风姿,却又显得很闲散的样子。

照夕不由脸­色­一沉道:“你是谁?有什么好笑的?”

这­妇­人此时走近到了照夕身前,一双桃花眸子,上下地转动着,又抿嘴一笑道:

“哟!你这人­干­嘛这么凶呀!人家也没惹你呀!”

照夕这时猜不透此女是谁,又不知她与尚雨春关系如何,心中虽十分厌恶,却也不便发作,当时正­色­道:“有什么事?”

这女人嘻嘻又笑了一声,才道:“我当然有事!我问你,方才那个老婆到哪里去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你是问乌头婆么?她已经受伤逃了。”

这­妇­人闻言似颇惊讶道:“受伤跑了?谁有这么大本事,能把她打败了?”

照夕挺了一下身子道:“是我!你既然看见了,又何必故意问。”

不想那粉衣­妇­人,闻言后先是细目一张,却又眯了一眯,上下地睨着照夕笑了。照夕这时似已觉出这女人有些不正,当时冷笑了一声道:

“信不信由你,我可没有工夫与你多说,我只问你,你是谁?那尚姑娘又是你什么人?”

不想那女人本不在笑,听了照夕这句话,却把一双柳眉一挑,一撇嘴道:“什么上姑娘,下姑娘的,我金五姑可不是她什么人!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照夕这时不由一惊,心中暗想:

“啊!原来她就是金五姑!好!好!好!我正要找你呢!你却是自己送上来了!”

当时反倒堆下了笑脸,微微一笑道:“啊!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五姑!久仰!

久仰!”

金五姑斜目睨着他,笑了笑道:“你既然知道就好了,我告诉你,我今夜可是怎么都睡不着……一个人吹了一会儿笛子,后来听说那乌头婆来了,知道是尚丫头惹了祸了,本想看个笑话,偏那乌头婆来得快,走得也快,也不知那尚雨春怎么样了?谁知走到这里,却见你一个人在此发疯,用掌力又打石头又打树的。”

说着她喘了一口气,上下地看着照夕道:

“我看你劈空掌力真不错。喂!真的,你问了我半天,我还忘了问你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尚雨春的朋友。告诉你,她虽然受了那乌头婆的花蛇弩毒,可已经没事了。有我在此,谅那乌头婆是再也不敢来了。”

金五姑忽然一愕,只见她柳眉一竖,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向照夕身上又打量了一回,却马上又松了脸­色­,嘴角向上一弯,又格格地笑了。

她笑着,一面点头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今天打伤我那个丫鬟的男人,你姓管是不是?”

照夕见她既自己说出,遂也不再做作,当时冷冷一笑道:

“不错!就是我!”

他说着,一面注目对方,只要她稍有异动,自己定先下手为强,给她一个厉害。

可是哪里又知道,这金五姑刁钻­淫­荡,在没见照夕之前,心中却着实把他恨到了极点;可是如今一见,才发现对方竟是如此一个英俊少年,心中已自有了主张。当时更暗暗咬牙切齿地忖道:“无怪那尚小贼人,一心一力地护着他,原来是安着这种心。哼!

我要叫你来个空欢喜!”

想着愈发春风满面,当时笑了笑道:“那丫鬟回来一说,当时就被我一顿好骂,我说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家,人家才打你,要不怎么会呢?你是活该!”

说着向照夕福了一福笑道:“得啦!我这主人给你赔个礼,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她一个丫鬟家,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照夕本以为她一定会顿时翻脸,却想不到,居然反而向自己赔起不是来了,当时反倒弄了个红脸。

这时文春来叫,照夕趁机走开,将金五姑晾在当场。

文春紧走几步把门开了,照夕入内,见尚雨春背后垫着一个枕头,坐得直直的,一双大眸子,油亮亮地盯着自己,上下不停地转动着。照夕不由一笑道:

“你看什么?”

雨春半笑道:“你好像身上没有什么伤嘛!”

照夕遂坐下了身子,那文春也在身边追长问短,照夕遂把自己和那乌头婆对敌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说出“蜂人功”的名字来。

他这么一说,直把二女惊了个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把驰名江湖垂四十年的乌头婆,伤之掌下,这几乎可说是奇闻。

照夕说完了,却见尚雨春仍旧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瞳子,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道:“我因一时心存侧隐,没要她的命,可是她已受了重伤。我想非数月之后,那伤不是会复元的,姑娘大可放心了……倒是那箱东西,姑娘要好好收藏着,以免为人再盗了去。”

尚雨春脸­色­一红,只摇了摇头含笑道:“不会的。”

她忽然拉住了照夕一只手,把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紧紧触着这只手,仰着脸道:

“管……相公!你对我这么大恩,叫我怎么来谢你?”

她说着把拉着照夕的那只手,在自己脸上紧紧地贴着,照夕这一霎,但觉全身血液怒涨,弄了个大红脸!

他抖颤着身子道:“这……姑娘……姑娘……”

一面回过头来,四处看着,却不见文春的影子,这丫鬟倒真懂事,早早地就溜下去了。

照夕心才稍放,当时仍显得有些忸怩不安,只红着脸道:

“这算不了什么……姑娘……你睡好……”

不想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那雨春竟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那微微发热,透明的泪儿,一粒粒浑圆的,都滚在照夕的手面上,他不禁吃了一惊,当时怔道:“姑娘!你……怎么啦?你……”

雨春松了他的手,用流着热泪的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滚动的泪珠,在灯下闪闪发着晶莹的亮光,益发显得她是个十足的可人儿。

照夕不由怦然一阵心弦震荡,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玉腕,讷讷问道:

“姑娘……你不要哭,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好了,我一定为你去办。”

不想雨春似有无限的隐恨和委屈,如今在她心爱的人的跟前,是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然翻过了身子,趴在了枕上,香肩起伏着,竟自呜呜地哭了起来。

照夕这一霎时,可真是急坏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急得身上出了汗,他用力地搓着双手道:“尚姑娘……请珍贵玉体,你有什么忧心的事……唉!你这是何苦呢?你的伤还没好呢!唉……何苦?”

他一连气的这么说着,嗟叹着,可是这位姑娘的泪儿,竟自流个没完,无奈他也只好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慰她一番,可是又不敢。不要看他对敌的时候,那么威风,可是在这种场合里,他却是一筹莫展。

在他的意识里,仿佛只有一个江雪勤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地生着,别的影子,那都是淡得很。

丁裳虽然天真可爱,可是他仅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般地看待。有时候他虽然也想到她,可是那只是想来心喜的影子,和思慕雪勤时的愁苦情形,自然意味不一。除了这两个姑娘在他内心,有相当的地位以外,他从没有思念过任何一个女人,也从来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进入他的“自我”之内。

可是这两天以来,这个大胆娇艳的姑娘,却在猛力地攻击他了……

她用力的叩着他的心扉,她使他想起丁裳的娇嗔喜笑;亦使他念到雪勤的娇柔多情,而两者目前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眼前这个明艳的姑娘,就似她们两者之间的化身。

人类的感情是极其微妙的,获取一个人的感情,也是极其微妙的。也许你用尽了口舌,并不能使一个人动心;可是当你置之不理时,你却得到了她。也许她可爱的笑容,动人的谈吐,并不是最美的;而无情的哭泣,却是最美的武器,使你无知之间,已种下了情丝孽债!

现在这个少年,仍能保持着他的主见和理智,可是不可否认的,他确实感到有些困扰了!

“同情心”是人类普遍的弱点,因同情而附带的一切感情用事的媒介,更是多不胜数。

管照夕在她床前立了一会儿,他紧紧地皱着眉,慢慢蹲下了身子,终于用手搭在她肩上;而雨春也就顺势转过身来,扑入了他的怀中。

照夕紧张地“啊”了一声,可是他并没有勇气把她推开。

而那朵带泪的牡丹花,却得势地攀着他的颈项,她把小脸舒适地枕在照夕宽阔的肩上,竟自破涕为笑地嗔道:“你走呀!怎么不走了?”

照夕这时心如小鹿乱闯,俊脸通红,他讷讷道:“我……也没说要走呀!”

雨春把小脸紧紧地压在他的肩上,忸怩地哼道:

“你不要笑我……实在是我一想到你要走,心里就难受,我们虽是萍水相逢……可是我却一直……”

说着翻仰着小脸,似笑又嗔地看着照夕,那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微微红着小脸,半哼道:“你可不可以不走?”

照夕怔住了,一时答不出来,雨春却猛然回过身来,别转头去。照夕此刻经雨春这种轻缓浅笑,并且投怀送抱的,已自有些神情恍惚,见她如此,不由慌了手脚,急道:

“姑娘……你不要误会……”

雨春仍是趴在被子上,没有理他,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愿意在此多留几天,等你伤愈后,再走,莫非姑娘还要我永远不走么?”

尚雨春听了这句话,半天没有出声,竟自又落了几滴泪,她偷偷地用手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感慨,暗暗忖道: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把人家留在这里呢?何况……”

于是,一切的热念,都在这一时之间瓦解冰消,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过了身子,苦笑了笑道:“你坐下来吧!”照夕遂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雨春这时往上靠了靠,她那双乌油油的大眸子,在照夕身上转着,愈发觉出对方英傲儒雅,气宇不凡,似此少年,真是人间少有。

他既和自己款款而谈,孤灯对守,足见亦是多情之人,亦算有缘。偏偏却又是来去匆匆,自己虽有千言万语,可是他那似热反冷的态度,却令自己说不出来。平白辜负这月夜良宵,只待这三天一过,他走了,从此天各一方,岂不是相见还如不见吗?

这么想着,那热泪不自禁地又辗转欲发,她又怕因此引起对方反感,当时强自含着泪,作出一副笑睑道:

“人生真是奇妙,想不到我会认识你,并承你如此待我,今后即使你离我远去,可是你的影子,我是永远不会忘的了。”

照夕微微一笑道:“姑娘何出此言,即使我走了,但以后我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

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的。”

雨春不由一喜,她笑问道:“真的?”

照夕正­色­道:“我与姑娘相识虽不过昼夜,可是我们却谈了很多,我很敬佩姑娘的为人。”

雨春不由脸­色­微微一红,她本来是笑得很甜的,可是却突然黯然了。她知道照夕了解她的,只是表面而已,如果自己把自己所行所为道出,恐怕对方马上就掉头而去,更许翻脸成仇!

因此,她顾虑了一番,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形­色­上不自禁地带出了伤感。

照夕还以为她是过于疲累,当时不敢与她多谈,微微笑道:

“夜深了,你还是睡吧,有话明天早晨再谈。”

他说着把雨春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拉,却不料手上一温,雨春竟把他手握住了。

管照夕再一抬头,对方那微显蓬乱的发丝,和惺忪的睡脸,就在自己眼前,相距不过寸许,他感到一阵心神荡漾。

同时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雨春却羞得脸都红了,她赶忙松开了握住照夕的那只手,一时为之木然。

照夕这时才想起了自己的失常,轻轻叹了一声,用手在雨春肩上轻轻拍了拍道:

“姑娘你好好睡吧!我下去了。”

其实这时照夕也深深感到难以克制,如果雨春再进一步,他是没有能力再控制自己的。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梯口,方要下楼,却听见楼下文春的声音在道:

“你回去谢谢五姑,说明天我们姑娘好了,亲自去谢她。”

照夕忙走下去,却见一个小丫鬟正在楼下和文春说话,桌上放着一个绵包,还有一个提盒,照夕一下楼,那小丫鬟老远就跪下叫了声:

“管相公你好!”

照夕细一瞧这丫鬟,自己认识,正是早晨来时,在门口问自己的那个丫鬟,当时不由脸红了一下,含笑点了点头道:“不要客气!”

“早晨小婢不知是七小姐的贵客,多有得罪,尚请相公原谅。”

照夕连道:“哪里!哪里!事情过去也就算了。”

这时文春却笑指着桌上东西道:“相公看五姑也太客气了,知道我们小姐身体欠安,还特别命人半夜三更送来这些东西吃,这真是……”

那丫鬟口中尚谦虚道:“没什么!没什么!都是住在一个院子里,我们五姑和你们小姐,还不是亲如姐妹一般……五姑还说了,等明后天,要亲自来看七小姐。”

照夕只是微笑,因为这是人家的事情,他可不便Сhā嘴,谁知那丫鬟却又对照夕笑了笑道:

“我们五姑还说了,要见着了相公,代她问个好,尤其是今天早晨的事,她很不好意思;而且,而且……”

说着一双眼睛直往一边扫视着,睨着文春,像是想说又不好意思似的。

文春不由甚是奇怪,笑道:“红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管相公也不是外人!”

那丫鬟脸红了一红,暗忖:你可错会了意,倒不是怕管公子,倒是忌讳你这丫头啊!

可是文春这么说着,她也不好意思再不开口了,当时红着脸讪讪道:

“我们小姐说了,今天的事,太对不起相公了,所以想……想……”

说到这里,照夕、文春二人都不由一怔,文春这一会儿,脸­色­可不像方才那么和善了。她瞪大了眼睛追问道:“想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那丫鬟慢慢走到了照夕身前,由怀中慢慢拿出了一张红帖子,红着脸递上道:

“因此,叫小婢把这个交给相公,还说了,这是她的诚意,务必请赏光。”

照夕接过那帖子,那丫鬟已行了礼转身而去,文春还把她送到了门口,关上了门,回身冷笑道:

“扯他娘的什么臊!我就奇怪,她怎么会突然关心起我们姑娘的伤来了,原来是……

哼!”

她放下了灯笼,走到了照夕身前,皱着眉道:

“相公!上面写些什么呀?”

照夕这时把那张帖子打开来,就着灯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兹为谢罪,谨订于本月八日晚,于舍间敬备菲酌。恭候台光金惜羽谨上”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说这金五姑花样也真多,居然又请我吃起饭来了,当时笑了笑道:“金五姑请我吃饭!”

文春只是连连地冷笑着,当时翻着眼睛问照夕道:

“那么相公去是不去呢?”

照夕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去……”

文春冷笑了一声道:“什么不想去,根本就是不去!这种人理她做什么!”

照夕笑了笑,心想这丫鬟倒是和她小姐一个鼻孔出气的,一听人家请我吃饭就气成这样,等一会儿要是雨春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呢!

想着只把那帖子往桌一丢,笑了笑没有说话。文春嘟着小嘴生了会气,才对照夕道:

“相公睡觉的地方,我已经准备好了,相公还是早一点休息吧,天也快亮了。”

照夕也觉得有些困了,随着文春进到一间房内,见床上被褥铺得很整齐,当时道了声谢,才把门关上。自己脱去了鞋,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尚在朦胧之中,只觉得身子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他猛然睁开了眼,却见床前一个纤柔的影子,往后退了好几步,用一双光亮亮的眸子瞪着他。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忙由床上一骨碌坐起道:

“你是谁?”

不想这人竟走上前,冷笑了一声,娇声道:

“我是谁!你认不出来了么?”

照夕一听这人语气不善,语音似颇熟悉,不由又张了一下眼睛道:“咦!你是谁?

怎么好像认识你似的?”

这人闻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背过了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似乎哭得很伤心,可是声音很低。

照夕吓得忙下了床,他先以为是楼上的尚雨春,可是那声音又不像。不由光着脚走到了这人身前,抖声道:“咦!你哭什么?你是……”

这人猛然一个转身,倏地站了起来,她站得又快又猛,竟差一点儿碰到了照夕的头。

照夕忙向后一退,这才看清了,这人梳着刘海短发,一张清水脸蛋,细细的两条眉毛,还有那乌黑漆亮的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身青布衣裳,一双布鞋,背后交Сhā背着一双宝剑,嘴角向后绷着,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照夕这时已认出她是谁了,不由又惊又喜地叫道:“啊!原来是你呀!丁裳!”

他不说还好些,这一说那姑娘却如同炒豆似地说道:

“怎么样?想不到吧!你还好意思说话呀?你……你这人真是……”

她一面说着竟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面却用手连连地在照夕身上推着,说道:

“好没羞!好不要脸!到人家女人家睡觉……”

照夕不由脸一红,遂低声道:“姑娘!你怎么这么说话?”

他的声音本来很小,可是丁裳的声音,却加大了一倍,她笑道:“怎么说话?你……

你不要脸!不要脸!呜呜……”

她仍然用手连连地在照夕身上推着,照夕不由有些怒了,可是丁裳这时却不给机会让他说话。她的话真是没完,又连连说道:“人家一路都跟着你,你……你知道个屁!

原来你爱上了这个女强盗……”

照夕不由也真有些怒了,当时低叱道:“胡说!”

丁裳为他叱声止住了哭声,她退后了一步,睁着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照夕,低低地哭道:“好!你还骂人!我真是看错了你!”

照夕不禁心中一软,暗想原来她知道我走了,竟也下山来,一路都跟着我,由此可见对我的好心,我怎好对她发脾气呢?

想着叹了一声道:“小妹!你坐下来,你是不懂这里面的事,我讲给你一听你就知道了。”

丁裳流着泪道:“有什么好讲的,你既然如此,我们什么都不要再谈了。以后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走了。”

她说着就要由窗口出去,那窗子是敞开着的,可看见外面的竹子,天还很黑,可猜知她定是由窗口进来的。

照夕不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一只手,急道:

“小妹!你可不能误会,我给你说……”

不想那小女孩,却用力地把他那只手一甩,又往后退了一步,绷着小脸道:

“你说好了,反正我不听就是了。”

照夕不由苦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下山了,否则我定在路上等着你,我们一同走,有个伴儿多好……”

丁裳挤了一下鼻子道:“谁稀罕!”

照夕心中十分不得劲,当时皱了一下眉,心说真怪,我也没有得罪她呀!

当时又笑了笑道:“得了!算我错了,我点上灯,我们再好好谈谈!”

丁裳低叱了声:“不许点灯,谁与你多谈,我这就要走了!”

照夕怔了一下,甚为不解道:“你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你说说看!”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为什么?我问你,那女贼白雪尚雨春是你什么人?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刚才在楼上……”

说着又掉了两滴泪,气得用脚重重地在桌子脚上踢了一脚。

照夕叹了声道:“人家不是贼,你不要乱说,我只是……”

才说到此,忽见那丁裳哭着跑上前,她猛然伸手,“叭”的一掌打在了照夕的脸上。

管照夕哪会想到这姑娘竟有这一手,一时不由被打了个满脸花,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却见丁裳咬着牙,流着泪,又似有些惊慌害怕的样子道:“你既然和女贼来往,我们谁也不谈了,我走了。”

照夕这时不禁大怒,他猛然走前了一步,恨声道:

“你怎么打人?不谈就不谈!”

丁裳一连退了几步,她脸­色­苍白,张大了眼睛,听了照夕的话后,她点了点头,抖颤地道:“好……好……我走!”

她说着娇躯一扭,已穿窗而出,沉沉黑夜里,顿时失去她的影子。

照夕心中仍然焚烧着怒火,他用手摸着那半边被打的脸,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丁裳也太欺人了!

他慢慢走到了窗前,夜风由窗口刮进来,令他微微感到苏醒。这一切都令人不敢想象,忽然他似有所悟,猛然扑到窗口,叫道:

“丁裳!丁裳……”

可是黑夜里,再也看不见那个天真的姑娘了,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慢慢又走回到了房中。正在百感交集,却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道:

“管相公!管相公!”

照夕答应了声,却听见文春的声音道:“谁到相公房里来啦?”

照夕懒声答道:“没什么人,你去睡吧!”

文春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声奇怪,这才悄悄而去。

她去了以后,照夕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他点上了一支蜡烛,仰着首想着心思,不禁又深深后悔不已。他忖道:“我也太不对了,何必和她一个小女孩一般见识?这一下她怕不伤心要死!”

想着又长叹了一声,又想到了丁裳千里迢迢追随自己,可见这姑娘内心是如何的爱着自己,如今……唉!

想了一会儿,又不由转想到了楼上的尚雨春,暗暗忖道:“为什么丁裳要说她是女贼呢?她不是一个大家闺秀么?”

想着不禁心中烦乱如麻,暗暗忖着自己出道未久,却又惹了一身感情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他立刻打了一个冷颤,顿时就好像由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吓得由床上一翻而起,他暗暗叫道:“好险!管照夕呀,管照夕,如果你真要和这尚雨春弄下了什么不了之局,将来你还有何脸面,再见那江雪勤?”

他想到这里,真是如大梦初醒,当时匆匆由桌上笔筒内,抽出了一支毛笔,找了一张纸,蘸了些墨,在纸上草草地写上:

“雨春姑娘妆次……”

写到这里,他又有些犹豫了,想到雨春刻下仍在伤中,我竟忍心抛下她不顾么?

他紧紧地锁着一双剑眉,想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暗忖:

“看来她的伤已不妨事了,我如再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如若传言出去,试想我将有何脸见人?我还是当机立断,快些走吧!”

于是,他再也不多犹豫,下笔如飞的接着写道:

“旅途适逢其会,得识姑娘,并承不耻下交,善意接待,衷心感慰实深。贵恙已无大碍,至多旬日当可照常行走,愚兄本应亲侍病榻,以谢知遇之恩,奈因归心似箭,家园路遥,不克久留,午夜思及,去意已决,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叨在知心,不敢琐琐言谢,匆布

敬请坤安

愚兄管照夕行午夜梦回留上”

写完了这封信后,他又从头看了一遍,虽觉得有些地方词不尽意;可是也不敢表明得太清楚了。当时把这封信,用砚台一角,平平地压在书桌子上,Сhā上了笔,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怀。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昼夜,可是在自己一向平静无波的心井上,似已泛起了一层波纹。

推开了窗,见天上已透出了些微明的颜­色­,天马上就要亮了。

到了此时,他也不再犹豫了,当时一按床沿,如同一只巨鸟似的,已飘身窗外。他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似有无限的依恋;可是他终于跺脚而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晨风寂然的街道上,管照夕飞快地驰着,他唯恐走不成,所以他行驰得非常快。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来到了市街之上。

这时天还没有大明,只有几家赶破车的,拉着青菜往菜市上去。照夕又行了约十二分钟,才找到先前那家客栈,天还没亮,也不便打门,他­干­脆越墙而入,见店内一片寂然。偏院里已经有人起来了,一个小伙计在拉着风箱,升着蓝焰焰的炉火,另有一个围着围裙的伙计在推磨。

照夕轻轻走到自己那间房间,推门而入,想了想此处也不便久留,还是早些离开的好,遂把东西整理了一下,这时耳中仿佛听到窗外有马嘶之声,一少女口音嚷道:

“快算账!快算账!”

一个伙计答应着道:“姑娘!这么早您上哪去呀?”

那姑娘不知又说了些什么,照夕没有听清楚,他暗暗奇怪道:“想不到还有人起得比我早呢!”

当时仍然低头整理东西,所谓东西,也不过是他脱换下来的几件旧衣服;还有些银子。旧衣多已破烂,也不便再穿了,只把银两打点一下,系在身上,把那口剑,用布包缠上,也背在背上,这才开了房门,扯着嗓子大叫道:“店家!店家!”

他叫了十几声,才见由前院跑过来一个伙计,这伙计正是替他去当东西的那个伙计,他口中连连道:“来啦,来啦!”等到了照夕身前,不由发着怔,用手摸着脖子道:

“我的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昨晚上上了门,我看你这屋里还没人呢!”

照夕含糊答道:“我刚回来,这就要走,你给我算算账,还有,能找一匹马不能?”

这伙计翻着眼道:“奇怪!天还没亮呢!怎么你就要走?这么早哪儿找马去呀!马房还没人。”

照夕皱眉道:“那就算了!怎么方才我听见马叫呢?”

这伙计龇牙一笑道:“我的爷!那是人家丁小姐自己的马;而且昨晚上就由棚里牵出来了,就拴在这棵枣树上。”

他用手指了一下那棵枣树道:

“你看,拉的到处都是屎,没办法,人家是姑娘家,咱又不好说什么……”

照夕这时怔怔地发着呆,暗想莫非真是她么?那可真是太巧了,差一步……

当时问那伙计道:“你说的那个丁小姐,是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挺高的个儿,剪的短发?”

那伙计咧着一张大口笑道:“可不是,一点不错。相公!这姑娘你认识?”

照夕当时也不及答话,飞步就往门口跑去,后面的伙计大声叫道:

“走了!来不及了……”

照夕也不理他,穿过了一进院落,来到门口,只见小街寂然,哪还有丁裳的影子,他不由得跺着脚,连连嗟叹不已。

那伙计还追上来问长问短,照夕不耐烦地付了房金,遂扬长而去。

到了晚上,又到了开封地面,这地方可是热闹极了,但照夕也不敢久留,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花了七两银子买了一匹瘦马,遂又向前疾驰赶路。

他备足了充分的­干­粮,放马在这黄土大道上走着,马行一日,到了晚上就到了“封邱”镇城,看看人马,全成了一­色­黄|­色­,加上汗水,愈发像是掉到了泥潭中。

封邱地面上繁华得很,因为这地方紧邻冀省,两省来往的人很多,从山东菏泽、曹县等地方来贩卖府绸的商人也很多,大街上极为热闹。照夕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好好地洗了一个澡,一个人走出店外,凑巧这家客店对面就是一戏馆子,演唱的是豫省地方戏河南梆子,戏码贴的是《三骑驴》、《甩大辩》,前来看戏的人极多,他因没看过这种戏,一时好奇,也就挤了进去。

那时戏馆子,可不像如今这种式样讲究,乱哄哄的,抽旱烟的,卖瓜子的,泡茶打手巾把的,满园子乱吆喝。

整个大厅里,约有二三十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人,正中还有一层布幔隔开。前面坐的是当地几个有身份的人物,左面有青布围开一小片地方,那是专门给女宾坐的地方,坐着七八个当地娘儿们和大妞。

照夕因是单身,见前面一桌有几个空位子,他就走过去坐下。同席的是两个上年纪的老头儿,正在兴致极浓地谈着,就听一个道:“这常三妞是白九莲的嫡传门人,她唱的是豫东调,咱最喜欢看她的樊梨花挂帅。来到咱这地方,贴三骑驴还是头一回,不知怎么样?”

那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胖老人,闻言笑得两只眼眯成了一道缝,一面点着头道:

“错不了,既是白九莲教出来的,错不了。白九莲当初在开封唱的时候,我常看。

三骑驴我也看过,不过要说拿手,还是《三上桥》,身段好,甩大辫也不赖,辫子舞的是真好!”

二人一问一答,谈得津津有味,照夕坐一边,可是一点也听不懂。

须臾开锣,也仿照京戏一样,闹了一阵台子,然后才启开幕帘,这时一个检场的,在台上贴一张红纸,上面写着“真驴上台”,一时大家都乐开了。

那胖老人乐得拍了一下桌子,咧着口笑道:

“­奶­­奶­的!真行!这戏敢情上真驴,只听说过白九莲,想不到如今她徒弟也行了……”

他用力过猛,以至桌上的盖碗,都被震得往上一跳,茶水溅了照夕一身,照夕不由皱了皱眉。本想发作,可是看了看对方,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就把这口气忍下了,只听见幕里面一阵吆喝,戏就开场了。

三头小毛驴慢慢走了出来,驴背上坐着三个大妞,扭着身段,口中“哼阿嘿!伊呀嘿!”的一边唱着,一边扭着出来了,台下爆出了如雷的掌声。

照夕对这种地方戏,本是门外汉,以为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谁知道一看下去,却是愈看愈有意思。因为戏中对白极易懂,唱词也近白话;而且颇为风趣,这又是一出闹戏,大意是说一个书生路途遇着三个骑驴的女鬼,女鬼爱其英俊,百般纠缠,书生遂不能自持,以致日夕与三女鬼纠缠,久之成疾。后幸有天神哪咤三太子下界剿妖,始救其生。

这出戏中那常三妞饰一女鬼,唱做加了分量,演出极佳,那媒婆和书僮,演唱也甚滑稽,照夕竟看出了神。

直待这头一出结束了,他尚没有走意。于是茶房又开始满园子甩毛巾把子,各种水果叫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真是乱得可以。

照夕正自耐着­性­子,想接着看下一出《甩大辩》到底如何个­精­彩法,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照夕不由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茶房,笑着弯腰道:

“相公是姓管吧?”

照夕怔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这茶房由怀中摸出了黄绸子小包,嘻嘻笑道:

“有一个小姐,叫我把这东西,交给你相公。”

照夕接过小包,觉得入手极重,知道内中定是银子,不由奇道:“那位小姐呢?”

茶房回过身来,想用手去指,可是他手指了一半,却指不出去了,不由用手摸着脖子道:“咦!怎不见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动,当时忙由位上站起,道:

“走!你带我找她去,看看是谁。”

二人一前一后挤出了人层,那茶房口中连连道:

“怪事!方才她明明坐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呢?”

照夕跑出门口看了一下,也不见有什么人,便问那茶房道:

“那小姐什么样?你说说看!”

茶房皱着眉道:“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家,个子不矮,也是来看戏的。我正在泡茶,她把我叫过来,指着相公说,说你相公是她一个亲戚,叫我把这一包东西交给你;还说相公姓管,谁知我过去,她倒走了。”

照夕微微皱了皱眉,心中知道那姑娘所谓的亲戚,全系胡诌的,唯恐茶房看着起疑,笑了笑道:

“啊!是她呀!我想起来了,你去吧!谢谢你了。”

这茶房笑着弯了弯腰,却没有走,照夕又摸了几个制钱给他,他在手上翻了翻,才走了。

照夕这时匆匆把小包打开,不由怔了一怔,原来,竟是八片黄澄澄金叶子,每片都有三四两重,怪不得这么重呢!

他忙把金叶子包上,却发现一张纸条,抽出来就灯一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不忍见你落泊街头,黄金数十两,赠为旅金,可另购良驹,无事早日离豫为好!

知名不具”

字迹虽不十分工整,倒也娟秀,他心中动了动,暗忖:“这到底是谁呀?怎么对我这么清楚?”

他想到了尚雨春,又觉不对,别说她伤还没好,即使是伤好了,也不可能。

于是又想到丁裳,可是丁裳不是生自己的气了么?她又怎会送我金子呢?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偏偏那茶房也没记清楚,经此一来,他也就没有心情看戏了。

当时走出了戏馆子,回到了店中,又把那字条取出来,看了一遍,依然猜不出是谁!

心想这人对自己竟有赠金之恩,日后总会见面的,我又愁些什么?只是奇怪这人语气,像是和自己相熟似的。

他想了半天,就决定照这人的话,换一匹好马赶路。想到了这里,他不由奇怪暗中人,居然连自己骑的马也清楚,可谓是无所不知了。

当时心怀纳闷的召来店伙,告诉他,叫他把自己那匹瘦马给卖了。

那店伙跟着他走到了马厩,看了看他那匹马,又用手翻了翻那马的眼睛,看了看蹄子,不由一个劲地皱眉,只口中啧啧有声道:“这马还能骑呀?”

照夕红着脸点头道:“怎么不能骑?我骑着它跑了不少的路呢!”

这店伙倒是挺内行,又用手摸了摸马肚子下面,嘿嘿地笑道:

“我的爷!我有生以来,还真没见过这么窝囊的马,老瘦都还不说,还长了疮,这马能骑?简直是哄人嘛!”

照夕被说得脸­色­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反正你看着办吧!多少总能卖几个。”

这伙计笑着摇头道:“我看卖给卖马­肉­的,人家都未必要,就剩下骨头了,­肉­酸。”

说着又用手把马嘴翻开道:“大爷你瞧瞧它的牙口,这马是真不行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到底还是把马由槽里牵了出来,又把马鞍取下来,点头道:“这鞍子还能卖个三两银子,马我看只有卖给对街的三瘤子杀了卖­肉­。”

照夕这时见那瘦马,还一直用头在自己身上擦来擦去,口中打着喷嚏,似乎还不知自己悲惨的命运即将来临。

他心中不由有些不忍,当时慨然道:

“要是卖­肉­就不必了,真要是没人要,你还是把它牵回来,我留着骑算了。”

伙计一听,似乎发了一会儿怔,皱着眉叹道:

“好吧!我看顶多也就卖个三两银子,连鞍子人家能出五两就很不错了。”

说着由一边抽出了几根枯草,往鞍子上一Сhā,照夕不由奇道:“这是­干­什么?”

这伙计眨着眼皮笑道:“这是卖马的规矩,要不然人家怎么知道卖?Сhā上草,人家一看就明白了。”

照夕心中暗笑道:这倒像秦叔宝当年卖黄骠马了,只是我却是身上有钱,不像当年秦琼穷得身无分文。再说秦叔宝那种忠义­精­神,也确实令人拜服,我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

想着这伙计已牵着这匹瘦马出去,照夕也就回房子里,坐下喝茶。

不想才喝了没几口,却听见先前牵马的伙计,在门外大叫道:

“管大爷!管大爷!你在哪间房里?快出来吧!“照夕不由一惊,心想莫非又出了什么事,忙跑出房外,却见那店伙,手上捧着一个大银元宝,笑得嘴都合不拢,一见照夕不由叫道:

“真是怪事,这马还能值这些钱,真是邪门!”

照夕也不由奇道:“这么快就卖了?”

伙计一面把银元宝递上,一面傻着脸道:

“你看这事有多怪,我才把马牵出去,还没走几步,就过来一个小子,问我是不是卖马的?我说是呀!这人看了看马,我说你老看着给吧!嘿!你猜怎么着?真他娘的怪事!”

这伙计一高兴,什么话都出了口,照夕不由心中奇怪追问道:“后来呢?”

店伙笑了几声,才道:“这小子!大概是个富家公子,说话怪­嫩­的,像个娘儿们,他哪懂马!当时还说这马不错,问是谁的,我就实话实说,说是我们店内一个姓管的相公的,这书生听了就点点头,由袖子里拿出这元宝。我一看吓了一跳,就问他要找多少?

谁知他牵过马,扭头就走了,一面说不用找了,你看这事怪不怪?”

照夕这时真也被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几天,连着发生怪事,当时闻听之后,想了想,又掏出半两碎银子,赏给了这伙计。自己转身入室,想了半天,断定这买马之人,定也是在戏院子里赠自己金叶子那个姑娘,只不过是改了装束而已。

他想了半天,竟也不敢确定是谁,总之这人定是一个很熟的人就是了。

他早早地就寝第二天起了个早,把身边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客栈。一个人走向大街,见身上衣服已很脏了,又在一家衣铺买了两身衣服。此地有从山东曹州府来的土蚕丝绒的府绸,穿上倒很凉快,他又买了一把折扇,看起来像一个土财主的儿子似的,自己看了看也不禁笑了。

他慢慢扇着扇子,在街上走着,一只手提着包袱,背后又背了一把剑,虽是用布条缠着,可是看来也知是一件兵刃。

偏偏配上他这一身打扮,显得不伦不类,他一个人走到了街头,见正北面飘着一面青旗,上写一个“牲”字,就知道这是贩卖牲口的地方了,不但是卖马,还卖骡子、驴子。

他迈着方步进去,见里面地方还不小,正有一个头上缠着布的马贩子,用刷子在刷马,见照夕进来,他就问有什么事。照夕说明来意,他就放下刷子,领着照夕到后院马厩里面看货,对于马他也不外行,从前小时候就懂,挑了半天都不大中意。最后选了一匹黑马,个子虽不太高,可是牙口极好,年岁也轻,喂得十分壮,问一问价,马贩子开口就要六十两银还不带鞍,讨价还价,五十二两银子成交,又花了十两银子配了一副鞍缰。“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话真不假,鞍子一上,这匹黑马愈发显得神骏了。随着就牵出去钉马蹄铁,原来还是一匹刚来的新马,从没有被人骑过。

费了半天劲儿,才算把马蹄甲削平,待钉子钉上时,还有用布把马眼蒙上,就如此这马还是十分“闹手”,三四个人费了半天劲,才算一切弄好了。

照夕付了钱,扳鞍上马,这匹黑马来自新疆,素日骋驰草地,久已成­性­,早已不耐眼前寂寞。照夕方一上马,它就长啸了一声,冲门而出,若非是照夕用劲勒着缰,真怕要把街上行人都撞倒了!

马贩子也冲出来高叫道小心呀!照夕无意得此良驹心中大喜,当时回头笑道:

“你放心!没有问题。”

谁知说话的工夫,这匹黑马又怒啸了一声,奔驰而出,只听见哎哟一声,有人叫道:

“可踩死人了,骑马的下来吧!”

照夕忙下了马,用左手扣着马缰,用劲一带,这马在他这种神力之下,才算老实了。

就见一个挑担子卖烧饼果子的老头,四脚直伸着被撞到了路当中,脸朝下趴着还一个劲地哎哟不停。同时路上围了不少人,有的还叫道:

“可别叫这小子走!可出了事了!”

照夕不由气得直叹气,心说真倒霉,马才骑上,就出了事。当时正不知如何,那马贩已跑来,一面道:

“怎么样!出事了吧……唉!我来吧!”

他说着过去把那老头给扶起来,可是老头却硬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嘴里叫得更大声了。可是看他身上,却又是什么伤都没有。

这时就有和事的好人出来劝解了一番,要照夕赔几个钱,那老头还坚持非要十两银子不可。

照夕无奈,只好认倒霉,给了他十两银子,这老头就挑着担子,一拐一拐地走了。

经此一来,他也不敢在这人多的大街上骑了,自己牵着马走着。

等走过了这条街,人就少了,他就上了马,­操­着轻快步子向前跑着,愈走人愈稀,他就抖了一下马缰。这匹马长啸了一声,双耳向后一竖,拨开四蹄,疾如星掣电闪,须臾已跑了十好几里路。

此时人有­精­神马如龙,他就不加拘束,任那马如飞地向前疾驰着,等到了中午,可就到了豫省的边界了,他看见这边竖着石碑,一边是“河南界”,一边是“河北界”。

照夕下了马,天可是真热,人马都出了汗,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子,都是槐树,青葱葱得十分美丽,林前有一水池。还栽着几棵柳。

他就牵马过去,先让马喝了些水;然后把马系在树上,自己就靠着树坐下歇了歇。

掏出了­干­粮,吃了点,觉得口很渴,偏巧自己身上没带水,他就想到附近人家先去讨点水喝。

想着就站了起来,正想举步,却见由来路上,飞起了一片黄尘,驰来了一群人马。

这群人马共为四骑,先还看不怎么清,一眨眼的工夫已来到了眼前,照夕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就直直地看着他们,忽见这四骑马人倏地齐勒缰绳,为首一人高叫道:

“就是他……就是他!”

照夕正自不解,却见四马已向自己身前走来,一直走到了他身前,才勒住了马,马上四个人,全都是面相狰狞的家伙。

四人全用眼瞪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照夕不由怔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为首一人,身材较为瘦小,穿着身白夏布衣裳,头上戴着大草帽,闻言手指把草帽向上顶了一顶,嘿嘿一笑道:

“朋友!早上在封邱我见过你,你是姓管是不是?”

照夕见他神­色­不善,不由也甚为不悦道:

“不错!我叫管照夕,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为首之人闻言,回头向同伴看了一眼,笑道:

“怎么着?没错吧?他一来封邱我就缀上他了,他跑不了。”

说着四人一起翻身下了马,那瘦子先向照夕抱了一下拳,自我介绍道:

“兄弟姓鲍名刚,外号人称双头虎,这是我三个拜弟。”

说着指着那三个彪形大汉,一一介绍道:

“他叫白头虎钱七,他叫黑头虎陶定,他叫花头虎楚方!我们合起来,朋友们送个总称叫‘豫东四虎’。”

照夕只点了点头,见白头虎是个少白头,黑头虎面如锅底,花头虎却是一脸麻子,心想这外号也不知是谁给他们取的,倒是相称。

想着冷冷一笑道:

“在下与各位素昧平生,不知如何见教?”

双头虎鲍刚把一双黄眼,在照夕身上转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

“管朋友!我们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都是开封金五姑手下的好朋友,嘻嘻!”

说着又搓了搓手,笑嘻嘻道:

“前天五姑差人传下了话,托我们找一个姓管的外省朋友,说是叫管照夕……朋友!

依我们看,你还是快回去吧!”

说着又对着另外三虎挤眼一笑,意态极为轻俏,白头虎钱七缩了一下脖子笑道:

“我说朋友!你还是快回去吧,别叫人家……”

说着竟自哈哈大笑起来,逗得另外三人也大笑不已,照夕不由又惊又怒,暗忖真想不到,那金五姑势力还不小,居然想差人把我截回去,岂非是做梦!

当时冷笑了一声道:

“我和金五姑根本不认识,要去你们自己回去,我可没工夫。”

他说着就想走,却被那双头虎横身给栏住了,他伸出一只手,懒懒地放在照夕肩上,狞笑道:

“怎么着?你不想……”

才说到此,照夕早已不耐,只一反掌,已反扣住了这双头虎鲍刚的手腕,微微向后一带,口中低叱道:

“去你的吧!”

双头虎被他这么一带,跑出了好几步,直撞到了一棵柳树身上,口中哎了一声。要不是那棵柳树,他真要掉到池子里去了。

这一来,其他三人都不由大惊,同时各自都把兵刃亮了出来,管照夕哈哈一笑道:

“今天不给你们这群鼠辈一些厉害,谅你们不知道我管照夕何许人也!”

说着身形向下一矮,却见那花头虎楚方,已窜过自己身前,掌中一口砍山刀,搂头盖顶就剁。管照夕向左一闪,斜刺里又窜上了黑头虎陶定,一口折铁刀拦腰就折,照夕右掌掌心向上,用“盘掌”之式,向外一兜一旋,这一掌不偏不倚,正兜在了陶定胸前。

只听见“碰”一声,那黑头虎一路踉跄出去了约十几步,手中折铁刀也飞出了手,一口鲜血喷了几尺高,顿时就昏了过去!

花头虎楚方一刀未能得势,又见拜兄受了重伤,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正想抽刀回奔,可是照夕这种身手施展出来,哪还能容他轻易走开?

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用“游身进掌”的势子,已把身形贴在花头虎楚方的身侧,双掌一合一开,楚方一声惨叫,已被荡出了七步以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手中厚背刀,也自出了手,痛得脸­色­发青,右臂骨已自脱了臼!

管照夕挺身而立,哈哈一笑道:

“就凭你们这点本事,居然也敢沿路打劫,你们谁不要命就上来!”

说着用手一指那双头虎鲍刚和白头虎钱七,微微冷笑道:

“你们俩一块上呀!”

这时鲍刚已掣剑在手,钱七是一条蛇骨鞭,二人兵刃虽都在手,可是却为照夕这种身手先声夺人,吓得互相对视着,谁也不敢再动手了。

照夕自然也不便再下手了,经此一来,他的口也不渴了,当时由一边树上,把那匹马解了下来,回头对鲍刚冷笑了一声道:

“你们可带话给那金五姑,叫她速迁地改过,否则我管照夕再来之时,便是她死期到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后,板鞍上马,才一领辔,忽听得耳后一股尖风,暗忖:“不好!”

当时在马上向前一伏,只听“嗤”一声,那东西竟擦着自己头皮过去了。

照夕惊怒之间,才一回头,只听见那双头虎一声怒吼道:

“再看这个!”

只见他右手一扬,微闻得“砰”的一声,由他掌心里飞出了一片光雨,直朝着照夕全身打来。

这种暗器名叫“五云洗魂针”,是从弹簧筒子弹崩出来的。一发十数枚,细如牛毛,入体后顺血而流,鲜能生还,故而为武林中所戒施!

今日这双头虎团感到太受辱,又因对方武功高强,所以才不加考虑的用出。

管照夕哪能不知道这种暗器的厉害,可是对方洗魂针来势如疾风暴雨,发觉时已至眼前,他怒叱了声道:

“好鼠辈!”

倏地双手往鞍上用力一按,身形如同一只巨鸟似的倏然拔起。

可是仍然慢了一步,只觉得左腿膝盖关节上突然一麻,同时他右手掌力已自发出,把眼前飞针全数打散,他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同时身子已然飘落在地,禁不住向前跄了一步,心知无意之间,自己竟中了针伤,若不快快逼出,只怕有­性­命之忧!

想着一咬银牙,弯身就中食二指,在那中针处盖顶|­茓­上点了一指,自行把血脉封死,这条腿顿时就形同瘫痪了一般!

却听那双头虎鲍刚一声狂笑道:

“好小子!你不厉害了吧!中了老爷的洗魂针,小子!你就有八条命,也活不成啦!”

照夕这时只觉全身发冷,连连地颤抖着,那条腿却是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他知道这一刹那,自己不能开口出气,弄不好可就有­性­命之忧。

当时强忍着心中怒火,置其言于不顾,只是低头以内功把身内寒气逼出。

这么一来,那双头虎鲍刚和白头虎钱七,都不由气焰大盛。鲍刚一个箭步已窜在了照夕身前,掌中剑“白蛇吐信”,照着照夕左臂就刺。

管照夕猛一抬头,对方剑刃已到,他目光倏地一张,面现冷笑,身形向前一移,禁不住“噗”一声单膝跪地。

鲍刚这一剑却是扎了个空,二次拧剑,剑身绕了个剑花,却向管照夕后心扎去。

这一剑已堪刺到,管照夕却半转了一下身子,仍然避开了他的剑锋。

那一边的白头虎又大叫了声:

“老大!来!我来收拾这小子!”

说着话,他已窜到了照夕身前,二人都以为照夕此刻不能还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又会想到,他这一刻却正在提气运臂,预备一击之下合歼二匪!

可笑二虎却以为有便宜占呢,白头虎钱七身形往前一扑,唰啦啦把掌中的蛇骨鞭抖开了,照着管照夕腰上就缠,却也没有令他失望。这条蛇骨鞭缠在了照夕腰上,就如同是一条毒蛇一般。

白头虎钱七大喜,叫了一声道:

“小子!你过来吧!”

他说话,用力往后带,却见管照夕猛一抬头,右掌倏地一现,钱七就觉得迎头扑来一股劲风,自己生平从未领受过的巨大内力。不容出声,身形已自腾起,同时掌中蛇骨鞭也自出了手。

他身子向下一落,忙想往一边转身避让,可是环身竟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紧紧地束绑着一般,竟是休想移动分毫。

惊慌失措之下,抬头一看,却见那跪地的青年人,右手平伸着,五指弯曲如同一把钢钩子似的,那束人的内力,竟是由他五指中­射­出。

白头虎钱七,素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眼见身受这种奇功怪力,不由吓了个失魂落魄,口中抖声叫道:

“管……大爷……”

同时之间那双头虎侧面抡剑直刺照夕,也和他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形。

他背靠在树上,却为照夕一只伸出的左手,把他定得死死的,不由他也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管照夕这时只觉双手阵阵发痒,再也没有什么犹豫了,杀机一起,双掌同时向外一挥,那怪异的蜂人功,就如同是两团风柱似地旋了出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带来了无比的宁静,管照夕慢慢站起身来。

他拖着那条麻木的伤腿,行到了自己马前,费力地上了马背,­唇­角带着冷笑,策马而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长垣县城里行人如梭,这时由远处驿道上飞驰来了一匹黑马。

马上驮着那风尘仆仆的管照夕,他半伏在马背上,单手搂着马颈,一任这马疯狂地驰着。街上的人纷纷避向道边,这马就如同一条墨龙似的,冲入到了人群之间,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经过一家“老长兴”客栈,这匹马忽然停住了,马上的人,勉强直起腰来,叫了声:

“店家快来。”

说完这句话,竟自马上坠了下来,这时由客栈之中,飞快地扑出了两个伙计把他扶了起来,连连问道:

“相……公!你这是怎么了?是住店不是?”

照夕铁青着脸道:

“快……给我找一间房子……找个大夫来!快!”

两个伙计忙把他扶进去,同时又出来一人,把马也给拉了进去,门口围了不少人,七言人语正说着话,忽然却又由街对头,泼刺刺地奔来了一匹白花大马,马上蹬鞍挺坐着一个白净的少年书生。他飞快地跑到这家客店门前,也是猛力地突然把马给勒住了,众人都不由往一旁让了开来,纷纷嚷道:

“这是怎么回事?又来了一匹?”

马上少年却不理他们,他穿着一身讲究的青绸长衫,细眉大眼,看来直如女人。

可是他背后却背着一口长剑,显现出英气凌人。

他匆匆下了马,牵马走到店门口,压低了嗓音叫道:

“店家!给我看马。”

顿时就出来了一个伙计,把马给牵了过去,他又问有房子没有,伙计连道:“有、有。”又翻着眼皮问他道:

“这位小相公,你和方才那位相公,是一块的吧?”

少年摇了摇头道:

“不……我不认识他,你另外给我开一间房。”

这伙计连声道是,可又一面打量着这少年身上的尘土,知道少年是行了长途,又道:

“小相公……你这是由哪来呀?瞧你这一身土,来!我给你扫扫。”

说着就用手巾,往少年身上打着,却不想这小相公脸一红,闪身避向了一边,道:

“不用!不用!我讨厌这一套。”

那伙计­干­笑道:

“是!是!小相公。”

少年又一扬长眉道:

“相公就是相公,­干­嘛还小相公?讨厌!”

这伙计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嘴里­干­笑着,心中却想:

“这小相公怎么这么女腔?而且这么漂亮?”

当时在前面带着路,经过了一层院子,带到了一间雅房,这年轻的相公停住了脚,问道:“方才那个人住在哪呀?”

伙计怔一下,用手往前面指了一下,道:

“那位大爷身上有伤,要住个清静的地方,大概在里院里面。”

书生点了点头,道:“真可怜!”

伙计又怔道:

“小……啊!相公!你认识他么?”

少年书生又摇了摇头,遂进入了一间宽敞的房间,伙计送上了茶,自行退下。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把门关好了,这才把帽子往下一摘,那乌云似的头发,随着落了下来,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

她洗了个脸,又由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便帽,小心地戴在了头上,然后把条伪装的大辫子,仔细地别在后面,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倒真像是一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暗忖:

“这小子的磨难也真多……看来这一次伤势是不轻了!”

想着坐在了床边,手托着香腮,想一想自己下山后一路潜随着他,又是为了些什么呢?

尤其是想到了他和那白雪尚雨春,真是不该再理他。可是对方那翩翩英姿,丰神英俊,却令自己永生不能忘怀,因此不由得又跟了下来。

这姑娘正是丁裳,她低眉道:

“他是回北京城,久闻北京城是个大地方,我也不妨在那里玩玩……倒要看看他急着回去是­干­什么?好在师父给我一年的时间,就是到一趟北京,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她想着就把窗户推开了一扇,却见一个老头儿,手中提着箱子,匆匆由窗前走过,一面走一面问道:

“那位公子在哪屋住着呢?是外伤还是内伤?”

丁裳忙由位上站起,匆匆开门走了出来,远远地跟着这个老人,一直走到了里院,才见伙计把他带到一间黑门的屋里去了。

丁裳就在门前走了一圈,记好地方,遂又返身回到自己的房中。

这时伙计点了灯,她又问清了地方,叫伙计打水,自己好好洗了个澡。

等到天交三鼓之后,夜已经很深了,她才由囊内找出了一个铁盒子,匆匆带在身上。

再把灯光拨成一豆,轻轻推开了窗,一晃身,已到了室外;然后飞身上房,身法竟是绝快无比。

这时那隔院室中的照夕,全身麻软地躺在床上,他已近乎昏迷了。

大夫虽然来了,可是药石无效,自己这条命,看来是不保了!

他昏沉沉地睡着,那双无力的眸子,望着几上的灯,暗自感叹着生命的即将结束。

忽然那灯光被一阵风吹熄了,全室变得黯然无光,他无力地翻了一个身,却觉得一人用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身上。

照夕不由一惊,可是他实在连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更不要说有所抗拒了。

那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

“想活就不要说话,把腿伸出来。”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慢慢伸出了那只伤腿,这人抖手亮了火折子,低头细细的看着他腿上的伤,口中惊讶得出声道:

“你竟是中了这种暗器……若非遇见我了,你想活是不容易了。”

照夕只觉这人双手在自己那条伤腿上轻轻地按着,似乎找不着暗器入处,他就哼了一声抖道:

“在……膝盖……你……是谁?”

他说了这句话,却不见这人答言,同时耳中却似乎听到阵阵抽搐之声,火折子映在粉白墙上,映出了这人清丽的倩影,阵阵地抖颤着。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又无力的问道:

“你……是谁?”

这人忽然止住了泣声,却道:

“你不要管!也不要多问……我不是说过不叫你多说话么?”

照夕抖声道:

“可是,朋友……你……”

才说到此,却为一只温暖的手,把嘴给捂住了,那只手又匆匆离开了,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叹息道:

“你不要动,也不要多问,我这就救你……”

说着话,这人摸索着取出了一个铁盒,由内中找出了一块白­色­的铁块,一面摸索着,一面在照夕伤处接来按去。忽然照夕打了一个寒颤,却闻得那人轻轻叹了一声道:

“好了……找着了。”

照夕这时已想到了这乔装的人是谁了,他倏地翻身子,那人似乎想不到有此一着,也不由呆了一呆,她窘得脸­色­通红道:

“你……你不许看我!”

照夕抖颤着道:

“你……你是丁裳!”

丁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往后退了几步,已退到了窗口,照夕这时忍着痛坐了起来,他焦急而惊喜地道:

“小妹……果然是你……你不要走,我对不起你,那天我错了……小妹……”

他这么焦急地叫着,可是丁裳仍然往后退着,她低低地道:

“你腿上的洗魂针,我已用师父的‘吸星簪’为你吸出来了,已经不妨事了。”

照夕点头道:

“我知道……小妹你对我这么好,我……”

才说到此,丁裳已飘窗而出,远处似乎传来她微微的一声叹息……

管照夕半倚在床栏上,怅然若失,这沉沉的黑夜里,早已消失了丁裳影子,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感觉。回想到一路之上,这女孩子是如何地在暗中照顾着自己,赠金、买马,甚至此刻救了自己的命,她对我的恩可是太大了……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她到底要上哪里去呢?这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可是却又没有机会与她谈一下,这女孩简直是太怪了,令人真想不通。

照夕这么想着,试着把灯光就近照了一照那只伤腿,只见那原本肿胀加桶的一条小腿,竟回复了原状,用手按一按伤处,除了还有些酸酸的感觉,并不再如先前那么疼痛了。

他心中不禁惊喜异常,同时也更加了一层对丁裳的愧疚,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再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好好报答她对我这一番恩情。”

他一个人,这么想了半夜,才吹灯就寝。在客栈里,又疗养了七八天,才打点上路,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倒也平安。

这一日已到了正定,算一算离北京城已不远了,天气已由盛夏而转入了初秋,秋老虎更是炎热焚人!

过了晌午,照夕在客栈里睡了一个午觉,起床之后,愈觉热气袭人,他在庭内廊下走了一转,几个伙计都坐在廊子下,赤着臂在聊天。照夕又走到前院马槽里,看了看自己的那匹马,心中想着,等天稍微晚一点,再上路也不迟,好在离家已不远了。

他这么想着,遂又返过身来,往客房里走去,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这青年长身阔肩,衣着华丽;尤其是头上那条黑亮的大辫子,就像是一条巨蛇似的由前胸直垂至小腹以下,辫梢上用红线紧紧扎着,还拖着一块绿光莹莹的小翠坠儿,乍看起来,愈觉翩翩风度,风流倜傥。

这青年左肩斜背一个黄包袱,像是银两,右肩又系着一个布袋,像是一些书籍,足下是一双皂底京靴,一看即知,是一个应考的举子。

他远远朝着这边走过来,右手一柄折扇张开来,连连地扇着,左手却搓着一对黑光净亮的玉胆,愈发显得风雅可人。

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头梳两丫角的小厮,十七八岁的年纪,肩上挑着两个箱子,紧紧随着这个书生。他们是由这客栈的侧门进来的,一面走着,不时地东张西望,那小厮还一个劲道:

“少爷,这里不错,就住在这里吧!我可真是挑不动了。”

那书生回头一笑道:

“好吧!你这小子在家说得多有劲,一上路才走了十几里路,就吃不消了,这样你还是回去算了。”

那小童把两个箱子放在地下,一面擦着汗,一面笑喘着说道:

“得啦!我的少爷,你没有挑你是不知道,这两个箱子可真沉。”

他说着用脚在一个黑箱子上踢了一下,皱眉毛道:

“尤其是这个箱子……少爷!这里面都是啥呀?”

那书生笑了笑道:

“这是老爷子的砚台,共有七十二块,是叫我分赠给京里的同窗好友的,不可摔碎了!”

小童听后直龇牙,连道:

“我的­奶­­奶­……怪不得这么沉呢!”

这时照夕已和这书生走了个对面,见对方是个读书人,不由存下了一丝好感,惺惺相借地看了他一眼,愈觉对方长眉星目,气宇不凡。不免略微停了一下,凑巧这少年也正掉过头来,四目一对,那书生不由微微一笑,双手微抱一揖道:

“借问兄台一声,此处可是正兴客栈么?”

照夕见对方发言,不由也回礼笑道:

“正是正兴客栈,兄台要住店,可至前面问问,小弟亦是住店之人。”

那书生又含笑道了声:

“有劳!有劳!”

照夕却见他那双闪闪有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遂也对他笑了笑,即自行去。

这书生遂又命那小童,挑起箱子,直向前院而去。照夕回到了房中,因室内炎热,就坐在廊下,店伙泡上了一杯兰茶,他就坐在椅子上,一面乘着凉,一面看着院子里柳树,脑子里想着事情。

他想到了江雪勤,不由带起了些笑容,暗忖:

“这么久了,她见到我可能都不认识了,可是我定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正自想得出神,却听见身后有人道:

“公子请这边来,这边有好房子。”

照夕不由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店伙前行着,他身后跟着二人,正是适才照夕遇见的那书生主仆二人,不由回过身来。

这时那书生已走近了,远远对照夕一笑,抱了抱拳,照夕却回笑道:

“又碰见了。”

那书生也连道:“真巧!真巧!”

说着已到了照夕身前,站住了脚道:

“兄台就住在这里么?”

照夕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道:“就在这里,你呢?”

这书生忙抬手对前面的伙计道:

“喂!喂!回来!回来!”

那伙计忙跑回来笑问何事,书生遂一指照夕隔壁问道:“这房子很好,我就住在这里吧!”

店伙皱了一下眉道:

“这房子自然是不错……只是已被人家先定下了,怕不大方便。”

那书生闻言,似颇失望,长眉一蹙道:

“不能想想办法么?”

伙计皱了皱眉,遂跺了一下脚道:

“管他的!公子你就住下吧!他来了,叫他另找房。”

照夕和这书生闻言,都不由一笑,各道:

“幸会!幸会!”

这时店小二已把房门开了,张罗着和那小厮把两个箱子都抬了进去,书生也进房宽衣洗面。

照夕沿途所遇,全是粗俗之人,难得见到这么一个文雅之人,不由心存好感,暗想:

这人语带北音,想是离此不远的世家子弟,此行匆匆至京,可能是进京赶考的。不禁又有些感伤,想到自己往昔终日读书,尤其是父亲更深盼自己能在考场中一鸣惊人;而自己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深意,如今竟弃文学武。虽说是学成了一身武技,可是如此回家,在父亲面前,亦是难以交待,说不定还会遭到他老人家一顿臭骂呢!

他这么想着,不由锁着剑眉,渐渐发起愁来,却见那隔室少年此时已换了一身青绸便衣出来,愈显得文雅俊俏!

他笑向照夕道:

“两次相遇,可见有缘,还没请教兄台大名?此行何去?”

照夕微笑道:

“小弟管照夕,世居北京,此行返家,阁下大名是……”

这人笑着点头道:

“小弟复姓申屠单名一个雷字,舍居本地,此次进京,旨在赶考。兄台既是入京,倒与小弟同路,这倒省得沿路寂寞了。”

说着连连抚掌微笑不已,照夕不由点头称善,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道:

“能与兄台同路,自是荣幸之至,只是小弟因久别家园,归心似箭,却不想在此久留呢!”

申屠雷想了想,遂含笑道:

“既如此,小弟也提前赶路就是了。”

他遂拍一下手道:

“这样吧,我们今日就在此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共同上路如何?”

照夕见他话意诚挚,仪态不恶,心中虽打算早走,却不愿令对方失望,当时想了想,遂笑道:

“既如此,小弟亦定明晨再走就是了。”

申屠雷长揖一笑道:

“小弟初见管兄,即知是一直率之人,果然不错,能与兄台同路共店,实在福分不小,真快人也。”

照夕见他虽是文人,谈吐亦颇有豪气,心中又多增了一层好感,暗想旅途得遇此人,亦是难得了。当时连道不敢,随即落座,呼来茶水,畅谈了起来,谈到诗书典故,二人都不禁暗自惊讶,深深佩服对方学识见解高超,由是更生敬仰之心。从谈话中,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身世,可是武功一道,照夕却是一字不提,申屠雷亦未多问一语,二人直谈到金乌西坠。客栈中掌上了灯火,意犹未尽,申屠雷的书僮,却连连嚷起肚子饿来了。

那书僮名叫青砚,申屠雷对他似颇喜爱,当时唤来命给照夕磕了头,这才和照夕把臂同出,青砚跟在后面,共出用饭。

一度饭后,二人更是无话不谈了。照夕发觉这申屠雷,年岁虽轻,可是阅历却十分丰富,各处名胜古迹,都能信口道出,历历如绘,他不由暗自忖道:

“这申屠雷,定有不平凡的身世。”

他本想问一下对方可曾擅于技击,只是又怕问出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由是话到口边,又行忍住。再说看他样子又似不会,也就没有多疑。

当晚二人又在月亮下面谈笑了半天,申屠雷还擅画,当时挥毫为照夕画就一个扇面,画的是一只鹦鹉,栩栩如生,照夕遂题诗句为:

“岭外经季别,花前得意飞,客来呼每惯,主爱食偏肥;才了怜红嘴,佳人学绿衣,狸奴亦可怕,莫自恋芳菲。”

各自都赞不绝口,由是更为倾倒,二人直谈到夜深人静,才回房就寝。

照夕进房之后,心中不禁高兴异常,想不到沿途得此好友,一时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尚未能入睡。

他正想坐起来,点上灯,看几页书再睡,不想方动此念,却见窗前人影一闪,一人已面窗而立。身法巧快已极,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当时仍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夜行人意欲何为?

这人背向窗外,因此看不清他的长相,似看出他自目以下,为一方黑­色­绸布遮着。

他轻轻飘身,已落在了室内,一双眸子四下匆匆望了一转,却轻轻直向照夕床前走来。

管照夕暗中咬牙道:

“好大胆的小贼,你真是不想活了!”

他想着,双掌贯足了内力,只要看出不对,随时可先发制人。

这夜行人走到了床前,低头看了看,似辨别了一下照夕是否已睡熟了,良久才微微一笑,自语道:

“果然不错,你瞒不过我。”

他说着竟自伸手,把照夕放在几上的一口宝剑拿了起来,略一把玩,却向背后Сhā去!

照夕这时实在是请不透来人是谁?有何企图?此时见他拿了自己宝剑,倏一转身,已窜上了窗台。照夕见他欲去,哪里肯依,当时双手一按床板,口中低叱了声道:

“何方小贼,还我剑来!”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却快疾得如同一支劲箭似的,只一闪,已到了窗台之上。同时双掌一合一扬,用“推窗望月”的招式,照着这人当胸就打。

可是这夜行人,又岂是弱者?管照夕这一出声,他似吃了一惊,身形一屈一伸,也窜了出去。管照夕一双铁掌落了个空,他不由怒吼了一声,二次以“飞鹰搏兔”的身法,仍然腾身,直朝着那黑影扑了过去,却见那人回头轻嗤了一声道:

“老兄!我们这边来,不要惊动了别人。”

这人说着话,竟是手脚齐施,猛地向空一弹,如同一只大狸猫似的窜了起来,却直向东首的一堵高墙之上落去。

起落之间,竟是丝毫没有带出声音,他这种身手,照夕只匆匆一见,心中已吃惊不小,自信今夜自己算是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劲敌了。

这时不由嘿嘿冷笑了一声道:

“既入管某目中,今夜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说着话,已展动身形,以“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直向那人尾追了去。

那夜行人却是头也不回,一路轻登巧纵,兔起鹘落的直向前疾驰而去,身法居然和照夕快慢相差不多。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这时万籁俱寂,明月在天,二人一前一后,不一刻已驰近了一片旷野。

那人身形往前一落,照夕早已是急怒膺胸,二话不说,一提丹田之气,“嗖”一声已窜在这人身后,排山运掌,吐气开声地叱了声:

“打!”

他猛然把双掌向外一扬,掌力已吐了出去,那夜行人口中陡然也唤了一声:“好!”

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唰的一个疾转,就势向外一迎,也是双掌骤出,四掌相迎,只微微发出了波的一声,两条人影,却各自如同弹珠似的反弹了出去!

管照夕身形一落,右足一句,用“金­鸡­独立”之式把身形定住。

那人似后退了好几步,才拿桩站稳,随着他却哈哈一笑道:

“果然是了不起!在下见识了。”

照夕却厉叱了一声道:

“你是谁?你我素昧平生,何故偷我兵刃?”

这人又笑了一声,低着嗓音道:

“盗剑只为示警,既是管兄知悉,倒是多余了。来!接着!”

他说着单手向外一掷,“嗖”一声,一口长剑,直直地向着照夕面上飞来,劲风十足!

管照夕冷笑了一声,身形向下一矮,跨出左足,右手前伸,骈三指向空一捏,已把这口剑接到了手中。只是也已暗惊来人好大的臂力,自己虽练有“大力金刚指”之力,亦不禁三指发麻!

当时不由冷笑道:

“朋友!你贵姓?到底是……”

这人哈哈一笑道:

“见识过了,吾愿已足。”

他竟不愿回答照夕的话,身形一转,正要腾起,照夕哪里肯容得,当时低叱了声道:

“朋友想走可不行!”

他说着话,已陡然扑了过去,身形向下一落,骈右手二指,照着这人“臂儒|­茓­”上就点!

这人一撩手腕子,口中哼了一声“不敢当”,却直向照夕手背上按来。

管照夕向下一撤,同时圈右掌,以“右弦弯弓”之势,直向这人侧腰就戳,来人陡然叱了声:

“来得好!”

却见他身形呼的一个疾转,已如同一只大雁似的翻出了一丈五六,却又­干­笑了声道:

“果然高明,见识了。”

他说了这句话,竟如同一缕青烟似的,往来路星掣电闪而去。

照夕急怒之下,一点足尖,正欲以轻功提纵之术中的“踏水登萍”紧蹑而去,可是转念一想,不由又临时把足步定住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想自己一味死拚,此人却并无斗志,更由其行动上看来,似又对我没有敌意,宝剑既已还我,又紧紧逼他作甚?

他这么想了一阵,那人却早已驰得无影无踪了,管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暗忖:看此人武技不弱,只是自己初入江湖,根本不识此人,他却又为何有此雅兴,来找我作耍呢?

他想了一会儿,确实也不解其中意思,只好怀着一腔惆怅往来路驰去。

他一个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怔了一下,仿佛觉得先前那人语音似颇悉,好似自己认识一般,可是却又想不起是谁。

突然他脑中想起了一人,不由啊了一声道:

“不会是他吧?”

想着他竟自展动了身形,拼命地直向客栈之中奔驰而去,他这么一鼓作气地驰回了客房,当时却不直回房中,却向隔室那叫申屠雷的书生住处蹑足而去,见他房中的两扇窗子和自己房子一样地是敞开着。

管照夕既动了疑心,当时也就决心要察看一下,看看自己是否多心,或是这名叫申屠雷的人,果真是一个身怀奇技之人?

他这么想着,已纵身上了窗台,却见那房中,尚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线灯光。

他不由吃了一惊,猛的向下一伏,用“老猿坠枝”的身法.突地借一臂之力,把整个的身子,挂在了窗栏之上。

似如此稍停了一会儿,细听房中并没有什么声音,这才慢慢引臂而上,细细向房中一打量,不由暗笑自己是多疑了。

原来目光所见之处,那个叫青砚的书僮,光着上身,已睡着了,他是睡在靠窗的一张小床上。

那叫申屠雷的少年,却是半身倚偎在床角,半身靠着桌边,也已睡熟了。

尤其可笑的是,一只脚在床上,一只脚在半拖在地板上,地上一卷书,半开着的丢着。

书案上一盏蜡台,红蜡已尽,烧成了一根秃捻子,依然还在吐缩着豆大的火光,烛泪却淌了半个烛盏。照夕不由皱了皱眉,心说:

“这位哥儿也真是用功,只是也未免太不小心了,烛火岂是好玩的?”

想着向上一长身,已经飘飘地窜进了房中,他轻轻走到桌前,先把地上那本书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申屠雷轻轻放平在床上,手触处,只觉得他身上似出了不少汗。

可是申屠雷却转了个身子,睡向里面去了,照夕却没想到其他,当时挥掌把桌上残烛熄灭,径自回房而去。

第二天,照夕方在浓睡之中,却听得门外“啪啪”的敲门之声,一人道:

“管兄起来了么?”

照夕听出是隔壁申屠雷的声音,不由翻身而起道:

“老兄!你起得早啊!”

申屠雷在门外微微笑道:

“早上天气凉快,要等着太阳出来,那可就不想动了。”

照夕一面答应着,一面起身开了门,申屠雷遂含笑走进来。照夕让他坐下,却见申屠雷已穿得整整齐齐,管纱长衫,外罩天青马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配着宝石结子,显得一派斯文的模样。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天这么热,你又何必穿得这么整齐呢?”

申屠雷低头看了看身上,笑道:

“读书人走到哪里,总应该不忘斯文才好。”

照夕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可顾不了许多,天太热了!”

说着遂唤来小二打水净面,这时那叫青砚的小僮也走了过来,对着照夕叫了声:

“管相公。”请了一个安,照夕见他已把东西都挑到走廊上了,不由笑道:

“你们居然比我还急。”

说着又问申屠雷道:“你们有马没有?”

申屠雷含笑道:

“外出之人,岂能没有马,连你的马,我也让小二备好啦!”

照夕点了点头道:“好!你们等我一等。”

说着匆匆把东西理了一理,一面道:

“昨晚上,我可没睡好……到现在头还有点昏沉沉的感觉。”

申屠雷忽然怔了一下道:

“不是你说,我倒忘了……管兄!你看这件事,可有多么怪?”

照夕回头道:“什么事?”

申屠雷走近了一步,遂小声道:

“昨夜我本想看看书,谁知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是今天早晨你猜怎么样?”

照夕心中一动,微微皱了一下眉道:

“怎么样呢?”

申屠雷脸上变着颜­色­道:

“今天一睁开眼,我竟是好好睡在床上了,你说这事怪是不怪?”

照夕差一点想笑,当时忍住笑,摇了摇头道:

“人在半睡之中,常常忘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定是你自己看累了上床去睡了,这没有什么奇怪,我就时常有这种情形的。”

申屠雷低头想了想道: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还很少这么糊涂过。”

这时店小二端上了点心,申屠雷又唤来青砚,三人草草用毕,照夕问多少钱,那小二却道:

“这位公子付过了。”

申屠雷只是微笑着,照夕遂点了点头道:

“那么,把我们房钱算一算吧!”

店小二又笑了笑道:

“不劳­操­心,这位公子也付过了。”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看着申屠雷道:

“你也太客气了,总要留一点给我呀!”

申屠雷哈哈大笑,道:

“我与管兄一见投缘,今后借重处尚多,区区金钱,何足挂齿,我们走吧!”

管照夕听他这种笑声豪气,不禁怦然心动,暗暗赞许道:

“好一个脱俗的书生,看来这个朋友,我管照夕是交定了。”

想着遂笑了笑道:“话虽如此,可是金钱一项,仍是由你我分担才好,否则,小弟岂不受之有愧?”

申屠雷嘻嘻一笑,一面点头道:

“既如此,往下住店,由你支付就是。”

照夕欣然点首,这时小二已把马牵了出来,照夕见除了自己的马以外,尚有二马一骡,都已鞍蹬齐备,尤其是那小骡背上,都放好了箱子;另外青砚那匹马上,也有些日用什物。

三人下阶上马,由侧门而出,直向一条驿道上行去,经过一日休息,人马都甚有劲,照夕双足一磕马腹,那马长嘶了一声,向前疾奔而去,照夕一面回头道:

“来!我们跑它一程。”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使得!”

他把双腿一夹,坐那匹花斑马,已泼刺刺猛追上去。二马这一阵疾驰,霎时间已跑下了十数里之外,身后早已失去了那青砚的影儿。

照夕留心申屠雷的骑术,暗惊对方虽是一读书人,却有很­精­的骑术,他上身挺直纹丝不动,可是双腿却能随着马波上下起伏。这种本事,看来虽易,可是若非经年老手,断难至此地步。

再留意那匹马,个子虽不顶高,可是鼻孔极大,两耳下垂,驰骋时却往后紧竖,正是难得的良驹,不由勒马笑道:

“申屠兄!你这匹马太好了,我这马却是万万比不上。”

申屠雷早也在暗中留意了对方,对照夕控马骑术也是十分佩服,闻言笑道:

“照夕兄你太客气了,你这匹马,也是难得的好马呢!”

管照夕拍了拍坐下马,见它已经不住长跑,鼻子出息有声,不由感叹道:

“小弟北京故居,倒有两匹好马,比这匹可强多了!”

申屠雷笑道:“改日到了北京,小弟一定要至府造访,就便看一看吾兄的宝马。”

照夕微笑不语,二人柳下谈笑半天,才见那青砚在马上汗下如雨,一只手还拉着一匹驮书的骡子,自身后跑来,远远地看见二人,不由大叫道:

“我的少爷,你们可别再跑了,可真要了我的命了,我又骑不好。”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们不妨放慢一点,好在离着北京已不远了,今儿晚上能赶到保定歇上一夜,明天就可到家了。”

申屠雷连连点头,同时由颈后抽出了折扇,连连地扇着,一面呼道:

“好热!好热!”

这时那青砚才算走到了,由马上下来,又由马颈上摘下了水葫芦,喝了好几口,嚷道:

“少爷!歇一会儿再走吧!”

申屠雷皱眉道:“不带你,你非要来,唉……我们要赶路,哪有许多时间等你呢?”

青砚却坐在树下直皱眉,又把鞋脱了,用手使劲地捏着脚,二人都看着他,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看样子他是真走不动了,这么吧,我们歇一会儿就是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翻身下马,照夕方才下马,却见来途驰来一匹黄马,在官道上扬起了满天灰土。其来如风,不多时已驰到近前。

这匹马本是其快如飞,谁知到了近前,却忽然放慢了脚步。马上人是一个黑高的彪形大汉,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身着一件土绸的马褂,前襟全都敞开着,露出长满着毛的胸脯。

这汉子扭过头对着这边仔细看了几眼,特别是在那小骡子身上看了几眼,这才抖了一下缰绳,那匹黄马复又如飞而去。

青砚不由翻了一下眼道:

“少爷!这小子准不是个好东西,东瞧西看的。”

申屠雷却瞪了他一眼道:

“不要胡说八道,莫非人家看看咱们也犯法不成?”

青砚不服道:“看人哪有这么看呀!我看……”

照夕早在那汉子过时,心中已有见地,只是不愿多说而已,当时微微一笑道:

“我们走我们的路,出门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申屠雷却对他笑了笑道:

“管兄所言及是,出门人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小弟就不信,这京城附近,还会有人胆敢下手行劫不成?”

照夕也摇头道:“我想不会吧!”

这时青砚也由地上站了起来,一面拍着裤子上的土,一面说道:

“我们走吧!别再耽误了,还有好些路呢。”

申屠雷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要赶路,我看是吓着了。”

青砚红着脸上了马,也不说话,只是催着马,率先而去,使得二人都不由大笑了起来。

照夕同申屠雷,遂也各自上马,一路并排前行着,前行约有二里,却见这条官道分为二股,路边有指标,一书着“奔无极”,一为“奔新乐”。照夕按马不动,心中不解,申屠雷却以手中小马鞭,指着“奔新乐”的牌子道:

“到了新乐,直上清风店到望都县,再下去就是保定府了。”

照夕不由大喜,遂问道:“那这一边呢?”

申屠雷摇头道:“无极县下去是深泽,那是冀中的路,不对。”

说着策马直向“奔新乐”的驿道而去,照夕知道他是临县人,所以这一带情形十分了解,遂放心的随他一路策马而下。前行十数里,走过一片竹林,一边是一座不十分高的山。

这时烈日当头,三人都想快快策马走进竹林,好凉快一下,时间可也是正午时分了。

展望着这条黄土路上,竟是没有一个行人,忽见一个担着担子的小贩,自竹林中走了出来,他远远地叫道:

“客人!水蜜桃要不要?”

申屠雷点头道:“好!我们下马买几个挑子吃吃。”

那桃贩子笑着趋近,一面咳嗽着道:

“这桃子是京里来的,个大水多。”

申屠雷已下了马,一面指着前面那片竹林道:

“那边凉快,我们去那边。”

卖桃的贩子连连答应着,他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一双袖子高高的卷着,露出黝黑的一双胳膊,足下是一双芒鞋,裤管子亦是高卷过膝。

自他一来,照夕已对他十分注意,这时见申屠雷竟要买他的桃子,已知不妙,但却未说什么,只是策马紧紧跟下,一面回头对青砚招手道:

“青砚!你看好那头小骡子,把骡子牵过来。”

那卖桃子的,闻言猛然朝着照夕看了一眼,嘻嘻笑了笑道:

“这位相公,也要买两个桃子吃吃么?”

申屠雷却笑道:“我们是一起的,我买几个就是了。”

这卖桃子的却是不闻,仍然朝着照夕走了过去,不想申屠雷却跺了一下脚道:

“喂!你到底卖不卖呀?”

卖桃子的回过头来嘿嘿一笑道:

“我已说过,你倒是别慌呀,小老儿只有一双手呀!”

申屠雷这时走上了一步,一面笑道:

“我已说过买,我要买,你­干­嘛还要往那边走?”

那卖桃之人,年已半百,­唇­上留着胡须,当他抬头之际,才发现原来竟有一目失明,露着一个深而黑的窟窿,十分怕人!

他重重地把担子一放,哈哈笑道:

“卖你卖他,都是一样,相公!你看这个如何?”

他说着话猛然拿起一枚桃子,向上一扬,可是申屠雷却猛地往下一按,正按在这卖桃子的手上,一面笑道:

“这个不好!”

那卖桃之人,不由脸一阵红,他猛然放下桃子,向后一扬手;可是申屠雷却像是和开玩笑一般,向前一伸手,不偏不倚,正叼在这卖桃之人的手腕之上,只听那老者抖声道:

“你……”

申屠雷已松开了手,很快的自篮中挑了几个桃子,丢了十几个制钱,对着老者嘻嘻一笑道:

“你这桃子哪是京里来的,我看分明是旗杆顶来的,八成许是金老头子的买卖,对不对?”

那老者更不由脸­色­大变,即刻挑起了担子,回身就走,申屠雷只望着他后影,微微冷笑了笑。

这时管照夕早已日见一切,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申屠雷自知败露了身手,不觉脸­色­一红,照夕已趋前笑道:

“老兄!好高明的一手‘游龙探爪’,你可当真把小弟给瞒住了。”

申屠雷也不由吃了一惊,暗惊这管照夕真是好眼力,自己招式并未施出,只一伸手,他竟看出了是何招式,此人真是了不起。

想着不由窘笑了笑道:

“管兄休要取笑,其实你我原本是一道中人呢!”

照夕不由一怔,那申屠雷却哈哈笑道:

“阁下身手,昨夜早已拜领过,实在高出小弟百倍,怎么如此健忘呢?”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却摇头笑道:

“好个申屠雷,原来是你呀!”

申屠雷这时却一抱双手,深深向照夕打了一躬,面带微笑道:

“小弟自一见管兄,已知决非一般常人,是以百般结讷,午夜造访,看看是否我道中人,却不想老兄听视极­精­,若非掌下留情,小弟哪还会有命在?专此谢罪,尚希不要怪罪才好。”

照夕这时乐不可支地笑道:

“申屠兄!你太客气了,不瞒你说,你那一身武功,小弟才是既敬又佩呢。”

二人这一说话恭维,那青砚在一边,只是弄了个莫名其妙,他手中拿着桃子,一会看看这边,一会又看看那边,这时二人俱已走进了竹林。

林中­阴­凉十分,竹叶散了一地,倒似铺就的席子一般,照夕笑了笑道:

“现在可高枕无忧了,那厮在你手中尝了滋味,已吓破了胆子了。”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

“这人左目失明,年岁也不小了,颇似传说中的独眼雕谢羽,要是此人,怕没有这么便宜就完了呢!”

照夕对冀省绿林响马,本就不清楚,对这独眼雕谢羽更是不知,不由问道:

“独眼雕谢羽又是何人呢?”

申屠雷看了照夕一眼,微微一笑道:

“管兄是新近入省之人,自是不知,要说起来这谢羽本人并不可畏,可畏的是他一个拜兄,此人也就是方才小弟所说的金老头子。”

照夕不由甚感兴趣道:“谁又是金老头子?”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道:“你连金老头子都不知道么?”

照夕脸红了一下,摇了摇头道:

“我只知道有个金五姑,倒不知……”

才说到此,申屠雷已笑了笑道:

“那就对了,你既知道金五姑其人,怎又会不知金老头子呢?”

照夕仍是不解,申屠雷见他真似不知,才笑道:

“兄弟!金五姑正是金老头子的唯一爱女呀!你怎么不知道?”

照夕这才惊奇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申屠雷一面吃着桃子,一面微笑道:

“听你口气,好似和那金五姑认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此女倒与我见过一面,只是我很耻其为人。”

申屠雷不由微微一笑道:

“这还用你来说,这北几省的人,谁不知这姓金的女人是出名的­淫­荡……只是……”

他笑了笑道:“我没见过就是了。”

照夕约略的把经过说了说,那申屠雷却听入了神,最后才哈哈大笑道:

“这么说起来,这独眼雕谢羽完全是冲着你来了。哈!却被我多管闲事了。”

照夕不由皱眉道:“雷兄不要再开玩笑了……我真想不到,这金五姑这么大势力,居然从河南到河北都有她的部下!”

申屠雷冷笑了一声道:“就是到了北京,一样有他们的人。”

照夕不由看了申屠雷一眼道:

“雷兄既有一身奇技,为何竟容这般东西在近侧胡作非为,岂非有失侠义本­色­?”

申屠雷被照夕这么一说,并不着恼,只微微笑了笑说道:

“管见所训极是,小弟也别师不及一年呢!”

照夕由怒而喜,不觉微微一笑,道:

“如此说来,我二人更多了一样相同之处了。”

申屠雷脱下了头上的帽子,只见他长眉微挑道:

“这世界之上,该管的事情也是太多了,你方才说得极对,你我既学成了一身武功,理当为众人做些有益之事。”

他说着回过身来,却见照夕已伸出一只手来,脸上带着微笑,申屠雷遂也欣然地伸出手来,二人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不停地摇着。

申屠雷露出编贝的一口细齿,笑道:

“你我一见投缘,不如就此定交,结为金兰之好,你意如何?”

照夕大喜,不觉由地上一翻身站了起来,道:

“我也正有此意!”

申屠雷遂起身笑道:

“只可惜这荒林之中,没有纸烛……你我不妨就免了那些欲套,望空一拜如何?”

照夕欣然点首,于是二人各报生辰年月,照夕较申屠雷大一岁居长,申屠雷次之,二人随即跪地望空长拜了一下,遂又互拜了一下,发下誓言,永远立身于侠义道中,除暴安良,甘苦同受,如有一方违言,天诛地灭!

于是立刻改了称呼,那一旁的青砚,真是弄了个莫名其妙。直到申屠雷说出了真相,他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当时忙上前给照夕磕头,口称大爷,照夕遂赏了他一锭银子。

一番谈笑之后,照夕这才想起前事,不由问道:

“兄弟!你方才说的那金老头子,住处离此有多远?他又叫什么名字呢?”

申屠雷剑眉微微皱道:

“此老外号人称九天旗,姓金名福老,住处在离此不远的旗竿顶,那地方我也没去过。”

照夕想了想,遂道:

“要不是赶路回家,我倒真想去见识一下此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功夫?”

申屠雷不由一笑道:

“大哥若想会一会他,还不容易么?等过几天入京之后,找一天我们一块去。”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遂又笑道:

“方才那谢羽乔装卖桃之人,不知是何居心,我见他想往大哥那边走,因恐大哥下手过重,这谢羽难以逃命,所以才略施薄惩,令他惊心而去,此时想来,倒不如把这老儿留下的好了。”

照夕摇头一笑道:“没有关系,他只要再敢来,我们兄弟倒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了。”

这么一耽误,天可不早了,同时各人也觉得肚子阵阵发空,遂又上马向前行去。

这一片竹林占地颇大,在林子里走并不觉得炎热,申屠雷边走边告诉照夕道:原来他北京住着一个叔父,官居吏部侍郎,自己本无意投考进取功名,奈何父亲和这位叔叔却是一力促成,非考不可。所以这才上京赶考,并把他叔父家地址,告诉了照夕。

管照夕对于北京城内各地方都熟透了,申屠雷一说即知,他也把自己住家告诉了申屠雷。

管照夕父亲原来官居盛京将军,乃是汉人中赫赫有名的统兵人员,为人刚直,以善战闻名,申屠雷自是十分敬佩。

二人边谈边行,不知不觉已走出了这片竹林,眼前复有一黄土驿道,直坦坦地展延着。

三人各自抖缰催马,连那一匹小骡儿,也不禁都飞跑了起来!

黄土道上有时刮起,阵风,把地上的尘土像黄雾似的吹到了半天,两旁的旱田,种的是麦子和高梁,叶茎上却为黄|­色­的泥土染成了黄|­色­。这是此地的特有风景,整个的大地,均似为一个“黄”字所代替了。

日落的时候,他三人四骑已到了新乐县城,管照夕非常失望。

因为他本来打算,能在午夜前赶到保定,可是因为多了一个青砚和那头驮东西的小骡,无形中慢了下来,就如此那青砚已经是吃不消了。

申屠雷很体谅他这个心爱的书僮,此时见状,不由笑向照夕道:

“大哥!我们就在这新乐歇一晚吧!好在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照夕无奈,只好点了点头,青砚不禁十分欢喜,匆匆由马背上翻了下来。

街道上行人如织,有几家店铺已掌上了灯,三人各自牵着坐骑,在街上行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擦肩挨臂,颇为惹厌,照夕见路口有家“新乐老店”,尚还宽敞,不由对申屠雷道:

“我们就在这家店住下吧!”

申屠雷方自点首,三人正拉马欲走之际,忽见人群之中,一人向着三人挥手道:

“客人!客人!请等一等。”

三人先不知是唤自己,后来见那人已跑过来;而且口中一个劲叫:“三位客人!三位客人!”这才知是唤自己,不由停步不动。

这人已走到了近前,只见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瘦小汉子,十分黝黑,背后背着一顶草帽,他对着三人请了个安,­操­着陕音道:

“请问三位客人是要住店的么?”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却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瘦小汉子嘻嘻一笑道:

“我们是­干­什么的嘛,连要住店的客人都看不出来,还做什么生意!”

照夕点了点头,皱眉道:“你是哪家店的,是新乐客栈的吗?”

这伙计摇头道:“新乐店算什么,客人到我们店里看一看就知道了。”

申屠雷就问道:“你们店房在哪里?我们实在是累了,不愿再多走路了,远不远?”

这瘦小的伙计一笑道:“相公,你跟着我来就是了,保险那地方房子大、凉快,风景又好。”

三人一听凉快风景好,都不由动了心,照夕首先点头道;“好吧,你带我们去看一看吧!”

这伙计缩了一下脖子笑道:“请跟我来,我的马在这边咧!”

他说着领着三人走到了对街,在另一个汉子手上接过了一匹马,一面回头道:

“我们店是在西头老菜市,骑马快得很。”

三人只为他一句房子大、凉快而吸引住了,即使远一点也无所谓。当时各自上马,青砚仍牵着那头小骡儿,一行四人穿过了吵闹的街道,向前疾驰而去。

那伙计骑着马在前带路,不时回头诉说着,行了约盏茶时间还不到,照夕不由勒住了马道:

“这么远,我们不去了。”

那伙计含笑往前一指道:“呶!相公请看,这不到了么。”

照夕、申屠雷顺其手指处一看,果见有一座颇为­精­致的楼房,隐在一片竹林之中;并有一道小溪由楼前流过,溪上架有一座红木小桥,直通那楼院大门。

申屠雷不由十分惊异道:“这是店房么?”

那伙计一面徐徐向前策马行着,一面道:

“我们东家开这店房才三个月,因为地方偏僻,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每天派我们到镇上去拉客人。相公!你看这地方好不好?”

申屠雷和照夕对视了一眼,都不禁高兴十分,他们倒真没想到,居然这地方,有如此雅致的店房,小桥流水,青竹翠馆,即便是一般居家也难找出如此风雅之处,都不禁高兴得笑了。

那伙计远远下了马,大声向对面吼道:

“老张!客人来了!”

他这么吼了两声,才见由竹林对面一破一拐地走过来一个老人。

那伙计高声道:“客人来了,你把客人们的马接过去,好好管着。”

那老头子抬头向三人看了几眼,才把各人的马接了过去,这时那瘦伙计又连声道:

“请!请!”把各人都让进去了。

三人过了小桥,伙计推开了一扇门,进了院子,直领着三人向楼内走去。

院中百花齐放,早兰亦开,两边搭着葡萄架子,结着一串串的葡萄,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说:

“这哪里像是店?怎么连一个招牌都没有?”

申屠雷也是心中不解,但二人又怎么会想到其他,何况又各怀绝技在身,也就不加深思,俨然摆出一副住店的大相公模样,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他一走进,才发现内中地势极大,厅房亦多,光楼房就有三幢之多,院内花石不说,亭台池榭,洞门回廊,无不具有,放眼过去,竟是琳琅满目。

那伙计只把照夕等三人,带至楼前,却见厅门自开,走出一个瘦高的汉子,弯腰笑道:

“客人里面请!”

那带路的瘦小伙计,对着那弯腰行了一礼,就退下了,三人遂自走进,照夕不由重叙身份道:

“我们是住店的!”

那瘦子笑着,眼角露出鱼鳞纹道:

“我知道,我知道,客人请坐。”

照夕看了申屠雷一眼,略微显得有些拘束地坐了下来,申屠雷不在意地坐下,一面问道:

“我看你们这店房很大,后面房子还多,都是客房么?”

瘦子嘻嘻一笑道:“不!后面是东家住家,就只这一幢楼,才是客房呢!客人你们要住几间房呢?”

照夕喝了一口茶,笑道:

“我们是一家人,就开两大间吧!要在一块儿的。”

瘦子闻言拍了一下手,遂自后面走出一人,穿着一身夏布衣服,对那瘦子叫了声:

“覃先生!”

这瘦子笑道:“这三位是自河南来的贵客,你给我两间好一点的房子,好好侍候着。”

穿夏布衣服的伙计弯腰道了声:“是!覃先生。”

他这种态度与称呼,立刻令照夕和申愿雷感到吃惊和奇怪,不由对视了一眼,因为这是大异于一般店房的习惯的。

而且那店小二穿着打扮,十分整洁,并不像普通的店家一样。这时他回过身来,对照夕、申愿雷道:“客人请上楼来。”

照夕点了点头,当时和申屠雷跟着上楼,拐向一秘道,地上铺着一种细草编就的地毡,足踏上去,觉得软软的,看看几间房子,仅是宽敞,二人选了两套房,就决定住下了。

这时那叫“覃先生”的人,又走上来了,他拿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请二人各自签了名字,还细细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才下去了。

二人至此,虽是满心狐疑,可是至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不对,也就放宽了心,呼茶唤水忙了一通,天已大黑。那穿夏布的伙计,在他们房中点上了灯,问二人是否要吃些什么。

三人早已肚子饿了,当时便点了些饭菜,那伙计就下楼了!

这整个一座大楼,楼下是否有人住就不知道了,可是楼上十数间房子里,除了照夕等三个客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客人,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照夕觉得十分沉闷,当时就和申屠雷下楼,在院中随便走走。

在花园外墙,有一排马棚,内中拴有数十匹马,正在仰首怒啸,一个刷马的小子,手持马刷子,正在刷着马。两院的洞门,是通着另外二幢大楼,隐约可见洞门之内花台亭榭,那景致,较这院子更不知美上许多了。

要依着申屠雷的意思,是要过去走走的,可是照夕却说是人家住家,不便擅入。

这座楼占地颇广,上阶处有一方翠匾写着“北馆”,二人揣摸了半天,也不知道“北馆”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并不像什么客栈的名字。

房中虽早已上了灯,可是西天仍留有薄薄的一片晚霞,衬托得院中暮­色­苍然!

管照夕不由嗟叹道:“想不到新乐地面,竟会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这真出人意料之外。”

申屠雷也叹道:“由此可知,这店主人,一定也是一个清雅之士了,只是……”

他不解地指了那远处的马棚一下道:

“他们养这么多马­干­什么呢?而且这么大的地方,竟是看不见几个人。”

照夕正觉奇怪,却见由那边洞门内,慢慢踱出了两个人来,为首之人,是一个身高而微显隆背的银发老人,穿着一件宝石蓝的绸子马褂,一双袖子挽着,足下是一双便鞋,一只手却拿着一个浇花的水壶。他身后跟出之人,照夕和申屠雷都认得,正是那个账房“覃先生”。

这覃先生垂手侍立在老人身后前,不时手指着这方楼上,似在说些什么。

那老者一边浇着花,一边听着,不时一双雪白的眉毛皱一皱,问上一句两句,他们说什么,这方一句也听不见。

忽然覃先生一抬头,看见了二人,不由怔了一下,那老头也停止浇花,向二人看着。

那覃先生哈哈笑道:“二位客人吃过饭了?”

照夕摇头道:“还没有,我们随便走走,这花园太美了。”

这时那覃先生又对老人说了几句,老人一面点着头,一面慢慢向着二人走过来,他手中仍拿着那只浇花的水壶。

一直走到二人身前,覃先生才含笑为二人引见道:

“这就是本店的主人金老先生。”

二人见这老头儿,微微一笑,对着二人点了点头,道:

“小店新开,老夫又是外行,有什么怠慢之处,二位万乞海涵才好。

二人见这老人面相清癯,谈吐又甚谦虚,不由对他增加了好感,申屠雷笑笑,道:

“老人家,你太客气了,我们沿途住店其甚多,就从来也没住过这么好的。”

照夕也笑道:“这地方太好了!”

这驼背高大的老人,闻言之后,声若洪钟地大笑了两声,遂用手在照夕背上拍道:

“小朋友!你们如喜欢这地方,就尽管住在这里好了,老夫不收你们的房钱就是了。”

二人一听不由都怔住了,那老人却又是一阵大笑,把手中的浇花壶递到那姓覃的手中,搓着双手笑道:

“来,年轻人!我们来谈谈。”

他说着话,张着二臂一边一个,把二人抱在臂下,十分亲热地向前走着,一面笑道:

“我最喜欢交年轻的朋友,来!我们谈谈。”

二人不由都笑了,因为这老头说话很风趣;而且很直爽,倒不好意思把他推开,只得任他像多年老友似的拖着走。

老人一直带着二人走进了大厅,坐下来,眯着一双眼睛笑道:

“二位是由河南来的吧?”

照夕吃了一惊道:“咦!你怎么知道?”

老人点了点头,却也没有解释,他仍是带着微笑,目光在照夕身上转了一转,又在申屠雷脸上看了看,不由笑了笑道: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两位小朋友,你们都有一身好功夫啊!”

二人不由吃了一惊,方自一挑剑眉,那老者却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接着就摇一条小白辫子的头,笑道:

“你们不要奇怪,老夫虽是上了些岁数,可是自信这双老眼不花……小朋友,你们说对是不对?”

二人都不由脸­色­微微一红,互相对看了一眼,照夕不由也冷笑了一声道:

“老先生目光实在厉害,只是恐怕也未必仅仅老眼不花吧?”

说着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地在这老头儿身上转着,老人先是怔了一怔,可是却又洪声大笑了起来。他连连摇着头,大声道:

“看错了!看错了!你完全猜错了……老夫我可是一块废物点心……哈!”

照夕只微微笑了笑,心中暗想道:

“看样子,这老人定有来路,莫非他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隐者不成?”

可是却又不能十分断定,忽然他吃了一惊,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老人,心中惊道:

“他又姓金……别不是那九天旗金福老吧?”

这么一想,不禁令他大吃了一惊,可是转念一想,那九天旗既是一个著名绿林魁首,怎会是一个如此和善的老人?再说也不会在此安家立寨!

他想着不由把本欲探询的话忍住了,反倒作出一副安祥姿态,和老人又谈了许多别的话。

老人谈锋甚键,指南话北,颇能吸引住别人兴趣,直到有人下楼来请二人吃饭,这老头儿才含笑站起,他眯着眼睛道:

“你们去吃饭吧,小朋友!”

说着哈哈笑了几声,就出去了。二人对看了一眼,却见那覃先生正含笑,弯腰道:

“二位相公的饭菜都已摆好,请上楼用饭。”

照夕点了点头,遂和申屠雷上楼而去,申屠雷微微笑道:

“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照夕却问道:“你方才说,那九天旗金福老,是住在什么地方?”

申屠雷不由怔了一下,他想了想才慢慢摇了摇头道:

“不会吧……那金老头子听说是在旗杆顶开山立寨,他怎敢到这种地方?”

照夕微微皱了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这老头儿,却令我有点起疑;而且这地方也太奇怪了。”

申屠雷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会吧,即使有什么不对,莫非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照夕不由笑了笑,没说什么,因知道这申屠雷,和自己一样,不但毫无世故;而且年轻气盛,他心中暗暗想道,只好小心,一切随机应变了。

想着,二人已上了楼,青砚早已把饭盛好了,二人就命他同坐,三人早已肚子饿了,不由大吃了起来,方吃了一半,却听门外有人叩门道:

“相公请开门,小的送酒来了。”

青砚忙把门打开,却见那个穿夏布的伙计,双手捧着一个银盘,盘中托着一把银质酒壶,一面笑道:

“覃先生特叫小的送上一壶酒,为三位客人洗尘,这是自酝高梁。”

说着遂把酒壶放下,申屠雷笑道:

“这酒钱我们照给,你去谢谢那位覃先生。”

那伙计连道是是,遂退了下去,申屠雷把酒壶盖子打开闻了闻,连道:

“好酒!好酒!”

照夕却仔细看了看酒­色­,不见有异,这才各自酌上一杯,对饮了起来。

那酒壶本小,三人略饮一二,已见了底,正要唤他再送些上来,却见那伙计又自动送上了一壶,并亲自为三人斟一杯。

三人因不觉有异,遂也就各自饮下,那伙计见三人喝了酒,就悄悄退了出去。

照夕喝了一杯之后,正要再斟,却见那青砚忽然往起一站,含糊道:

“大爷……我不行了……我醉了。”

他说着转身离席,不想才走三两步,竟自咕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下。

申屠雷皱眉道:“这奴才酒量太小了……叫他在地上呆一会儿好了。”

一言甫毕,他忽然叫道:“大哥快看!”

照夕吃了一惊,忙放下酒壶,只见那青砚口吐白沫,两手乱抓,心知中计,不由一拉申屠雷道:

“好恶贼!走!我们找他去。”

申屠雷这时也是气愤膺胸,猛然往起一站,还没站起,只觉头一阵昏,咕咚一声也随着倒下了。

照夕这时方觉不妙,正想以内功强将酒力逼出,不想不用力还好,这一提力,顿觉一阵头昏,还没有吸上两口气,也就倒地不起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管照夕觉得透体冰冷,昏迷之中,他用手摸了摸,觉得竟是睡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之上。他忙坐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由拚命地摇了摇头,心中想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来?这又是什么地方?”

忽然他想起来了,便翻身试着下地,轻轻叫了声:

“申屠雷!申屠雷!”

可是申屠雷没有一点回音,而房子里实在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到处摸了摸,只觉得四壁全是极为坚硬的石头。

这房间地方还不算太小,只是没有一个窗户,他想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可是连那鹿皮革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叹了一声,又坐在那冰冷的石头上面,心中大为失望,后悔,暗想道:

“这到底是为什么?唉!一定是那酒……我太大意了!现在怎么办呢?”

他于是又叫了两声:“兄弟!青砚!青砚!”

可是没有一个人答理他,这时他才觉出不妙了,而申屠雷和那书僮,也不是和自己关在一起。

照夕又急又气,当时运足了内力,力贯双掌,朝着四壁,用力地击出,一时碎石飞溅如雨,嗡嗡的回音之声,几乎震耳欲聋。可是那坚硬的四壁,并没有被击开,他只好叹息了一声,收住了手,心中恨恨不已,这时他才明白了,暗想道:

“这么看起来,那姓金的老头子,定是所谓的九天旗金福老了。”

想着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暗忖自己既和他女儿五姑结了仇,又打死他手下多人,至今更是落在了这老儿手中,只怕是没有活命了。

想着又惊又怕,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既已为他迷|药酒灌醉,要想取自己­性­命,岂不如反掌,可是他又为什么不杀我呢?

这么想着,他心中似稍微定了定,可是仍不能令他就此安心。

他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又大叫了几声申屠雷,依然没有一点回音。

忽然头顶一阵石块磨擦之声,掉下了不少石末子,照夕抬头,始见一线天光,敢情外面竟是白天,只是却只有碗口大小的空处,露出一个人头,传出一声轻笑道:

“小伙子!酒醒了么?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哟!”

照夕不由厉声叱道:“你是谁?为什么好好把我弄到这石头房子里来?”

那人摇摇头嘻嘻笑道:“我是谁?哈……小子!你喝醉了,不给你找个地方凉快凉快还行?”

照夕知道此刻厉害是自找苦吃,当时强忍着怒火,哼了一声道: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你们把他们关到哪儿去了?”

这人又尖笑了一声,­操­着破锣嗓子道:

“小子!你放心吧!他们和你一样,只是给他们另外换个地方凉快去了。”

照夕大声叫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又是一声尖笑,照夕真想一掌劈去,只是他知道那么做,自己更吃亏,当时冷笑道:

“你笑什么?要知道我管照夕可不是好惹的。”

那人尖声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哈!小子!你真是白活了。”

照夕真气得肚子都快破了,心知从他们口中,也问不出个名堂,只气得坐在石头上直生闷气。那人又咳嗽了几声,才嘻嘻笑道:

“小子!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明白么?真是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

照夕冷笑道:“你们想怎么样?”

那人尖笑一声,回答道:“不想怎么样,小子!你好好在里头呆着吧!你要是再乱叫乱吵,娘的!老爷就要给你罪受了。”

说着一阵石响之声,又把那洞口给堵住了,照夕真是被气了个半死,方自狠狠地捶了一下石头,却见那才关上的石块,忽的又开了,露出了脸盆大小的一个空处。

照夕只以为又是那小子找麻烦,理也没有理他,仍然低着头,心下纳闷。却听见上面似有人互相争论之声,似闻那先前说话的小子道:

“小姐!这……这我可不敢当家,是老爷子关照的,小的实在不敢当家。”

另一个女人声音嗔道:

“老爷怪罪有我来当,你不要管,你先下去。”

那人又道:“唉呀!这怎么行呢?老爷子说这小子本事大着呢!最少要饿他三天,这才多一会儿呀!小姐……老爷子到时候……”

才说到此,那女子却娇嗔道:

“你怎么这么罗嗦,叫你下去你听见没有?告诉你出了事有我,不关你的事。”

这才听到那人连道:“是!是。”

照夕听着奇怪,抬头一看,不由顿时怔住了,原来那洞外,此时正现出一个女人的头来,似正在向石室内张望着。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开封附近见过的金五姑,也正是那九天旗金福老的女儿。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又惊又怒,心想这女人也真厉害,居然和自己不着先后地来到了河北,想不到自己躲来躲去,快到家门口了,却仍然落在她的手中。

当时气得把头一低,一声也不出,却见上面咯咯一阵娇笑之声道:

“哟!管兄弟!你在哪儿呀,里面这么黑,我怎么看得见你呢?”

照夕仍是不哼一声,金五姑却俏皮地笑道:

“你这个小冤家,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她说着话,遂见火光一闪,照夕忙抬头看,却见她手中拿着一个火折子,伸进石室之内,把洞中照得很清楚。

金五姑单手晃着火折子,略微顾视一下,已看见了照夕的坐处,不由娇嗔道:

“呆子!我看见你了。喂!我说,管兄弟,你怎么不答理我呀?”

照夕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把我及我拜弟关到这里,意欲何为?”

金五姑撇了一下嘴,娇声道:

“好没良心的小鬼,是我把你们关起来的呀?要不是我说情,恐怕你们早没命了,你不谢谢我,反而还怪我,真是……”

她说着又笑了笑接道:“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你肯定吃不了什么苦,只要你听话。”

照夕不由勃然大怒,当时猛然抬头厉声道:

“金五姑,你也太把我看差了,我管照夕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岂能上你这贱人的当。你既然用毒计把我擒住,死活随你,我要是皱一皱眉,就不算是好汉,再要多话,我可要骂你了。”

金五姑不由被骂得脸­色­一阵大窘,只见她柳眉一竖,却又嘻嘻地笑了。

她仍然笑哈哈地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小鬼,到了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敢对我这么说话?你呀……”

她又咯咯笑了几声道:“在我面前又充起英雄来了,哼!在那姓尚的丫头跟前,你不也是很听话的么?”

照夕不由脸一阵热,冷笑道:“简直胡说!”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声道:

“哼!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不过,我也不去管这些。”

她说着又笑了笑,轻轻地挑着她那一双细弯的眉毛,道:

“你自己想想看,我好心请你吃饭,你不赏脸也就算了,也该告诉我一声呀……这还不去说它,你还把我手下的人给杀了,你说说,天下有这道理没有?”

照夕不由冷笑了一声,也懒得和她多辨,金五姑扬了一下秀眉,道:

“你杀的那几个人,都是我父亲手下的人,他老人家哪能不气吧!所以才用计策,把你和你那位朋友给诱来擒住,要依着他老人家,哪还会有你的小命?不是姑娘我……

唉!”

她说着叹了一声道:“算了,这些话也不去说他了,我知道你肚子饿了,特地给你送些东西来吃,你暂时先在里面忍一忍,我一定能想法子,把你放出来。”

照夕冷笑了一声也没说话。

金五姑却把火折子收了起来,一面娇笑道:

“这篮子里有­鸡­有酒,你可以放心,这酒里决不会再有迷|药了。”

她说着话,果然从上面吊下了一个竹篮子,并唤道:“管兄弟!你倒是接着呀!”

照夕本想赌气不去理她,可是转念一想,暗忖真是是饿死在这里,那才划不来呢!

想着,很不好意思地把那篮子由绳上解了下来,金五姑不禁咯咯笑了起来,一面道:

“对啦!这才听话!你还要什么不要了?”

照夕这时又羞又气,猛然抬起头,狠狠地用眼睛看着她,却又一时不知骂她什么好。

金五姑眨着眼,笑道:

“我问你呢!等会儿爹爹来看见了……”

照夕笑笑道:“那老头儿不来就罢了,来了我还要痛骂他一顿呢!你还不走,在这里罗嗦些什么呀?”

金五姑哪知照夕对她根本没有丝毫情意,闻言仍在哧哧地笑着。照夕不禁十分厌恶,当时一阵火起,飞起一腿,把身前那个盛饭的竹篮,踢得撞在了石墙上,哗啦一声,内中盘碗全碎。

他愤愤地倒在石床之上,再也不去看她一眼,金五姑不由怔了一下,微微叹了一声,失意地道:

“你又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呢?莫非你肚子不饿么?”

照夕猛然回过身来叱道:

“我饿死活该,你就不要管了!哼……”

金五姑一时真是说不尽的伤心,她紧紧地咬着下­唇­,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抖声道:

“好……我走就是了!”

说着就把那石窗关上了,洞室之中,又变成了漆黑的一团,照夕这时不禁又有些后悔,暗忖自己似乎不该对她发这么大脾气。

固然她为人可耻,可是对自己,却是一番好心。

想着他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说不出的失望和懊丧,他愕愕地坐在那冰冷的石块之上,盘算着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决心不再向命运低头了。

时间就如此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他此刻肚子饿得很厉害!

石室之中,本是黑得伸手不辨五指,可是由于在里面停留了太长的时间,目光也能适应了,现在他可清晰地看清这石洞里任何一个角落。可是并没有一个可供出入的门户,他不由长叹了一声,暗忖,看来自己真要饿死在这里了。

想着不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恨与沮丧,他实在忍不住肚子内的饥饿,偏巧金五姑送来食篮,虽然是被自己踢翻了,可是一阵阵香味,却由篮中透出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走过去,把那打翻的篮子拿起来,打开看了看,篮内怀盘狼籍,菜肴更是溅翻得满篮都是,还有一把银质的小壶。照夕提起壶来,觉得沉沉的,内中竟还有大半壶酒,酒香四溢。

他不由一时大喜,当时嘴对嘴的喝了几口,觉得肚内较以前暖和多了。

再看篮内,尚有几个包子,虽然浸在菜汁里,可是仍可食用。

到了此时他可顾不得再赌气了,因为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里关了两昼夜。虽说是内功纯厚,可是初次绝食,亦不由饿得发慌。

他小心地把四个包子由破碎的盘碗菜汁之中,捡了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立刻­精­力大增。这时却听见顶上似有嗤嗤的石块移动之声,空中洒落下来不少的碎石粉末。

照夕忙纵身到石块之上,盘膝坐定,却见一线天光自上穿入。

他本来以为,定又是那金五姑来了,如果她再送食物来,自己就是饿死,也不能留下。可笑一分钟之前,他还在狼吞虎咽着她送来的东西,此刻却又硬起来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却连头抬也没抬,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顶上嘿嘿一阵冷笑之声。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才知来人不是金五姑,当时忙抬头一看,却见洞口出现一个老人的头。他仔细认了认,竟是那一天在花园中所见的老人。现在他已知道,这老人也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九天旗金福老,当时不由剑眉一挑,正要喝骂,金福老却先嘻嘻笑道:

“怎么样小伙子?还挺得住么?”

照夕冷笑道:“好一个无耻的老东西,竟用这种卑下的手段来对付我!哼!”

九天旗金福老哈哈大笑了两声,那两道雪白的眉毛,倏地往两下一分,照夕仍然看不出他的喜怒,只见他连连点着头道:

“你戏侮我女儿,又杀我门下多人,我这么做,已很算对得住你了。我近年来,火­性­不如以往大了,否则,嘿嘿……小伙子,你还会有命在么?”

照夕当时气得热血上冲,闻言后厉声叱道:

“老头儿,你说话可要清楚些,你女儿自己行为放荡,你却反倒说起我来了。”

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不便说这些话,稍停了停,忍不住冷笑了几声,道:

“你最好去管管你的女儿吧!”

九天旗被这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他一阵怪笑,倏地一探掌,却又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道:

“好!算你有胆量,这十几年来,敢在我九天旗面前这么说话的,大概只有你一人。”随又沉声道:“小子,我知道你有几手厉害功夫,可是此刻你却是使不开,你乖乖呆在这里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哼!”

他说着收回了头,隐隐听他对外面人叱道:

“把石头封上,加上锁,以后任何人不许来,我要活活饿死他。”

遂听到另一个人答应着,那石块遂又封了起来。照夕不由大吼了一声,拼命击出一掌,只听见轰的一声暴响,那巨石也被这股暴力冲得跳到了一边,一时石末纷飞,余音震耳,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那奉命封石之人,也不由大吃一惊,吓得在外大叫道:

“姓管的,你可要放清楚一点,你要是再这么胡闹,老爷可要给你苦头吃了。”

九天旗本已回身而去,此时见状也不禁心内吃惊,他冷笑了一声,大声道:

“小子,你有本事开山,你就试试吧,看看你能出来不能?”

照夕在洞内听到了这句话,一颗心算是死定了,当时气得真想哭,暗忖完了,这原来是一个山洞啊,我就是有天大本事,只怕也出不去了。

他想着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那个石窗,即便是能为自己掌力震开,却也只有小小一个洞口,想出去也是不可能!虽然这顶上另有门户,只是自己找不着,即使找到了,也定是万斤大石封口,亦是枉然!

照夕一个人,这么伤心愤恨了一阵,最后也只好把一切都付之命运了。

他重新盘膝于大石之上,往日运习坐功,多是在蒲团或棉垫之上;如今这冰硬的石床,使他感到很不习惯。费半天功夫,才勉强把心定了下来,他想以吐纳坐禅的工夫,来抵制今后长期的饥饿。虽然他功力离着辟谷尚远,可是短日之内,起码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气贯周天,但觉三花盖顶,五气朝元,同时由丹田之中,散布出一片无比的热气,令他全身十分通畅。

到了这个时候,也正是坐功一个紧要的关头,往日洗又寒曾传他下手采药的功夫,所以到了这一刻,正是紧要关头。

忽觉一点真阳,前激生死窍,此时即应抛开一切杂念,下手采药,不可受任何外音­干­扰。

谁知也就在此时,忽闻一阵琴弦鸣声,不知从何而出,声调极为老涩,闻之不禁心神一动,那真阳亦随之涣散而开,前功尽弃。

照夕不禁十分懊丧,本想重新再来一遍,待真阳聚齐,再行收采。

可是忽然一个念头,令他大大吃了一惊,他不由张开了眸子,心想:“这琴弦之声,从何而来呢?”

想着不由观望了一阵,细心听了听,哪有什么外音,照夕这一刻不禁发起呆来,暗忖方才自己在要紧关头,明明为一阵冷涩的弦声而惊扰,此刻怎会又闻不到了呢?再说这­阴­冷的地洞之中,只有自己一人,哪又会来的琴弦之音呢?

他想了半天,却是愈想愈糊涂,最后认为定是幻觉。因念及师父所说,行功到了某一时刻,定会有心魔幻境来­干­扰,可恨自己一时无察,竟自把半日苦心聚集的真炁又分散了。一时却无心再定下来,只觉得腹中甚为饥饿。

入定初醒之后,倍觉眼明耳聪,同时腹中又感到了饥饿。他跳下石床,开始在这­阴­窄冷森的地洞中徘徊着,觉得阵阵的冷风,由两边丝丝浸进来,细看之下,才发现洞顶有十数个拳头大的洞口,那冷风,即由这些洞口,向洞内吹进来。

心想这些洞|­茓­,一定是七扭八拐的曲折着,否则怎会没有光现出来呢?

他不由觉得这一猜测合理,心想这九天旗金老头子,设计此洞,也颇费了些心血,定是用来禁强敌之用,否则何致于如此­精­细呢!

他意会到初秋的日子的炎热,可是这洞中却是­阴­冷得怕人,当可想知这是一个开凿得十分深的石质地洞了。

人在无聊的时刻,常会想得很多、很乱,管照夕这一刻也是如此。他脑中尽力地分析着这些琐碎的念头,却也只好心平气和了。

他又想到了申屠雷和那书僮青砚,也不知如何了,也许他们都已经饿死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十分心寒,腹中忍不住咕咕又叫了几声。他长叹了一声,只好又走到石床上,暂时把心收起,想运一会儿功夫,抵御腹中的饥饿。

忽然,他听到顶上一阵轻微的锁链声响,过了一会儿,似见石块移开了些,只是不见天光外泄。照夕抬头看了看,似见一个恍惚的影子,原来外面天又黑了,那小洞窗外,可窥见闪烁在天空中的星星。

照夕不由低叱了声:

“是谁?”

那黑影以手按­唇­,嗤了一声,遂小声道:

“管大哥!是我……”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道:

“你……你是谁?”

那人似乎哭了,一边小声道: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你!唉!你的魔难,怎会这么多……这一次,我可真没法子救你了。”

照夕这时又惊又喜,不由一翻身站起,抬头道:

“你是丁裳不是?”

那姑娘又叹了一声,照夕不由顿时忘了此刻的处境,高兴道:

“姑娘……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原来你一直都跟着我呀!”

这姑娘果真就是那个痴情的丁裳,她一面流着泪,一面嗔道:

“谁跟了你一路,我只是凑巧和你走顺了路。”

照夕不由忙道:“是!是……我说错了。”

丁裳红着脸道:“现在不要说这些了,我问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这外面虽然有门,可是我没有办法开,再说人很多,就在这附近,只要有一点响声,他们就会发觉。”

照夕叹了一声道:“姑娘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了,你已经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再连累你。”

丁裳抖声道:“我一定要救你,只是你不要急。”

照夕叹道:“你是没有办法救我的,再说这金老头子父女,都很厉害,姑娘只一个人。”

丁裳怔了一会儿道:“你是说我打不过他们?”

照夕见她仍还是一副天真,不由又有些好笑,忍不住笑了笑,却想到这可不是笑的时候,方自收起笑容,却听丁裳道:

“你为什么还笑呢?”

照夕不由脸一红道:

“没有呀!我怎么会笑呢?”

丁裳哼了一声道:“你不要骗我,我都看见了,反正你一向是把我当一个小孩子。”

照夕不由暗吃一惊,心想这么黑的地洞里,她居然连我表情都看得这么清楚,这倒是奇了。

想着朝着她仔细看了看,虽借着外面星月之光,亦只可微微辨出她面部轮廓,不由十分惭愧,当时颇为尴尬道:

“姑娘原来能暗中视物,这就难怪了!”

丁裳吸了一下鼻子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从小就和师父在山洞里练功夫,比这再黑一点,我也能看见。”

照夕点了点头,颇感到难以回答她的话;而自己确也不知为什么,总似把她当成一个很小的女孩一般。只要见了她就想笑,也许是从前和她逗闹惯了。

丁裳这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

“你才吃过饭么?”

照夕皱了一下眉,苦着脸道:

“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丁裳口中啊了一声,遂奇怪地问道:

“那你旁边,怎么放着菜篮子呢,怎么盘子碗全都碎了?”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

“这小姑娘脾气可是坏得很,如果对她实说,弄不好又把她气走了,那可是冤枉。”

想着苦笑了一下道:

“这是他们送来的,我情愿饿死,也不能吃呀!所以我生气,把它摔了。”

丁裳点了点头,遂道:

“哦!所以他们才要饿死你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丁裳很快地掏出了一包东西,一边道:

“我真猜对了,我知道他们一定要饿你,所以带了吃的东西来,你接着,这是馒头,够你吃的。”

照夕不由大喜,遂见一物当头落下,忙伸双手接住,只觉热热的,估量着可吃几顿,顿时就放心了。却又听丁裳道:

“还有。”

照夕吓得忙一抬手,丁裳被他这样子,逗得也笑了,一面道:

“是一袋水,你不要怕嘛!”

照夕尴尬地笑了笑,遂见一个袋子丢了下来,忙就手接着,丁裳又走到洞口,她眯着眼睛笑道:

“以后每夜我来看你,给你送东西吃好吗?”

照夕这时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点着头,丁裳遂用着轻松愉快的样子,支着头,细细的欣赏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她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安慰。

她反而觉得,这种情况之下,才是充满着新奇刺激和真美的感情交流。

照夕这时只顾得吃着馒头,丁裳笑了一声道:

“你看你饿的样子,纸包里面,还有好多东西呢!”

照夕对着她窘笑了笑,遂伸手到纸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只烧­鸡­,忍不住咬了一口道:“嗯……真香!”

丁裳支着头,竟自咯咯地笑了起来,照夕不由一惊,忙抬头道:

“轻点……等会儿给人家听见了。”

丁裳忙用手捂着嘴,一双眸子向两边瞟了瞟,照夕匆匆吃下了一个馒头和半只­鸡­,这才擦了擦手,丁裳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皱着眉毛道:

“你怎么在衣服上擦呀!多脏!明儿个我给你带一条手巾和一个脸盆来。”

照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叹了一声道:

“我的小姐!你是要我长住下去是不是?”

丁裳道:“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呢?”

这问题不由照夕一怔,遂叹息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丁裳细细地注视着他,她那张小嘴,就像是崩豆似的,一会儿也不停。总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照夕给她谈了半天,反而却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却也其乐融融。

二人谈了一会儿,惟恐被人发现,照夕催她快走,丁裳却还有些依依不舍,照夕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急道:

“丁裳!我还有一个朋友和一个书僮,他不知被关在哪里了,你最好能见着他们。

如果他们也是饿着的,就送点东西给他们吃。”

丁裳在上面皱着眉毛道:

“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现在这么晚了。”

照夕不由急道:“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找到他们,姑娘……他是我一个结拜兄弟……”

丁裳叹了一声,懒洋洋地道:

“好吧!他叫什么名字呢?”

照夕道:“他叫申屠雷,你记好了。”

丁裳轻声念了一遍,忽然她低叱了声:

“不好!人来了。”

她说着话,双手猛地往回一按,左脚把那大石往洞一勾,人已若飞燕似的窜了出去!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把丁裳丢下的食物和水囊,藏在身后,耳中听到洞顶一个粗嗓子叱道:“谁!是谁?”

紧接着那块封石被推了开来,探出了一个人头,厉声向下叱道:

“刚才是谁来了?”

照夕冷笑了一声,忽见黄光一闪,一道黄澄澄的光华,自洞顶­射­了进来,原来这人手中还持有一盏孔明灯,那道光华转了一圈,却照在照夕身上不动了。

照夕不由怒道:“你­干­什么?”

那人大声吼道:

“­干­什么?小子!刚才谁来看你了?你说!”

照夕想了想,不由冷笑了一声道:

“你去问你们小姐去吧!”

那人闻言怔了半天,才把灯收了回来,口中轻轻骂了一句道:

“这不是成心找我麻烦吗?”

说着重重地把石块封上了,还听见铁链子穿锁的声音。照夕乐得笑了笑;不过他马上又皱上了眉毛,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上了锁了。

好在此刻有食物和水,他就不怕了。他把那个纸包打开,数了数,把它平分成四份,预算着,即使丁裳不来他也可支持一段相当的日子。反正急也没用,不如趁这段日子把师父的“内转三本”功夫,好好过习一番,说不定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管照夕脑中这么想着,不由心平气和,暂时把烦恼抛置一边,遂又盘膝石上,打起坐来了。

他耳中听到洞顶有人来回走着的脚步之声,心知他们是加强了戒备,如此看来,丁裳是不可能再来看自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运过了一阵功夫,觉得浑身上下极为通畅温适,这是内炁充满的好现象。知道练功时候已到,遂默念师父心法,自鼻内一吸气,心意由生死窍一升,鼻内一呼出声,心意由顶降至生死窍,即是转法轮。

照夕紧拉着二气妙用,一起一伏,此刻已到了真正无念境地,心气已由生死窍升到了真炁|­茓­,又一呼,气由绛宫降到了真炁|­茓­。如此数次,外阳自回,正自紧要关心,忽又闻得一阵冰瑟琴弦之声,奏的却是三音寒调,音虽浊,却能深深慑人心神。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心念一动,那甫将归|­茓­的一滴真炁,遂自散开,又化为千缕热气,散游周身。

照夕不由打了个冷颤,当时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把心神用“小周天”法归回本位,这才睁开了眸子,细心听了听,那琴弦之声,亦不再发。

他这一次可是吃惊非小,暗忖:

“怪了,我往日即使是在万人叫吵声中,一样可以静心采药,怎么此刻如此安静,反倒不行了呢?”

尤其奇怪的是,自己耳中明明听到似有人弄琴之声,怎么一等开目,反倒又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呢?

他想了半天,又沿着四壁走了一转,却也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因而又想到,可能那琴弦之声,是自洞顶上传来的。

可是这一假设,立刻又为他否定了。因为他绝不相信,那微微琴声,能穿透山石。

想着他咬紧了牙,暗忖:

“管他呢!这定是幻觉,我且不要多心,何妨再运一次看看!”

想着二次运气,舌顶上颚“天池|­茓­”,双手互点“龙”、“虎”二|­茓­,这次以无比定力,势要采下一点真炁,不久遂自心定。

这时隐隐觉得由尾闾上升起一阵热气,过夹骨,经玉枕,到泥丸,再降下,由玄膺过重楼,到“绛宫”,入真炁|­茓­,各为一周天。

照夕二次用功,以无比定力,定必不使心魔入侵,所以双手互以中指各点“龙”、“虎”二|­茓­,为恐真炁外游。至此,那琴弦之声,如九天抛竹也似的,又隔壁穿了过来。

照夕紧咬着牙关,强自提着心神,不使外散,耳闻那冰弦之声,竟愈奏愈响,几乎令他由石上倒了下来,这次他已觉出,这种声音,绝非是自己心魔的幻境,定是人为之音了。

他紧紧咬着牙,真气上通“泥丸”下抵“涌泉”,决心不为弦音所动。

可是此刻,要想下手采药,却是不可。

耳闻得那冰弦之声,却在有石壁中,一声声如金石裂帛也似的传了过来。

一曲甫毕,照夕已不禁汗下如雨,暗忖:

“好冤家!我和你又有什么仇?你却要如此害我?你这是何苦?”

他脑中只这么想了想,心神已自大为动荡了一下,所幸他马上又自定了心,元神归位,抱元守一,那弦声变幻万千,却是理也不去理睬。

似如此心方自定,弦声忽止,照夕也不由心神为之一轻,却听见一声极为苍老的叹息之声。

照夕心虽惊异,却再也不敢动神,略定片刻,这才伸出一指下点“生死窍”,正预备运功采药,这时忽闻一种极刺耳难听的声音,由石壁传出,接着似有人以手击玉之声,铮锵之声,如雷贯耳。

照夕甫闻此音,不由心神大震,暗叫了声:“不好!”

当时并口,将口中玉液咕噜一声,吞入腹中,经“任”脉自入“炁|­茓­”,化为万千暖红。心神由是大定,可是他却不敢再运功采药了。

当时睁开了双目,细听那铮锵之声兀自由石壁传入,每三四拍后,必有一种刺耳怪啸,随拍传入,令人闻之心寒胆战。

照夕这一惊,不由吓了个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原来这石壁中间,果真有人。

他惊愕了一会儿,方想开口问一问,可是转念一想,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冒昧传语,祸福不定,想着把到口的话不由忍住了。

他心中又惊又怒,当时下了石床,轻轻走到隧道根,当时伏耳壁上,细细听了一会儿,愈觉那击节之声,十分清楚。

先前闻得的怪啸之声,此时却改成了低声吟哦,照夕细听了半天,却也不知他口中念些什么,总似反复地叨念着一串八字音节。

到了此时,那声音非但不觉刺耳,反倒愈发觉得悦耳,同时声音也愈来愈低了。

照夕不由更是惊异不已,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那低声的吟哦,却化为了一声叹息。

那声音,真像是一个待死的老囚也似,叹息之声,充满了绝望和寒意。

再后面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照夕听了一会儿,听不见什么声音,方感不解,却听见耳边一声极为苍老的“嗡嗡”

之音道:“娃娃!你莫惊奇,还不定神用你的功去?待时辰过后,巽风回临,你就练不成了。”

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叹息之声。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忙道:

“你是谁?”

可是一连问了两声,对方却没有回音,忽然想起,隔着这么厚的山石,他自然是听不到了,想在忙自提了一口气再叫大声一点。却听见耳前,嗡嗡之声又起道:

“娃娃!你不要费力了,你的话我早已听到了,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中。”

照夕大吃了惊,战战兢兢道:

“可是……老人家你是谁呢?”

那声音哼道:“我自然是我了……我们是邻居,不过还是有些距离。”

照夕忙用手敲着墙道:

“可是,我怎么看不见你呢,你在什么地方?”

那苍老的声音,发出了­阴­森的一笑,遂叹道:

“你叫什么名字?”

照夕照实说了,那人又问道:

“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咬着牙道:

“是他们用药酒把我灌醉了。”

那声音又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

“和你同行的还有谁?”

照夕忙道:“还有一个是我拜弟及他的书僮。”

那苍老的声音嘻嘻笑了笑道:

“这就难怪了……他二人和你一样,只是离你远一点儿罢了!”

照夕不由大喜,一面惊异道:

“老先生……我可以见你么?”

那声音由石壁内传出,嗡嗡道:

“不行,我已经有五年不见生人了。”

照夕大为好奇,当时哀求道:

“老先生……我绝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能面见你一下,和你谈谈。”

隔石传来一声冰寒的冷笑道:

“自然,我是不怕你对我有什么恶意的。”

管照夕忙道:“老先生,你也是和我一样被人囚禁在这里么?”

老人发出一声冷笑道:

“谁?谁有这么大胆子能把我关起来……娃娃!你不要胡说。”

照夕先前对这古怪的声音,尚心存畏惧,谁知这么一谈,反倒觉得这声音十分通情,并没有什么可怕地方。当时闻言忙道:

“可是,你老人家,怎会在地下呢?”

才说到此那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尖锐,厉叱道:

“不要多问了,我不是说过了,叫你不要多问么?”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道:

“是……是……我不问……”

可是他心中充满着疑惑,脑中转念道:

“这人真是个怪人啊!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呢?他又不许我多问!”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正想找些什么话对这怪人旁敲侧击一下,却听见那声音,发出了一声长叹,令人闻之心寒,随后道:

“我是自己把自己关进来的……娃娃,你明白了么?”

照夕怔了一下道:“自己关起来,为什么?”

他又忘了对方的嘱咐,可是这一次,那声音并没有再发怒了,他只长长叹息了一声。

现在照夕,对他这种叹息之声,已经非常的熟悉了,因为他已听到了很多次了。

他已猜知,这石洞内的老人,本身定有一段离奇的隐秘,只是他不便多问。

过了一会儿,那嗡嗡如蜂鸣的声音又道:

“这么隔着墙说话太不方便了。”

照夕忙答道:“是啊……可是怎么办呢?”

那声音冷冷的笑了笑,遂又道: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天下有很多最聪明的人,却会被愚人们所玩弄。”

照夕脸红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可是他内心感到一种未有的惊喜和紧张。因为他认为,即将就可以见到这个地洞之中的古怪老人了。

虽然他没有看到这个人,可是由那苍老的声音里,他已辨别出那一定是一个苍老的人。

果然,他的希望实现了,那声音,真如同是一只回旋飞着的大蜜蜂,嗡嗡振耳地道:

“娃娃!你可以仔细地看清你那间石洞中的一切么?”

照夕点头道:“可以……差不多可以。”

那声音停了一下,才道:

“很好,你往你身右下方看,可发现了什么吗?”

照夕依言仔细看去,不由摇了摇头道:

“没有……没有什么呀!”

“没有看到一些很乱的藤草么?”

“没有……啊,有点像。”

“娃娃!你的眼力太差了,我是说你夜中视物的能力,太差了。”

照夕不由脸红道:“是的……我暗中视物的能力是差一点儿。”

那声音微微笑了笑道:“岂止是一点儿……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一种叫做‘望云角’的功夫吗?”

照夕傻傻地摇了摇头道:

“什么叫……望云角?”

那人又像以前一样,发出了一声苍老而冷涩的长叹,遂道:

“你师父真是误人子弟。”

照夕不由感到十分惭愧,因为人家骂自己师父不行,也就等于骂自己是一样的。

可是现在,他却不愿谈这些,他马上抬着前面话题道:

“这些藤草有什么用呢?我是说,我已经看见它们了。”

那声音哼道:“很好,那么现在你可以爬上去,把最上边的一团藤子拉开……记住,声音要小,要是惊动了上面的人,就糟了。”

照夕不由又惊又喜,当时道:

“你老人家,莫非也怕他们么?”

那人冷笑了一道:“包括金老头子在内,他们都不值我一掌,我又怎会怕他们?只是,这其中有个原因,唉……你就不要多问了。”

照夕忙道:“是是……我马上就来了。”

他说着,走近壁边,全身后贴,运用出“壁虎游墙”的功夫,活像是一只大守宫似的,不一刻已爬到了右上首地方,他已看清了,果然生着不少野藤,都是从石缝里穿出来的。

那怪异的声音,就像是个幽灵似的,始终随着他的身子,此刻又似嘉奖地在他耳边笑道:

“你的轻功很好,足见你以前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只是切记,壁虎游墙的功夫,上胸和小腹之间,要保持很平的姿态,譬如你,就挺得太高了一点。”

照夕喘着气,心中暗忖:“你也管得太多了。”

可是这人的话,不得不令他钦佩,尤其是自己的行动,居一丝一毫全在他的眼中,这简直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情,莫非他竟能看穿山石么?

这么想着,照夕几乎吓傻了,这时那声音又催促他道:

“嘿!你不要休息太久了,再有一个时辰,天可就快亮了。”

照夕忙点头道:“是……是……我是在想你老人家,怎会能看见我呢?”

那声音道:“我始终在看着你,可是我已经很累了,你不要让我太累了……唉!我是不该要你过来的。”

然后又隔了一会儿,才又道:

“你动作要快,知道吗?”

照夕忙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藤子又如何呢?”

“你真是一个很笨的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用手去拉一下吗?我是说小心而且用力地去拉。”

照夕被他骂得心中很不服,可是也不敢得罪,只好依言,分出一手,拉着那团藤草,摸到了其中一根较粗的藤子,还没有拉,那声音又道:

“小心呀!不要太大声了!”

照夕也没有理他,遂力贯单臂,向外一提一拉,觉得手上拉的那根藤子,竟自连着一块极大极重的青石。似乎为自己这种力量,已拉得微微摇动起来了,照夕不由暗自戒备着,所幸双足此刻都打好了稳固的立处;否则,定会为这沉重的浊力,把他身子震下去的。

他二次凝神运力,向外一提,微听见一阵响声,遂被他把这块有三尺见方,二尺多厚的一块大青石,提了出来。

他吃力地把这块石头慢慢提着,一面下来,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地下,已禁不住有些喘了。他低头看着这块巨石,估量它的重量,当在两千斤以上,若非自己自幼内力惊人,要是换一个人来,像这么大石头,不要说运气提下不出一点声音,恐怕能提得动,已是不容易了。因此他意料到,那怪人定会赞扬他几句。

谁知,并没有,只是频频地催促他道:

“不要再歇息了,快点吧!”

他作了个苦笑,抬头看了看,那大石移开处,现出了一个黑窟窿,不由十分兴奋的,又用壁虎游墙的功夫,游了上去,那声音却赞许道:

“对了,这一次姿式很正确,你这娃娃很可爱。”

照夕被这暗中人,骂一句夸一句,弄得气笑不得。尤其是自己已是二十好几人了,竟为他一口一个娃娃地叫着,显得很别扭。

他爬到那黑黑的洞口,本以为往里面一钻,也就到了隔壁了。

谁知再一细看,竟是黑黝黝的,一眼看不见底,尤其是开口虽大,内中却是一个极小的曲折石孔,自己是否能钻进去,都很成问题。

当时不由一阵心寒道:“是要我钻进去么?”

那人已不耐道:“当然要钻罗!难道还叫我钻不成?”

照夕此刻为新的喜悦好奇所代替,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道:

“你老人家不要发脾气呀!我这不是往里面钻了吗?”说着低头缩肩,遂向那­阴­沉沉的地道之中钻了进去,只觉蛛丝网面,寒冷浸肌。他也顾不了这些,就像一条蛇似的,直直地向前爬着。

这条空道可是愈来愈窄了,不小心头和身上已碰了好几下。

尤其令他吃惊的是,竟会有这么长一段路,他这么爬着,少说有七八丈距离,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同时去路亦愈发得窄了。

他伏在地上喘上歇着,忽然那声音叹道:

“唉……你真是笨啊……我只闭了一会儿眼,你又走错了。”

照夕不由急道:“怎么走错了呢?只有这一条路啊!”

那声音嘻嘻一笑道:“谁说一条,你往后退吧!”

照夕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只以为这怪人,是成心拿自己开心。

当时也没有办法,只好依言往后退着,退可比进难多了,稍一不小心,不是碰着腿,就是刮着衣服了;而且地道之内,竟是由冷而转热。想是空气不通的关系,照夕身上,竟热得淌了一身汗来。

他一面后退着,一面道:

“老人家,你指点我一下,不要叫我又走错了。”

那人嘻嘻笑着道:“这座山,我一共开了二十八条地道,有的成了,有的只通了一半,可是每一条路都能接上。”

照夕听到这里,不由吓一大跳,心想:

“妈呀!他开了二十八条,我怎会知道是哪一条呢,这么转着,恐怕到了明年,也出不去啊!”

想着不由大为着急,一面连连叫道:

“老人家,你倒是说话呀!”

那声音冷冷地笑道:“好了,往右转。”

照夕马上依言转向右,却见并无去路,他灵机一动,遂用手推了推,移了移,敢情和自己洞中一样,又有一块封石堵着。

费了半工夫,才把石头移开,这才转入新道,爬了十数尺,那声音又道:

“再左转。”

他又依言左转,仍是封石堵路,似如此右右左左,差不多七八次,才算进了一条平坦宽畅的地道之中,他身上已为汗水浸湿透了。尤其是头发上,更被蛛网缠得密密麻麻,都成了灰白­色­了。

他实在累坏了,不等到头,就倒下了,可是那声音已笑道:

“好了,到了。”

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又向前爬了数尺,果然眼前似有些光明。

不过,那光线绝非是白昼的光,只是黄昏昏的灯光闪烁着。

他一口气,往前又爬了六六尺,果然他眼中,又现出了一间­阴­暗的地室,同时眼前似有人笑道:

“到了,你可以顺梯子下来了。”

照夕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当时再向前爬了一点,已把头伸出来了。

立刻,他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惊住了。

他眼前所现出的,是一个昏暗但颇为整洁的石室,四壁虽一样是青石,可是却打磨得十分光亮,以致于灯光映在壁上,竟会反­射­出光来。

这间不大不小的石洞里,放着一个和自己那边一样的石床,只是似乎已经过人的整理,而显得十分光亮。

石床之上,放着一个蒲团,蒲团之上,盘漆坐着一个黑发披肩,但是面相十分清癯的老人,看他样子却是非僧非道,身上是一件极为宽大的绸长衫。

这人眼睛微微闭着,并不去看照夕一眼。

石床旁边,有一个石案,案上有一个形式特别的七弦琴,琴座却也是用青石作成的,七根琴弦,却磨擦的闪闪夺目。

石案一头,另有两盏高腿古灯盘,也是用青石所制,盘内都盛满了一种青­色­的油液,各有灯芯一根,正自燃着,微微散出些清芬的香味,并不见有一些油烟上升,光虽不强,却很清亮。

石案之后,有两把石椅,也是经人工雕凿而成的,光滑洁净。

照夕一时不由把身子的疲累全忘了,他伏在洞口,抖声道:

“老……前辈,我可以下来么?”

那坐在石床蒲团之上的人,随即张开了眸子,他眸子里,散发出两道惊人的光。

照夕面对这样一个怪人,不禁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当老人这种目光看着他时,他竟显得有些怆惶失态。

所幸老人只笑了笑,点头道:

“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下来。”

照夕答应了一声,这才身子又向前移动了一些,见洞口竟有经人工凿就的石梯,他不敢放肆,只好一级级攀沿而下。

他走下到了室中,只觉得四周空气极为舒爽,先前的闷热,竟自立刻消失。

同样是囚人的地洞,可是这一间,却比自己被囚的那一间强多了。

他匆匆地看了一周,然后目光才又落在怪人的身上,他心中奇怪的是,由这老人脸上看来,这人岁数已到了耄耄之年,只是他又怎会生着满头黑发呢?

尤其是他的发式很怪,仍然是前朝的式样,并没有结辫子,很长,差不多已可挨到他坐着的石床上了。

他那灰白的眉毛,深凹的眸子,清瘦的面颊,像是一个有道的高僧。

可是,他不是和尚,也不是道人,因为他服装绝不同僧道一般。

照夕心中惊疑不已,不由往地上一跪,对着这老人深深拜了一拜道:

“弟子拜见老前辈,请老前辈赐告大名,以便称呼。”

老人启口一笑,原来他竟生着一口细白的牙齿,这也不同于一般的老人。

他笑了笑道:“娃娃!你起来。”

照夕忙站了起来,就见这人一双深凹的眸子,上下地在自己身上打量着,半天才点了点头道:“老夫自来此,每日练功以期成功,差不多已十八九年,没见过生人了。”

他又笑了笑道:“你坐下,不要这么盯着我看。”

照夕本来想好了许多话,想问这人的,也不知为何,此刻见了,反倒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他依言坐在石椅上,老人这才伸出双腿,下了石床。

当他站起来时,照夕发现,他身材十分高,但是很瘦,腿很长。

他向前踱了两步,伸出一只手,用那长有两寸的指甲,在一盏灯里,把灯芯向上挑了挑,灯光随着亮了许多;然后他就空弹指甲,发出“嗤!嗤!”的声音。

照夕此刻脑中,对这个古怪、新奇、陌生的老人,充满了极度的兴趣,他讷讷道:

“老前辈……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呢!”

老人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

“已几十年,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你也不必要知道。”

照夕正想着再问些什么,这老人已带着微笑道:

“娃娃!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囚禁在这­阴­森的地洞之中,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老人不由笑了,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石盘一下道:

“里面有我新采的桃子,你可以吃,然后我再告诉一些事情。”

照夕不由惊异地顺其手指处一看,果见石案之上有一石钵,有盖子盖着。

他本已觉得口渴难耐,听了老人的话,更是忍不住了,当时道了声谢,遂走到桌前,打开石钵,果见钵中盛着七八个红大的鲜桃。

他拿了一个就口啃着,心中突然吃了一惊,一时回过头来看着老人,讷讷道:

“老前辈说这桃子是……”

老人嘻嘻一笑接下去道:

“是我自己采来的。”

照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张着嘴,半天才讷讷道:

“你老人家身在洞中,又如何能出去采桃子呢?”

老人忽然笑了,他点了点头道:

“这是我数十年来的成就,娃娃,我告诉你,我住在这里,是没有任何人勉强我的。

尤其是现在,我本可离开这里了,可是我却为了守一项诺言。”

照夕仍不能全部理解他的话,不同惊异得张大了眼睛,痴痴地看着这个神秘的老人。

这瘦高的老人,在室中走了一转,回过身来,他脸上带出了一种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只有在追忆着一项以往的痛苦经历时才会具有的。

随着他又微微一笑才道:

“我如果说出来,我为什么会来这洞中,你一定不会相信,即便是相信,也会说我是世上一个最傻而最愚笨的人。”

照夕讷讷道:“怎么会呢?老前辈,你是为什么呢?”

老人这才仰头叹息了一声道:

“五十年以前,我同一个人打赌,结果我输了,于是就遵守诺言,来到这里……”

他简单的这么说了几句,照夕更是感到惊奇不已,不由Сhā口问道:

“啊……你们是打一个什么赌呢?”

老人长叹了一声,而这声叹息之中,似乎已道出了无比的辛酸和委屈。

照夕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奇异的老人,从他口中即将道出的是一篇类似神话的故事,他静静地听着。老人又走回他蒲团之上,趺坐道:

“五十年以前,我是一派的掌门人,我的武功已是当时一般人很少能敌的了。”

他又叹了两声,他似乎已对叹气有了特别的嗜好,以至于酿成了习惯。

他叹息了这两声之后,才摇了摇头道:

可是我却由于新掌一派,不免趾高气扬,江湖上败在我掌下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他眨动了一下眸子,目光闪烁不定,遂回忆着道:

“像当时成名的朱砂异叟,淮上三子,以及血魔夫­妇­,都是我掌下败将。”

管照夕听到这里,真是吃惊不小,因为他此时口中随便说出的几个人,如今都已是江湖上被推为泰斗的几个老人了。

尤其是“血魔夫­妇­”更令他大大吃了一惊,他忍不住接口道:“血魔夫­妇­是谁?”

老人看了他一眼,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道:

“我说的这几个人,如今都不一定在世了,血魔夫­妇­指的是洗又寒和向蓝江二人,你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么?”

照夕不由突然脸­色­大变,他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也和这怪异的老人认识;并曾败在这人的手下过,同时师父还结过婚。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惟恐老人见疑,他马上恢复了正常脸­色­,微微摇了摇头。

老人笑了笑道:“怎么样?你是不会知道这些人的,如今这些人即便还在人间,年纪也都老大了。”

照夕急于再听下文,不由催问道:“后来呢?”

老人苦笑了笑道:“还有很多人,如今我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总之,那时候,我是一个非常自傲的人,这些人为了想对我报复。曾经想遍了种种方法,可总是敌不过我。”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他们使出多种花样,用智用功,我总是高出他们一筹。”

说到此,老人脸上带出了一丝骄傲的微笑,可是这一丝微笑,在他脸上保持的时间太短了,却为一些怒容所取代了,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道:“有一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此人姓应名元三,为了建立威望,以侠义帖,广招天下侠士好汉以及黑白两道的知名人物,前往洛阳集会,我也是其中一人。”

老人说到这里,神态似乎有些显得慌乱,他紧紧地互捏着双手的骨节,发出咋咋的响声。

照夕忍不住问道:“那血魔夫­妇­也去了么?”

老人目光向他转了一下,点了点头,照夕忙又问:“淮上三子呢?”

老人哼了一声道:“他们都去了!都去了!”

照夕为了急于要听下文,也就不再多口,老人遂接下去道:

“去的人很多,各道人士都有,可谓之侠义道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举。”

照夕不由十分向往地听着,他脑中似可想出,那种热闹的场面,不由注目着老人,不敢打岔。

老人面带着一丝微笑,而有时候,是不容易从他脸上看出喜怒来的,他接下去道:

“应元三请来这么多武林豪侠,有个原因,原来他新近练成了一种功夫,江湖上鲜有敌手,想借此盛会出尽风头,嘿……他不行。”

照夕不由Сhā口问道:“结果如何了?”

老人弹动了一下长指甲,继续讲道:“那时人物去得很杂,很多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人物,谁也不服谁。因为人物太多,大家都要互相印证一下,结果没办法,只好抽签决定,共分成九组,分开比试,由九组之中,最后再选出九人。”

老人紧紧皱着长眉,叹了一声,不耐其烦地道:“总之,那一次比武之后,血魔夫­妇­以红花阵大败川西双矮;淮上三子中的无奇子以指剑,­射­瞎了巫山象鼻僧的右眼;朱砂异叟南宫鹏小天星掌力,当场震毙湘江渔人刘小川。”

他说着那双怪目之中,闪烁着一种异光,良久才又频频地叹息道:“太惨了……太惨了!”

照夕不由追问道:“老前辈莫非没有参加比武么?”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听我说呀,先天无极派掌门人生死掌应元三,也以他极为厉害的‘三­阴­绝户掌’打伤了赤臂童子,我却以‘无名指’把淮上三子中的第三子飞云子叶潜护身元炁一指点破。”

照夕不由惊得口中“啊”了一声,因为他知道,凡是能练成“护身元炁”的人,都有极深的内功,老人既能一指戳破淮上三子中叶潜的元炁,功力可想而知,当时不由惊出了声。

老人冷冷一笑,随后才道:“淮上三子,成名武林多年,从此威名打地。当时因有言在先,彼此比武纯因印证所学,不许记仇,所以淮上三子虽受此辱,却没有动怒。反倒和我交谈甚欢,我却更增惭愧,当时曾当面向飞云子叶潜道歉,三子因感面子下不来,不等比武结束,先行自去。我当时为了表示追悔,也随他三人而去,那场比武,却因少了我四人失­色­不少。”

老人叹了一声又道:“我当时回返仙霞岭后,想起此事,一直引似为憾。虽然事过境迁,可是总觉得淮上三子以武林至尊威望,败在我手,面子大失,所以我终日也就很少出去,日日以垂钓读书自娱。”

照夕一直很注意地听着当年这一段咤叱风云的往事,他发现老人这时候双手抖动得十分厉害,紧紧地交叉着,嘴­唇­也微微动着。

他一连长笑着,最后才点了点头道:“我那时却是用心太善了;而且心中一直把这三个老东西看成有道的正人君子,所以每想起来,总似愧对他们一般。”

他说着嘴­唇­抖动得厉害,以至于连话也不能顺利讲出来了。

照夕不由在惊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对着他苦笑了笑,摇了摇手,讷讷道:“唉!这已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每一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气血往上撞!唉!这又是何苦呢?”

照夕不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老人颤抖了半天,才算完全恢复正常了。

他笑了笑道:“有一天,我正在仙霞岭红溪垂钓,那一天烈日当空,我还记得我戴着大草帽,忽然门下弟子来报,送上一个大的名帖。我取过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淮上三子亲访,我当时只以为三子是心怀旧恨,此番前来,定是为雪前耻而来,所以即刻传谕门下弟子立时聚集。我本人立时赶到大厅,一看之下,原来三子满面笑容,华服锦履,一见之下亲热十分;而且送来了许多乡土礼物,我当时真是更增惭愧。”

说着不由又是一声长叹,照夕这时心中暗暗赞佩淮上三子,果然不失武林大侠威望,只此气量已是高人一等。

老人从容道:“从此以后,我同淮三子渐渐交密,常有往返,四人几乎成了密友。

因此对他们防范之心,简直去得一点也没有了。”

说到此,老人目光倏地一亮,哈哈大笑了两声道:“娃娃!我不是方才给你说过么!

有时候,一个聪明人,却会作出最糊涂的事来……不信,我说出你听一听就知道了。”

照夕只是静静中听着,老人这时脸上已没有先前那么沉着了,他冷冷一笑,道:

“我方才说过的,我一生就喜欢钓鱼;而且自负这一方面很有技术,我能一个钩子,同时钓起两条鱼来。”

照夕不由听得笑了笑,但老人却苦笑了笑道:“谁知也就如此,注定了我今后大半生的命运,这岂不是造物者弄人么……唉!唉!”

照夕愈听愈不解,不由问道:“钓鱼?钓鱼又怎能……”

老人叹了一声道:“唉!你听呀!那时我已和三子是很好的朋友了。那一日我和三子漫步在他们的庄园里,园里有一口大池子,那时是晚秋时分,池上仍铺满了荷叶,不由一时兴趣,和他们三人谈到了钓鱼的事。不想他三人,竟会比我兴趣还高,马上就命人拿杆来垂钓,我当时不由笑向他三人道:“我可在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尾鲜鱼,他三人竟自矢口不信!”

老人又叹息了一声道:“都是我一时兴起;而且自信太甚,我当时竟毫不考虑地笑向他三人道:‘不信我们就赌一点什么。’他三人竟一口应了下来。”

说到此,老人那灰白­色­的眉毛,竟自搭了下来,变得十分懊丧……他抬头向照夕看了一眼,失神地道:“因此……我就到这里来了。”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愣道:“难道就为了钓鱼,你老人家就被关在这里了?这……”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孩子,武林之中,有很多事情是很特别的。如今我想起来,似乎太没价值了……我们身为武林中人,最重的是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点了点头道:“我因为有数十年的钓鱼经验,而在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三十条鱼,那是每试不爽的事情。而我视力自信又超人一等,非但能暗中视物,更能水中视物,以当日情形,我已先看出,那池中鱼类极多,所以自信于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条鱼,那是太不成问题了,所以我才敢与他三人打赌。”

照夕不由惊道:“你们怎么赌的?”

老人笑了笑道:“我因是客,所以不便说如何赌法,谁知那飞云子叶潜却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肩膀,向我笑道:‘我们来赌一个够刺激的可好?’我当时点头笑道:‘好呀!’”

老人苦笑了笑,看了照夕一眼道:“这飞云子就说:‘大哥!我们以今后六十年岁月,作一个赌注如何?’”

老人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他这一句话出口,我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一边的二子,却竟连连抚手称善,唉!我当时被迫,竟自答应下来了。”

照夕不由叹道:“这赌注太厉害了!”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我因自信过甚,当时虽觉这赌注太大了,但却自信不会输,再者我多少以为是一个玩笑而已,当时就含笑答应了。谁知我才一答应,那飞云子叶潜马上一本正经地由前厅拿来了算时辰的漏斗,这一阵赌就开始了。”

照夕不由张大了眸子道:“结果呢?”

老人长眉微皱道:“说来真怪,以我往日技术,那池中鱼数又多,钓一百条鱼,真是用不了半个时辰。可是,那一日,不知为何,那些鱼却是难得上钩,等到一个时辰到了,我却仅仅钓上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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