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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三岁的年龄,一身雪白的衣裳,足下是一双双凤戏水的弓鞋;满头的黑发,长可披肩,却用一­肉­­色­的纱巾在发根上紧紧扎住。手中挽着一条细皮编就的马鞭子,虽是不伦不类,可是看起来,却只是美。她那丰美的姿态,立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照夕心中也不禁有些惊异,暗想这地方,竟会有此姿容,只是她一个女的,居然到这个地方来,总是有些不大正道。

想着不由呆呆地看着她,却见这七小姐往店内走了三四步,停住了脚步,这时她身后跟进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从装饰上可看出,是她的丫鬟,她追了上来,向里看了半天,才向那少女道:“小姐!他在里边,一点没错。”

白衣少女微微瞪了她一眼,小丫鬟立刻停住了话,还伸了一下舌头。

这时那柜台上的先生跑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道:

“想不到七小姐今天竟会光顾我们这个小店,真使蓬荜生辉。”

白衣少女含笑走了进来,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堂内转着,略微在管照夕身上停了一下,嘴角微向上弯着,带出了一丝笑意。照夕不由一怔,等到再注视她时,少女的目光,却又移向别处去了。

那小丫鬟更是在照夕身上盯了一眼,才跟上了白衣少女。

这时那掌柜的又笑着弯腰道:

“七小姐……是要吃点什么?请吩咐一声,小人好亲自关照厨房。”

说着搓着双手,口中嘻嘻地笑着,白衣少女此时已坐了下来,和照夕遥遥相对。

她点了点头道:“随便弄点来吧……快一点!”

那小丫鬟也坐在她的旁边,四道目光,有意无意又向照夕投了过来。

管照夕不由脸­色­一红,忙把头转向一边,心中暗自惊奇道:

“怎么她们一直看我呢?我也不认识她们主婢呀!”

想着不由回头看了看,身后却没有第二人,他又看了看身上,不由恍然大悟道:

“啊!一定是她们见我衣衫不整,光着两只胳臂,在笑我。”

想着不由尴尬地把那短过两腋的袖口,往外拉了拉,又把前衫的扣子扣上,再一抬头,却见二女正低头微笑。那小丫鬟尚似低声说着什么,嘴却向照夕这边努着,白衣少女却又似以目止住她如此。

她主婢二人这种表情,直把个管照夕看得如坠五里雾中,心中纳闷异常。

这时小二上了两菜一汤,还有一盘馒头,他吃着,不再去看她们了。

谁知他虽不看人家,人家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注意得很,那白衣少女微微向小丫鬟说了几句,就见那青衣小丫鬟笑着叫了声:

“堂倌!”

一个伙计忙弯腰跑了过去,那丫鬟用手中的筷子,向照夕指了指,小声道:

“这位相公是我们的朋友,你们竟用这种菜去招待人家么?”

这堂倌一听这话,不由吓得两眼一翻,马上弯腰道:

“小的们哪知道是七小姐的客人,要是知道,天胆也不敢如此怠慢,只是……”

他小声道:“只是菜是那位相公自己点的,再说……”

白衣少女似已不耐,只见她秀目一皱,薄嗔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现在你既然知道了,还有什么话好说?还不快去给人家换几样好菜?你真是想讨打么?”

那小二闻言吓得面无人­色­,口中连连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后退了几步,遂附在那掌柜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并挥手向照夕指了指。掌柜闻言面­色­突变,他惊异地看了照夕一眼,匆匆退了下去。

这时照夕正在埋头吃饭,哪知人家纷纷在议论着他,一抬头,只见四下目光,全在看他,他就显得愈发地不安了,心中想道:

“难怪那两个女孩看我,原来连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呢!看起来,我衣着是相当怪了!”

想着脸红着又把衣服拉了拉,却听得二女已格格笑出了声来,照夕不由心有气,狠狠地向二女瞟了一眼,才又低下头来吃饭。

他心中想着早点吃完了饭走了算了,不想方才咬了一口馒头,却见一个店小二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到了他面前,躬身弯腰道:

“适才多有怠慢,请大人不要见怪,小店给你赔个礼。”

他说着遂把照夕案上吃的碗筷都撤了下去,重新换上了一副­精­致的瓷器杯盘,由托盘中捧出了四个拼盘,菜肴极有讲究,又由酒壶中,为他斟了一杯酒,这才媚笑道:

“相公你老要是吃着不合口味,请随便招呼一声,我们再重换!”

说着又­干­笑了一声,才退了下去。照夕不由一怔,他皱着眉向那堂倌点了点头,那小二忙又跑了上来,赔笑道:“你老有什么吩咐?”

照夕见众人目光全看着他,就连那主婢二女,也都在睨着自己微笑。

管照夕不由把到了口的话吞了回去,生怕说出来丢人,但又不能不说,他轻轻的对店小二道:“你们是弄错了吧?”

小二闻言嘻嘻一笑道:“得啦!相公你就别耍我们啦!要是小的早知道你老的身份,我们又怎么敢这么怠慢你老!”

他又­干­笑了两声道:“你老先喝着酒,厨房这就给你和七小姐弄菜,你老尝尝就知道了,我们这店铺门面虽不大,可是师傅手艺很高。”

他又低下头,用一只手遮着嘴,小声道:

“小号最拿手的名菜是‘香脆美人’,等会儿上来了,你老一尝就知道了。”

说着又笑了几声,看起来倒像是照夕多年的一个老朋友也似。

管照夕心中怔了一怔,暗想这堂倌一定是看错了人,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什么阔公子之流的人了。

“只是……”

他皱了皱眉,心中又想道:“可是,我这身打扮,哪又像是什么阔人呢?”

想着红了一下脸道:“你们不要认错了人,我管某可不愿平白无故受你们什么!”

方说到此,那店小二又打了个哈哈,弯着腰道:

“你老还说什么平白无故,能巴结大爷你这种人物,是我们的福分,你老就慢慢吃吧,小的也不多在旁边麻烦你老了。”

说着弯腰又要退下,照夕不由心中暗暗称奇,只是表面尚能镇定。他咳了一声,把声音压低了一些道:“你先别走,我问你,你们是不是知道我会点武功,所以特别……”

店小二弯腰笑道:“谁说不是!冲你老背那玩意……唉!得啦!你老别说了,我们刚才都算瞎了眼了。”

照夕闻言发了一会儿怔,心中着实不解,暗忖道:

“倒看不出,这地方人情如此温暖,对我如此体贴。”

想着窘笑了笑道:“既如此,就请谢谢你们掌柜的一声,还有……”

他红着脸看了桌上一眼道:

“我已七成饱了,也吃不了多少,再喝点酒也差不多了,用不着再上菜了。”

店小二闻言似有喜­色­,他眼睛向白衣少女溜了一眼,却见对方却在盯着自己,目光之中隐有怒­色­,似乎像在说:“你敢!”

这小二吓得马上赔笑道:“不敢!不敢!你老慢慢吃吧!菜一会儿就来了。”

说着,再也不说什么,匆匆退了下去,管照夕此时心中真是纳闷到了家。

他向四面看了看,却见众人目光,仍在看着他,都带着惊羡之­色­,他就更不解了。

尤其是那白衣少女,更是眯缝着一双眸子,远远的瞧着自己笑呢!

照夕忙低下头,他举着筷子,心中却暗暗发急,有心不吃吧,人家却是诚心诚意送上来的,岂不是伤了人家面子?

可要吃吧,似乎这太荒唐了,自己和他们素昧平生,岂能平白无故受人如此招待?

他举着筷了发了一会儿急,却见四周的人都在看他,似乎都在奇怪他为何不吃似的。

照夕不由心一横,暗忖:

“管他的,既是非叫我吃不可,我又客气什么!我又不是大姑娘,还害的哪门子羞?

管他的,吃了再说!”

想着一横心,就夹了一口菜往口里一塞,这时听到少女桌上发出了哧哧的低笑之声。

他也顾不了许多,一时酒到杯­干­,风卷残云般地大吃了起来。

这时店小二又陆续上了几道菜,无不是锦碟玉食,­色­香味俱佳。

到了这时,照夕也就不再多说了,是来一样吃一样,似见对面桌上,也是杯盘云集,菜肴同自己这边一样丰盛。凡是那边上一样,自己这桌上也必有一样,一直上了几十道,他不禁心中有些憋不住了。

这时正值那店小二又把名菜“香脆美人”端了上来,照夕已有了几分酒意,忍不住伏案道:“我一个人吃不了……不要再上了……我可是要走了。”

店小二赔着笑道:“你老再尝尝这个菜吧,回头叫人给相公你雇车。”

照夕笑了笑道:“不用了,不用了。”

说着低头见所谓的“香脆美人”,原来是用一只整整的胎羊做成的,煎得全身酥焦,试用筷子往羊身上一扎,滋滋直响,未曾入口,已先闻到了阵阵香味,不由得食欲大动。

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口,这时却见对面桌上少女已离座而起,全体客人都站了起来。

照夕心中暗道:“一个黄毛姑娘,也有这种势派,吃个饭却有如此排场!”

想着仍是坐在位上动也不动,却见那白衣少女微笑着,用手中小马鞭,往照夕这边指了一下道:“不许收他的钱,都算是我的,回头叫人到我家里去拿。”

照夕不由一惊,因还不清楚那白衣少女所指的是谁,不由直翻白眼,心中虽是惊异,却没有说什么,却见二女已走了座来。

那白衣少女又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才带了那丫鬟走了出去。

掌柜的狗颠ρi股,一直送到了门外,却见两匹马得得的直向南方跑了。

立刻馆子里都谈开了,有人说道:

“想不到七小姐会来这个地方,这真是怪事了!她府上十几个人侍候着,什么吃不着?居然下馆子,真怪!”

又有人轻轻的咬着耳朵,不时用筷子往管照夕身上指划着。

管照夕不禁大为纳闷,当时把碟子一推,站起了身子笑道:

“行了,我也要走了。”

他一面用手摸着他那袋中那几两碎银子,一面红着脸道:

“你们掌柜的呢?请他出来,我要当面谢谢他,实在是不好意思。”

店小二躬着身子,就像个大虾米似的,口中连道:

“是……是……”

说着转过了身子,那掌柜的倒是不待请,自己就走了过来,笑道:

“相公还有什么吩咐?慢说小号有七小姐的吩咐,不敢对相公怠慢;今后就是没有七小姐吩咐,相公来了,我们也是一样的侍候着。嘻嘻……”

说着连连搓着双手,馅媚的笑着。

照夕不由突地一怔道:“什么小姐的嘱咐?谁是……”

他脑中立刻想到了方才那个白衣少女,大伙都管他叫七小姐,莫非竟是她关顾了这饭店中的人不成?

想着不由皱着眉,又接口道:

“她……我并不认识她啊?她好好的关照你们做什么?”

这老板一听翻了一下白眼,先是一怔,遂又嘻嘻一笑道:

“得啦!你老人是真人不露相,其实你相公不说,我们也不敢多问。”

他一面说着,尚自耸着眉尖,嘻嘻的笑着,照夕这时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他还要问,却见那老板已弯腰鞠着躬道:

“相公你请吧,你的饭钱,七小姐已代付了,她是刚走,也许在前面等着你呢!”

照夕虽是一肚子莫名其妙,可是和这掌柜的也说不清楚。

他怔了一下,心想这少女平白无故请我吃饭,是什么道理。我眼前虽穷,可也不愿受人无故赠食,不由追上去想问个清楚再说。

想着匆匆别了饭店,往外走来,这时天已经黑了,“蒿云阁”门前,点着三个大灯笼,光­射­十数丈,各家店门买卖,也都上了灯。

管照夕跑出来四下望了一阵,却不见先前那主婢二女,他心中暗自叹了一声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天下还会有这种怪事情,哪有平白无故请客的道理!”

同时他感到又有些歉疚,暗忖自己堂堂男子,受人家一个姑娘的赠食,要是传出去,也够自己丢脸的,想着心中又有些生气。

他这么想着,一步步的向前走着,过了一座小桥,这一带灯光可就少了。

照夕小心的看着路,方想找一处较小的店,投宿住下再说。

不想才拐了一个弯,却听见前面暗处,一人娇声招呼道:

“喂!你先站着!”

照夕不由站住了身子,皱眉道:

“是谁?是和我说话么?”

这时却见一匹黑马慢慢走了过来,照夕又看见了,那马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那白衣少女的随身小婢。

照夕不由口中“哦”了一声,忙道:

“原来是你,我正要找你们呢!”

那个丫鬟在马上微微笑道:

“你找我们?谁是我们呀?”

照夕脸红了一下道:“我是说你和另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她现在在哪里?请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小丫鬟格格一笑道:“小子!我正要问你呢!”

她说着抬了一下头道:“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到这里­干­什么?”

照夕怔了一下,心说这小丫鬟问这些做什么?但对方既有赠食之恩,似不便太过冷漠,当时笑了笑道:“我姓管,是归家经过这里。你问我这些做什么?再说我们又不认识,你们又何苦……”

说到这里不由又皱了一下眉道:

“那一位姑娘呢?”

这骑马的婢女撇嘴道:

“你好大口气,开口姑娘,闭口姑娘,这开封附近地面上,哪一个不尊我们小姐一声七小姐,你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

她说着话,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照夕,似乎很是不服。

照夕不由有些生气,哼了一声道:

“七小姐?我又不认识她,称什么小姐,你这小姑娘快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要找着她问一问,看看她为什么好好的请我客?”

这小丫鬟一听这句话,不由得捂着嘴,“噗哧”一声笑了,一面娇声道:

“好呀!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七小姐好好的请你吃饭,你不但不追出来说一声谢,却还有怪罪的意思,天下哪有你这种混球!”

照夕方把眼睛一瞪,正要喝叱她一番,令她不可随便骂人,谁知正要开口,却听见身侧一声浅笑道:“文春!不可无理,你退下去!”

那丫鬟闻言,把马带向了一旁,笑向照夕道:

“小子!七小姐来了,你说话可要放仔细一点,小心挨打!”

照夕正气笑不得,却见树影里,走出了一个素服姑娘,正是那白衣少女。

她轻款莲步,走到了照夕身前,先笑了笑才道:

“小婢无知,冒渎了相公,尚请海涵才好。”

照夕忙一抱拳道:“不敢!”

他本想找着这少女,便问问她,为什么无故赠食,谁知对方却是如此彬彬有礼,一腔闷气,顿时化解了不少。

他脸­色­微红道:“姑娘既出来了就是了,我只是想问问。”

少女一双眸子在他身上转了转,微笑道:

“一桌粗食又算得了什么?何必如此客气。”

照夕摇头道:“一桌酒菜固是所值无几,可是在下却不愿无故受姑娘示惠,尚请明言赐告才好。”

白衣少女怔了一下,因想不到照夕竟会如此冷漠,她秀眉微颦,却不想身侧的文春,这时却由马上飘身而下道:

“你这人太不知趣了,七小姐是看得起你,想和你交交朋友,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莫非请你吃饭,还请坏了不成?”

白衣少女不由用手一拉她,可是这几句话,已把照夕激怒了。

只见他剑眉一挑道:“咦!你这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管照夕岂能无故受惠于人?今日你们要是说出道理,我也不为已甚,否则……”

他这句话才说完,那文春竟一声娇叱道:

“否则怎么样?”

她说着往前跨了一步,双手往小蛮腰上一叉,回头对那少女道:“小姐,你后退一步,让我来管教一下这野小子!”

白衣少女秀眉微微一皱,笑向照夕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

“也好!可是你不可伤他。”

文春叫了声:“我知道。”

说着,遂转过了身子,用手一指照夕道:

“小子!你来试试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在我主婢面前张牙舞爪的。”

管照夕此时真是有些啼笑皆非,当时见状冷笑了一声道:“好!好!我就见识见识你这小丫头有什么本事,等见识完了你之后,再向你们小姐请教请教!”

白衣少女嗤的轻笑了一声,只见她纤腰微扭,已后退两丈之外。

她笑眯眯地道:“文春!只许你出三十招,要是不能取胜人家,就下来,人家还要见识我的功夫呢!”

照夕这时见白衣少女这种返身之势,竟是轻如飞絮,落地丝毫无声,心中也不禁暗自吃惊,忖道:“倒看不出,她一个少女,竟有如此功夫,看来这小丫鬟,也不可太轻视呢!”

想着只是注视着那文春,文春一面卷着袖子,露出一双细白的胳膊,漫不在意地道:

“收拾这么个小子,还用三十招?小姐你看着吧,不出十招,我就能把他打趴下!”

照夕只是冷笑不语,冷不防,那文春一个迈步,已蹿到了他身前,她口中叱道:

“小子接掌!”

这野丫头,口中这么说着,一双纤掌,倏地在空中一分,用“野蝉过枝”的手法,双双向管照夕胸肋的“心坎”和丹田的“气海”两处|­茓­道上,猛然戳了过来,一旁的白衣少女见状急叫道:“不可!”

她猛然向前一蹿,正想递双腕把文春双手分开,却不想照夕一声狂笑道:“你还差得远!”

他身子猛的向后一弓,凹腹吸胸向内一收气,文春的双掌指尖,竟是差着半尺没有递上。

文春陡然吃了一惊,身如旋风似的,向后飘出了丈许。

这时那白衣少女,才知道低估了对方的功力,身子也跟着旋了出去。

文春身形方一落地,却不知照夕已如影附形的逼近了身子,他冷笑着骈二指,向文春气海|­茓­上就点。

双指未到,已有一股无形的劲风透体而至,文春不由大惊失­色­,当时惊呼了声道:

“啊呀!”

她猛然向后用力一坐,用“浪赶金舟”的身法,向一边蹿出了丈许。

可是身形甫一站定,那少年却又如同影子似的逼了过来。

文春至此,才发现不妙,当时一沉玉腕,身形“唰”的一个猛转,左膝微微向下一曲,五指一挑,紧挨着地面,用“海底捞针”的疾招,直向照夕小腹丹田|­茓­上猛力戳来。

这一招可算是用得快、劲、巧,在她认为,鲁莽的照夕万难逃开这一招。

可是这甫入江湖的少年,挟了一身苦学的奇技,他的身手,已是近年来武林中仅见的,确实不同凡响。

文春这一势来得疾巧异常,眼看已到了他的小腹之上,就见他仍是向后一吸小腹,不闪不让,文春心中一喜,心说:“傻小子!这一次你可上当了!”

原来这丫头也曾苦练过内家掌力,此时见机会难得,不由把指尖向上倏地一翘,用劈空掌的功力,把掌力泄出四成。

她因心念着小姐的嘱咐,不敢伤了照夕,所以只用了四成掌力,用心只想把照夕打倒在地上,也就出气了。

她却又哪里想到,这个敌手,不要说她这点功夫了,就是她们小姐一齐上,也休想能讨得好去。

可笑她口中还低声笑嗔道:“倒下去吧!”

说话之间,掌力已自发出,可是这股掌力方一击出,那少年人,已如同正月的走马灯也似,滴溜溜快如疾风地一闪,已自无踪。等她觉不妙,再想躲可是来不及了,只觉后腰“笑腰|­茓­”上一麻,连唉呀二字尚未出口,人已“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管照夕轻轻点倒了文春,身形用“倒踩莲枝步”的身法,一连后退了五六步。

这时那白衣少女,已扑到了文春身前,倏地弯身,把那丫鬟给抱了起来。

她目光之中,带着无比的惊异,看着照夕道:

“你……你好狠心……”

说着在那丫鬟后背击揉了一阵,文春幽幽的醒过来了。

白衣少女救醒了文春之后,微一耸身,已来到了照夕身前,她那双又惊又怒,还多少带着一点喜悦的眸子,在照夕身上转了转,道:

“你好厉害呀!”

照夕这时冷笑一声道:“现在我要向你请教了!”

说着不怒不笑地一抱双拳道:“姑娘请!”

少女目光转了一下,似笑不笑道:“你要和我动手么?”

照夕略微有些汗颜道:“只要请教了姑娘的身手,在下掉头就走;还有那请客的银子,在下也要原璧奉还给姑娘。”

这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啊!你要还我银子?”

她说着话,在照夕身上转了一转,微微笑道:

“我不收,就要和我打是不是?”

照夕红着脸道:“还银子一件事,和姑娘比武又是一件事,因你那个丫鬟太欺侮人了。”

白衣姑娘点了点头道:“好吧!你一定要还我银子,就还吧,还完了钱,我们再比一比,看看到底谁强谁弱!”

说着玉手一伸道:“拿来吧!”

照夕突然一怔,心说:“糟糕!我口口声声说要还她银子,竟忘了我此刻身上哪有钱呀!”

想着不由头上急出了汗,一只手Сhā在衣袋里,抽不出来了。

少女目光是何等锐利,此时一看,已知所以然,当时抿嘴一笑,又往前走了一步道:

“我知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愿平白受我们女人赠食,既如此,你还我银子就是了,这顿饭也不贵,一共二两银子。”

照夕这时头上青筋直跳,可是急坏了。人家本是不要,自己非要还不可;现在人家要了,自己焉能再有不给的道理?

想着真恨不能有个地缝,叫自己钻了下去,口中不禁结结巴巴道:“这……好。”

说着抽出手,掌中是三块碎银子,他把这三块银子向前一递,窘道:

“我因出来匆忙,没有多带银两,这是一两银子,暂先还姑娘一半好了。”

少女噗嗤一笑,后退了一步,口中哟了一声,道:

“哪有这么还人钱的呀!告诉你!你家七小姐可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你要还就全部还,不还也……也可以!”

照夕这一霎,真急得想哭,无奈又红着脸,把手中银子收了回来,讷讷道:

“还有一半……明天再还你。”

少女哼了一声道:“我认得你是谁呀?明天?还后天呢!”

照夕碰了个钉子,心中发狠道:“这丫头真损,先前她明明是不要的,现在我还她,她又嫌少了。”

可是一时却又说不出口,因为银子是自己坚持要还的,现在断断不能怪人家无理了。

想了想,竟是忍不住气,不由冷笑了一声道:

“姑娘话是不错,可是你我萍水相逢,你好生生又何故要如此捉弄我呢?”

他这么说着,更像是有了理由,心中暗想:

“真奇怪!那些菜是你给我叫的,也不是我自己点的,我这里倾囊把钱还你,你却又嫌少了!”

想着不由微怒道:“何况,我并不要吃那些东西;而且我也吃饱了。”

少女低头一笑,哪像是要和人打架的样子?手中小手绢在脸上扇了扇道:

“吃饱了?我看你哪一样也没有剩下呀!”

照夕不由脸又是一红,暗想:“好刁的丫头!”

当时气道:“怎么没剩下?”

再一想这些话就像是小孩子说的一样,不由又把话吞了住,他怔立了一会儿,见对方只是伸着一双玉手,含着微笑向着自己,也不说一句话。

管照夕不由跺一下脚道:“好!我还你钱!一共二两银子不是么?我一个也不少你的,明天上午给你送去,你把你家住址给我留下来吧!”

少女笑眯眯地道:“好吧!我家在打磨场红桥。”

照夕点了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少女又一笑道:“你怎么不问我名字呢?到时候你找谁呢?”

照夕红着脸道:“你不是叫……七小姐么?”

白衣少女不由咯咯的笑了,她边笑边点着头道:

“不错!你既也知道七小姐的大名,怎么敢如此跟我耍横呢?”

照夕冷笑道:“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人。”

他忽然上前一步道:“我们先比武,明天再还银子。”

这时那小丫鬟已走到了七小姐身后,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管照夕。她可是被照夕打怕了,这时不由在少女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那白衣少女,忽然笑了,她打了一个哈哈道:“你这人真不讲理,不还我饭钱,打了我的丫鬟,现在还要和我打架,天下有这个道理没有?”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心说这话似也有理,当时不禁有些怒不起来了,他慢慢说道:

“可是,我们方才说好的要比武呀!”

少女眨了一下眼睛道:“你银子没还我,我是不和你比武的。”

她说着笑了笑,低了一会儿头,遂又抬起头道:

“这么好了,明天下午,我在家等你,你来还我银子,顺便我们再好好比一下功夫,也叫你心服口服,你说怎么样?”

管照夕想了想,不由点了点头道:“好!就这么着,明日午后我一定至府讨教就是了。”

少女回眸对文春道:“我们回去,带马来。”

她一面又回头向照夕笑道:“不要忘了打磨场红桥。”

照夕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着就见文春已把那匹白马牵了过来,少女扳鞍上马,用纤指拢着秀发道:

“不要忘了带银子。”

照夕皱着眉道:“知道!”

少女一笑,用手指了指背后道:“还有宝剑。”

照夕连声道:“知道,知道。”

白衣少女又抿嘴一笑,策马如飞而去!

照夕目送着二女走远,这才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

“天下是什么事都有,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他慢慢走着,心中还再想,我堂堂男子汉,岂能输给她?明天我非去不可?

当时匆匆往前走着,找了一家店铺,字号是“来顺老栈”,门面不大,可是一进里面,倒也是东西厢房,一进一进的有四五进。

照夕找了一间房子住下,店小二打了一盆洗脸水,照夕不由红着脸道:

“这附近有当铺没有?”

店小二怔了一下,才又龇着一口黄牙笑道:

“正东头上有一家,西柿子口也有一家正兴老铺子,买卖都很公平,你老是……”

照夕不由将无名指上一枚汉玉扳指脱了下来,递与那小二道:

“你去给我押些银子去。”

那小二伸手接过了玉扳指,只觉光华莹莹,也看不出什么名贵来,当时伸了一下脖子道:

“这东西怕……”

他咳一声道:“相公要押多少两?”

照夕叹了一声道:“你就先押它五十两吧!”

伙计吃了一惊,吓得吐了一下舌头道:“好家伙!相公你是开玩笑吧!这小东西,能当五十两?”

照夕不由冷笑了声道:“你知道什么,你只管当去。”

店小二碰了个软钉子,才哈着腰出去了,照夕不由心中有些感伤,因为这枚古玉扳指,是父亲赠给自己的,却想不到如今英雄末路,却把它拿出来当掉了。

他这里洗完了脸,一个人扇着扇子,天气热,蚊子又多,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他一个人扇着扇子,走到了前堂,问清了地方,洗了个澡,在院子里乘着凉。

只见满天星斗,静静地陈列在当空,一轮皓月斜挂西天,洒下了满天光雨。

他望着月亮,心中不禁回想到了故居,想到了父母,正应上了那句“看月思故乡”

的话了。

于是他又联想到江雪勤,那个俏皮挺秀的影子,恍如梦中仙子似的,在他眼前飘着。

管照夕嘴角含着微笑,想到了不久即可回到北京,自己拜见了双亲之后,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她,我要她看一看我这身功夫,到底配她不配!

想着他心中那份快乐,就别提了,真恨不能立刻Сhā翅飞了回去。

于是又联想到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不由有些后悔了。

心想她一个女孩子,我又何必跟她认真?好端端又何故非和她比武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再说,因此拖延了回京的时间,才叫不值呢!

想着不由长叹了一声,深深后悔着,有心想明天不去了,可是又不愿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失信,想着不由发起愁来。

这时却见先前那个伙计,由前廊笑着跑了过来,他手中捧着一个红绸子小包,老远就笑道:“相公,给你押来了,一个不少,整五十两。”

照夕接过银子,这伙计一面用手在脸上擦着汗,一面咧着嘴笑道:

“还真是一件宝物,听那柜上的先生说,还能多押,要紧着数押,可以押一百五十两银子。我就说要不了这些,你给押五十两吧,那老头子说要明押五十两,扣去利息,只有四十八两八钱,我就说要实拿五十两,当票在这里,可是不知道他怎么写的?”

说着把当票递了过去,照夕看,他也伸着脖子从旁边看,口中尚道:

“不错吧!”

说着又笑了笑,道:“喝!我跑了不少路呢,东头上正义当铺死了媳­妇­儿,今天关了门,我又跑到了西柿子口……那正兴铺里的马老头子是个回子,你相公不知那老家伙可有多难说话,我……”说到这里见照夕已有不耐之­色­,不由忙把口边的话吞住了,同时又搓一下手,­干­笑道:“不过……总算给您押来了!”

他一面说着,两只眼还直往那包银子上溜来溜去,心中却发急道:

“这小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怎么一个钱也不赏呢!”

照夕见他老怔着不走,还没想到其它,那伙计实在忍不住了,又指了一下银包道:

“你老把那块包银子的绸子给我吧!我就这么一条,还留着擦汗呢!”

照夕啊了一声,忙把绸子解下来,递还给他道:“麻烦你了。”

伙计哈着腰道:“好说,好说。”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也真快,可忍不住,就有些挂在脸上了。这时照夕才恍然大悟,忙取了一块约有一两左右的银子,递给他道:“我都忘了,这银子给你做跑腿费。”

店小二脸上立刻又露出了笑纹,腰弯得像虾米似的道:

“咳!咳!谢谢相公!谢谢!其实跑这么点路,算不了什么!”

照夕对这种人物,实在很厌恶,正想挥手令去,可是却想起一事,不由问道:

“嗯!你先别走,我想问你点事。”

小二笑道:“是买衣服么?”

说着一双黄眼珠子,在照夕身上转了几转,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不是……不过等会也要买,我是问你,这附近可有个地方叫打磨场么?”

店小二点头笑道:“有!有!由西柿子口出去,往正北走上三里地,也就到了。那是好地方,都是阔人住的,你老找谁?我也许知道。”

照夕又问道:“打磨场是不是有个地方叫红场的?”

店小二不由一怔,遂惊道:

“有!我的爷!你怎么问那个地方呢?你认识里面的人么?”

照夕笑了笑道:“有一个叫七小姐的,你知不知道?她是不是住在那里,是­干­什么的?”

这小二闻言,不由脸上吓变了颜­色­,当时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才小声道:

“我的爷!七小姐我能不知道么?这地方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七小姐的大名,你老就是问她么?”

照夕见任何人,只要一听七小姐,都似又惊又怕,心中更是不解,当时皱了一下眉道:“我正是要找她,她一个姑娘,为什么你们这么怕她呢?莫非她还能吃人么?”

这小二在照夕说话之时,连连比着手式,用手在厚­唇­上直按,可是照夕也不管他,仍是把话说完了。

他吓得脸又变了­色­,等照夕说完了话,他忙跑到路口看了看,才回过来道:

“到房里再说。”

照夕真是气笑不得,可是为了要听他说些什么,只好随他进屋。

这小二又把窗子关上,才吐了一口气道:

“哎呀!我的爷!你老人家说话可小声一点呀,要是给人家听见了,不要说我一个伙计,就是我们老板也得吃不下兜着走!”

照夕不由气道:“真是大惊小怪,这又有什么关系,那七小姐真是个母老虎么?”

这一句话又吓了小二不轻,他直着眼道:

“我的爷爷!你可别再说了,这话要是给钱乡长听见了,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照夕这才知道,原来那七小姐在此地竟有这么大势力,就连附近的乡镇,都为她收买了。

当时愈发想知道她是­干­什么,为了使这小二说出实话,只好装着吃惊道:

“啊!原来这七小姐有这么大势力呀!”

店小二一咧嘴道:“那还能假了?连开封城里,要是提起了七小姐大名来,也是叮铃当啷乱响!”

照夕点了下头道:“我因是外乡人,初来这地方,总听见七小姐的大名,可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干­什么的?她今年许有七八十了吧?”

店小二噗的一笑,一面抹着鼻子道:“教相公你说的!”

他把头凑近了,小声道:“嘿!那七小姐长的别提多么美了,谁见了她一面,夜里准睡不着觉。”

照夕点了点头道:“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店小二又小声道:“不大清楚,反正红场有她的大农场,开封城有她十二处字号。

七小姐本人的祖上,也必定是什么总督将军的大官,要不哪能存这么多钱!”

照夕点了点头道:“听说她很有本事?”

店小二笑了笑道:“这就更不用说了,你相公是外乡客,问这个话,我不奇怪,要是问第二个人,人家不笑话才怪!七小姐身上那身本事,可神啦,我看许会掌心雷!”

照夕几乎想笑,当时皱了皱眉,知道这小二是瞎吹一气,也就不多问他,只问道:

“这七小姐,她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小二压低了嗓子道:“相公这话是问我,要是问人家,是准保不知道,人家知道,也不敢说……”

照夕点着头笑道:“是!是!所以我才问你呀!”

这小二扬了一下那两道秃眉毛,嬉皮笑脸的凑上去,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的指头,在掌心上画了一个字,忽然笑道:

“姓这个,叫这个,知道了吧?”

照夕只看清他写的一个“尚”,至于叫什么却没有看清,不由皱眉道:

“叫尚什么?”

那小二又吓得唉呀了一声,一面小声道:

“小声!小声!这是忌讳。”

说着又伸出手来,用手指头在掌心上,又匆匆的写了一遍,小声道:

“知道了吧!这是官名,至于外号是这个……”

说着又写了几个字,照夕这才看清他写的是“雨春”和“白雪”,心知那七小姐名叫尚雨春,外号叫“白雪”,心中暗忖道:

“好雅致的名字!”

当时点了点头,轻轻自语道:“白雪尚雨春。”

店小二急得直咧嘴,一面道:“我的爷!我算服了你了,在这地方上,敢这么说的,大概只有你一人,得啦!我算是惹了祸了,只请以后闯了祸,不要把我给拖出来就行了。”

说着打了一躬就退下去,照夕见他这副样子,不由笑了笑道:

“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去给我买一套衣服去,我这身衣服不像个样子。”

店小二接过银子,嘻嘻笑道:“相公这身衣服是真不行了,我这就去。”

照夕待那店小二走了,心中不由回想到方才那些话,心中默默的念道:

“白雪尚雨春,她是一个什么人呢?听那店小二说,她倒似名门闺秀,可是却又为何自己开着农场,做着买卖呢?”

他走出了房子,心中琢磨着:“我明日去她家看一看就知道了,她要是一个坏人,我就要给她个厉害;要是好人,我也犯不着同她比什么武,把银子还她之后就走。”

这么想着,心中就定下了,随后小二买来了衣服,是一身很讲究的细绸子衫裤,穿了穿也挺合身,把剩下的钱又赏给了那小二。

然后他一个人,到房中盘膝运行了一会儿功夫,正要睡觉,耳中似听到外面有女子娇声道:“店家!小心看着我的马,找一间上房。”

那声音颇熟悉,可是一时却又想不出是谁,心想下床开门去看看。可是一想自己一个男人,开门看人家姑娘­干­什么?

想着也就忍着没有动,随后也就没听见什么声音,他也懒得多想,遂解衣睡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了,按说他本该早早地上路,可是因有头天的约会,他只好耐着­性­子,再等一天了。

一个人闲坐房中耐着­性­子,硬磨了一上午,吃过午饭之后,他就想去打磨场红场赴约。可是看一看当空的太阳,火炙炙地,实在是吃不消。

只好又睡了个午觉,唤来伙计打水,洗了一个脸,觉得凉快多了;又吃了两块西瓜,这才脱下旧衣,换上了买来的新衣服,把那口宝剑,用原来的的绸袋子套上,紧紧系在背后。又把辫子盘在脖子上,也没带草帽,就出去了。

自己走起路来,也觉得和先前那副土像大大不同了,由一个土佬儿摇身一变为一个翩翩儒雅的佳公子。他又走到一家帽子铺,买了一顶瓜皮小帽,这才问清了打磨场的路,一个人慢慢地走去。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到,只见这地方极为空旷,并不是热闹的街市,却是住家的好地方。

有些大庄子,都是门禁森严,照夕又问了一个人,才找到了所谓的“红场”。

原来那红场一带地­色­,全系红土,因而得名。到了这里,可就看出明显的不同了。

这地方只有一幢占地极为广大的院落,四周全是高有两丈许的砖墙,墙内古树参天,楼台交错,确实够势派。

照夕到了门前,见正门右侧边上一个大铜牌,上面刻着两个字,“尚寓”。

照夕想了想,知道定是那尚雨春的住处了。

他在门前正要以手扣环,却听见墙内喧闹嘻笑之声不断,似乎全是女的。

他不由犹豫了一下,正觉不大妥当,却见一个皮球自门内飞出,直向照夕身上飞来,他不由轻舒铁腕,把那皮球接在了手中。

这时那大门侧边,另开了一扇小门,由门内一连跑出了七八个少女来。

她们陡然看见照夕在门前;而且手中拿着球,不由怔了一下,遂又笑了起来,一时纷纷问着: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拿我们的球的­干­什么?”

照夕把手中球向她们一丢,当时红着脸,拱了一下拳道:

“在下是来此访尚雨春姑娘的,不知她可在家么?”

几个少女闻言,脸上带出惊异之­色­,互相交视了一下,其中一个绿衣少女才上前一步,微笑着点头道:

“不错!那是我们七小姐,你找她做什么?”

照夕正­色­道:“昨天我和她约好了,今天来还她银子,顺便想和她比一下……”

那少女开口笑道:“还什么银子?几百两?”

照夕摇了摇头道:“只二两。”

这女孩一听,先是一怔,又不禁格格笑了,她摇着手道:

“我当是多少呢!原来只是这么点银子,不要紧,你就别还了……”

此时那身侧几个女孩都嚷嚷道:“喂!小娟!你到底还打不打球呀?紧着啰嗦个什么劲呢!”

小娟才窘笑了笑,正要回身,照夕已忍不住道:

“喂!姑娘!你代我去通禀一声,这银子虽然少,我也要还;而且……”

他方说到这里,小娟已为她同伴拉进了门去,随着这扇侧门,也就“碰”一声关上了,同时由墙内,发出了一片格格笑声,似有人笑道:

“找便宜找到这来了,这小子八成是欠打……”

照夕闻言,一时不由无名火高三丈,当时一撩长衫下摆,身形一长,已蹿上了高墙之顶,随着往下一飘身,已落在了大门之内。

那群女孩正自嬉笑一团,突见照夕入内,都不由哗然大惊,同时数声娇叱,已有四五人,把他团团围住,一时众口齐开:

“小贼!你好大的胆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还有人道:“你想打架是不是?”

最后有一个青衣的矮女,她把众人分开,向前跨了一步,直着脖子道:“小子!姑娘叫你来一个狗吃屎!”

这矮女可真是蛮横,说打就打,只见她一晃身子,已来到了照夕身前,那条短腿,贴着地面,“唰”的一声,直向管照夕双足上扫了过去。

照夕本就是一腔愤怒无处发泄,想不到这丑女如此欺人,当时见她单腿扫来,只冷笑了一声,一时运气双足,只听见“叭”的一声,众少女都不由惊得“啊哟”了一声!

却见那矮女杀猪似的怪叫了起来,东倒西歪,一直退后了十几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一时痛得挤鼻子眨眼,口中兀自“啊哟、啊哟”叫个不止。

管照夕冷笑了一声道:“这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我。”

这么一来,余下的几个少女,一时都惊叫了起来,有的去搀那矮女,有的却向照夕扑了过来。

管照夕方自打起­精­神,想好好惩治她们一番。正在此时,却闻红楼阁檐间一声清叱道:

“不要打!不要打!”

接着这人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绝技,三四个起落,已来到了近前。

这人一来近,照夕才看清了,来人就是昨夜败于自己手下的那个文春,不由向后退一步,一沉双掌,怒目向她视着!

这时其余的几个少女,也都后退了几步,见文春来到,一时七口八舌的嚷道:

“文姐姐!你来的正好,快收拾这个小子,他伤了人了!”

文春匆匆向照夕点了一下头,遂回过头,绷着小脸对姐妹道:

“你们胡闹些什么?这是七小姐的朋友,你们竟敢得罪,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她这么一说,众少女都不禁吓得一怔,那个受伤的矮女,口中也不敢再唉哟了。

文春这才收回了怒容,回过头来,对着照夕福了一下,含笑道:“公子真是信人,说下午来,就下午来,我们小姐早就等着你呢!”

照夕剑眉微皱,心想这个丫头倒是改得真快,昨日还同自己拳来脚往地厮打,想不到一夜之间,居然变得如此客气了。

当时仍是不欢不笑,只冷冷道:“那么就请带我一见,我只把银子给她留下,和她比一比功夫,比完了就走。”

文春妙目微合,浅浅一笑道:“这点银子,­干­嘛老挂在嘴上,其实我们七小姐……”

她说着,目光向一边的几个女孩转了一下,遂不多言,只点了点头道:“公子!你随我来。”

说着转身自去,照夕冷笑了一声,向四周之人看了一眼,也就放步跟去。

他这时才留意到,这院中好大的地势,亭台楼榭,花池松石,美不胜收,树枝上小鸟啁啾,伊然深府巨院,他心中更猜测不透这白雪尚雨春是一个何等之人了。

想着已踱过了一条回廊,眼前草地上耸立着一座红楼,楼前十数株老松青郁郁的十分雄伟,微风过时,发出一阵阵清啸,十分悦耳。

照夕见大厅门大敞,正有一个红衣使女,侍于门首,笑着向这边看着,文春回头笑道:

“公子请在客厅稍坐,我这就去请我们小姐。”

说着她便由一条小松径,向一边侧楼走去,照夕点了点头,向厅内走去。

那门前红衣丫鬟,弯腰叫了声:“管公子!”

照夕不由剑眉微轩,心想:“怎么我的姓,她们都知道了。”

当时怀着惊异,进到了厅内,见厅内一­色­的黑漆家具,太师椅上都加着猩红的坐靠垫子,另有紫藤团椅六张,作梅花状散于四隅。正厅粉墙上,挂着一幅唐伯虎的仕女喜春图,两旁是一副祝枝山的对联,一笔大草气派非常。

照夕不耐烦地坐下来,那红衣小婢已上了香茗,他靠在椅上,暗想道:“我今天来,可不是来做客的,态度上也不能太礼貌。”

想着对那丫鬟一摆手,皱眉道:“不用!你端下去。”

那丫鬟睁着一双大眼睛道:“­干­嘛……这是刚泡的。”

说着还用手摸了摸杯子,转着眸子道:“太烫了是不是?”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没有什么,你放下来好了。”

那丫鬟本来端起了杯子,遂又放下了,只半皱眉头,看着照夕似笑又颦,道:“公子……”

照夕本是一肚子火,可是却也不便对她发作,只道:“我不是你们小姐什么朋友,我只是来找她了一点事情,事情一完我就走。”

说着遂不愿多言,把头一转,目光却视向一边墙上。无意间,却见壁上交叉悬着一双连鞘的长剑,剑把上穗子极长,其下却是一副青绢小联,写着一笔疾劲的草书,照夕出身仕子,不由留意向那对联上一看,见联上写的是:

“持剑走天涯

归后笑武林”

没有上款,下款落名如龙飞蛇行,是“尚雨春”三字。照夕心中不由动了一动,想不到这尚雨春,竟写得如此一笔好字,他望着这副对联,不禁冷笑了笑。又想,好狂的女人,今日我定要同她比一比了,看看她有什么惊天动地之能,竟敢写此豪语。

正想着心事,却闻身侧那红衣丫鬟低声道:“小姐来了!”

照夕忙一回身,却见纱门开处,走进一人,正是那白雪尚雨春,照夕忙站了起来。

这时尚雨春秀发披肩,身着翠­色­短裙,踏着空纱拖鞋,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腿。

她一只手频频抖着肩上的秀发,发上水珠淋淋,就似一朵出水的荷花!

她匆匆走进客厅,略为红着脸笑道:“我正在后面玩水,文春来说,才知管兄来了,你先请坐,我……”

说着抿嘴一笑,匆匆跑上楼去。照夕心中不由一动,当时又坐了下来,只觉脸上发热,却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得劲儿,却见那红衣小丫鬟,正睨着自己微笑。

管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暗忖:“不好!我不要着了她们的道儿。看此处所见全是女人,而且俱都十分撩人,秋波送媚,竟无半点羞涩。我管照夕是堂堂男子,若在此失了礼态,还有何面目出去见人。”

想着不由把心一定,由怀把备好的银子取出,暗忖着,只要那尚雨春下来,我就把银子还她,­干­脆武也别比了,走了算了。

想着心中稍安,此时那丫鬟退下,亦不见了先前的文春再来,约半盏茶的时间,却见尚雨春由楼上姗姗而下,微笑道:“管兄久等了。”

她边说着,已走近照夕,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却在照夕脸上转着,透着微微的笑意。

她此时穿着一袭水绿的绸裙,上身是对钮小汗衫,露出半截雪也似的玉臂;尤其是头上那一篷乌云似秀发,用一条翠带朝天的拢着。其上仍可见亮晶的水珠儿,真个是秀丽晶莹不染纤尘。

照夕见她走近,不由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正­色­道:

“蒙姑娘宠召,管某来访,这是……”

他双手把那一小包银子往桌上一放,红了一下脸又道:“这是欠姑娘的银子……二两……请你收下。”

尚雨春在他说话之时,已把一双杏眼微斜地睨着他,嘴角上弯着,露出浅浅的微笑。

听完了他的话后,眯了一下眼,笑道:“怎么着,你真还我银子……我可是骗你的。”

照夕怔了一下,遂绷着脸道:“我与姑娘素昧平生,这银子虽少,也万无白用姑娘银子的道理,姑娘还是收下吧!”

尚雨春道:“你这人也太死心眼了,我既诚心请你吃饭,又何想要你的银子?”

照夕见她不收,不由着了急,当时一抱拳道:

“我既说了要还,万无再收回的道理,姑娘不必客气,我这就告辞了。”

说着正要转身,却见尚雨春笑道:“慢着,你先别走。”

照夕回过身来,只见尚雨春脸­色­微红地道:

“拿你这人真没办法,既如此,我收下就是。”

照夕点头道:“姑娘理当如此。”

尚雨春遂伸臂道:“你倒是坐下呀!”

照夕摇了摇头,窘道:“我……我要走了!”

尚雨春忽然低下了头,像十分失望。照夕把心一横,暗忖这地方定非善处,我还是不要久留的好。想着方一转身,却不想尚雨春又道了声:“喂!你不要走!”

照夕回过身来不悦道:“这是为何?”

雨春脸­色­微红道:“你……你不是还要和我比武么?”

照夕怔了一下,摇了一下头道:“我已伤了府上二人,实在不愿再多惹事了。”

却不料那尚雨春,由位子上站起,似笑又嗔的摇了两下头道:

“不行!就是因为你无故伤了我的人,所以今天不能这么容易就放了你。”

照夕红着脸道:“那么姑娘打算怎么样呢?”

说着一双俊目,翻了一下,炯炯地看着尚雨春。这姑娘笑了笑,她用手轻轻地在椅子背上划着,一面噘着小嘴半笑道:“我呀……我当然想要看看你的功夫。”

照夕冷笑道:“也好,那么我们就……”

尚雨春摇了一下手道:“不要慌,我是不会轻易饶过你的,你先坐下,把火气压一压,­干­嘛说话这么厉害?”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遂又坐下来,心想这女人,可真有股磨劲,一时心中也不知她到底安着什么心。好在自己一身功夫,也不会就怕了她,倒不如耐着­性­子,看她如何。

这么想着不由叹了一声道:“我是路过这地方,不能在此久等,并不是我说话厉害。”

尚雨春见他坐下了,才又恢复了笑脸,道:

“你看天还没黑呢,而且太热,你也不用着急,­干­脆在我这里用了晚饭,我们到院子里月亮下面,好好的比一比,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你说怎么样?”

照夕皱了一下眉道:“这……何必要等到晚上呢?”

尚雨春柳眉一竖道:“我不是说过现在太热了么?你未免太固执了,莫非……”

照夕不由红着脸点了一下头道:“既如此,依你就是。”

尚雨春这才回嗔为喜,当时唤了一声文春,就见由后面走出了那个俏皮丫头,尚雨春笑着说道:

“管相公在我们这里吃晚饭,你去关照厨房,要好好地准备。”

文春笑着答应了一声,即退下,照夕此时耐着­性­子坐下,心中实在是充满了疑端。

自己来此本有敌意,却不料竟成了宾客,闻言后苦笑了笑道:

“姑娘不必张罗了,我也不饿,再说我来此本是还你饭钱……现在你又要请我吃饭……这账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尚雨春嘻嘻一笑道:“这顿饭我绝不收钱如何?”

正说话之间,忽见那文春去而复还,满脸焦急之­色­,在门口对着尚雨春连连比着手势,照夕不由心中一怔,不知究系何事,又不便问,尚雨春秀眉微皱道:

“有什么话,鬼鬼崇崇作什么?”

文春窘笑了一下,红着脸道:“七小姐……你出来一下好不好?这话不便说。”

尚雨春这才站起了身子,对照夕浅浅一笑道:“你先坐坐,我去看看有什么事,马上就来。”

说着匆匆出门,遂听到那文春脱口道:“乔三爷来啦,说金鱼巷的买卖今晚过境……”

照夕才听到此,就见那尚雨春轻叱了声:“小声点!”

她匆匆回头向照夕看了一眼,又往外走了几步,二女低声叽叽喳喳了半天,照夕仿佛听到什么“乔三爷说人手不够”等语,余下就听不清了。

这时管照夕心中虽有些不解,可是还没有想到什么别的。须臾,那尚雨春又匆匆地进到房中,她脸上仍然是春风满面,不带出一点异态,嫣然一笑道:“让你久等了!”

管照夕剑眉微皱,道:“如果姑娘刻下有什么急事,我就回去了,这场比试也就算了。”

尚雨春摇了摇头,哂道:“没什么事,不要紧……我可不能放你……”

说着杏目向他瞟了一眼,带出无限妩媚,照夕不由将欲起的身子,又坐下了。

他低头想了想,暗忖道:“我一向直率豪爽,怎么今天在她面前,却如此百般温柔?

反倒不如她一个女孩子家了。”

想着不由把愁容尽去,微微一笑道:“倒不是我不愿与你比武,实在是我急于返家,不想在路途之上,多有耽误。既是姑娘一再好胜,我也就不再推辞了。”

他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怕你呢!”

尚雨春欢喜过望,翻着那双明亮的大眸子道:

“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我还真是对你不服气,今天我一定要……”

她说着话,忽然转动了一下眸子,似笑又颦道:

“不过……我临时有点事出去一趟,你是不是肯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呢?”

照夕怔了一下,但对方那双清澈晶莹的双目,正自牢牢的盯视着自己,不容他多作考虑,遂皱眉道:“这样似不大好。”

尚雨春忽然秀眉一剪,冷笑了一声道:“如此相公无此自信,也就罢了!”

她那艳若桃李,冷似冰霜的态度,倒使得这甫出江湖道的小雏儿大大为了难。尤其被尚雨春这么一激,不禁脱口道:“既如此,我等你回来就是。”

他脸­色­微红地说出了这句话,心中反倒无限惭愧,暗忖,听她之言,分明对方是素知自爱之人,我却反到把她想成­淫­娃荡­妇­之流,却也是太小看她了。

恐惧之心一去,自然无所警惕,却见那尚雨春问言又回嗔为喜,呼来小婢,换来香茗,一时二人畅谈了起来。

谈话之中,管照夕震惊的是,想不到此女小小年纪,居然对武林之中典故,各派门路前后因果,真是了如指掌;而武学一道,细细道来,亦如数家珍。照夕也就情不自禁的,由猜疑而对她生出了敬仰之心,心中多多少少也存了接交之意,到了此时,那比武之事,反倒绝口不提了。

相反,尚雨春也深深体会出,对方仅仅是一个甫出师门的少年,而江湖经历却丝毫俱无。可是武学一门似较自己尤有过之,几次想打探一下他师尊何人,奈何照夕却是守口如瓶,并微有疾愤之­色­,尚雨春也就不便再多问了。

可是她那水汪汪、圆活的眸子转动之下,无形中,已似流露出无比的倾慕深思,只是那少年公子,并不能体会罢了!

这时天也黑了,经此一段长谈之后,照夕已去了拘束之态,尚雨春并告诉他自己乃是自幼投师,学成绝艺。父亲为一盐商,并经营绸缎,时常往返江南北京,所以这地方虽有家宅,却极少来此居住。开封地面店商,悉数交她经营等等。

因此,照夕也就不惊奇了,反倒生出敬仰之心,暗忖她一个少女,有如此能耐,学成一身武功,已是不易;居然还能治理如此一片家业,确是很难能可贵了。这时丫鬟来请吃饭,二人也就进入了饭厅,照夕也就不客气,随着落坐。

照夕见满桌山珍海味,杯盘也很­精­致,比之北京故居,似更讲究,心中不禁暗惊商人之阔,实较名门巨宦,亦有过之!

尚雨春落坐后,满面春风的为照夕斟上了一杯酒,微笑道:

“昨天的事,说来都是我不好,我这里敬你一杯,请你不要生气了。”

照夕忙道:“姑娘说哪里话,都怪我太唐突了,还是我敬你一杯吧!”

尚雨春笑着正举杯欲饮之际,忽见文春匆匆跑来,她脸上带着无比惊吓之­色­,一进门就急道:“七……七小姐!不好了!乔三爷他……”

尚雨春倏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秀眉一剪道:

“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用不着大惊小怪!”

文春看了照夕一眼,口中讷讷道:“是!是!”

说着倏地回身而去,尚雨春这时脸上,可不像方才那么镇静了。这一霎,在她面上,似乎是撒下了一层冰霜,她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椅子上,脸­色­十分沉重。照夕不由问道:

“有什么事发生了?”

尚雨春这时笑一笑,但那笑容很不自然,她对照夕道:

“我因有急事要出去一会儿,管兄务请等我回来。”

照夕不知如何竟点了点头,尚雨春不由笑了笑道:

“不知如何,你竟与我一见投缘,你偏急于赶路,我却有急事不去不行,唉!我很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要是去了,就没机会再看见你了……”

她说着竟有些双目发红,似是语重心长,照夕这一刹那,竟也不禁心中动了动,他微微一笑道:“姑娘你去办事去吧,我等你回来就是。”

尚雨春不由怔了一下,她确实想不到,照夕竟会对自己改了观念,不由大喜过望。

她压制住内心的狂喜,眨着眼睛道:

“这么说你也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了?”

照夕脸­色­微微一红,遂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姑娘亦非一般女流,能认识姑娘,实是我的荣幸……”

尚雨春低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道:

“有你这句话,也不枉……”

她说着又叹了一声,黛眉微颦,又笑了笑道:

“你随我来,我先把你安置好了,再办事去,你吃饱了没有?”

照夕饭才沾口,怎会吃饱了?不过他见尚雨春那种急态,必知定有急事,不便再为她添麻烦,当时往起一站道:

“我吃饱了!姑娘你去办事吧!我只在院子里走走,等你回来便了。”

尚雨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行!我怕你跑了,我回来再找你可难了。”

照夕不由剑眉微皱,当下真想笑,心想这姑娘也真有意思,居然当我小孩子一般,一时也忍不住笑了笑。却见尚雨春,正以一双妙目睨着自己,当时不由马上又把笑忍住了,尚雨春道:

“说真的我倒不是怕你跑,是怕人家不知道你,万一得罪了你,我可担当不起。”

说着转身出室,回头抬了抬手道:“你来!”

照夕竟不自己跟着她走了出来,才一出室,却见文春及另外四五个少女,全集在厅外,一个个都是疾装劲服,背系长剑,头上用纱布扎着头发。松树下还系着七八匹健马,月光之下扫尾长啸,气氛至为森严!

照夕心中暗暗吃惊,心想这么些人,一个个都带着兵刃,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情?可是人家的事,他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二人一出来,那文春已弯腰对尚雨春行了一礼,焦急地道:

“七小姐的马已备好了……快去吧!”

雨春点了点头,足下加快步子,绕过了一个荷池,才回过头来笑道:

“管兄!你看这房子如何?”

她手指着池边一座小小的竹楼,楼上满生藤蔓,衬着一轮皓月,益增清趣。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道:“好雅致的地方,看来真如仙境!”

尚雨春这时也似十分焦急,她浅浅一笑道:

“既如此,就请管兄在这仙境里休息一刻,我现在就去办事,一待事完,我再来找你。”

她说着走至楼边,用手推开了门,回身急招道:

“楼内地方虽小,可是尚称舒适,书籍亦多,你如闷,看看书亦可。”

照夕这时已走进楼中,雨春点亮了壁角的灯,室内散出亮光,照着室内井然有序的摆设,她匆匆笑道:“我去了,马上有人来,你需要什么,只管招呼就是了。”

照夕点了点头笑道:“我不要什么,姑娘有事还是快去吧!”

尚雨春这才笑了笑,又轻轻地带了门,忽然她又探头进来道:“管兄最好不要走远了,这院中还有别人。”

照夕怔了一下,遂又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尚雨春这才转身而去,照夕一个人在楼下走了一周,坐在一张椅子上发了一怔,想到有些事情,确非人可料及。自己甫入江湖,想不到误打误闯,竟成这尚雨春的座上客了。

面眼前这姑娘,却又如同一个谜样的人物,对自己偏又是似有深情,真难以令人过分拒绝她。

他又因此想到了北京的江雪勤,暗忖道:

“如非先认识了雪勤,眼前这尚雨春,亦何尝不是一个终生的好伴了……”

他只匆匆地一想,遂忙把这个念头打发到九霄云外,自己暗笑了笑,想:

“你快把这念头打消了吧!别说那雪勤尚与我有终身之约,即使没有,也没有对一个一面之识的少女,起这种心思……何况那雪勤婷婷娇姿,也决不比这尚雨春差。”

想到这里,他不禁由位子上站了起来,方想上楼去看看,忽见室门开处,那文春走了进来,她这时已脱下了那身疾装劲服,重新又换上了一袭便装,笑嘻嘻地道:

“相公好!”

照夕欠身为礼,道:“你们不是有事么?”

文春笑道:“是呀,可是七小姐叫我不要去,叫我来侍候相公。”

照夕怔了一下,遂又问道:“你们这么多人,骑马带剑的是去做什么?”

文春脸­色­微微一红,笑了笑道:“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些江湖上寻仇的事情罢了!”

照夕惊问:“寻仇?莫非你们小姐还与人有仇么?”

文春这时至一边几上倒了一杯茶,端过来,一面笑道:“这……我也不太清楚。”

照夕心中一动,可是知道这也许是对方的一件隐秘,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话到了­唇­边,又忍住了。

文春为他倒了一杯茶,又走向门前的一张位子坐了下去,照夕问道:

“这房子平日谁住?”

文春笑了笑道:“这是我们小姐的养心斋,差不多每十天半月,总来住上些时日,所以这房中应用的东西都很齐全。”

照夕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好奇地问道:“方才尚姑娘说,这院中尚另外住有别人,是不是?”

文春点了点头,道:“这院子里除了我们小姐以外,还住着一个南方来的姓金的姑娘,外号人称金五姑。是一个女魔王,很是厉害,又最不讲理,所以七小姐怕相公不知道,万一碰上了她,又要多惹是非。”

照夕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吃惊道:“怎么近来江湖上,都是些厉害的女人呢?”

他想着忍不住问文春道:“这女人是­干­什么的?”

文春想了想,咬了一下嘴­唇­道:“要说嘛,和我们小姐多少也有些交情,所以小姐才把房子租给她住。”

照夕又问道:“她也是买卖人么?”

文春脸­色­似乎十分为难,她慢慢的点了点头道:

“大概是吧……有些买卖是和小姐一块做的。”

照夕点了点头,心想这就难怪了,文春这时又撤了撇嘴道:

“金五姑虽然和小姐一块做买卖,可是我们小姐却很不愿答理她。别人都怕她,买她的账,也只有我们七小姐不怕她。她们虽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是也很少来往……除非是买卖的时候见见面。”

她口口声声说做买卖,更令照夕心中不解,这所谓的买卖,难道是指的“绸缎”么?

正想问个清楚,那文春又皱了一下眉道:

“你今天白天来找,在门口碰上那几个玩球的姑娘,都是金五姑的使唤丫头……被你打伤的那个丑鬼,名叫金奴,是金五姑的心爱丫头,所以很闹了一点事呢!”

照夕不禁一惊,心中这才明白,怪不得自己来时,在门口为那群少女取闹,原来竟都是金五姑的丫鬟,莫怪她们如此大一胆呢!

这时间言,也才知道打倒的那矮女,竟是金五姑的丫鬟,不由十分惊异道: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我倒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了。其实我还真想去找那金五姑理论一番才对,她凭什么纵婢行凶?”

文春不由皱着眉连连摇手道:

“我的少爷,你就算了吧!你是不知道,自从你打了那金奴之后,五站发了多大的脾气呢!已经差了好几个人来找我们理论,都被我好说歹说,才给打发回去了。五姑知道是七小姐的好朋友,才算忍下了这口气,可是还嚷着要是在外面见你绝不饶你,所以七小姐才为你发这么大愁,才留着不叫你走呢!”

照夕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当时猛然由位子上往起一站,愤然作­色­道:

“岂有此理,想不到竟会有这种人?我管照夕岂会又怕了她去?走!你就带了我去见见这金五姑,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本事敢这么欺侮人!”

文春见照夕竟会生这么大气,不由吓慌了,她连忙摇着手道:“哎呀!我的相公,你可千万来不得,这可不是好玩的呀!”

照夕一瞪眼道:“什么好玩不好玩,我是要问问她,凭什么这般欺侮人!”

文春皱着眉急道:“相公!你可千万不要急,这位姑娘可不如我们小姐好说话,在这直鲁豫一带,谁不知她是一个杀人的女魔王?”

照夕一怔道:“什么杀人?她不是一个买卖人么?”

文春似觉说漏了嘴,不由脸上一阵红,忙道:

“是……是,她是买卖人,可是她却有一身厉害的功夫,本事大着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就算她有一身本事,我也不怕她。走!你带我去见她。”

文春这时急得想哭,全身发抖,她忙跑过来,紧紧拉着照夕一双膀子道:

“管相公!你千万不能这么来,就连七小姐也让她三分,你可不能得罪她,再说她和七小姐也是朋友呀!”

照夕一听到这倒似有了些顾虑,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一说,我自然不便去得罪她了,总要看尚姑娘的面子。”

文春见这一句话生了效,不觉宽心少许,此时忙加了一句道:“对了,相公就算是恨她,也要看我们七小姐的面子才是呀!”

照夕忿忿地坐在了位上,文春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皱了皱眉,半笑道:

“得啦!现在已经没事啦!何必再自己找气生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问道:“这金五姑是怎么样一个人?”

文春比了一下手势,这么高的个子,三十左右的年岁,也不知结过婚没有。”

照夕忍下了一口气,心中暗忖道:

“我现在也不去惹她,免得为尚雨春得罪了人,反正我出去以后,总不能轻易饶她,她不是要找我么?那倒正合我的意。”

想着也就不提这回事了,文春见他不再多问,也不敢再提,遂劝照夕上楼去歇歇。

照夕随她到楼上一看,见是一间极为雅致的卧室,壁上挂着一箭一琴,长案亦有七弦古琴,另有星椅一具,平陈窗前,竹帘半卷,透来月­色­如银,不时有萤儿明灭其间,这景致,真是太美了,照夕不由心神为之一爽。

这时文春在那可上下晃动的睡椅上,加了一个锦枕,把竹帘向上拉了些,透进了习习的凉风,然后笑向照夕道:“相公可在这椅上躺一躺,这里挺凉快,我想七小姐也快回来了,我再去给你泡一杯兰花茶来,相公你说好不好?”

照夕不由笑道:“这又麻奇$%^書*(网!&*$收集整理烦你了!”

文春笑道:“这算什么!”说着就下楼去了,照夕送往那椅子上一躺,头枕着那红锦缎子的锦枕,由枕上透来阵阵温香,足见这枕头素日是尚雨春所专用的了。照夕睡在枕上,目光视着窗外沉静的夜,那些天上的星星,空中的流萤,以及竹梢和松枝上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他的脑中也就不自禁的得了安宁。

须臾文春为他泡上了兰花香茶,用细瓷碗盛着,他喝了一口,笑道:“谢谢你!”

文春笑嘻嘻地看着他道:“相公真的明天就要走么?”

照夕点头道:“是的,我要赶路回家。”

文春叹了一声道:“为什么不多在这玩几天呢?我们小姐对你……”

照夕红了一下脸道:“我好几年没回家了,现在自然是归心似箭,此时蒙你主仆上待之情,我决不会忘记,以后如有机会再来此地,我一定来看你们。”

文春笑着点了点头,似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他笑着看了一下窗外,用手挑着头发道:“今晚上月亮多好呀!要是平常这个时候,我们小姐是最爱吹萧了,再不就是舞剑。”

照夕哂然一笑道:“你们小姐喜欢萧了!”

文春眯着眼睛笑道:“怎么不喜欢,吹得可好呢!”

照夕忽然动了雅兴,遂看了墙上竹策一眼,微笑道:

“你把萧拿来,我也会吹呢!”

文春不由大喜,当时跑过去摘下了萧,递给照夕道:“那你就吹一曲吧!”

照夕接过了这管萧,只觉入手冰也似凉;而且份量十分沉重,细看了看,才知萧身竟是上好的雪竹所制,头尾尚垂着银穗子,可知十分名贵。

当时就口试了试音,遂就吹奏了起来。普通萧分凡、六、乙、尺、上、正工、小工七调,照夕造诣颇高,可外吹正花,旁花二音!

在这静静的夜里,他这娓娓动人的萧声,如同夜莺之声似的,传了出去,一曲甫毕,竟连那文春也不禁听入了神,几乎呆住了。

她长长喘了一口气,惊笑道:“太妙了……想不到相公竟吹得这么好……再吹一曲如何?”

照夕含笑凑口,忽地远处又起了一阵笛声,随着夜风,清晰地传了进来。

照夕方自一惊,正待倾听,那文春却皱了一下眉,嘟着小嘴道:“讨厌!她又来了!”

照夕忙问道:“这是谁吹的?”

文春忙自照夕手中,把萧接了过来,一面道:“除了那金五站还有谁!她这人真怪,每天我们小姐一吹萧,她准也跟着吹笛子,小姐舞剑,她也跟着舞剑,好似成心比似的。”

照夕不由微微摇了摇手,令其不言,当时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只觉那笛音声调虽颇为曲折婉转,可是却有些失之于柔,暗中忖着,料不到这金五姑也有如此雅趣,只此一端,已透着不平凡了。

他本是兴致颇高,经此一揽,却不便再吹下去了,当时笑了笑道:“你把萧收回去吧!我可不愿和她对吹。”

文春闻言收回了萧,那笛音因不见萧声再起,吹了一曲也就不再吹了。

这时忽见前院之中亮起了一片灯光,隐隐有马鸣人声,文春不由笑道:“许是小姐回来了,我去看一看。”

说着自窗前一纵身,已用“海燕穿帘”的身法,猛然窜了出去,照夕也自椅子上站起,方想也下去看看情形,却见眼前人影一闪,一前一后由窗中窜进了两条人影。

管照夕双掌一沉,喝了声:“谁?”

却见那先前来人,身形往下一落,已娇呼道:“管兄不要怕,是我。”

她说着,自已一阵踉跄,险些栽倒地上,幸而用手中的剑鞘,撑着地,算是没有倒下,可也不禁娇喘声声。照夕这时退后了一步,才看清了来人,正是那白雪尚雨春;只见她下半身,全系斑斑的鲜血,紧紧咬着一口玉齿,娇躯连连颤抖不已。

照夕不由大吃了一惊,身形向前一窜,一伸右手搀住了雨春,惊吓道:“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

那后上来的人影,正是文春,她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尚雨春勉强对着照夕笑了笑,咬着牙道:“谢谢你!我一直怕你已走了,见不到你了。”

照夕这时不由十分感动,当时苦笑道:“不会……姑娘你伤在什么地方了,还是不要多言才好。”

他说着回头向文春道:“你快去准备刀伤药和清洁的布来,快去!”

文春领命而去,这时雨春却对着照夕笑了笑,她整个的身子都几乎靠在了照夕的怀中,她娇喘频频地道:“谢谢……你这人真好。”

照夕见她身中如此重伤,尚还不以为意,居然还有心说笑,心中却又不禁生了些感思。当时剑眉微颦,叹道:“姑娘!你这伤不轻,你快躺下,我给你看看。”

雨春这时一条玉腕,勾在照夕颈后,整个身子都在照夕怀中。她听完照夕话后,仍然笑着道:“你还会治伤呀?”

照夕也不答话,轻轻搀着她走到了椅前,慢慢把她放下,不想姑娘一只手,却是紧紧勾着他颈项不放,她娇喘着笑道:“你真好……谢谢你!”

照夕红着脸,用双手把她手拉开,退后了一步,仔细看了看她身上,见血自左腿溢出,已染红了半面裙子,可见伤势不轻。当时不由紧张地道:“你快运气闭住两处气海|­茓­,不要再动了!”

尚雨春这时脸­色­苍白,她仍然带着笑点了点头道:“我已闭住了。”

照夕这时把袖子挽了挽,到了此时,自然不便再有什么顾虑了,他走上了一步,用手紧紧按在尚雨春左腿上端,雨春口中微微哼了一声,娇躯一阵颤抖。照夕低低道:

“姑娘你要忍一忍痛,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尚雨春露出两排细白的玉齿笑了笑道:“不……痛!没关系!”

她脸上这一霎,竟沁出了一粒粒的汗来,同时喘声更较先前为甚!

这时文春已和另一个丫鬟上来了,手中端着应用之物,照夕回头道:“文姑娘你来帮帮我,按着你们小姐的腿,先看看她伤在哪里,等把血洗净了再叫我。”

文春答应着忙依言而做,照夕却走到了另一间房中,这时那另一个姑娘也进来,帮着雨春解裙宽带。尚雨春一双眸子,却目送着照夕离开一边,她知道照夕是怕自己不好意思才避开一边,芳心之中,在这一瞬之间,对照夕更不禁又生了不少好感。暗忖这人真不失是一个正人君子,她素日所接触全是些­奸­狡的江湖之辈,很难遇到一个如照夕如此正直的青年,更何况照夕又如此俊雅。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愈发感到自己若能和此少年结为连理,才不枉人生一场,想着竟连腿上的伤也忘了,只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心中不停地深思着,直到文春一切都置好了,她才惊觉过来。当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

“你去请管相公出来吧!”

文春喊了声:“相公!我们已弄好了,你快来看看这支箭。”

照夕忙从另一房中匆匆走出,他走到雨春身前,蹲下了身子,见雨春露着一只欺霜赛雪的玉腿,其上血迹已洗净了,只是却有一支弩箭,深深的扎在她腿­肉­之中,沿箭身附近,­肉­­色­呈出一圈黯黑,不断的自伤口中,向外沁着紫血。

照夕不由冷笑了笑,愤然作­色­道:“这人好狠的心,竟以毒药蛇弩伤人,我今夜为姑娘治好了腿,倒要会一会此人。”

尚雨春此时只是微微地哼着,听到了这里时,却抖声笑道:

“你不要胡说了!我可不许你……”

照夕这时二指箝着箭尾羽毛,猛出左手在尚雨春肩上拍了一掌,雨春惊得“啊”了一声,再看照夕右手把那只短箭拔了出来。

这才知照夕竟是以“声东击西”的方法,减少了自己的痛苦感觉,尽管如此,她也不禁痛得流出了泪来。那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化为两道迷离的泪光,在照夕身上转着,照夕忙挥手道:“姑娘你不要说话了,还要忍一会儿痛,我为你把毒水吸出来就好了。”

照夕说完了这句话,不由微微愣了一会儿,要说起来自己和这尚雨春,也不过是一面之交,可犯不着为她如此尽力。

可是他生就一副急公好义的脾气,尤其这救人之际,不容他再作多想。何况雨春那楚楚可人的样儿,实令他不能不为之动心。

只见他猛然张开了口,用嘴紧紧地凑在雨春毒箭的伤口上,一连吸了十数口毒血,直到血­色­转为鲜红,才罢口。这时雨春已痛得全身阵阵急颤,可是那双充满了多情感伤的眸子,却一直没有离开照夕。等到照夕吸完了毒血,又为她伤口处撒上些消毒的药粉之后,她不禁感动得流出了泪来。照夕见她如此,生怕她又说些什么话,令自己难以答复,同时口中全是污血,也急待洗漱一番,不由笑了笑道:

“姑娘你的伤不妨事了,你好好地躺一躺,我下去一会儿。”

尚雨春这时流泪道:“你小心嘴里的……毒!”

照夕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没有关系。”

这时文春也颇为感动地道:“公子你真好,小姐这条命可全是你救的了……我给你磕头。”

说着竟真的要下跪,却被照夕一把给拉住了,他微微皱眉道:“你这算什么,我们身为武林中人,讲究的是行侠仗义,你不要多礼,快快带我去洗洗脸吧!”

尚雨春也呻吟道:“你快给管相公打水去。”

文春领命而去,这时照夕用杯中的水,把口漱了十几遍,又用净布擦了一遍,才算­干­净了,文春打来了水,他又洗了个脸。

这时尚雨春腿上已不像先前那么痛了,同时那药凉凉的很是舒服,她就睁着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救自己的这个年轻人,嘴角微微上弯着,显出笑意。

照夕坐在一边的位子上,本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偏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望着黑如浓墨的天,暗忖道:“看样子,我是走不成了。”

他目光再次地转向雨春,忍不住问道:

“姑娘的仇人是谁?这人心太狠了……请把他名字告诉我,我要会一会他。”

尚雨春不知如何,脸­色­竟红了一红,遂苦笑地摇了摇头,抖声道:“这事与你不相­干­,你还是不要多事的好。再说……”

她说到此略微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竟自淌下了两行泪。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想不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却知道对方定有难言之隐,遂也不便再多问,当时笑了笑道:“姑娘不要难受,我只是随便问一声罢了!”

尚雨春张开了流泪的眸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这时文春走到床前,尚雨春忽然用手指了一下桌上,小声道:“这东西……你收好了。”

照夕顺其手往桌上一看,见是一个裹着青布的小箱子,自己记得这东西,方才雨春进来时是背在背上的,也不知其中何物,文春忙提到了手中,她睁着微喜的眸子道:

“成功了?小姐你……”

雨春却用目光制止了她的话语,她含着快要流出的泪,挥了挥手道:“你去吧!”

文春拿起那青布包着的小箱子,匆匆下楼走了,尚雨春又看了那床边的小丫鬟一眼道:“你也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那个小丫鬟答应了一声,又对照夕请了个安,才转身而去。照夕待她走后,对着尚雨春微微一笑道:

“姑娘,你静心地睡吧!今天我也不走了,我就在这里照护你。”

尚雨春点了点头笑道:“我也不睡,我们今天晚上谈谈话不好么?”

照夕摇头笑道:“哪有这么多话好谈,你新伤未愈,还是身体要紧,你要睡觉。”

尚雨春忽然眼圈一红,道:“可是,明天你不是要走了么?”

照夕又笑一声道:“在姑娘的伤未愈之前,我暂时先不走就是了,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到楼下看书去了。”

雨春不由眸子一张,她笑嘻嘻地道:“这么说明天你不走了?后天也不走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道:“我暂时不走,要等到你伤不妨事了,我再走。其实我并不内行,只是这种‘紧背花蛇弩’,我听师父说过,即使吸毒上药之后,也要三天之后,才能脱险,所以……我不能走。”

雨春微微笑道:“要是如此,我真情愿这伤永远不好呢!”

照夕也不由摇头笑了笑,当时不敢在她面前久留,遂把竹帘为她放下,转身就下楼去了。隐隐似听得尚雨春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明知对方此时心情万端,可也不敢再多问,就下楼了。

他坐在书案旁,自己找了一本书,在灯下看了几页,奈何心情不定,时而合上了书,闭上眼睛。他那往昔一直不起波纹的内心,似乎已不像以前那么平静了。可是自己却也说不出为什么来,他确信自己对楼上的尚雨春并没有起什么异心;可是确是因她而心乱,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正当他打开书,压制着内心的烦闷,想要看它几页,耳中却听到雨春娇弱的呼声道:

“管大哥……管大哥……”

照夕大吃一惊,倒不是这“大哥”二字令他吃惊,是为她的伤!他忙答道:

“来啦!来啦!”

当时飞快地跑上了楼,却见尚雨春仍是平静地躺在床上,依稀的月光,正由竹帘的空隙之间,­射­出几道皎亮的光,照着这姑娘的脸盘儿,她紧紧地蹙着一双蛾眉,对照夕窘笑了笑,又忙收住了笑容。照夕忙问道:

“姑娘,你有什么地方不适么?”

尚雨春嘟着小嘴,伸出一只雪腕,指着那只伤腿,微嫌忸怩地道:“这里……这里还痛!”

照夕忙把灯移近了些,自己蹲在她床前,皱着眉道:“很痛么?”

说着正要掀开薄被探视一下,不意偶一抬头,却见雨春脸上似带着笑,并不似有什么痛苦的模样,自己一看她,她却马上又皱起了眉,口中尚自啊哟道:

“好痛……好痛啊!”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立刻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当时又气又笑,看了看她,半笑道:

“有伤自然会有些痛的,只要不太厉害,就没什么关系。”

雨春踢了一下被子,噘着嘴道:“就是厉害嘛!”

照夕有意往她那只没受伤的腿上一按,问道:“痛么?”

不想尚雨春竟啊哟叫起来了,照夕一时忍不住笑了,他站起了身子笑了笑道:“姑娘,那是右腿。”

说着回过头叹了一声,却又听见雨春娇呼道:“管兄……管大哥!”

照夕本不想理她,可又怕她紧喊,便又回过头来。却见雨春正用手在嘴上比着喇叭口的姿态,正要再喊,一眼看见了照夕,忙把双手收回到了被内,脸也不由红了。

照夕走到她床前,不言不笑,雨春讷讷道:“这次是……真的!真的呀!”

照夕笑了笑道:“什么真的?又痛了么?”

雨春脸红了一下,半天才吞吐道:“我要喝茶……你可以给我一杯么?”

照夕忍着笑,点了点头,见她跟前有杯子,遂拿起来,谁知杯中尚有多半杯温茶未喝完呢!他低了一会儿头,遂把杯子里茶,慢慢倒在痰盂里,却见雨春红着脸小声道:

“啊……还有呢!我以为没有了。”

照夕也不说话,倒了一杯,走到她床前,问道:“你自己可以喝么?”

雨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唇­角微微上挑着,似笑又羞,这种姿态,确实迷人已极!

照夕摇头笑了笑,事实他在无知之间,已多少动了些心。他上前一步,轻轻把她扶起一半,道:“那么还是我来扶着你喝一些吧?”

雨春慢慢地喝了几口,就停住不再喝了,她翻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注视着照夕微笑道:“你困不困?”

照夕摇了摇头,微笑道:“还喝不喝?”

雨春抿嘴一笑,又喝了几口,照夕见她根本不像是口渴的样子,当时轻轻叹了一声,把她慢慢放下,手叉着腰皱了一下眉道:“你还是好好睡一会儿,还有什么事,现在都告诉我,省得等会儿又叫。”

雨春这时仰脸看着他,微微哼道:“你……不要走。”

照夕正不知如何,却听见楼下有人匆匆上楼的声音,忙回身一看,却见是文春来了,她脸上带着极为惊讶的神­色­道:“七小姐……不好……不好……”

二人不由大吃一惊,雨春忙问道:“什么事?你快说!”

文春匆匆看了照夕一眼,当时抖声道:“那乌头婆就要来了。”

这一句话,就如同是一声雷似的,顿时令尚雨春大吃了一惊,她吓得张口结舌道:

“这……是谁说的?”

文春急得搓着手道:“刚才乔三爷回来说,那乌头婆已发现东西丢了……并也猜到了是小姐所为,所以……”

雨春这时脸­色­一阵惨白,她冷笑了一声道:

“这老怪物也太狠心了,我已中其毒药暗器,竟尚不死心……也好!”

她又苦笑了笑,目光却在照夕身上转了转,忽然她流下了两行泪道:“管大哥,你快走吧!”

照夕这时在病榻旁边,已听得很清楚了,当时冷笑了一声道:“这乌头婆是谁?”

雨春却摇了摇头,焦急地道:“你就不要问了,还是快走吧,这人心黑手辣,如见了你,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对我这番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照夕不由哼了一声道:“姑娘!我已经全明白了,这乌头婆正是以花蛇弩伤你之人;现在她竟还要来取你­性­命,她的心可太狠了。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和姑娘到底有何仇恨,可是你如今伤在病榻,我绝不允许她如此……”

他这么说着,一旁的文春,脸上带着喜­色­,忙岔口道:“小姐!就让管公子留在这里吧!”

尚雨春仍是连连摇着头,并催道:“你快走……我求求你好不好,你打不过她的,你留在这里不过是多赔一条命!”

照夕见他说得如此严重,不由也有些惊心,当时皱眉道:“那么,你也躲一下呀!”

雨春摇了摇头,冷笑道:“她不见得就会要我的命……我们还有一笔账好算呢!她的意思是在那箱子上。”

照夕不解道:“什么账?那箱子里到底是些什么?是谁的?”

雨春这时长叹了一声,一时颇感这话难以置答,她痴痴的看着照夕,心中想道:

“我还是把实话告诉他吧!迟早他也是会知道的。”

可是偷目一看,那文春却正在向她摇着手,她立刻又发觉到这种事的严重­性­,只一出口,怕他马上就许拂袖而去,也许弄不好反倒成仇也未可知。

当时想着,一时竟硬下了心,撒谎道:“箱中宝物,早是我家传之物,不想被乌头婆抢去,今夜为我用计盗回,她却又不甘……”说到这里,脸­色­微红,好在是晚上,否则照夕定可看出她神­色­有异。

雨春说到这里停了停,下面的话一时却难以接下去,照夕早已愤愤道:

“如此说来,这乌头婆竟是一个贼了!我更不会放过她了!”

他看看尚雨春笑了笑道:“姑娘你好好地睡觉,一切事情都有我,我决不会让那乌头婆伤你一毫一发。”

他这么说着,尚雨春却偷偷用手在擦着眼泪,照夕这时回头看着文春道:

“你方才说她来了,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带我见她去!”

方言到此,就听见庭院之中,有人如同夜枭似的一声长笑道:

“尚雨春小贼人,别人怕你,我乌头婆可不怕你,你以为跑得了么?我老人家已经来了,还不快出来!”

尚雨春倏地一把拉住了照夕的手,管照夕就觉得她那只手抖得很厉害,可见她是十分害怕了。那一边的文春也吓得低下了身子,口中连连道:

“小姐……她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尚雨春抖声道:“管大哥……你不要出去,她找不到我们的!”

照夕这时愤怒膺胸,本欲冲出,听雨春这么说,不由暂时忍着气,没有动。却又听见那乌头婆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道:“好丫头!你以为你不出来就跑得了么?丫头!你还是识相一些,快快把我老人家要的东西交出来,我也不难为你;要是你再不知好歹,我老婆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等我进去以后,只怕你再活命就难了。”

文春这时爬到雨春床前,抖声道:

“小姐!我看就把那……”

雨春这时哼了一声,点头道:“你去拿来吧!不要给她看见了。”

不想照夕这时已忍无可忍,他已挣开了雨春的手,冷笑道:

“不用,我这就去会会她!”

他说着一闪身,已来到了窗前,一掀竹帘,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窜身而出,身后的雨春吃了一大惊,要留住照夕已经晚了。

管照夕怀着一腔怒火,一出来就冷笑道:

“乌头婆你在哪里?”

他这句话方一说完,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再看身前丈许地方的假山石下,站着一个身高六尺,满头蓬发的老婆婆。

月光之下,这老太太的那副尊容,可是太吓人了。只见她发如乱草,一双短眉平齐,左眉角上生着一颗大黑痣,大如铜钱,一张大嘴,翻着厚有三分的嘴­唇­,乍看起来,真是惊人已极!

尤其可惊的是,她脸上自天庭以上,黑如浓墨,眉下却其黄如蜡,莫怪人皆以乌头婆称之。

她陡然地现出身形,照夕也不由吃了一惊,他后退了一步,冷笑道:

“你就是乌头婆么?”

这乌头婆乃两湘最难惹的绿林魔头,此次京中做案,在大内巧盗玉宝“七十二翠”,收满一箱。此来河南,沿途震惊了各省绿林,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巧取明夺,可全伤在怪姥的“黑炁问心掌”之下,没有一个讨了好去!

不想来到这地面,竟会一时大意,为豫中绿林道盯上,起了极大风波。

说来话长,这时豫省绿林人士亦分黑白两面,明一面上来说有商椎三老,洛阳五鬼等大盗,此辈人士仗其人多势众,占险要山寨,称一时之雄,官府亦莫可奈何!可是这一类人士,却是最好防,他们下手对象,只是在一些富商行旅,或是下野的朝廷巨宦,多是硬搞硬取;略微小心的人,不容易为他们得手。可是最可怕的是隐在暗中的黑道人物!

提起这一类人,在河南道上,可就很有几个惊天动地的人物了,那白雪尚雨春,正是此类人物的姣姣者。自出道以来,真可说是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取南盗北,可说是从没有落过空。

此女最棘手的是心机巧智,加以一身软硬功夫高人一等,人又美若天仙,出没前后,身份不等。她胆量极大,下手也最狠,所谓“狠”并不是指的手段毒辣,而是眼界极高,非巨金宝玉,轻易不动,一动手就是数目惊人!

这尚雨春在地面上,有绸缎庄作掩饰,谁也不会想到她竟会是如此一个人。

负责那些绸缎庄的人,很有几个打手为她效命,那乔三爷就是其中之一。此人姓乔名智取,掌中一支凤翅流金铛,很有些功夫,被尚雨春倚为左右手!

乌头婆此来消息,很快就为她打探到了,于是经过周密计划,由尚雨春定下计,先散出流言,惊动同道,在群围乌头婆之际,她们却背后下手,载宝而归。可是乔三爷却险送­性­命,受了重伤,尚雨春亦中了这怪姥的“花蛇弩”,若非得照夕急中救援,很可能为此送命,这乌头婆的厉害是可想而知了。

乌头婆失宝之余痛心疾首,在细心打探之下,才知为白雪尚雨春所为。

尚雨春在此处名号极大,自然一打听就知道了。她哪里肯吃这个大亏;于是当夜就打来,满打算找到了尚雨春之后,劝她把箱子交出,也就算了。自己来此人生地陌,还是不宜多得罪人为上算。

谁知道进门之后,一片静寂,且宅中之各人,先得了消息,早就四处掩蔽一净,竹楼处地极为隐秘,她一时如何能找得到。

她来前也知道,和尚雨春同院住着一个棘手的人物,此人就是绰号人称红蜂金五姑的,因此人与自己并没有怨仇,不宜得罪,所以尚存有戒心,没有往后院深闯。

正自暴怒火起之际,却见出来了一个少年,这人一开口就直呼自己乌头婆!

需知这类出名的江湖之人,最忌的就是别人直呼外号,又何况乌头婆三字听来就不顺耳。乌头婆本就是一肚子火无处发,这一来真无疑是火上加油,当时强压怒火,冷笑道:

“你这娃娃是谁?”

照夕初入江湖,哪知这乌头婆的厉害,当时大声道:

“你也不要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三更半夜,到人家家里来乱叫些什么?”

乌头婆怪笑了一声道:“我问你,那姓尚的丫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照夕摇头冷笑道:“不知道!”

乌头婆又问道:“你是谁?是她什么人?”

照夕见她说时,两只瘦手交叉在胸前,目光如炬,炯炯逼人,心中也不禁有些吃惊。

当时仗着胆子,也厉声问道:“乌头婆!你也欺人太甚了,你抢了人家的东西,又用毒药暗器打伤了人;如今你居然还想来取人家­性­命,天下岂有你如此狠心的人?”

他猛然一睁双目,冷笑道:“来!来!来!今天我倒要会一会你。”

乌头婆一时连脸都气青了,只见她仰天长笑了一声,往起啐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照夕这时哪里再肯多言,当时左脚一划,矮身而进,用“弓形手”反着向前一崩,一出手就是师传绝技。

这乌头婆哪能不知这一势的厉害,只见她尖啸了一声道:“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说着话,她大脚一划,蒲扇大的手掌往外一分,五指倏地向外一抛,低叱了声:

“去吧!”

管照夕就觉得乌头婆这一式掌劲极大,身形由不住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儿倒在地。这一惊,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才知那尚雨春之言不假,果然这老婆子不好对付。情急之下,身形已自跃起,往前一飘,双掌一撒用“正反琵琶”式,连环打出二招。

乌头婆见自己那么沉实的掌力,并未伤了对方,心中也不由吃惊不小!

管照夕这种掌式一撒,猝令她脑海之中,倏地想起了一人,当时也顾不得回招,向后一仰身,已飘出了两丈以外,只见她怪目一翻,沉声道:

“洗又寒是你什么人?”

照夕不由暗吃一惊,当时怔了一下,遂把心一横,冷笑道:“我不认识!”

他说了这句话,猛地向前一耸身,用“三羊指”,骈指往乌头婆胁下就点。

乌头婆厉啸了一声,身形陡起,如同一只大鹰似的拔起了空中。照夕只觉得背后疾风过头,那老婆子已到了他的颈后。

只听她咬牙挫齿道:“既非洗门传人,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照夕这才知道,原来这乌头婆尚与师父认识,当下不容细想,乌头婆瘦爪又到,一时身前身后,全是这老婆子肥大的黑衣飘舞,声势掌风,端的惊人已极!

管照夕这时也把师传绝技,一套“大力三合手”施展了出来,和乌头婆走了十数个照面,居然声势相匹,一时难发轩轾。

忽然那乌头婆再次厉啸了一声,身形陡然拔起,她厉声怪吼道:“洗又寒是你什么人?娃娃你再不说,可难逃活命了!”

照夕这时只觉得双掌掌心,阵阵发麻,他的个­性­在这一霎之间,又有了显著的变化,一双眸子里,隐隐透出了杀机。

听乌头婆话后,并不答言,只低吼了声:“乌头婆你还想跑么?”

说着身形已如同箭似的追了上去,乌头婆这时却也和他一样动了杀机。

只见她怪笑了一声,身形不避反迎,那棋盘大的双掌交叉着向外一翻,发出了极重的一声掌风。也正在这时,照夕双腕齐出,把苦学煎熬成的“蜂人功”施展了出来!这种掌力,就像是一阵极大的旋风,直把乌头婆震出了五丈以外!

她身子向下一落,不容她黑炁掌力撒出,已被管照夕这种奇异掌力的指风扣住!

乌头婆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这一霎她已知道了这种功夫的厉害!

而那年轻人,已如同鬼魑似的扑了上来,他那平伸而出的双掌,只要一翻,乌头婆万无活理!

人到生死一线之间,常常有失常的表情,有的人因是从容就义,可是也有人丑态百出!

乌头婆这时就像是一个磕头虫似的,大哭了起来,她连连地磕头,叫道:“小爷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可是管照夕那赤红的双目,上冲的头发,这一刹那,已仿佛失去了人­性­。

他低吼了一声,方欲推掌而出,可是倏地心神一震,似由背脊之间,出了股冷气,这股冷气,很快地传遍了全身。他不由往回一收掌,可是掌力已撒出了一半,乌头婆一声惨叫,已翻出丈许,她抖瑟地由地上站起,宛如是一个血人!

而管照夕却也如同一个木人似的,失神地坐下了,他看着乌头婆踉跄地消失于视线之外,心中开始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愉快与痛苦!

他仰天狂笑着,声震九霄!然后频频挥着双掌,那花石树木,都如同飞沙破絮似地飘上了当空!

他如此地发泄了一阵,心中真有一阵说不出的愉快,正想返身离去,忽听见一阵格格的笑声,起自身侧,不由令他吃了一惊!

他倏地回过身子,怒叱道:“谁?”

却见月光之下,由假山石后姗姗步出了一个女人。照夕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打量了来人一下,觉得这女人甚是眼生,自己并不认识。

只见她身着一袭粉红­色­长裙,长可及地,约有三十上下的年岁,腰肢扎得极细,人亦显得十分修长。虽然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如何;可是仍可由那丰腴的面颊,和淡扫的蛾眉之下窥出面­色­不恶。

她微微扭动腰肢,一步三摇地走着,像是有意卖弄风姿,却又显得很闲散的样子。

照夕不由脸­色­一沉道:“你是谁?有什么好笑的?”

这­妇­人此时走近到了照夕身前,一双桃花眸子,上下地转动着,又抿嘴一笑道:

“哟!你这人­干­嘛这么凶呀!人家也没惹你呀!”

照夕这时猜不透此女是谁,又不知她与尚雨春关系如何,心中虽十分厌恶,却也不便发作,当时正­色­道:“有什么事?”

这女人嘻嘻又笑了一声,才道:“我当然有事!我问你,方才那个老婆到哪里去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你是问乌头婆么?她已经受伤逃了。”

这­妇­人闻言似颇惊讶道:“受伤跑了?谁有这么大本事,能把她打败了?”

照夕挺了一下身子道:“是我!你既然看见了,又何必故意问。”

不想那粉衣­妇­人,闻言后先是细目一张,却又眯了一眯,上下地睨着照夕笑了。照夕这时似已觉出这女人有些不正,当时冷笑了一声道:

“信不信由你,我可没有工夫与你多说,我只问你,你是谁?那尚姑娘又是你什么人?”

不想那女人本不在笑,听了照夕这句话,却把一双柳眉一挑,一撇嘴道:“什么上姑娘,下姑娘的,我金五姑可不是她什么人!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照夕这时不由一惊,心中暗想:

“啊!原来她就是金五姑!好!好!好!我正要找你呢!你却是自己送上来了!”

当时反倒堆下了笑脸,微微一笑道:“啊!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五姑!久仰!

久仰!”

金五姑斜目睨着他,笑了笑道:“你既然知道就好了,我告诉你,我今夜可是怎么都睡不着……一个人吹了一会儿笛子,后来听说那乌头婆来了,知道是尚丫头惹了祸了,本想看个笑话,偏那乌头婆来得快,走得也快,也不知那尚雨春怎么样了?谁知走到这里,却见你一个人在此发疯,用掌力又打石头又打树的。”

说着她喘了一口气,上下地看着照夕道:

“我看你劈空掌力真不错。喂!真的,你问了我半天,我还忘了问你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尚雨春的朋友。告诉你,她虽然受了那乌头婆的花蛇弩毒,可已经没事了。有我在此,谅那乌头婆是再也不敢来了。”

金五姑忽然一愕,只见她柳眉一竖,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向照夕身上又打量了一回,却马上又松了脸­色­,嘴角向上一弯,又格格地笑了。

她笑着,一面点头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今天打伤我那个丫鬟的男人,你姓管是不是?”

照夕见她既自己说出,遂也不再做作,当时冷冷一笑道:

“不错!就是我!”

他说着,一面注目对方,只要她稍有异动,自己定先下手为强,给她一个厉害。

可是哪里又知道,这金五姑刁钻­淫­荡,在没见照夕之前,心中却着实把他恨到了极点;可是如今一见,才发现对方竟是如此一个英俊少年,心中已自有了主张。当时更暗暗咬牙切齿地忖道:“无怪那尚小贼人,一心一力地护着他,原来是安着这种心。哼!

我要叫你来个空欢喜!”

想着愈发春风满面,当时笑了笑道:“那丫鬟回来一说,当时就被我一顿好骂,我说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家,人家才打你,要不怎么会呢?你是活该!”

说着向照夕福了一福笑道:“得啦!我这主人给你赔个礼,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她一个丫鬟家,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照夕本以为她一定会顿时翻脸,却想不到,居然反而向自己赔起不是来了,当时反倒弄了个红脸。

这时文春来叫,照夕趁机走开,将金五姑晾在当场。

文春紧走几步把门开了,照夕入内,见尚雨春背后垫着一个枕头,坐得直直的,一双大眸子,油亮亮地盯着自己,上下不停地转动着。照夕不由一笑道:

“你看什么?”

雨春半笑道:“你好像身上没有什么伤嘛!”

照夕遂坐下了身子,那文春也在身边追长问短,照夕遂把自己和那乌头婆对敌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说出“蜂人功”的名字来。

他这么一说,直把二女惊了个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把驰名江湖垂四十年的乌头婆,伤之掌下,这几乎可说是奇闻。

照夕说完了,却见尚雨春仍旧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瞳子,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道:“我因一时心存侧隐,没要她的命,可是她已受了重伤。我想非数月之后,那伤不是会复元的,姑娘大可放心了……倒是那箱东西,姑娘要好好收藏着,以免为人再盗了去。”

尚雨春脸­色­一红,只摇了摇头含笑道:“不会的。”

她忽然拉住了照夕一只手,把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紧紧触着这只手,仰着脸道:

“管……相公!你对我这么大恩,叫我怎么来谢你?”

她说着把拉着照夕的那只手,在自己脸上紧紧地贴着,照夕这一霎,但觉全身血液怒涨,弄了个大红脸!

他抖颤着身子道:“这……姑娘……姑娘……”

一面回过头来,四处看着,却不见文春的影子,这丫鬟倒真懂事,早早地就溜下去了。

照夕心才稍放,当时仍显得有些忸怩不安,只红着脸道:

“这算不了什么……姑娘……你睡好……”

不想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那雨春竟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那微微发热,透明的泪儿,一粒粒浑圆的,都滚在照夕的手面上,他不禁吃了一惊,当时怔道:“姑娘!你……怎么啦?你……”

雨春松了他的手,用流着热泪的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滚动的泪珠,在灯下闪闪发着晶莹的亮光,益发显得她是个十足的可人儿。

照夕不由怦然一阵心弦震荡,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玉腕,讷讷问道:

“姑娘……你不要哭,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好了,我一定为你去办。”

不想雨春似有无限的隐恨和委屈,如今在她心爱的人的跟前,是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然翻过了身子,趴在了枕上,香肩起伏着,竟自呜呜地哭了起来。

照夕这一霎时,可真是急坏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急得身上出了汗,他用力地搓着双手道:“尚姑娘……请珍贵玉体,你有什么忧心的事……唉!你这是何苦呢?你的伤还没好呢!唉……何苦?”

他一连气的这么说着,嗟叹着,可是这位姑娘的泪儿,竟自流个没完,无奈他也只好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慰她一番,可是又不敢。不要看他对敌的时候,那么威风,可是在这种场合里,他却是一筹莫展。

在他的意识里,仿佛只有一个江雪勤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地生着,别的影子,那都是淡得很。

丁裳虽然天真可爱,可是他仅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般地看待。有时候他虽然也想到她,可是那只是想来心喜的影子,和思慕雪勤时的愁苦情形,自然意味不一。除了这两个姑娘在他内心,有相当的地位以外,他从没有思念过任何一个女人,也从来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进入他的“自我”之内。

可是这两天以来,这个大胆娇艳的姑娘,却在猛力地攻击他了……

她用力的叩着他的心扉,她使他想起丁裳的娇嗔喜笑;亦使他念到雪勤的娇柔多情,而两者目前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眼前这个明艳的姑娘,就似她们两者之间的化身。

人类的感情是极其微妙的,获取一个人的感情,也是极其微妙的。也许你用尽了口舌,并不能使一个人动心;可是当你置之不理时,你却得到了她。也许她可爱的笑容,动人的谈吐,并不是最美的;而无情的哭泣,却是最美的武器,使你无知之间,已种下了情丝孽债!

现在这个少年,仍能保持着他的主见和理智,可是不可否认的,他确实感到有些困扰了!

“同情心”是人类普遍的弱点,因同情而附带的一切感情用事的媒介,更是多不胜数。

管照夕在她床前立了一会儿,他紧紧地皱着眉,慢慢蹲下了身子,终于用手搭在她肩上;而雨春也就顺势转过身来,扑入了他的怀中。

照夕紧张地“啊”了一声,可是他并没有勇气把她推开。

而那朵带泪的牡丹花,却得势地攀着他的颈项,她把小脸舒适地枕在照夕宽阔的肩上,竟自破涕为笑地嗔道:“你走呀!怎么不走了?”

照夕这时心如小鹿乱闯,俊脸通红,他讷讷道:“我……也没说要走呀!”

雨春把小脸紧紧地压在他的肩上,忸怩地哼道:

“你不要笑我……实在是我一想到你要走,心里就难受,我们虽是萍水相逢……可是我却一直……”

说着翻仰着小脸,似笑又嗔地看着照夕,那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微微红着小脸,半哼道:“你可不可以不走?”

照夕怔住了,一时答不出来,雨春却猛然回过身来,别转头去。照夕此刻经雨春这种轻缓浅笑,并且投怀送抱的,已自有些神情恍惚,见她如此,不由慌了手脚,急道:

“姑娘……你不要误会……”

雨春仍是趴在被子上,没有理他,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愿意在此多留几天,等你伤愈后,再走,莫非姑娘还要我永远不走么?”

尚雨春听了这句话,半天没有出声,竟自又落了几滴泪,她偷偷地用手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感慨,暗暗忖道: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把人家留在这里呢?何况……”

于是,一切的热念,都在这一时之间瓦解冰消,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过了身子,苦笑了笑道:“你坐下来吧!”照夕遂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雨春这时往上靠了靠,她那双乌油油的大眸子,在照夕身上转着,愈发觉出对方英傲儒雅,气宇不凡,似此少年,真是人间少有。

他既和自己款款而谈,孤灯对守,足见亦是多情之人,亦算有缘。偏偏却又是来去匆匆,自己虽有千言万语,可是他那似热反冷的态度,却令自己说不出来。平白辜负这月夜良宵,只待这三天一过,他走了,从此天各一方,岂不是相见还如不见吗?

这么想着,那热泪不自禁地又辗转欲发,她又怕因此引起对方反感,当时强自含着泪,作出一副笑睑道:

“人生真是奇妙,想不到我会认识你,并承你如此待我,今后即使你离我远去,可是你的影子,我是永远不会忘的了。”

照夕微微一笑道:“姑娘何出此言,即使我走了,但以后我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

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的。”

雨春不由一喜,她笑问道:“真的?”

照夕正­色­道:“我与姑娘相识虽不过昼夜,可是我们却谈了很多,我很敬佩姑娘的为人。”

雨春不由脸­色­微微一红,她本来是笑得很甜的,可是却突然黯然了。她知道照夕了解她的,只是表面而已,如果自己把自己所行所为道出,恐怕对方马上就掉头而去,更许翻脸成仇!

因此,她顾虑了一番,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形­色­上不自禁地带出了伤感。

照夕还以为她是过于疲累,当时不敢与她多谈,微微笑道:

“夜深了,你还是睡吧,有话明天早晨再谈。”

他说着把雨春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拉,却不料手上一温,雨春竟把他手握住了。

管照夕再一抬头,对方那微显蓬乱的发丝,和惺忪的睡脸,就在自己眼前,相距不过寸许,他感到一阵心神荡漾。

同时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雨春却羞得脸都红了,她赶忙松开了握住照夕的那只手,一时为之木然。

照夕这时才想起了自己的失常,轻轻叹了一声,用手在雨春肩上轻轻拍了拍道:

“姑娘你好好睡吧!我下去了。”

其实这时照夕也深深感到难以克制,如果雨春再进一步,他是没有能力再控制自己的。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梯口,方要下楼,却听见楼下文春的声音在道:

“你回去谢谢五姑,说明天我们姑娘好了,亲自去谢她。”

照夕忙走下去,却见一个小丫鬟正在楼下和文春说话,桌上放着一个绵包,还有一个提盒,照夕一下楼,那小丫鬟老远就跪下叫了声:

“管相公你好!”

照夕细一瞧这丫鬟,自己认识,正是早晨来时,在门口问自己的那个丫鬟,当时不由脸红了一下,含笑点了点头道:“不要客气!”

“早晨小婢不知是七小姐的贵客,多有得罪,尚请相公原谅。”

照夕连道:“哪里!哪里!事情过去也就算了。”

这时文春却笑指着桌上东西道:“相公看五姑也太客气了,知道我们小姐身体欠安,还特别命人半夜三更送来这些东西吃,这真是……”

那丫鬟口中尚谦虚道:“没什么!没什么!都是住在一个院子里,我们五姑和你们小姐,还不是亲如姐妹一般……五姑还说了,等明后天,要亲自来看七小姐。”

照夕只是微笑,因为这是人家的事情,他可不便Сhā嘴,谁知那丫鬟却又对照夕笑了笑道:

“我们五姑还说了,要见着了相公,代她问个好,尤其是今天早晨的事,她很不好意思;而且,而且……”

说着一双眼睛直往一边扫视着,睨着文春,像是想说又不好意思似的。

文春不由甚是奇怪,笑道:“红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管相公也不是外人!”

那丫鬟脸红了一红,暗忖:你可错会了意,倒不是怕管公子,倒是忌讳你这丫头啊!

可是文春这么说着,她也不好意思再不开口了,当时红着脸讪讪道:

“我们小姐说了,今天的事,太对不起相公了,所以想……想……”

说到这里,照夕、文春二人都不由一怔,文春这一会儿,脸­色­可不像方才那么和善了。她瞪大了眼睛追问道:“想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那丫鬟慢慢走到了照夕身前,由怀中慢慢拿出了一张红帖子,红着脸递上道:

“因此,叫小婢把这个交给相公,还说了,这是她的诚意,务必请赏光。”

照夕接过那帖子,那丫鬟已行了礼转身而去,文春还把她送到了门口,关上了门,回身冷笑道:

“扯他娘的什么臊!我就奇怪,她怎么会突然关心起我们姑娘的伤来了,原来是……

哼!”

她放下了灯笼,走到了照夕身前,皱着眉道:

“相公!上面写些什么呀?”

照夕这时把那张帖子打开来,就着灯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兹为谢罪,谨订于本月八日晚,于舍间敬备菲酌。恭候台光金惜羽谨上”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说这金五姑花样也真多,居然又请我吃起饭来了,当时笑了笑道:“金五姑请我吃饭!”

文春只是连连地冷笑着,当时翻着眼睛问照夕道:

“那么相公去是不去呢?”

照夕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去……”

文春冷笑了一声道:“什么不想去,根本就是不去!这种人理她做什么!”

照夕笑了笑,心想这丫鬟倒是和她小姐一个鼻孔出气的,一听人家请我吃饭就气成这样,等一会儿要是雨春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呢!

想着只把那帖子往桌一丢,笑了笑没有说话。文春嘟着小嘴生了会气,才对照夕道:

“相公睡觉的地方,我已经准备好了,相公还是早一点休息吧,天也快亮了。”

照夕也觉得有些困了,随着文春进到一间房内,见床上被褥铺得很整齐,当时道了声谢,才把门关上。自己脱去了鞋,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尚在朦胧之中,只觉得身子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他猛然睁开了眼,却见床前一个纤柔的影子,往后退了好几步,用一双光亮亮的眸子瞪着他。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忙由床上一骨碌坐起道:

“你是谁?”

不想这人竟走上前,冷笑了一声,娇声道:

“我是谁!你认不出来了么?”

照夕一听这人语气不善,语音似颇熟悉,不由又张了一下眼睛道:“咦!你是谁?

怎么好像认识你似的?”

这人闻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背过了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似乎哭得很伤心,可是声音很低。

照夕吓得忙下了床,他先以为是楼上的尚雨春,可是那声音又不像。不由光着脚走到了这人身前,抖声道:“咦!你哭什么?你是……”

这人猛然一个转身,倏地站了起来,她站得又快又猛,竟差一点儿碰到了照夕的头。

照夕忙向后一退,这才看清了,这人梳着刘海短发,一张清水脸蛋,细细的两条眉毛,还有那乌黑漆亮的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身青布衣裳,一双布鞋,背后交Сhā背着一双宝剑,嘴角向后绷着,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照夕这时已认出她是谁了,不由又惊又喜地叫道:“啊!原来是你呀!丁裳!”

他不说还好些,这一说那姑娘却如同炒豆似地说道:

“怎么样?想不到吧!你还好意思说话呀?你……你这人真是……”

她一面说着竟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面却用手连连地在照夕身上推着,说道:

“好没羞!好不要脸!到人家女人家睡觉……”

照夕不由脸一红,遂低声道:“姑娘!你怎么这么说话?”

他的声音本来很小,可是丁裳的声音,却加大了一倍,她笑道:“怎么说话?你……

你不要脸!不要脸!呜呜……”

她仍然用手连连地在照夕身上推着,照夕不由有些怒了,可是丁裳这时却不给机会让他说话。她的话真是没完,又连连说道:“人家一路都跟着你,你……你知道个屁!

原来你爱上了这个女强盗……”

照夕不由也真有些怒了,当时低叱道:“胡说!”

丁裳为他叱声止住了哭声,她退后了一步,睁着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照夕,低低地哭道:“好!你还骂人!我真是看错了你!”

照夕不禁心中一软,暗想原来她知道我走了,竟也下山来,一路都跟着我,由此可见对我的好心,我怎好对她发脾气呢?

想着叹了一声道:“小妹!你坐下来,你是不懂这里面的事,我讲给你一听你就知道了。”

丁裳流着泪道:“有什么好讲的,你既然如此,我们什么都不要再谈了。以后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走了。”

她说着就要由窗口出去,那窗子是敞开着的,可看见外面的竹子,天还很黑,可猜知她定是由窗口进来的。

照夕不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一只手,急道:

“小妹!你可不能误会,我给你说……”

不想那小女孩,却用力地把他那只手一甩,又往后退了一步,绷着小脸道:

“你说好了,反正我不听就是了。”

照夕不由苦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下山了,否则我定在路上等着你,我们一同走,有个伴儿多好……”

丁裳挤了一下鼻子道:“谁稀罕!”

照夕心中十分不得劲,当时皱了一下眉,心说真怪,我也没有得罪她呀!

当时又笑了笑道:“得了!算我错了,我点上灯,我们再好好谈谈!”

丁裳低叱了声:“不许点灯,谁与你多谈,我这就要走了!”

照夕怔了一下,甚为不解道:“你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你说说看!”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为什么?我问你,那女贼白雪尚雨春是你什么人?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刚才在楼上……”

说着又掉了两滴泪,气得用脚重重地在桌子脚上踢了一脚。

照夕叹了声道:“人家不是贼,你不要乱说,我只是……”

才说到此,忽见那丁裳哭着跑上前,她猛然伸手,“叭”的一掌打在了照夕的脸上。

管照夕哪会想到这姑娘竟有这一手,一时不由被打了个满脸花,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却见丁裳咬着牙,流着泪,又似有些惊慌害怕的样子道:“你既然和女贼来往,我们谁也不谈了,我走了。”

照夕这时不禁大怒,他猛然走前了一步,恨声道:

“你怎么打人?不谈就不谈!”

丁裳一连退了几步,她脸­色­苍白,张大了眼睛,听了照夕的话后,她点了点头,抖颤地道:“好……好……我走!”

她说着娇躯一扭,已穿窗而出,沉沉黑夜里,顿时失去她的影子。

照夕心中仍然焚烧着怒火,他用手摸着那半边被打的脸,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丁裳也太欺人了!

他慢慢走到了窗前,夜风由窗口刮进来,令他微微感到苏醒。这一切都令人不敢想象,忽然他似有所悟,猛然扑到窗口,叫道:

“丁裳!丁裳……”

可是黑夜里,再也看不见那个天真的姑娘了,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慢慢又走回到了房中。正在百感交集,却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道:

“管相公!管相公!”

照夕答应了声,却听见文春的声音道:“谁到相公房里来啦?”

照夕懒声答道:“没什么人,你去睡吧!”

文春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声奇怪,这才悄悄而去。

她去了以后,照夕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他点上了一支蜡烛,仰着首想着心思,不禁又深深后悔不已。他忖道:“我也太不对了,何必和她一个小女孩一般见识?这一下她怕不伤心要死!”

想着又长叹了一声,又想到了丁裳千里迢迢追随自己,可见这姑娘内心是如何的爱着自己,如今……唉!

想了一会儿,又不由转想到了楼上的尚雨春,暗暗忖道:“为什么丁裳要说她是女贼呢?她不是一个大家闺秀么?”

想着不禁心中烦乱如麻,暗暗忖着自己出道未久,却又惹了一身感情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他立刻打了一个冷颤,顿时就好像由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吓得由床上一翻而起,他暗暗叫道:“好险!管照夕呀,管照夕,如果你真要和这尚雨春弄下了什么不了之局,将来你还有何脸面,再见那江雪勤?”

他想到这里,真是如大梦初醒,当时匆匆由桌上笔筒内,抽出了一支毛笔,找了一张纸,蘸了些墨,在纸上草草地写上:

“雨春姑娘妆次……”

写到这里,他又有些犹豫了,想到雨春刻下仍在伤中,我竟忍心抛下她不顾么?

他紧紧地锁着一双剑眉,想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暗忖:

“看来她的伤已不妨事了,我如再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如若传言出去,试想我将有何脸见人?我还是当机立断,快些走吧!”

于是,他再也不多犹豫,下笔如飞的接着写道:

“旅途适逢其会,得识姑娘,并承不耻下交,善意接待,衷心感慰实深。贵恙已无大碍,至多旬日当可照常行走,愚兄本应亲侍病榻,以谢知遇之恩,奈因归心似箭,家园路遥,不克久留,午夜思及,去意已决,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叨在知心,不敢琐琐言谢,匆布

敬请坤安

愚兄管照夕行午夜梦回留上”

写完了这封信后,他又从头看了一遍,虽觉得有些地方词不尽意;可是也不敢表明得太清楚了。当时把这封信,用砚台一角,平平地压在书桌子上,Сhā上了笔,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怀。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昼夜,可是在自己一向平静无波的心井上,似已泛起了一层波纹。

推开了窗,见天上已透出了些微明的颜­色­,天马上就要亮了。

到了此时,他也不再犹豫了,当时一按床沿,如同一只巨鸟似的,已飘身窗外。他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似有无限的依恋;可是他终于跺脚而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晨风寂然的街道上,管照夕飞快地驰着,他唯恐走不成,所以他行驰得非常快。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来到了市街之上。

这时天还没有大明,只有几家赶破车的,拉着青菜往菜市上去。照夕又行了约十二分钟,才找到先前那家客栈,天还没亮,也不便打门,他­干­脆越墙而入,见店内一片寂然。偏院里已经有人起来了,一个小伙计在拉着风箱,升着蓝焰焰的炉火,另有一个围着围裙的伙计在推磨。

照夕轻轻走到自己那间房间,推门而入,想了想此处也不便久留,还是早些离开的好,遂把东西整理了一下,这时耳中仿佛听到窗外有马嘶之声,一少女口音嚷道:

“快算账!快算账!”

一个伙计答应着道:“姑娘!这么早您上哪去呀?”

那姑娘不知又说了些什么,照夕没有听清楚,他暗暗奇怪道:“想不到还有人起得比我早呢!”

当时仍然低头整理东西,所谓东西,也不过是他脱换下来的几件旧衣服;还有些银子。旧衣多已破烂,也不便再穿了,只把银两打点一下,系在身上,把那口剑,用布包缠上,也背在背上,这才开了房门,扯着嗓子大叫道:“店家!店家!”

他叫了十几声,才见由前院跑过来一个伙计,这伙计正是替他去当东西的那个伙计,他口中连连道:“来啦,来啦!”等到了照夕身前,不由发着怔,用手摸着脖子道:

“我的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昨晚上上了门,我看你这屋里还没人呢!”

照夕含糊答道:“我刚回来,这就要走,你给我算算账,还有,能找一匹马不能?”

这伙计翻着眼道:“奇怪!天还没亮呢!怎么你就要走?这么早哪儿找马去呀!马房还没人。”

照夕皱眉道:“那就算了!怎么方才我听见马叫呢?”

这伙计龇牙一笑道:“我的爷!那是人家丁小姐自己的马;而且昨晚上就由棚里牵出来了,就拴在这棵枣树上。”

他用手指了一下那棵枣树道:

“你看,拉的到处都是屎,没办法,人家是姑娘家,咱又不好说什么……”

照夕这时怔怔地发着呆,暗想莫非真是她么?那可真是太巧了,差一步……

当时问那伙计道:“你说的那个丁小姐,是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挺高的个儿,剪的短发?”

那伙计咧着一张大口笑道:“可不是,一点不错。相公!这姑娘你认识?”

照夕当时也不及答话,飞步就往门口跑去,后面的伙计大声叫道:

“走了!来不及了……”

照夕也不理他,穿过了一进院落,来到门口,只见小街寂然,哪还有丁裳的影子,他不由得跺着脚,连连嗟叹不已。

那伙计还追上来问长问短,照夕不耐烦地付了房金,遂扬长而去。

到了晚上,又到了开封地面,这地方可是热闹极了,但照夕也不敢久留,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花了七两银子买了一匹瘦马,遂又向前疾驰赶路。

他备足了充分的­干­粮,放马在这黄土大道上走着,马行一日,到了晚上就到了“封邱”镇城,看看人马,全成了一­色­黄|­色­,加上汗水,愈发像是掉到了泥潭中。

封邱地面上繁华得很,因为这地方紧邻冀省,两省来往的人很多,从山东菏泽、曹县等地方来贩卖府绸的商人也很多,大街上极为热闹。照夕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好好地洗了一个澡,一个人走出店外,凑巧这家客店对面就是一戏馆子,演唱的是豫省地方戏河南梆子,戏码贴的是《三骑驴》、《甩大辩》,前来看戏的人极多,他因没看过这种戏,一时好奇,也就挤了进去。

那时戏馆子,可不像如今这种式样讲究,乱哄哄的,抽旱烟的,卖瓜子的,泡茶打手巾把的,满园子乱吆喝。

整个大厅里,约有二三十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人,正中还有一层布幔隔开。前面坐的是当地几个有身份的人物,左面有青布围开一小片地方,那是专门给女宾坐的地方,坐着七八个当地娘儿们和大妞。

照夕因是单身,见前面一桌有几个空位子,他就走过去坐下。同席的是两个上年纪的老头儿,正在兴致极浓地谈着,就听一个道:“这常三妞是白九莲的嫡传门人,她唱的是豫东调,咱最喜欢看她的樊梨花挂帅。来到咱这地方,贴三骑驴还是头一回,不知怎么样?”

那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胖老人,闻言笑得两只眼眯成了一道缝,一面点着头道:

“错不了,既是白九莲教出来的,错不了。白九莲当初在开封唱的时候,我常看。

三骑驴我也看过,不过要说拿手,还是《三上桥》,身段好,甩大辫也不赖,辫子舞的是真好!”

二人一问一答,谈得津津有味,照夕坐一边,可是一点也听不懂。

须臾开锣,也仿照京戏一样,闹了一阵台子,然后才启开幕帘,这时一个检场的,在台上贴一张红纸,上面写着“真驴上台”,一时大家都乐开了。

那胖老人乐得拍了一下桌子,咧着口笑道:

“­奶­­奶­的!真行!这戏敢情上真驴,只听说过白九莲,想不到如今她徒弟也行了……”

他用力过猛,以至桌上的盖碗,都被震得往上一跳,茶水溅了照夕一身,照夕不由皱了皱眉。本想发作,可是看了看对方,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就把这口气忍下了,只听见幕里面一阵吆喝,戏就开场了。

三头小毛驴慢慢走了出来,驴背上坐着三个大妞,扭着身段,口中“哼阿嘿!伊呀嘿!”的一边唱着,一边扭着出来了,台下爆出了如雷的掌声。

照夕对这种地方戏,本是门外汉,以为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谁知道一看下去,却是愈看愈有意思。因为戏中对白极易懂,唱词也近白话;而且颇为风趣,这又是一出闹戏,大意是说一个书生路途遇着三个骑驴的女鬼,女鬼爱其英俊,百般纠缠,书生遂不能自持,以致日夕与三女鬼纠缠,久之成疾。后幸有天神哪咤三太子下界剿妖,始救其生。

这出戏中那常三妞饰一女鬼,唱做加了分量,演出极佳,那媒婆和书僮,演唱也甚滑稽,照夕竟看出了神。

直待这头一出结束了,他尚没有走意。于是茶房又开始满园子甩毛巾把子,各种水果叫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真是乱得可以。

照夕正自耐着­性­子,想接着看下一出《甩大辩》到底如何个­精­彩法,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照夕不由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茶房,笑着弯腰道:

“相公是姓管吧?”

照夕怔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这茶房由怀中摸出了黄绸子小包,嘻嘻笑道:

“有一个小姐,叫我把这东西,交给你相公。”

照夕接过小包,觉得入手极重,知道内中定是银子,不由奇道:“那位小姐呢?”

茶房回过身来,想用手去指,可是他手指了一半,却指不出去了,不由用手摸着脖子道:“咦!怎不见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动,当时忙由位上站起,道:

“走!你带我找她去,看看是谁。”

二人一前一后挤出了人层,那茶房口中连连道:

“怪事!方才她明明坐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呢?”

照夕跑出门口看了一下,也不见有什么人,便问那茶房道:

“那小姐什么样?你说说看!”

茶房皱着眉道:“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家,个子不矮,也是来看戏的。我正在泡茶,她把我叫过来,指着相公说,说你相公是她一个亲戚,叫我把这一包东西交给你;还说相公姓管,谁知我过去,她倒走了。”

照夕微微皱了皱眉,心中知道那姑娘所谓的亲戚,全系胡诌的,唯恐茶房看着起疑,笑了笑道:

“啊!是她呀!我想起来了,你去吧!谢谢你了。”

这茶房笑着弯了弯腰,却没有走,照夕又摸了几个制钱给他,他在手上翻了翻,才走了。

照夕这时匆匆把小包打开,不由怔了一怔,原来,竟是八片黄澄澄金叶子,每片都有三四两重,怪不得这么重呢!

他忙把金叶子包上,却发现一张纸条,抽出来就灯一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不忍见你落泊街头,黄金数十两,赠为旅金,可另购良驹,无事早日离豫为好!

知名不具”

字迹虽不十分工整,倒也娟秀,他心中动了动,暗忖:“这到底是谁呀?怎么对我这么清楚?”

他想到了尚雨春,又觉不对,别说她伤还没好,即使是伤好了,也不可能。

于是又想到丁裳,可是丁裳不是生自己的气了么?她又怎会送我金子呢?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偏偏那茶房也没记清楚,经此一来,他也就没有心情看戏了。

当时走出了戏馆子,回到了店中,又把那字条取出来,看了一遍,依然猜不出是谁!

心想这人对自己竟有赠金之恩,日后总会见面的,我又愁些什么?只是奇怪这人语气,像是和自己相熟似的。

他想了半天,就决定照这人的话,换一匹好马赶路。想到了这里,他不由奇怪暗中人,居然连自己骑的马也清楚,可谓是无所不知了。

当时心怀纳闷的召来店伙,告诉他,叫他把自己那匹瘦马给卖了。

那店伙跟着他走到了马厩,看了看他那匹马,又用手翻了翻那马的眼睛,看了看蹄子,不由一个劲地皱眉,只口中啧啧有声道:“这马还能骑呀?”

照夕红着脸点头道:“怎么不能骑?我骑着它跑了不少的路呢!”

这店伙倒是挺内行,又用手摸了摸马肚子下面,嘿嘿地笑道:

“我的爷!我有生以来,还真没见过这么窝囊的马,老瘦都还不说,还长了疮,这马能骑?简直是哄人嘛!”

照夕被说得脸­色­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反正你看着办吧!多少总能卖几个。”

这伙计笑着摇头道:“我看卖给卖马­肉­的,人家都未必要,就剩下骨头了,­肉­酸。”

说着又用手把马嘴翻开道:“大爷你瞧瞧它的牙口,这马是真不行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到底还是把马由槽里牵了出来,又把马鞍取下来,点头道:“这鞍子还能卖个三两银子,马我看只有卖给对街的三瘤子杀了卖­肉­。”

照夕这时见那瘦马,还一直用头在自己身上擦来擦去,口中打着喷嚏,似乎还不知自己悲惨的命运即将来临。

他心中不由有些不忍,当时慨然道:

“要是卖­肉­就不必了,真要是没人要,你还是把它牵回来,我留着骑算了。”

伙计一听,似乎发了一会儿怔,皱着眉叹道:

“好吧!我看顶多也就卖个三两银子,连鞍子人家能出五两就很不错了。”

说着由一边抽出了几根枯草,往鞍子上一Сhā,照夕不由奇道:“这是­干­什么?”

这伙计眨着眼皮笑道:“这是卖马的规矩,要不然人家怎么知道卖?Сhā上草,人家一看就明白了。”

照夕心中暗笑道:这倒像秦叔宝当年卖黄骠马了,只是我却是身上有钱,不像当年秦琼穷得身无分文。再说秦叔宝那种忠义­精­神,也确实令人拜服,我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

想着这伙计已牵着这匹瘦马出去,照夕也就回房子里,坐下喝茶。

不想才喝了没几口,却听见先前牵马的伙计,在门外大叫道:

“管大爷!管大爷!你在哪间房里?快出来吧!“照夕不由一惊,心想莫非又出了什么事,忙跑出房外,却见那店伙,手上捧着一个大银元宝,笑得嘴都合不拢,一见照夕不由叫道:

“真是怪事,这马还能值这些钱,真是邪门!”

照夕也不由奇道:“这么快就卖了?”

伙计一面把银元宝递上,一面傻着脸道:

“你看这事有多怪,我才把马牵出去,还没走几步,就过来一个小子,问我是不是卖马的?我说是呀!这人看了看马,我说你老看着给吧!嘿!你猜怎么着?真他娘的怪事!”

这伙计一高兴,什么话都出了口,照夕不由心中奇怪追问道:“后来呢?”

店伙笑了几声,才道:“这小子!大概是个富家公子,说话怪­嫩­的,像个娘儿们,他哪懂马!当时还说这马不错,问是谁的,我就实话实说,说是我们店内一个姓管的相公的,这书生听了就点点头,由袖子里拿出这元宝。我一看吓了一跳,就问他要找多少?

谁知他牵过马,扭头就走了,一面说不用找了,你看这事怪不怪?”

照夕这时真也被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几天,连着发生怪事,当时闻听之后,想了想,又掏出半两碎银子,赏给了这伙计。自己转身入室,想了半天,断定这买马之人,定也是在戏院子里赠自己金叶子那个姑娘,只不过是改了装束而已。

他想了半天,竟也不敢确定是谁,总之这人定是一个很熟的人就是了。

他早早地就寝第二天起了个早,把身边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客栈。一个人走向大街,见身上衣服已很脏了,又在一家衣铺买了两身衣服。此地有从山东曹州府来的土蚕丝绒的府绸,穿上倒很凉快,他又买了一把折扇,看起来像一个土财主的儿子似的,自己看了看也不禁笑了。

他慢慢扇着扇子,在街上走着,一只手提着包袱,背后又背了一把剑,虽是用布条缠着,可是看来也知是一件兵刃。

偏偏配上他这一身打扮,显得不伦不类,他一个人走到了街头,见正北面飘着一面青旗,上写一个“牲”字,就知道这是贩卖牲口的地方了,不但是卖马,还卖骡子、驴子。

他迈着方步进去,见里面地方还不小,正有一个头上缠着布的马贩子,用刷子在刷马,见照夕进来,他就问有什么事。照夕说明来意,他就放下刷子,领着照夕到后院马厩里面看货,对于马他也不外行,从前小时候就懂,挑了半天都不大中意。最后选了一匹黑马,个子虽不太高,可是牙口极好,年岁也轻,喂得十分壮,问一问价,马贩子开口就要六十两银还不带鞍,讨价还价,五十二两银子成交,又花了十两银子配了一副鞍缰。“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话真不假,鞍子一上,这匹黑马愈发显得神骏了。随着就牵出去钉马蹄铁,原来还是一匹刚来的新马,从没有被人骑过。

费了半天劲儿,才算把马蹄甲削平,待钉子钉上时,还有用布把马眼蒙上,就如此这马还是十分“闹手”,三四个人费了半天劲,才算一切弄好了。

照夕付了钱,扳鞍上马,这匹黑马来自新疆,素日骋驰草地,久已成­性­,早已不耐眼前寂寞。照夕方一上马,它就长啸了一声,冲门而出,若非是照夕用劲勒着缰,真怕要把街上行人都撞倒了!

马贩子也冲出来高叫道小心呀!照夕无意得此良驹心中大喜,当时回头笑道:

“你放心!没有问题。”

谁知说话的工夫,这匹黑马又怒啸了一声,奔驰而出,只听见哎哟一声,有人叫道:

“可踩死人了,骑马的下来吧!”

照夕忙下了马,用左手扣着马缰,用劲一带,这马在他这种神力之下,才算老实了。

就见一个挑担子卖烧饼果子的老头,四脚直伸着被撞到了路当中,脸朝下趴着还一个劲地哎哟不停。同时路上围了不少人,有的还叫道:

“可别叫这小子走!可出了事了!”

照夕不由气得直叹气,心说真倒霉,马才骑上,就出了事。当时正不知如何,那马贩已跑来,一面道:

“怎么样!出事了吧……唉!我来吧!”

他说着过去把那老头给扶起来,可是老头却硬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嘴里叫得更大声了。可是看他身上,却又是什么伤都没有。

这时就有和事的好人出来劝解了一番,要照夕赔几个钱,那老头还坚持非要十两银子不可。

照夕无奈,只好认倒霉,给了他十两银子,这老头就挑着担子,一拐一拐地走了。

经此一来,他也不敢在这人多的大街上骑了,自己牵着马走着。

等走过了这条街,人就少了,他就上了马,­操­着轻快步子向前跑着,愈走人愈稀,他就抖了一下马缰。这匹马长啸了一声,双耳向后一竖,拨开四蹄,疾如星掣电闪,须臾已跑了十好几里路。

此时人有­精­神马如龙,他就不加拘束,任那马如飞地向前疾驰着,等到了中午,可就到了豫省的边界了,他看见这边竖着石碑,一边是“河南界”,一边是“河北界”。

照夕下了马,天可是真热,人马都出了汗,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子,都是槐树,青葱葱得十分美丽,林前有一水池。还栽着几棵柳。

他就牵马过去,先让马喝了些水;然后把马系在树上,自己就靠着树坐下歇了歇。

掏出了­干­粮,吃了点,觉得口很渴,偏巧自己身上没带水,他就想到附近人家先去讨点水喝。

想着就站了起来,正想举步,却见由来路上,飞起了一片黄尘,驰来了一群人马。

这群人马共为四骑,先还看不怎么清,一眨眼的工夫已来到了眼前,照夕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就直直地看着他们,忽见这四骑马人倏地齐勒缰绳,为首一人高叫道:

“就是他……就是他!”

照夕正自不解,却见四马已向自己身前走来,一直走到了他身前,才勒住了马,马上四个人,全都是面相狰狞的家伙。

四人全用眼瞪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照夕不由怔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为首一人,身材较为瘦小,穿着身白夏布衣裳,头上戴着大草帽,闻言手指把草帽向上顶了一顶,嘿嘿一笑道:

“朋友!早上在封邱我见过你,你是姓管是不是?”

照夕见他神­色­不善,不由也甚为不悦道:

“不错!我叫管照夕,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为首之人闻言,回头向同伴看了一眼,笑道:

“怎么着?没错吧?他一来封邱我就缀上他了,他跑不了。”

说着四人一起翻身下了马,那瘦子先向照夕抱了一下拳,自我介绍道:

“兄弟姓鲍名刚,外号人称双头虎,这是我三个拜弟。”

说着指着那三个彪形大汉,一一介绍道:

“他叫白头虎钱七,他叫黑头虎陶定,他叫花头虎楚方!我们合起来,朋友们送个总称叫‘豫东四虎’。”

照夕只点了点头,见白头虎是个少白头,黑头虎面如锅底,花头虎却是一脸麻子,心想这外号也不知是谁给他们取的,倒是相称。

想着冷冷一笑道:

“在下与各位素昧平生,不知如何见教?”

双头虎鲍刚把一双黄眼,在照夕身上转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

“管朋友!我们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都是开封金五姑手下的好朋友,嘻嘻!”

说着又搓了搓手,笑嘻嘻道:

“前天五姑差人传下了话,托我们找一个姓管的外省朋友,说是叫管照夕……朋友!

依我们看,你还是快回去吧!”

说着又对着另外三虎挤眼一笑,意态极为轻俏,白头虎钱七缩了一下脖子笑道:

“我说朋友!你还是快回去吧,别叫人家……”

说着竟自哈哈大笑起来,逗得另外三人也大笑不已,照夕不由又惊又怒,暗忖真想不到,那金五姑势力还不小,居然想差人把我截回去,岂非是做梦!

当时冷笑了一声道:

“我和金五姑根本不认识,要去你们自己回去,我可没工夫。”

他说着就想走,却被那双头虎横身给栏住了,他伸出一只手,懒懒地放在照夕肩上,狞笑道:

“怎么着?你不想……”

才说到此,照夕早已不耐,只一反掌,已反扣住了这双头虎鲍刚的手腕,微微向后一带,口中低叱道:

“去你的吧!”

双头虎被他这么一带,跑出了好几步,直撞到了一棵柳树身上,口中哎了一声。要不是那棵柳树,他真要掉到池子里去了。

这一来,其他三人都不由大惊,同时各自都把兵刃亮了出来,管照夕哈哈一笑道:

“今天不给你们这群鼠辈一些厉害,谅你们不知道我管照夕何许人也!”

说着身形向下一矮,却见那花头虎楚方,已窜过自己身前,掌中一口砍山刀,搂头盖顶就剁。管照夕向左一闪,斜刺里又窜上了黑头虎陶定,一口折铁刀拦腰就折,照夕右掌掌心向上,用“盘掌”之式,向外一兜一旋,这一掌不偏不倚,正兜在了陶定胸前。

只听见“碰”一声,那黑头虎一路踉跄出去了约十几步,手中折铁刀也飞出了手,一口鲜血喷了几尺高,顿时就昏了过去!

花头虎楚方一刀未能得势,又见拜兄受了重伤,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正想抽刀回奔,可是照夕这种身手施展出来,哪还能容他轻易走开?

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用“游身进掌”的势子,已把身形贴在花头虎楚方的身侧,双掌一合一开,楚方一声惨叫,已被荡出了七步以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手中厚背刀,也自出了手,痛得脸­色­发青,右臂骨已自脱了臼!

管照夕挺身而立,哈哈一笑道:

“就凭你们这点本事,居然也敢沿路打劫,你们谁不要命就上来!”

说着用手一指那双头虎鲍刚和白头虎钱七,微微冷笑道:

“你们俩一块上呀!”

这时鲍刚已掣剑在手,钱七是一条蛇骨鞭,二人兵刃虽都在手,可是却为照夕这种身手先声夺人,吓得互相对视着,谁也不敢再动手了。

照夕自然也不便再下手了,经此一来,他的口也不渴了,当时由一边树上,把那匹马解了下来,回头对鲍刚冷笑了一声道:

“你们可带话给那金五姑,叫她速迁地改过,否则我管照夕再来之时,便是她死期到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后,板鞍上马,才一领辔,忽听得耳后一股尖风,暗忖:“不好!”

当时在马上向前一伏,只听“嗤”一声,那东西竟擦着自己头皮过去了。

照夕惊怒之间,才一回头,只听见那双头虎一声怒吼道:

“再看这个!”

只见他右手一扬,微闻得“砰”的一声,由他掌心里飞出了一片光雨,直朝着照夕全身打来。

这种暗器名叫“五云洗魂针”,是从弹簧筒子弹崩出来的。一发十数枚,细如牛毛,入体后顺血而流,鲜能生还,故而为武林中所戒施!

今日这双头虎团感到太受辱,又因对方武功高强,所以才不加考虑的用出。

管照夕哪能不知道这种暗器的厉害,可是对方洗魂针来势如疾风暴雨,发觉时已至眼前,他怒叱了声道:

“好鼠辈!”

倏地双手往鞍上用力一按,身形如同一只巨鸟似的倏然拔起。

可是仍然慢了一步,只觉得左腿膝盖关节上突然一麻,同时他右手掌力已自发出,把眼前飞针全数打散,他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同时身子已然飘落在地,禁不住向前跄了一步,心知无意之间,自己竟中了针伤,若不快快逼出,只怕有­性­命之忧!

想着一咬银牙,弯身就中食二指,在那中针处盖顶|­茓­上点了一指,自行把血脉封死,这条腿顿时就形同瘫痪了一般!

却听那双头虎鲍刚一声狂笑道:

“好小子!你不厉害了吧!中了老爷的洗魂针,小子!你就有八条命,也活不成啦!”

照夕这时只觉全身发冷,连连地颤抖着,那条腿却是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他知道这一刹那,自己不能开口出气,弄不好可就有­性­命之忧。

当时强忍着心中怒火,置其言于不顾,只是低头以内功把身内寒气逼出。

这么一来,那双头虎鲍刚和白头虎钱七,都不由气焰大盛。鲍刚一个箭步已窜在了照夕身前,掌中剑“白蛇吐信”,照着照夕左臂就刺。

管照夕猛一抬头,对方剑刃已到,他目光倏地一张,面现冷笑,身形向前一移,禁不住“噗”一声单膝跪地。

鲍刚这一剑却是扎了个空,二次拧剑,剑身绕了个剑花,却向管照夕后心扎去。

这一剑已堪刺到,管照夕却半转了一下身子,仍然避开了他的剑锋。

那一边的白头虎又大叫了声:

“老大!来!我来收拾这小子!”

说着话,他已窜到了照夕身前,二人都以为照夕此刻不能还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又会想到,他这一刻却正在提气运臂,预备一击之下合歼二匪!

可笑二虎却以为有便宜占呢,白头虎钱七身形往前一扑,唰啦啦把掌中的蛇骨鞭抖开了,照着管照夕腰上就缠,却也没有令他失望。这条蛇骨鞭缠在了照夕腰上,就如同是一条毒蛇一般。

白头虎钱七大喜,叫了一声道:

“小子!你过来吧!”

他说话,用力往后带,却见管照夕猛一抬头,右掌倏地一现,钱七就觉得迎头扑来一股劲风,自己生平从未领受过的巨大内力。不容出声,身形已自腾起,同时掌中蛇骨鞭也自出了手。

他身子向下一落,忙想往一边转身避让,可是环身竟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紧紧地束绑着一般,竟是休想移动分毫。

惊慌失措之下,抬头一看,却见那跪地的青年人,右手平伸着,五指弯曲如同一把钢钩子似的,那束人的内力,竟是由他五指中­射­出。

白头虎钱七,素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眼见身受这种奇功怪力,不由吓了个失魂落魄,口中抖声叫道:

“管……大爷……”

同时之间那双头虎侧面抡剑直刺照夕,也和他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形。

他背靠在树上,却为照夕一只伸出的左手,把他定得死死的,不由他也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管照夕这时只觉双手阵阵发痒,再也没有什么犹豫了,杀机一起,双掌同时向外一挥,那怪异的蜂人功,就如同是两团风柱似地旋了出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带来了无比的宁静,管照夕慢慢站起身来。

他拖着那条麻木的伤腿,行到了自己马前,费力地上了马背,­唇­角带着冷笑,策马而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长垣县城里行人如梭,这时由远处驿道上飞驰来了一匹黑马。

马上驮着那风尘仆仆的管照夕,他半伏在马背上,单手搂着马颈,一任这马疯狂地驰着。街上的人纷纷避向道边,这马就如同一条墨龙似的,冲入到了人群之间,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经过一家“老长兴”客栈,这匹马忽然停住了,马上的人,勉强直起腰来,叫了声:

“店家快来。”

说完这句话,竟自马上坠了下来,这时由客栈之中,飞快地扑出了两个伙计把他扶了起来,连连问道:

“相……公!你这是怎么了?是住店不是?”

照夕铁青着脸道:

“快……给我找一间房子……找个大夫来!快!”

两个伙计忙把他扶进去,同时又出来一人,把马也给拉了进去,门口围了不少人,七言人语正说着话,忽然却又由街对头,泼刺刺地奔来了一匹白花大马,马上蹬鞍挺坐着一个白净的少年书生。他飞快地跑到这家客店门前,也是猛力地突然把马给勒住了,众人都不由往一旁让了开来,纷纷嚷道:

“这是怎么回事?又来了一匹?”

马上少年却不理他们,他穿着一身讲究的青绸长衫,细眉大眼,看来直如女人。

可是他背后却背着一口长剑,显现出英气凌人。

他匆匆下了马,牵马走到店门口,压低了嗓音叫道:

“店家!给我看马。”

顿时就出来了一个伙计,把马给牵了过去,他又问有房子没有,伙计连道:“有、有。”又翻着眼皮问他道:

“这位小相公,你和方才那位相公,是一块的吧?”

少年摇了摇头道:

“不……我不认识他,你另外给我开一间房。”

这伙计连声道是,可又一面打量着这少年身上的尘土,知道少年是行了长途,又道:

“小相公……你这是由哪来呀?瞧你这一身土,来!我给你扫扫。”

说着就用手巾,往少年身上打着,却不想这小相公脸一红,闪身避向了一边,道:

“不用!不用!我讨厌这一套。”

那伙计­干­笑道:

“是!是!小相公。”

少年又一扬长眉道:

“相公就是相公,­干­嘛还小相公?讨厌!”

这伙计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嘴里­干­笑着,心中却想:

“这小相公怎么这么女腔?而且这么漂亮?”

当时在前面带着路,经过了一层院子,带到了一间雅房,这年轻的相公停住了脚,问道:“方才那个人住在哪呀?”

伙计怔一下,用手往前面指了一下,道:

“那位大爷身上有伤,要住个清静的地方,大概在里院里面。”

书生点了点头,道:“真可怜!”

伙计又怔道:

“小……啊!相公!你认识他么?”

少年书生又摇了摇头,遂进入了一间宽敞的房间,伙计送上了茶,自行退下。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把门关好了,这才把帽子往下一摘,那乌云似的头发,随着落了下来,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

她洗了个脸,又由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便帽,小心地戴在了头上,然后把条伪装的大辫子,仔细地别在后面,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倒真像是一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暗忖:

“这小子的磨难也真多……看来这一次伤势是不轻了!”

想着坐在了床边,手托着香腮,想一想自己下山后一路潜随着他,又是为了些什么呢?

尤其是想到了他和那白雪尚雨春,真是不该再理他。可是对方那翩翩英姿,丰神英俊,却令自己永生不能忘怀,因此不由得又跟了下来。

这姑娘正是丁裳,她低眉道:

“他是回北京城,久闻北京城是个大地方,我也不妨在那里玩玩……倒要看看他急着回去是­干­什么?好在师父给我一年的时间,就是到一趟北京,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她想着就把窗户推开了一扇,却见一个老头儿,手中提着箱子,匆匆由窗前走过,一面走一面问道:

“那位公子在哪屋住着呢?是外伤还是内伤?”

丁裳忙由位上站起,匆匆开门走了出来,远远地跟着这个老人,一直走到了里院,才见伙计把他带到一间黑门的屋里去了。

丁裳就在门前走了一圈,记好地方,遂又返身回到自己的房中。

这时伙计点了灯,她又问清了地方,叫伙计打水,自己好好洗了个澡。

等到天交三鼓之后,夜已经很深了,她才由囊内找出了一个铁盒子,匆匆带在身上。

再把灯光拨成一豆,轻轻推开了窗,一晃身,已到了室外;然后飞身上房,身法竟是绝快无比。

这时那隔院室中的照夕,全身麻软地躺在床上,他已近乎昏迷了。

大夫虽然来了,可是药石无效,自己这条命,看来是不保了!

他昏沉沉地睡着,那双无力的眸子,望着几上的灯,暗自感叹着生命的即将结束。

忽然那灯光被一阵风吹熄了,全室变得黯然无光,他无力地翻了一个身,却觉得一人用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身上。

照夕不由一惊,可是他实在连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更不要说有所抗拒了。

那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

“想活就不要说话,把腿伸出来。”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慢慢伸出了那只伤腿,这人抖手亮了火折子,低头细细的看着他腿上的伤,口中惊讶得出声道:

“你竟是中了这种暗器……若非遇见我了,你想活是不容易了。”

照夕只觉这人双手在自己那条伤腿上轻轻地按着,似乎找不着暗器入处,他就哼了一声抖道:

“在……膝盖……你……是谁?”

他说了这句话,却不见这人答言,同时耳中却似乎听到阵阵抽搐之声,火折子映在粉白墙上,映出了这人清丽的倩影,阵阵地抖颤着。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又无力的问道:

“你……是谁?”

这人忽然止住了泣声,却道:

“你不要管!也不要多问……我不是说过不叫你多说话么?”

照夕抖声道:

“可是,朋友……你……”

才说到此,却为一只温暖的手,把嘴给捂住了,那只手又匆匆离开了,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叹息道:

“你不要动,也不要多问,我这就救你……”

说着话,这人摸索着取出了一个铁盒,由内中找出了一块白­色­的铁块,一面摸索着,一面在照夕伤处接来按去。忽然照夕打了一个寒颤,却闻得那人轻轻叹了一声道:

“好了……找着了。”

照夕这时已想到了这乔装的人是谁了,他倏地翻身子,那人似乎想不到有此一着,也不由呆了一呆,她窘得脸­色­通红道:

“你……你不许看我!”

照夕抖颤着道:

“你……你是丁裳!”

丁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往后退了几步,已退到了窗口,照夕这时忍着痛坐了起来,他焦急而惊喜地道:

“小妹……果然是你……你不要走,我对不起你,那天我错了……小妹……”

他这么焦急地叫着,可是丁裳仍然往后退着,她低低地道:

“你腿上的洗魂针,我已用师父的‘吸星簪’为你吸出来了,已经不妨事了。”

照夕点头道:

“我知道……小妹你对我这么好,我……”

才说到此,丁裳已飘窗而出,远处似乎传来她微微的一声叹息……

管照夕半倚在床栏上,怅然若失,这沉沉的黑夜里,早已消失了丁裳影子,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感觉。回想到一路之上,这女孩子是如何地在暗中照顾着自己,赠金、买马,甚至此刻救了自己的命,她对我的恩可是太大了……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她到底要上哪里去呢?这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可是却又没有机会与她谈一下,这女孩简直是太怪了,令人真想不通。

照夕这么想着,试着把灯光就近照了一照那只伤腿,只见那原本肿胀加桶的一条小腿,竟回复了原状,用手按一按伤处,除了还有些酸酸的感觉,并不再如先前那么疼痛了。

他心中不禁惊喜异常,同时也更加了一层对丁裳的愧疚,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再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好好报答她对我这一番恩情。”

他一个人,这么想了半夜,才吹灯就寝。在客栈里,又疗养了七八天,才打点上路,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倒也平安。

这一日已到了正定,算一算离北京城已不远了,天气已由盛夏而转入了初秋,秋老虎更是炎热焚人!

过了晌午,照夕在客栈里睡了一个午觉,起床之后,愈觉热气袭人,他在庭内廊下走了一转,几个伙计都坐在廊子下,赤着臂在聊天。照夕又走到前院马槽里,看了看自己的那匹马,心中想着,等天稍微晚一点,再上路也不迟,好在离家已不远了。

他这么想着,遂又返过身来,往客房里走去,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这青年长身阔肩,衣着华丽;尤其是头上那条黑亮的大辫子,就像是一条巨蛇似的由前胸直垂至小腹以下,辫梢上用红线紧紧扎着,还拖着一块绿光莹莹的小翠坠儿,乍看起来,愈觉翩翩风度,风流倜傥。

这青年左肩斜背一个黄包袱,像是银两,右肩又系着一个布袋,像是一些书籍,足下是一双皂底京靴,一看即知,是一个应考的举子。

他远远朝着这边走过来,右手一柄折扇张开来,连连地扇着,左手却搓着一对黑光净亮的玉胆,愈发显得风雅可人。

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头梳两丫角的小厮,十七八岁的年纪,肩上挑着两个箱子,紧紧随着这个书生。他们是由这客栈的侧门进来的,一面走着,不时地东张西望,那小厮还一个劲道:

“少爷,这里不错,就住在这里吧!我可真是挑不动了。”

那书生回头一笑道:

“好吧!你这小子在家说得多有劲,一上路才走了十几里路,就吃不消了,这样你还是回去算了。”

那小童把两个箱子放在地下,一面擦着汗,一面笑喘着说道:

“得啦!我的少爷,你没有挑你是不知道,这两个箱子可真沉。”

他说着用脚在一个黑箱子上踢了一下,皱眉毛道:

“尤其是这个箱子……少爷!这里面都是啥呀?”

那书生笑了笑道:

“这是老爷子的砚台,共有七十二块,是叫我分赠给京里的同窗好友的,不可摔碎了!”

小童听后直龇牙,连道:

“我的­奶­­奶­……怪不得这么沉呢!”

这时照夕已和这书生走了个对面,见对方是个读书人,不由存下了一丝好感,惺惺相借地看了他一眼,愈觉对方长眉星目,气宇不凡。不免略微停了一下,凑巧这少年也正掉过头来,四目一对,那书生不由微微一笑,双手微抱一揖道:

“借问兄台一声,此处可是正兴客栈么?”

照夕见对方发言,不由也回礼笑道:

“正是正兴客栈,兄台要住店,可至前面问问,小弟亦是住店之人。”

那书生又含笑道了声:

“有劳!有劳!”

照夕却见他那双闪闪有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遂也对他笑了笑,即自行去。

这书生遂又命那小童,挑起箱子,直向前院而去。照夕回到了房中,因室内炎热,就坐在廊下,店伙泡上了一杯兰茶,他就坐在椅子上,一面乘着凉,一面看着院子里柳树,脑子里想着事情。

他想到了江雪勤,不由带起了些笑容,暗忖:

“这么久了,她见到我可能都不认识了,可是我定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正自想得出神,却听见身后有人道:

“公子请这边来,这边有好房子。”

照夕不由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店伙前行着,他身后跟着二人,正是适才照夕遇见的那书生主仆二人,不由回过身来。

这时那书生已走近了,远远对照夕一笑,抱了抱拳,照夕却回笑道:

“又碰见了。”

那书生也连道:“真巧!真巧!”

说着已到了照夕身前,站住了脚道:

“兄台就住在这里么?”

照夕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道:“就在这里,你呢?”

这书生忙抬手对前面的伙计道:

“喂!喂!回来!回来!”

那伙计忙跑回来笑问何事,书生遂一指照夕隔壁问道:“这房子很好,我就住在这里吧!”

店伙皱了一下眉道:

“这房子自然是不错……只是已被人家先定下了,怕不大方便。”

那书生闻言,似颇失望,长眉一蹙道:

“不能想想办法么?”

伙计皱了皱眉,遂跺了一下脚道:

“管他的!公子你就住下吧!他来了,叫他另找房。”

照夕和这书生闻言,都不由一笑,各道:

“幸会!幸会!”

这时店小二已把房门开了,张罗着和那小厮把两个箱子都抬了进去,书生也进房宽衣洗面。

照夕沿途所遇,全是粗俗之人,难得见到这么一个文雅之人,不由心存好感,暗想:

这人语带北音,想是离此不远的世家子弟,此行匆匆至京,可能是进京赶考的。不禁又有些感伤,想到自己往昔终日读书,尤其是父亲更深盼自己能在考场中一鸣惊人;而自己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深意,如今竟弃文学武。虽说是学成了一身武技,可是如此回家,在父亲面前,亦是难以交待,说不定还会遭到他老人家一顿臭骂呢!

他这么想着,不由锁着剑眉,渐渐发起愁来,却见那隔室少年此时已换了一身青绸便衣出来,愈显得文雅俊俏!

他笑向照夕道:

“两次相遇,可见有缘,还没请教兄台大名?此行何去?”

照夕微笑道:

“小弟管照夕,世居北京,此行返家,阁下大名是……”

这人笑着点头道:

“小弟复姓申屠单名一个雷字,舍居本地,此次进京,旨在赶考。兄台既是入京,倒与小弟同路,这倒省得沿路寂寞了。”

说着连连抚掌微笑不已,照夕不由点头称善,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道:

“能与兄台同路,自是荣幸之至,只是小弟因久别家园,归心似箭,却不想在此久留呢!”

申屠雷想了想,遂含笑道:

“既如此,小弟也提前赶路就是了。”

他遂拍一下手道:

“这样吧,我们今日就在此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共同上路如何?”

照夕见他话意诚挚,仪态不恶,心中虽打算早走,却不愿令对方失望,当时想了想,遂笑道:

“既如此,小弟亦定明晨再走就是了。”

申屠雷长揖一笑道:

“小弟初见管兄,即知是一直率之人,果然不错,能与兄台同路共店,实在福分不小,真快人也。”

照夕见他虽是文人,谈吐亦颇有豪气,心中又多增了一层好感,暗想旅途得遇此人,亦是难得了。当时连道不敢,随即落座,呼来茶水,畅谈了起来,谈到诗书典故,二人都不禁暗自惊讶,深深佩服对方学识见解高超,由是更生敬仰之心。从谈话中,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身世,可是武功一道,照夕却是一字不提,申屠雷亦未多问一语,二人直谈到金乌西坠。客栈中掌上了灯火,意犹未尽,申屠雷的书僮,却连连嚷起肚子饿来了。

那书僮名叫青砚,申屠雷对他似颇喜爱,当时唤来命给照夕磕了头,这才和照夕把臂同出,青砚跟在后面,共出用饭。

一度饭后,二人更是无话不谈了。照夕发觉这申屠雷,年岁虽轻,可是阅历却十分丰富,各处名胜古迹,都能信口道出,历历如绘,他不由暗自忖道:

“这申屠雷,定有不平凡的身世。”

他本想问一下对方可曾擅于技击,只是又怕问出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由是话到口边,又行忍住。再说看他样子又似不会,也就没有多疑。

当晚二人又在月亮下面谈笑了半天,申屠雷还擅画,当时挥毫为照夕画就一个扇面,画的是一只鹦鹉,栩栩如生,照夕遂题诗句为:

“岭外经季别,花前得意飞,客来呼每惯,主爱食偏肥;才了怜红嘴,佳人学绿衣,狸奴亦可怕,莫自恋芳菲。”

各自都赞不绝口,由是更为倾倒,二人直谈到夜深人静,才回房就寝。

照夕进房之后,心中不禁高兴异常,想不到沿途得此好友,一时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尚未能入睡。

他正想坐起来,点上灯,看几页书再睡,不想方动此念,却见窗前人影一闪,一人已面窗而立。身法巧快已极,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当时仍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夜行人意欲何为?

这人背向窗外,因此看不清他的长相,似看出他自目以下,为一方黑­色­绸布遮着。

他轻轻飘身,已落在了室内,一双眸子四下匆匆望了一转,却轻轻直向照夕床前走来。

管照夕暗中咬牙道:

“好大胆的小贼,你真是不想活了!”

他想着,双掌贯足了内力,只要看出不对,随时可先发制人。

这夜行人走到了床前,低头看了看,似辨别了一下照夕是否已睡熟了,良久才微微一笑,自语道:

“果然不错,你瞒不过我。”

他说着竟自伸手,把照夕放在几上的一口宝剑拿了起来,略一把玩,却向背后Сhā去!

照夕这时实在是请不透来人是谁?有何企图?此时见他拿了自己宝剑,倏一转身,已窜上了窗台。照夕见他欲去,哪里肯依,当时双手一按床板,口中低叱了声道:

“何方小贼,还我剑来!”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却快疾得如同一支劲箭似的,只一闪,已到了窗台之上。同时双掌一合一扬,用“推窗望月”的招式,照着这人当胸就打。

可是这夜行人,又岂是弱者?管照夕这一出声,他似吃了一惊,身形一屈一伸,也窜了出去。管照夕一双铁掌落了个空,他不由怒吼了一声,二次以“飞鹰搏兔”的身法,仍然腾身,直朝着那黑影扑了过去,却见那人回头轻嗤了一声道:

“老兄!我们这边来,不要惊动了别人。”

这人说着话,竟是手脚齐施,猛地向空一弹,如同一只大狸猫似的窜了起来,却直向东首的一堵高墙之上落去。

起落之间,竟是丝毫没有带出声音,他这种身手,照夕只匆匆一见,心中已吃惊不小,自信今夜自己算是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劲敌了。

这时不由嘿嘿冷笑了一声道:

“既入管某目中,今夜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说着话,已展动身形,以“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直向那人尾追了去。

那夜行人却是头也不回,一路轻登巧纵,兔起鹘落的直向前疾驰而去,身法居然和照夕快慢相差不多。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这时万籁俱寂,明月在天,二人一前一后,不一刻已驰近了一片旷野。

那人身形往前一落,照夕早已是急怒膺胸,二话不说,一提丹田之气,“嗖”一声已窜在这人身后,排山运掌,吐气开声地叱了声:

“打!”

他猛然把双掌向外一扬,掌力已吐了出去,那夜行人口中陡然也唤了一声:“好!”

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唰的一个疾转,就势向外一迎,也是双掌骤出,四掌相迎,只微微发出了波的一声,两条人影,却各自如同弹珠似的反弹了出去!

管照夕身形一落,右足一句,用“金­鸡­独立”之式把身形定住。

那人似后退了好几步,才拿桩站稳,随着他却哈哈一笑道:

“果然是了不起!在下见识了。”

照夕却厉叱了一声道:

“你是谁?你我素昧平生,何故偷我兵刃?”

这人又笑了一声,低着嗓音道:

“盗剑只为示警,既是管兄知悉,倒是多余了。来!接着!”

他说着单手向外一掷,“嗖”一声,一口长剑,直直地向着照夕面上飞来,劲风十足!

管照夕冷笑了一声,身形向下一矮,跨出左足,右手前伸,骈三指向空一捏,已把这口剑接到了手中。只是也已暗惊来人好大的臂力,自己虽练有“大力金刚指”之力,亦不禁三指发麻!

当时不由冷笑道:

“朋友!你贵姓?到底是……”

这人哈哈一笑道:

“见识过了,吾愿已足。”

他竟不愿回答照夕的话,身形一转,正要腾起,照夕哪里肯容得,当时低叱了声道:

“朋友想走可不行!”

他说着话,已陡然扑了过去,身形向下一落,骈右手二指,照着这人“臂儒|­茓­”上就点!

这人一撩手腕子,口中哼了一声“不敢当”,却直向照夕手背上按来。

管照夕向下一撤,同时圈右掌,以“右弦弯弓”之势,直向这人侧腰就戳,来人陡然叱了声:

“来得好!”

却见他身形呼的一个疾转,已如同一只大雁似的翻出了一丈五六,却又­干­笑了声道:

“果然高明,见识了。”

他说了这句话,竟如同一缕青烟似的,往来路星掣电闪而去。

照夕急怒之下,一点足尖,正欲以轻功提纵之术中的“踏水登萍”紧蹑而去,可是转念一想,不由又临时把足步定住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想自己一味死拚,此人却并无斗志,更由其行动上看来,似又对我没有敌意,宝剑既已还我,又紧紧逼他作甚?

他这么想了一阵,那人却早已驰得无影无踪了,管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暗忖:看此人武技不弱,只是自己初入江湖,根本不识此人,他却又为何有此雅兴,来找我作耍呢?

他想了一会儿,确实也不解其中意思,只好怀着一腔惆怅往来路驰去。

他一个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怔了一下,仿佛觉得先前那人语音似颇悉,好似自己认识一般,可是却又想不起是谁。

突然他脑中想起了一人,不由啊了一声道:

“不会是他吧?”

想着他竟自展动了身形,拼命地直向客栈之中奔驰而去,他这么一鼓作气地驰回了客房,当时却不直回房中,却向隔室那叫申屠雷的书生住处蹑足而去,见他房中的两扇窗子和自己房子一样地是敞开着。

管照夕既动了疑心,当时也就决心要察看一下,看看自己是否多心,或是这名叫申屠雷的人,果真是一个身怀奇技之人?

他这么想着,已纵身上了窗台,却见那房中,尚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线灯光。

他不由吃了一惊,猛的向下一伏,用“老猿坠枝”的身法.突地借一臂之力,把整个的身子,挂在了窗栏之上。

似如此稍停了一会儿,细听房中并没有什么声音,这才慢慢引臂而上,细细向房中一打量,不由暗笑自己是多疑了。

原来目光所见之处,那个叫青砚的书僮,光着上身,已睡着了,他是睡在靠窗的一张小床上。

那叫申屠雷的少年,却是半身倚偎在床角,半身靠着桌边,也已睡熟了。

尤其可笑的是,一只脚在床上,一只脚在半拖在地板上,地上一卷书,半开着的丢着。

书案上一盏蜡台,红蜡已尽,烧成了一根秃捻子,依然还在吐缩着豆大的火光,烛泪却淌了半个烛盏。照夕不由皱了皱眉,心说:

“这位哥儿也真是用功,只是也未免太不小心了,烛火岂是好玩的?”

想着向上一长身,已经飘飘地窜进了房中,他轻轻走到桌前,先把地上那本书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申屠雷轻轻放平在床上,手触处,只觉得他身上似出了不少汗。

可是申屠雷却转了个身子,睡向里面去了,照夕却没想到其他,当时挥掌把桌上残烛熄灭,径自回房而去。

第二天,照夕方在浓睡之中,却听得门外“啪啪”的敲门之声,一人道:

“管兄起来了么?”

照夕听出是隔壁申屠雷的声音,不由翻身而起道:

“老兄!你起得早啊!”

申屠雷在门外微微笑道:

“早上天气凉快,要等着太阳出来,那可就不想动了。”

照夕一面答应着,一面起身开了门,申屠雷遂含笑走进来。照夕让他坐下,却见申屠雷已穿得整整齐齐,管纱长衫,外罩天青马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配着宝石结子,显得一派斯文的模样。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天这么热,你又何必穿得这么整齐呢?”

申屠雷低头看了看身上,笑道:

“读书人走到哪里,总应该不忘斯文才好。”

照夕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可顾不了许多,天太热了!”

说着遂唤来小二打水净面,这时那叫青砚的小僮也走了过来,对着照夕叫了声:

“管相公。”请了一个安,照夕见他已把东西都挑到走廊上了,不由笑道:

“你们居然比我还急。”

说着又问申屠雷道:“你们有马没有?”

申屠雷含笑道:

“外出之人,岂能没有马,连你的马,我也让小二备好啦!”

照夕点了点头道:“好!你们等我一等。”

说着匆匆把东西理了一理,一面道:

“昨晚上,我可没睡好……到现在头还有点昏沉沉的感觉。”

申屠雷忽然怔了一下道:

“不是你说,我倒忘了……管兄!你看这件事,可有多么怪?”

照夕回头道:“什么事?”

申屠雷走近了一步,遂小声道:

“昨夜我本想看看书,谁知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是今天早晨你猜怎么样?”

照夕心中一动,微微皱了一下眉道:

“怎么样呢?”

申屠雷脸上变着颜­色­道:

“今天一睁开眼,我竟是好好睡在床上了,你说这事怪是不怪?”

照夕差一点想笑,当时忍住笑,摇了摇头道:

“人在半睡之中,常常忘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定是你自己看累了上床去睡了,这没有什么奇怪,我就时常有这种情形的。”

申屠雷低头想了想道: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还很少这么糊涂过。”

这时店小二端上了点心,申屠雷又唤来青砚,三人草草用毕,照夕问多少钱,那小二却道:

“这位公子付过了。”

申屠雷只是微笑着,照夕遂点了点头道:

“那么,把我们房钱算一算吧!”

店小二又笑了笑道:

“不劳­操­心,这位公子也付过了。”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看着申屠雷道:

“你也太客气了,总要留一点给我呀!”

申屠雷哈哈大笑,道:

“我与管兄一见投缘,今后借重处尚多,区区金钱,何足挂齿,我们走吧!”

管照夕听他这种笑声豪气,不禁怦然心动,暗暗赞许道:

“好一个脱俗的书生,看来这个朋友,我管照夕是交定了。”

想着遂笑了笑道:“话虽如此,可是金钱一项,仍是由你我分担才好,否则,小弟岂不受之有愧?”

申屠雷嘻嘻一笑,一面点头道:

“既如此,往下住店,由你支付就是。”

照夕欣然点首,这时小二已把马牵了出来,照夕见除了自己的马以外,尚有二马一骡,都已鞍蹬齐备,尤其是那小骡背上,都放好了箱子;另外青砚那匹马上,也有些日用什物。

三人下阶上马,由侧门而出,直向一条驿道上行去,经过一日休息,人马都甚有劲,照夕双足一磕马腹,那马长嘶了一声,向前疾奔而去,照夕一面回头道:

“来!我们跑它一程。”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使得!”

他把双腿一夹,坐那匹花斑马,已泼刺刺猛追上去。二马这一阵疾驰,霎时间已跑下了十数里之外,身后早已失去了那青砚的影儿。

照夕留心申屠雷的骑术,暗惊对方虽是一读书人,却有很­精­的骑术,他上身挺直纹丝不动,可是双腿却能随着马波上下起伏。这种本事,看来虽易,可是若非经年老手,断难至此地步。

再留意那匹马,个子虽不顶高,可是鼻孔极大,两耳下垂,驰骋时却往后紧竖,正是难得的良驹,不由勒马笑道:

“申屠兄!你这匹马太好了,我这马却是万万比不上。”

申屠雷早也在暗中留意了对方,对照夕控马骑术也是十分佩服,闻言笑道:

“照夕兄你太客气了,你这匹马,也是难得的好马呢!”

管照夕拍了拍坐下马,见它已经不住长跑,鼻子出息有声,不由感叹道:

“小弟北京故居,倒有两匹好马,比这匹可强多了!”

申屠雷笑道:“改日到了北京,小弟一定要至府造访,就便看一看吾兄的宝马。”

照夕微笑不语,二人柳下谈笑半天,才见那青砚在马上汗下如雨,一只手还拉着一匹驮书的骡子,自身后跑来,远远地看见二人,不由大叫道:

“我的少爷,你们可别再跑了,可真要了我的命了,我又骑不好。”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们不妨放慢一点,好在离着北京已不远了,今儿晚上能赶到保定歇上一夜,明天就可到家了。”

申屠雷连连点头,同时由颈后抽出了折扇,连连地扇着,一面呼道:

“好热!好热!”

这时那青砚才算走到了,由马上下来,又由马颈上摘下了水葫芦,喝了好几口,嚷道:

“少爷!歇一会儿再走吧!”

申屠雷皱眉道:“不带你,你非要来,唉……我们要赶路,哪有许多时间等你呢?”

青砚却坐在树下直皱眉,又把鞋脱了,用手使劲地捏着脚,二人都看着他,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看样子他是真走不动了,这么吧,我们歇一会儿就是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翻身下马,照夕方才下马,却见来途驰来一匹黄马,在官道上扬起了满天灰土。其来如风,不多时已驰到近前。

这匹马本是其快如飞,谁知到了近前,却忽然放慢了脚步。马上人是一个黑高的彪形大汉,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身着一件土绸的马褂,前襟全都敞开着,露出长满着毛的胸脯。

这汉子扭过头对着这边仔细看了几眼,特别是在那小骡子身上看了几眼,这才抖了一下缰绳,那匹黄马复又如飞而去。

青砚不由翻了一下眼道:

“少爷!这小子准不是个好东西,东瞧西看的。”

申屠雷却瞪了他一眼道:

“不要胡说八道,莫非人家看看咱们也犯法不成?”

青砚不服道:“看人哪有这么看呀!我看……”

照夕早在那汉子过时,心中已有见地,只是不愿多说而已,当时微微一笑道:

“我们走我们的路,出门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申屠雷却对他笑了笑道:

“管兄所言及是,出门人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小弟就不信,这京城附近,还会有人胆敢下手行劫不成?”

照夕也摇头道:“我想不会吧!”

这时青砚也由地上站了起来,一面拍着裤子上的土,一面说道:

“我们走吧!别再耽误了,还有好些路呢。”

申屠雷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要赶路,我看是吓着了。”

青砚红着脸上了马,也不说话,只是催着马,率先而去,使得二人都不由大笑了起来。

照夕同申屠雷,遂也各自上马,一路并排前行着,前行约有二里,却见这条官道分为二股,路边有指标,一书着“奔无极”,一为“奔新乐”。照夕按马不动,心中不解,申屠雷却以手中小马鞭,指着“奔新乐”的牌子道:

“到了新乐,直上清风店到望都县,再下去就是保定府了。”

照夕不由大喜,遂问道:“那这一边呢?”

申屠雷摇头道:“无极县下去是深泽,那是冀中的路,不对。”

说着策马直向“奔新乐”的驿道而去,照夕知道他是临县人,所以这一带情形十分了解,遂放心的随他一路策马而下。前行十数里,走过一片竹林,一边是一座不十分高的山。

这时烈日当头,三人都想快快策马走进竹林,好凉快一下,时间可也是正午时分了。

展望着这条黄土路上,竟是没有一个行人,忽见一个担着担子的小贩,自竹林中走了出来,他远远地叫道:

“客人!水蜜桃要不要?”

申屠雷点头道:“好!我们下马买几个挑子吃吃。”

那桃贩子笑着趋近,一面咳嗽着道:

“这桃子是京里来的,个大水多。”

申屠雷已下了马,一面指着前面那片竹林道:

“那边凉快,我们去那边。”

卖桃的贩子连连答应着,他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一双袖子高高的卷着,露出黝黑的一双胳膊,足下是一双芒鞋,裤管子亦是高卷过膝。

自他一来,照夕已对他十分注意,这时见申屠雷竟要买他的桃子,已知不妙,但却未说什么,只是策马紧紧跟下,一面回头对青砚招手道:

“青砚!你看好那头小骡子,把骡子牵过来。”

那卖桃子的,闻言猛然朝着照夕看了一眼,嘻嘻笑了笑道:

“这位相公,也要买两个桃子吃吃么?”

申屠雷却笑道:“我们是一起的,我买几个就是了。”

这卖桃子的却是不闻,仍然朝着照夕走了过去,不想申屠雷却跺了一下脚道:

“喂!你到底卖不卖呀?”

卖桃子的回过头来嘿嘿一笑道:

“我已说过,你倒是别慌呀,小老儿只有一双手呀!”

申屠雷这时走上了一步,一面笑道:

“我已说过买,我要买,你­干­嘛还要往那边走?”

那卖桃之人,年已半百,­唇­上留着胡须,当他抬头之际,才发现原来竟有一目失明,露着一个深而黑的窟窿,十分怕人!

他重重地把担子一放,哈哈笑道:

“卖你卖他,都是一样,相公!你看这个如何?”

他说着话猛然拿起一枚桃子,向上一扬,可是申屠雷却猛地往下一按,正按在这卖桃子的手上,一面笑道:

“这个不好!”

那卖桃之人,不由脸一阵红,他猛然放下桃子,向后一扬手;可是申屠雷却像是和开玩笑一般,向前一伸手,不偏不倚,正叼在这卖桃之人的手腕之上,只听那老者抖声道:

“你……”

申屠雷已松开了手,很快的自篮中挑了几个桃子,丢了十几个制钱,对着老者嘻嘻一笑道:

“你这桃子哪是京里来的,我看分明是旗杆顶来的,八成许是金老头子的买卖,对不对?”

那老者更不由脸­色­大变,即刻挑起了担子,回身就走,申屠雷只望着他后影,微微冷笑了笑。

这时管照夕早已日见一切,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申屠雷自知败露了身手,不觉脸­色­一红,照夕已趋前笑道:

“老兄!好高明的一手‘游龙探爪’,你可当真把小弟给瞒住了。”

申屠雷也不由吃了一惊,暗惊这管照夕真是好眼力,自己招式并未施出,只一伸手,他竟看出了是何招式,此人真是了不起。

想着不由窘笑了笑道:

“管兄休要取笑,其实你我原本是一道中人呢!”

照夕不由一怔,那申屠雷却哈哈笑道:

“阁下身手,昨夜早已拜领过,实在高出小弟百倍,怎么如此健忘呢?”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却摇头笑道:

“好个申屠雷,原来是你呀!”

申屠雷这时却一抱双手,深深向照夕打了一躬,面带微笑道:

“小弟自一见管兄,已知决非一般常人,是以百般结讷,午夜造访,看看是否我道中人,却不想老兄听视极­精­,若非掌下留情,小弟哪还会有命在?专此谢罪,尚希不要怪罪才好。”

照夕这时乐不可支地笑道:

“申屠兄!你太客气了,不瞒你说,你那一身武功,小弟才是既敬又佩呢。”

二人这一说话恭维,那青砚在一边,只是弄了个莫名其妙,他手中拿着桃子,一会看看这边,一会又看看那边,这时二人俱已走进了竹林。

林中­阴­凉十分,竹叶散了一地,倒似铺就的席子一般,照夕笑了笑道:

“现在可高枕无忧了,那厮在你手中尝了滋味,已吓破了胆子了。”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

“这人左目失明,年岁也不小了,颇似传说中的独眼雕谢羽,要是此人,怕没有这么便宜就完了呢!”

照夕对冀省绿林响马,本就不清楚,对这独眼雕谢羽更是不知,不由问道:

“独眼雕谢羽又是何人呢?”

申屠雷看了照夕一眼,微微一笑道:

“管兄是新近入省之人,自是不知,要说起来这谢羽本人并不可畏,可畏的是他一个拜兄,此人也就是方才小弟所说的金老头子。”

照夕不由甚感兴趣道:“谁又是金老头子?”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道:“你连金老头子都不知道么?”

照夕脸红了一下,摇了摇头道:

“我只知道有个金五姑,倒不知……”

才说到此,申屠雷已笑了笑道:

“那就对了,你既知道金五姑其人,怎又会不知金老头子呢?”

照夕仍是不解,申屠雷见他真似不知,才笑道:

“兄弟!金五姑正是金老头子的唯一爱女呀!你怎么不知道?”

照夕这才惊奇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申屠雷一面吃着桃子,一面微笑道:

“听你口气,好似和那金五姑认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此女倒与我见过一面,只是我很耻其为人。”

申屠雷不由微微一笑道:

“这还用你来说,这北几省的人,谁不知这姓金的女人是出名的­淫­荡……只是……”

他笑了笑道:“我没见过就是了。”

照夕约略的把经过说了说,那申屠雷却听入了神,最后才哈哈大笑道:

“这么说起来,这独眼雕谢羽完全是冲着你来了。哈!却被我多管闲事了。”

照夕不由皱眉道:“雷兄不要再开玩笑了……我真想不到,这金五姑这么大势力,居然从河南到河北都有她的部下!”

申屠雷冷笑了一声道:“就是到了北京,一样有他们的人。”

照夕不由看了申屠雷一眼道:

“雷兄既有一身奇技,为何竟容这般东西在近侧胡作非为,岂非有失侠义本­色­?”

申屠雷被照夕这么一说,并不着恼,只微微笑了笑说道:

“管见所训极是,小弟也别师不及一年呢!”

照夕由怒而喜,不觉微微一笑,道:

“如此说来,我二人更多了一样相同之处了。”

申屠雷脱下了头上的帽子,只见他长眉微挑道:

“这世界之上,该管的事情也是太多了,你方才说得极对,你我既学成了一身武功,理当为众人做些有益之事。”

他说着回过身来,却见照夕已伸出一只手来,脸上带着微笑,申屠雷遂也欣然地伸出手来,二人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不停地摇着。

申屠雷露出编贝的一口细齿,笑道:

“你我一见投缘,不如就此定交,结为金兰之好,你意如何?”

照夕大喜,不觉由地上一翻身站了起来,道:

“我也正有此意!”

申屠雷遂起身笑道:

“只可惜这荒林之中,没有纸烛……你我不妨就免了那些欲套,望空一拜如何?”

照夕欣然点首,于是二人各报生辰年月,照夕较申屠雷大一岁居长,申屠雷次之,二人随即跪地望空长拜了一下,遂又互拜了一下,发下誓言,永远立身于侠义道中,除暴安良,甘苦同受,如有一方违言,天诛地灭!

于是立刻改了称呼,那一旁的青砚,真是弄了个莫名其妙。直到申屠雷说出了真相,他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当时忙上前给照夕磕头,口称大爷,照夕遂赏了他一锭银子。

一番谈笑之后,照夕这才想起前事,不由问道:

“兄弟!你方才说的那金老头子,住处离此有多远?他又叫什么名字呢?”

申屠雷剑眉微微皱道:

“此老外号人称九天旗,姓金名福老,住处在离此不远的旗竿顶,那地方我也没去过。”

照夕想了想,遂道:

“要不是赶路回家,我倒真想去见识一下此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功夫?”

申屠雷不由一笑道:

“大哥若想会一会他,还不容易么?等过几天入京之后,找一天我们一块去。”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遂又笑道:

“方才那谢羽乔装卖桃之人,不知是何居心,我见他想往大哥那边走,因恐大哥下手过重,这谢羽难以逃命,所以才略施薄惩,令他惊心而去,此时想来,倒不如把这老儿留下的好了。”

照夕摇头一笑道:“没有关系,他只要再敢来,我们兄弟倒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了。”

这么一耽误,天可不早了,同时各人也觉得肚子阵阵发空,遂又上马向前行去。

这一片竹林占地颇大,在林子里走并不觉得炎热,申屠雷边走边告诉照夕道:原来他北京住着一个叔父,官居吏部侍郎,自己本无意投考进取功名,奈何父亲和这位叔叔却是一力促成,非考不可。所以这才上京赶考,并把他叔父家地址,告诉了照夕。

管照夕对于北京城内各地方都熟透了,申屠雷一说即知,他也把自己住家告诉了申屠雷。

管照夕父亲原来官居盛京将军,乃是汉人中赫赫有名的统兵人员,为人刚直,以善战闻名,申屠雷自是十分敬佩。

二人边谈边行,不知不觉已走出了这片竹林,眼前复有一黄土驿道,直坦坦地展延着。

三人各自抖缰催马,连那一匹小骡儿,也不禁都飞跑了起来!

黄土道上有时刮起,阵风,把地上的尘土像黄雾似的吹到了半天,两旁的旱田,种的是麦子和高梁,叶茎上却为黄|­色­的泥土染成了黄|­色­。这是此地的特有风景,整个的大地,均似为一个“黄”字所代替了。

日落的时候,他三人四骑已到了新乐县城,管照夕非常失望。

因为他本来打算,能在午夜前赶到保定,可是因为多了一个青砚和那头驮东西的小骡,无形中慢了下来,就如此那青砚已经是吃不消了。

申屠雷很体谅他这个心爱的书僮,此时见状,不由笑向照夕道:

“大哥!我们就在这新乐歇一晚吧!好在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照夕无奈,只好点了点头,青砚不禁十分欢喜,匆匆由马背上翻了下来。

街道上行人如织,有几家店铺已掌上了灯,三人各自牵着坐骑,在街上行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擦肩挨臂,颇为惹厌,照夕见路口有家“新乐老店”,尚还宽敞,不由对申屠雷道:

“我们就在这家店住下吧!”

申屠雷方自点首,三人正拉马欲走之际,忽见人群之中,一人向着三人挥手道:

“客人!客人!请等一等。”

三人先不知是唤自己,后来见那人已跑过来;而且口中一个劲叫:“三位客人!三位客人!”这才知是唤自己,不由停步不动。

这人已走到了近前,只见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瘦小汉子,十分黝黑,背后背着一顶草帽,他对着三人请了个安,­操­着陕音道:

“请问三位客人是要住店的么?”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却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瘦小汉子嘻嘻一笑道:

“我们是­干­什么的嘛,连要住店的客人都看不出来,还做什么生意!”

照夕点了点头,皱眉道:“你是哪家店的,是新乐客栈的吗?”

这伙计摇头道:“新乐店算什么,客人到我们店里看一看就知道了。”

申屠雷就问道:“你们店房在哪里?我们实在是累了,不愿再多走路了,远不远?”

这瘦小的伙计一笑道:“相公,你跟着我来就是了,保险那地方房子大、凉快,风景又好。”

三人一听凉快风景好,都不由动了心,照夕首先点头道;“好吧,你带我们去看一看吧!”

这伙计缩了一下脖子笑道:“请跟我来,我的马在这边咧!”

他说着领着三人走到了对街,在另一个汉子手上接过了一匹马,一面回头道:

“我们店是在西头老菜市,骑马快得很。”

三人只为他一句房子大、凉快而吸引住了,即使远一点也无所谓。当时各自上马,青砚仍牵着那头小骡儿,一行四人穿过了吵闹的街道,向前疾驰而去。

那伙计骑着马在前带路,不时回头诉说着,行了约盏茶时间还不到,照夕不由勒住了马道:

“这么远,我们不去了。”

那伙计含笑往前一指道:“呶!相公请看,这不到了么。”

照夕、申屠雷顺其手指处一看,果见有一座颇为­精­致的楼房,隐在一片竹林之中;并有一道小溪由楼前流过,溪上架有一座红木小桥,直通那楼院大门。

申屠雷不由十分惊异道:“这是店房么?”

那伙计一面徐徐向前策马行着,一面道:

“我们东家开这店房才三个月,因为地方偏僻,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每天派我们到镇上去拉客人。相公!你看这地方好不好?”

申屠雷和照夕对视了一眼,都不禁高兴十分,他们倒真没想到,居然这地方,有如此雅致的店房,小桥流水,青竹翠馆,即便是一般居家也难找出如此风雅之处,都不禁高兴得笑了。

那伙计远远下了马,大声向对面吼道:

“老张!客人来了!”

他这么吼了两声,才见由竹林对面一破一拐地走过来一个老人。

那伙计高声道:“客人来了,你把客人们的马接过去,好好管着。”

那老头子抬头向三人看了几眼,才把各人的马接了过去,这时那瘦伙计又连声道:

“请!请!”把各人都让进去了。

三人过了小桥,伙计推开了一扇门,进了院子,直领着三人向楼内走去。

院中百花齐放,早兰亦开,两边搭着葡萄架子,结着一串串的葡萄,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说:

“这哪里像是店?怎么连一个招牌都没有?”

申屠雷也是心中不解,但二人又怎么会想到其他,何况又各怀绝技在身,也就不加深思,俨然摆出一副住店的大相公模样,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他一走进,才发现内中地势极大,厅房亦多,光楼房就有三幢之多,院内花石不说,亭台池榭,洞门回廊,无不具有,放眼过去,竟是琳琅满目。

那伙计只把照夕等三人,带至楼前,却见厅门自开,走出一个瘦高的汉子,弯腰笑道:

“客人里面请!”

那带路的瘦小伙计,对着那弯腰行了一礼,就退下了,三人遂自走进,照夕不由重叙身份道:

“我们是住店的!”

那瘦子笑着,眼角露出鱼鳞纹道:

“我知道,我知道,客人请坐。”

照夕看了申屠雷一眼,略微显得有些拘束地坐了下来,申屠雷不在意地坐下,一面问道:

“我看你们这店房很大,后面房子还多,都是客房么?”

瘦子嘻嘻一笑道:“不!后面是东家住家,就只这一幢楼,才是客房呢!客人你们要住几间房呢?”

照夕喝了一口茶,笑道:

“我们是一家人,就开两大间吧!要在一块儿的。”

瘦子闻言拍了一下手,遂自后面走出一人,穿着一身夏布衣服,对那瘦子叫了声:

“覃先生!”

这瘦子笑道:“这三位是自河南来的贵客,你给我两间好一点的房子,好好侍候着。”

穿夏布衣服的伙计弯腰道了声:“是!覃先生。”

他这种态度与称呼,立刻令照夕和申愿雷感到吃惊和奇怪,不由对视了一眼,因为这是大异于一般店房的习惯的。

而且那店小二穿着打扮,十分整洁,并不像普通的店家一样。这时他回过身来,对照夕、申愿雷道:“客人请上楼来。”

照夕点了点头,当时和申屠雷跟着上楼,拐向一秘道,地上铺着一种细草编就的地毡,足踏上去,觉得软软的,看看几间房子,仅是宽敞,二人选了两套房,就决定住下了。

这时那叫“覃先生”的人,又走上来了,他拿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请二人各自签了名字,还细细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才下去了。

二人至此,虽是满心狐疑,可是至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不对,也就放宽了心,呼茶唤水忙了一通,天已大黑。那穿夏布的伙计,在他们房中点上了灯,问二人是否要吃些什么。

三人早已肚子饿了,当时便点了些饭菜,那伙计就下楼了!

这整个一座大楼,楼下是否有人住就不知道了,可是楼上十数间房子里,除了照夕等三个客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客人,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照夕觉得十分沉闷,当时就和申屠雷下楼,在院中随便走走。

在花园外墙,有一排马棚,内中拴有数十匹马,正在仰首怒啸,一个刷马的小子,手持马刷子,正在刷着马。两院的洞门,是通着另外二幢大楼,隐约可见洞门之内花台亭榭,那景致,较这院子更不知美上许多了。

要依着申屠雷的意思,是要过去走走的,可是照夕却说是人家住家,不便擅入。

这座楼占地颇广,上阶处有一方翠匾写着“北馆”,二人揣摸了半天,也不知道“北馆”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并不像什么客栈的名字。

房中虽早已上了灯,可是西天仍留有薄薄的一片晚霞,衬托得院中暮­色­苍然!

管照夕不由嗟叹道:“想不到新乐地面,竟会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这真出人意料之外。”

申屠雷也叹道:“由此可知,这店主人,一定也是一个清雅之士了,只是……”

他不解地指了那远处的马棚一下道:

“他们养这么多马­干­什么呢?而且这么大的地方,竟是看不见几个人。”

照夕正觉奇怪,却见由那边洞门内,慢慢踱出了两个人来,为首之人,是一个身高而微显隆背的银发老人,穿着一件宝石蓝的绸子马褂,一双袖子挽着,足下是一双便鞋,一只手却拿着一个浇花的水壶。他身后跟出之人,照夕和申屠雷都认得,正是那个账房“覃先生”。

这覃先生垂手侍立在老人身后前,不时手指着这方楼上,似在说些什么。

那老者一边浇着花,一边听着,不时一双雪白的眉毛皱一皱,问上一句两句,他们说什么,这方一句也听不见。

忽然覃先生一抬头,看见了二人,不由怔了一下,那老头也停止浇花,向二人看着。

那覃先生哈哈笑道:“二位客人吃过饭了?”

照夕摇头道:“还没有,我们随便走走,这花园太美了。”

这时那覃先生又对老人说了几句,老人一面点着头,一面慢慢向着二人走过来,他手中仍拿着那只浇花的水壶。

一直走到二人身前,覃先生才含笑为二人引见道:

“这就是本店的主人金老先生。”

二人见这老头儿,微微一笑,对着二人点了点头,道:

“小店新开,老夫又是外行,有什么怠慢之处,二位万乞海涵才好。

二人见这老人面相清癯,谈吐又甚谦虚,不由对他增加了好感,申屠雷笑笑,道:

“老人家,你太客气了,我们沿途住店其甚多,就从来也没住过这么好的。”

照夕也笑道:“这地方太好了!”

这驼背高大的老人,闻言之后,声若洪钟地大笑了两声,遂用手在照夕背上拍道:

“小朋友!你们如喜欢这地方,就尽管住在这里好了,老夫不收你们的房钱就是了。”

二人一听不由都怔住了,那老人却又是一阵大笑,把手中的浇花壶递到那姓覃的手中,搓着双手笑道:

“来,年轻人!我们来谈谈。”

他说着话,张着二臂一边一个,把二人抱在臂下,十分亲热地向前走着,一面笑道:

“我最喜欢交年轻的朋友,来!我们谈谈。”

二人不由都笑了,因为这老头说话很风趣;而且很直爽,倒不好意思把他推开,只得任他像多年老友似的拖着走。

老人一直带着二人走进了大厅,坐下来,眯着一双眼睛笑道:

“二位是由河南来的吧?”

照夕吃了一惊道:“咦!你怎么知道?”

老人点了点头,却也没有解释,他仍是带着微笑,目光在照夕身上转了一转,又在申屠雷脸上看了看,不由笑了笑道: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两位小朋友,你们都有一身好功夫啊!”

二人不由吃了一惊,方自一挑剑眉,那老者却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接着就摇一条小白辫子的头,笑道:

“你们不要奇怪,老夫虽是上了些岁数,可是自信这双老眼不花……小朋友,你们说对是不对?”

二人都不由脸­色­微微一红,互相对看了一眼,照夕不由也冷笑了一声道:

“老先生目光实在厉害,只是恐怕也未必仅仅老眼不花吧?”

说着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地在这老头儿身上转着,老人先是怔了一怔,可是却又洪声大笑了起来。他连连摇着头,大声道:

“看错了!看错了!你完全猜错了……老夫我可是一块废物点心……哈!”

照夕只微微笑了笑,心中暗想道:

“看样子,这老人定有来路,莫非他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隐者不成?”

可是却又不能十分断定,忽然他吃了一惊,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老人,心中惊道:

“他又姓金……别不是那九天旗金福老吧?”

这么一想,不禁令他大吃了一惊,可是转念一想,那九天旗既是一个著名绿林魁首,怎会是一个如此和善的老人?再说也不会在此安家立寨!

他想着不由把本欲探询的话忍住了,反倒作出一副安祥姿态,和老人又谈了许多别的话。

老人谈锋甚键,指南话北,颇能吸引住别人兴趣,直到有人下楼来请二人吃饭,这老头儿才含笑站起,他眯着眼睛道:

“你们去吃饭吧,小朋友!”

说着哈哈笑了几声,就出去了。二人对看了一眼,却见那覃先生正含笑,弯腰道:

“二位相公的饭菜都已摆好,请上楼用饭。”

照夕点了点头,遂和申屠雷上楼而去,申屠雷微微笑道:

“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照夕却问道:“你方才说,那九天旗金福老,是住在什么地方?”

申屠雷不由怔了一下,他想了想才慢慢摇了摇头道:

“不会吧……那金老头子听说是在旗杆顶开山立寨,他怎敢到这种地方?”

照夕微微皱了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这老头儿,却令我有点起疑;而且这地方也太奇怪了。”

申屠雷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会吧,即使有什么不对,莫非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照夕不由笑了笑,没说什么,因知道这申屠雷,和自己一样,不但毫无世故;而且年轻气盛,他心中暗暗想道,只好小心,一切随机应变了。

想着,二人已上了楼,青砚早已把饭盛好了,二人就命他同坐,三人早已肚子饿了,不由大吃了起来,方吃了一半,却听门外有人叩门道:

“相公请开门,小的送酒来了。”

青砚忙把门打开,却见那个穿夏布的伙计,双手捧着一个银盘,盘中托着一把银质酒壶,一面笑道:

“覃先生特叫小的送上一壶酒,为三位客人洗尘,这是自酝高梁。”

说着遂把酒壶放下,申屠雷笑道:

“这酒钱我们照给,你去谢谢那位覃先生。”

那伙计连道是是,遂退了下去,申屠雷把酒壶盖子打开闻了闻,连道:

“好酒!好酒!”

照夕却仔细看了看酒­色­,不见有异,这才各自酌上一杯,对饮了起来。

那酒壶本小,三人略饮一二,已见了底,正要唤他再送些上来,却见那伙计又自动送上了一壶,并亲自为三人斟一杯。

三人因不觉有异,遂也就各自饮下,那伙计见三人喝了酒,就悄悄退了出去。

照夕喝了一杯之后,正要再斟,却见那青砚忽然往起一站,含糊道:

“大爷……我不行了……我醉了。”

他说着转身离席,不想才走三两步,竟自咕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下。

申屠雷皱眉道:“这奴才酒量太小了……叫他在地上呆一会儿好了。”

一言甫毕,他忽然叫道:“大哥快看!”

照夕吃了一惊,忙放下酒壶,只见那青砚口吐白沫,两手乱抓,心知中计,不由一拉申屠雷道:

“好恶贼!走!我们找他去。”

申屠雷这时也是气愤膺胸,猛然往起一站,还没站起,只觉头一阵昏,咕咚一声也随着倒下了。

照夕这时方觉不妙,正想以内功强将酒力逼出,不想不用力还好,这一提力,顿觉一阵头昏,还没有吸上两口气,也就倒地不起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管照夕觉得透体冰冷,昏迷之中,他用手摸了摸,觉得竟是睡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之上。他忙坐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由拚命地摇了摇头,心中想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来?这又是什么地方?”

忽然他想起来了,便翻身试着下地,轻轻叫了声:

“申屠雷!申屠雷!”

可是申屠雷没有一点回音,而房子里实在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到处摸了摸,只觉得四壁全是极为坚硬的石头。

这房间地方还不算太小,只是没有一个窗户,他想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可是连那鹿皮革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叹了一声,又坐在那冰冷的石头上面,心中大为失望,后悔,暗想道:

“这到底是为什么?唉!一定是那酒……我太大意了!现在怎么办呢?”

他于是又叫了两声:“兄弟!青砚!青砚!”

可是没有一个人答理他,这时他才觉出不妙了,而申屠雷和那书僮,也不是和自己关在一起。

照夕又急又气,当时运足了内力,力贯双掌,朝着四壁,用力地击出,一时碎石飞溅如雨,嗡嗡的回音之声,几乎震耳欲聋。可是那坚硬的四壁,并没有被击开,他只好叹息了一声,收住了手,心中恨恨不已,这时他才明白了,暗想道:

“这么看起来,那姓金的老头子,定是所谓的九天旗金福老了。”

想着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暗忖自己既和他女儿五姑结了仇,又打死他手下多人,至今更是落在了这老儿手中,只怕是没有活命了。

想着又惊又怕,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既已为他迷|药酒灌醉,要想取自己­性­命,岂不如反掌,可是他又为什么不杀我呢?

这么想着,他心中似稍微定了定,可是仍不能令他就此安心。

他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又大叫了几声申屠雷,依然没有一点回音。

忽然头顶一阵石块磨擦之声,掉下了不少石末子,照夕抬头,始见一线天光,敢情外面竟是白天,只是却只有碗口大小的空处,露出一个人头,传出一声轻笑道:

“小伙子!酒醒了么?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哟!”

照夕不由厉声叱道:“你是谁?为什么好好把我弄到这石头房子里来?”

那人摇摇头嘻嘻笑道:“我是谁?哈……小子!你喝醉了,不给你找个地方凉快凉快还行?”

照夕知道此刻厉害是自找苦吃,当时强忍着怒火,哼了一声道: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你们把他们关到哪儿去了?”

这人又尖笑了一声,­操­着破锣嗓子道:

“小子!你放心吧!他们和你一样,只是给他们另外换个地方凉快去了。”

照夕大声叫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又是一声尖笑,照夕真想一掌劈去,只是他知道那么做,自己更吃亏,当时冷笑道:

“你笑什么?要知道我管照夕可不是好惹的。”

那人尖声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哈!小子!你真是白活了。”

照夕真气得肚子都快破了,心知从他们口中,也问不出个名堂,只气得坐在石头上直生闷气。那人又咳嗽了几声,才嘻嘻笑道:

“小子!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明白么?真是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

照夕冷笑道:“你们想怎么样?”

那人尖笑一声,回答道:“不想怎么样,小子!你好好在里头呆着吧!你要是再乱叫乱吵,娘的!老爷就要给你罪受了。”

说着一阵石响之声,又把那洞口给堵住了,照夕真是被气了个半死,方自狠狠地捶了一下石头,却见那才关上的石块,忽的又开了,露出了脸盆大小的一个空处。

照夕只以为又是那小子找麻烦,理也没有理他,仍然低着头,心下纳闷。却听见上面似有人互相争论之声,似闻那先前说话的小子道:

“小姐!这……这我可不敢当家,是老爷子关照的,小的实在不敢当家。”

另一个女人声音嗔道:

“老爷怪罪有我来当,你不要管,你先下去。”

那人又道:“唉呀!这怎么行呢?老爷子说这小子本事大着呢!最少要饿他三天,这才多一会儿呀!小姐……老爷子到时候……”

才说到此,那女子却娇嗔道:

“你怎么这么罗嗦,叫你下去你听见没有?告诉你出了事有我,不关你的事。”

这才听到那人连道:“是!是。”

照夕听着奇怪,抬头一看,不由顿时怔住了,原来那洞外,此时正现出一个女人的头来,似正在向石室内张望着。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开封附近见过的金五姑,也正是那九天旗金福老的女儿。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又惊又怒,心想这女人也真厉害,居然和自己不着先后地来到了河北,想不到自己躲来躲去,快到家门口了,却仍然落在她的手中。

当时气得把头一低,一声也不出,却见上面咯咯一阵娇笑之声道:

“哟!管兄弟!你在哪儿呀,里面这么黑,我怎么看得见你呢?”

照夕仍是不哼一声,金五姑却俏皮地笑道:

“你这个小冤家,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她说着话,遂见火光一闪,照夕忙抬头看,却见她手中拿着一个火折子,伸进石室之内,把洞中照得很清楚。

金五姑单手晃着火折子,略微顾视一下,已看见了照夕的坐处,不由娇嗔道:

“呆子!我看见你了。喂!我说,管兄弟,你怎么不答理我呀?”

照夕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把我及我拜弟关到这里,意欲何为?”

金五姑撇了一下嘴,娇声道:

“好没良心的小鬼,是我把你们关起来的呀?要不是我说情,恐怕你们早没命了,你不谢谢我,反而还怪我,真是……”

她说着又笑了笑接道:“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你肯定吃不了什么苦,只要你听话。”

照夕不由勃然大怒,当时猛然抬头厉声道:

“金五姑,你也太把我看差了,我管照夕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岂能上你这贱人的当。你既然用毒计把我擒住,死活随你,我要是皱一皱眉,就不算是好汉,再要多话,我可要骂你了。”

金五姑不由被骂得脸­色­一阵大窘,只见她柳眉一竖,却又嘻嘻地笑了。

她仍然笑哈哈地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小鬼,到了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敢对我这么说话?你呀……”

她又咯咯笑了几声道:“在我面前又充起英雄来了,哼!在那姓尚的丫头跟前,你不也是很听话的么?”

照夕不由脸一阵热,冷笑道:“简直胡说!”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声道:

“哼!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不过,我也不去管这些。”

她说着又笑了笑,轻轻地挑着她那一双细弯的眉毛,道:

“你自己想想看,我好心请你吃饭,你不赏脸也就算了,也该告诉我一声呀……这还不去说它,你还把我手下的人给杀了,你说说,天下有这道理没有?”

照夕不由冷笑了一声,也懒得和她多辨,金五姑扬了一下秀眉,道:

“你杀的那几个人,都是我父亲手下的人,他老人家哪能不气吧!所以才用计策,把你和你那位朋友给诱来擒住,要依着他老人家,哪还会有你的小命?不是姑娘我……

唉!”

她说着叹了一声道:“算了,这些话也不去说他了,我知道你肚子饿了,特地给你送些东西来吃,你暂时先在里面忍一忍,我一定能想法子,把你放出来。”

照夕冷笑了一声也没说话。

金五姑却把火折子收了起来,一面娇笑道:

“这篮子里有­鸡­有酒,你可以放心,这酒里决不会再有迷|药了。”

她说着话,果然从上面吊下了一个竹篮子,并唤道:“管兄弟!你倒是接着呀!”

照夕本想赌气不去理她,可是转念一想,暗忖真是是饿死在这里,那才划不来呢!

想着,很不好意思地把那篮子由绳上解了下来,金五姑不禁咯咯笑了起来,一面道:

“对啦!这才听话!你还要什么不要了?”

照夕这时又羞又气,猛然抬起头,狠狠地用眼睛看着她,却又一时不知骂她什么好。

金五姑眨着眼,笑道:

“我问你呢!等会儿爹爹来看见了……”

照夕笑笑道:“那老头儿不来就罢了,来了我还要痛骂他一顿呢!你还不走,在这里罗嗦些什么呀?”

金五姑哪知照夕对她根本没有丝毫情意,闻言仍在哧哧地笑着。照夕不禁十分厌恶,当时一阵火起,飞起一腿,把身前那个盛饭的竹篮,踢得撞在了石墙上,哗啦一声,内中盘碗全碎。

他愤愤地倒在石床之上,再也不去看她一眼,金五姑不由怔了一下,微微叹了一声,失意地道:

“你又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呢?莫非你肚子不饿么?”

照夕猛然回过身来叱道:

“我饿死活该,你就不要管了!哼……”

金五姑一时真是说不尽的伤心,她紧紧地咬着下­唇­,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抖声道:

“好……我走就是了!”

说着就把那石窗关上了,洞室之中,又变成了漆黑的一团,照夕这时不禁又有些后悔,暗忖自己似乎不该对她发这么大脾气。

固然她为人可耻,可是对自己,却是一番好心。

想着他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说不出的失望和懊丧,他愕愕地坐在那冰冷的石块之上,盘算着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决心不再向命运低头了。

时间就如此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他此刻肚子饿得很厉害!

石室之中,本是黑得伸手不辨五指,可是由于在里面停留了太长的时间,目光也能适应了,现在他可清晰地看清这石洞里任何一个角落。可是并没有一个可供出入的门户,他不由长叹了一声,暗忖,看来自己真要饿死在这里了。

想着不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恨与沮丧,他实在忍不住肚子内的饥饿,偏巧金五姑送来食篮,虽然是被自己踢翻了,可是一阵阵香味,却由篮中透出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走过去,把那打翻的篮子拿起来,打开看了看,篮内怀盘狼籍,菜肴更是溅翻得满篮都是,还有一把银质的小壶。照夕提起壶来,觉得沉沉的,内中竟还有大半壶酒,酒香四溢。

他不由一时大喜,当时嘴对嘴的喝了几口,觉得肚内较以前暖和多了。

再看篮内,尚有几个包子,虽然浸在菜汁里,可是仍可食用。

到了此时他可顾不得再赌气了,因为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里关了两昼夜。虽说是内功纯厚,可是初次绝食,亦不由饿得发慌。

他小心地把四个包子由破碎的盘碗菜汁之中,捡了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立刻­精­力大增。这时却听见顶上似有嗤嗤的石块移动之声,空中洒落下来不少的碎石粉末。

照夕忙纵身到石块之上,盘膝坐定,却见一线天光自上穿入。

他本来以为,定又是那金五姑来了,如果她再送食物来,自己就是饿死,也不能留下。可笑一分钟之前,他还在狼吞虎咽着她送来的东西,此刻却又硬起来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却连头抬也没抬,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顶上嘿嘿一阵冷笑之声。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才知来人不是金五姑,当时忙抬头一看,却见洞口出现一个老人的头。他仔细认了认,竟是那一天在花园中所见的老人。现在他已知道,这老人也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九天旗金福老,当时不由剑眉一挑,正要喝骂,金福老却先嘻嘻笑道:

“怎么样小伙子?还挺得住么?”

照夕冷笑道:“好一个无耻的老东西,竟用这种卑下的手段来对付我!哼!”

九天旗金福老哈哈大笑了两声,那两道雪白的眉毛,倏地往两下一分,照夕仍然看不出他的喜怒,只见他连连点着头道:

“你戏侮我女儿,又杀我门下多人,我这么做,已很算对得住你了。我近年来,火­性­不如以往大了,否则,嘿嘿……小伙子,你还会有命在么?”

照夕当时气得热血上冲,闻言后厉声叱道:

“老头儿,你说话可要清楚些,你女儿自己行为放荡,你却反倒说起我来了。”

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不便说这些话,稍停了停,忍不住冷笑了几声,道:

“你最好去管管你的女儿吧!”

九天旗被这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他一阵怪笑,倏地一探掌,却又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道:

“好!算你有胆量,这十几年来,敢在我九天旗面前这么说话的,大概只有你一人。”随又沉声道:“小子,我知道你有几手厉害功夫,可是此刻你却是使不开,你乖乖呆在这里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哼!”

他说着收回了头,隐隐听他对外面人叱道:

“把石头封上,加上锁,以后任何人不许来,我要活活饿死他。”

遂听到另一个人答应着,那石块遂又封了起来。照夕不由大吼了一声,拼命击出一掌,只听见轰的一声暴响,那巨石也被这股暴力冲得跳到了一边,一时石末纷飞,余音震耳,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那奉命封石之人,也不由大吃一惊,吓得在外大叫道:

“姓管的,你可要放清楚一点,你要是再这么胡闹,老爷可要给你苦头吃了。”

九天旗本已回身而去,此时见状也不禁心内吃惊,他冷笑了一声,大声道:

“小子,你有本事开山,你就试试吧,看看你能出来不能?”

照夕在洞内听到了这句话,一颗心算是死定了,当时气得真想哭,暗忖完了,这原来是一个山洞啊,我就是有天大本事,只怕也出不去了。

他想着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那个石窗,即便是能为自己掌力震开,却也只有小小一个洞口,想出去也是不可能!虽然这顶上另有门户,只是自己找不着,即使找到了,也定是万斤大石封口,亦是枉然!

照夕一个人,这么伤心愤恨了一阵,最后也只好把一切都付之命运了。

他重新盘膝于大石之上,往日运习坐功,多是在蒲团或棉垫之上;如今这冰硬的石床,使他感到很不习惯。费半天功夫,才勉强把心定了下来,他想以吐纳坐禅的工夫,来抵制今后长期的饥饿。虽然他功力离着辟谷尚远,可是短日之内,起码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气贯周天,但觉三花盖顶,五气朝元,同时由丹田之中,散布出一片无比的热气,令他全身十分通畅。

到了这个时候,也正是坐功一个紧要的关头,往日洗又寒曾传他下手采药的功夫,所以到了这一刻,正是紧要关头。

忽觉一点真阳,前激生死窍,此时即应抛开一切杂念,下手采药,不可受任何外音­干­扰。

谁知也就在此时,忽闻一阵琴弦鸣声,不知从何而出,声调极为老涩,闻之不禁心神一动,那真阳亦随之涣散而开,前功尽弃。

照夕不禁十分懊丧,本想重新再来一遍,待真阳聚齐,再行收采。

可是忽然一个念头,令他大大吃了一惊,他不由张开了眸子,心想:“这琴弦之声,从何而来呢?”

想着不由观望了一阵,细心听了听,哪有什么外音,照夕这一刻不禁发起呆来,暗忖方才自己在要紧关头,明明为一阵冷涩的弦声而惊扰,此刻怎会又闻不到了呢?再说这­阴­冷的地洞之中,只有自己一人,哪又会来的琴弦之音呢?

他想了半天,却是愈想愈糊涂,最后认为定是幻觉。因念及师父所说,行功到了某一时刻,定会有心魔幻境来­干­扰,可恨自己一时无察,竟自把半日苦心聚集的真炁又分散了。一时却无心再定下来,只觉得腹中甚为饥饿。

入定初醒之后,倍觉眼明耳聪,同时腹中又感到了饥饿。他跳下石床,开始在这­阴­窄冷森的地洞中徘徊着,觉得阵阵的冷风,由两边丝丝浸进来,细看之下,才发现洞顶有十数个拳头大的洞口,那冷风,即由这些洞口,向洞内吹进来。

心想这些洞|­茓­,一定是七扭八拐的曲折着,否则怎会没有光现出来呢?

他不由觉得这一猜测合理,心想这九天旗金老头子,设计此洞,也颇费了些心血,定是用来禁强敌之用,否则何致于如此­精­细呢!

他意会到初秋的日子的炎热,可是这洞中却是­阴­冷得怕人,当可想知这是一个开凿得十分深的石质地洞了。

人在无聊的时刻,常会想得很多、很乱,管照夕这一刻也是如此。他脑中尽力地分析着这些琐碎的念头,却也只好心平气和了。

他又想到了申屠雷和那书僮青砚,也不知如何了,也许他们都已经饿死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十分心寒,腹中忍不住咕咕又叫了几声。他长叹了一声,只好又走到石床上,暂时把心收起,想运一会儿功夫,抵御腹中的饥饿。

忽然,他听到顶上一阵轻微的锁链声响,过了一会儿,似见石块移开了些,只是不见天光外泄。照夕抬头看了看,似见一个恍惚的影子,原来外面天又黑了,那小洞窗外,可窥见闪烁在天空中的星星。

照夕不由低叱了声:

“是谁?”

那黑影以手按­唇­,嗤了一声,遂小声道:

“管大哥!是我……”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道:

“你……你是谁?”

那人似乎哭了,一边小声道: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你!唉!你的魔难,怎会这么多……这一次,我可真没法子救你了。”

照夕这时又惊又喜,不由一翻身站起,抬头道:

“你是丁裳不是?”

那姑娘又叹了一声,照夕不由顿时忘了此刻的处境,高兴道:

“姑娘……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原来你一直都跟着我呀!”

这姑娘果真就是那个痴情的丁裳,她一面流着泪,一面嗔道:

“谁跟了你一路,我只是凑巧和你走顺了路。”

照夕不由忙道:“是!是……我说错了。”

丁裳红着脸道:“现在不要说这些了,我问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这外面虽然有门,可是我没有办法开,再说人很多,就在这附近,只要有一点响声,他们就会发觉。”

照夕叹了一声道:“姑娘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了,你已经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再连累你。”

丁裳抖声道:“我一定要救你,只是你不要急。”

照夕叹道:“你是没有办法救我的,再说这金老头子父女,都很厉害,姑娘只一个人。”

丁裳怔了一会儿道:“你是说我打不过他们?”

照夕见她仍还是一副天真,不由又有些好笑,忍不住笑了笑,却想到这可不是笑的时候,方自收起笑容,却听丁裳道:

“你为什么还笑呢?”

照夕不由脸一红道:

“没有呀!我怎么会笑呢?”

丁裳哼了一声道:“你不要骗我,我都看见了,反正你一向是把我当一个小孩子。”

照夕不由暗吃一惊,心想这么黑的地洞里,她居然连我表情都看得这么清楚,这倒是奇了。

想着朝着她仔细看了看,虽借着外面星月之光,亦只可微微辨出她面部轮廓,不由十分惭愧,当时颇为尴尬道:

“姑娘原来能暗中视物,这就难怪了!”

丁裳吸了一下鼻子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从小就和师父在山洞里练功夫,比这再黑一点,我也能看见。”

照夕点了点头,颇感到难以回答她的话;而自己确也不知为什么,总似把她当成一个很小的女孩一般。只要见了她就想笑,也许是从前和她逗闹惯了。

丁裳这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

“你才吃过饭么?”

照夕皱了一下眉,苦着脸道:

“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丁裳口中啊了一声,遂奇怪地问道:

“那你旁边,怎么放着菜篮子呢,怎么盘子碗全都碎了?”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

“这小姑娘脾气可是坏得很,如果对她实说,弄不好又把她气走了,那可是冤枉。”

想着苦笑了一下道:

“这是他们送来的,我情愿饿死,也不能吃呀!所以我生气,把它摔了。”

丁裳点了点头,遂道:

“哦!所以他们才要饿死你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丁裳很快地掏出了一包东西,一边道:

“我真猜对了,我知道他们一定要饿你,所以带了吃的东西来,你接着,这是馒头,够你吃的。”

照夕不由大喜,遂见一物当头落下,忙伸双手接住,只觉热热的,估量着可吃几顿,顿时就放心了。却又听丁裳道:

“还有。”

照夕吓得忙一抬手,丁裳被他这样子,逗得也笑了,一面道:

“是一袋水,你不要怕嘛!”

照夕尴尬地笑了笑,遂见一个袋子丢了下来,忙就手接着,丁裳又走到洞口,她眯着眼睛笑道:

“以后每夜我来看你,给你送东西吃好吗?”

照夕这时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点着头,丁裳遂用着轻松愉快的样子,支着头,细细的欣赏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她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安慰。

她反而觉得,这种情况之下,才是充满着新奇刺激和真美的感情交流。

照夕这时只顾得吃着馒头,丁裳笑了一声道:

“你看你饿的样子,纸包里面,还有好多东西呢!”

照夕对着她窘笑了笑,遂伸手到纸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只烧­鸡­,忍不住咬了一口道:“嗯……真香!”

丁裳支着头,竟自咯咯地笑了起来,照夕不由一惊,忙抬头道:

“轻点……等会儿给人家听见了。”

丁裳忙用手捂着嘴,一双眸子向两边瞟了瞟,照夕匆匆吃下了一个馒头和半只­鸡­,这才擦了擦手,丁裳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皱着眉毛道:

“你怎么在衣服上擦呀!多脏!明儿个我给你带一条手巾和一个脸盆来。”

照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叹了一声道:

“我的小姐!你是要我长住下去是不是?”

丁裳道:“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呢?”

这问题不由照夕一怔,遂叹息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丁裳细细地注视着他,她那张小嘴,就像是崩豆似的,一会儿也不停。总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照夕给她谈了半天,反而却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却也其乐融融。

二人谈了一会儿,惟恐被人发现,照夕催她快走,丁裳却还有些依依不舍,照夕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急道:

“丁裳!我还有一个朋友和一个书僮,他不知被关在哪里了,你最好能见着他们。

如果他们也是饿着的,就送点东西给他们吃。”

丁裳在上面皱着眉毛道:

“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现在这么晚了。”

照夕不由急道:“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找到他们,姑娘……他是我一个结拜兄弟……”

丁裳叹了一声,懒洋洋地道:

“好吧!他叫什么名字呢?”

照夕道:“他叫申屠雷,你记好了。”

丁裳轻声念了一遍,忽然她低叱了声:

“不好!人来了。”

她说着话,双手猛地往回一按,左脚把那大石往洞一勾,人已若飞燕似的窜了出去!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把丁裳丢下的食物和水囊,藏在身后,耳中听到洞顶一个粗嗓子叱道:“谁!是谁?”

紧接着那块封石被推了开来,探出了一个人头,厉声向下叱道:

“刚才是谁来了?”

照夕冷笑了一声,忽见黄光一闪,一道黄澄澄的光华,自洞顶­射­了进来,原来这人手中还持有一盏孔明灯,那道光华转了一圈,却照在照夕身上不动了。

照夕不由怒道:“你­干­什么?”

那人大声吼道:

“­干­什么?小子!刚才谁来看你了?你说!”

照夕想了想,不由冷笑了一声道:

“你去问你们小姐去吧!”

那人闻言怔了半天,才把灯收了回来,口中轻轻骂了一句道:

“这不是成心找我麻烦吗?”

说着重重地把石块封上了,还听见铁链子穿锁的声音。照夕乐得笑了笑;不过他马上又皱上了眉毛,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上了锁了。

好在此刻有食物和水,他就不怕了。他把那个纸包打开,数了数,把它平分成四份,预算着,即使丁裳不来他也可支持一段相当的日子。反正急也没用,不如趁这段日子把师父的“内转三本”功夫,好好过习一番,说不定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管照夕脑中这么想着,不由心平气和,暂时把烦恼抛置一边,遂又盘膝石上,打起坐来了。

他耳中听到洞顶有人来回走着的脚步之声,心知他们是加强了戒备,如此看来,丁裳是不可能再来看自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运过了一阵功夫,觉得浑身上下极为通畅温适,这是内炁充满的好现象。知道练功时候已到,遂默念师父心法,自鼻内一吸气,心意由生死窍一升,鼻内一呼出声,心意由顶降至生死窍,即是转法轮。

照夕紧拉着二气妙用,一起一伏,此刻已到了真正无念境地,心气已由生死窍升到了真炁|­茓­,又一呼,气由绛宫降到了真炁|­茓­。如此数次,外阳自回,正自紧要关心,忽又闻得一阵冰瑟琴弦之声,奏的却是三音寒调,音虽浊,却能深深慑人心神。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心念一动,那甫将归|­茓­的一滴真炁,遂自散开,又化为千缕热气,散游周身。

照夕不由打了个冷颤,当时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把心神用“小周天”法归回本位,这才睁开了眸子,细心听了听,那琴弦之声,亦不再发。

他这一次可是吃惊非小,暗忖:

“怪了,我往日即使是在万人叫吵声中,一样可以静心采药,怎么此刻如此安静,反倒不行了呢?”

尤其奇怪的是,自己耳中明明听到似有人弄琴之声,怎么一等开目,反倒又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呢?

他想了半天,又沿着四壁走了一转,却也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因而又想到,可能那琴弦之声,是自洞顶上传来的。

可是这一假设,立刻又为他否定了。因为他绝不相信,那微微琴声,能穿透山石。

想着他咬紧了牙,暗忖:

“管他呢!这定是幻觉,我且不要多心,何妨再运一次看看!”

想着二次运气,舌顶上颚“天池|­茓­”,双手互点“龙”、“虎”二|­茓­,这次以无比定力,势要采下一点真炁,不久遂自心定。

这时隐隐觉得由尾闾上升起一阵热气,过夹骨,经玉枕,到泥丸,再降下,由玄膺过重楼,到“绛宫”,入真炁|­茓­,各为一周天。

照夕二次用功,以无比定力,定必不使心魔入侵,所以双手互以中指各点“龙”、“虎”二|­茓­,为恐真炁外游。至此,那琴弦之声,如九天抛竹也似的,又隔壁穿了过来。

照夕紧咬着牙关,强自提着心神,不使外散,耳闻那冰弦之声,竟愈奏愈响,几乎令他由石上倒了下来,这次他已觉出,这种声音,绝非是自己心魔的幻境,定是人为之音了。

他紧紧咬着牙,真气上通“泥丸”下抵“涌泉”,决心不为弦音所动。

可是此刻,要想下手采药,却是不可。

耳闻得那冰弦之声,却在有石壁中,一声声如金石裂帛也似的传了过来。

一曲甫毕,照夕已不禁汗下如雨,暗忖:

“好冤家!我和你又有什么仇?你却要如此害我?你这是何苦?”

他脑中只这么想了想,心神已自大为动荡了一下,所幸他马上又自定了心,元神归位,抱元守一,那弦声变幻万千,却是理也不去理睬。

似如此心方自定,弦声忽止,照夕也不由心神为之一轻,却听见一声极为苍老的叹息之声。

照夕心虽惊异,却再也不敢动神,略定片刻,这才伸出一指下点“生死窍”,正预备运功采药,这时忽闻一种极刺耳难听的声音,由石壁传出,接着似有人以手击玉之声,铮锵之声,如雷贯耳。

照夕甫闻此音,不由心神大震,暗叫了声:“不好!”

当时并口,将口中玉液咕噜一声,吞入腹中,经“任”脉自入“炁|­茓­”,化为万千暖红。心神由是大定,可是他却不敢再运功采药了。

当时睁开了双目,细听那铮锵之声兀自由石壁传入,每三四拍后,必有一种刺耳怪啸,随拍传入,令人闻之心寒胆战。

照夕这一惊,不由吓了个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原来这石壁中间,果真有人。

他惊愕了一会儿,方想开口问一问,可是转念一想,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冒昧传语,祸福不定,想着把到口的话不由忍住了。

他心中又惊又怒,当时下了石床,轻轻走到隧道根,当时伏耳壁上,细细听了一会儿,愈觉那击节之声,十分清楚。

先前闻得的怪啸之声,此时却改成了低声吟哦,照夕细听了半天,却也不知他口中念些什么,总似反复地叨念着一串八字音节。

到了此时,那声音非但不觉刺耳,反倒愈发觉得悦耳,同时声音也愈来愈低了。

照夕不由更是惊异不已,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那低声的吟哦,却化为了一声叹息。

那声音,真像是一个待死的老囚也似,叹息之声,充满了绝望和寒意。

再后面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照夕听了一会儿,听不见什么声音,方感不解,却听见耳边一声极为苍老的“嗡嗡”

之音道:“娃娃!你莫惊奇,还不定神用你的功去?待时辰过后,巽风回临,你就练不成了。”

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叹息之声。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忙道:

“你是谁?”

可是一连问了两声,对方却没有回音,忽然想起,隔着这么厚的山石,他自然是听不到了,想在忙自提了一口气再叫大声一点。却听见耳前,嗡嗡之声又起道:

“娃娃!你不要费力了,你的话我早已听到了,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中。”

照夕大吃了惊,战战兢兢道:

“可是……老人家你是谁呢?”

那声音哼道:“我自然是我了……我们是邻居,不过还是有些距离。”

照夕忙用手敲着墙道:

“可是,我怎么看不见你呢,你在什么地方?”

那苍老的声音,发出了­阴­森的一笑,遂叹道:

“你叫什么名字?”

照夕照实说了,那人又问道:

“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咬着牙道:

“是他们用药酒把我灌醉了。”

那声音又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

“和你同行的还有谁?”

照夕忙道:“还有一个是我拜弟及他的书僮。”

那苍老的声音嘻嘻笑了笑道:

“这就难怪了……他二人和你一样,只是离你远一点儿罢了!”

照夕不由大喜,一面惊异道:

“老先生……我可以见你么?”

那声音由石壁内传出,嗡嗡道:

“不行,我已经有五年不见生人了。”

照夕大为好奇,当时哀求道:

“老先生……我绝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能面见你一下,和你谈谈。”

隔石传来一声冰寒的冷笑道:

“自然,我是不怕你对我有什么恶意的。”

管照夕忙道:“老先生,你也是和我一样被人囚禁在这里么?”

老人发出一声冷笑道:

“谁?谁有这么大胆子能把我关起来……娃娃!你不要胡说。”

照夕先前对这古怪的声音,尚心存畏惧,谁知这么一谈,反倒觉得这声音十分通情,并没有什么可怕地方。当时闻言忙道:

“可是,你老人家,怎会在地下呢?”

才说到此那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尖锐,厉叱道:

“不要多问了,我不是说过了,叫你不要多问么?”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道:

“是……是……我不问……”

可是他心中充满着疑惑,脑中转念道:

“这人真是个怪人啊!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呢?他又不许我多问!”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正想找些什么话对这怪人旁敲侧击一下,却听见那声音,发出了一声长叹,令人闻之心寒,随后道:

“我是自己把自己关进来的……娃娃,你明白了么?”

照夕怔了一下道:“自己关起来,为什么?”

他又忘了对方的嘱咐,可是这一次,那声音并没有再发怒了,他只长长叹息了一声。

现在照夕,对他这种叹息之声,已经非常的熟悉了,因为他已听到了很多次了。

他已猜知,这石洞内的老人,本身定有一段离奇的隐秘,只是他不便多问。

过了一会儿,那嗡嗡如蜂鸣的声音又道:

“这么隔着墙说话太不方便了。”

照夕忙答道:“是啊……可是怎么办呢?”

那声音冷冷的笑了笑,遂又道: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天下有很多最聪明的人,却会被愚人们所玩弄。”

照夕脸红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可是他内心感到一种未有的惊喜和紧张。因为他认为,即将就可以见到这个地洞之中的古怪老人了。

虽然他没有看到这个人,可是由那苍老的声音里,他已辨别出那一定是一个苍老的人。

果然,他的希望实现了,那声音,真如同是一只回旋飞着的大蜜蜂,嗡嗡振耳地道:

“娃娃!你可以仔细地看清你那间石洞中的一切么?”

照夕点头道:“可以……差不多可以。”

那声音停了一下,才道:

“很好,你往你身右下方看,可发现了什么吗?”

照夕依言仔细看去,不由摇了摇头道:

“没有……没有什么呀!”

“没有看到一些很乱的藤草么?”

“没有……啊,有点像。”

“娃娃!你的眼力太差了,我是说你夜中视物的能力,太差了。”

照夕不由脸红道:“是的……我暗中视物的能力是差一点儿。”

那声音微微笑了笑道:“岂止是一点儿……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一种叫做‘望云角’的功夫吗?”

照夕傻傻地摇了摇头道:

“什么叫……望云角?”

那人又像以前一样,发出了一声苍老而冷涩的长叹,遂道:

“你师父真是误人子弟。”

照夕不由感到十分惭愧,因为人家骂自己师父不行,也就等于骂自己是一样的。

可是现在,他却不愿谈这些,他马上抬着前面话题道:

“这些藤草有什么用呢?我是说,我已经看见它们了。”

那声音哼道:“很好,那么现在你可以爬上去,把最上边的一团藤子拉开……记住,声音要小,要是惊动了上面的人,就糟了。”

照夕不由又惊又喜,当时道:

“你老人家,莫非也怕他们么?”

那人冷笑了一道:“包括金老头子在内,他们都不值我一掌,我又怎会怕他们?只是,这其中有个原因,唉……你就不要多问了。”

照夕忙道:“是是……我马上就来了。”

他说着,走近壁边,全身后贴,运用出“壁虎游墙”的功夫,活像是一只大守宫似的,不一刻已爬到了右上首地方,他已看清了,果然生着不少野藤,都是从石缝里穿出来的。

那怪异的声音,就像是个幽灵似的,始终随着他的身子,此刻又似嘉奖地在他耳边笑道:

“你的轻功很好,足见你以前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只是切记,壁虎游墙的功夫,上胸和小腹之间,要保持很平的姿态,譬如你,就挺得太高了一点。”

照夕喘着气,心中暗忖:“你也管得太多了。”

可是这人的话,不得不令他钦佩,尤其是自己的行动,居一丝一毫全在他的眼中,这简直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情,莫非他竟能看穿山石么?

这么想着,照夕几乎吓傻了,这时那声音又催促他道:

“嘿!你不要休息太久了,再有一个时辰,天可就快亮了。”

照夕忙点头道:“是……是……我是在想你老人家,怎会能看见我呢?”

那声音道:“我始终在看着你,可是我已经很累了,你不要让我太累了……唉!我是不该要你过来的。”

然后又隔了一会儿,才又道:

“你动作要快,知道吗?”

照夕忙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藤子又如何呢?”

“你真是一个很笨的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用手去拉一下吗?我是说小心而且用力地去拉。”

照夕被他骂得心中很不服,可是也不敢得罪,只好依言,分出一手,拉着那团藤草,摸到了其中一根较粗的藤子,还没有拉,那声音又道:

“小心呀!不要太大声了!”

照夕也没有理他,遂力贯单臂,向外一提一拉,觉得手上拉的那根藤子,竟自连着一块极大极重的青石。似乎为自己这种力量,已拉得微微摇动起来了,照夕不由暗自戒备着,所幸双足此刻都打好了稳固的立处;否则,定会为这沉重的浊力,把他身子震下去的。

他二次凝神运力,向外一提,微听见一阵响声,遂被他把这块有三尺见方,二尺多厚的一块大青石,提了出来。

他吃力地把这块石头慢慢提着,一面下来,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地下,已禁不住有些喘了。他低头看着这块巨石,估量它的重量,当在两千斤以上,若非自己自幼内力惊人,要是换一个人来,像这么大石头,不要说运气提下不出一点声音,恐怕能提得动,已是不容易了。因此他意料到,那怪人定会赞扬他几句。

谁知,并没有,只是频频地催促他道:

“不要再歇息了,快点吧!”

他作了个苦笑,抬头看了看,那大石移开处,现出了一个黑窟窿,不由十分兴奋的,又用壁虎游墙的功夫,游了上去,那声音却赞许道:

“对了,这一次姿式很正确,你这娃娃很可爱。”

照夕被这暗中人,骂一句夸一句,弄得气笑不得。尤其是自己已是二十好几人了,竟为他一口一个娃娃地叫着,显得很别扭。

他爬到那黑黑的洞口,本以为往里面一钻,也就到了隔壁了。

谁知再一细看,竟是黑黝黝的,一眼看不见底,尤其是开口虽大,内中却是一个极小的曲折石孔,自己是否能钻进去,都很成问题。

当时不由一阵心寒道:“是要我钻进去么?”

那人已不耐道:“当然要钻罗!难道还叫我钻不成?”

照夕此刻为新的喜悦好奇所代替,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道:

“你老人家不要发脾气呀!我这不是往里面钻了吗?”说着低头缩肩,遂向那­阴­沉沉的地道之中钻了进去,只觉蛛丝网面,寒冷浸肌。他也顾不了这些,就像一条蛇似的,直直地向前爬着。

这条空道可是愈来愈窄了,不小心头和身上已碰了好几下。

尤其令他吃惊的是,竟会有这么长一段路,他这么爬着,少说有七八丈距离,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同时去路亦愈发得窄了。

他伏在地上喘上歇着,忽然那声音叹道:

“唉……你真是笨啊……我只闭了一会儿眼,你又走错了。”

照夕不由急道:“怎么走错了呢?只有这一条路啊!”

那声音嘻嘻一笑道:“谁说一条,你往后退吧!”

照夕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只以为这怪人,是成心拿自己开心。

当时也没有办法,只好依言往后退着,退可比进难多了,稍一不小心,不是碰着腿,就是刮着衣服了;而且地道之内,竟是由冷而转热。想是空气不通的关系,照夕身上,竟热得淌了一身汗来。

他一面后退着,一面道:

“老人家,你指点我一下,不要叫我又走错了。”

那人嘻嘻笑着道:“这座山,我一共开了二十八条地道,有的成了,有的只通了一半,可是每一条路都能接上。”

照夕听到这里,不由吓一大跳,心想:

“妈呀!他开了二十八条,我怎会知道是哪一条呢,这么转着,恐怕到了明年,也出不去啊!”

想着不由大为着急,一面连连叫道:

“老人家,你倒是说话呀!”

那声音冷冷地笑道:“好了,往右转。”

照夕马上依言转向右,却见并无去路,他灵机一动,遂用手推了推,移了移,敢情和自己洞中一样,又有一块封石堵着。

费了半工夫,才把石头移开,这才转入新道,爬了十数尺,那声音又道:

“再左转。”

他又依言左转,仍是封石堵路,似如此右右左左,差不多七八次,才算进了一条平坦宽畅的地道之中,他身上已为汗水浸湿透了。尤其是头发上,更被蛛网缠得密密麻麻,都成了灰白­色­了。

他实在累坏了,不等到头,就倒下了,可是那声音已笑道:

“好了,到了。”

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又向前爬了数尺,果然眼前似有些光明。

不过,那光线绝非是白昼的光,只是黄昏昏的灯光闪烁着。

他一口气,往前又爬了六六尺,果然他眼中,又现出了一间­阴­暗的地室,同时眼前似有人笑道:

“到了,你可以顺梯子下来了。”

照夕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当时再向前爬了一点,已把头伸出来了。

立刻,他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惊住了。

他眼前所现出的,是一个昏暗但颇为整洁的石室,四壁虽一样是青石,可是却打磨得十分光亮,以致于灯光映在壁上,竟会反­射­出光来。

这间不大不小的石洞里,放着一个和自己那边一样的石床,只是似乎已经过人的整理,而显得十分光亮。

石床之上,放着一个蒲团,蒲团之上,盘漆坐着一个黑发披肩,但是面相十分清癯的老人,看他样子却是非僧非道,身上是一件极为宽大的绸长衫。

这人眼睛微微闭着,并不去看照夕一眼。

石床旁边,有一个石案,案上有一个形式特别的七弦琴,琴座却也是用青石作成的,七根琴弦,却磨擦的闪闪夺目。

石案一头,另有两盏高腿古灯盘,也是用青石所制,盘内都盛满了一种青­色­的油液,各有灯芯一根,正自燃着,微微散出些清芬的香味,并不见有一些油烟上升,光虽不强,却很清亮。

石案之后,有两把石椅,也是经人工雕凿而成的,光滑洁净。

照夕一时不由把身子的疲累全忘了,他伏在洞口,抖声道:

“老……前辈,我可以下来么?”

那坐在石床蒲团之上的人,随即张开了眸子,他眸子里,散发出两道惊人的光。

照夕面对这样一个怪人,不禁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当老人这种目光看着他时,他竟显得有些怆惶失态。

所幸老人只笑了笑,点头道:

“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下来。”

照夕答应了一声,这才身子又向前移动了一些,见洞口竟有经人工凿就的石梯,他不敢放肆,只好一级级攀沿而下。

他走下到了室中,只觉得四周空气极为舒爽,先前的闷热,竟自立刻消失。

同样是囚人的地洞,可是这一间,却比自己被囚的那一间强多了。

他匆匆地看了一周,然后目光才又落在怪人的身上,他心中奇怪的是,由这老人脸上看来,这人岁数已到了耄耄之年,只是他又怎会生着满头黑发呢?

尤其是他的发式很怪,仍然是前朝的式样,并没有结辫子,很长,差不多已可挨到他坐着的石床上了。

他那灰白的眉毛,深凹的眸子,清瘦的面颊,像是一个有道的高僧。

可是,他不是和尚,也不是道人,因为他服装绝不同僧道一般。

照夕心中惊疑不已,不由往地上一跪,对着这老人深深拜了一拜道:

“弟子拜见老前辈,请老前辈赐告大名,以便称呼。”

老人启口一笑,原来他竟生着一口细白的牙齿,这也不同于一般的老人。

他笑了笑道:“娃娃!你起来。”

照夕忙站了起来,就见这人一双深凹的眸子,上下地在自己身上打量着,半天才点了点头道:“老夫自来此,每日练功以期成功,差不多已十八九年,没见过生人了。”

他又笑了笑道:“你坐下,不要这么盯着我看。”

照夕本来想好了许多话,想问这人的,也不知为何,此刻见了,反倒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他依言坐在石椅上,老人这才伸出双腿,下了石床。

当他站起来时,照夕发现,他身材十分高,但是很瘦,腿很长。

他向前踱了两步,伸出一只手,用那长有两寸的指甲,在一盏灯里,把灯芯向上挑了挑,灯光随着亮了许多;然后他就空弹指甲,发出“嗤!嗤!”的声音。

照夕此刻脑中,对这个古怪、新奇、陌生的老人,充满了极度的兴趣,他讷讷道:

“老前辈……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呢!”

老人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

“已几十年,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你也不必要知道。”

照夕正想着再问些什么,这老人已带着微笑道:

“娃娃!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囚禁在这­阴­森的地洞之中,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老人不由笑了,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石盘一下道:

“里面有我新采的桃子,你可以吃,然后我再告诉一些事情。”

照夕不由惊异地顺其手指处一看,果见石案之上有一石钵,有盖子盖着。

他本已觉得口渴难耐,听了老人的话,更是忍不住了,当时道了声谢,遂走到桌前,打开石钵,果见钵中盛着七八个红大的鲜桃。

他拿了一个就口啃着,心中突然吃了一惊,一时回过头来看着老人,讷讷道:

“老前辈说这桃子是……”

老人嘻嘻一笑接下去道:

“是我自己采来的。”

照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张着嘴,半天才讷讷道:

“你老人家身在洞中,又如何能出去采桃子呢?”

老人忽然笑了,他点了点头道:

“这是我数十年来的成就,娃娃,我告诉你,我住在这里,是没有任何人勉强我的。

尤其是现在,我本可离开这里了,可是我却为了守一项诺言。”

照夕仍不能全部理解他的话,不同惊异得张大了眼睛,痴痴地看着这个神秘的老人。

这瘦高的老人,在室中走了一转,回过身来,他脸上带出了一种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只有在追忆着一项以往的痛苦经历时才会具有的。

随着他又微微一笑才道:

“我如果说出来,我为什么会来这洞中,你一定不会相信,即便是相信,也会说我是世上一个最傻而最愚笨的人。”

照夕讷讷道:“怎么会呢?老前辈,你是为什么呢?”

老人这才仰头叹息了一声道:

“五十年以前,我同一个人打赌,结果我输了,于是就遵守诺言,来到这里……”

他简单的这么说了几句,照夕更是感到惊奇不已,不由Сhā口问道:

“啊……你们是打一个什么赌呢?”

老人长叹了一声,而这声叹息之中,似乎已道出了无比的辛酸和委屈。

照夕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奇异的老人,从他口中即将道出的是一篇类似神话的故事,他静静地听着。老人又走回他蒲团之上,趺坐道:

“五十年以前,我是一派的掌门人,我的武功已是当时一般人很少能敌的了。”

他又叹了两声,他似乎已对叹气有了特别的嗜好,以至于酿成了习惯。

他叹息了这两声之后,才摇了摇头道:

可是我却由于新掌一派,不免趾高气扬,江湖上败在我掌下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他眨动了一下眸子,目光闪烁不定,遂回忆着道:

“像当时成名的朱砂异叟,淮上三子,以及血魔夫­妇­,都是我掌下败将。”

管照夕听到这里,真是吃惊不小,因为他此时口中随便说出的几个人,如今都已是江湖上被推为泰斗的几个老人了。

尤其是“血魔夫­妇­”更令他大大吃了一惊,他忍不住接口道:“血魔夫­妇­是谁?”

老人看了他一眼,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道:

“我说的这几个人,如今都不一定在世了,血魔夫­妇­指的是洗又寒和向蓝江二人,你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么?”

照夕不由突然脸­色­大变,他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也和这怪异的老人认识;并曾败在这人的手下过,同时师父还结过婚。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惟恐老人见疑,他马上恢复了正常脸­色­,微微摇了摇头。

老人笑了笑道:“怎么样?你是不会知道这些人的,如今这些人即便还在人间,年纪也都老大了。”

照夕急于再听下文,不由催问道:“后来呢?”

老人苦笑了笑道:“还有很多人,如今我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总之,那时候,我是一个非常自傲的人,这些人为了想对我报复。曾经想遍了种种方法,可总是敌不过我。”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他们使出多种花样,用智用功,我总是高出他们一筹。”

说到此,老人脸上带出了一丝骄傲的微笑,可是这一丝微笑,在他脸上保持的时间太短了,却为一些怒容所取代了,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道:“有一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此人姓应名元三,为了建立威望,以侠义帖,广招天下侠士好汉以及黑白两道的知名人物,前往洛阳集会,我也是其中一人。”

老人说到这里,神态似乎有些显得慌乱,他紧紧地互捏着双手的骨节,发出咋咋的响声。

照夕忍不住问道:“那血魔夫­妇­也去了么?”

老人目光向他转了一下,点了点头,照夕忙又问:“淮上三子呢?”

老人哼了一声道:“他们都去了!都去了!”

照夕为了急于要听下文,也就不再多口,老人遂接下去道:

“去的人很多,各道人士都有,可谓之侠义道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举。”

照夕不由十分向往地听着,他脑中似可想出,那种热闹的场面,不由注目着老人,不敢打岔。

老人面带着一丝微笑,而有时候,是不容易从他脸上看出喜怒来的,他接下去道:

“应元三请来这么多武林豪侠,有个原因,原来他新近练成了一种功夫,江湖上鲜有敌手,想借此盛会出尽风头,嘿……他不行。”

照夕不由Сhā口问道:“结果如何了?”

老人弹动了一下长指甲,继续讲道:“那时人物去得很杂,很多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人物,谁也不服谁。因为人物太多,大家都要互相印证一下,结果没办法,只好抽签决定,共分成九组,分开比试,由九组之中,最后再选出九人。”

老人紧紧皱着长眉,叹了一声,不耐其烦地道:“总之,那一次比武之后,血魔夫­妇­以红花阵大败川西双矮;淮上三子中的无奇子以指剑,­射­瞎了巫山象鼻僧的右眼;朱砂异叟南宫鹏小天星掌力,当场震毙湘江渔人刘小川。”

他说着那双怪目之中,闪烁着一种异光,良久才又频频地叹息道:“太惨了……太惨了!”

照夕不由追问道:“老前辈莫非没有参加比武么?”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听我说呀,先天无极派掌门人生死掌应元三,也以他极为厉害的‘三­阴­绝户掌’打伤了赤臂童子,我却以‘无名指’把淮上三子中的第三子飞云子叶潜护身元炁一指点破。”

照夕不由惊得口中“啊”了一声,因为他知道,凡是能练成“护身元炁”的人,都有极深的内功,老人既能一指戳破淮上三子中叶潜的元炁,功力可想而知,当时不由惊出了声。

老人冷冷一笑,随后才道:“淮上三子,成名武林多年,从此威名打地。当时因有言在先,彼此比武纯因印证所学,不许记仇,所以淮上三子虽受此辱,却没有动怒。反倒和我交谈甚欢,我却更增惭愧,当时曾当面向飞云子叶潜道歉,三子因感面子下不来,不等比武结束,先行自去。我当时为了表示追悔,也随他三人而去,那场比武,却因少了我四人失­色­不少。”

老人叹了一声又道:“我当时回返仙霞岭后,想起此事,一直引似为憾。虽然事过境迁,可是总觉得淮上三子以武林至尊威望,败在我手,面子大失,所以我终日也就很少出去,日日以垂钓读书自娱。”

照夕一直很注意地听着当年这一段咤叱风云的往事,他发现老人这时候双手抖动得十分厉害,紧紧地交叉着,嘴­唇­也微微动着。

他一连长笑着,最后才点了点头道:“我那时却是用心太善了;而且心中一直把这三个老东西看成有道的正人君子,所以每想起来,总似愧对他们一般。”

他说着嘴­唇­抖动得厉害,以至于连话也不能顺利讲出来了。

照夕不由在惊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对着他苦笑了笑,摇了摇手,讷讷道:“唉!这已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每一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气血往上撞!唉!这又是何苦呢?”

照夕不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老人颤抖了半天,才算完全恢复正常了。

他笑了笑道:“有一天,我正在仙霞岭红溪垂钓,那一天烈日当空,我还记得我戴着大草帽,忽然门下弟子来报,送上一个大的名帖。我取过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淮上三子亲访,我当时只以为三子是心怀旧恨,此番前来,定是为雪前耻而来,所以即刻传谕门下弟子立时聚集。我本人立时赶到大厅,一看之下,原来三子满面笑容,华服锦履,一见之下亲热十分;而且送来了许多乡土礼物,我当时真是更增惭愧。”

说着不由又是一声长叹,照夕这时心中暗暗赞佩淮上三子,果然不失武林大侠威望,只此气量已是高人一等。

老人从容道:“从此以后,我同淮三子渐渐交密,常有往返,四人几乎成了密友。

因此对他们防范之心,简直去得一点也没有了。”

说到此,老人目光倏地一亮,哈哈大笑了两声道:“娃娃!我不是方才给你说过么!

有时候,一个聪明人,却会作出最糊涂的事来……不信,我说出你听一听就知道了。”

照夕只是静静中听着,老人这时脸上已没有先前那么沉着了,他冷冷一笑,道:

“我方才说过的,我一生就喜欢钓鱼;而且自负这一方面很有技术,我能一个钩子,同时钓起两条鱼来。”

照夕不由听得笑了笑,但老人却苦笑了笑道:“谁知也就如此,注定了我今后大半生的命运,这岂不是造物者弄人么……唉!唉!”

照夕愈听愈不解,不由问道:“钓鱼?钓鱼又怎能……”

老人叹了一声道:“唉!你听呀!那时我已和三子是很好的朋友了。那一日我和三子漫步在他们的庄园里,园里有一口大池子,那时是晚秋时分,池上仍铺满了荷叶,不由一时兴趣,和他们三人谈到了钓鱼的事。不想他三人,竟会比我兴趣还高,马上就命人拿杆来垂钓,我当时不由笑向他三人道:“我可在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尾鲜鱼,他三人竟自矢口不信!”

老人又叹息了一声道:“都是我一时兴起;而且自信太甚,我当时竟毫不考虑地笑向他三人道:‘不信我们就赌一点什么。’他三人竟一口应了下来。”

说到此,老人那灰白­色­的眉毛,竟自搭了下来,变得十分懊丧……他抬头向照夕看了一眼,失神地道:“因此……我就到这里来了。”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愣道:“难道就为了钓鱼,你老人家就被关在这里了?这……”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孩子,武林之中,有很多事情是很特别的。如今我想起来,似乎太没价值了……我们身为武林中人,最重的是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点了点头道:“我因为有数十年的钓鱼经验,而在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三十条鱼,那是每试不爽的事情。而我视力自信又超人一等,非但能暗中视物,更能水中视物,以当日情形,我已先看出,那池中鱼类极多,所以自信于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条鱼,那是太不成问题了,所以我才敢与他三人打赌。”

照夕不由惊道:“你们怎么赌的?”

老人笑了笑道:“我因是客,所以不便说如何赌法,谁知那飞云子叶潜却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肩膀,向我笑道:‘我们来赌一个够刺激的可好?’我当时点头笑道:‘好呀!’”

老人苦笑了笑,看了照夕一眼道:“这飞云子就说:‘大哥!我们以今后六十年岁月,作一个赌注如何?’”

老人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他这一句话出口,我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一边的二子,却竟连连抚手称善,唉!我当时被迫,竟自答应下来了。”

照夕不由叹道:“这赌注太厉害了!”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我因自信过甚,当时虽觉这赌注太大了,但却自信不会输,再者我多少以为是一个玩笑而已,当时就含笑答应了。谁知我才一答应,那飞云子叶潜马上一本正经地由前厅拿来了算时辰的漏斗,这一阵赌就开始了。”

照夕不由张大了眸子道:“结果呢?”

老人长眉微皱道:“说来真怪,以我往日技术,那池中鱼数又多,钓一百条鱼,真是用不了半个时辰。可是,那一日,不知为何,那些鱼却是难得上钩,等到一个时辰到了,我却仅仅钓上了七十九条……”

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老人又摇了摇头道:“我们的赌注是,把自己深深锁在无人的深山里,面壁六十年。这六十年之中,不许用武,即使是遇敌,也不可任意还击,不许踏入江湖一步……我当时真吓得冷汗直流。那时淮上三子,才摆出了本来面目,立时冷笑着迫我守约。”

说到此,他摇头叹息不已,照夕不由惊吓道:“所以老前辈,就一个人到这­阴­湿的地洞来了?这五十年没有出去一步?”

老人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当时除了懊恨之外,对他三人并没有什么记恨……因此当面写下笔约,印了手印,从那一日起,我发誓,决不再出山一步,不见任何人;如果毁约,可受天下人耻笑。”

照夕叹了一声道:“他们太过分了,可是老前辈,你老人家又何苦,选择到这么­阴­森的地道之中呢?”

老人冷冷一笑道:“娃娃!你知道什么?”

照夕怔了一下,实不解老人之言,这怪异的老人顿了一会儿,才道:“淮上三子为人­阴­险已极,他三人自知如今江湖,只有我是他三人最怕之人,所以安心除我,已非一日。想不到,我却如此容易上了他们的当,那赌约过后,经我细心推敲,才发现寓意甚深且毒……娃娃!你想想,不等于说明了,任人宰割一样?”

照夕不由恍然大悟,不由面现怒容道:“莫非那淮上三子,竟敢作出那种­阴­险,而乘人之危用事么?”

老人冷笑了一下,道:“你把武林中道义二字,看得太重了,事实上,大多数的人,是不顾虑这些的。”

他停了一下,遂又接道:“当我洞悉他们用心之后,可惜为时已晚。我只告诉他三人,我既输了,万无不守信诺之理,只是,这笔仇恨,我却至死不忘。如上天保佑六十年不死,这笔恨,总有解除之一日。”

他咬了一下牙,愤愤接道:“我说完了这些话,马上反身就走了。”

说着他声音降低了一些,冷笑道:“我知淮上三子为人­阴­险,定会在这六十年之中,乘我面壁之时,暗下毒手。即便是被我发现,限于诺言不许还手,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我竟舍家门仙霞岭不入,却单身潜到这冀北地方。”

照夕听得冷汗直流,这才想到,原来江湖上,险恶到如此地步。

一时想着,不由脸上都变了颜­色­,讷讷道:“老前辈……这五十年,你老人家,就没有离开这石室一步么?”

老人冷冷地道:“我以三个月的时间,找好了地方,开了这间地下室,并引通了山泉,决心不下这山一步……起先二十年,我尚需在山上找些吃食;可是后来我功夫已成功到了辟谷地步,吃不吃东西,也就无所谓了。”

说到此,老人脸上反带出了一片红润之­色­,他微微笑道:“我是一个守信的人,我一定要以有生之年,把这一项诺言实现,现在已快到了。”

他继续像梦呓也似地道:“人类的祸福,真是难以令人意料的,我却为此受了大益……说来,倒应该感谢这三个老儿了。”

照夕不由一怔!

老人目光之中,闪出了极度愉快幸福之­色­,他微微笑道:“我已把我造就成了一个新人了,孩子,你绝不会想到,这五十年来,我意养成了本命元婴,不久将来,我也就可以达到所谓道家的‘出神’地步了!”

照夕简直不敢相信老人说些什么,可是老人这种态度和语气,所说出的话,却又不能令他不信。固然他知道,老人所说的“出神”,也就是所谓的“飞升”,这是极玄的境地,可并不是说不可能。

他以惊奇的目光盯着老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人此刻,显得更是兴奋,他微微地笑道:“你也不要惊奇,天下任何事,人都可以做到的,只要有决心。我现在才相信这句话,你想想,你在地洞之中的一举一动,我隔你这么远,如何会得知?还有——”

说着他微笑着,用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桃子道:“这些桃子,我既未出此室一步,却如何又能摘到手中呢?”

他眼角微微皱着,带出些笑纹,照夕听得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一般,他咽了一口唾沫道:“老前辈莫非已可‘身外化身’了?”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只是,功成不易,我却不敢令他远游。”

这个“他”字,自然是指他所练成的本命元婴了。他又笑了笑道:“你和你的同伴初来之时,我已得知。那金老头子为恶伪善,我亦并非不知,本来可以把他就近除去;只是,一来我守约未满,不得随便杀人;再者,我功成当在不久,万一被他们发觉了藏身之处,时常打扰,对我极为不利,所以,只好让他如此下去了!”

说完他微微摇了摇头,照夕只是茫然地听着,因为这些事,令他感到太玄了,可是都是事实。

老人目光此刻上下打量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这娃娃,根骨智慧俱是上乘,只是由眉眼印堂之间看来,今后数十年来,尚多杀孽情缘之事,你要时刻小心谨慎。”

照夕不由吃惊不小,躬身领命,老人说完了这句话,微微闭了一会儿眸子,笑了笑道:“你我在此见面,总算有缘,方才我系以天易数推断,你和你友,尚有十日囚禁之灾,至时自有人来救你们出去,你可以放心。”

照夕不由一喜,老人却含笑道:“今日破格见你,只是为了一了我尘世缘份,好在早晚俱是一样,你能保守我们这秘密,不告任何人知道么?”

照夕忙躬身答道:“弟子定能遵命。”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道:“好,今日时刻已到,明日此时,你再来此处,我尚有嘱于你。”

他挥了挥手,微笑道:“你快回去吧,如果我所算不差,大概你回去之时,主人也该来看你了。”

说着一只手,连连地挥着,照夕本有许多话想要说,见状只好作罢,当时行了一礼。

见老人眸子已经合拢了,只好转身,爬上石梯。

忽然老人目光又开,微微笑道:“还有!你既擅打坐采药之法,却不知下手的时刻,所以我两次以琴声打搅,意即在此。不想你这娃娃,居然定力很强,不受我弦音­干­扰,不得已我才按先天反易之理,击玉以扰之,你现在了解了,当不会恨我了。”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当时又惊又惭,不由红着脸道:“如此说来,要何时下手方为适宜呢?”

老人目光已合上,他只短短说道:“明日再来。”

照夕知道这类奇人,­性­格多是不易捉摸,当时躬身行了一礼,才又由原洞钻入。

身才入洞,却似觉得眼前有光华闪动,不由定神一看,却见眼后丈许青光闪烁处,立着一个小人,穿着打扮,一切外形,俱与那洞中老人一模一样。只是身高只有尺许,照夕不由大吃一惊,方想到,这或许就是老人所说的本命元婴了。

却见那小人在青光环绕中,频频向前用手指划不已,像是在指示路途。

照夕不由蹲伏地下,连道:“老前辈请转,弟子已记下了。”

他口中说着这句话,再睁眼看时,已失去了那小人踪影,心中这才深信不疑,不由把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想不到在囚牢之中,竟会有此奇遇,无意间竟蒙这半仙的老人垂青,看来自己真是造化不浅了。他这么想着,一路循着旧路,左右转着,等到到了自己洞中,已又是一身大汗了。

他此刻因心中极度的喜悦,意忘了疲累,返洞之后,仍在阵阵地发呆。

忽然想到,临行之时,老人所说,自己回来之时,就有人前来的话,不由吃了一惊,当即马上站起来,费了半天力气,把那方大石,重新放回洞口。

一切就绪,耳中却已听到,洞顶铁链子响动之声,照夕不由暗暗惊叹道:“老人之言,果然不假。”

方念及此,洞石已开了一口,跟着­射­下一道灯光,传下了九天旗金福老的宏亮嗓音道:“怎么样!老弟台,还受得了么?”

照夕抬头看时,月亮洞口,现出了九天旗金福老的银白发首。

他冷笑了一声,也没有理他,金福老呵呵一笑道:“老弟台,肚子饿不饿?可想吃点东西?”

照夕冷冷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还受得了!”

金福老冷哼了一声道:“好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有心开脱于你,你却自己找死,好!你既如此,就好好在里面再住上几天,看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他说着愤愤地收回了头,大声叫道:“把石头封上,锁上!饿死他!”

照夕不由在他的骂声里,微微发笑了,他脑子立刻也重新回到了方才奇妙邂逅与回忆之中。

照夕这时一颗心,已全为那奇异的怪老人所吸住了,他脑子里存满了五颜六­色­的幻想,待九天旗金福老一离开后,他不禁兴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个看守他的小子,重重地在洞顶石头上敲着;并且高声地叫道:“喂!喂!小子!

一个人有什么好笑的?”

照夕不由收住了笑声,本想回骂他几句,可是又怕令他们发现了自己不正常的情绪。

话到­唇­边,又复忍住,耳闻上锁的声音,他的心,愈发感到了一阵安全感。

一切都归于沉静之后,他不由想起了方才的一切,这真是平生闻所未闻的事;而竟会令他亲眼得见,自然使他一时情绪大乱,充满着惊喜和敬佩。

在这间小地室之内,他不时的踱来踱去,暗忖老人曾说自己还有十天的牢狱之灾,其实十天又算什么呢!如果这十天之内,能得到老人的一些指教,岂不是塞翁失马,因祸而得福吗?

想着,他怔怔地站在当地,紧紧地握着手,轻轻道:“对!我一定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他暗暗下了决心,心想今夜如果再能见到他,自己一定要求他,倘能蒙他随便加以指引,都是后福无穷的。

他努力地追忆着老人的容貌及谈吐,只是想不起江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物,老人既有那些咤叱风云的往事,可见绝非是无名之辈。只是他却不肯把名字告诉我,这真令人猜不透他是何来路?

照夕一个人这么思前想后,到了相当的时候,肚子又感到有些饿了。

他把丁裳送来的食物,就着水吃了些,心中只有非常的盼望,那就是天快一点黑。

可是,时间这东西太怪了,你不经意之时,它很快的就消失了;如果你期盼它快一点时,它却显得比平常更慢得多。

照夕好容易等到了下午,一会儿坐坐又走走,他勉强在大石上行了一会儿坐功,只觉得脑中幻象太多,百念俱生,勉强坐了半个时辰,却是不能抱元守一。只好离石而下,心知自己是太兴奋的缘故。

兴奋和失意,都是可以伤人的东西,所以平静的生活,才是美的人生,只是人们却谁也不愿意厮守着“平静”而已。

管照夕十分不耐地下了大石,又在房中一个人练了一套掌法,也是觉得不能得心应手,­干­脆也不练了。他算计着也许天已黑了,忍不住用“千里传音”之法,叫了两声:

“老前辈……老前辈……”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老人回音,他可不敢造次再叫。因想到,老人此刻可能是在人定,若为自己打忧了,岂不是不妙!

想到这里,吓得立刻又不敢叫了。

过了一会儿了,他又纵身攀住了那些藤草,想把那块封石取下来。可是,又想到没有得到老人的允许,还是不要自作主张才好。

这么想着,管照夕不由叹了一口气,一松手,由顶上飘身而下,哑然失笑,心想:

“我今天是怎么搞的?怎么显得一点涵养也没有了,时辰不到,徒自焦急又有何益?这情形要是给那位老人家看见,岂不要笑坏了?”

这么想着,不由顿时心情大定,暗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何不再习一次坐功?

于是他二次盘膝坐好,说也奇怪,心情一定,杂念不生,哪消一刻已气贯周天,不知不觉已到了无人无我境地。

等到运功醒来,只觉得通体舒畅,目光清明,方想下石走走,忽听到一阵弦瑟之声,由壁里传出,照夕不由大喜。

当时三爬两爬,上了壁顶,用力把那块巨石取了下来,又循着那­阴­森森布满蛛网的地洞之中,钻了进去。

他智力极佳,默念着方才老人的指示,这一次毫不费力的已爬到了老人的洞口。

到了洞口,他探出头看了看,那黑发老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闭目不动。

他轻轻地叫了声:“老前……辈……弟子来啦!”

老人连眼也没有眨一下,照夕犹豫了一下,仍是轻轻由石梯上爬了下来,轻轻跪在地上,对着老人磕了一个头,默默道:“弟子管照夕,给你老人家问安!”

却见老人两眼眼皮连连抖动不已,似乎是欲睁不开的样子。

照夕不由十分吃惊,仍是呆呆地看着老人,这一霎,却见他脸上已沁出了汗来。

管照夕正自不解,却听见身后似有细声响动,不由忙回过身子,这一回身,令他大吃了一惊!

原来他见壁角里,抖瑟瑟地站着一个小人,身高不过尺许,穿着打扮,正和老人无异,也就是昨夜在洞口指示自己去路的那个小老人。

照夕知道这是老人所练本命元婴,却暗暗惊疑怎会如此慌张?原来这小老人,双手捧着不少山果葡萄,堆满了小小的两只手,却把前襟用手提起,兜在衣兜里,一张脸已累得红红的,还流着汗。

照夕这一回头看他,他却吓得口中吱吱直叫,一个劲向壁边直退。

照夕不由又惊又怕,忙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有事么?”

不想那老人仍是吱吱直叫,一会儿跑前,一会儿又跑后,却似不敢由照夕身前经过。

似此急了半天,照夕愈发不解,再回头看蒲团上的老人时,只见他只这一刻功夫,已全身汗如雨下,一张脸都成了紫­色­。

照夕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当忙站起身子,退向一边。

却见那小人,在墙角急得双足乱跳,口中益发吱吱怪叫连声,照夕不由惊异道:

“你老人家是说什么?请……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不想那小人更是叫得大声了,而且吓得比方才更烈更猛了。

照夕不由一时弄得莫名其妙,不由讷讷道:“是你老人家累了?我来扶你一把好不好?”

说着方向前走了一步,只见那小老人似乎大惊,口中叫声更尖,拼命跑了起来,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衣兜中的葡萄洒了一地。

照夕不由吓得抖声道:“老前辈,你老是不是不要我接近么?”

那小人本已跌倒,此刻仓促由地上爬起,正作了一个要跑的姿态,此时闻言,不由连连点着头,口中怪叫不已。

照夕这才明白,当时忙后退了七八步,远离老人本体,一面讷讷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放心……弟子方才是不明白。”

他一直退到了墙边,慢慢坐了下来,这才见那小人,慢慢站直了身子,满面惊吓地看着照夕,端详了半天,才慢慢走到石桌前。一跳,已自上了桌子,走到石钵旁边,把衣兜中的果子葡萄,一样样放了进去。

这种任务在他似乎已累得不轻了,口中就像是小羊也似的呼呼直喘着气。

老人一只手在胸口上摸着,一只手用袖子在脸上擦着汗。

照夕这时心中悔恨十分,想不到自己把他吓成了这样,当时悔恨得重重叹了一声!

小人正在擦汗,照夕这一声叹息,不由吓得他向前一栽,口中又“吱吱”地叫了两声。只见他仓仓惶惶地跑到了蒲团上老人本体,向前一扑一抱,顿时就不见了。

照夕方自看得目瞪口呆,却见正在打坐的老人,这时身子抖动了一下,遂睁开了一双眸子。

管照夕自知得罪非浅,不由吓得一下跪在地上,一面叩首道:“弟子无知……请老前辈原谅。”

老人目光,本来是带着极为震怒神­色­,此时见状,只长叹了一声道:“不知者不怪,你起来吧!”

照夕叩了一个头,才慢慢站起来,却见只这一会儿工夫,老人就像是走了一千里路似的,看来竟是意态疲倦已极。

照夕不由惊道:“你老人家怎……么了?可有什么地方不舒适么?”

老人这时喘息不已,一面苦笑道:“你哪里知道……娃娃!老夫半世修为,今夜竟差一点儿丧命在你手中。”

照夕不由吓得脸­色­一白,口中啊了一声,老人这时喘息方止,看着他讷讷道:“你方才所见小人,那正是我数十年来,苦心所练成的本命元婴。今日我命他到外山去采些山果,想招待你吃的,不想你突然地进来,我收回已自无及,以至令他受到了如此惊吓。”

说到此,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道:“看来已吃惊不小,恐怕今后是再也不敢随便出来了。”

照夕不由脸红道:“弟子真是罪该万死……我尚以为仙师元神不会怕我的,谁知……”

老人叹了一声道:“你说的也非不对,有一天大功成了,这本命元婴,就和我本人一样,自然什么也不怕的。只是如今功力方小成,还没有练到不畏的地步。”

照夕奇道:“可是,昨夜,弟子还蒙仙师元婴指示路途呢!”

老点了点头道:“不错!只是他决不敢近你身,只敢在一边指指划划,你今日突来无防,自然他会吃惊了。”

说着又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道:“我好容易才练到能让他出体游玩,满以为过些时日,逼他外出见见生人,再试以交谈,不久也就养得大成了。谁知会有此一着……看来,十魔九难,诚然不假了!”

言谈之下,带出无比失望伤心之意,照夕只是涨红了脸,低头不语,心中好不难过。

老人见他不语,不由又改为笑脸,笑了笑道:“你也不要过意不去了,这也不能怪你。我想凡是练婴之人,其中惊吓过程自是难免;只不过我再多费些时日而已。”

照夕这才徐徐抬起了头来,苦笑道:“这都怪弟子太鲁莽了。”

老人这时气­色­已定,闻言呵呵一笑,一面摇着头道:“你不要这么想了……来!来!

吃点东西,这些葡萄山果,虽非珍品,可是采来不易,我亦仗此,才能活至今日呢!”

照夕不由奇道:“每日采摘山果,岂不要跑很多路吗?”

老人笑了笑道:“自然是了,这旗竿顶山虽不大,但要想跑上一转,亦非凡人一日所能办到。”

照夕这时已对老人元婴起了极大兴趣,不由追问道:“仙师元神所化人形,莫非永远这么小么?”

老人摇头呵呵笑道:“自然不会了,以后练成了,就和我本人一样大小。只是能到我今日地步,已颇为不易了。”

他说罢挑动着长眉,含着喜悦之情,却又叹息道:“我为此婴,真是用尽了心力。

尤其出胎之日,如逢雷雨闪电,或是风雨­阴­暗之日,千万不可令出,直是要等日丽风和之时,才可小心令出,亦不可远行。”

他说着,显得有些眉飞­色­舞,看了照夕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些话给你说,你是不会懂的……总之修为之人,苦了半世,到了婴成之日,也就是苦尽甘来了!”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道:“仙师元婴,为弟子这么一忧,恐怕是再也不肯出来了,这岂不是糟?”

老人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这类初成元婴,胆子极小,可是颇能辨别真伪是非,他已知你非恶人。至我是受了些虚惊,因为这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生人呢!”

老人说着顺手自几上取了一个大桃子,丢与照夕:“你吃个桃子,不要再为方才的事多想了,即使是心存向往,亦是多余之举。因为这种修练关念,目前对你来说是不许可的。”

他说着又指了一下坐位道:“你坐下!我尚有话问你。”

照夕不由心中十分失望地坐了下来,他原本心中存心,想向老人吐露,乞求老人传授这种“炼婴化身”的玄功,却不料老人竟一口道破,并直截了当地告诉是不可能的事,怎不令人失望?

此时只痴痴地看着对方,欲言又言,老人不由一笑道:“你此刻心情,我全知道,只是天下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我问你,你成家也未?”

照夕摇了摇头,老人遂然笑道:“这就是了,你可知无后不孝么?”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老人遂淡淡笑道:“这当然并不是修为所必需,只是一个人,既生于世,是不可能平步登仙的,他必须对他生存的世界,先有合理的交待。于‘情’于‘理’都有所了结;然后才有资格进取,进一步谈修为成道,娃娃!你明白了么?”

照夕不由恍然似有所悟,当时微微愕了一下;而老人两道如电光也似的眸子,早已看透了这少年的一切,他不由微微叹息了一声,暗惊于他的福厚根慧,他年定也是我道中人。

当时不由甚为嘉许道:“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必走的路,娃娃!你又怎会知道你所走的,不是一条康庄大道呢?”

他本想告诉照夕早晚也是同道之人,只是话到­唇­边又忍住了,为了怕他先知机宜,心存依赖,反倒违了天道,所以并不多言。

照夕为他这几句话,已茅塞顿开,此刻眸子里闪动着异样光彩,躬身道:“后辈谢老仙师指引迷途,现在弟子已明白了。”

老人不由长长念道:“善哉!善哉!”

他说完了这句话,目光在照夕身上转了转,微微一笑道:“你既能与我在此相见,我已说过,我们是有缘份,我可以传授你些功夫,你可愿意接受么?”

照夕一听,不由喜出望外,当时张大了眼睛道:“老仙师如肯传授弟子武功,是弟子的造化,怎会不愿学呢?”

老人呵呵一笑道:“算你有造化就是了,只是孩子,我老头子却不能如此便宜你呢!”

照夕一怔道:“老仙师如有所命,弟子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老人含笑,连连点头道:“你的话太重了……不错?我是要你为我办一件事,你如果答应,我自然传你几手功夫;并可赠你一件东西,否则,我仍传你功夫,只是那东西却不能送你了。不是我小气,实在这东西,可能为你带来杀身的大祸呢!”

照夕不由十分激动道:“老仙师传授弟子几手功夫,已是弟子福缘,弟子怎敢再企求厚赐?即使为仙师办些什么事,也是应该的,何敢有所收受?”

老人呵呵一笑,猛然拍了一下手道:“好!听你这么一说,我这件事也非你办不可了;而且这件东西也是非你不送了。”

说着脸上笑容满面,照夕不由正­色­问道:“老仙师有何使命,请说出来好了,弟子只要能办到,定不遗余力。”

老人这时微微摇头笑道:“这件事倒是小事,你一定可办到;而且办不办到,我倒没有什么深求,只是为了出一出我这口气罢了。至于什么事,等过几天再说。”

他笑了笑,招了一下手道:“来,你过来!”

照夕不由慢慢走近,老人笑道:“你不要怕,我是考验一下你的功力如何。因为为我办事,功夫不能太差了。”

他说着徐徐伸出一掌,含笑道:“来,你把掌心贴着我的掌心,只管把你本身真力运出来,无妨。”

照夕点了点头,含笑道:“弟子功力浅得很,老仙师不要见笑。”

老人摇头道:“不要紧,我只是试试,你不要心存客气,需知道,我要看清了你现有的功力,才好传授你新的功夫呢!”

照夕不由点了点头,当时慢慢伸出了右掌,把掌心贴在了老人掌心,方还心存犹豫,谁知掌心才贴上,却觉到老人掌心之内,如同闪电也似的,传进来一股热流。

照夕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心知厉害,那还敢怠慢,当时忙自丹田提起了一口罡气,把掌力徐徐贯出,一成二成,最后到了七成内力,才觉得老人掌心传过的那股热流,慢慢为自己逼出了体外。

这时偷眼看见老人面带喜­色­,随着又见老人身子抖动了一下,照夕立刻又感到,方才自己逼退的内力,又向自己逼了过来,而且来势竟是奇猛。

照夕不由一惊,二次用足了内力,向外一登掌心,不由全身阵阵颤抖了起来。

只觉得老人掌心传出的力量,时进时退,其势反倒成了互不上下之态了。

是时老人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遂见他掌心向外一登,管照夕立刻感到,这一次传过来的内力,简直是令自己莫可抵御。

顿时只觉得全身一阵奇热,由不住汗流浃背,心中一急,正自无法,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那独特的“蜂人功”。

当时心中动了一下,暗忖不如拿他来试一试,或可敌住老人传来的内力。

想到就做,当时讷讷道:“老仙师留意,弟子要施出全力了。”

老人本以为照夕即使是内力充沛,也不会有何出奇,谁知这一试之下,自己出了五成力,才勉强敌住,不由心中已自大惊。

此刻闻言,更是一惊,当时一面自丹田之内提起一股所练先天无极的内炁。徐徐贯入掌心,一面含笑道:“你只管使出来,无妨。”

照夕答应了一声,心念一动,那只右手,霎时粗红涨大了一倍,他口中闷吼了一声,顿时把“蜂人掌”功,向外一逼。

这种力量可算是运足了,老人本是眸子微闭着的,照夕掌力这一撤出,他猛然睁了开来,口中“哼”了一声,全身竟由不住,猛然晃了一下。

遂见他脸­色­大惊,大吼了一声:“去吧!”

只见他右掌一抖,照夕只觉得这股内力,像击在了一个有弹力的球上也似,顿时由不住向后面翻,口中大叫了声:“不好!”

却见老人五指向回一拉一拈,照夕不住又向前一栽,这才算是把心神定住。

可是尽管如此,亦难免面红耳赤,气息咻咻不已,他身子也不由得前后地摇晃不已。

老人这时忽的脸­色­一青,猛然站了起来,只见目光如炬。

照夕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却见老人面­色­极为难看地道:“这种蜂人功掌力,你是在哪里学来的?”

照夕不由吓得全身一抖,当时吃吃道:“弟子是……是……”

忽然心中一硬,暗忖:我如今日骗了他,日后如被他发现,更是不妙,还不如实话实说好了。想着不由红着脸道:“弟子是由师父那里学来的。”

老人目光如炬道:“你师父是谁?”

照夕不由垂下了头道:“家师洗又寒……”

说着抬头看了老人一眼,又接道:“请你老人家原谅……弟子罪该万死!”

说着不住双腿一软,朝着老人跪了下来,老人这时冷冷一笑道:“果然是他……我早已猜到了。”

他点了点头道:“你站起来。”

照夕忙站好了,垂侍一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人目光注视他良久之后,才微微叹道:“这种功夫,你学了多久了?”

照夕此时目中含泪道:“弟子因不知这种功夫的罪恶,只是师父命我练习,我岂敢不遵?”

老人点了点头冷笑道:“洗又寒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你先不要说别的,我只问这种功夫,你练了有多久?”

照夕讷讷道:“大概有半年多时间。”

老人目光一亮,哼了一声道:“这么久?”

照夕点了点头,老人又问道:“你可知道这种功夫的罪恶么?”

照夕又点了点头道:“以后我知道了,可是功夫已练成了。”

老人这时目光在身上转瞬不已,低低念到道:“罪孽……罪孽……”

说着步下了石床,慢慢走到了照夕身前,他两道灰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半天才道:“我如今把你这种功夫废了,你有何意见?”

照夕心中一动,见老人已似面有怒容,当时不由把心一狠,心想:“也罢!这种功夫既是如此毒辣,我又何必再为不舍?就请他为我废了也好。”想着不由面­色­一整道:

“此功力使弟子痛苦万分,多造杀孽,老仙师就为弟子废了吧!”

照夕说完这句话,只以为老人定会即刻动手,当时把目光一闭。老人闻言之后,面容才微带喜­色­,他点了点头,微微道:“好!你坐好。”

照夕睁开眼,依言坐在了石椅之上,这时老人却嘿嘿冷笑了一声道:“想不到洗又寒这恶魔,如今竟还在人世之上,老夫当初手下留情,倒成了姑息养­奸­……此人功力智慧俱高一等,只是逆天而行,终究要受天诛。这还不去说他,他最大过错,却是不该种毒在你身上。”

老人说着,脸上带出了难得一见的怒容,如果此一刻洗又寒在他面前,可想而知是一个什么场面。

他眨了一下目光,愤愤地道:“所幸天道不容,他这种­奸­险的心胸,毕竟不称心,想不到,你竟遇到了我。”

说着冷笑了一声,接道:“这叫他白费苦心!来,孩子。”

说着他指了一下照夕上身道:“你把上衣脱了……这种功夫一日不除,在你身上将一日留下杀机祸根,以后成年累月与日俱增,你将和他一样了。”

照夕这时听得心中阵阵发冷,当时慌不迭,把上身衣服脱了下来,露出赤光的上身,讷讷道:“老仙师!你老要如何下手呢?”

老人叹息了一声,目视着照夕道:“也许这么做,你会觉得很可惜,其实不然,今后你会觉得为此受福了。”

老人说着陡然伸出一指,平空点了一下,照夕不由打了一个极大的哆嗦。

这种感觉,就和当日随丁裳至其师父处,为那老婆婆隔空指点时的感觉一样,只是,比那一次更显着些而已。

老人点了一指之后,眉头微微皱道:“奇怪……你那‘无畏神枢’好似已先为人点过一般,这是为何?”

照夕心中又惊又佩,当时不敢怠慢,即把为那老婆婆所点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人听得连连点首不已,不由详细问了问那老婆婆长相,才笑了笑道:“想不到这老婆子,如今也还健在,看来,似他夫妻已反目多时了。”

照夕问故,老人才笑眯眯地道:“你所遇见的那老婆婆,不是别人,正是你那师父的老伴了蓝江,外号人称鬼爪,想不到他夫妻却在你面前演起把戏来了。”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不由惊愣得呆了,心中这才想到莫怪那老婆婆要那般说了。

这时老人眉头微皱道:“要说起来,这鬼爪蓝江,却是为人不差。只是他夫妻一向恩爱,又怎会仳离了呢?”

老人五十年不入江湖,自然五十年内,江湖上所发生的一些离奇事情,他不得而知。

本来他对于任何事,也不会再记挂在心上了,只是洗又寒夫­妇­,对他来说,是往昔极为熟悉的人物,甫闻道来,难免俗念又兴,是故问短道长。

照夕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当然不能有一个合理的答复。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老人,这时老人叹息了一声,遂又看着照夕道:“这蓝江此举,虽有救你之心,但仍为他丈夫保留了一半情面。只看她这一指,只在你‘无畏神枢’上少少用了指力就可知了……她这又是何苦?还不如不点的好。”

说着又正­色­道:“如今我已用‘无相神功’把你‘无畏神枢’内中毒整个点散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所以为了今后长久之计,我不惜费些功力,为你把身上蜂毒去净,此举实对你破格了。”

照夕这时不由大喜,忙谢道:“老仙师能使弟子还原如初,弟子终身感激不尽。”

老人微微一笑道:“我是不忍看你如此青年,落成残暴下场。你此功一失,你那师父如知,将必恨我入骨,只是他也莫奈我何罢了!我却也正好借此,给他一个警戒,他如再执迷不悟,日后即使我不除他,他亦将自焚其身!”

照夕听得好不吃惊,当时催道:“老仙师,你就动手吧!”

老人点头道了一声好:“好!”

遂见他双掌平出,十指微弯,在空中,对着照夕身上抓动不已,这一霎时,照夕就觉得全身火也似热,哪消一盏茶时间,已汗下如雨。

老人这时双手更是上下抓动不已,愈来愈快,照夕却觉得全身慢慢由奇热变成了麻痒不堪,仿佛全身上下,为千百条细虫钻行一般。一时忍不住低头一看,只见肤­色­,已由红白而转成了微微的紫褐之­色­,正在惊吓之际,却听见老人低叱道:“坐定了!”

照夕方自一惊,只觉得身形向前一跄,当时慌忙双手用力扶着椅背,总算没有倒下。

就觉得周身皮肤千孔俱开,随着老人手势,流出了一身如墨汁也似的黑­色­浓汁,又黑又脏,整个上身全沾满了。

老人双手兀自不停地连连抓动着,由是愈来愈多,又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住了手,他冷笑了笑道:“你自己看看吧!”

照夕这时惊吓不已道:“老仙师!这些是什么?”

老人遂冷笑道:“这全是那墨蜂身上奇毒,凡人沾上一点,已恐没命了。只因你日久冶炼得已不畏蜂毒,才会没事,你想想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毒,多么可怕?”

照夕不由又是感激又是害怕,当时真有些手足失措的感觉。

老人遂用手一指壁后道:“你推开那块石壁,自有一方清池,此为我所引清泉,你把衣服脱光了,好好洗净了再上来!”

照夕吓得硬邦邦地转过了身子,瞧着老人手指之处,一推石壁,果然应手而开,大小恰巧容一人出入。当时忙潜身而入,走了几步,果见一个大小约五尺见方水池子,两旁有水道引流一进一出,水声淙淙,十分悦耳,尤其那水看来十分清澈。

照夕入牢以来,数日未曾洗漱,见此清泉,真如同久旱甘霖一般。当时匆匆脱了下衣,没身池中,那水竟有些温热,洗在身上不冷不热,却是适意。

他好好把身子整个洗了一净,本想连头也洗一洗,又怕老人等得不耐,所以只把身上洗净,匆匆上岸。见池边手巾衣服摆着不少,只取过毛巾,把身上擦­干­净了,仍把旧衣穿上,好在上身衣服本已脱掉,那蜂毒并未沾上,下身只好扔掉一边,挑了半天,找了老人一件府绸裤子穿上。裤子倒和自己那一件式样差不多,一切穿好,这才走出来。

一时只觉得,全身上下百孔俱畅,舒适十分,老人这时却坐在石床上微微发呆。

此时见照夕走出,不由一笑道:“好了,你此刻蜂毒全去,一切和本来的你无异了。”

照夕不由跪地对老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谢道:“老仙师如此成全,令弟子没齿不忘,只请仙师赐告大名,以存肺腑,永世不忘。”

老人一面搀起了他,一面微微皱眉:“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名字,实在我这名字也多年不曾提及,不愿再说它罢了,你既一定要问,我也不便瞒你。”

他笑了笑道:“今后你如见了淮上三个老儿,或是你师父师母,只提一声雁先生,他们就知道了。”

照夕对于“雁先生”这名字,十分陌生,只是听来十分好听,也好记,不由默默记在心中。

老人道出了姓氏之后,又轻叹了一声道:“他们如闻我名,定会大吃一惊。只是你我这一段奇遇,却不可随便泄露,你要记住了。”

照夕连连点头称是,老人这时,似已为眼前这些俗念,把平静已久的心绪搅乱了。

他开始在这斗室里,不停地踱着,前后走了一圈,才站定了脚步,道:“这多少年来,我一直希望能遇到像你这么一个少年,把我几手功夫传给他;并且令他为我办一些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他看着照夕,接道:“想不到,竟会遇到你,这可说是天意,只是如此,也为我找来了麻烦。”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感触的又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也就不要再说他了。”

照夕一时也不明白,他是在说些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这位五十年前叱咤武林的雁先生,说完了这些话,对着照夕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奇怪了,现在我已决心把我静中参悟的几种功夫传授给你,我们也谈不上是什么师徒,只算是有缘份而已。”

说完这话后,又命照夕坐下,详细询问了一遍他所学的功夫。

照夕自是一一对答,老人有时点头,有时却皱眉不语,有时却连连摇头不已。可见武功师授一道,各门都不一样;而且见解也互有参考。

老人把照夕所学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遍之后,才点了点头道:“要说洗又寒传授你这一身功夫,也却是不易。只是此人个­性­过于偏激,他早年就有杀人的嗜好;如今养成怪癖,不易更改了。只是你既身为其徒,却不可坐视不管,今后如能设法劝导其归善,总是要尽力才好。”

照夕连连点头称是,老人说完这句话,忽又摇头苦笑道:“不过,这是不大可能的事了……你要小心行事,否则,恐怕对你亦有杀身之难。”

照夕一面答应着,心中不由得想了自己两个师兄的下场,由不住心惊­肉­跳!

老人似已看出他心中惊恐,当时又叹了一声道:“我既把你蜂毒去净,也就等于伸手管了这件事情,你也不必惊怕,我现在传你几手功夫。即使日后那洗又寒不顾师徒之情,想对你加害,你只要旋出来,他却也莫可奈你何。”

说完先传了一首口诀,令照夕念熟了,这才含笑道:“我在这十天之内,要传你四套功夫,也正是要叫你用来去对付四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只是你不要怕,只要你能虚心学习,多加练习,自会因熟而生巧,对付他等绰绰有余了。”

照夕细念那首口诀,是:

“躬身如虾,张翼似蛾,

引颈类鹤,旋身扬波。”

老人把这十六字,用极为简易的口诀传授与他之后,又令他背诵了一遍,这才笑道:

“你不要小看这十六字诀。”

说着他晃着身子,极为得意地笑道:“你不要忘了,我要令你,用这十六个字,去对付淮上三子中的老大无奇子丘明。”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老人竟会要他去对付这么厉害的强敌,一时不由吓得一呆。

老人冷笑一声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要你办的事,也就是要去找淮上三子,一一要败他们于掌下,一雪我多年心头之恨。”

照夕只是听着,心中吃惊万分,老人笑了笑又道:“然后,你可告诉他们说,你是我的记名弟子,看他们老脸往何处放。”

照夕虽然是吃惊,可是少年人好高爱胜之心,自是难免,因此他听到老人如此的嘱咐,不由得眉飞­色­舞的笑了,不住地点头道:“好!好!我一定为你老人家出一口气。”

老人鼻中冷冷哼了一声道:“可是你却不要小瞧了这三个老儿……如今五十年不见,自然他们的功力会更高了。”

照夕不由剑眉一皱,老人见状自信地道:“可是,你只要用心地把我这套功夫学会,他们是打不过你的。”

老人的目光,细细地眯成了两道缝,道:“老大无奇子丘明,此人一身功夫,却可说到了炉火纯青地步,自然和你比起来,你是差得太远了,可是你却要用这一手功夫巧胜他。”

照夕不由奇道:“这是一套什么功夫呢?”

老人得意地笑了一声道:“这只是四式连一的一招掌法。”

照夕不由微微诧异道:“只有一招?”

老人笑了笑,用眸子瞟了他一眼,道:“娃娃,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一招功夫,这是我多年来静中参悟出的一套功夫,四种不同的招式,在一式之中同时施出,我看如今天下,能敌这一招的不多。”

照夕心中尚在犹豫,老人已跳下云床,他点了点头笑道:“来!来!来!你不妨试一试看。”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笑道:“弟子哪里行?”

老人笑道:“没有关系,你且试上一试,我不伤你就是了。”

照夕无奈,只好笑道:“你怎么个比法呢?”

老人微微笑道:“把你最得意的功夫,施出来就是了。”

他说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已到一块空处,双手悠闲的垂着。照夕心中暗暗想道:

“你老人家也未免太以小瞧我了,我就不信一招之内,会败在你手中!”

他想着也站起了身子,慢慢走到了老人身前,一面笑道:“老仙师既如此说,弟子只好得罪了。”

老人只是点头微笑不已。照夕猛向下一刹腰,用“浪赶金舟”的招式,已把身子窜到了老人腹胸之前,这种身法可真是快如电光石火一般。照夕身形一近,只见老人仍似前状不动不移,暗忖:“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已当空举起一掌,足下“骑马蹲裆”,右掌却用了三成内力,突的以“问心掌”劈出一掌。

这一招照夕因胸有成竹,事先已把退路想好,掌力发出亦是旨在投石问路,虚空莫测。可随时收发由心,可谓之狡厉已极。

可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照夕这一掌方自劈山,陡见老人两袖一分,居然门户大开。只当机会难得,当时一咬牙,掌力化虚为实,口中空叱了一声:

“打!”

随着那“打”之一字,身形倏地向下一塌腰,这种掌力,可说是全部运了出去。

动手过招,可说是疾如电光石火,不容丝毫犹豫怠慢。

管照夕这么往下一躬身,却见老人一声长啸,他掌力已打虚了,只觉两肋处“气海俞|­茓­”上一麻,随着打了一个冷战。

再看老人已含笑站在自己身前了,照夕不由惊得脸都青了,以他锐利的目光,几乎都看不出来,老人这种身手,是怎么变的?

他红着脸道:“这种神技,弟子真是见也未见过……你老人家是怎么到了弟子身后?

再请示范一次可好?”

老人呵呵笑道:“自然是好……我就是为了传授你的……你看好了!”

照夕方点头道好,只见老人两袖一分,一声长啸,只见灰影一闪,已到了照夕身后,同时两肋一软,已为他两手搭了上。

照夕依然是莫辨虚实,只是皱着眉红着脸看着老人,这位名为雁先生的奇人,不禁高兴得哈哈大笑。他才开始一一的讲解这一招四式的连环运用,如何现掌,如何旋身。

他并且告诉照夕说,这种功夫是因人而施,譬如敌人攻前胸或腹部,那么受制当在两肋,如攻后背,受制却在前胸,要是顶部,受制却也在顶部。

同时更逼着照夕以身示范,竟是百试不爽,一一如其所言。

最奇的是他对敌,不论你多么厉害的方法,却只有这么一种式子,竟是无法破之。

照夕聪慧过人,不一会儿,已把这一招学会了,老人这时才嘱咐他道:“我所传的这一招,你不可轻用,因为江湖上,明眼人太多,你如不小心收敛,很可能就会在你施展的一霎,被人把要诀领悟。虽不见得为人学会,可是却失了制人的机宜。”

照夕连连点首称是,老人才慢吞吞地道:“三子中的无奇子丘明,此人最高傲,他最得意的一套‘太乙快波掌’,是我所知数十年来,江湖鲜有敌手。我这一手功夫,也就是为了对付他其中最厉害的一式‘撒网过江’,那是在第九招上,如把这手功夫用来对付他,那么他将受制于两肩……”

他似乎非常兴奋的地接道:“我特别要嘱咐你,只许用来对付他这一式;而且事先不可以对任何人,以免失了机宜,你能做到么?”

照夕点头道:“弟子遵命,定能做到。”

老人笑道:“好!好!丘明我们对付完了,再来对付他们第二子……”

他笑得嘴都闭不拢了,接下去道:“老二赤眉子葛鹰,此人最擅长的是轻身提纵,以及巧手神拿,暗器上的功夫,江湖上可以说,难得有第二人!”

他顿了顿道:“我要传你一手功夫,专门对付他的。”

说着遂细细地指点了他一种功夫;然后提到了飞天子叶潜,传授了一首口诀。

(作者为保守机密起见,在此不事先透露,读者以后自知。)

二人为了研究各门功夫,费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照夕只觉得他所传授的功夫,简直是玄到了家,若非内功功夫有极好的基础,简直可说是不得其门而入。

他一直不停地演习着,老人仍是不十分满意,并定了时间,以后每夜再来。

照夕别老人回到自己室内,天已微明,他唯恐令老人失望,一个人在洞室之中,不停地演习着。直到­精­疲力尽,才倒在了石床之上,昏昏睡去。

自此以后,夜夜潜往老人室内,不知不觉一周过去了,这七天的时间里,他真有了惊人的长进。

老人传授了他七八种功夫;并且口授了他一套内功口诀,这口诀日后帮助照夕内功方面,有了不可思议的长进。

这一日,照夕在老人的指导之下,练功已毕,老人对他的成绩十分满意,由不住赞赏有加,遂含笑对他道:“这短短几天来你也确是难得,居然把我传你的这些功夫,练得得心应手,这实在是不容易。由此看来,你资质极高。”

他说着收敛了笑容,微微叹了一声道:“可是……我们也就该分手了。”

照夕这才突然觉出,不由也顿时一愣,这十天来,他和老人之间,真是建立了深厚的友情,虽然他一直是以“老仙师”来尊称他。

可是老人却并不像一个严师般待他,有时候,二人的相处,就像是二对极好的朋友。

所以照夕甫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看着老人,现出无比的依恋之容。

老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你也不要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在想,这几天我们能够在一块……这是天意……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他脸上含着适意的微笑道:“你的出现,却正好为我解决了一些凡世之上的未能遂心之事……在你来说,你也学到了一些在武林中,难以得到的功夫,真可说是相得益彰。”

他微微皱了皱眉道:“至于你那个师父,你却要时时提防着他才好。此人手狠心辣,江湖上无人不知,你虽是他的弟子,可是他如知道,你背叛了他,他决不会饶你­性­命。

怎么他都是你师父,所以你要谨慎对他,我已给你说过了,你可从蓝江身上下手,如能设法使他夫­妇­重新和好,那洗又寒自会对你宽容。说不定蓝江的力量,能改变他的劣质……这岂不是一件完美的功德?”

照夕点头称是,老人遂笑了笑道:“自然,光凭口说,你是难在奏效的,我可以设法帮助你。”

照夕惊疑地看着老人,老人却慢慢走到了石桌前,拉开了一格石屉,由内中取出一具黑光铮亮的小葫芦,摇了摇,发出一阵金石之音。

他点头笑了笑,递于照夕道:“你收下这个!”

照夕不由惊道:“老仙师!这是什么?”

老人笑道:“我叫你收下,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照夕惊疑地把这小葫芦接到了手中,打开了盖子,看了看,只见是半葫芦黑亮的小药丸,芳香之味上透鼻梁,不由奇道:“这是药么?”

老人点了点头道:“这是我练制的名为‘小还丹’,因收采不易,仅仅制了这么一点。我本人因练婴耗了许多气神­精­血,全赖这小还丹滋补,功能起死回生……对你今后用处太大了。”

照夕不由愣道:“可是你老人家今后莫非不用了么?”

老人笑摇了摇头道:“我如今元婴已成,功夫大进,是用它不着了,你收下吧!”

照夕道了谢,放在身上,老人却皱眉问道:“你不是说那蓝江,因走火入魔,半身不遂么?那么这种东西,却是对她大为有益,我想只需七八粒,也就可使她复元了。”

照夕不由又惊又喜,当时笑道:“那么弟子如见到了师母,岂不是马上就可令她复元了么?”

老人笑道:“自然可以了,只是你却要留意,这夫­妇­二人,一向都是诡计多端,我赠药给你的意思,是想你能以它消除你本身的危险,你明白么?”

照夕不由突然大悟,当时点了点头,老人这时拉开了抽屉,却又由其中取出了一口长剑。

照夕只一眼,已觉出此剑非凡,那是一口形式极为古雅的长剑,通体上下约有二尺五六寸长短,一­色­的墨绿。

老人抚视着这口剑,良久,才叹了一声道:“此剑随我身边,已过了七十年了,如今……”

他叹了一声,猛然递过道:“你拿去吧!”

照夕不由大惊,当时跪地道:“弟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受你老人家如此厚赠,这万万使不得,你老人家还是收回去吧!”

老人微微一笑,单手外探,照夕竟被隔空提了起来。他笑道:“你不要过不去,我既赠你,你就收下,否则我反倒不乐意了。”

照夕仍不敢去接,老人长叹了一声道:“此剑剑名‘霜潭’,为我少年时游华山时,无意自一旧石铺中收购而来。那时此剑隐于一黑绿长石之中,可笑卖石人,不知是件宝物,仅把它当一块好石头来卖,我却以极便宜的代价购得。”

老人笑了笑,又道:“据吾师说,此剑仍是汉朝人莫方子所铸,一度为大将军霍去病所有,南征北讨,仗它立了不少功劳。后来献于皇上,皇上视为珍宝,日日悬挂身边,爱抚不已,故有诗句如:‘圣上弃美人,一意抚霜潭’之说,随后帝死,此剑就没有下落了。想不到千年之后,此剑竟落到了我的手中,这也是天意。”

他嘴角含着爱怜的浅笑,在谈论到此剑过往的历史时,不由轻轻抚摸着这口剑,好似回忆到昔日汉帝使这口剑的情景。

他以拇指轻轻按动了一下剑匣上的一粒明珠,这口剑“锵”的一声脆响,自然地跳出了三寸剑身,一时青光耀目难睁。

照夕不由惊叹了声:“好剑!”

老人随着展手,把它抽出了鞘子,微微带出了一串极为­精­细的龙吟之声。

一时这间石室之中,就像闪动着一道青蛇一般,只见青光闪闪,剑气森森,微一晃动直如青河倒卷,冷气逼人。照夕几曾见过这种宝刃,当时直惊得目瞪口呆,老人在掌上把玩了一会,遂Сhā入了匣中。

他郑重地递于照夕道:“这口剑,就当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你要好好地保存着这口剑。”

他长叹了一声,感慨地道:“当初我得这口剑时,自己也曾写了两句话,封于鞘中,你不妨遵照而行。”

照夕小心地接过这口剑,真是惊喜得无以复加,闻言问道:“仙师那两句话,可肯赐告,弟子亦便遵行。”

老人笑着,用手在这剑鞘一面一按,只见翻起一面空鞘,只见他探进二指,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条黄绸带子,笑递与照夕道:“你拿去看看。”

照夕双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绸上龙飞蛇舞的书写着两行字,细认之为: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照夕不由打了个寒颤,连连称是,老人嘻嘻一笑道:“我如今功成在即,赠剑于你,另当别论,可是你却要谨守此言,不可将此剑落于他人手中,否则,你当誓守此训。”

照夕连连点头道:“是!是!”

老人这才又把那黄绸子接过,置于剑匣之中,又把剑递于照夕,才道:“我为了避免外人觊觎此剑,特制了这个绿鲨皮剑鞘,可是外形仍不可掩。明眼人一看即知此剑不凡,所以为慎重计,今后你应再以布套一个把剑套好,这么就方便多了。”

照夕这时一面答应着,一面小心地把剑系于背后,老人似乎了却一桩心事。

他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想,这口剑留着,就藏于此洞中,留赠今后有缘人,却没想到有缘者即是你……哈!天意真是奇妙万分咧!”

照夕不由问道:“弟子有何缘分,仙师又怎知呢?”

老人呵呵一笑道:“在你初来之日,这口剑已不像往日一般安静了,它夜中曾三次惊我。”

说着,眯着眼笑道:“第一次,是你初被困之时,这口剑无故出匣,响了一声,是我推算才知;第二次,是你在洞中意欲误采元丹之时,此剑又无故响了一声,所以我才以琴音扰你,随后你不服,竟再次误采,此剑二次示警,我才专心观察你至今。”

他笑了笑,道:“你说,这不是天意如此么?所以自那时起,我才决心,把此剑赠你。”

照夕听得如醉如痴,由是心中,更把这口剑爱如­性­命一般。

老人又叹了一声道:“此剑昔年在江湖上曾饮了不少恶人魔头的血,只是杀机太重。

前数日我私窥剑气,知道来日尚会层层血腥,只怕这些,都要应在你的手中,你要切记,宝剑虽是杀人利器,却不可以妄以伤人。”

才说至此,那口剑竟在照夕背后,发出一声低鸣,无故出鞘半尺。

老人陡然以手掩口,失态的“哦”了一声,遂张目向照夕道:“你可听到了?”

照夕吓得忙把剑解了下来,果见剑锋已出匣半尺,剑气眩目。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摇了一下头道:“它竟不以老夫之言为是,出声制止,由是看来,只怕来日江湖中大难不了啊!”

说着连连挥手道:“快收起它来!快收起它来!我真怕看它,这是天意,我也无能为力了!”

照夕傻傻地把剑合好,才又背在背上,心中自是惊奇不已。

他虽听过古剑通灵之说,却是只听传闻,尚不曾见过,想不到今日,竟自目睹,自然是又惊又喜,由不住心中通通跳动不已。

老人这时显然为了这口剑,弄得不十分愉快,他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微微向下搭着。

默默地坐在石椅之上,停了一会儿,才抬起了眸子,对照夕点了点头道:“你也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他微微说出了这几句话,目光又合了拢来,照夕不由几乎想掉泪,他讷讷道:“老仙师,我以后还能来看你么?”

老人眼睛也没睁开,只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们缘分已尽了。”

照夕不由顿时怔住了,想不到一分钟之前,尚对自己有谈有笑的老仙师,此一刻竟自冷漠至此?不由几乎冷僵在当地了。

他动了动嘴­唇­道:“仙师对弟子大恩,弟子今世不能报,来世亦当报之,仙师你……”

老人只是是频频地摇着头,眼睛也不睁一下,以至于照夕的话不得不中止。

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老人却是连连挥着手,意似令去。

照夕不由一阵心酸,当时跪在地上,对他叩了三个头,抬头看时,老人竟已垂首不语了。

他安详地互握着手,出息均匀,已自行功入了定了。

照夕只好含泪站了起来,想到老人这几天,对自己的不厌教导,以及赠送自己这么珍贵的礼物,无异是恩同再造,却在临别之际,连受自己一声谢,也掩耳不闻,真是令人感怀伤心。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却见老人头顶青光闪闪,方自惊异,却见一小人自老人头顶探出半个身子,正是老人所练元婴。

这小人对着照夕看了看,这次却是面现微笑,他举起一只小小的手,往地道洞口指着,口中就像初生的小儿般,“吱吱”直叫。

照夕知道是老人令自己走的意思,他虽然心中不舍就去,可是又怕打忧了老人练功,只好重重叹息了一声,一时泪流满面道:

“老仙师珍重,弟子去了!”

说着对着那小人深深打了一躬,只见那小人却也对自己合掌连揖,意似歉让。

到了此时,照夕也只好走了,他转过了身子,方走了两步,却闻得那小人口中连叫,不由忙回过了身子,奇道:“仙师还有事嘱咐么?”

却见那小人,很快的由老人顶门一跃而出,再一跳已到了石几之上,双手却抱着一物连跳不已。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看清了,原来那小人手中所抱之物,竟是老人所赠的那个葫芦,不由忙笑道:“谢谢老仙师。”

说着遂走上前去,小人见他走过,忙放下葫芦跳向一边,口中吱吱直叫。

照夕取过了葫芦,突然忆起老人说,内中小还丹有养婴之功。

当时不由拔开塞子,倒出一粒,双手递上小人,诚意道:“老仙师可要受用一粒?”

那小人不由双手在头上摸来摸去,似乎又伸手又害怕的样子,照夕知道他是害怕,遂把药放在桌上,退后了几步。

这样那小人,果然大喜过望,只一跳,已过来,把桌的丹药取过送到口中。

照夕再看石椅上的老人,脸上却蕴起了一丝笑容,自知不便多留,遂又跪谢了一番,这才毅然起身走向壁边,扶梯而上。

回头却见那小人,已坐在石桌上,分着两腿,仰着头正在看着自己,似乎很新奇的模样。

照夕笑了笑,才伏身爬入地道而去,他心中这一霎时真是感慨不已。

暗思老人,如今几乎已炼到了半仙之身,一待元婴长成,即成仙证道,将立万年不朽之身。这是何等福分自己,不知哪一天才能有些成就,也许一生一世,仍是一个俗世的凡人而已。

想着真是感伤不已,他一面在地道里钻左钻右,背上的长剑,时常碰击着青石,发出锵锵之声,他不自禁想到了这口剑,心中禁不住也笑了。

本来他一直遗憾着,没有一口好的兵刃,听师父说,兵刃种类虽多,可是合手合意者却少;而多少年来,自己也只醉心着得一口好剑。

洗又寒虽也赠过他一口剑,可是那是一口较一般为好的剑而已,要是和这口“霜潭”

剑比起来,那简直是有天壤之差。

他一路爬着,脑子里仍由不住欣喜欲狂,不知不觉已到了自己室中。

一切就绪之后,他又坐在石床之上,心中想道:

“老人曾说过,我有十天的牢狱之灾,如今就要出去了,也不知灵也不灵?”

想着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再者他又想到了丁裳,自己只顾夜夜学武,却不知她这几天来过了没有?要是她果然来过,一定奇怪我上哪去了?要是她真要问起来,我却是如何回答她才好呢?

想着心中不由动了一动,方在思索应对之话,忽觉得洞顶有一阵细小的铁锁响声,接着又是一阵石块磨移之声,照夕不由抬头注视了一会儿,果见一人影闪动着,遂听到了丁裳的声音道:“管大哥……管大哥!”

照夕忙道:“是裳妹么?我在这里!”

丁裳口中哦了一声,奇怪道:“咦!你怎么又回来了?”

照夕不由笑道:“我一直在这里啊!”

丁裳小声道:“前天我来,怎么你不在呢?”

照夕因念及老人所嘱,不敢轻易泄露,当时只好撒谎道:

“谁说我不在,大概我在石头后面睡觉吧!”

丁裳闻言,将信将疑的转着一双眼睛;不过她确也想不到还会怎么了,当时只眨着眼睛道:“奇怪……我叫了好几声,你没有听见么?”

照夕赔笑道:“都怪我不好,我怎会睡得这么死呢,所以今天我都不敢睡了。”

丁裳这才相信,遂笑道:“我看你,这十天好似­精­神还比从前好些了,倒像不当一回事似的,真怪?”

照夕不由心中一惊,暗忖:“我的天,我真太大意了,这哪像一个被关的人哪?”

这么一想,不由马上作出了一副苦笑道:“你倒真会开玩笑,我真恨不得想死了算了!”

丁裳才娇笑了几声道:“你不要急,我只是逗你的。”

她说着,忽然声转小道:“今天,我奇*书*电&子^书就是来救你的,我已和那位申屠雷兄约好了,你怕不怕?”

照夕不由暗惊老人神算果然不假,因笑道:“我怎会怕呢?高兴还怕来不及呢!”

丁裳小声道:“好!我已想好了点子了,等一会儿那负责看你的人就要来了,你只管假装叫肚子痛,缠着他,我就到他房里去偷钥匙,要找不着,­干­脆就把他拿下来,逼着他给你开门。”

照夕连连点头道:“好计!”

遂又想起道:“可是申屠雷呢?”

丁裳嗔道:“傻瓜!你出来了,我们俩人难道还没有办法救他们么?”

照夕遂笑道:“对!还是你聪明,那我而什么时候开始呢?”

丁裳想了想道:“现在就开始吧!天可不早了。”

想着匆匆又把石头给合上了,又上了锁,照夕心中喜道:“这丁裳也不知怎么弄得,居然能把这封石的锁链子打开,她倒是真能。”

想着时间大概差不多了,这才扯开了嗓子大叫道:“喂哟!哎哟……可痛死了!”

自己叫了几声,差一点儿想笑,因想到这可不能笑,遂又双手捂着肚子,大叫了起来。

他这么叫了十几声,果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走到了洞顶,一人捶石道:“小子!你叫什么,怎么啦?”

照夕马上躺下,双手捧腹道:“老兄……你弄点药来,我可是要死了,哎哟!这可是不能活了!”

那人听照夕吼得如此可怕,也不由吃惊不小,因恐闹出了人命,担当不起。

当时匆匆开了锁,移开了石头,跟着一道灯光­射­了进来。

照夕忙在石上滚来滚去,他灯光照也照不清,只听他大叫道:“小子!你不要光叫呀!到底是怎么啦?”

照夕哎哟道:“我……我……想死!”

那人嘿嘿冷笑道:“你想死?小子!你可别给我找麻烦,你老实说,是饿的是不是?”

照夕喘气道:“我也不知……哎哟!哎哟……”

叫到后来,简直是气若游丝,连他自己听来,也是怪怕人的。那人果然吓得不轻,连连拍石道:“唉!唉!这都是他娘的难事,一到我当班,就他娘的出娄子,喂!喂!

我说你就别叫了,这事我也当不了家,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去。”

说着就要起来,谁知身子还没站起来呢,忽被人一把着脖子了,随着一口冷森森的剑刃,在他脸边晃来晃去。

这小子不由吓得“我的妈呀!”一声叫了起来,遂听见丁裳的声音,低叱道:“不要命你就叫。”

这小子吓得手中灯也掉下来了,却为照夕一把接住了,反把灯光往上照着,一面笑道:“对!狠狠地治治他。”

这小子不由直了眼,一面道:“你……你不是肚子痛么?”

照夕嘻嘻一笑道:“你爷爷才肚子痛呢?小子!你乖乖的领着这位小姐,把这牢门开了,要不然她可是杀人的女魔王,你就别想活了。”

丁裳宝剑再次挨在他脸上,一面叱道:“你说!怎么开门?”

这人咧着大口道:“我的小­奶­­奶­,你老可别拿宝剑瞎比划,这玩意可是能杀人的呀!”

丁裳娇叱道:“当然能杀人!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又在他脸上贴了两下,这一来这小子吓得又鬼叫了起来,照夕看得真想笑,当时忙道:“你叫什么?快开门吧!”

丁裳也吓唬道:“快点!门在哪里,怎么开?”

这人还装蒜道:“我哪知道呀?”

才说到此,却又啊哟的一声,却见顺脸滴下了不少血,丁裳这小丫头,可真狠,真用剑划了他一下,这一来,这小子不由吓得又鬼叫了起来。

好在他头在洞里,声音倒传不出去,照夕用灯照着他厉声道:“你说不说?”

这小子一面哭,一面道:“我说!我说!那位小­奶­­奶­别扎着我脖子呀!”

照夕忍不住笑了,遂道:“裳妹!他答应了,你就别再制他了!”

丁裳这才一把把他抓了起来,剑尖就挨着他后心,一面冷笑道:“走!你带我走,你只敢出一点声,我就给你来一个血窟窿。”

那人吓得双腿发软,连声道:“是!是……是……”

说着照夕就看不见他二人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左墙角内,一阵辘辘的响声,跟着却见平空吊起了大半截石墙,原来另有机关。

照夕正奇怪,却见丁装已持剑,正比着一个黑胖的小子在门外站着。

照夕忙含笑跑出道:“好了!没事了。”

那胖子却哭丧着脸道:“你自然是没事了,以后就是我的事了。”

丁裳却娇嗔道:“你还说。”

说着手往前动了动,那胖子又杀猪似地叫了起来,照夕不忍道:“算了吧!我既然出来了,就饶了他一命吧!”

丁裳却冷笑道:“哼!你的心倒软?”

照夕这时才看清,原来这小姐仍然是男装的打扮,小帽子上还有一块翡结子,闪闪发着绿光,一条大黑辫子又黑又粗,再衬上一双大眼睛,倒真像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

当时不由对她笑了笑,才低头对那胖子道:“你只要告诉我们,我那两个同伴关在哪里?你领我们去,我们就饶了你。”

这胖子方自叩头,丁裳已冷笑道:“这不要问他,我知道!”

她猛然向回一抽剑,随着左手玉指向前一戳,这胖子已被点中|­茓­道,啊哟一声,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十一

丁裳以快手法,点倒了这胖子之后,遂对照夕匆匆看了一眼,道:“快跟我来!”

照夕笑了笑道:“你的本事不小啊!”

丁裳皱着两弯秀眉,一面跺着小蛮靴道:“哎呀!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说笑话,我都快急死了!”

照夕不由笑道:“你不要急,他们不出来算了,如若这时候出来,我还要给她们好看呢!”

丁裳见他那种慢条斯理,毫不惊恐的样子,真是又气又笑,当时笑颦道:“得啦!

你要是能,也不会被人家关在地洞里了!”

照夕不由脸一红,还想分辩几句,见丁裳已顺着石级,一层层上去了,不由忙追上道:“你上哪去呀?”

丁裳回过身子微微一笑道:“咦?不去救申屠雷?”

照夕点了点头,道:“你怎么会认识路呢?”

丁裳不由脸­色­微红道:“我给他送过好几次饭,怎会不知道呢?”

照夕不由笑道:“那我们可就快去吧,要不然时间可来不及了!”

丁裳这时已娇躯扭动,嗖地蹿上了一座屋檐,回首道:“随我来。”

稀冷的月光之下,但见两条黑影,兔起鹘落,疾如电光石火般,一霎时已驰也数十丈以外。

照夕这时约摸才看清,这附近好大的一片庄落,几乎把整个一个山坡全占满了,怪石古树,更是到处都是。屋角都是隐在林深之处,有高可参天的辽望刁斗,一看即知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山寨子。

他心中暗暗惊叹着,方自疾驰之际,却见前行的丁裳细腰猛地向后一折,竟以“金鲤倒穿波”的姿态,倏地一个疾穿,落在了照夕身边,低叱了声:“有人!快伏下身子!”

遂听见“叮咚”的一声,一件暗器,批在山石之上,击出了一点火花,跟着一条人影,殒落也似的往下一落,冷笑道:“何方小贼?胆敢扰乱白云山庄?”

这时丁裳已把身子伏下,见照夕依然站着,不由得轻轻拉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了?”

照夕心中已把这庄中之人,都恨透了,此时一晃身子,已闪一到了这人身前,低叱道:“我看你才是小贼。”

他口中说着,猛然往下一沉胳膊,那贼子绰号青狼,姓姜名维,一身功夫也还不错,专门负责这山寨中巡更的任务的。不想误闯着管照夕,只以为是奇功一件,却没想到对方是这么扎手的人物。

此时见照夕一沉臂,就知道有厉害招势,不由向后猛一仰身子,“卧看天星”,果然把照夕的“进步随身”这一招让了过去。

这时丁裳见照夕竟和对方打了起来,心中又急又气,只怕那贼子出声喊动,惊醒了别人。自己和照夕虽可逃走,要想救人可是不行了。

所以此时不由急道:“管大哥,快把他给整制了吧!”

青面狼姜维,忽见一边又冒出了一个少年,和对方彼此呼应,不由心中一慌,顿时只觉后颈衣领处一阵痛麻,身子已为当空举了起来。

照夕用“云龙探爪”的快式子,只一把已把他抓托了起来,姜维负痛方想大叫,却觉得尾闾骨“鸠|­茓­”上一麻,顿时就昏了过去。

照夕轻轻向前一丢,已把这贼子摔到了一边。动手不过一照面的功夫,就把他料理了。

一旁的丁裳不由十分赞赏道:“你真有一手呀!”

照夕微微一笑道:“对付这种小贼,再要不行,我的功夫可算是白练了!”

丁裳此时辫别了一下地势,遂用手往一边一处石岗上一指道:“你那位朋友,就关在那边,那儿有一盏小红灯,你可看见了?”

照夕照其手指处一看,果然有一盏红红的小灯笼,在夜风里晃来晃去,不由低声道:

“可有人看守着?”

丁裳点了点头,遂小声道:“红灯处就是一个暗卡,有两个人,我们一人一个,把他们料理了!”

照夕自然道好,丁裳却把伪装为男人的一条大辫子,盘在了颈子上,单手后背,只听见“咝”的一声,已亮出了一口剑来,遂笑道:“你不用宝剑么?”

照夕手才摸剑把,忽然想起此剑光华太甚,难免令丁裳起疑,不由又放下了手,笑道:“对付他们,还用什么剑?”

丁裳这时却没有想到,他既是才由牢中出来,身上怎么带着宝剑呢?

当时笑了笑道:“当然罗!你本事大嘛?”

说着身形一拱一伸,已如同一只箭似的,­射­了出去。照夕紧跟而上,果见一座石质矮屋,隐在山边上,如不留意细看,真还看它不出。

二人鹿伏鹤行,已掩到了那小屋附近。这时才看清,那石屋内隐隐有一线灯光,石屋的一扇木头窗子,也高高支起。

照夕对丁裳打了一个手势,意似前进,他自己首先向前一纵,跟着一矮身,已伏在了窗下,真是轻如落叶,没有带出一点声音来。

丁裳这时也跟上来,二人在窗下交谈了一句,照夕慢慢伸出头来,向室中一看,却见这石屋内,果然有两个人。一人约四旬左右的年岁,睡得正香,赤着上身,张着嘴,却没有太大的鼾声;另一人却是穿好了衣服,桌上放着一口折铁钢刀,正自支着头在桌上打盹儿。一盏油灯闪闪欲灭,照着这间石屋子里,一会儿明一会儿黑,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丁裳遂用手指了指床上的那人,叫照夕对付,想是忌讳他没有穿衣服,又用手指了指坐着的那人,意思是留给自己整制。

照夕微微一笑,只见他身形一长,已如同一只狸猫也似的,窜进窗内,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床前,骈二指在那人“睡|­茓­”上轻轻一点。

那人似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又翻了个身子,却又继续睡下去了,不过这睡眠可延长他两昼夜之久就是了。

照夕轻易地料理了这汉子,再看丁裳也已点了那人的后背“志堂|­茓­”,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蹲着身子还不停地在那人身上摸索着。

照夕忙掩了过来,却见丁裳自那人身上掏出了一串钥匙,面带喜­色­道:“好了,钥匙找到了,大哥快随我来。”

照夕问道:“你知道地方么?”

丁裳身子已如同一只怪鸟也似的窜了出去,并还小声地嗔道:“哎呀!你真是啰嗦。”

照夕才想起这问题已问了她好几遍了,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忙跟了上去。却见丁裳兔起鹘落已翻扑过了一座泥岗,突然回过身来,用手指在嘴­唇­上按了按,轻轻道:“到了,声音轻一点!”

照夕因急于想见申屠雷,不由小声问道:“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救他!”丁裳一双大眸子转了转,笑道:“你呀!连你自己也是黑牌,见不得人的,还是看我的吧!”

说着正要转身,却又回过头来,吞吞吐吐道:“你那朋友还当我是男的呢,大哥你可不要说破,好不好?”

说着一双妙目,注定着照夕,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暗忖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忽又转念拜弟人甚好强,他要知道是个女孩子救他,定很羞愧,好在此举只当是开个玩笑,即使以后申屠雷得知,也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事。

想着不由含笑点了点头,丁裳这才笑着转过身,微微伏下了身子,向前走了十几步,在一块石头上站住,回头对照夕一笑道:“这就是了。”

说着轻轻用手在那石板铁环上扣了几下,发出铮琮之声,果然下面传出申屠雷的声音道:“是谁?”

丁裳双手用劲,把那块石板拉起现出盘大的一个窗口,一面低声道:“申屠兄不必惊慌,小弟来了!”

照夕心想她倒装得挺像的,就听申屠雷极为兴奋地哦了一声道:“是丁兄么?小弟等了你半天呢!”

丁裳回头看了照夕一眼,似乎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遂又转过头道:“小弟已把管大哥救出来了,你不要急,我马上就来救你。”

申屠雷似大为惊喜,忙道:“管大哥也来了么?”

照夕忙把头露向洞口,一面叹道:“二弟!一切出来再谈吧!”

申屠雷这时已看清了,果然是管照夕,不由大喜过望,忙由石床上跳了起来,一面道:“只是,这门没有办法开呀!”

谁知才说完这几句话,只听见一阵轰轰的大石起落之声,洞中竟吊起了一门,现出了丁裳修长的影子。申屠雷不由大喜,忙挟起了青砚,一晃身纵了出去,照夕才知丁裳乘着他二人讲话的工夫,竟自把门开了,也不由惊奇十分。当时忙站起身来,四下看了一会儿,却不知丁裳由何处潜身下去的,正在左顾右盼,丁裳、申屠雷、青砚三人已相继走了出来。

申屠雷和照夕情谊深厚,见面不由紧紧互握着手,互相含笑问候,丁裳却在一边皱着眉催道:“好了,这不是你们兄弟论情谊的地方,快走吧!”

一言惊醒了申屠雷,他忙松了照夕的手,突然转过身来,朝着丁裳深深一拜道:

“小弟多蒙丁兄数日来赠食之恩,此番又蒙救命,二恩加身,如同再造,请受小弟一拜!”

丁裳不由摇手不已,忙伸出手想去搀他,不想申屠雷数日来,已把这位丁兄感铭五内,又见对方亦是翩翩少年,岁数似比自己还更小,却有如此能耐,心中已存下深交之意。此时见他伸出手来,误以为要同自己亲热寒暄,忙也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丁裳那只玉手,方觉入手细柔,仿佛女子一般,丁裳已吓得惊叫了一声,挣开了他的手。一面后退了好几步,一张脸,已红透了,好在是夜晚,谁也看不出罢了。

这动作使申屠雷怔了一下,只当是自己太冒失了,不由苦笑着看了照夕一眼,遂吃吃道:“小弟太冒失了!”

这时丁裳才转过念来,自己此刻要女扮男装,又怎么怪人家轻薄。虽然心中不大得劲,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含笑上前道:“申屠兄休要见疑,实因小弟这只右掌,伤了一指骨节,惟恐负痛……倒没有别意。”

说着一双杏目,向照夕瞟来,转了一转。照夕方看着好笑,心说这可是你自己找的麻烦,看你如何交待,这时见丁裳居然急中生巧,竟以手指负伤应付了过去,不由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忙忍住,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位丁兄适才救我,被大石头压了手指一下,正巧滚下了一块石头,ρi股也被砸了一下,恐怕也是不轻。”

丁裳知道他是有意开自己的心,偏又不好解释,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急得嘟着小嘴,中居雷不禁也逗得笑了,一面道:“难怪呢!”

这时一旁的小书僮,也向二人跪拜一番,向丁裳谢了救命之恩。丁裳生恐多谈露了马脚,再方面身在虎|­茓­,也不容如此大胆,当时忙向照夕道:“大哥!我们快走吧,这里可不是谈话的地方。”

申愿雷也惊道:“丁兄弟说得不错,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照夕心中虽想找着金福老,给他一个厉害,出一口恶气再走。经不住二人一催,心中却又想到,自己幸脱虎口,虽然十日来又有奇遇,却也不知那九天旗金福老的身手如何,万一要是不能胜他,岂不是自寻死路。何况自己新得“霜潭”剑,如落他手中,更是不值。

想着只有长叹了一声道:“暂时便宜这帮东西了,我们走吧!”

丁裳最怕生事,这时忙转过身子道:“这条路我熟,三位随我来。”

说着身形拔起,宛如一只凌霄大雁,起落之间,已纵出了八丈之外。

照夕对于她身手,早已熟知,申屠雷却是初次见到,见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轻功,不禁十分佩服。只是对于这位小兄弟尚为陌生,打算着回去之后,好好问他一问,和他结为金兰之好。

他这么心中转思着,一把已把青砚挟在了腋下,同时照夕轻登巧纵,紧随着前行的丁裳,不一刻已绕出了这片山庄。

由于丁裳对这一路地势十分熟悉,所以没有遇到什么暗卡,四人顺利扑奔到了山下,这时东方却已微微露出了些曙光,天也就快亮了。

四人经过半夜地奔驰,尽管有一身功夫,却也难免有些疲倦了。尤其是申屠雷还抱着一人,丁裳前行到了一片树林,才回过头一笑道:“好了,到了这里就不用怕了,我们歇一歇吧!”

申屠雷放下了青砚,那小书僮被挟了一路,早已腰酸背痛,一下地,就躺下了。申屠雷不由笑叱道:“当着丁兄弟,也不嫌难看,还不站好。”

青砚忙要爬起,丁裳却笑着伸手道:“没关系,你就睡一会儿吧!”

青砚又躺下了,申屠雷却对着丁裳一笑,露出编口的一口牙齿,遂道:“小僮无知,丁兄万勿见笑才好。”

丁裳忙道:“哪里,哪里。”心中却也觉出,这申屠雷似很想和自己接近,偏偏自己女扮男装,似此行径,早晚要被他看出,想着不由转目一边,却连正眼也不敢去看申屠雷一眼。

偏偏申屠雷自一见丁裳,就觉出对方翩翩年少,珠玉其中,已对他生了好感;偏又是自己大恩人,由是更生接纳之心。

此时好容易有了机会,不知如何,自己只一看他,对方总似有意无意把目光转向一边,心中不禁暗觉希罕好笑,只疑对方是一个新出道的少年,稚气未退,更带孩提时之羞涩,不由更存了好奇之心。当时目视着照夕道:“此番弟等遇难,若非是这位小兄弟赐食救生,这时怕早已饿死洞中。大哥有此挚友,为何早不见告呢?”

照夕不由展眉一笑,遂看了丁裳一眼,才道:“说起他来,也不是外人,尚是我一个同门师弟呢!他此番前来,也是凑巧,岂但你不知,连我也是毫不知情呢!”

申屠雷不由惊喜道:“这么说来,当不是外人了。”

说着略微低了一会头,意存吟哦,却又抬起头来,正­色­朝照夕道:“丁兄对我大恩,没齿不忘,我既与大哥有金兰之好,丁兄如不弃,我三人不如再订兰谱,何妨加增丁兄一人,大哥及丁兄之意如何?”

说着目光­射­向丁裳,满脸真诚之­色­,这一来照夕和丁裳都不由吃了一惊。尤其是丁裳已惊得脸上变了颜­色­,方道:“这个……”

却见申屠雷一双俊目注定着自己,并似微微有些不悦之­色­,当时急得头上已冒出了汗来,知道自己一时好玩,可惹出了大麻烦来了。

无奈对方话已说出,如表示不可,势必令对方难以下台,一时之间,只好把心一横,心说将错就错,就与他结拜一下又有何妨,日后自己不在时,请管照夕再告诉他实话也就是了。

想着反倒装成笑脸道:“小弟末学后进,如何能与兄台金兰论交,如兄台一意如此,小弟遵命就是!”

申屠雷大喜过望,当时就问她生辰年日,照夕见丁裳玩笑开得太大了,有心说破,却又碍着丁裳情面,怕她害羞,此时闻言不觉大笑了两声,道:“我这小兄弟样样都好,只是遇事太害羞,你却不要太逼他呢!”

说着目光向丁裳看了一眼,这句话原意,本是想令她自己说穿了算了。

却不想了裳一听照夕说她害羞,反倒生了娇­性­,仍不露出真相。当时报了年月,却只有十七岁,自然是她最小,三人又望空一拜,算是定了金兰。

丁裳又编了谎话,告诉申屠雷说自己名叫丁尚,和本名丁裳同音。

照夕只是在一旁暗笑不语,忽然他心中一动,暗忖道:“看他二人,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红颜玉女,如能结为两好,倒是一桩佳事……”

可是心中却又有些对丁裳依依之念,转念又道:自己本已有素心之人,此番回京,就要见面,于情于理,绝无舍江雪勤而就丁裳的道理。虽然她对自己恩重情深,却也不能喜新厌旧,不如成全他二人,自己也正可落得心安,岂不一举两得。

想着不由反倒认为丁裳这一女扮男装,倒是正好令二人亲近了。

这么一想,不由心中暗喜,更是有了主张。此时丁裳已又催行,照夕忽然想起一事道:“糟了!”

申屠雷问故,照夕剑眉微皱道:“我们只顾得逃走匆忙,却把马和东西,都忘了!”

申屠雷也不由啊呀地叫了一声,急道:“我还有不少书和东西呢!这可怎么办?”

二人正在又急又恨的当儿,却见丁裳笑眯眯地道:“你们不要­操­心,这点小事,两天以前,我已为你们办好了。”

二人不由又惊又喜问故,丁裳才含笑道:“我自管大哥失踪之后,到处找问,总算为我打探出你三人误投金福老贼巢。是我夜晚潜身找到贼|­茓­,虽没找到你三人,却在马槽内发现了大哥的马,另有二马一骡,知是申屠兄及贵仆所骑,我就来了个声东击西,把这几匹牲口一并救出来,一口气带返市街旅店之中。申屠兄的东西,却是没见,倒怪我一时疏忽,莫非其中尚有什么贵重东西么?”

申屠雷微微皱了皱眉道:“三弟既已把坐骑救出,已是万幸,至于东西,倒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全是些书稿之类,倒是有一方家传古砚,丢了有些可惜罢了!”

说着却又怕丁裳引为自责,忙又笑道:“好在也不怕老贼能逃上天,日后有机会,我再来追讨就是了。”

照夕也连连称是,申屠雷却朝照夕看了一眼,奇道:“咦!你的剑怎么还在身上?

莫非没有被老贼师徒收去么?”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方想明言,却记起老人所嘱,不可对任何人泄露之言,当时心中好不为难。只好勉强一笑,道:“这或是老贼一时太疏忽了。”

申屠雷心中虽奇怪,无奈这种小事问过了也就算了。当时愤愤道:“我那口剑,虽非是­干­莫利器,却也是百炼­精­钢所铸,却便宜了老贼了,日后见面,定要他加倍还我个公道!”

三人谈了一阵,见天已大亮了,不便在此林中久待,相继起身,好在离镇上不远,不一刻也就到了。

丁裳引三人到了自己投身的那个客栈,三人定了房间,洗漱一毕,好好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天已过午,照夕方唤起申屠雷主仆二人,想找丁裳共出用饭,谁知走到丁裳室前,却见室门紧闭,才叩了几下门,却见一个伙计过来哈腰笑道:“客官是找丁爷么?”

二人点头称是,那伙计­干­笑了两声道:“这位小爷走了半天了,说是有急事不等您二位了,叫小的转告二位大爷一声。”

二人闻言,都不由相继一怔,相互看了一眼,那伙计一只手伸在大褂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了一封发皱的信,道:“那位小爷走时,留下了这封信,请二位大爷过目!”

照夕接过信来匆匆拆开,见一只素笺上草草书写着几行字体,为:

“二位大哥:小弟因有事,急于至京一行,二兄虽亦同途,却因日来疲累过甚,宜稍歇一二日再行为是,故此不便惊扰,先行一步,日后在京见面,再图把握,匆匆布此敬颂旅祺

小弟丁尚拜草”

照夕看后,只是一笑,知道她是怕同行不便;再者此女却是生具娇嗔怪­性­,一意纵横不喜拘束。知道日后在京,仍能见面,也就一笑置之,申屠雷却是好不失望,叹息了一声道:“唉!这位小兄弟,也未免太见外了!”

照夕含笑道:“我看他是一向放任惯了,不喜拘束,好在到北京之后,总可见他,你也用不着遗憾。”

申屠雷也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三人,理应时常接近才是,他却一意孤行,此去北京,万一遇到什么歹人……”

照夕摇头笑道:“那你大可放心,这位丁兄弟可不似我两个这么大意,慢说他还有一身武功,即使是没有,他也能逢凶化吉。”

申屠雷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我到放心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照夕又恐他问起丁裳的事,令自己也难以回答,忙Сhā口笑道:

“我们去吃饭吧,下午还要上路呢!”

申屠雷才答应了一声,当时随着照夕回到房中,呼来店伙,胡乱叫了几个菜,和小僮青砚一并吃了个饱,才打点着上了路。

此番上路,各人心情全都不同了,尤其是管照夕,一别家园数年,思念双亲和心上人,真是与日俱增。此刻家园在望,好不兴奋,一时奋马加鞭,到了晚上,可已经看见了北京的城门楼子了。

只见远远的高大城门之下,站着几个兵了,悬着一排气死风灯。尽管是天已黑了,进出旅客,仍然是络绎不绝,三人略一商量,被询时的答话,遂各自下马。那门官待三人走过时,不免多看了几眼,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照夕微笑道:“我是返归故里的,他主仆二人是进京赶考的!”

那小门官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只觉二人英姿飒爽、文质彬彬、器宇不凡,也没有什么刁难,立即放行。三人进城后,行不几步,那门官已喝令关城了。

原来已经是深夜了,照夕与申屠雷并肩放骑,小僮儿青砚远远在后跟着。

照夕此刻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滋味,真恨不能Сhā翅飞回家去,不由连连催马而行,行到西单牌楼,只觉两旁店面,灯火如昼。申屠雷忽然在马上抱拳戚然道:“家叔居外已在不远,我先告辞了。”

照夕忙下马道:“今夜已晚了,你何妨先到我家去歇上一晚。”

申屠雷笑道:“你家早晚我是要去的,何必忙在一夕,何况我又有小僮随身,多有不便,改日再向伯父母请安吧!”

说着上了马,又拱了拱手,照夕此刻急于回家,好在彼此都留有地址,也不过暂时分别,见他去意已决,遂也不再相强。当时窜身上马,回头笑道:“如此再见了!”

随即各自扬鞭,背道而驰,一时蹄声得得,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豹子胡同的将军府,依然如昔日一样的雄峙着,高大的檀木红门,紧紧闭着,两座大石狮子,左右各一,好不威风!

红纸糊的三个大灯笼,高高悬在门檐上,上面三个大字:“将军府”。夜风之下,这三个大灯笼晃来晃去,更增肃穆之感。

忽然一骑火骝神驹泼刺刺扑抵门前,一公子翻身下马,他仰视着久别的家园之门,心中真是忍不住的狂喜。看看那两块上马石,左右立着,依然是磨擦得光亮亮的,记得往年马僮把马备好牵出来,自己总是在这里上马。如今匆匆六年时光,自己再归故里,却已学成了一身绝技,他用手中的鞭子在石上抽了一下,不禁得意得哈哈笑了起来。

忽见侧门­射­出一道灯光,一人喝问道:“何人大胆,莫非不知这是管将军府第么?”

照夕哈哈一笑道:“不才就是来拜访将军的,请你往内通禀一声吧!”

这人忙由内走出,身着绿营号衣,腰悬倭刀,一只手提着一盏孔明灯,往照夕身上照了照,又叱道:“你是做什么的?”

照夕见这人面容很生,知道六年来府中已换了不少人,难怪不认识自己了,当时微微一笑道:“我是找人的,麻烦老兄进去通知一声。”

说着遂牵马而上,这门卫不由后退了一步,大声道:“不要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照夕笑眯眯地看着他,真是气笑不得,遂道:“我姓管!”

这小兵怔了一下,见照夕笑嘻嘻的样子,所说姓氏,又和将军相同,误以为是存心来找玩笑的,不由把一双老鼠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右手握刀,向外一抖,呛啷的一声,已把倭刀撤出了鞘。向前跨了一步,亮了一下手中刀道:“小子!你成心找死是不是?

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此胡说八道?”

照夕见他居然拔出了刀来,不由哈哈一笑道:“好个不讲理的东西,你还敢杀人是不是?”

这小兵一面回头叱道:“老徐!快出来!”

一面把那盏灯往一边一放,晃了一下刀道:“我倒不想杀你,把你送到提督衙门,叫他们好好整治你。我要杀了你,还得给你抵命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心中不由想道,自己数年不回,居然家里人都不认识了。

忽然又一转念,自己何苦逗他们玩,不如实告诉他们算了,想着冷哼了一声道:

“你去把门房的马侍卫叫出来,看看他敢抓我不敢?”

这小兵顿时怔了一下,这时又由侧门走出一人,照夕仍不认识,那小兵回身轻轻说了一句道:“这小子成心是来找麻烦的,这么晚了,他非要来见将军,又没有名片,也不说是­干­什么?”

那另一人一面挎着刀,一面上下打量着照夕,闻言冷哼了一声道:“小兄弟!你可放明白一点,你是哪一府的?有什么事要见将军,天这么晚了,将军已快睡了,你又不说为什么,我们怎么往里传?”

照夕又往上走了几步,摇头一笑道:“你们不认识我,我告诉你们去把马侍卫或是岳侍卫随便叫出一个来,就明白了。”

二门丁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内中一人点了点头道:“好吧!你等一会儿。”

说着遂进去了,那另一人还不时上下打量着照夕,手中刀也收回了鞘里,一面皱着眉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问你怎么不说呢?”

照夕也不理他,只是微笑,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大声咳嗽吐痰的声音,跟着岳侍卫的粗嗓门道:“你们他娘的就会吃饭,一点小事也得叫我,就告诉他天黑了将军不见就得了。”

那另一小兵暗笑道:“小的都说了,他说要请岳爷出去一趟,没办法。”

遂又听岳侍卫大声道:“找我出去,还不是一样……一句话,不见客。”

说着已由侧门内,走出了两个人来,虽只是六年不见,照夕却见这岳侍卫已老多了,背也有些拱了。他一出来先咳了一声道:“是哪一位呀!我们将军这两天气喘,晚上不见客。”

照夕冷笑一声道:“老岳,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你们是当真不打算叫我回来是不是?”

岳侍卫不由大吃了一惊,他忙往前走了几步,仔细朝照夕认了认,又把一旁的灯提起来,在照夕脸上照了照,口中啊哟了一声,把灯向一边一摔,噗嗵一声拜倒在地,喜道:“二公子!你老可回来了……将军和夫人想你都快想煞了。”

照夕忙上前一步,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一面笑道:“总算你还认识我,我们进去吧……要不是你,我只怕连门都进不去了呢!”

说着目光向一旁二兵了转了一下,二兵早已矮了半截,照夕一一把他们搀起,一面笑道:“我一别家园六年,也莫怪你们为认识我了……算了,没有事。”

岳侍卫还要骂他们,却为照夕拉了进去,这消息就在老岳的口中,立刻传遍了全府上下。

立时全府震惊,起了一片欢潮。管夫人正在躺着吸烟,思云在为她烧着烟,用小银签子在挑着,闻讯连烟也不顾得抽了,双双从内院里跑了出来。

太太是小脚,边跑边叫道:“你这丫头,倒是搀着我呀!光顾了自己跑了!”

思云红着脸又回过头来,这时候厅门开处,一个英俊的少年,已经出现在厅内了。

他喜极而泣的流着泪,叫了一声:“娘……”

顿时觉得双腿一软,已跪在了太太跟前,管夫人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因为眼前这个少年人,是那么结实黝壮,他那眉眼和鼻子,虽然依然如往昔一样的英俊,但是江湖风尘,已为它染上了一层刚劲的资质,不再是白皙娇­嫩­了。管夫人伸出那双抖颤的手,紧紧握住了少年人的双臂,只说道:“照夕……真是你……我的儿……”

也许是太兴奋的缘故,眶中的眼泪,也扑籁籁地淌了下来,呣子二人紧紧拥抱着,就连一边的思云,也感觉到鼻子酸酸的。她只张着一双大眼睛,连续的叫着:少爷……

少爷……”

照夕对这个往昔贴身的小丫鬟,倒是记忆很深,他分出一只手,抓着思云一条玉腕,微笑道:“思云你可好?”

小丫头一时低下了头,脸红得像块红布也似的,她又羞又窘,只是点了点头。照夕猛然觉出,她已是亭亭玉立的一个大女孩子了,也知道害羞了,才忙把手松开。这时早又有一人,像一只小鸟也似的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叫大嚷道:“二少爷……二少爷在哪呀?”

眼看到了照夕,她却也是羞得低下了头,照夕朝她也点了点头道:“念雪……你们都是老样子。”

念雪这才含笑走上前,一面眨着眼道:“少爷长高了,也黑了。”

思云捂着嘴,朝念雪小声笑道:“还带着宝剑呢!”

管夫人这时已把照夕拉到一边坐下了,一面回头对思云、念雪道:“去喊老爷去!

快去!”

二人答应了一声,方要往回跑,门外已传进将军的大嗓门道:“谁回来了?”

接着门帘打起,将军的光头已出现在了厅内了,六七年不见,看起来他是老了,两鬓的头发,都变白了,人也瘦了,可是腰­干­仍然挺得很直,嗓音仍是和往常一样的洪亮。

他穿着黄茧绸的马褂,双袖卷起一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进门,目光已盯在儿子身上了。他显然有些激动,张大了嘴,却用很小的声音道:“果然是你……照夕……你回来了!”

照夕忙上了一步,跪在这个老人身前,一时泪如雨下,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他生命里,尽管遭遇到许多不平凡的事,也遇到过许多不平凡的人,但他确信真正敬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眼前的老人——他的严慈的父亲。

父亲的音容,虽是六年的间隔,在他来说,依然是恍如昨日;父亲的威严,虽然也是许久没有领教过了,可是这个大孩子,却是一样地谨慎着。老人的影子,就像是一棵耸立的百年大树,白昼的日光,寒夜的星月,都不能使他挺立的庞大影子稍有偏差,正是“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

照夕只战兢兢地说了声:“爹爹……孩儿不孝……”

将军却慈祥地叹息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微笑道:“你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管将军已笑着坐下身子,点了点头道:“你坐下,不要害怕,爹爹不说你了,只要你回来了咱们就好办……”

太太这时走过来,摸上摸下,泪光笑容,在她略显失去年华的脸上,构成了一副难以形容的神采,那就是“母爱”。

她硬把儿子按坐了下,一面回过头来对将军道:“你千日盼,万日盼,今天总算把儿子盼回来了。你已答应我不再说他了,你可记好了。”

将军哈哈大笑着,拍了一下腿道:“你看看!他进门我说过他一句没有?儿子大了,怎能像从前一样,这不用你­操­心。”

他笑视着这个英俊的儿子,点了点头道:“看你样子,大概在外面吃了些苦,你是从哪里来呀!这六七年都­干­了些什么?”

照夕点了点头,看了双亲一眼道:“说来话长,容儿慢慢讲来。”

夫人叹道:“今天累了,明天再说吧!”

将军叹道:“唉!年青人走些路算什么?他哪会累?你叫他说吧!”

太太却又问吃过饭没有,还有东西没有,累不累,照夕不由十分感动。多少年了,从没有人这样问过自己,他连连摇着头,这才开始把别家后的经过,慢慢一点点地道了出来。

这一说出来,把厅中每一个人都听得呆了,尤其是管将军他听到儿子这多年来,竟自拜在异人手下,学了一身惊人绝技,不由十分惊异。等到照夕说完了经过,他才张大了眸子,上下看着照夕道:“你是说,这六年多,你练成了一身功夫?”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管将军嘻嘻一笑,遂由位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旁,伸出一只手,在他膀子上抓了抓,却摇头笑道:“我不信。”

照夕见父亲如此,不由也笑了,他反问父亲道:“你老人家要怎么才相信呢?”

将军眯着一双眼,笑道:“你不妨显一手给我看看。”

他话才一说完,就见当空人影一闪,一条疾影由自己光头上掠过,带起一阵疾风,老将军不由啊了一声,再看儿子已到了身后。他忍不住哈哈一阵大笑,遂一翅大拇指道:

“好轻功!”

照夕却笑嘻嘻地道:“你老人家看看后面的辫子。”

将军怔了一下,遂用手把脑后的那小指粗的一条小白辫向前一摆,不由大吃了一惊,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目视处,那条发辫文尾,竟像是如刀切也似的,断了寸许长短的一截。老将军口中忍不住“啊”了一声,他抖颤着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照夕含笑打了一躬道:“孩儿该死,令父亲受惊了。”

他说着右掌伸处,那一小截发辫,平平地放在掌心,立刻全房中的人,都惊动了,一齐围了过来。管夫人口中一个劲地念着佛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孩子,你是会飞还是怎么地?”

思云、念雪两个小丫鬟,也都跑过来,张大了眼睛注视着他的掌心,纷纷嚷道:

“是老爷的辫子,一点都不错。”

管将军哈哈大笑了两声,用手在头上连摸了两下,自嘲道:“好家伙,你还想杀爹爹的头是不是?”

他边说边走到照夕身前,把那小小半截断辫子拿起看了看,问道:“你是用什么剪的?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照夕轻笑着,伸出两个手指,比了比道:“孩儿这两根­肉­指,可比剪子快多了。”

老将军瞠目道:“瞎说!哪会有这种事?”

这时众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之­色­,注视着照夕,管照夕遂伸出二指,把那截发辫像剪子一样地剪着,­肉­指开合之间,发束籁籁断散如雨,真是比刀剪还快锐十分,这么一来,大家才算是看了个心服口服,俱惊叫了起来。管将军长叹了一声道:“我没从军以前,常听人说江湖上有的是奇人异事,我还不大相信,今天我算是完全相信了,好孩子!

你真是练成了。”

思云、念雪更是喜得尖叫连声,纷纷嚷着,要少爷再表演一次。照夕只是微笑不语,后来管夫人也笑道:“你就再飞一次,给我们看看,我刚才根本没看清楚。”

将军改正她的话道:“那哪是飞呀?那叫轻功!”

太太笑嗔道:“你又懂了?”

照夕见二老辩嘴,不由忍不住也笑了,他一边解释道:“爹爹说得对,那是叫做轻功,人是永远不能飞的,娘既要看,孩儿就再演一次。”

他说着游目在这大厅内看看,将军用手指了对面一扇横隔断木下道:“你能上去么?”

照夕这时气贯丹田,猛然往起一吸一提,口中叱道:“娘看仔细了。”

只见他双手,往椅背上微微一按,呼的一声,已如同一只大鸟似的,起在半空。大家都呀了一声,再看照夕已笑眯眯地站在两丈以外的檀木隔断之上了,思云、念雪又是尖叫了起来。

照夕目光对两个小丫鬟扫了一下,笑了笑,往下一哈腰,身形平纵而出,却直往思云头上飞纵了过来,吓得她尖叫了一声:“少爷!”

她猛然往下一缩头,可是照夕右足足尖,已经点在了她的肩上,只是轻轻往上一弹,已如一缕轻烟也似的,陡然又窜了起来,却又往念雪头上飞落而来。

念雪本来看着思云好笑,想不到现在又轮到了自己,方自笑嚷道:“少爷我怕!”

照夕已轻轻用足尖占了她左肩一下,跟着身形向后一翻,已轻如一片枯叶也似的,落在了地上,意态飞扬地笑了笑道:“爹爹你看如何?”

老头子早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全室中每一个人都为这种身手震惊住了,少顿了一会儿,才由不住各自惊叹不已。

管将军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爹爹今天总算见识了,从今以后,你尽管练武吧,我再也不说你了。”

照夕含笑走到了父亲身边,道:“这六年多时间,孩儿不但学成了一身武艺,即使经书文墨,亦不曾少怠。”

老将军听了这句话,早已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好!好!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想不到你离家这几年以来,竟会有此收获,也不枉我老两口疼你一场。”

父子遂含笑把臂入座,一时谈笑风生,天伦之乐溢于言表,一直谈了两个时辰,老太太连烟也忘了抽了,后来实在挺不住了,才嘱告照夕该睡觉了。照夕虽是­精­神百倍,可是因顾及父母年岁已高,不敢再谈下去,只好站起了身来,对双亲道了晚安。

管夫人含笑盼了两个丫鬟一眼,道:“好了,这一下你两个也别再磨着我了,少爷回来了,你们还是去服侍他吧!”

思云、念雪一齐低下了头,可是她们脸上,却都带着红晕晕的颜­色­,嘴角微微上弯着,似笑又羞,照夕躬身对母亲道:“母亲春秋已高,叫她们还是服侍你老人家吧!孩儿自己会照顾自己,你老人家不用担心。”

管夫人眯眼一笑,目光转向两个垂着头的小丫鬟道:“你们两个愿意不?”

思云、念雪一齐点头道:“奴婢愿意。”

管夫人呵呵一笑道:“愿意?算了吧!”

二女不禁窘得满脸通红,各自抬起了头来,羞涩地看着夫人。管夫人遂叹了一声道:

“我是给你两个闹着玩的,要说你们对我这老婆子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不过,你们本来从小就是陪着他的,现在他回来了,还是去服侍他吧!”

二女还想说什么,太太只是笑着挥手,一面道:“他出门了六七年,在外面吃了些苦,你俩要好好照顾他。”

照夕知道母亲爱子情深,扭她不过,好在府内丫鬟婆子多得很,也就不再多说。再者自己还有些话,想要背人问这两个丫鬟一下。

当时闻言,遂向父母二人请了安。将军只是坐在椅子上,微笑着,他用手分抚着自己­唇­上的两撇小胡子,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去睡吧!”

照夕退出了门,思云、念雪也跟着出来了,三人对看着沉默了一阵,才各自笑了。

她们本来是好朋友,照夕从来没有轻视过她们,只是名分所在,有时不得不自拘一下,以免惹人非议。

他三人本是孩时良伴,可说从小一块长大的,后来长大了,仍是生活一块,在二女来说,虽是芳心早已对照夕倾心已久,可是她们都是很明白的人。尽管私心倾慕,却不敢存丝毫非分之想,日子久了,照夕在她们心中,已成一座敬爱的偶像。随着时光的流逝,年岁的增长,这座偶像也愈来愈坚固。尽管平日耳鬓厮磨,形影相随,可是却有一道无形的堤墙,隔离在她们主婢之间,她们看照夕如月亮、如天上星星,而平凡卑贱的自己,是无法去攀摘的。

她二人怀着又羞又喜的心,随着照夕走出了内厅,在廊子里,互相对视着。月光洒在他们三人的脸上,他们彼此看着熟悉的脸,由不得又忆起孩提时打闹欢乐的情景,于是也就不再拘束了。

照夕望着她二人微微一笑道:“你们可好啊?”

思云、念雪在里面,当着将军和夫人的面,自然不敢怎么放肆,此刻只剩下照夕一人,她们也就恢复了本来个­性­,各自抿嘴一笑。思云就说少爷高了,念雪却要重新给照夕梳头,照夕笑道:“要梳头也要到房子里面去呀!在外面不像个样子。”

于是二女各拉着照夕一只手,直向后面书房走去,那还是照夕过去住的地方。

进了月亮洞门之后,照夕鼻中闻到了阵阵荷叶清香,池子里荷花盛开,莲叶田田,不由使照夕又回想到当年风花雪月的往事。

他不由微微呆了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香!还是家里好。”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念雪就说,自从少爷走后,这房子里就没有住人;可是天天我们都去整理,仍然和少爷在时一样的­干­净。”

照夕微微点了点头,含笑道:“现在我回来了,这房子就不空了。”

他说着,遂迈步走了进去,在月光之下,在翠草如茵的草坪上留恋了一阵,心中真有一阵说不出的愉快。此时此刻,真像应了那首诗:“风尘三万里,归途一身轻!”

思云不由笑道:“少爷,天不早了,你还是早一点休息吧!”

照夕叹息了一声,遂回过身来,见思云已去房内掌灯去了,不由看了念雪一眼,忍不住问道:“念雪,对门儿的江小姐,这些年可好?”

他说着这句话,脸­色­微微红了一红,念雪却是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道:“我……我不大清楚。”

照夕也怔道:“你怎么不知道呢?她莫非没有来过咱们家么?”

念雪笑了笑道:“她很久没有来了,少爷真是好,一回来就想到她。”

照夕知道在她口中,也打探不出什么,闻言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了,问问又有何妨?”

说着遂回到了房中,思云早把床铺好了,照夕见书案上,仍是和当年一样,擦得不染纤尘,白铜的床架,银光光闪闪,绣着龙风的缎子被面,更是望之令人生出舒适之感。

这位久经风尘的公子哥儿,不由伸了个懒腰。思云已忙着把他外衣脱了下来,又找出了衣服,告诉他水也打好了。

照夕这才含笑到浴室,洗了个舒适的澡,换上一身湖光­色­绉绸松衣,对着镜子一看,自己不由笑了。镜中人一派斯文,哪像是一个钢筋铁骨身怀绝技的人?

他走出了浴室,方往睡椅上一躺,思云、念雪已笑着走了出来,一个要给他编辫子,一个却要给他捶腿,弄得照夕甚是不安。

他挺身站起来,红着脸道:“你们不要这样,我现在不大习惯。”

禁不住两个丫鬟左右拉扯,最后还是只好依了她们,照夕躺在椅子上,笑嚷道:

“我真把你们没办法,不过我却要告诉你们,只许这一次,以后不可如此。我也不老也不小,你们用不着这么侍候我,否则,你们还是回到太太跟前去好了。”

思云、念雪只是笑也不理他,照夕无奈只好闭上眼,任她们在自己身上按摩着,觉得很是舒服,心中不禁感叹道:“莫怪富贵家子弟,容易坠落,原来有这些因素在其中啊!”

他往昔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可是在外面锻炼了六七年的光景,生活方式也就不同了。此番回家,反倒对于这些豪华的生活,有些不太习惯了,他暗暗警惕着自己,万不可养成腐朽之躯,不知不觉躺在睡椅上,竟自睡着了。

思云、念雪为他加了一床单被,轻轻地退了下去,她们看着甜睡的照夕,心中浮上了一股无限的安慰。

二公子回府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府上下,大清早,由侍卫、听差、丫鬟、婆子、厨师、花匠、杂役、马僮,连带十二个府内的轿夫,共分四拨,到后院书房内,去向照夕请安问好。照夕虽感到很不习惯,可是这是那时候旧式家庭的礼教规矩,却也忽视不得。

早起,他穿了一身紫绸长衫,外罩黑纱团花坎肩,含笑在书房里,一一和府里的这些仆役见过礼,少不得赏了些钱,大家都很开心。

有那没见过照夕的新人,也都说这位二少爷少年英俊;而且对人特别和气。

照夕原有一兄,名叫照明,长照夕十岁,自幼饱读诗书,两榜进士出身。如今也放外省为官,任居知府,早已成家立业,故此,很少回家,即便是来一次,也是停不了多久,就又匆匆赶回。所以照夕自成年之后,很少和这位兄长见过面,对他的印象,只是童时的影子而已,所以本书中,从未提及,并非笔者疏忽也。

早饭后,照夕入内向二老,重新请安见礼,将军今天气­色­非常好。

他考问了一下儿子学问,觉得较之以往,却是大为­精­进,不由十分高兴;并且面嘱他参加今年的省试,照夕不忍令父亲失望,也就答应了。

管之严很高兴地去上朝了,太太却又把叫到跟前问长问短,照夕也一一回答。

他心中惦念着久未见面的江雪勤,多少年不见了,可是那姑娘的影子,始终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他意念之中。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拉长而淡忘,如果说“相见使感情甜蜜,离别使感情难忘”是真的话,那么对于江雪勤之间的感情,如今是很难忘了!

有好几次,他想开口问母亲,可是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了,总是不大好意思。

好容易憋了一上午,午饭之后,他换了一身衣服,自己写了一张名贴,怀着一腔喜悦而紧张的心情,出了大门,直向对门江府走去!

到了江府门口,方要敲门,侧门自开,走出了一个门差,躬身问道:“这位公子是来找谁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对门管府的,来拜访府上三小姐,这是我的名贴,你可交了上去!”

说把这名贴递了上去,那门差怔了一下,接过了名贴,嘴皮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遂弯腰笑道:“公子请。”

照夕遂跟着这门差进入门内,心不不禁有些奇怪,一面问那门差道:“你们小姐不在家么?”

那门差弯腰一笑道:“小的不知,公子入内就知。”

点了点头,穿过走廊,心不禁想到,这地方正是当初自己送雪勤马的地方。再看院中的草坪,仍然和当初一样的青葱葱的,那荷花池里的花,仍是开得那么热炽炽的。

想到当初比试暗器的一节,他的脸由不住阵阵发起烧来,即使是到今日为止,他对于雪勤姑娘,昔日暗助他池底打鱼的那一手“海底落针”,还是想起来佩服。虽然这种功夫,在今日他施展出来已非难事,可是以江雪勤一个少女之身,能有这种功夫,已确实难能可贵了!

这些往事,怎能令他时刻忘怀?

尤其当面临旧地,这些往事,却像春日驰马过林也似的,一幕幕在他上眼前展开。

他驻足池边,尽管想着这些可笑的事,嘴角挂着微笑,却忘了随着那差人进内去了。

正在心意迷乱之际,忽听到身后一声咳嗽道:“是管兄么?”

照夕这才警觉,忙自转回身来,却见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一身便裳,意态极为雍容,可是自己并不认识。想着忙一抱拳道:“小弟正是管照夕,日前方自外返家,因与雪勤姑娘多年不见,特来造访,兄台何人?尚请赐知,以免管某失礼才好。”

这少年哈哈一笑,上前一走,双手握住照夕腕子道:“如此说来,不是外人,小弟江鸿,雪勤系舍妹,请入内一谈如何?”

照夕闻言不由笑道:“原来是鸿兄,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江鸿边走边笑道:“我还不是一样,那时一块玩的时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说着送进入客厅,照夕落坐,听差的献上了茶,二人从新握紧了手,各自上下打量着对方,照夕微笑道:“你不是去湘省读书去了么?”

江鸿点头笑道:“是呀!可是现在回来了,哈!我们真是二十年不见了,想不到,如今你竟出落得如此英俊了。”

照夕不由笑道:“还没有你帅,你是几时回来的?”

江鸿想了想道:“有两年了……”

说着又看了照夕一眼道:“我一回来就去找你,谁知老伯说你失踪了,我们都为你急……现在你竟回来了……”

照夕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他和江鸿本是孩提时玩友,他比江鸿小两岁,到他八岁那年,江鸿的父亲把江鸿送到湖南去念书,从此二人就一直没见过面。想不到如今竟会见了,自是有一番亲热。

江鸿忽然长叹了一声道:“你来得不巧,我妹妹她现在……”

说着齿咬下­唇­,似有难言之隐,遂又苦笑了笑道:“……她如今已搬出去了,不住在这了。”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但他却不愿过份显出惊慌之态,只问道:“怎会搬出了呢?”

江鸿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两道长眉往当中又皱了皱,随即苦笑了笑,道:“我还是回来才知道,舍妹和你十分要好,唉!谁知你又回来了!”

他说着话,呆呆地看着照夕,不由又是长叹了一声,照夕不由脸红了一下,笑了笑,未便置答。

他心中开始有些紧张了,因为从江鸿的话中,似乎江雪勤已经遭遇到了某些不顺之事,他动了一下身子道:“雪姑娘如今迁居何处去了,她……”

江鸿又呆了一下,才笑了笑,很牵强地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行的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天下有些事,的确是很难预料得到的。”

照夕不由笑道:“你都说些什么呀?”

江鸿才叹了一声道:“也罢!她如今住在西城红枣胡同七号……”

说着又叹了一声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兄弟,你还是不去的好。”

照夕此一刻真是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当着江鸿他又不好意思过急地追问,心中虽已预感到,定是很不幸的事,只是却不好出口去问。遂却一笑,把江鸿所说雪勤的地址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却问江鸿一些别后的经过,知道江鸿如今有了举人的身份,很是为他高兴。照夕因久未返家,却请江鸿带入想见一下江老夫­妇­,江鸿却说江提督不在家,夫人也出去串门去了。

二人谈了一会,定了后约,照夕才起身告辞,江鸿一直送照夕到了门口,他怔怔地看着照夕,却在照夕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不论如何,我们俩的交情是永远不变的,你肯答应么?”

照夕吃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鸿才又一笑,遂苦笑着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径自转身而去。

照夕怀着沉闷的心情,回到了家中,在书房里坐了一会作,实在是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走出来,招呼马僮备马,他就匆匆骑着马出去了。

他心中默默记着“红枣胡同”,径自催马飞驰,马蹄之声得得,不绝于耳。他坐在马上,心中想着江鸿所说的话,由不住心急如焚。

本来像这种事,江鸿虽没有直说,可是已经很清楚了,照夕似乎不该再去惹这个无趣。可是在管照夕来说,他绝对不敢那么想,因为他一直把江雪勤,视同他的灵魂一般的高洁,如果说因为这六年来的疏远,江雪勤就会有所变更的话,那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他这么想着,马行如飞,一霎时已跑到了西城,下马问了一个卖西瓜的,遂又上马徐徐行走了一段,果然就到了红枣胡同。这是一条很宽大的巷子,胡同的两侧,都栽着高大的榆树,长得十分茂盛。

他下了马,步行找到了七号的门牌,只见也是一座大宅院子,两扇黑漆门紧紧关闭着。

他怔了一下,心中费解道:“怎么她一个人会搬到这里来呢?”

想着把衣服整了整,走上前,轻轻叩了一下门环,发出“铮铮”之声。须臾门开了,照夕见出来了一个穿灰衣大褂的人,不由微微抱了一下拳道:“请问府上贵姓?”

这人上下看了照夕一眼道:“这是楚道台的府第,公子你……是……”

照夕心中怔了一下,但仍含笑道:“有一位江小姐,可曾寄居在贵府上?”

这人闻言摇头笑了笑道:“我们老爷在江苏臣海道上任,很少回家,现在府上只有老太太和太太,再就是少爷和少­奶­­奶­,另外再也没有什么外人了……公子您说是找谁来着?”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道:“是一位姓江的小姐……她怎会不在这里呢,你不妨进去问一声看看。”

这听差的摇头就像是小鼓也似的,一面道:“不用问,我是管­干­什么的嘛!府里有没有这个人,我还会不知道?我看公子爷,你一定是找错了!”

照夕只好道了惊扰,这才回身来解下了马,心中未免有些扫兴,暗想道:“那江鸿明明告诉我,他妹妹是住在这家的,怎会又没有呢?”

想着回头一看,那听差的还望着自己傻笑,管照夕只好翻身上马,一路没­精­打采地往回家路上走着。他心中一路盘算着,暗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就算了么?”

回家以后,他一直是闷闷不乐,这件事压在他心里,既没有人可说,又不便去问那江鸿,真是好不惆怅。

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想到了江鸿所说的一切,愈发感到心情躁然。

他回想当年,和江雪勤花前月下的情景,想到互许婚姻海誓山盟,更令他身体发热。

六年来,自己是如何深深地爱着这么一个人,满想到学成一身绝技之后,回京就可与心上人成亲。谁知,回来之后,却是连她一面也未能得见,这如何又能令他安心呢?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推开窗子,暖风轻轻吹了过来,天空虽有三两颗明星,奈何大地上却是黑茫茫的一片!

他仰首看着那两颗星星,愈发怀念着心中的雪勤,那星星时明时灭地闪烁着,宛如故人的眼睛,这恼人的夜,夏日之情,确实令人惆怅了!

忽然,他像有所感触,匆匆返回卧房,换了一身黑绸子紧身衣服,把那口“霜潭剑”,紧紧地系好背后,暗自叹了声道:“不找到你,我如何甘心?”

身形纵处,轻比揉猿,起落之间已扑到了院中,抬头看,月亮隐在云丛深处,更有大片乌云,时间是午夜,正是夜行人出没之时!

他脑中记着白日所走的路程,展开身形,不一刻已载驰而至。

他踌蹰在红枣胡同七号楚家在门之前,见宅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三处地方,隐隐有些灯光。

现在他再也不犹豫了,身形一弓,已用“野鹤窜云”的身法,只一纵,已迈过了楚家高大的围墙,这才是技高胆大。

身形向下一落,如同是一片枯­干­的叶子也似,轻飘飘的没以发出来一点声音。

这楚家虽也是深府巨院,可是比起管家来,还差一些,显然是气派还不够。

照夕伏身在一堆花石上,打量了一番,心知即便是雪勤住此,也定是在后院里,我何不往里面找她一找?

想着不再迟疑,一路翻腾了进去,黑夜里,真像是一只极大的怪鸟。

翻进了一层院落,却见正面有一排七八间花式厅房,窗棂子都雕着各式空花,内里挂着软帘,却是不见灯光外泄,知道这定是主人居处,此时多已入睡了。

他心中不由有些后悔,暗怪自己应早一点来的,此刻人家睡了,总不能一个一个到床上去找吧!

想着不由甚是气馁,正在自遗的当儿,偶一偏首,却见右侧有一个月亮洞门,格式很像自己住处,门内花石舒然,翠草如茵。

他心中不由动了一动,暗想雪勤此来是客,定不会住在正房,很可能是住在厢房里,我既来此,总要探查一下才是。

想着只一纵,已到了洞门之前,却见那洞门,仿佛新粉刷过,看来十分清洁。

门侧左右贴着一副对子,写的是:

“文窗绣户垂帘模

银烛金怀映翠眉”

上面核批却是“天作之合”四个大宇,照夕不由怔了一下,遂点了点头,知道内中所居,定是一对新婚夫­妇­,我这午夜不速之客,似不便去打扰人家。”

想着回身就走,不想走了几步,却又把足步顿住了。因为方才眼角扫处,这门内似灯光未熄,好容易来此,总应看一看为是。

好在自己只看一看,如果雪勤不在这里,马上就走,也没有什么。

想着重又转过身来,迈进洞门以内,只觉得这片偏院布置得极为雅致,一条窄的花廊,两旁全是冬青树夹道,白木柱子一展十丈,上面沉郁郁地搭着棚架,长满了藤萝,老藤纠葛,颇有古意。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心中轻轻念着王子安的绝句道:

“松石偏宜古,藤萝不计无……”

想不到这小院之中,布置得如此雅致,似比外院脱俗多了!由此亦可证明,这对小夫­妇­不是俗客了。

想着他一长身,已上了藤架,借着枝叶遮体,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几间房子。

果见灯光自窗内泄出,窗内翠帘半卷,露出一座案头,上列文房四宝,铜尺镇笺,而主人案临窗前,既可饱览花石之盛,更可迎风醒倦,只此一斑,已透着大大不俗了!

那书案上,两支高脚银质蜡签,各Сhā着半截红烛,吐吐缩缩地燃着,室内光线也显然在动摇之中,照夕作贼心虚,看到这里,心中已不禁有些通通地跳了。

心中正想算了,不要偷看人家了,方要飘身而下,无意之中,耳中似听到窗内传出一声清晰的叹息之声,娇滴滴分明是女子。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暗想原来这房中,住的竟是一个女人,这可如何是好?我到底要不要看一看呢?

心中正在心神交战的当儿,却闻到那一声叹息之后,却紧紧传出一阵骄语道: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指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这首“怜薄命”的宋词,照夕并不陌生,昔日虽曾过目,却并未十分赞赏。可是今夜,由这陌生女子口中道出,竟是如此婉转动听,心中浮上了一层莫名的伤感!不由住向前探了一下,想看一下这女词人的庐山真面。

那女子念完了这首宋诗,又轻轻叹息了一声,果闻一阵揉纸的声音,照夕可看到一双洁白如玉的皓婉。

他方把目光一闭,可是也就在这一霎时,他像触了电也似的一阵颤抖,欣喜得张大了眼睛,差一点叫了出来,原来窗前现出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她那微嫌清瘦的面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即是隔了这么长久的时光,照夕能马上认出她来,她正是自己朝思夜思的心上人雪勤啊!

这一阵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悦竟使照夕在藤萝架子上,籁籁颤抖了起来。

望着久别的她,这数日来的惆怅,完全消逝了,他忍不住开口想叫她,可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他振奋的内心,不规律地跳着,而这一霎,他似乎感觉到灵魂已上升到天堂了一般。

眼前的玉人儿,显著已是改了装束,宫样蛾眉,郁郁秋水,叠螺发式,身着红缎子两截睡祆,愈发显得冰洁玉莹,秀­色­可餐。

只见她把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丢向了一边,一只手却是面窗托着香腮,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却滚动着欲出的泪水,益发显得楚楚动人!

照夕方自一惊,却见雪勤已微叹了一声,轻轻站了起来,玉掌轻挥,二烛灭了一盏,她正举手,欲以前法再灭第二支烛光,忽然窗前起了一阵微风,江雪勤不由倏地一个转身。她本是久经大敌之人,只一听这静声,已知是来了夜行人,身形一转,玉掌交错着已侧出了五六步以外,借着未熄灭的这盏烛光,她看见眼前站立着一个黑衣英俊的长身少年。

这少年用那双比星星还亮的一双眸子,盯视着她,痴情颤抖地叫道:“雪勤……我回来……了!”

江雪勤再一细看,口中由不住哎呀了一声,只见她娇躯一晃,摇摇欲倒,照夕赶上了一步,伸手紧紧拉住了她的雪腕,总算没有倒下。

照夕喜极而泣地道:“勤妹……你怎么了?……我想得你好苦……”

他说着话,由不住眼圈也红了,实在地,这句话后,正有千万句痴情、相思的话,等待着倾诉。可是江雪勤这一霎,竟如同一具木偶也似的呆住了,她一只手虽在照夕的握中,可是照夕感到她颤抖得厉害。

忽然她挥手,把照夕推出了三四步以外,自己却以手加额,连连后退着。

珍珠串儿也似的泪水,扑扑籁籁跟着淌下来了,她抖瑟地道:“照夕……是你……

你还想着回来么?”

照夕上前了一步,内愧地道:“我回来了……勤妹!我是来找你的。”

雪勤这一霎,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也似的,她脸­色­苍白得连连苦笑着,却又挥了一下手道:“不要走近我……不要走近我……”

十二

江雪勤这种动作,不禁使管照夕大吃了一惊,他怔了一下,上前一步,张大了眸子道:“雪勤……是我!你再仔细看看……”

江雪勤这时脸­色­苍白,嘴角微微颤抖着,她用那双含泪的大眼睛,盯着照夕,点头道:“我知道……可是……你快走吧!”

照夕心中一酸,那数年来的相思痴情,都不由化为晶莹的泪水,由双瞳里流了出来。

这一霎,他只是觉得这个姑娘变得太离奇了,同时他脑中也感觉到某些不幸的­阴­影!

他呐呐地道:“姑娘,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雪勤,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江雪勤这一阵,脸­色­更白了,她缓缓地坐了下来,把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轻轻自语道:“天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照夕乍闻此言,又不由一喜,他破涕为笑道:“我已回来两天了。”

雪勤目光慢慢转向了他,泪儿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也似的,一点点的都洒落在衣襟之上。她忽然趴在了椅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一面道:“太晚了……你回来得太晚了……”

照夕一时又陷在茫然之中,他连“为什么”三字都忘了问了。雪勤哭了一会儿,似乎已变得冷静多了,她冷冰冰地道:“我现在已经结婚了。”

方说到此,照夕突地面­色­一青,他身形显着地晃了一晃,可是并没有倒下。雪勤却紧紧地咬着下­唇­,她脸­色­更是白得可怕,却颤抖着继续道:“你不要怪我……我并不是有意负你,实在……”

说到此,她又哭了,她一面用左手的手背,把流出的泪擦了擦,看了照夕一眼,讷讷地道:“实在……”

管照夕这一刹,就如同是一个待斩的死囚一样的,他只感觉到全身一阵阵发麻,雪勤解说些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可是那仅仅听见的一句,已足以可使他生命由三十三天而降至地狱的深处了!

他呆若木偶地看着雪勤,一时也说不出是忿!恨!羞!辱!

总之,他感到自己这一霎那,似乎是一切的希望幻想都消失了;而自己如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分钟,也就多增加一分钟的羞辱。

他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姑娘,这个欺骗了他感情的姑娘!红晕晕的面颊,沾满了纵横的泪水,长长的睫毛之下,衬着那双灵活似会说话的大眼睛,就像新雨初雾后,西天的两颗小星星,那颤抖着的修长丰腴的娇躯,就像是微风细雨中的一树梨花……

世界上尽管有的是美人儿,如果以明珠来比似她们,那么正是明珠中的一颗夜明珠。

如是一串珠串,她就是串中那粒舍利子,别有与众不同的清芬高贵气息……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照夕来说,都不会再有什么作用了。

他想哭,可是他倔强;他想骂,可是他懦弱;他想拨头就走,可是他双腿颤抖。

这是一副极难形容的画像,现在一切他都明白了,为什么家里人,都瞒着他雪勤的消息;为什么江雪勤的哥哥江鸿也是那么吞吞吐吐,为什么?

忽然一股热血上冲发梢,他冷笑了一声,身子晃了一晃,伸出右手,把欲倒的身子支住了。

雪勤抽搐着道:“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现在已经结婚了,这地方你是不该来的。”

照夕冷笑道:“我是来找你的……为什么我不能来?”

雪勤知道他已是由失望而转为愤怒了,不由一阵心酸,又落下了些泪,她泣道: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能怪你;可是这是楚家,我已是楚家的人了。万一要是少秋此刻回来,你岂不是要背上一个不洁的名誉么?”

她紧紧地偎上了一步,不安定地颤抖道:“照夕……你听我的话,快些……走吧!”

照夕忽然哈哈一笑,倏地双眉一挑道:“楚少秋?”

可是立刻他的声音又变小了,同时他已想到,愤怒与忌嫉,此刻对于他来说,都是如何多余的了。

他强自镇定着,让愤怒的烈焰,由发梢至脊骨之中,慢慢地散消,他开始冷静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该走了。”

他苦笑了笑,而悲哀和失望,都是人类直接的感情意态,它们从不愿接受伪装的,他苦笑道:“今夜我是不该来的,如果我知道你已结婚了,我是不会来的!”

他冷峻地对着雪勤,投下了最后一霎,然后深深地对雪勤打了一躬,微笑道:

“姑娘!现在一切我都明白了……这是天意,人力有时候是不可挽回的。”

他苦笑了笑,极力地忍受着悲伤的情绪,他不愿落泪,因为这是他隐藏的弱点。有些男人,是不愿过份把弱点在异­性­面前显露的。

他勉强地忍受着极度的悲伤,却伪作出平静的微笑,继续道:“我只恨我自己,如果……”

忽然他感觉到,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即使是说这些话,也是太多余了,当时把出口的话忍住了,只长叹了一声,颤抖地道:“我走了。”

雪勤见他转身欲去,不由抽搐道:“照……夕!”

照夕回过身来,苦笑道:“姑娘还有事么?”

雪勤只是流泪,她抖着声音道:“你还住在家里么?”

照夕点了点头,雪勤这时竟哭出了声音,她颤抖着身子,却挥了挥手道:“你去吧!

忘了我吧,我是一个不配你留恋的人。”

照夕这一刹那,真是心如刀扎,他很想过去安慰她几句,可是,他仍是僵硬地立着。

因为他已失去了安慰人的资格,同时,他又能如何去安慰对方呢?昔日的恩情,虽浓如墨,虽甜如蜜,可是……如今只能视为曾经飘过眼前的浮云,曾经绕膝而过的流水……

当任何事物只成了过去的时候,是无法再抓回来的……人类的感情,也是如此的。何况管照夕本人,又是如何的需要别人来安慰呢?

他望着这个,曾经占有了自己全部感情的人,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曾经思挂着她的心上人……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触。

实在地,他是不愿再在这里多留一分钟,对于雪勤的哭泣,也许他应该感到茫然。

可是这时候,却不容许他去想得太多,他顿了一下,叹息了一声道:“午夜打搅,实在不当得很……我走了。”

说着话,但见他身形一躬,人已飞纵上了窗棂,正待飘身而出的当儿,忽听身后一声冷笑道:“来客留步。”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回过身来,顿时他就怔住了,只觉得出了身冷汗。

身后,也就是紧偎着雪勤身边,站着一个长身少年,这少年一身皂­色­绸衫,目光如炬,浓眉大眼,十分威武。

少秋!如今正是江雪勤新婚的丈夫。

照夕不得不强作笑容道:“原来是楚兄!小弟失礼了。”

说着飘身而下,楚少秋哈哈大笑道:“别来数载,管兄风采如昔,只不知午夜私访内子,所为何来?”

他说着话,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视着照夕,好似待机而发。

照夕被他这么突然的一问,一时只觉得面红耳赤,当时苦笑了笑道:“小弟与江姑娘原系故交,此番造访,旨在探望,楚兄不必多疑,小弟尚有事,告辞了。”

他说着,正欲转身而去,楚少秋忽然冷笑了一声,叱道:“且慢!”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同是他也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可是他到底不便发作,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子,苦笑道:“楚兄尚有事么?”

这时江雪勤神­色­上,已带出显著的不宁,她笑道:“少秋!管兄既有事,你又何必留人家?”

楚少秋冷哼了一声道:“既来寒舍,也就是我楚少秋的客人,却不能这么快就走呢?”

照夕心中早已燃着一腔无名怒火,自己本有无限辛酸,却连丝毫也无从发泄。此刻再为楚少秋盛气凌人的态度一逼,愈发难耐。

他冷冷一笑道:“小弟午夜来访,虽是过于唐突,可是江姑娘与阁下成婚之事,并未前知,否则当不致如此冒昧。此刻已感无地自容,楚兄又何必一再见逼呢?”

楚少秋哈哈一笑,他回头看了雪勤一眼,不屑地笑了笑道:“愚夫­妇­结婚之事,北京城也很热闹了几日,虽不能说家喻户晓,倒也市井文传,管兄竟会不知么?”

照夕不由剑眉一挑,冷然道:“莫非我还骗你不成?”

雪勤见二人言语不善,心中好不着慌,自己嫁给楚少秋,按理说已对照夕负情;在感情上来说,自己爱照夕之心,更是远超过楚少秋。只是既已嫁此人为夫,欲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只好对照夕打消情念。她本已痛心疾首,芳心尽碎,正感无以对昔日情人,偏偏楚少秋竟会中途出来,无事生非,一意对照夕刁难。在自己来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昔日情人,自己实在是难以处理。

她战抖着声音,对楚少秋道:“少秋!他是真不知道啊……你不要难为他。”

楚少秋听爱妻如此说,更是嫉火中烧,偏头朝管照夕看时,却见对方面­色­苍白,一双眸子,正在爱妻身上浏览。管照夕对雪勤的谈话,适才他也偷听到了几句,虽然他们双方尚称理智,可是言词之间,句句都透着刻骨相思。自己和雪勤如今虽是夫妻,却终日难得见她一笑,更未闻她一句真情体贴之言;虽说是绝代芳姿,无异蜡人石像,有时想起,于骄傲之中,亦难免期期之感。此时再听雪勤为他讨情,更不禁勃然大怒。

但他为人­阴­险,虽恨不能当时一掌,毙对方于掌下。可是这么做,定必会加重爱妻恶感,倒不如故示大方,放照夕回去,自己再借送客为由,待机暗下毒手。

这几年来,他倒也曾下了些功夫,练成了一种极为厉害的掌力,自信一掌定能奏功,胸有城府,也就表面较方才镇定多了。

此时嘿嘿一笑道:“你还以为我是故意为难管兄么?哈!你真是错了。”

他说着话,又转过了身子,对着照夕一抱拳,微微笑道:“小弟方才全系戏言,管兄万勿见怪。”

他笑了笑,看着惊愕的二人,又接道:“慢说管兄是初来不知真情,即使是明知而来,又有何妨?管兄少年奇侠,誉满京城,又岂会……”

说着他仰天打了个哈哈,脸­色­青红不定,可是他脸上浮着笑容,更是莫测喜怒。

照夕此刻早已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他只想早一点离开这里;至于楚少秋对自己用什么心思,他根本未去深思。当时闻言,不由抱拳苦笑道:“既是楚兄见谅,小弟告辞了。”

他说着身形一躬,二次以“冷蝉滑枝”,嗖一声已窜上了窗口,上肩水平,一丝不动。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管照夕这种身手,立刻使楚少秋和雪勤二人吃了一惊,尤其是雪勤。

她记得六年以前,照夕可以说尚未入武功门径,想不到六年以后,竟会练与如此一身功夫,只看他这一手“冷蝉滑枝”,只凭足踝点顿之力,膝盖不弯,身形不晃。凭自己经验,只一眼就可断定,他已练到了轻功之中极难练的“气游三虚”地步,轻功既已如此,其他功夫当可想而知之。

这么一想,江雪勤真是又惊又喜,同时也更就暗自神伤,悲怆不已。

反过来,在楚少秋的眼中,更是恨上加恨,当时哈哈一笑道:“管兄此来是客,待小弟送你一程。”

他说着猛一垫步,也朝窗台上飞纵了去,可是管照夕却在楚少秋纵身之先,已二次腾身,用“海燕掠波”的身手,腾身上了藤萝花架。只一沾足,又再次腾起,却向一堆花石之尖梢上落去!

楚少秋不想管照夕身形如此快捷,为泄心中之恨,哪能不追下去?

他二次拧身,也用“燕子飞云纵”的身法,扑上了花架,冷笑了一声道:“管兄慢走,小弟送你来了。”

他说着话,实已恼羞成怒,猛一折腰,已如同一只大鸟也似,紧蹑着照夕追了下去。

也就是他身形才起,花架上轻飘飘的又落下一人,这正是雪勤,她惊慌地向前方张望着,她为管照夕捏一把冷汗。

可是当她看到,管照夕那么疾快的背影时,那一颗紧提着的心,也不由放下了。

她知道,凭楚少秋那种身手,是难以追上的,江雪勤这一刹那,真有说不出的感觉。

她那娇柔的躯体,站在紫藤花架上,随着夜风,颤颤地摆动着,多情的眼泪,为什么总是爱在孤独无人的时候,偷偷流出来呢?

她叹息了一声,想到眼前这一段孽情,一时想是不知如何是好?在花架上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晚风吹着她的发丝,吹着她流出的热泪。

可怜的女孩,除了悲伤之外,又能如何呢?细细思来,原是自己的不是,又怪得谁呢?空负一身超人的奇技,却为此一“情”字,而令肝肠绕结,放置不下,伤心饮泣,暗弹珠泪,然而却又奈何?

照夕羞愧悔恨地纵身而出,听到了楚少秋所说之言,不由足下更加足了劲,生恐为少秋追上,又说些难以令自己置答的话。

所以身形纵出,倏起倏落,如同星闪电掣,霎息之间,已扑出了楚家围墙。身后的楚少秋,本想追上照夕,出一口恶气,毙对方于掌下;却不想虽施出全力,依然没有追上,只恨得顿足戟指,大声厉骂了几句,这才怏怏返回家去。

且说管照夕一阵疾驰之后,已离家宅不远,他回头看了看,楚少秋并不曾跟来,这才稍安了些心。其实倒不是楚少秋没有跟来,而是他跟不上。

管照夕把身形放慢了,且行且自叹息不已,这个残酷的打击,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想不到江雪勤竟会真的变了,她既狠心弃了自己,另结新欢,自己又该如何呢?

夜风吹着他那双欲哭无泪的眼睛,这浓浓的天,恼人的夜,不时还传来三两声野犬的吠声,月亮也被一片浓黑的云遮住了,酷署的夜,也似有了几分雨意。

风中夹着几颗细微的雨星儿,这是何等凄凉惆怅的一个夜晚啊!

这独行的少年,本是多么英俊活跃的影子,只一日之间,却变成了如此一个愁人儿。

他有满腔的愤恨仇怒,可是他又能如何发泄?他有委屈伤心的心事,又能向谁吐诉?

怅望着漆黑的前路,他有一步没一步地迈着,脑子里一幕幕地过着尽是江雪勤昔日欢笑、娇嗔、可爱的影子。

而这些美丽的影子,随着时光的飞逝,和无情现实,或将成为他脑中的一块化石,一个光亮的泡沫,或是一声叹息!

数年来的热心梦想,今夜,也就是这一霎间,全部粉碎了,有人说:

“没有希望的人生,正像缺乏源头的泉水。”

照夕的生命之源,在这一刹那,确是­干­涸了,两旁树林房舍的倒影,匆匆向后驰着。

他只觉得两腿发软,心中发苦,不留心踏到了路旁的深沟,随着翻身栽倒了,沟中的臭水溅湿了他美丽的衣裳。

他无力地爬了出来,苦笑着又站了起来,暗忖道:“雪勤!你害得我好苦……你已重重地伤了我的心……只怕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幸福了。”

他不是一个软弱的男孩,素日亦不喜流泪,可是这一刹那,泪珠涌泉而出。

在这冷清清的夜里,他摸索着,一步步地走到了家门,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也似的,身上一阵阵发冷,脑中如同一块死木也似的,当他走到家门口,竟自倒下了。

门口的侍卫,忽然吃了一惊,叱了声道:“谁?”

照夕无力地又撑起了身子,勉强走了几步,不知如何,只觉得头重脚轻,一阵目眩又掉了下去!那门卫吓了一跳,口中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一面跑到近前,用手中的灯光照在照夕脸上照了照,这才发现来人,竟是新近回来的二公子,只见他脸­色­青白,泪光纵横,仿佛是生了大病一般,不由吓得叫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他一面回头大嚷道:“不得了,快来人呀,二公子可是不好了!”

照夕耳中听他这么喊,心知自己如此样子,倒令他疑心得病了,不由一面站前,喊道:“不要叫!我没有事。”

谁知他才说了一这么一句,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又倒下了,这才暗暗吃惊道:

“我莫非是真的病了么?”

原来照夕果然是病倒了,数月来日夜疲累,本已种下病因,只因体质素好,一时也发现不出,又加上深思雪勤,梦寝不安。如今的雪勤这一别嫁,对于他来说,真无异是一个晴天霹雳,感情于刹那之间瓦解崩溃,人却也一分­精­神也提不起来了,新忧旧痴一并发作,遂成重疾,他却尚不自知。

这时已由门内,陆续跑出了好几个人,慌忙乱成了一团。照夕深怕惊忧了父母,连连道:“我没有什么,只是太累了,你们把我搀到房中去就没事了。”

奈何,这消息早已传至内宅,夫人正在烟床上躺着抽烟,乍闻少爷得了大病,倒于门外,现在已搀了进来,这一吓,可是不轻。

当时惊慌出来,将军也得了消息,正由后室内仓促赶出,老夫­妇­二人,匆匆赶到后院,只见照夕房中,也是一片哭喊之声。

老人老泪纵横地扑了进去道:“我儿怎么了?”

几个丫鬟婆子,正自围在床边,哭叫成了一团。此时见将军夫人都来了,忙让至一边,纷请安叫道:“老爷!太太!”

将军皱眉道:“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还不下去!”

众人始纷纷散了下去,只剩下思云、念雪二人,仍偎在床旁边,直掉眼泪。

二老上前一看,只见照夕此刻双目紧闭,脸­色­铁青,面上汗渍淋淋,已似人事不省。

夫人早忍不住大哭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往照夕身上扑去,却为将军一把给拦住了,他紧紧皱着眉毛道:“你是怎么?

没看见他难受么?”

将军说着话,低头又细看了看,一面重重顿足叹道:“这是怎么了?昨天他不是好好的么?”

太太目光转向了两个丫鬟,思云、念雪不由吓得一齐跪下了,纷纷哭道:“奴婢实在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出去的……他得的什么病也不知道。”

夫人本想骂她们几句,可是方寸已乱,只挥手道:“你们先起来……他没事还算了,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二人可小心着。”

说着又偎近床边,将军这才瞪着双眼道:“请大夫没有?”

两个小丫鬟一怔,双双站起来就往外跑,太太嚷道:“哎呀,去一个就够了,真是笨东西。”

思云这才跑回来,二老就坐在照夕身边,太太愈看愈是着急,眼泪只是个淌个没完。

管将军也是叹息连声,见枕边放着照夕的一口长剑,他叹了一声道:“一定是出去打架去了,受了伤了?”

夫人更不由哭道:“受伤了?老天!伤在哪里了?”

将军顿足道:“你就不要哭了,我已够烦的了,我这只是猜想,我又不是大夫。”

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道:“大夫怎么还不来?”

说着话,果然外面念雪嚷道:“大夫来啦!”

原来照夕一进门,那岳侍卫已看出不妙,已打发人去请大夫去了。这一会儿就见一个老先生,匆匆从前院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小藤箱子,念雪在前面领着他,这大夫匆匆进房,见了将军及夫人,正要请安问好,夫人已急道:“张大夫,不要多礼了,快看看这孩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了,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张大夫是京里有名望的大夫,平日多给一般王公大臣看病的,是管府的熟客,这时听夫人这么说,也就不再多礼。匆匆走近床前,细细往照夕脸上看了会,又把照夕眼皮拨开来看了看,不由脸­色­微微一变。将军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怎么样?有关系么?”

张大夫眉毛微微皱了皱,遂含笑道:“晚生要详细诊断一下才能知道,不过以病情看来,似乎是中了热暑的样子。”

将军瞪着一双眼睛发急道:“中了暑?怎么中了暑?你快给他看看吧!”

夫人也急得一个劲的直搓手,连连念佛。这位张大夫一面放下箱子,令念雪用枕头把照夕扶起来靠坐着,只听见照夕口中长长喘了一口气,微微哼了一声,念雪不由喜欢地叫道:“好了!公子醒啦!”

众人都不由一喜,果见管照夕全身一阵颤抖,忽地大吼了一声:“雪勤……你好没有良心!”

声如霹雳,把全室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二老吓了一大跳,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心中自是不解,夫人见儿子醒转,早已扑上叫道:“照夕!你醒……了?你是怎么……了?”

那位张大夫,以手按­唇­,微微嘘了一声,夫人这才止住了哭声,站到一边。张大夫这才坐下床边,照夕此时已睁大了眸子,将军忙对他摇了摇手,不令他说话,一面皱着眉毛道:“你不要多说,让大夫给你好好看看。”

照夕目光向室中各人转了一转,只觉得通体发热无力,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又回想到适才自己的经历,不禁一阵辛酸,差一点儿又要落下泪来。他长长叹了一声,却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位张大夫,照例检查了一遍之后,又问了问照夕病情,照夕只把往楚家访雪勤之事瞒下不言,只说自己去访友,归途突地病发倒地,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张大夫闻言虽觉得有些离奇,可是这种病,他倒是有把握,当时只是点了点头,含笑道:

“公子,你好好静养,为是你沿途受了暑,过于疲累,病情来势虽凶;可是只要好好静养,能有半个月,也就够恢复了。”

说着站了起来,用目光向将军看了一眼,含笑道:“公子的病无什么紧,大人可放心……”

他说着双眉又皱了皱,却直向室外走去,管将军忙尾跟了出去,一出门就问道:

“有关系么?”

张大夫看了左右一眼,才微微皱着眉,又笑了笑道:“晚生看公子的病,虽说是中暑在先,可是病发离奇,将军可知他近日有些什么不对么?”

管将军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呀!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我还见他骑马出去呢!难道还有什么不对?”

这位张大夫笑了笑,脸­色­十分尴尬道:“晚生私下看来,公子定是眼前遭受了什么感情上的……上的……”

因为管将军一双虎目正瞪着他,所以他反倒接不上了,又嘿嘿地笑了笑道:“公子今年贵庚?成过家没有?”

管将军听大夫问到了这些,不由有些迷糊,当时怔怔地道:“还没有,这有什么关系?”

张大夫闻言笑了笑,这才把身子向前靠近些,探出头小声道:“以晚生看来,公子也许是有了些麻烦,是关于姑娘那一方面……”

将军不由又是一怔,张大夫却又笑了笑道:“大人可听见,方才公子口中叫些什么没有?”

管将军怔了一会儿,也没说话。张大夫遂笑道:“病没有什么要紧,只消服晚生十贴药,也就没什么事了。只怕公子还有心病,那可就难医了。”

他一面说着,又朝管将军看了几眼,这才到一边案子上开方子去了。他又关照了些注意事项,开了方子,又向将军请了安,这才退了下去。

这时太太正坐在照夕床头上问长问短,亲自为儿子脱衣理被,管将军却坐在外厅椅子上直发呆,心中不由又有些气恼,一个人想了半天,才叹了一声,慢慢走了进去。照夕见父亲进来了,忙挣扎着要坐起,管将军用手按住他,爱惜地叹了一声道:“孩子!

你有什么心事,你说出来听听看,方才大夫说是你有心病,你看这不是怪事么?”

照夕闻言不由脸一阵热,当时日视父亲,张口无言,只讪讪道:“孩儿没……有什么心事……你老人家请放心……我这病,也不过养几天就会好了……”

管将军看着儿子,还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好出口,只叹了一声,这时管夫人在一边,关照两个小丫鬟,叫她们要好好照顾着他,现在就叫他睡觉,不要吵他,一有事就赶快来通知自己。又回到床前,安慰照夕,嘱他放心睡觉,千嘱万嘱,这才回头问将军道:

“大夫是怎么说的?”

管将军含糊道:“我们出去再谈,现在叫他休息吧!”

说着和夫人走出了房门,夫人不由急问道:“大夫怎么说呀……你怎么不说呀?”

将军见四下无人,这才冷笑了一声道:“怎么说?这孩子竟是得了想思病了。”

管夫人不由吓得站住不走了,当时怔道:“什么……这怎么会呢?”

管将军叹了一声道:“我也是不信呀,可是张大夫好像是这么说的。他还问照夕结过婚没有,我说没有,他冲我直笑,又说什么心病。他这么一点孩子,又哪会有什么心病?你看不是想思病是什么?”

管夫人听得也愣了,只是把眼睛看着将军,连连道:“这可怎么好呢?”

管将军哼了一声道:“俗语说,心病不需心药医,看样子,还得找到那个他想的人才好……”

说着又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接着又皱了一下眉,感慨道:“想不到这孩子才回来几天,竟会惹上这种病,你可知道为谁么?”

夫人摇了摇头,将军忽似想起了一事,哦了一声,遂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方才他口中像是叫了一声谁的名字,你可听见了?”

管夫人经他这么一提,也不由突然记起,当时也哦了一声,她忽然拉着丈夫的手,紧张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管将军忙问故,夫人这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是傻,竟会没想到是她啊……唉!

可怜的孩子,也难怪他会生病了。”

管将军不由被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不说呀?”

夫人这才摇了摇头,十分难过地道:“你哪里知道啊……方才他口中不是叫着雪勤名字么?你猜这位雪勤姑娘又是谁呢?”

将军摇了摇头,夫人才叹道:“这就是对门的江家姑娘……唉……”

管之严乍闻之下,不由又是一怔,他耸动着眉毛道:“什么?江姑娘不是已经结婚了么?怎么会?”

太太一面用小手巾擦着眼泪,一面叹道:“咱们进房去谈吧!唉!要是她,这孩子的病是不会好了。”

管将军急于知道细情,当时忙拉着夫人进到房中,坐下匆匆道:“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点说吧!”

管夫人这才又叹了一声道:“你是不知道,照夕这孩子在六七年以前,已经认识了这位江姑娘,那时不是参加过什么诗社么?江家姑娘更是天天跟照夕在一块,他们两个人,常常出去游山玩水,骑马­射­箭,真是好的形影不分。”

管将军听得张大了眼睛,怔道:“啊!原来还有这回事……可是……”

夫人流泪道:“你先别急,听我说呀……那时候,大概是两个私下里已经订了婚约。”

将军听到此,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荒唐!荒唐……”

太太叹息了一声道:“这事也是由思云、念雪两个小丫鬟口中得知的,她们两个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说是照夕因为那位姑娘有一身好本事,自己还不如她一个女的,所以这才外出访师,练成了本事。”

将军又重重的叹道:“荒唐!荒唐!就算有这种心,也不能不告而别呀!可是那江姑娘可又怎么会嫁给别人呢?这也太不对了。”

太太用手巾抹了一下眼泪,抽搐了一下道:“说的是呀……可是,照夕出去六七年,没有一点消息给人家,连我们自己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死活,你说人家姑娘又怎么能等?”

管将军听完了太太的话,也不由翻着一双眼睛,发了半天的怔,张大了嘴道:

“这……这可怎么好?这消息照夕又怎么会知道的呢?”

夫人摇了摇头道:“他一回来就问我,我瞒着他没说;而且还关照思云、念雪,叫她们也不说,大概是他自己出去打听出来的,再不就是已经见着那位江姑娘了。”

将军听到此,不禁长叹了一声道:“这真是一段孽缘……唉!唉!”

夫人皱着眉道:“你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心’,你有什么办法?人家已经出阁了!”

将军叹道:“当然是没办法罗!不过!他也是不小了,我们倒也真该给他说一门亲了。”

夫人默然点了点头道:“可不是……不过这孩子眼光很高,以后要是再找像江姑娘那样好的可就难了!”

不言二老在那里,为照夕的病及婚事而发愁,且谈这位一代情侠,辗转于病床之上,昏昏沉沉的脑海之中,所能思虑到的,尽是一个江雪勤的影子。他痛苦地摇着头,叹息着,尽量想让自己平静,可是他竟是办不到。

昏睡中,口里情不自禁的断断续续叫着雪勤的名字,那断肠的叫声,使得一旁的两个丫鬟又惊又怕,她二人对看了一眼,俱知道少爷叫的是谁了。

思云关切地走到照夕身前,含着泪道:“少爷!那位江小姐已经结婚了,你又何必再想着她?少爷你要想开一点。”

念雪就愤愤不平地道:“天下女子多的是,她既然不顾少爷,又何必再想她?­干­脆叫老爷再说一个不是更好么?”

照夕闻言睁开了眸子,无力地看了二人一眼,脸­色­更是难看,他苦笑了笑道:“你们是不知道。”

二女眼圈红红的,各自都偎在他身边,她们三人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逾骨­肉­,本是无话不谈。此刻二女见照夕病苦至此,自然心如刀割,真恨不能以身代之,好言安慰,体贴入微。须臾下人送上药汁,二丫鬟又把照夕搀扶坐起,劝他饮下了药,又为他盖好了被子,这才转了出去。

照夕在床上思今追昔,真是爱一阵、恨一阵;甜一阵、酸一阵,壁角的铜漏滴滴答答,不知不觉夜尽天明,好长好难耐的恼人之夜,总算过去了。

这一夜却使这位多情的少侠,渐渐平静了,俗谓“哀莫大于心死”,也许管照夕,此刻确是死了心了,当天­色­微微明亮的时候,他竟进入梦乡。

白天夫人来看了他两次,在他床前守了一个多时辰,他都没醒,夫人很为他高兴。

因为能睡觉对于病人,总是好现象。

吃药的时间到了,夫人也不敢唤他,照夕这一觉直睡到申时方自醒转,他­精­神好多了,夫人得信又匆匆赶了过来,照夕忙含笑坐起。夫人见他已不像昨天那么憔悴,心中很是安慰,亲自看着他把药吃了,又守着他吃了些东西,这才问了问他病情。照夕只告诉母亲是中了暑了,对于江雪勤之事,却是一字不提,管夫人虽知儿子病因,可是却不敢问,因怕由此加重了照夕病情。只想等再过几天,病情大好之后,再伺机问问清楚。

夫人在床前,和照夕谈了一会儿,因见他今日­精­神好多了,心中暗喜,呣子二人谈了一会儿,管夫人又令他休息。正待离去,匆见念雪自外跑进,含笑对照夕道:“公子!

外面来了一个姓申屠的,要见公子。”

夫人方皱眉道:“他如今有病怎么能见客,你请他到客厅,待我去见见他好了。”

照夕闻说申屠雷来访,不由心中大喜,当时在床上猛然翻身坐起道:“母亲且慢!

还是请他进来吧!”

一面对念雪道:“你快去请他进来,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去接他,请他直接来此就是了。”

念雪领命而去,照夕遂对母亲道:“这就是孩儿路途之中,结识的一位兄弟,想不到他今天竟会来找我。”

夫人早已由儿子口中,得悉他在路途之中,结拜了一个兄弟,把申屠雷说得人品如何如何清高英爽,心中也颇想一见。此时一听来人就是,不由心中也甚欢喜,方想出外迎接,却闻得室外一声笑道:“怎么!大哥贵体不适么?”

接着念雪先进,她身后跟着出现了一位英俊少年,此人正是申屠雷。

只见他身着宝蓝绸衫,外罩地天青官纱马褂,头戴玄缎帽,中镶着一块朱红的珊瑚结子,愈发显得英姿飒爽、气宇不凡。

照夕此时已靠身坐起,见他进来,忙含笑道:“多谢贤弟来访,愚兄只是沿途受了些暑,如今引发,没有什么大病。”

申屠雷乍见照夕情形,似乎吃了一惊,正待开口,照夕却为他引见了母亲。申屠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称伯母,夫人忙让他坐下,又令思云去端来酸梅汤待客。申屠雷却是目注照夕,满脸关切之容,因管夫人在此,却不便露出吃惊情形,直似欲言又止。

夫人又问了几句申屠雷家居情形,又嘱告照夕不可多言,遂向申屠雷微笑道:“小儿沿途多承关照,更蒙结为金兰之好,如今贤侄也不是外人了,以后尚请时来舍间玩耍才好。

等照夕病愈之后,再请其至府上向尊大人问安吧!”

申屠雷忙弯身道:“伯母体要客气,小侄与令郎一见如故,情同骨­肉­。令郎人品才学较小侄高出十倍,错蒙谬赏,敢不尽心结纳,你老人家太谦虚了!”

管夫人私观这申屠雷,果然人品谈吐俱佳,儿子能结识此子,心中也代他高兴。

因知年青人在一起,自有他们一套说词,自己不便混在其中,遂略微谈了几句,径自返房而去。

申屠雷亲送管夫人背影去远之后,才回身进房,吃惊地道:“适才因伯母在座,我不敢说,怎么别才数日,大哥竟会如此憔悴?看来病势还不轻呢!”

照夕为他这么一提,只觉得心中一酸,当时只苦笑了笑道:“你是情有未知,一言难尽,以后我再慢慢给你说好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遂接叹道:“我只当你这几天故人把握,春风得意呢!谁知却是卧病在床,早知如此,我该前两天就来看你。”

照夕闻言似有感触地叹息了一声,当时目视窗外,却没有言语。

申屠雷知他定有心事,只是自己问他,他未必肯吐实情,好在来日方长,以后不难打探出来。自己与他既是兄弟之交,情逾骨­肉­,决不能目视他如此意志消沉。他想到了这里,心中有了主张,却也不急于探询,遂微微一笑道:“家叔听说我路上结识了大哥,极为欣慰,也颇想一睹大哥侠容呢!”

照夕含笑道:“我一二日内病好了,理当去叩见大叔。”

二人遂又谈了些别的,申屠雷因知他心情不畅,所以尽找些轻松愉快的事情,与他攀谈。照夕亦是健谈之人,不由也暂时抛开愁绪,和申屠雷谈笑了起来,一直到晚上,照夕还留申屠雷在房中,一起用了饭,才行告辞。

自此天天申屠雷都来,每日都是到晚上才走,有时带几幅书画,二人床前同评共赏,有时谈些趣闻,吟些诗句,气氛至为清纯。

照夕在这种情形之下,心事既能抛置,病情也就一天天的大为转好了。

到了第八天,照夕已大致康复了,等申屠雷再来访时,他已早下床了。

申屠雷自是十分高兴,照夕因在房中闷了将近十日,心情十分烦闷,见申屠雷来,不由含笑道:“我方才已命小厮备好了马,今日我病已全好了,我要与你共骑而出,小游一下,借此开畅一下心­性­,不知你意如何?”

申屠雷不由点头道好,却又微颦道:“大哥久病新愈,骑马远行恐不宜吧!”

照夕摇头笑道:“你也把我看得太娇­嫩­了,我们只不要走太远也就是了。”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话虽如此,还是不可大意,我看再迟一二日,等你大愈了再去的好!”

奈何管照夕意志已决,非要去不可,后来并有怒容,说是申屠雷要是不去,他一人也非去不可。

申屠雷拗他不过,只好叹道:“既是大哥执意非去不可,我也只好奉陪,只是却要改骑乘轿才好。大哥如同意,我们就去,否则我是不敢从命。”

照夕无奈笑道:“好吧!依你就是……”

遂把念雪唤了进来道:“我要和申屠公子共出小游,你快去前院叫小厮准备两抬小轿……”

念雪怔了一下,遂笑道:“夫人可知道?”

照夕双目一瞪,念雪马上笑道:“好!好!我去!我去!”

说着转身飞跑而去,申屠雷哈哈笑道:“不只我一人不叫你去吧,你看这位姐儿也怕你身体不行呢!”

照夕脸­色­微红笑道:“这丫鬟是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玩笑惯了,倒令你见笑了!”

说着念雪已笑着跑回来,一面笑道:“少爷!你们要上哪去玩呀?”

照夕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念雪看了申屠雷一眼,转着那双大眸子道:“啊!我想起来了,西四牌楼护国寺,今儿个可热闹,听说有大庙会,各地方人去的很多,少爷和申屠公子去那里走走岂不是好?”

照夕不由笑道:“好!好!我们就去护国寺看看庙会好了。”

申屠雷闻言也很高兴道:“好!去看看庙会倒是挺热闹。”

当时念雪遂找出了一套水缎袍绸长衫,照夕匆匆换上,对镜理了理头发,又戴上了一顶小凉帽,觉得十分轻快。申屠雷打趣道:“大哥病了这几天,如今看来更潇洒了。”

照夕少不得也回敬了几句,两个允文允武的翩翩佳公子,遂把臂而出。

两乘小轿,已遵命直抬到了花园里,轿帘打开着,这种东西,一向是­妇­人女子乘坐,二人都很久没有坐过了,心中自有一种新奇感觉。

这时思云又追上来,笑着与照夕送来一个绸子披风,说是夫人令送来的。

照夕不忍拂母亲之意,只好收下笑道:“等一会儿冷了,我自会穿上。”

申屠雷却在一边微微发笑,他心中不由暗自忖道:“这位照夕哥,原是如此一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却能学成这么一身功夫,可真不简单。”

照夕接过斗逢,见申屠雷正自望自己微笑,知他所想不由俊脸一红,讷讷道:“兄弟!你笑什么?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啊!”

申屠雷叹息了一声道:“正是如此,所以令我想起家中的双亲……也不知二位老人家近来可安好?”

照夕不由微笑道:“你也不过才离家二月有余,伯父母大人,怎会不好呢!别多想了,我们走吧!”

说着让申屠雷上了第一乘轿子,自己上第二乘,抬轿子的小厮,平日是府中的大闲人,难得有点事做,自是抖擞起­精­神来,对二人请了安,才把小轿抬起,吱吱呀呀的直往门外走去!

二人在轿内上下晃动着十分适意,须臾已抬出了大街,果真街上行人较往常多了不少,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二人彩衣俊貌,吸引了不少目光,见者无不交谈,却猜不出是哪府里的公子哥儿。

轿夫疾行了一阵,已抵达护国寺门前,只见寺前肩舆如云,马车也不少;尤其是各种叫卖东西的,更是较往常多了十倍,来来往往的游人如同过江之鲫。二人下了小轿,照夕嘱咐轿夫把轿子搁至一边,自去玩耍,等一会儿来接自己二人就是。

这才同着申屠雷随着人群自向庙内行去,二人本来对这种热闹,一向是不感兴趣的,但一来久别故京,再方面照夕大病初愈,心情烦闷,借此开心一下,所以上来兴致很高。

护国寺是所很有名的大寺院,地方极大,今日适逢庙会的日子,各处烧香拜佛的人极多。尤其是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今天都出来了,多是带着随身小婢,穿行于殿内人群之中,指指笑笑,妙语如珠,更为这大庙生­色­不少。

二人游玩了两处大殿,到处只觉乱嘈嘈的,兴致不由减了一半,申屠雷遂提议至后殿走走,那里面是僧人作课的地方,比较安静多了。

照夕自是同意,二人又转到了后殿,殿前有一湾荷池,在这酷暑的日子里,池内荷花盛开翠盖如云,偶然吹过一阵小风,也带着些爽神的清芬。池边柳树成荫,蝉声高唱,孩子们拿着细长的竹竿,正在粘知了,有的卷起裤管,在水边上摸鱼。

荷池的右边,耸立着红墙翠瓦,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规律的梵唱和木鱼之声,由殿内传出,正是僧人们作课的时间。

这殿内此时是不可随便进去的,有那兴趣高的朋友,也只能在殿外,隔着窗子往里看看。

二人行到池边,就不想再走了,见树荫下,尚空着一个石椅,遂告坐下,摘下帽子,连连挥着折扇,看看水里的小鱼,也是怕热,只在荷叶茎下打着转儿,却不往别处游。

殿外又来了不少人,扶老携幼,都围在殿外,听说是和尚们只要念完了这堂经,就可任人出入了。庙会也就开始了,并且主持大师,还要亲自主持盛会,经堂大师也要开讲经文,所以人聚得很多。

二人好容易找到了这一处清静的地方,不想这一会儿又成了热闹之区,好不扫兴。

照夕正要起身唤申屠雷迁地为良,忽见由前院踱进一男一女,衣冠十分华丽,男的在前,女的在后。

照夕先见那男的一个侧面,已是吃了一惊,再向后面那少­妇­模样的玉人儿一看只觉得双目一花,由不住又坐了下来。

申屠雷见状不由一惊,只见照夕双目发直,如同泥塑也似,不由吃惊道:“大哥!

你是……怎么了?”

照夕才似惊觉,当时把头一低,咬了咬牙,重又站起道:“兄弟!我们走吧!”

申屠雷见这一阵子照夕脸­色­,竟变得一片铁青,不由十分诧异,四顾一番,问道:

“大哥!你看到了什么了……还是想到了什么?”

照夕苦笑了笑,摇了摇头,忽悠悠地道:“我们走吧!”

他一面说着遂站起了身子,低着头,直向殿外而去,申屠雷忙跟了上去。

不想冤家路窄,那一男一女,却正由对面走来。照夕头却低得更低了,申屠雷却是边走边唤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申屠雷这么说着,一面追了上去,却见迎着照夕正面走来一双少年男女,那男的长得身形魁梧,浓眉大眼,衣冠华美,这么热的天,他在长衫之外,另加上一件猩红的坎肩,看来更是刺目,昂然四顾,举止高傲,令人望之生厌。

申屠雷乍看之下,对这奇装异服的男子不由多看了一眼,偏他身边随着的那个少女,却是自己平生仅见的一个娇滴滴的人物。

这女的高高的个儿,一张瓜子脸儿,宫样峨眉,盈盈秋水,偏又是愁染相思,轻颦凝视,她那乌云也似的头发,用一串明珠,把它轻轻束起,就像是漆黑的天空里,闪烁着一串星星,翠袖短窄,露出一双雪藕也似的玉腕,下着八幅风裙,一­色­水绿,衣浪轻轻起伏,就像洞庭黎明的烟波……

“哎呀!”

任何人看见她,也会由内心发出这一声情不自禁的呼声,这少­妇­装束的女人,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申屠雷也惊得张大了眸子,暗暗惊叹道:

“啊……好美……”

不意之间,这一男一女,已走到了他身边,申屠雷方觉这么看人家,不大像话,才把目光一转。却觉得肩上为人拍了一掌,那红衣男子已面己而立,嘻嘻冷笑道:“小子!

看红了眼是不是?”

申屠雷脸­色­一红,正要发作,照夕已在前面唤道:“贤弟!走吧……”

众人目光,几乎无不为这绝­色­少­妇­吸引住,却只有这个俊公子,他一直是低着头,连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他虽然口中这么叫着,却是背朝着申屠雷。

申屠雷闻言,本是羞愤难当,听照夕这么一催,不由对这红衣少年冷笑了一声,道:

“我哥哥叫我,不与你一般计较,否则……”

说着正要举步自去,不想那红衣人,却伸出一只大手,又向他肩上搭来,一面嘿嘿笑道:“小子!你别走!回来!回来!”

申屠雷向前卸肩,红衣人大掌落空,他不由气血上冲,猛地一个翻身,剑眉一挑道:

“你要如何?”

红衣人见申屠雷竟能逃开自己暗中贯力的一掌,口中不由突地一惊,当时后退了一步,上下看了申屠雷一眼,哈哈大笑了一声。

他用手一指身侧那绝­色­女子,朗声道:“小子!要看女人,也要打听打听,我楚少秋的娘们,是能容你这么看的么?”

淡妆少­妇­闻言峨眉微颦,玉面绯红,她似乎对红衣人这种粗俗的话和动作十分不满,只见她叹了一声道:“你走不走?我可走了!”

说着遂欲自行而去,不想那红衣人哈哈大笑了一声,一晃身,已到了少­妇­身前。只见他张开二臂,拦着这少­妇­的去路,一面嘻皮笑脸道:“不行,都不能走,我不是给你说过么?你是我一个人的!谁要看你,我把他眼珠子挖出来……现在你看看我,看我说话算不算数。”

那少­妇­闻言,一阵心酸,竟自掉下了两滴泪水,自感遇人不淑,竟自嫁了这么一个粗俗轻狂之辈,比起自己那意中人,真是相差一天一地!

当时于众日睽睽之下,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自己钻进去才好。

那红衣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见状并不以为意,只向申屠雷点手笑道:“小子!来送终吧!”

申屠雷听这红衣人说了这些话,早已气得热血怒涨,方自把身一纵,却为一人拉住了,惊视之下,见拉住自己的正是管照夕。

他脸­色­极为难看,阵子里闪烁着悲痛的光采,申屠雷觉得他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着。因为他大病新愈,看情形,说不定旧疾又发,这一惊,不由把先前一腔愤怒化了个­干­净,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们快走!回去再说。”

申屠雷茫然地点了点头,方想用手去搀扶照夕,就听得一声怒吼,那楚少秋已扑了过来。照夕和申屠雷说话之时,因是背朝着楚少秋,所以楚少秋并没有看见来人是谁。

他满心想在爱妻眼前,表现一下自己的英勇,见申屠雷欲去,如何容得,当时厉吼了一声,已纵了过来,厉声叱道:“喂!小子想走么?”

申屠雷闻言重复恨得牙痒痒的,当时一跺脚,对照夕道:“大哥,稍候,待我会会这厮。”

正想回身,却又为照夕紧紧紧抓着他一腕,小声道:“一介武夫,你别与他一般见识,我们快走吧!”

说着拉着申屠雷足下加速而行,不想那楚少秋却是大有非打不可之意。见二人连头也不回,更不禁暴怒十分,向前一垫步,猛一翻掌,竟用“百步劈空掌”,双掌齐出,照着二人身后就打!

他这掌力方一推出,就听一声娇叱道:“不可伤人!”

楚少秋抖出的双腕,竟为来人一双玉掌给分了开来,惊怒之下,才发现来人,竟是自己爱妻。不由双眼一翻,怒道:“你这是为何?”

这少­妇­并非别人,正是江雪勤,只因丈夫恃强凌人,心中不平,却因事为自己,本来尚能勉强忍着,只是内心感伤难受而已。

谁知对方少年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几番求去,竟均为丈夫所阻,此刻又一少年,拉了先前少年就走,分明识礼之人,不愿多事。却不想自己丈夫,竟死追不休,更要下毒手,把对方二人全部结束掌下,似此狠毒,真是无异禽兽一般。

因知楚少秋劈空掌力不弱,生恐二少年受了重伤,这才不顾羞辱,众目之下,奋身上前,把楚少秋鲁莽的举动予以制止。

不想楚少秋恼羞成怒,竟自厉颜相对,要说江雪勤武功,实在高出楚少秋不少,既生厌恶之心,大可反目自去。可是须知那时社会情形,女子一旦出嫁,讲求的是三从四德,哪怕所遇非人,也要忍气吞声下去,何况江家更是声威显赫之大家。雪勤自幼受熏陶,这种­妇­道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容少变。

她昔日嫁楚少秋,一半是久候照夕不归,不知管照夕生死存亡,如何能空守名份?

再者是楚少秋之父为官正直,很为父亲器重,楚少秋执后辈之礼,出入江府颇勤,加以外貌,武功尚称不恶。楚父既一再提亲,江提督先还支吾其词,后久候管照夕,非但照夕自己没有影子,就是管氏老夫­妇­,也没有提亲之意,因念及“女大不中留”,这才忍痛将爱女嫁出。

江雪勤闻讯之后,很哭了好几天,对照夕更不由有些失望。俗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加上那谋有深心的楚少秋,在这一段时日里,竟是体贴入微,人前人后寸步不离,须知“烈女怕缠郎”,日子久了,江雪勤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了。

这时候,那活泼英俊的潇洒的管照夕,在她脑中,已渐渐成了淡影,那花前月下,共结的海誓山盟,也都由于失望而退了颜­色­,尽管是犹自常在耳际绕转,也都成了空谷之音……

感情!真情!哈!我真应笑它们……它们是一具纸老虎,是经不起考验的。

它们的存在,是由于相聚而甜蜜,分离是它们的致命一击。世上确有痴情真心之人,短短的时间里,大家全是痴情之人,可是如以十年的时间加以分判,那真情就微乎其微了,更不要说一生一世了!

江雪勤也就这么把终生许配给了楚少秋,一朝出阁,就成了楚家的人了!

世上的事,真是太离奇了,想不到那久无音讯的管照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

江雪勤如同遇到了一个晴天霹雳,那晚照夕离去之后,她几乎悲不欲生,一切失去的幻想重又复活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似一番滋味在心头。”整整的十天,她沉醉在悲痛的命运,与大胆的幻想之中。

在旧道德观念与真情奔放的两个极端之中,打着漩涡。暂时,她仍是屈服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种观念之中,但是,她原本平静的心,这时已起了层层波澜,再也不安宁了。

在幻想中,她享受到了甜美的爱情滋味,奈何漏短更长,幻想得愈美,现实也就愈丑陋。

照夕挺俊的影子,一天不去,楚少秋也就益发粗俗、惹厌、可憎。

她想到那夜照夕的突然来临,他那种狂喜的情形,直到得悉真情之后那种悲愤呆痴,那苍白的面颊,失神的眸子……

雪勤每想到此,心如刀绞,她真想去找到他,投到他怀中,哭诉一个够。自己把话说完了,任他处置自己好了,如他愿带自己走,自己就抛弃这些虚名假节,随他远走天涯海角……

这种观念虽能使她暂时兴奋,可是冷静之后,她又不这么想了!

她想到照夕临去时那种失望冷漠的情形,这种热念,立刻冷了一半。她知道,管照夕是不会再理她了,只看他临走时那种表情就可确定。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可怜的女人,一直是沉痛于这种矛盾的观念之中。

照夕病了,她自是无从得知,可是每一个夜晚,她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认为照夕一定会来的,她怕他来,可是她又希望他来。

十天以来,她总是这么期盼着,可是她失望了,她知道照夕是不会来了,定是恨透了自己了。热念一消,也就不敢再存着痴想。

楚少秋是何等厉害之人,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他每夜都是假装借故出门,其实都伏侍在暗侧,只以为管照夕定必不会死心,只待他再来之时,定要暗中给他一个厉害,即便是出了人命,谅江府也不敢张扬。

他这种心机毕竟也是自用了,一连七八天过去了,他才知自己竟是猜错了。

因见雪勤日日愁锁眉间,对自己直似无往常那么亲近,心中又恨又愁,可是却又莫可奈何。因知本月十五日,护国寺有盛大庙会,十分热闹,就再三约了雪勤同去一游,雪勤却因是自己愁闷得厉害,故此一说就成,遂就轻装而出。

楚少秋本以爱妻总似不愿随己出游,今日却想不到一提就成,大是受宠若惊,心中大喜,特地选了一件大红坎肩穿定,用意无非吸人目光。

夫­妇­二人乘骑而出,沿途之上,雪勤却是一言不发,楚少秋虽用了不少心机,奈何雪勤仍是不发一言。殊不知雪勤此刻一颗心,早已不属于他,即使同出共游,无异视其为路人一般,有时迫不得已,谈说三言两语,也只是迫于无奈,多是言不由心。

她这种心情,令楚少秋心中大是不悦,要是别人,他早就发作了。

无奈他确是爱雪勤太甚,情知自己得此娇妻,已遭天忌,更不能稍有得罪。心中虽怒,却还能如自忍着,遇有路人对二人投以目光,他尚要作出一副得意的笑容,显示自己艳福不浅,沿途更大声说笑,毫无忌讳。

雪勤知他度量奇窄,­性­又­阴­毒,再加以骄横任­性­,这些缺点,也都是婚后她一一发现的。因之痛悔十分,奈何木已成舟,也只有徒呼薄命而已。

楚少秋陪着娇妻出游,在婚后来说,还算是首次,为了在雪勤眼前逞能,这才有意找申屠雷麻烦,不想双掌内力眼看撒出,却为雪勤出身拦阻,心中自是不悦。他本­性­多疑,又以为雪勤或是爱上对方年少英俊,故不忍令自己伤他。

疑心一起,更是怒不可遏,却不知江雪勤因丈夫无故欺人,芳心早已不悦,这时见他几欲对自己翻脸,不由更是气恼。只冷笑了笑道:“你自欺人,难道说人家生来眼睛,却连看人的自由也没有了么?”

她说着话,愈发触动伤怀,泪珠儿在眸子里直转,方想转身而去,却见前行二少年,忽然站住了身子。内中一人倏地转过身子,冷笑道:“楚少秋!你也欺人太甚了,莫非我管照夕还怕你不成?”

雪勤乍闻这人口音,已似耳熟,她本也没注意二少年是如何长相,此时听这人一报名,不由暗中叫了声:“啊呀……”

目光视处,那前行二少年正自转身走来,那发话之人正是自己心中梦寐深思的心上人。

只是这几天不见,却料不到,他竟是消瘦到如此地步,可想而知,这些日子以来,他必是伤心到如何地步了。

江雪勤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管大哥……”

以下的话却为那泉涌的泪水所取代了,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她所负情的人,一步步地向他逼近着。

楚少秋这时已认清来人是谁了,他真的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了他,当时又惊又怕又怒。他脸­色­倏地变了一下,向后遇上一步,惊异道:“啊……原来是你……”

接着发出了一声冷笑,目光又向申屠雷扫了一眼。这时申屠雷心中更是惊疑,他想不到,照夕竟会早认识他们,谈话之间,更是不辨敌友。

因为那少­妇­曾唤照夕为“大哥”,可见交情不恶,可是少­妇­又是这楚少秋的妻子,这其中关系,申屠雷又如何能猜知,他越发感到迷惑了。不由侧身看照夕一眼,惊问道:

“大哥认识他们么?”

照夕这时并不答话,只看着楚少秋,狠狠地道:“我这位朋友,有什么不对了,你要如此对他?今天倒要请你还个公道!”

楚少秋哈哈一笑道:“好个管照夕,你当北京人怕你么?来!来!今天楚二爷倒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管照夕闻言后退一步,冷然道:“如此,我倒要领教了。”

申屠雷见照夕竟要与红衣人动手,只以为他旧病复发,如何能是对方敌手,当下大惊道:“大哥!你病还未好,把这狂傲的小子交给我吧!待我来收拾他也是一样的。”

照夕方自冷笑道:“无妨,我病已好了。”

楚少秋见照夕出面动武,本就心虚,只想待机冷不防,再下毒手。正自为难,无意间听到了申屠雷这句话,心下大喜,暗忖道:“好小子!原来你是带病出来的,今天活该你小子倒霉。”

想着胆子大增,一迈腿,已窜近照夕身前,正要猛下毒手,却闻得雪勤一声惊叱道:

“少秋!不可……”

楚少秋浓眉一展道:“怎么?”

雪勤只抖声泣道:“管大哥有病,你就算胜了他,又算什么英雄?我们……还是回去吧!”

楚少秋闻言嘿嘿一声冷笑,正想不起什么说词,却见管照夕目光向自己爱妻转了一眼,那锐利的目光,立刻化为乌有。他嘴皮微微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只冷笑着道了声:“要你多口?”

说着却又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脚,一拉申屠雷道:“走吧!兄弟……”

申屠雷间直被弄了个莫名其妙,这种复杂的感情因素,不要说他一个局外人无从得知,就连当事人的他们自己,一时却也不可思议。

申屠雷心知定有原因,心中虽然恨楚少秋到极点,巴不得叫他尝尝厉害;可是照夕既如此说,他不便不依,只狠狠地瞪了楚少秋一眼,转身而去。

这时四周早已围满了人群,二人本正在愤怒头上,还没发觉,这时见状,不由大吃一惊,愈发无意再闹下去了。

管照夕拉着申屠雷,很快地钻出人群,直向庙外而去,身后却还跟着不少人。

二人匆匆出外,轿夫早已在外面等着了,管照夕脸­色­悲痛的催促道:“快回去!快走!”

申屠雷遂也跟着跳上了小轿,两乘小桥遂自抬起匆匆而去。

申屠雷原以为陪照夕来此,可解除一下心中烦闷,却想不到反倒更为照夕加重了伤情。只见他坐在桥上,脸­色­青白不定,状同呆痴一般,不由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待小桥走了个平行时,才苦笑道:“今天都是我不好,为大哥惹了一肚子气。”

照夕勉强笑了笑道:“这又怎能怪你,那楚少秋太欺人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道:“大哥怎会和他们认识呢?”

照夕叹了一声,却摇了摇头。申屠雷益发不解道:“大哥如有心事,不妨吐出,一个人闷着,总是不大好。”

照夕忽然双目一动,苦笑着对申屠雷道:“并非是愚兄藏拙不肯告诉你……实在是……这其中有难言之隐!”

申屠雷黯然道:“我与大哥情逾骨­肉­,还有什么难言之隐……适才见那少­妇­似对大哥颇为情深。”

才说到此,照夕长叹了一声,一时伤心道:“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与你说起过的江雪勤……她如今……”

申屠雷不由一怔道:“啊……就是她……可是她又怎会?”

照夕神­色­黯然的苦笑了笑道:“如今她已嫁了楚少秋为妻,就是那穿红衣服的少年……”

他说着仰目视天,申屠雷仍可见他眸子里晶莹的泪水,他心不由也跟着一阵难受,下面的话,却不便再多问了。遂叹了一声,劝道:“这世界上的一切事,都不必看得太认真了,大哥还是想开一点的好。”

照夕强作笑脸地苦笑了笑,并没有说话,申屠雷很明白他此时的心情,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小轿走了一程,他到底忍不住道:“大哥,我看那江雪勤心中仍似爱你,她之所以嫁给楚少秋,怕也有她的难处。”

照夕仍是不发一言,申屠雷正想再找些话来安慰他一番,却听得身后一连串铃响声,跟着跑来一骑飞快的小驴,驴背上坐着一个青布衣裳的姑娘,老远就嚷道:“喂!喂!

前面的轿子停一停!停一停!”

轿夫闻声,各自停步不行,却见那小黑驴响着脖子上的串铃,已飞快的跑到了轿前。

驴背上的姑娘,大约有十七八岁,她仰着腰道:“你们之中谁是姓管的?

照夕还没说话,申屠雷已用手一指照夕道:“他就是,你是谁?有什么事?”

这姑娘忙翻身下驴,先对二人请了个安,站起来笑道:“我是江小姐的陪房丫鬟,名叫小琴。方才二位公子和我们姑爷吵架,我都看见了,出来以后小姐哭得了不得,她偷偷的叫我来找管公子,送一样东西!”

说着扬手拿来一物,照夕伸手接着,正自发怔,小琴已上驴飞驰而去。

管照夕再看丢来之物,竟是一块手帕,当时一面令小轿前行,一面把这块手帕徐徐打开一看,顿时他吃了一惊,原来那方素帕之上,似用炭笔草草写着几行字,为:

“心如刀割,一言难尽,明晚请在什刹海茶亭等我。”

其下却具名一个“勤”字,照夕一时不由心血翻涌,顿时就怔住了,他暗惊道:

“你好大的胆子……这如何使得……”

可是,这却是一针无比的兴奋剂,令他大大地振奋了,他把这块手帕揉在掌心,心情随着起伏的轿杆,上下波动着……

十三

照夕把这块手绢,收入袖中,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又惊又喜,暗忖:“江雪勤,你好大的胆子,你莫非忘了,你已是有丈夫的人了,这种事让别人知道那还得了?”

可是转念一想,这多年来,自己朝思暮想,甚至于梦寐之中,所念者,亦只此一人,素日只愁难得一见玉人芳容,相思成疾,难得有此机会,如何再能错过?

这么一想他心中又是一动,那紧紧皱着的双眉,也慢慢松开了,同时也由不住笑了。

隔轿的申屠雷见状,也忍不住问道:“大哥!是怎么一回事呀?信上写些什么?”

照夕脸­色­一红,本想说一个谎,可是申屠雷那双眸子,却似能看透他的心意似的,直直地盯视着他,使他到口的谎话竟是说不出来。,只是尴尬地看着申屠雷,讷讷不能成言,申屠雷不由傻笑了一下道:“怎么?大哥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照夕脸­色­不禁又是一红,他本不擅撒谎,再为申屠雷这么一激,不由窘笑了笑道:

“我的事怎会瞒着你?只请不要见笑……再说这件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抽中的那块小手帕掏出来,递于申屠雷,遂苦笑了一下道:

“你看这姑娘不是胡闹么?”

申屠雷接过了那方小手帕,见是白丝细绸,四周围还绣着蓝边,不由笑道:“好­精­致的玩艺儿!”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这方小手帕打了开来,细细地看着上面用黑炭写的字,顿时他就怔住了。照夕一直注意地看着他,这时见状,只以为申屠雷定会义正词严规劝一番,谁知道申屠雷却是重重地往腿上拍了一下道:“怎么样,我一看就知道这位姑娘还是对你旧情难忘,你看可不是!”

照夕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这话此时也不便谈,等回去我们再说好不好?”

申屠雷含笑点了点头,说话之间,这两乘小轿子,已出了西单牌楼,照夕正要催他们抬快一点,却见身前轿夫一连打了两个喷啶,他这一开头不要紧,那抬申屠雷的两个轿夫也跟着打了起来,一时此起彼落,连轿子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照夕不由皱眉笑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怪不得今儿个出大太阳呢!”

那轿夫闻言,不由回头笑道:“公子您老可别糟塌我们,实在……实在……”

他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照夕见他讲话之时,竟是眼泪直流,鼻涕也不停地滴流着;而且满脸倦容,像是疲惫不堪的模样,不由一惊道:“咦!你怎么了?”

申屠雷这时也叫道:“大哥!你看这轿夫,不也是一样么?”

照夕再一注视,果然四个轿夫,都差不多,满脸死灰之­色­,一个个都在打着哈欠,照夕不由怒叱道:“你们是怎么了?昨天都没睡觉是不是?”

那轿夫回过头来,哭丧着脸说:“公子你是不知道……我们哥几个是犯了瘾了!”

照夕怔道:“犯了瘾了?犯什么瘾?”

那轿夫流着泪,吞吞吐吐地苦笑道:“是烟瘾,公子你行行好,叫我们抽两口就好了!”

照夕闻言真是又怒又怜,因想到自从外国的毛子,输入了这种东西之后,中国人受这种东西的害。可是太大了,一般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嗜之如命,弄得人人鸠面鹊首,面如纸灰。尤其病发时,这种涕泪纵横之态,令人望之生怜,他脑中不禁愤愤地想道:“林则徐为了禁烟,竟发配到新疆去了,看来再找像林则徐这样的好官可就难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可忘了那轿夫的话了。那轿夫却停下了轿子,申屠雷的那抬轿子也停了,四个轿夫,竟自由轿座之后,弄出了一杆烟枪,往旁边草堆里一倒,拿出一个蛋壳作烟灯,四个人七手八脚,一会儿就弄成了,轮替着吸了起来,看起来真是其味无穷。

管照夕见状,不由长叹了一声,只好在轿子里皱着眉等着,四人各自吸了几口,已算过了瘾,这才呼啸着,收起了烟枪,把轿子抬了起来。

这一抬起来,可就和先前大不同了,其快如风,其平如水,前后呼应着,叫一声:

“换肩”,小轿同时举起,把重点由左肩移向右肩,轿中人并不觉丝毫摇动,遂又闻一声“上坡”、“下坡”,小轿仍是平稳如前,十分舒适,照夕本是一肚子不高兴,倒也不好发作了。

一盏茶工夫,已抬到了家门,申屠雷下了轿,微微一笑道:“总算到了,我也不进去了!”

照夕忙道:“你不进去坐一坐么?”

申屠雷摇了摇头,又眯着眼睛一笑,拍了照夕一下肩膀道:“大哥,今天晚上……

咳!咳!”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斥道:“你不要乱说,我去不去还不一定呢!”

申屠雷微微笑道:“哪能不去?只是……”

他说着笑了笑,又拱了一下手,就转身而去了,照夕目送着他走远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径自往门内行去。说也奇怪,他本来沉重的心情,现在似乎也松快多了;可是他仍然是紧紧地皱着双眉。

他回到了房中,把帽子脱下来,呆呆地往椅子上一坐,心里想着今天所遇见的事情,真是令自己难以相信,他想到了那楚少秋,禁不住剑眉一挑,星目放光,抡拳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可是当他转念一想到江雪勤,那股怒气却渐渐平下了,她那凝波也似的一双大眼睛,亭亭玉立的身材……尤其是含情脉脉的对自己一瞥……

“啊!雪勤……”

他低低地这么叫了一声,由不住脸又一阵红,接着他站起了身子,苦笑了一下道:

“我真是快疯了,莫非没有她,我就活不成了么?”

可是马上一个反应给他道:“她仍是爱你的!你岂能如此无情!”

照夕来回走了一转,他推开窗,看着西天那一片金红­色­的云彩,正有无数的燕子飞来飞去,呢喃之声不绝于耳,窗下的新菊,已有几枝开了,意识到秋天是来了;而人们总是在这个季节里,引起伤感的!

他感慨的又叹了一声,心中继续道:“不论她是否还爱我,我却是不能再理她了,因为她已是人家的人了!”

想到此,他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愤,于是他把心一狠,就决心不再想这些问题了!

可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的,就像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感情一样的道理。

他仍然荡漾着雪勤窈窕的影子,久久不能去怀,他看见墙上的那口长剑,他才恍然的怔了一下,不由得低下了头道了一声惭愧。暗想着当初那雁先生传自己绝技和赠自己剑,原意是想我能立一番名业,却想不到自己甫来北京没有几天,竟自患上相思病。如今病虽然已好了,可是仍是放不下那个负情的女人,这又能算是什么样的英雄侠客呢?

这么一想,他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也不住伸出一只手来,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发出了“啪”的一声。却听见一声娇笑道:“嗨!这是怎么的了?没事自己打自己?”

说着由侧面出来了一少女,照夕看是思云,不由脸­色­一红,苦笑道:

“你知道什么?我都烦死啦!”

思云瞪着一双大眼睛,脸上带着稚笑道:

“怎么烦啦?烦也用不着自己打自己呀!公子,你有什么事烦呢?”

照夕摇头道:“你也就别问了……”

思云笑了笑道:“你总是一个人有事闷在心里,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着又咬着嘴­唇­笑了,照夕不由一惊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思云翻了一下眼皮,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你肚子里的肠子,你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照夕只以为她是乱说,也就不再注意了,却想不到这小丫鬟,忽然跳上一步道:

“哼!你是在想对门的那个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脸红了一下道:“不要乱说!”

思云嗔道:“谁乱说!”说着又撇了一下嘴,哼了一声道:“少爷你可是不犯不着,为一个女人弄成这样。”

这小女孩无心一句话,倒像是一根针似的,深深地把照夕刺痛了。他由不住脸­色­一沉,思云却吓得逃到了一边,一面笑着摆手道:“你可别发火,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是学人家说的!”

照夕忙问道:“你学谁说的?”

思云耸了一下秀眉道:“我是学老爷说的!”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道:“老爷说的?他怎会知道?”

思云不自然地笑了笑,一面翻着眼睛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昨天晚上,我亲耳听老爷是这么说的!少爷!我猜得不错吧?”

照夕脸­色­不由一阵惨白,心中却暗暗着急道:“糟糕!这事要是叫他老人家知道,那可不大好意思……这可怎么办呢?”

思云见他突然听自己的话后,竟自发起了愁来,不由抿嘴一笑道:“怎么啦?”

照夕叹了一声道:“你这个丫头简直是惟恐天下不乱,看着我愁,你就高兴了!算了!你请走吧!”

思云晃了一下身子,红着眼圈道:“我­干­嘛高兴呀?我才替你难受呢!我要是你,像那种女人理她­干­嘛?凭少爷你……”

照夕忽然摇了摇手烦道:“算了!别说了……”他转过身来,很生气地道:“你不能这么说她,她虽然嫁给了楚家,可也不能全怪她!实在说,应该怪我自己……”

思云先是一怔,后来又撇着嘴,照夕一看她,她却又作出一副笑容道:

“本来嘛!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能拿定主意,到底该嫁谁?”

照夕知道她还没有懂自己的意思,遂也就不再多说,只冷冷地道:

“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这么说了!”

思云含笑点头道:“好了,我以后不再乱说就是了,倒是太太叫我来请少爷吃饭呢!”

照夕站了起来,随着思云就往外去,饭桌子上,管将军只看了看他道:

“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

照夕忙恭敬地回答道:“孩儿的病已经全好了!”

将军哼了一声,又点了点头道:“我看着是像也没什么了……以后要小心身体……”

太太也在一旁道:“热天就得脱衣服,天冷也要多加……”

将军也说一声道:“你也太把他看成一个小孩子了,这些事他还能不知道?我看—

—”他说着看了管照夕一眼,又加了一句道:“我看真正的病情,恐怕另有文章吧!”

照夕不由脸­色­一变,夫人却忙用眼睛去睨她的丈夫,管将军才没有再怎么说下去。

他劝说道:“你是一个很有前途和志气的孩子,眼光要看开看远一点,尤其不该为一些不值得事情伤情和发愁。要想到留着有用的身子,为国家多做一点事情,知不知道?”

照夕诺诺连声地点着头,一面用筷子往嘴里扒着饭,吃到了嘴里,真不知是什么味道,只是发酸。勉强吃了一碗饭,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将军和夫人,却是很注意他,他怕二老看出来自己又闹情绪,只好又添上一碗,勉强往口里划着,太太就问道:“孩子!你是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照夕忙伪笑道:“没有!我很好!只是才同申屠雷弟逛庙会,吃了一些东西,现在不觉得饿!”

太太就点着头道:“那你就别吃了,喝点稀饭算了,等会儿饿了,再弄点心吃!”

一旁侍候的听差,忙又端上了小米稀饭,照夕勉强喝了一碗,就先离桌而去了。管将军望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会儿,皱着眉道:“这孩子今天,我看又不大对劲儿,他又出门找谁去了?”

太太摇了摇头道:“今天出去我知道,是坐咱家里小轿子出去的,是上护国寺逛庙会去了!”

将军遂不再言语,只是叹气。再说管照夕听了父亲的话,心中愈发是感到惭愧不安。

他一个人回到了房中,倒在床上,暗暗想道:“我莫非真是如父亲所说,是一个没志气的人么?唉!父亲!你是明白的啊!你要是我,恐怕你更不知要如何呢?你怎会了解我的感情痛楚啊!”

他这么说着,不由又把那块小手巾由身上掏了出来,慢慢打了开,细细又看了一遍。

他猛然由床上翻了个身起来,自语道:“去!去!去见她一面,见她最后一面,以后就再也不见她了!”

想着他就要往外走,可是他又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站着不走了,他脑子里想:

“既不想见她,又何必再见她这一面呢,­干­脆一面也不见她,不是更好么?”

这么一想,他又停住脚不动了,由此走一步停一步,心中一直犹豫不决,最后他叹了一声道:“雪勤啊!你原谅我吧,我是不能再见你了。我从今以后,不但不要再见你一面;而且我还要忘了你,今天晚上我不去了!”

他说着,就把鞋脱了,重重地往地下一摔,把外衣也脱了,表示他不去的决心。随后就往床上一倒,闭上了眼睛,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

因为外面天已黑了,他立刻又不像方才那么有决心了,最后他仍然翻身下了床,穿上了鞋,穿上了一套黑绸子衣裳,把宝剑背上,就慢慢往门外去了。

他到前院马棚里,找了一匹马,一个人骑上它,就出了大门,直往什刹海骑了下去!

那时的什刹海,冬天虽然也照样结冰,可那时候,却不流行溜冰,所以冬天根本没人去。到了热天,可热闹得很,有说书唱戏的,也有耍杂耍的,沿着池子有一溜极长的茶座,差不多的人,都爱在那里乘凉,喝茶赏花,尤其是晚上人最多。

管照夕就策着马,一路直往什刹海趟了来,他心中十分后悔,不停地叨念着:“唉!

我是不该来的!”可是他仍然是往前走着,不多时,见前面有一处马棚,他就牵着马进去,把马交给了一个伙计。忽然他眼中一亮,注视着棚内一匹骏马,这匹马全身雪白,只是鼻心却是黑的,四蹄也是黑的。

他不由怔了一下,心想这不是我送她的那匹马么?原来她竟是早来啦!

他心中立刻感到了一阵紧张,接着把马交给了那伙计,就向茶棚走去!

这时候,他心中觉得十分紧张,就好像自己是做贼一样的,生怕人家注意他。他向前走了十几步,走到了一棵柳树下面,正在举目四盼的当儿,却听见身后有一些细碎脚步之声。

管照夕忙一回身,却见一个穿黑衣服细腰的小伙子,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他。

这小伙子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子,戴得很低,几乎都快遮住了眉毛,可是他那一双眼睛却是又圆又亮,嘴巴很小。照夕方自心中一动道:“这人是男是女?”

却见这人动了一下身子,讷讷地道:“是管兄……么?”

照夕怔了一下,同时已觉得对方是一个女人,声音也很熟。他就点了点头,这人只把头一低,一面回过身来,口中道:“此外谈话不便,请随我来!”

照夕一面在后面跟着,一面问道:“你是谁?”

这人猛地一回头,她张大了眸子,惊奇地问:“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么?”

照夕走近了一步,借着月光仔细地往这人脸上看了看,在才见那乌黑的小帽檐下,散露着一簇头发,随风飘动着,那双眸子一闪一烁的也分明是美人的眼睛,那樱桃新熟的小嘴……柳叶似的眉毛!白而密细的牙齿……他忽然怔了一下道:“啊……雪勤……”

这女在他细看自己时,还只是低眉感伤,眼中噙着热泪,此时听他这么一唤,竟由不住嘤然说道:“管哥哥……”

她就像是一只|­乳­燕似的,猛然张开双臂,投向到了照夕怀中,她把那雪藕似的双腕,紧紧地搂住了照夕的脖子,娇躯紧紧偎来。

管照夕全身就像被突然浸在冷水缸里一样的,猛然惊了一下,那仅有的一点理智,使得他猛然把雪勤往外一推。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吃吃道:“这……这怎么行?”

江雪勤却哭着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膀,她大声哭道:“好哥哥!你可不能不理我!

你抱着我,你抱着我……抱着我。”

管照夕这一霎时睑­色­苍白,他往后又退了两三步;而且很冷静地、用力地把江雪勤的双手分开,俊目之中放出冷峻的光芒。雪勤见状,不禁呆了一呆,她一面流着泪,一面道:“怎么啦?莫非……”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你既然仍如此爱我,又怎会嫁那楚少秋?”

江雪勤怔了一下,她退了一步,狠狠地道:“你还问我?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而别的,你一出去这么多年,毫无音讯,叫我怎么等你?”

照夕哼了一声,默然道:“如果你真地爱我,不要说六年,就是六十年也能等下去……”

江雪勤不由侧身趴在一棵树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她一面说:“不错!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可是我是一个女人,我又有什么办法?”她擦了一下眼泪,又抽搐道:

“你知道,我根本不爱他……我爱的是你,你要是不嫌我,我们现在就走!”

说着话,她又把头低下了。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真想不到,江雪勤竟会说出这种话,当时吓得脸一阵白,他后退了一步,惊恐地道:“不行……你这是胡说!”

雪勤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她伸出两只胳膊,想往照夕身上扑,可是马上又停住了,泪珠挂在腮旁,噏动的小嘴哭声地说道:“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照夕……”

管照夕这时呆同木塑似的,因为江雪勤这种念头,太使他吃惊了。

他稍微把心定了定,才冷笑一声道:“我不能做这种事,这种话你也不要再说了,因为……”

他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用牙齿咬着嘴­唇­,把星星似的眸子瞟了她一眼,默然地道:

“因为……唉!实在告诉你……我对于你的心,已经伤透了。今夜我来,意思只不过是见你最后一面,以后我们是不会再见了!”

江雪勤听到这里,口中微微哦了一声,她身形显然的晃了一下,差一点儿坐了下来。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撑着身旁的一棵树,眼泪可又籁籁地流下来了。

她紧紧地咬着牙齿,半天才冷冷地点了点头道:“很好!你竟这么说,那么,我们什么也不要多谈了……我们就好像谁也不认识谁就是了!”

她说慢慢转过了身子,直向那一边黑黑的小路上走去,一面举起一只手,似在抹着脸上的泪,照夕这时心中就像是刀扎似的难受,他向前冲了一步,口中方道了一声:

“喂!”

可是他当时又把到口的话忍住了,江雪勤却马上转过了身子,她抽搐道:“你……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照夕咬了一下牙道:“江雪勤!我并不是你所想的忘情之人,实在是现在的环境已到了这种情形了,我们能如何?所以……”

江雪勤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既是这么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可为什么今天白天又故意……”

照夕也冷笑道:“我故意什么?我和我拜弟是无意遇到你们的……哼!你可以告诉楚少秋,假使他再敢如此横行,我早晚要对他不留情……”

雪勤这一霎,却似犯了小孩的­性­子似的,她重重地往地上跺着脚,一面哭道:“你不要管,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是我丈夫,我是他的媳­妇­,你……你凭什么要多管?”

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那双眸子内似要喷出火来,可是他仍然忍住了,只冷冷地点着头道:“好!好!我言尽于此,我真想不到,你这几年,竟会变成到了这样……”

他又冷冷了一声道:“算我管照夕瞎了眼睛。”

他说着愤怒地向前走了几步,江雪勤惊得往后退着,她半哭道:“你想怎样?你想……”

照夕苦笑着对她深深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楚夫人,我现在才真正地认识你了,我没有什么好对你说……再见吧!”

他说着这话时,江雪勤全身只是连连地颤抖着,等他说完话时,她的声音可哭得更大了。

可是这愤怒的少年奇侠,早已如同一只巨鹰似的,倏地拔身窜了起来。他拔身在一棵树上,忽然发现这是一处游人众多的地方,不便施展轻功,这才又飘下身来。他怀着极度的愤怒,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雪勤这时,只觉得热泪如同滚珠似的,由目眶之内籁籁地淌了出来,她双腿一阵发软,再也是站不稳了,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下。

在这沉沉的夜里,­阴­凉的小风里,这姑娘就是如此的痛哭着,谁也没注意到她,也没有去理她……忽然一条纤柔细长的影子,由对面的一棵大树后面闪了出来。这影子在月光之下,显得很窈窕,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江雪勤身边,微微伸出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在雪勤肩上挑了一下,一面皱着眉毛道:“喂!喂!不要哭了,起来吧!”

江雪勤正在哭得伤心当儿,不由大吃了一惊,她猛然坐起了身子,看了这人一眼,惊道:“你……是谁?”

月光之下,她看清了,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高高的个子,头上梳着抓髻,圆圆的一边一团,前额是刘海发式,微风正轻轻地吹动着它,一双大眼睛又大又亮,正盯视着自己。这对眼睛里,找不到同情,它只是灵活地转动着。

雪勤用手揉了一下流泪的眼睛,忙坐了起来,她看着这陌生的女孩皱了一下眉毛道:

“我不认识你呀?你找……谁?”

这小女孩皱了一下眉毛道:“你不认识我,我可是知道你……你是江雪勤不是?”

江雪勤不由怔了一下,她由地下站了起来,仔细地又看了看这小女孩几眼,擦了一下泪道:“你!找我­干­什么?”

这小女孩用一种不屑的眼光,上下看了她几眼,哼了一声道:“你不是一个女的么?

为什么打扮成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

雪勤不由脸一阵红,她本来已是一肚子委屈,伤心欲绝,呼天不应的当儿,想不到这时却又来这么一个女孩,自己既不认识她,她却说话这么难听。这时不由心中大怒,她把一双秀眉,往两边一挑,不悦道:“我不男不女,你管得着吗?我高兴!”

小女孩冷笑了一声道:“我管你­干­嘛?我只是看着你可怜!”

她说完了这句话,又撇了一下嘴,江雪勤不由挺了一下腰道:“我可怜,也用不着你来管!再说……”她冷笑了一下又接道:“我为什么……可怜?”

小女孩耸了一下肩膀道:“谁管你的闲事,我只是来给你谈谈,你方才跟人家私会我都看见了。”

江雪勤不由杏目圆睁道:“你看见什么了?你不要胡说!”

这小女孩也把眼一瞪道:“我乱说?告诉你,我刚才就在这棵大树后面,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我全看见了、全听见了!”

雪勤更不禁生气,暗想着,方才自己的诸般丑态,都为她看见了?

想着连羞带怒,不由得玉面绯红,她气得全身发抖道:

“你这小姑娘……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偷看我们,偷听我们说话­干­什么?”

小女孩转着眸子,笑眯眯地道:“实在告诉你吧!我和管照夕是好朋友,我们在一个地方学本事的,现在也是一齐来北京的……”

江雪勤不由一怔,她眼睛很快地在这小姑娘身上转了一转,紧张地道:“你是……

乱说!”

小姑娘微微一笑,她轻轻地摇着身子,眨动着她那双大眼睛,道:“你爱信不信,不过今天我可是警告你了,从今天以后,你不能再去找他……”说到这里,她把小嘴一嘟,两道秀眉往上一扬,哼了一声道:“你应该知道你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

江雪勤微微冷笑了一下道:“这是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不想她一句话,却把这姑娘触怒了,她猛然往前跨了一步,娇声叱道:“我们?哼!

哼!谁是我们?”

江雪勤灰心失望之余,本已是万念俱灰,想不到竟又会突然出了这么一个冒失鬼,看她岁数虽是不大,可是说出话来,却是句句刺耳,令人难以忍受。

江雪勤本想动手给她一个厉害,可是转念一想,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不理她也就算了。

想着气得脸一阵白,她猛然转过了身子,正想自己走了就算了,不想这小女孩,竟是厉害得很。她又娇叱了一声:“喂!回来!”

江雪勤仍是不理她,她此刻内心,确已是伤心到家了,真是不愿再多惹事。虽然要依着她往常的心意,早就想打人,可是此刻她实在不愿再这么多事了;再说,对方又是一个不懂事的姑娘,虽然她自己也是一个女的,可是她却一向不愿找女的为打架对象的。

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依然往前走着,却觉得身侧一股疾风扫过,一条人影电似的,由自己身边擦过,江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心想:

“莫非这小女孩,真的也会功夫么?”

一念未完,已见那姑娘懔然站在了自己眼前,她两只手叉在了腰上,冷笑道:

“你的话还没说清楚,就想走可不行!”

江雪勤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她退后了一步,蛾眉向两下一挑,冷然道:

“你为什么一再地找我麻烦,要知道我江雪勤可不是好惹的!”

小女孩冷笑道:“你不好惹,我也不好惹。”

江雪勤勉强忍着怒火,苦笑了一下道:

“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叫你来的?我们并没有什么仇呀!”

这姑娘本来摆出一副想打架的样子,却想不到人家又变客气了,眼看着这个架又打不成了,她不禁十分气恼,暗忖:“今天我非要和你斗斗不可,你不想打也不行,我倒要看看管照夕凭什么从前这么迷你?”

想到这里,这姑娘不禁一股酸气,直冲脑门。她冷笑了一声道:“说没仇就没仇,要说有仇吗?也可以说有仇。江雪勤你不是自认为有本事么,今天我们就比划一下,你要是赢了我自然无话可说;要是我赢了你,也放你离开就是,你看怎么样?”

江雪勤不由一怔,心说:“看起来,这丫头是存心来找我打架来的?”她不由很不悦地道:“这么说你是专门来找我打架来的是不是?”

小女孩脸红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雪勤蛾眉一挑,冷笑道:“这为什么呢?我连你名字也不知道!”

这姑娘点了点头道:“好!我告诉你,我名字叫丁裳!”

江雪勤轻轻念了一下这两个字,觉得很陌生,自己决不认识这个人,不由摇了摇头,她这时心中烦透了,本想找个地方,好好痛哭一场,却来了这么一个十三点似的姑娘,在这里跟自己瞎缠胡搅,这时她心中也就不由真的动怒了。

偏巧这是一个较为冷静的地方,左面是一片湖沼,右面却是一片竹林,当中空出十丈许的一块草地,倒是一个打架的好地方。

雪勤把眼前地势打量清楚了,心中也就定了,她后退了一步,仔细地瞪着丁裳,冷笑道:“好吧!既如此,你就过来吧!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要欺侮人?”

丁裳点了点头道:“这就好了……”

江雪勤双腕一分,玉掌下沉,同时左足分开半尺,丁裳却笑道:

“行意掌是恒山派最拿手的功夫,你就不必施展了。”

雪勤不由玉面一红,忙把左足一勾,右手领了一个诀式,这是一套厉害的功夫名唤蝴蝶散手,她安心要以这一套厉害的功夫,来教训一下这个狂傲的姑娘。

果然丁裳没见过,她皱了一下眉,身形向下一矮,左掌虚推半尺,江雪勤轻如鸿雁似的已扑到了跟前,玉指一骈,向前就点。

丁裳把那只虚推出的掌,向一边一分,却用“拿|­茓­手”,照着雪勤腕上“腕脉|­茓­”

就拿。

江雪勤本以为这个冒失的姑娘同自己动手,还不是三招两式就败在自己手下,却想不到对方竟擅拿|­茓­的手法,不由吃了一惊,当时连惊带怒,轻视之心已完全去了一个­干­净。

她微微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会几手拿|­茓­的功夫,就可欺侮人么?姑娘今天可要教训教训你!”

丁裳啐道:“什么姑娘,婚都结了还是什么姑娘?”

她这句话,就像是一根极为尖锐的针尖,把江雪勤刺痛了。她不由脸一阵红,暗中一咬银牙,气得冷哼了一声,娇躯再转,玉臂飞抡,这一次却是以“平沙落雁”的手法,一双玉掌霍地推出,直向丁裳后腰“志堂”及小腹侧边的“气海”两处大|­茓­上猛击了过去。

丁裳也是一时轻敌过甚,没想到江雪勤已是恒山派冷魂儿向枝梅的嫡传弟子,一身绝技,已得乃师真传,尤其对于拿|­茓­点|­茓­打|­茓­更有深湛的造诣,比之丁裳从师不久,确有过之而无不及。

丁裳见她双掌劲风疾劲,暗中也自吃惊,对方内功不弱,自己可以腾挪之法取胜,当时不慌不忙,足尖一点,腾身而起。

可是江雪勤这种“蝴蝶散手”施展开来,如影附形,确有鬼神不测之妙。

丁裳身形方自腾起,却觉得两只足踝上一阵奇痛,低头看时,江雪勤一双玉掌,已经抓住了自己双踝,她不由大吃了一惊。

当时就空一弯腰,自己抱定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双掌上挟着一股劲风,直向雪勤顶门骨上猛击了下去。

这一招名叫“油锤贯顶”,真要容她双掌打上了,就能马上脑浆迸裂。

雪勤乃久经大敌之人,焉能不识得这一招的厉害。当时又惊又怒,她真想不到这丫头,竟存下与自己拚命之心,暗忖道:“好个丁裳!我与你有什么仇,你竟然下这种毒手!”雪勤心中这么想着,把银牙一咬,当时娇叱了一声:“去吧!”

她猛然双手用力往下一扯,倏地往左一拧一抛,丁裳整个身子,就如同球也似的,被抛了出去。在这沉沉的午夜里,又像是一只展翼的大鸟,忽悠悠一出数丈,直向那侧面的池中落去!

丁裳哪想到雪勤竟会有这一手?满以为她自己施了辣手,定会撒了紧拉着自己双踝的一双手,自己也可以从容落地。谁知道她竟安心要自己丢个大人,竟把自己用力甩了出去,心正暗笑,这又岂能把我摔着?遂一提丹田之气,想飘落下去。

气方提起,身形轻轻飘下,只觉落处很平坦,心方暗喜,谁知再一细视,却见波光荡漾,有星月,竟是一波池水。

这一惊,丁裳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了声糟糕,奈何身形已坠落下去,离着池水不及一丈,惊慌之下,想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寻踏水面上的任何浮物,却都来不及了。

只听见“噗嗵”一声,整个身子都下了水了,隐隐听见岸上雪勤冷笑道:

“这种功夫,还敢如此横行,真差劲儿!”

丁裳听在耳中又羞又怒,忙开口骂道:“呸!不要……脸……”

不想不开口的还好,这一张嘴,因她身形是元宝的落势,咕噜一声,灌了一口水!

丁裳被这口水呛得连声的咳嗽,这才吓了一跳,当时也顾不得再骂人了,所幸她还会游两下,当时连羞带气,一面哭着,一面直向岸边游去。

这么游了十几下,见离着岸边,还有三四丈远,试着用脚一试地,还不算深,差不多浸到脖子。想到了江雪勤实在可恨,就停住了脚,一面哭一面骂道:“死丫头,你等着好了……等我上岸我们再好好算账……”一面口中呜呜地哭着,气得用手拚命地劈水,大骂道:“死水!……臭水……滚你的……呜……”

似这么走几步骂几步,那水却也是深几步浅几步,浅还好,要是深,她就把小嘴闭得紧紧地,不让水流到嘴里,好容易走了十几步,却又怕江雪勤走了,忙站定了,娇叱道:

“姓江的贱人,你可不要走,怕你……不是人!”

骂完了侧耳听了听,却是没有一点回音,她不由心中一动,暗忖:“不好!莫非她真地走了么?”想着又扯着嗓子叫道:“嘿!我是给你说话呢,莫非没有听到么?”

可是依然没有一点回音,只有几只大鸟,由池边草里拍打着水面,突地飞了起来,倒把丁裳吓了一跳。她本是一个童心并未全退的女孩,先前是仗着一时之勇,并未想到什么害怕。

这一阵子,可就不同了,一来是吃了亏,弄了一身水,敌人更不知是到哪去了.如此深夜,四顾连个人影都没有,全是树林子,再为那几只野鸟冲出一叫,她可是有些害怕了。

当时吓得也不敢哭,忙加快步,往岸上走去,水中行步不比路上,好容易快到了岸边,却见眼前伸着一根细竹,她就一手往那竹子上抓去,却不想手方一挨着那根细竹子,耳中却听到了一阵叮叮的铃声。

原来那竹枝顶尖,竟系着一个小铃子,丁裳手一扶竹,自然那小铃就摇晃了起来,事出无意,丁裳不由被吓了一大跳,忙把手松了。

耳中却听见“哦”的一声,一人哑嗓子道:“咦?你是­干­什么的……奇怪!奇怪!”

丁裳吓得出了一身汗,忙向发声之外看时,却见芦苇丛里似坐着一个头戴着大斗笠的人,她胆子不由顿时大了。

当时间言不由脸一阵红,所幸天黑,人家也看不见,她就笑了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摸鱼……摸鱼的……”

那人本是半倚着树根睡着,这时忽然坐了起来,哑着嗓子叫道:“摸鱼?你摸什么鱼?我老人家好容易等了半天,眼看快上钩了,你这么一搅,我还钓个屁呀!真是岂有此理!”

丁裳这时已上了岸,只觉全身衣服湿透了,平平地贴在身子上,头上还一个劲往脸上淌着水珠子,她的气可大了,再一听一个钓鱼的居然也对自己发脾气,她就冷笑了一声道:“奇怪!许你钓鱼,难道就不许我摸鱼么?我看你才是岂有此理呢!”

那人口中咦了一声,猛然站了起来,把鱼竿往旁边一摔,道:“你这小姑娘是存心捣蛋是不是?我明明看见你由树上跳下来的,‘噗通’一声,把我鱼全都赶跑了,我老人家已经很不高兴了……你要不抓我鱼竿,我也不说你,你哪是摸鱼呀!我看你真是抽疯!”

丁裳这时才看清了,这钓鱼的果然是一个老人,五绺长须垂挂在胸前,大蒜鼻子又圆又大,一双小眼睛虽很小,却是挺­精­神。

这老人身穿着一身黄麻布的短衣短裤,因为人本是就瘦,所以更显得瘦骨嶙峋,看来真是瘦得可怜。他那样子真像是一个渔翁,因为腰后面还挂着一个鱼篓子,内中似有鲜鱼跳跃的劈劈啪啪声音。

丁裳本想发作,这时一看对方情形,反倒不好发作了,何况本是自己理亏,还有什么好说呢!当时气得嘟着小嘴,跺了一下脚道:“我跳下来就不行啦?我高兴嘛!”

老人眯着一双小眼,晃了一下大脑袋道:“咦!你是存心找我麻烦是不是?小姑娘!

你说,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吧?”

丁裳这时心中急于一会雪勤,想报落水之仇,哪有工夫在此跟这老渔夫瞎聊。

她说了这句话,就一溜烟似的跑了,口中一面大声叫道:“江雪勤!你不要跑,姑娘跟你可没有完,你快出来吧,要不然我可是要骂你了!”

谁知道这么跑着叫着,找了半天,哪有江雪勤一点影子,丁裳的火可大了。

一路忍不住又哭又骂,身上全是水,尤其是两中鞋子里灌满了水,一走噗哧一声,那滋味可是难受透了。

她正想不起现在该怎么办,气忿懊恼的当儿,忽觉后腰上一阵奇痛,那味儿就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似的,痛得她啊哟了一声。当时忙一回头,不由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叱道:“你是想死么?”

原来回身看时,却见又是那个老渔翁,他一只手举着鱼竿。

丁裳所以感到针似的扎痛的原因,竟是为他鱼钩钩在了腰上的缘故。

那老渔夫一面拉着鱼竿,一面嘻笑道:“我叫你跑!你跑呀!”

丁裳劈手把钩在腰上的鱼线抓了下来,痛得一皱眉;然后两手用力一扯,想把他鱼线扯断。谁知好鱼线看来虽是又软又细,可是丁裳那么大力量,却是连扯了几把也没有扯断!

那老渔夫更是嘻嘻地笑道:“你扯呀!扯呀!”

丁裳又扯了两下,还是没断,她这时气忿头上,却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内力,怎会竟连一根钓鱼的线也扯不断,岂非是怪么?

当时恨得把鱼线猛力往回一带,想把老人手中鱼竿拉过来给他弄断出气。

谁知这一用力拉竿,仍然是纹丝不动,这才不由吃了一惊,忙一看那老渔夫。

却见他只手持竿,那竹竿虽为丁裳大力拉成了弓一般弯,却是不断。

最奇的是,丁裳反倒觉得一股极大的内力,把自己身子,硬往那老人身前拉去。丁裳不由大吃了一惊,哪里还敢硬扭,慌忙松手把鱼线放了。

只见老渔人哈哈一笑,手中鱼竿在空中连连挥动,线已盘缠在竿子上。

然后那老人哈哈一笑,才把竿子往身后一Сhā,一只手指着丁裳哈哈大笑道:

“你这女娃好没来由,平白无故,把我老人家上钩的鱼弄跑了,却是一声对不起也不说,扭头就走,你做得对么?”

丁裳此刻已知老人决非一般常人,只是气忿头上,也没有什么好话,当时大怒道:

“老鬼!你一再和我为难,究竟是安着什么心,要知道我可是要……”

老人嘻嘻一笑道:“打人一拳防人一脚,你方才是如何地去欺侮人家,此刻老夫也如何地摆制你,女娃娃,你觉得不对么?”

丁裳不由脸一阵红,心说原来方才的一切,这老鬼都看见了,此刻定是在意来寻自己晦气的了。

想到这里真是又悔又恨,暗怪自己今天真是打人不成反被人打,江雪勤把自己已经弄得够惨的了,却想不到半路中又杀出了这个该死的老东西,他竟然趁火打劫,也来找自己麻烦,莫非我就这么容易欺侮么?

想到这里,不由冷笑了一声道:“这么说,你是那个姓江的丫头一党了?”

老渔夫又呵呵一笑道:“我不但和姓江的是一党,跟姓江的还是朋友,你明白了吧!”

丁裳气得全身发抖,当时也顾不得再多说,猛然向前一纵,已到了老人身前,一掌直向老人面门打去,口中尚且叱道:“我叫你贫嘴滑舌!”

不想这一掌方自打出,那老渔人忽然呵呵一笑,大头一晃,丁裳这一掌,竟是打了一个空。

她不由心中一惊,知道不好,猛地一个怪蟒翻身,方自把身形转过,却见那老渔人,竟早已坐在身前丈许以外的一棵大树枝桠之上,正自哈哈大笑!

丁裳这一惊,不由吓得出一身冷汗,心知今夜自己算是遇到了极为厉害的高手了。

当时不由吓得目瞪口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老渔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这时那老人,在树枝上甩动着一双泥足,怪笑道:“女娃娃!我知道你心里对我,还是一百个不服气,来!来!来!把你所会的功夫,都使出来吧,看看是否能得逞?”

丁裳这时可真是又羞又愤,对于这个老渔人的突然出现,她实在不知如何应付。可是她生就一副不服人的犟脾气,哪能就如此任人欺侮?

虽然表面上假装呆痴,可是内心早已打好算盘,一步步慢慢向前凑去,同时口中冷冷道:“倒看不出你这老鬼,竟还有些能耐,你就报一个万儿出来吧!”

老渔人仍以未觉地嘻嘻笑道:“什么万不万,我可不知道,你这女孩怎么光问些不三不四的话,叫人听着就有气!”

在他说话之间,丁裳已偷偷到囊中,摸出了一大把制钱,暗中把内力贯于掌心。这时见老人只顾说话,竟是无防,不由心中大喜,暗忖:“老鬼!我看你再有什么办法,能逃一我这一掌金钱镖?”

她心中这么想着,算计着距离已正好够上了,猛地怒叱了一声,娇躯一拧,口中喝了声:“打!”

双臂挥外,那预先扣在掌心的十数枚制钱,就如同是一阵风也似的打了出去。

丁裳这种“满天花雨”的打法,确是异于一般,系自鬼爪蓝江的独门传授,非但可六丈见准,最厉害的是,能打人体三十六处大|­茓­,一出如雨,简直是厉害无比!

丁裳在暗器未出手之前,心中多少还存了些顾忌,因对方老人,虽是有意与自己为难,可是到底还说不上什么仇恨,故不愿下手太毒!

所以暗器打出,只是集中在老人上身,暗忖对方如系一有真功夫的人,尚不难躲开;反之,那也说不得,只好令他挂彩了!

也正是她心存一念之慈,反倒因祸得福。这老人,乃是当今武林极为辣手厉害的一位老前辈,其声望武功,都不在淮上三子之下,丁裳如心存伤害对方之意,只怕逃不开对方掌下了。

俗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丁裳这一掌金钱镖方自出手,却听见老人冷叱了声:“女娃娃大胆!”

只见他大袖向上一挥,并不见他身形任何移动,却闻得一阵铮锵之声,那十数枚之多的金钱,竟是全部无踪,扫数都入了老人大袖之中。

看着这老渔那一双小眼睛,倏地一睁,丁裳只觉打了一个冷战,方觉不妙,却见老渔人哈哈一笑道:“着!”

只见他右手倏地向后一探,丁裳方以为定有暗器打到,不由忙往旁一拧身,方自跳出尺许。却觉得腰上一紧,原来又为老人手中渔竿所制,遂再闻得那老渔夫大笑道:

“还不与我快过来?”

就见他手中鱼竿猛地向回一带,丁裳竟身不由己,滴溜溜地一阵疾转,已到了老人身前。相距不过尺许,直转得头昏眼花,一跤跌倒地上。

老人呵呵一笑,一长身,已由树上跳了下来,哑着喉咙道:“怎么样?小娃娃你服气了么?”

这时丁裳福至心灵,已猜知老人决非常人,自己如再不知进退,结局更是不可预料。

当时心中又羞又怕,再加上生气、难受,不禁­干­脆往地上一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面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位老前辈,有……什么了不起嘛,我也没有……惹你,你何必呢……呜……”

老人先头还是笑眯眯地道:“你不要哭呀!哭有什么用呢!”

可是经不住丁裳连声大哭,双脚乱蹬,哭个没完,这老渔夫笑脸也变成哭脸了。他急得连连皱眉,一面搓手道:“嘿!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只不过是给你闹着玩的,也不是存心想找你麻烦……”

丁裳哭声渐小,一面抽搐道:“人家已经够受了,你老人家又何必再找我麻烦,再说这哪像是开玩笑呀!钩子钩人不痛呀?”

老渔人哈哈大笑道:“好!好!算我不对,可是你自己呢?那一把金钱镖要是打着人了,好家伙,那还得了!”

丁裳这时已看出,这老渔人确是一武林前辈,对自己绝不似有什么恶意,一时也就放下心了。这时就停住了哭声,一面坐了起来,微嗔道:“谁叫你惹我呢!”

老人低了下头,看着丁裳,半笑道:“本来不想管闲事的,后来见你欺侮人,所以才想伸手管一管。想不到你竟是没有什么本事,只为人家一甩,就掉到池塘里去了,你武功,实在差得太远了。”

丁裳不由玉脸一红,不服地道:“哼!那是我没有注意到,否则怎会为她摔倒?”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可知先前那姑娘对付你,用的是一套什么功夫?”

丁裳摇了摇头,老渔人冷笑了一声道:“莫怪你不是她的敌手,这套功夫,名叫‘蝴蝶散手’,是一套极为厉害的掌法。那姑娘定是和冷魂儿向枝梅有关系……”

老渔人说到这里,禁不住白眉一挑,一连冷笑了两声,丁裳不由十分惊讶道:“啊!

难怪她有一身好功夫……原来竟是这位前辈的徒弟!”

老渔夫遂又冷笑了一声道:“向枝梅把这一套蝴蝶散手,认为是生平绝技,素日自傲得很。其实在老夫我看来,她这种雕虫小技,实在肤浅得很……总有一天……”

说着他又哼了一声,丁裳这时不由心中一动,因为看这老头儿脸上这表情,似乎对冷魂儿向枝梅有些怨恨似的。当时也不好直问,只是看着他发愣,老渔人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你的骨格气质都不错,很有练武的条件,可惜用功不够,再不就是学艺不久,你学了几年功夫了?师父是谁?”

丁裳因周身为水浸透,再在地上一滚,此刻真个成了一个泥人,本想早些回去换衣服,不想这老人偏又是谈个没完,因知他武功了得,定是一有名的人物,因此丝毫不敢得罪。当时闻言耐着­性­子答道:“弟子丁裳,家师为蓝江……”

才说到此,这老渔人似乎怔了一下,不禁又呵呵大笑了起来,一面点着头道:“原来这个老太婆还在人世上……只是……”他皱了皱眉道:“只是……看你武功却似未得蓝江真传呢!”

丁裳脸一红道:“弟子随家师不及三载,所以武艺肤浅得很,你老人家见笑了!”

“娃娃……六十年前,我曾与令师有数面之缘,那时候令师和你现在长得一样,连说话声音全都是一样……真怪……真怪!”

说着又嘻嘻一笑,丁裳听说他竟与师父认识,自然更是不敢得罪了。不由皱了一下眉道:“老前辈大名怎么称呼?请道出,以免弟子失礼!”

老渔夫双手连连地搓着,一面嘿嘿地笑道,点了点头道:“老夫退隐武林,已多年了,你小小女孩,是不会知道的!不过你师父,一定知道的……”他仰首长叹了一声,遂含笑道:“不是你问起,老夫几乎把自己名字都忘了。这多年以来,江湖中只称我无名钓叟,可是数十年之前,我却是身掌一派的宗师。我名应元三,人人称我‘生死掌’,你听你师父说过么?”

丁裳不由一惊,当时点了点头道:“哦!你老人家就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以‘三­阴­绝户掌’闻名江湖的应老前辈么?弟子真是多有得罪,尚乞老前辈勿责。”

应元三不由哈哈一阵大笑,宏声道:“想不到你小小女孩,见闻倒是不差。老夫不才,正是你说之人,只是韶光如水,年华不再;如今早已失去当年豪气,成为一介老朽了!”

想不到如此豪迈的一个老人,回想到了当年的往事,竟也会变得伤感。可见回忆足以消磨豪情壮志,并不是一件过分甜蜜的事呢!

这位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说完了这句话,白眉连耸,似有无限伤感,那双细小的眸子,却又视向丁裳,咧开巨口一笑道:“你师父真放心,像你这种功夫,也早放你到江湖上来走动?难道就不怕损及她威名么?”

丁裳心中不由大不是味儿,当时脸红了一下,气得低下了头。应元三忽然大笑了几声道:“你不要听了不舒服,我老人家向来喜欢提携后辈,何况与你师父,又是道义之交,交往泛泛,自然不能看见你任人欺侮。譬方说……”他微微冷笑了一下道:“像方才你和那向枝梅的徒弟打架,输给她了,我就很为你不高兴……”

丁裳听他提到了江雪勤,重忆起落池受辱之事,自然气愤异常,当时一鼓腮帮子道:

“哼!早晚我还要去给她碰碰,我才不服气呢!”

应元三嘻嘻一笑道:“你不去还好,去了受辱更甚,你的武功,比起她来,差得太远了!”

这句话不禁令丁裳听得十分不悦,当时明眸一翻,气乎乎地道:

“照老前辈这么说,弟子这个仇是一辈子也报不成啰?”

应元三微微一笑道:“何至于如此严重,这只是在你了!”

丁裳眨了一睛眼睛道:“老前辈的意思是……”

应元三那双小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缝,笑嘻嘻地道:“好糊涂的姑娘……我的话你莫非真不懂么?”

丁裳傻傻地摇了摇头,应元三拍了一下腿道:“唉!我­干­脆问你,你想不想报这个仇呢?”

丁裳点了点头,皱着眉道:“那还用问么?她把我弄成这样,你看!都成了什么样子啦?”

她拉了一下衣服,又有点想哭的样子,无名钓叟应元三哈哈一笑道:

“好!你不要难受,我有办法给你报仇!”

丁裳不由一怔道:“你老人家要帮我的忙?”

应元三摇头一笑道:“我一个堂堂长辈,怎么能帮你忙,去打一个晚辈呢?”

丁裳不由甚为失望道:“那你老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应元三笑道:“你好糊涂!我虽不能帮着你去打她,可是却可能教你几手功夫,让你出口气总是可以办得到的!”

丁裳不由喜得一跳道:“真的?”

应元三本喜她天真,见她如此,不由又笑了,一面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丁裳忙往地上一跪,对着他磕了一个头道:

“这么说,你老人家也等于是我师父了,请受我一拜!”

应元三让向一边,摇手笑道:

“我可不敢做你师父,我怕你那师父鬼爪蓝江找我算账,我可惹不起她……”

丁裳也被逗得笑了,一面问道:“你老人家打算怎么教我呢?”

应元三手拈银须道:“我大约在北京还有半个月的耽误,白天我可没时间,这么吧!

从明天起,你每晚上到这里来,我传授你一两个时辰……”

丁裳不禁皱着眉道:“这么几天,能学到什么呢?”

应元三呵呵一笑道:“自然要想学成了不起的功夫是不可能;不过我所传给你的功夫,旨在专破那女孩的一套蝴蝶散手。你要学成了,和她对敌时,她只要施出那套蝴蝶散手,包你可以赢她,你还不满意么?”

丁裳想了想笑道:“好吧!反正我和她也没有什么大仇,只是她今晚太气人了,我只要出了这口气就算了。”

无名钓叟应元三微微一笑道:“对了!我也是这个意思,只出这口气也就算了。”

丁裳不由一怔道:“你老人家说什么?”

无名钓叟摇头一笑道:“没什么!你记好了,从明天起,每夜月上时来此,我可是过时不候!”

他说着一提渔竿,拖着一双破鞋,吧嗒吧嗒地走了!

丁裳等他走后,略微想一想,心中也想不出,这位应老前辈到底是何用意。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只要能学到些功夫,又何必要顾虑他许多。当时心中不由一宽,重新又忆起方才落水之耻,只气得小腮帮子一鼓,真恨不能即刻找到江雪勤,再和她拼一场。

她一个人如此又发了一阵子狠,这才半忧半喜地离开了什刹海。

虽然天已很晚了,可是还有不少人来来去去,看到她这种样子,都停下了步子仔细地看她,她只好加紧了步子走到投宿的一家客栈。

平日她都是女扮男装进进出出,旅舍之中都当她是个男的,所以这时她却不能走正门进去了,只好由外翻墙而入,到了屋内,改了装束,这才唤来店伙打水洗澡洗头,忙了大半夜,才算洗了个­干­净。

不言丁裳自此每夜都去找那无名钓叟偷学功夫,且说照夕那夜怀着懊悔的心情返家之后,心中真有万分感慨。

尤其是江雪勤约他私奔的话,当时听来,虽感不当得很;可是事后冷静地想想,却每每令他坐立不安,午夜他辗转在软榻之上,脑子更是难定取舍。

他知道自己如不早作决定,早日离开北京,后果恐怕是不堪设想!

可是自己久别家园,如今方始返回,岂有再走的道理?二老面前如何说法呢?

他这么想了半夜,长吁短叹不已,到了天亮,仍然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处理自己。

整整好几天的时间他都闷坐在家里,有时候看看书,可却也是心不在焉,内心的苦闷,真可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管老夫人见这几天照夕日日闭门读书,也不出门,私下谈起来,还都很高兴。只以为他已把心定下来了,所以连预先想给他告诉的话,也都为了怕伤儿子的心,都不再提了。谁知照夕此刻内心,已到了最愁苦的阶段,压制得愈狠,本能的反抗也愈厉害,只怕到时一触而发,即成不可收拾之局。

这一夜月明星稀,照夕洗过澡之后,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一转,觉得十分烦闷,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我何不练他一会儿剑,借此消遣一番,总比这么闲着好些吧!”

这么想着,遂返回房中,把那口新得的霜潭剑拿了出来,这偏院的花园厢房之内,只住着他一人,除了一个扫地的小厮,和一个听差的以外,没有什么人了;而照夕住室附近花园内,更是绝无一人。

因此他也就很放心的,把宝剑撤出,一时展开了身形,进退腾翻,点窜伏跃,一时间但见青光闪闪,人影飘飘,这一套“七情剑”得自血魔洗又寒苦心造就,施展出来,毕竟不凡,小院之中剑气纵横。

管照夕一时兴起,也就聚­精­会神的一招一式演练了下去。待一套剑法演毕,向回一领剑诀,抱元守一,只觉心平气和,面不红气不喘,心中不由暗自欣慰。因为很久日子没练,这套剑法仍然如此纯熟,因此他又想到了那怪老人雁先生所传的几套功夫,很是微妙,不如趁兴也练它一回。

想到这里,方把宝剑Сhā回鞘中,却见屋脊上似有黑影一闪,这黑影身形十分利落,直向院内一座假山石上飞坠了下去。

照夕不由心中一惊,冷叱了声:“什么人?”

随着这声喝叱,他自己却也用“潜龙升天”的身法,猛然拔身而起,直向假山石上猛扑了过去!

可是那先前的人影,似乎已发现了照夕身形,故此照夕身方腾起,这人却以“怪鸟入林”的绝快身法,二次腾身而起,反又向那洞门暗影之中飞落了下去!

管照夕不由大怒,暗想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眼前如此张狂,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再能逃开我的掌下?”

他心中这么想着,不由冷笑了一声,一提丹田之气,以“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两起两落,已扑到了这黑影之后。朦胧之中,似觉前行黑影,十分灵活,腰腹之间颇见功力,心知绝非弱者,故此不敢太以轻敌。身形一落,冷笑道:“何方朋友,请留贵步,管某却要强留侠驾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猛地一抖双掌,用“十字手”,相互交叉着,直拍这人两助上猛然Сhā了下去!

那人背向着照夕,显得身材修长婀娜,照夕双掌齐出,才突然领悟到,对方似一女子,不由心中一动,觉得不该下如此重手,慌不迭把内力向回一敛,口中低低地哼了一声。

可是那女子,却在照夕未撒双手前一霎,弯身拧腰,如同一朵莲花也似的拔了起来。

这一次,她却直向一棵大槐树上直纵了上去,照夕不由心中一惊,暗忖:“这女人真是好本事!”

只是她却似有意躲着自己,似不愿意和自己对面,这样却更引起了照夕好奇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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