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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当时双手一抱,星目注视着那棵大槐树,朗声道:“来客如再不发话,可恕管照夕得罪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却见那树身静静的,没有一点回音,心中不由十分诧异。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却似听到一阵抽搐之声,由树上传来,那声音虽是十分低,却是被照夕听了个清楚,他不由怔了一下,当时退后了一步,剑眉微皱,暗想道:“这真是怪事!莫非我遇到鬼不成?”

他心中这么想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当时提着勇气问道:“你是谁?怎么不说话?”

谁知不问还好,这一问,那悲泣之声,却是更大了。照夕这时已听清了,确是人声,不由胆子放大了,一拧腰“嗖”一声,已纵至树身之下。可是树上佳人,却是如同一缕青烟也似的拔了起来,管照夕冷笑道:“你想走么?”

当时因心中存了好奇之心,势要一探究竟,所以更是穷追不舍,他口中这么说着,足下更加了十成功力,起落之间,和那前行之人已成了首尾之势。这一次管照夕是安心想要把她留下来察问一番,所以手下也不再客气了。

他知道这女人轻功了得,自己如不施出些真功力来,怕是拿她不住,当时见够上了步眼,冷笑了一声,一伸右手,骈二指向这人后腰“志堂”|­茓­上就点。

可是他手指挟着一股劲风,眼看已快点到了这女人背上,却见她猛地向前一踉跄,乍看像是摔了一跤似的,其实在照夕眼中看来,却不由吃了一惊。他知道这是一招“马失前蹄”,为“燕青十八翻”中之第九式。

这一套武林中少见的功夫,却不想对方一个娉婷女子,竟能施展得如此纯熟,可见是一武功极高之人。

心中这么一惊,那夜行女却已纵出了七八丈以外,腾翻之间,却似向大围墙之外扑去。

照夕这一阵真是又惊又怒,惊的是今夜自己可算是遇到了对手了;而对方竟是一女人,只看她一举一动,却都似避着自己,并不想与自己动手。可是既如此,她又何故来此呢?

怒的是既来了,却又不愿和自己对面,只是一意回避。自己虽三番两次出言相询,她却是理也不理,下手拿她,却是拿她不住。

他脑中这么想着,见这夜行女已纵离墙下不及数丈,只要给她窜出了墙,今夜在动手上来说,自己可就算栽了!这么一想,管照夕可不得不下煞手了!

他探手由腰上采下了一串制钱,前足用“跨虎登山”的身法,大大地踏出了一步,上身一挺,口叱了声:“哪里走!打!”

这声“打”字方一出口,右腕翻出,这一串制钱可是出手了!

他这种金钱镖打法可又和丁裳不同了,丁裳是以“满天花雨”的打法,出手就是一大片;可是管照夕却用是“连珠”打法,十数枚金钱出手,如果由前方看来,像是只有一枚的样子,其实却是一整串,一枚接一枚,挨着紧紧的。

他这种暗器打法,可谓之是江湖独步,是洗又寒隐居后独家的创作,传之管照夕后,今夜还是首次施展,果然他这种打法十分厉害!

十数枚制钱一出手,就发出一股尖啸之声,又快又疾直向那夜行女后颈上打去夜行女子,正想腾身的当儿,乍听到了这种啸声,她是久经大敌之人,知道暗器已迫近了,这时是救命要紧,不由把银牙一咬,心忖:“好冤家,你真下毒手!”

她猛然一个“怪蟒翻身”,已看清了奔颈而来的竟是一枚制钱,不由宽心一放,心想小小一枚制钱,你还想伤我么?

她想着,不慌不忙,轻直玉掌,同二指以“拈”字功诀,电闪般的,直向那制钱边沿上捻去,倒是手到捻来。

谁知她才把这枚制钱捻到手中,只听当空“哧哧哧”一阵乱响,只觉眼前金星乱冒。

敢情那一枚制钱之后,竟跳出了十数枚同样的制钱,一时分上中下,三路直逼了过来。

也是她上来轻敌过甚,更加上自己本是金钱镖的能手,所以大意了些,否则并非不能躲过。此时见状,却是有些惊慌失措,双手挥动,以“捻”字诀,一连又为她捻下了六七枚。可是管照夕这种打法,大异一般,一排上下十三枚,如若近身,任你神仙也难逃开。这夜行女哪知厉害,方自捻下了七八枚,顿觉双膝上一麻,不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还算她心中明白,知道管照夕擅长暗器打|­茓­之法,于急痛之下,双掌自行往双膝上用力一拍一揉,把|­茓­道解了开来,可是身子却是再也挺不住了。一跤倒下,这时管照夕疾风似的扑了过来,他十分惊恐地道:“伤着了没有?你……你到底是谁?”

那负伤的女子这时挣扎地坐了起来,她流着泪仰起了小脸道:“你看看我是谁吧……

你打死我好啦……”

照夕痛心之下,细一打量这人,不由口中“啊”了一声,顿时如同呆人似的怔住了!

十四

管照夕本不知来人是谁,既发现是一个姑娘家,怒气也就消了一半,无形中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只想问她几句,对方如是一无知女流,也就放她回去算了。

谁知道她这么一哭,倒令管照夕一时失了主张,他向前赶上了一步,那女孩却猛然仰起了脸,犹自哭道:“你看看我是谁吧!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照夕甫闻这少女声音,已自吃了一惊,再仔细向这姑娘细一打量,银­色­的月光,正照着她瓜子脸儿,那噙着泪的一双剪水双瞳……那如晚风轻轻飘起的发丝……不正是连日来令自己神魂颠倒的人儿么?……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颤抖地道:“姑娘……是你……你怎么会……”

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江雪勤,这时似已痛得花容失­色­,她一只手撑着半倾的身子,兀自玉齿紧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照夕慌忙抢上前,伸出手惊恐地道:“姑娘!

我不知道是你……伤着了没有?”

他说着话,目睹着雪勤那种痛楚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心酸,差一点儿落下泪来。

江雪勤把他伸出的手向外一推,不想却因用力过急,她身子本就没有站稳,再加上两肋疼痛难当,只觉得双腿一阵发软,不由住娇喘了一声,却又噗嗵的一声坐倒在地。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上前一步,双手一捧已把她抱了起来。

江雪勤这时乱踢着双腿,一面哭道:“你放下我……放下我……”

照夕面红过耳,这一刻他心就如同刀扎似的难受,他忍着要流的泪,一面叹道:

“姑娘已为我伤了|­茓­道,只待我为你把血脉解开,任你自去,我定不阻你如何?”

他一面说着,也不管雪勤愿不愿意,就直向自己书房走去。江雪勤本是拼命地挣扎着,可是这一刻,她听了照夕的话之后,却是不再动了。

她用那双浸满了眼泪的眸子,注视着照夕,冷笑了一声道:“谁要你给我解|­茓­道?

你放不放下我?”

照夕见她自从那晚之后,对自己态度,竟是完全变了,知道是恨自己薄情,其实又怎能怪自己?她既忘情于前,如今名花有主,又何能再叙旧情于后?当时心中不由感伤地忖道:“你不怪你自己无情,反倒恨起我来了,真是好没来由!”

可是这多年以来,昼思夜梦,仅此一人,虽说她已寒透了自己的心;可是面对着她如花的面容,再听到她娇­嫩­的声音,又怎能令他不为之心动?何况照夕又伤了她,岂有让她带伤而去之理?

当时心念及此,一任雪勤冷嘲热讥,却是不发一语,一径住室内行去。

雪勤一连骂了他好几句,对方却似直如未闻,她也就不再骂了。

只是睁着那双大眼睛,注视着照夕,月光之下,只觉对方星目之中,亦似含着滚滚欲出的热泪,分明已为自己的话,深深伤了他的心。江雪勤本是气头上的话,其实内心,这一刻,真恨不能永醉于照夕怀中。

此刻目睹照夕难受情形,不由芳心一软,由不住忖道:“我不骂我自己,却如何反倒去骂他?人家又哪一点错了?千里迢迢地回来找我……我既忘情嫁了旁人,如今已是有夫之­妇­,又何能怪他薄情呢?”

这么一想,不由顿时觉得身上一凉,心中一酸,由不住眼泪又淌下来了,再也不想骂照夕一句了。

这时照夕已双手捧着她,来到了自己房中,他轻轻地把她住床上一放,脸­色­苍白地道:“姑娘请勿要惊怒,实在都怪我下手太辣毒了……我现在就给你瞧瞧……”

说着长长叹息了一声,为了表示他心迹光明,他把门和窗子都打开来,把桌上的灯光拨到很亮。他心中这一刻真有说不出的滋味,既感伤于这份孽情如何终了,复因下手伤了雪勤,令自己懊恨终生。自己伤她本是无心,可是也许她倒误以为自己是存心的了!

他面对着窗口,想到了伤心处,不禁又长长地感叹了一声,暗把银牙一咬,转过了身来,心说:

“我已对她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如何期艾至此,也未免太以情痴了!”

想着强作笑容道:“方才愚兄因一时鲁莽,伤了贤妹,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好在贤妹自擅解法,已开了|­茓­道,此刻待愚兄略施活血之法,与贤妹推拿一番,略释前罪,尚希贤妹不要过于见罪才好!”

他说着话,真是连看雪勤一眼也不敢,一时眼观鼻,鼻观心,一步步走近了床边。

江雪勤倏地由床上翻了一个身,一只手撑着床,勉强坐起讷讷道:“不用……我已……

不痛了……我要走了,要是给外人看见了,如何得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们之心可鉴天日,又何怕外人得见?再说此处也没有什么外人!”

他目光如两道炯炯的炬光,逼­射­着雪勤,似有一种磅礴正气。江雪勤在他这种目光之下,反倒显得有些畏缩了!她娇喘着又躺下了,一时闭上了双目,那说不尽的痴情、感伤,早化作了无穷的泪水,一粒粒却滑向了照夕的衾枕之上!

照夕见她似已默允,不由叹息了一声,伸出双掌,在雪勤两肋上,隔着衣服轻轻揉抚了一番。

雪勤遂觉得两股热流,由照夕双掌掌心内,直贯进身来,一时全身大热,她心中不由暗暗赞叹不已,暗忖道:“想不到他今日,竟学会了如此一身绝艺,这种内力,分明已是练成了内家罡气劲功,听师父说,这是内功到了极点的功力。却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能达此地步,真是难以令人相信。”

想到这里,一时忍不住张开了双目,正触着心上人那英俊的面影,只离着自己面前不及一尺。由于他身形半倾的缘故,那条黑油松枝也似的大辫子,却由他颈前直垂下来,辫梢已触到了自己颈边,只觉得痒痒的十分受用,她的脸在这一霎时,喜地红了,一颗芳心,更是通通跳不已。

她本是一心地纯洁,极为公正开通的女孩子,试想在本卷首集里,和照夕的言笑举动,是如何的大方天真?可是如今却又如何会改变至此?

说来这也难怪,如果我们由她的青春年华,相思刻骨,久别重逢等等因素上去着想,她的态度也就是很自然了,并不足为奇,倒是照夕的老成持重,反倒似与情理不合了!

他几乎连床上雪勤,看也不敢看一眼,只是运用着双掌,在她两处|­茓­道上来回运转着。约半盏茶之后,他后退了一步,红着脸道:“姑娘感觉如何?是否好些了?”

江雪勤猛然坐起了身子,照夕尚怕她摔倒,忙伸手想去搀她,不想却为雪勤一双玉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不由大吃一惊,却听见雪勤热情地说道:“照夕……照夕……”

照夕本想把她推开,可是不知如何,那只伸出的手,却是用不下劲,一时只觉得阵阵伤心,他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叹息道:“姑娘……不可如此……我……”

江雪勤这时把脸,整个都埋在照夕心窝里,眼泪已湿透了照夕的衣服,此时闻言后,抬起脸,苦笑道:“我知道……我如今已不配你了……可是!我不能离开你……我真后悔……”

照夕强笑地睁着眸子,他内心的痛苦,决不低于雪勤,可是他却比较理智,他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也没有错,这只怪我们的命……”

他轻轻地拍着雪勤的肩道:“姑娘!你要放理智些……”

江雪勤依然紧紧地偎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以双腕,轻轻离开了照夕的身子。她轻轻地叹息了一下,道:“今天能看到你就够了……我回去了!”

照夕一时愕然,他怔怔地看着雪勤,见她抖颤颤地站了起来,亮晶晶的眼泪,一滴滴都落在足下,可见是伤心到了极点。照夕急促茫然地紧紧搓着双手,他心中想让她即刻就走,又想令她多留一会儿。

雪勤说完了这句话,遂自行向门外走去,照夕紧随其后,不自禁地叹道:“姑娘你……身上伤可好了?”

雪勤忽然停住步,慢慢回过头来,她张大了眸子,似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照夕不由苦笑道:“姑娘有话请说。”

雪勤目光怯弱而羞涩地投了他一眼,讷讷道:“你此次回京,是单身一人么?”

照夕怔了一下道:“我沿途上,结识了一个拜弟,也就是那日与你相遇的申屠雷,怎么?”雪勤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却翻了一下眼皮,又道:“另外呢?”

照夕不明她言中之意,茫然道:“另外……啊?还有申屠弟的一个书僮……”

才说到此,雪勤已含着泪,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照夕不由又是一怔,当时剑眉微微道:“那么!又是谁呢?”

雪勤抬起了头,流着泪道:“我知道……你是怕我难受,其实现在我又有什么理由管你……你也不用骗我了,我都知道;而且我已经见过她了。”

这几句话说得照夕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当时张大了眼睛道:“你都说些什么?

到……到底是谁呀?”

雪勤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泪,接道:“是谁?姓丁的……”

照夕不由一惊,这才恍然大悟,当时“哦”了一声,苦笑道:“你是说的丁裳?”

雪勤点了点头,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道:“你完全误会了,她只是我一个小师妹……

路上虽见了几次面,可是并不每日在一起的!”

雪勤只笑了笑,当然这种笑容,是极为痛苦和不自然的。照夕不由心中一动,他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会认识她呢?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雪勤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些你都不要问了,总之!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而且很爱你……”

照夕不由脸一红,正想问个清楚,雪勤已转过身来,向门外行去,照夕忙叫了声:

“姑娘你请留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江雪勤头不回地就出去了,管照夕不解地追到了院中,却见她身形已纵出了数丈远以外,自是不便强留,不由感叹地道:“姑娘你多多保重,我不送你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目送着雪勤不十分轻捷的影子,消失于视线之外,心中真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只怅怅地看着当头那轮皓月,不自觉地口中轻轻念道:“雪勤……雪勤……”

他用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正自悲伤难遣,忽然一声冷笑自身后传来,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倏地转过身来,却见丈许以外,由花园草坪中,慢慢踱出一个人来。

照夕不由退后了一步叱道:“你是谁?”

这人依然向前走着,他眸子内,似像要喷出了火来,狠狠地逼视着照夕。这时照夕也看清了来人是谁了,他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楚兄,午夜莅临,不知有何见教?”

虽然他口中这么说着,可是楚少秋此时此刻的光临,也使他意料到决非善事。

果然楚少秋愤怒地在他身前站住了,他那一双发红的眼睛,即使是在月夜之下,亦可看到现出的是一片杀机。他冷冷一笑道:“我来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么?”

照夕心中一惊,暗忖道:“莫非雪勤来的事,他看见了么?那可难免要令他误会了……”

想到这里,依然不动声­色­,沉着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楚少秋冷笑了一声,倏地面­色­一沉道:“你们做的事,我都看见了,到现在你还装不知道?”

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心想果然这厮误会了,当时不由冷笑了声道:“你又看到了什么?你可不要含血喷人!”

楚少秋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在我面前,你还要抵赖,我且问你,方才是谁由你房子里出来的?”

照夕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既然看见了,又何必多问,不过,你可不要误会,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谁知才说到此,却见楚少秋一抬右腕,寒光一闪,他手中已抽出了一口寒光耀眼的长剑,随着一声低叱道:“管照夕你纳命来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已揉身而进,身形向前一纵,已到了照夕身前,掌中剑向前一式“白蛇吐信”,直往管照夕咽喉上就点。

管照夕想不到他下手如此毒辣,竟然不容分说,下手就刺,当时也吃了一惊,足下倒踩莲枝步,向后一连退了五六步,避开了楚少秋剑尖;跟着身形下塌,“半空秋千”

已荡出了丈许以外。他冷叱了一声道:“楚少秋!你且住手,等我话说完了,你再动手亦不为迟。”

可是楚少秋这一霎那,就像是一只愤怒的狼,哪里还会容他分说?

他冷笑了一声道:“姓管的!今夜我看你又怎能逃开我的剑下?你还想活么?”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再次一矮,用“花桩七跳”的身法,已把身形接近了照夕,掌中剑“春水试寒。”化成了一片寒光,直向管照夕双腿上卷去。

管照夕此刻为楚少秋逼得不由大怒,只是想到了这项误会,不得不给楚少秋解释清楚一下,因为事关着自身的英名;尤其对于江雪勤……简直是不堪设想的糟!

因此他强忍着心中的暴怒,仍然不思还手,双臂一振用“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把身形拔起了五丈有余,直向一堵假山石尖上落去!

他这种快捷的身手,果又使楚少秋这一剑,又落了空招,楚少秋冷笑了一声,一压剑锋,身形向下一矮,正想以“旱地拔葱”的身法,跟纵而上,管照夕却冷叱了声道:

“楚少秋你且慢动手,我有几句话交待一下……”

可是,那疯狂的楚少秋,哪里又还会听他解释,他厉吼了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小子,你纳命来吧!”

管照夕不由暗叹了一声道:“好冤家,你既如此,蛮横不讲道理,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么本事!”

他脑中这么想着,随即飘身而下,心想略给他几分颜­色­杀一杀他的威,然后再向他分说也不为迟。

谁知他身才飘下,楚少秋却正纵身来,二人仍是上下之势,楚少秋身形一定,只以为照夕有意避他,不禁更加暴怒。管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道:“楚少秋!我可并不是怕你,只是这事情你要弄清楚,不可含血喷人……”

楚少秋这时血液怒涨,双目赤红,哪里还会听管照夕说些什么?杀心一起,何能制止?当时在石尖之手,剑交左手,右掌已自囊中摸出了一简“散花毒钉”。这是他近年来练的一种极为厉害的暗器,一筒十九枚,出筒如雨,且钉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可谓歹毒已极。因心恨照夕过甚,此刻不暇深思骤然取出,当时以右手大拇指一顶筒前铁鼻,口中一声不发,只听见“嗡”的一声,一时大簇银星霍然喷出!

管照夕正自朝上发话,乍见楚少秋剑交左手,心中已知不妙。

果然见他右腕一抬,月光之下,似见一筒形物件晃了一晃,已知有厉害暗器到来,不由吃了一惊,慌忙探手摸了一大把制钱!

他这里方自摸钱在手,那大片银雨,已夹着空哨音,直向他全身上下,如同电闪星掣似的猛袭了过来!

管照夕不暇思索,叱了声:“来得好!”

随着口叱之声,右掌已用“翻天掌”式向外一翻一扬,掌中制钱,已用“满天花雨”

手法打了出去。金光银雨,乍一交接,只听得一片叮叮咚咚之声,当空就像是下了一阵暴雨似,纷纷落于尘埃。

他这种“满天花雨”的打法,果然与众不同,举掌之间,已把对方暗器全数打落,转眼烟消云散。假山石尖的楚少秋不由怔了一下。

他本就对管照夕又忌又恨,苦思着一有机会,定要置之于死地,方泄心中之恨,今夜竟活该事又凑巧。原来雪勤自见照夕之后,回家神­色­已不能自制。素日虽对楚少秋已甚厌恶,但却还偶有言笑;自得悉照夕归来之后,她的一切都改变了。

这些因素更令楚少秋恨上加恨,因对雪勤畏之已久,虽明知错在爱妻,却仍把一腔愤怒发在照夕身上,恨不能杀之而快。

他为人­阴­险,且又多谋,诡诈成­性­,心中愈是疑心,却反倒作出一副茫然不知神­色­,只于静中观察雪勤举动。也就是今夜,雪勤的烦燥与不宁,更令他起了疑心,晚饭之后,他借故外出,悄悄出门,其实他并未远离,只在附近转了个圈子,又悄悄潜回家去,偷窥雪勤举动。

果然雪勤意乱情迷,企图至管照夕处,与其私晤一吐辛酸,她匆匆换了一身夜行衣,对镜理了番妆容。楚少秋看在眼中,暗暗冷笑,已意料到雪勤要去的地方了。

当时不动声­色­,偷偷潜回书房,带了一剑及镖囊,依然远远地窥视着雪勤的举动。

江雪勤这时充分显出不安的情绪,欲行又止,欲止又行,似如此六七次才决心走出来,楚少秋见她四下看了一会儿动静,竟自施展开轻功穿房越脊而去。

楚少秋依然不声不响地随后跟踪,果然不错,江雪勤直向豹子胡同管府而来。

这条路对他二人来说,本都是轻车熟路,行追之人都费不了什么力气,不消一刻到了管宅门前。

楚少秋见江雪勤果然在管府墙外驻足不行,心中本存万一的想法,也化为乌有了。

当时仍然不露出身形,却暗暗算计着下手的步骤,江雪勤翻墙而入,他也翻墙而入;雪勤伏身,他也伏身,后见雪勤穿房越脊直入后院,轻车熟路如同自己家宅一般,他心中更是大大起了疑心,恨得紧紧咬着牙根,忖思道:“看眼情形,她来此已非一次……”

他心中这么想着,对于管照夕更是恨之入骨,只待见到照夕之后,再暗下毒手制其死命。

他原以为爱妻此来,定是早和照夕有约在先,谁知事实竟会出人意料之外,雪勤却只是隐身在一边偷窥着照夕散步舞剑。楚少秋这才突然明白,原来爱妻竟是痴恋对方,并非有约在先,心中更有说不出的忌妒忿恨。本想当时现身而出,给管照夕一个厉害,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此刻现身,定必羞辱了爱妻,即使杀了管照夕得以泄恨,可是爱妻又何能依?一个不好反倒把事情弄糟,不如待机而发,待雪勤去后,自己再下毒手,一来可使雪勤不知情;再者亦可永绝后患,何乐不为。

他这么一想,才强自忍着心中的妒恨,后见雪勤露了身形,管照夕误以为贼,竟自苦苦见逼,只因知道雪勤轻功了得,当可无虑,心虽提挂,亦并未十分在意,只暗中紧紧随定二人。谁知事情竟大非如此,等到雪勤为照夕点|­茓­手法点倒,楚少秋已急得由树尖扑下,可是随接着的一幕幕又使他缩手不前,安心想看一个究竟。

他的愤怒,直到雪勤由照夕房中出来为止,可以说是已到了沸点了,好容易等到雪勤离去之后,照夕随后发话,他是再也按奈不住了,这才骤出发难。

不想管照夕武功竟高超至此,自己一连几招杀手,竟是连对方衣边也没有摸着一下,那一筒散花毒钉,本有十分把握可以奏效的,却在对方满天花雨的打法之下,全数石沉大海。

这一霎,楚少秋才觉得不妙,站在假山石尖之上,几乎怔住了。

这也就应上了一句俗话“羞刀难入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略一镇静之后,楚少秋把心一狠,因想到对方手无寸铁,自己还有长剑在手,怕他何来。

心念及此,胆力大增,当时剑交右手,足下用劲一点,以“海燕窜波”的轻功绝技,掠身而下,掌中剑“拨草寻蛇”照着照夕肩头就刺。

可是管照夕又如何会把他放在眼中,方才只是恐其误会,想把话交待清楚再动手。

并非是怕他,此刻一再为他逼迫,也不由把心一横,决心先折其锐,再行定夺。是以楚少秋剑到,他丝毫不慌,左肩一晃,闪开了楚少秋剑尖,就势右掌向前一抖“浪赶金舟”,掌上挟着一股劲风,直向楚少秋肩窝就劈。

楚少秋“倒踩古井步”向后紧退了一步,可是管照夕这种手法施出来,却是非同一般,楚少秋身形方自后退,照夕已如影附形地逼了过来,二次杀腰,改掌由劈而打,容指尖已堪临到楚少秋身边,倏地指尖向上一挑,掌心向外一扬,这种内家的小天星掌力,果然是非同不小可,楚少秋竟为他这种掌力嗵嗵嗵一连震退了七八步,方自拿桩站稳。

他的脸­色­一阵惨白,只觉得右臂火烧也似的一阵疼痛,差一点儿站立不住,这还是管照夕掌下留情,只想叫他知难而退,所以只施了六成掌力。打是更不是要害之处,否则楚少秋焉有命在?

管照夕掌力发出,身形绝不少缓须臾,蓦地侧身,足尖点地,轻轻向外一旋,已飘出了丈许以外,剑眉一挑冷笑道:“管某承教了!”

楚少秋此刻脸­色­一阵铁青,身形猛地晃了一下,嘿嘿冷笑道:“姓管的,生死未分,你就想罢手了么?看剑!”

他此刻可是忿怒到了极点了,一拧腰到了照夕身前,月光之下,似见他面目极为狰狞,头晃处,那条大发辫唰唰一阵疾盘,紧紧地缠在颈项之上。这一次他是安心要和管照夕见一个死活,足尖一点地,用左手一托右腕,掌中剑“笑指南天”,霍地向外一点,点出了一点银星,直往照夕天庭上点来。管照夕见他竟是如此不知进退,自己连番让他,他竟不知,反倒恼羞成怒,要和自己拼命,心中不禁也动了真怒,冷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管照夕手狠心辣了!”口中这么说着,用“推肩旋首”之法,把头硬硬向肩后错开了半尺许,楚少秋可就走了空招了。

可是也休要轻视了楚少秋,原来他于连次落败之下,已试出了对方确有惊人绝技,自己如不施出生平绝学,只怕眼前就大大出丑了。

他因有见于此,这才把师父的一套“影子剑”施展了出来。这套剑招厉害的是,每一招都连带着一虚一实二式,实中虚,虚中实,确实令人莫测高深。当初师传时,曾告以这套剑法过于毒辣,非遇深仇大恶,生命垂危之时不可轻用,以免受武林正道以口实!

此次若非心恨照夕过甚,也不会就施也这种救命绝学,这种剑招一撒出来,果然是厉害万分!

他这一招“笑指南天”原是一诱招的虚式,旨在掩饰其下一招“金蜂戏蕊”,管照夕一时疏忽,竟是没有料到,见他剑到,方自吸肩推首。不想那楚少秋狞笑了一声,并不把掌中剑收回,只见他就空一拧剑把,掌中剑就着原式,从上至下,绕起了一片寒光,剑身如星丸跳掷,点中胸,挂两肩,这一招施得可是厉害万分了。

管照夕惊心之下,才知对方竟施了杀手,一时大有措手不及之态,惊慌中想以“金鲤戏波”的身法,来躲他的剑招。

可是饶你闪身再快,因是无意之间,已显得慢了一步,右肩虽闪了开来,左肩却因收肩慢了一步,当时只觉一冷,心知不妙,当时也顾不得察看伤势如何,惊怒中冷哼了一声道:“你竟敢下毒手?好!”

随着楚少秋剑光吞吐之势,管照夕已如同秋风扫落叶似的飘身而出,就手一摸那只左肩头,只觉得十分酸痛,侧首一看,见中衣已为剑尖划开了三寸许的一道大口子,鲜血弥弥浸出。虽说伤得不重,可也算挂彩了,想到自己一时心怀仁厚善,却反倒险些丧命,一时间,不禁怒上发梢。

当时也顾不得伤势如何,身形一矮,怒叱声中,已自腾身而起,直向楚少秋当头罩下。

楚少秋想不到一剑奏功,见对方既已负伤,心中大喜,此刻见他不但不逃,却反倒向自己迎来,不由正合心意。狞笑声中,掌中剑“举火烧天”,倏地向上一举,管照夕此刻心情,可不似先前那么大意了,见他剑到,已心料到怕另有别招,不待身形降下,倏地就要吸胸挺脊,滴溜溜在当空打了个螺旋转了,如同四两棉花也似的,直向一边飘落了下来。

果然楚少秋剑已变“举火烧天”为“撩星摘斗”,于丈许空中点出了三朵剑花。管照夕此刻已不存丝毫容让之心,把师父的一套“燕青十八般闪避”施展了出来,处上进身,竟是反退为进,改守为攻,虽然空手对招,可是却丝毫不露败象。

二人这一动上手,只见寒光闪闪,人影飘飘,紧急处可真有一羽不能加,虫蝇不能落之势,刹那之间,已对了二三十招。

倏地往里一合,楚少秋走中锋,是分心就刺,管照夕却是沉身下掌,直劈楚少秋小腹,二人都是施的杀手,谁也不肯相让。

动手过招如同电光石火,谁也不能少缓须臾,二人招式一撒,已知用了老招,不待撒出,俱已收回。楚少秋是“黄龙剪尾”,管照夕却是“怪蟒翻身”,各自把身形一个疾转,二次往里一合,又打作了一团。

这一次管照夕却施出了“贴”字一诀,空手入白刃间,处处逼身进掌,已呈了胜状。

楚少秋一套影子剑已到了强弩之末,看看犹不能取胜,心中不禁阵阵焦急,气喘咻咻、汗如雨下,已犯了武者之大忌,胜负已在刹那之间。

果然这时楚少秋剑势由下而上,是一势“秋夜流萤”,带起一溜白光,直向照夕胸腹刺去,剑势逼得煞是紧凑,同时他足上也乘势以“铁犁耕地”的狠招,直扫管照夕下盘。

管照夕身形上腾,楚少秋剑光已几乎挨在了他衣服上了。

任何人见此状况,也定会以为管照夕是非死即伤不可了,楚少秋更以为得势,口叱了声:“去吧!”

掌中剑用上了十成功力,猛劈划了上去。可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他是万万也想不到,管照夕这是一招极险的诱招。

等到手法撒出,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头上疾风掠过,已知不妙,奈何足方扫出,剑又递前,想闪、想转、想进都不能了!

照夕身形向下一落,骤出双掌,快如电闪地已双双按在了他两处后肋上,冷笑了一声道:“去吧!”

遂见他十指指尖向上一挑,只用了七成功力,那楚少秋哑嗥了一声,偌大的一个身子,随着照夕掌式,竟自直直地窜出丈许以外,“噗”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把身子坐了起来,不容他开口说话,一口鲜血,“嗤”的一声,竟喷出了尺许以外,管照夕身形一纵已窜到了他近前,同时自觉左肩头,这一刻也是麻痒不堪。对于楚少秋,他反倒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了,方想举手把他扶起来,入内调制一番,不想一声清叱道:“手下留情!”

随着这声清叱之声,直由三丈以外那棵老松之尖,怪鸟也似的扑下一人。

这人身形向下一落,不偏不倚,正落在管照夕与楚少秋之间,身形一弯,已把楚少秋抱在了怀中,随着一转身,似怨似悲的说道:“你……你饶了他吧!”

这月下佳人,娉婷的倩影一回身,管照夕不由一连后退了两步,他脸­色­铁青地苦笑道:“很好!雪勤,原来是你,你来得正好,你快快送他回去吧,你要原谅我,这并非是我手黑心辣,实在是尊夫太欺人……”

他说着,一只手捂着那只受伤的肩头,鲜红的血,由他的指缝里,一滴滴地往下滴着,他那双星星也似的眸子,也似乎黯淡无光了。

江雪勤抽搐道:“我知道……我都看见了……这不怪你……可是,你能饶他一命么?”

管照夕冷冷一笑道:“我原无伤他之意!姑娘你说得我也太残酷了,他虽伤在两助,谅还不致有­性­命危险,你可告诉他,他如不服,我随时候教就是了……”

雪勤这时只是紧紧地咬着下­唇­,悲伤地泣着,听了此言,只是连连地摇着头道: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低下头,怀中躺着的楚少秋,嘴角仍挂着鲜血,似已气息奄奄。

虽然自己并不曾真心的爱过这个人,可是他却是真心爱着自己。也许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可是感情的本身,却是至上高洁的……何况他仍是自己的丈夫?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与怜悯是遍布人间的,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在临死前的刹那,也会换得某些好人的眼泪,其理由是一样的。

江雪勤紧紧地抱着这个她并不爱的丈夫,目睹着他的痛苦姿态,心中禁不住阵阵辛酸,那真情的泪,并不接受她的伪装,一滴滴一颗颗,都滴在楚少秋的脸上。

可是那只是极为短暂的,当她目光接触到眼前那个失神的影子时,她的泪再也淌不下去了。正因为上天注定让她爱照夕的心,远远超过了爱她丈夫,这虽是极不幸的,可是竟是残酷的事实,平凡懦弱的她,除了接受上天所赐给她的命运之外,又能如何呢?

为了环境、事实、道义……我们也许要伪装我们的感情,我们有伪装感情的理由。

可是伟大的感情,却是出于发自内心的真情,并不是掩藏在虚假言谈之后的丑陋东西所能永远掩盖的……

我恨“虚假”,更恨一切不属于“真”的东西,一个人如果染上了虚假,正像一杯走了味的烈酒,我不知道那和白水又有什么分别?

“坦白”、“真诚”是人类的良知,如果人们公认这两者也是美德的话,为什么不能坦白真诚一下?

可怜的江雪勤,她正是那时代里一个典型的夹缝儿人物,她既无绝大的能力,跳出她所认为拘缚自己于不幸愁苦的漩涡;可是更没有勇气,制止她发自内心真美的感情,她就是这么的折磨着她自己。

所以当她委屈不宁的目光,接触到另外那个同自己一样不幸的年轻人管照夕时,她的不宁情绪,更是难以抑制了……

她抽搐道:“照夕……你看你的肩膀,你也受伤了……”

照夕苦笑了笑,道:“无妨……”

他那锋利的目光,在这一霎时之间,几乎已洞悉了雪勤的心,当然雪勤所给予楚少秋那有限的温情,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像是一种感情的虐待。可是这种“虐待”,他却是无权予以­干­涉的;甚至于他连表示在脸上的权力也是不该的!

他这一刹那,内心的痛苦感受,几乎可以说是已到了饱和的地步,同时更似有一种羞辱的感觉。如果说去侵占一个­奸­诈如楚少秋之类的妻子,对于自己,那正是一种羞辱。

这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几乎令他牵恨到雪勤,如果她还知什么是羞耻的话,她又怎能在这地方,多停留一分钟?

秋夜的凉风,战瑟着他几乎瘫软的身子,他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身体摇摇欲坠,对于这种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他也是没有能力去抗拒。可见“痛苦”之于人,只要它选择了你,你是没有权力去拒绝它的,一如刚强英勇的管照夕,也不能例外。

朦胧之中,他似乎听到雪勤的泣诉,可是那娓娓动听的声音,再也不能打入他的内心了。在扑面的夜风里,他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对付眼前的局面,他似乎应该坚强些,可是又能如何呢?

当他重新把目光回到原处时,原来竟失去了二人的踪影,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踉踉跄跄走回房去,肩上的鲜血,把整个半面衣服全都染红了。他走到灯下,把灯光拨亮了些,可是这只左手,竟是酸痛得抬也抬不起来了,他奇怪着,方才仍能和人动手,想不到这一会儿,竟是连举手都难了。

费了半天劲,总算把衣服脱下来了,一个人坐在床头上,只是发呆。忽然门开了,探出念雪微嫌蓬乱的头,睡眼惺忪地向内望了望,一只小手揉了一下眼睛道:“少爷!

你怎么不睡?这都什么时候了呀?”

照夕不由一惊,方想掩饰肩上的伤,不想却为念雪发现,她猛然吓得呀了一声,全身颤抖道:“少爷……啊……不好了呀!”

照夕见她竟吓得叫嚷了起来,不由忙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子道:“念雪!不许叫!”

念雪忙用手捂着嘴,睁着骨碌碌的一双大眸子,惊吓地道:“好……好……可是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可吓死我了……啊哟哟……”

照夕遂放开了她的手,微微皱了一下眉道:“没有什么,只是一点轻伤,你可不要大惊小怪,等会儿惊动了老爷太太可不大好……”

念雪只是连连点着头,皱着两道眉毛,一面咧着小嘴道:“你怎么也不找大夫看看呢?这不要痛死了?”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还直想哭,照夕不由微微一笑,道:

“你不要怕!我没有什么事,来!你帮着我,给我敷上药缠些布也就没事了!”

念雪连连点头道:“好!你等着我,我去拿布和棉花。”

说着转身就跑,照夕一嘱咐道:“记住!不许叫外人知道!”

念雪口中答道:“我知道!”说着一溜烟就跑了,照夕微微叹息了一声,找出了一些刀伤药,心中默默想道:“想不到回家之后,竟是两次三番的出事,病才好了,又受伤了……唉,莫怪古人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啊!”

他这样想着心思,却见室门开处,由外匆匆跑进来两个女孩,正是思云念雪这两个丫鬟。她俩­干­什么都在一块,倒是从不分家。

照夕狠狠地瞪着念雪,还没说话,她却先道:“我把云姐叫起来了,就我们俩知道。”

思云早不待吩咐已跑上前,趴在照夕肩上边看边啧着嘴道:“我的妈呀!流这么多血呀!”

照夕望着二人道:“你们帮我包扎一下,没什么关系,你们看还会动,没什么了不起!”

边说着还抬了一下左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思云却抖着声音道:

“少爷也真可怜,回来才几天,又生病……现在差一点儿连命也叫贼杀了。”

照夕本还想不出一个什么受伤的理由,此时为思云这么一说,不由马上叹了一口气,接口道:“这贼真可恨,他偷我的宝剑,被我抢回来了,却想不到被他刺了一剑。”

两个丫鬟信以为真,各自睁着一双大眸子,满脸惊恐之态地听着,思云吓得捂着心口道:“哦!赶明了几个叫老爷多派几个人护院打更,人一多,那贼就不敢来了。”

照夕摇头道:“这件事你们两个千万不许对任何人说,我自有处理办法,你们听到了没有?”

思云傻傻地点着头,念雪却扯了她一下道:“你不要光顾了说话,我们快给他上药吧!”

两个丫鬟本是同照夕一块长大的,素日亲如手足,看着照夕伤成这样,自然由不住心里难受。二人边洗扎着,尚自骂不绝口,念雪嘟嚷道:“这该死的臭贼心真狠,这一剑刺得可真不轻啊!”

思云也耸着小鼻子道:“要是捉住他,往他鼻子里灌水,把他吊在树上揍他!”

念雪哼一声道:“哼!没这么便宜!往他鼻子里灌尿、灌辣椒油……”

思云还红着眼圈道:“灌尿那多臭呀?”

念雪耸了一下秀眉,气愤地道:“就是教他尝尝臭嘛!”

照夕听二女一答一问,天真毕现,不由忍不住笑了,一面道:“你们乱说些什么?

也不嫌难听?”

念雪红着睑半笑道:“谁叫他坏呢!他坏,我们就这么摆布他!”

思云也笑道:“要不怎么叫他臭贼呢!”

照夕被她们这一说笑,倒暂时忘了疼痛,随着伤口已为二女包扎好了,只觉得伤处凉凉的,并没有什么痛苦。当时看了看窗外,夜浓如墨,离着天明,约还有一段长久的时间,不由对思云、念雪道:“你们两个可以回去睡了,现在没事了!”

念雪摇了摇头,皱着眉道:“我不走,要是贼又来了呢?”

照夕也笑道:“不会!不会!就是贼来了你们又能管什么事?不怕被贼给杀了?”

二女吓得各自一缩脖子,照夕又连连催促,她二人才挺不愿意地离开了。

照夕待二女走后,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到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感伤不已。他脑子里想着江雪勤方才的影子,愈是辗转榻上不能入睡,忽然他想到了雪勤所说的有关丁裳的事,不禁心中一动,暗忖:“听雪勤口气,似乎已经见过了丁裳,可是她们两个怎么会认识呢?这可真是怪事!”

一想到丁裳,才又想到来到北京已达月余,竟是没有再见到她了。这女孩心直口快,别是她在雪勤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值得她在雪勤面前讲的呢?何况雪勤今日已是有夫之­妇­,难道我还能再对她有什么企图么?

他心里愈想愈烦,愈烦愈想,不知不觉天可就渐渐亮了,竟是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起床之后,在书房行了一个时辰的坐功,勉强把心思定了下来,可是那只左肩,竟比昨夜更加疼痛,仿佛肿了好些,举动一下都感到十分不方便。

如此一来,他也不便出门了,一连在家养了好几天,天天换药,好在仅仅伤及皮­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养几天也就好了。

可是他的心情,也就更愁苦了,同时距离着省试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父亲对于这个考试很重视,照夕因不愿让老父失望,所以空闲的时间,也常把些经史子集看看,以备能金榜题名。

其实他内心深处,何尝会有一些名利之心呢?回北京只是短短月余的时间,已令他感到厌倦了,他决心一待考试之后,自己就束装远行,游侠江湖。尤其是那地洞中的雁先生,他嘱咐自己好几项工作,也是不容忘怀的事情,要赶快完成!

想到这里,他似乎又能立刻把眼前的愁云惨雾暂时忘了,想到未来江湖中咤叱风云的事迹,也颇能令他振奋,试想如“淮上三子”之类的武林奇人,如能败在自己掌下,那是一份什么样的光荣呢?

这么想着,他似乎心情开朗了许多,长日漫漫,一个人关在屋中也不是味儿,他想到了申屠雷。这么多日子了他也不来,趁今日无事,不如到他那去一趟,顺便拜见他叔父一下,自己返家后,还没有去拜访过人家,也是太失礼了些。

他决定了之后,遂换了一身轻绸衣裳,戴了一顶细草编织的小便帽,把头发理了一下,叫思云到内宅去备了小盒点心,用讲究的红纸包上。又招呼马僮备好了马,喜孜孜地上了马,马僮儿快腿张递上小马鞭,咧着嘴笑问道:“二爷!你老可别跑远了,要小的跟着不要?”

照夕摇了摇头道:“你跟着算­干­什么的?”

他说着方自带过马首,却见念雪由内揭开帘子跑出来,边跑边道:“少爷!太太关照说不要跑远了,还问你是上哪去?”

照夕含笑边行道:“你告诉太太,就说我去申屠相公家,晚上就回来,不要等我开饭了。”

他说着抖动马缰,徐徐出了大门,只见当空的骄阳仍是十分火热,虽然已是初秋的日子了,可是也只有早晚才能令人觉得有些凉意。像现在这个时候,还是热得了不得,马路上人也不多,做生意的店铺,门口都搭着席棚,有几个掌柜的,也都是手摇着芭蕉大扇,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棚下,东看看西瞧瞧,生意也稀淡得很!

照夕单人独骑,人英马骏,在马路上这一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出了东四牌楼,路面加宽,他就把马加了一鞭,那就行得愈发快了。

他在马上坐着,迎面的风吹着他的脸,觉得很是舒服。多日以来,心情还没有像今日这一刻,这么舒畅过,两旁的柳树、铺子,向后面飞快地疾驰着。正北面有座酒楼,还飘着杏黄的酒旗子,上面写着诗句,诸如“李白斗酒诗百篇”、“劝君一醉解千愁”

等的句子,很代表着一些古意!

照夕看着酒旗上的诗句,心情很是得意,转眼之间,已到了西城,申屠雷住的是“大娘胡同”,一问也就知道了。

照夕找到了门口,见是一座很旧式的房子,但占地很大,门前有两块上马石。大门是红­色­,可是油漆多已脱落,现出斑斑点点的痕迹。

大门左右有两棵老大的杨槐树,枝叶很茂盛地挺生着,象征一些勃勃的新生之意,可是那褪了­色­的大门,又似乎给人以消极悲哀的感觉。

照夕在门前下了马,走到门前,轻轻叩了两下门环,朗声道:“府上有人在么?”

就闻有人在里面咳嗽着,用苍老的声音道:“谁呀?我们老爷不在!”

照夕忙笑了笑道:“我是来拜访一位申屠雷相公的,请开开门吧!”

过了一会儿,门就打开了,走出了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头子,弯着腰,还有一条腿不大得劲,他一面扣着上身衣裳的扣子,一面上下打量着照夕,道:“你不是前门大街钱庄子上来的人,找我们老爷要账来了?”

照夕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什么钱庄上的人,我和申屠相公是好朋友,今天是特意来拜访他的!”

老人脸上这才露了些笑容,一面抱着双手笑道:“罪过!罪过!这位公子你快请进吧!侄少爷正在家念书呢!老爷不许他出门,听说要考试了!”

照夕含笑进门,那老人又出去把马牵进来,一面上下看着那匹马,口中道:“这马是大宛的青老虎吧?”

照夕想不到他还是行家,就回头笑道:“老人家,你眼力不差啊!”

老头嘻嘻一笑道:“过奖!过奖!想当初我们老爷在云南做道台的时候,什么名马我没见过?那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唉!谁想到他老人家当了这个穷侍郎,官是不小,可就是不见有银子,如今退休了,愈发得紧了。一大家人连吃带用,哪一个月不得超支一二百银子?”

说着还连连地叹着气,似乎有些“不堪回首话当年”的感觉呢!

照夕也不敢多问了,怕把他的话匣子打开了没完,当时笑着把手中点心盒子递上,还有自己的名帖也一并附上,抱拳道:“麻烦你往里传一声吧!”

这老人把名帖拿得远远地,挤着眉毛看了看,忽然含笑道:“哦!你老是豹子胡同的管公子?我是久仰了。你老请!请!”

照夕含笑道:“不敢!不敢!”

那老人才把马拉到一边,又跛着腿过来,带着照夕往内院走去。照夕见庭院中名花甚多,紫红墨黄不一,多已开放,墙边的夹竹桃更是红如落日的晚霞。廊子吊着八九个鸟笼子,有画眉也有八哥,咭咭呱呱叫得甚是热闹。一座葡萄架子,葡萄藤子却已枯死,主人倒似能将就材料,改种别物,垂着十来根丝瓜。

这是一副新秋的图画,人们在秋日里似乎总有些怠倦的莫名的感觉;而这败落中衰的大户,更把一副萧条怅惆的秋景,写露得太实在了!

看门的老人,带着照夕进了一进院子,在客厅前站住脚笑道:“管相公请稍待,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照夕含笑点首,老人就一拐一颠地掀开了帘子进去了,这时却有一阵朗朗的书声,直由内室传出,声调主吭,音韵分明,念的却是那篇众所周知的《岳阳楼记》,十分动听。似乎把当初范太守为文的心意,也全由书声之中发泄了出来,这虽是当时仕子无所不­精­的文章,而这读书人却似儿是能体会其菁!

照夕正自听得入神,书声忽止,过不一会儿,却见右面厢房竹帘突地卷起,走出申屠雷来,满面惊喜道:“难得!难得!今天是什么风把大哥你这贵客给刮来了!快请进!

请进!”

照夕微微笑道:“好好的一篇《岳阳楼记》却让我给你打断了,真乃罪过!”

申屠雷哈哈笑道:“市井俗音,岂能入大哥之耳?快请进吧!”

二人相见把臂问安,一同进厅落座,申屠雷一面扣着上身的扣子,一面细细地打量着照夕道:“怎么几天不见大哥,你又瘦了?唉!你也是太想不开了……”

照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一言难尽,你是局外人,如何得知这其中的滋味?”

说着遂一笑道:“不过今日我兄弟不谈这个,我今日一来是看看你,再者还想向令叔大人请安……”

申屠雷摇了摇头,眉头微皱道:“大哥心意,我一定代为转禀,只因家叔近日来心绪颇恶,终日为市井惹厌,日前又不小心,宿疾发作,现正在后室静养……还是……”

说着笑了笑,照夕点了点头,面现关切地道:“令叔大人不是一向很安康么?怎会……”

申屠雷长叹了一声道:“他老人家自去官之后,心情一直不好……日前大概是多食了几块西瓜,以致闹了肚子,须知秋后西瓜多不见佳,他老人家……”

说着脸­色­微红地笑了笑,照夕安慰道:“这也是常有之事,暑天西瓜人人贪食,又何独令叔大人一人?只是老年人体力较差,比不得你我年轻人而已!你带我入内瞧瞧他老人家可好?”

申屠雷不禁脸­色­微红,窘笑道:“大哥美意,自不便拒绝,只是……”

照夕含笑站起,拍着他肩笑道:“你也未免太见外了!废话少说,快领我入内拜见去吧!”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好吧!你等我一下!”

他说起身入内,照夕就打量着这壁上悬挂的字画,一幅郑板桥的竹子,画得苍劲有力,却只是一个条幅,要是一个中堂就好了;一幅文征明的小楷,写的是诸葛亮的《出师表》,可是却因保存不佳,失之过旧,边角都被书虫子咬了;另外有一幅大中堂是唐伯虎画的工笔美儿,倒是一件­精­品,上面有本朝先皇乾隆的玉玺。总之,主人能收集这些玩意儿,也很不容易了,壁角有一副对子,写的是:

“由来淡泊明远志,一生低首拜梅花。”

没有上款,下款却落着“甲戌危亡之际,冀北申屠书生”

照夕猜知这定是本宅主人的亲笔,正在看那字体的笔路,申屠雷已由侧室走了出来,原来他竟是入内换衣服去了。

可见那时大家里的规矩,在下者对于长辈所执的礼节,却是一点也疏忽不得的!

照夕随着申屠雷穿堂入室,直向后房行去,廊下花圃内有几棵梅树,光秃秃地挺立着。申屠雷推开一扇风门,导着照夕入内,却见一个婆子正自端着一盘西瓜,往室内行去,见了二人怔了一下,对着申屠雷笑了笑,叫了声:“侄少爷!”

申屠雷不由奇道:“给谁送西瓜去?”

那婆子端了一下盘子道:“还不是老爷!”

照夕不由差点想笑,心说已经吃坏了还吃呢!申屠雷不由怔了一下道:“他老人家还能吃西瓜?”

那婆子咧着口道:“没办法,不给他他骂人呀!已经闹了半天了!”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由那婆子手中接过西瓜,一面道:“不要紧,你交给我,我去看看去。”

才说到这里,却听见内室有人大吼道:“周妈!周妈!我叫你拿的西瓜呢?你死了呀?”

那婆子作了个苦脸,一摊手道:“侄少爷你听见了吧?老爷子这几天火可大着呢!”

申屠雷看着照夕摇头苦笑了笑道:“家叔就是这个脾气,倒叫大哥见笑了……大哥稍立片刻,待我入内通禀一声再请进去吧!”他说着把手中西瓜放在一边,遂向前走了几步,揭开了竹帘,叫了声:“大叔!”遂自探身而入,照夕在门外负手站着,似听到内中一老人口音怒道:“小雷!你去给我瞧瞧去,看看我要的西瓜来了没有?我等了半天了。”又闻申屠雷低声解说了半天,老人似还不依,与申屠雷争辩着,过了一会儿才不闻有声音了,遂见竹帘揭处,申屠雷含笑点头道:“大哥请进,家叔有请。”

照夕忙摘下帽子恭敬地走入,才一进室,鼻中嗅到一股异味,目光同时接触到一个朱漆的大马桶,心中也就了然了。

却见房中摆着一个书案,案上堆着不少的书,另有书架一个,也是放满了书。正对窗列着一个大铜床,床上拥被坐着一个白皙枯瘦的老人,倒是一脸书生气息,上身脱得­精­光,露出瘦如­鸡­肋也似的一身骨头。

想是因照夕来得太快,不及穿衣,正自随手抓着一个黑纱团花马褂,往上身穿着。

照夕忙弯腰叫了声:“申屠老叔!”

老人连连点头笑着,打着一口冀北乡音道:“请坐!请坐!唉!不成个样子……”

照夕告了谢,随申屠雷二人一并落坐,老人两只瘦手交叉在胸前放着,一面道:

“你就是管照夕么,我是听小雷说过你了,令尊之严兄,我也见过……”

照夕忙欠身道:“如此说来,大叔更不是外人了,小侄返京后,本应早来府上请安,只是……却不料病倒了多日……”

老人惊怔道:“现在好了没有?”

照夕忙道:“已经痊愈了,大叔贵恙是……”

老人赫赫一笑,两只瘦手在肚子上拍了拍,摇着头道:“一点小病,说不上什么!

嗯!”

他说着猛然对着申屠雷道:“小雷!去叫周妈端西瓜来,客人来了,怎么一点招待都没有?真是……”

申屠雷微微一笑,遂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照夕忙道:“雷弟不要客气!”

老人摆了一下手,皱眉道:“一点西瓜算得了什么?不要客气!”

他一面说着,却伸手把一个茶几,往自己面前拉了一下。这时申屠雷已自外面把那盘西瓜端了进来,老人紧张地指着那个拉近的茶几道:“放在这!放在这里!”

管照夕看在眼中,心中暗笑,知道是老人自己馋,却假装推在自己身上,当时也就不说破。申屠雷把西瓜放在几上,却含笑对照夕道:“大哥请随便用,家叔因肚子不好,医生嘱咐禁食西瓜,不能吃的!”

床上的老人,本是一副兴致勃勃的神­色­,听了申屠雷话后,立刻露出一副极为失望的神­色­,目光注视着西瓜,咽了一口唾沫,却又对照夕勉强地笑了笑道:“其实我看大夫的话,也不见得全对是吧?”

照夕不由忍着笑道:“不过按常理论之,还是不食为妥……”

老人苦笑着点了点头,顺手由枕边抽出一本李梦阳诗集打开来看看,面上神情失望已极。

申屠雷对着照夕挤了一下鼻子,二人都忍着想笑,照夕心中暗暗想道:

“人老了,有很多地方,确是和孩子很类似的,这位申屠老先生,不正是如此么?”

老人西瓜没有到口,似乎一切兴趣都失去了,照夕谈了片刻,遂起身告辞。老人又嘱咐他回家问候他父亲好,照夕就同申屠雷一并走出,行了四五步,忽然想起,帽子还忘在房内,不由对申屠雷道:“我帽子竟还忘在房内,你代我去拿一下吧!”

申屠雷忙转身往回走,当他手方揭开门帘时,却意外的发现,那位老叔父,正以一副狼吞虎咽的姿势,在啃食着手中的一块西瓜。申屠雷的突然介入,倒令老人一时为之木然,他红着脸把西瓜猛然掩向背后,讷讷道:“什……么事?”

申屠雷真是气笑不得,当时走到床前,伸出手叹了一声道:“拿出来吧!我都看见了!”

老人怔了一会儿,才把西瓜拿出来,往申屠雷手上重重一放,一面嘻嘻笑道:“只吃了一点点……唉!你这孩子……”

申屠雷见一块西瓜,已去了一大半,只得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老人家这么不听话?

怎么行呢?”

说着拿起了照夕的帽子,把那剩下的半盘子西瓜,也一并端了出去。

心中想着却是好笑,照夕见他笑着走出来不由问道:“什么事呀?”

申屠雷摇了摇头,走出了十几步才悄悄对照夕道:“老爷子在偷吃西瓜,被我看见了……”

照夕也不由笑了,二人走向前厅,照夕遂问申屠雷道:“考试日子可近了,你功课都准备得如何了?”

申屠雷笑道:“我与大哥所想完全相同,读书乃在自乐,志又不在功名,又谈得上什么准备?”

照夕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可是既入考场,总要榜上有名才是,否则岂不失笑于人?”

申屠雷笑了笑道:“我可没想到这许多……只是……”

他皱了一下眉,道:“那位丁尚兄弟,来京已有一月,如何一直没有见到他?大哥可知他下落么?”

照夕听到他提到了丁裳,不由心中一动,本想把雪勤所说之事道出,可是转念一想,如果道出,申屠雷少不得又要问上一大堆。自己对于这件事,实在是不愿再多说了,想着摇了摇头道:“我也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不知他还在北京不?”

申屠雷淡淡一笑道:“我看这位丁兄弟,想是因为岁数还小,仍脱不了孩子气,他一个人行走江湖,我还真有些替他担心呢!”

照夕忍不住笑了笑,他心中暗想,申屠雷倒是特别挂念着丁裳,一旦他知道,那丁尚是个姑娘化身,恐怕就不好意思了,我不如将错就错,也不去说破他,看他们往后如何发展就是了。

这么想着,也不去说破,当时随着申屠雷,进到他书房之内,二人谈论了一些经文诗句,按前几年的试题,作了一篇文章,互相着观摩、批评,都觉对方文阐情文并茂,各有独见之处。

盖当时八股取士,下笔为文着重音韵对称,字字均须推敲,今日观之似太古板,弊在限定文思,可是并无深实国学根底,于诗词深有研究,决不易为之,一篇好的八股文章,即令读之,犹令人赞赏有加,感人至深。

二人在书房之内诗文相会,不觉日落西山,照夕在他书斋内共用了晚饭,又在院中凉亭闲话了一番,直到月上中天,这才告辞回家。

他这里单人独骑,踏着如银的月­色­,不一刻已抵家门,把马交到了马房,方自往自己书房行去,却见迎面思云兴冲冲地跑来,笑道:“少爷才回来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照夕不由一怔道:“哪个人家?”

思云脸红了一下,又笑道:“是少爷的朋友嘛!”

照夕忙问道:“在哪里?”

思云回手一指道:“在少爷书房里呢!是个小相公……”

照夕不由心中甚异,遂怪道:“你为什么不请他到客厅里去坐呢?让人家在书房里多没礼貌?”

思云晃了一下手道:“哎呀!你听我说呀!我怎么没请?可是这位相公像个姑娘一样的,动不动就脸红,他说不去客厅,要到书房,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道:“这是谁呢?莫非是丁裳来了么?”

想着不由足下加快,直向自己书房行去。才走了几步,却见念雪正笑眯眯地端着一个盖碗茶杯,也正往书房而去,不由唤住她道:“你是给我那朋友送茶吗?”

念雪睁着大眼睛笑道:“可不是,问他什么都不要,是我自作主张,沏杯茶给他送去……”

照夕心中已猜知了八九,遂含笑道:“我这朋友有多大了?什么样子?”

思云却在一旁道:“大概十八九岁……瘦瘦高高的,两个眼睛挺大挺亮,不大爱说话。”

照夕心中暗道果然是她,想不到今天正说她,她却来了,当时微微一笑,从念雪手中所茶杯接过道:“这是我一个小兄弟,他还是首次出门,很怕羞,来,我自己把茶送去吧,你们下去好了。”

思云、念雪各自点头笑着回身自去,照夕接过了茶杯,想了想,见书房内似微微燃着灯光,暗想道:“她一个在里面弄什么鬼?我不如轻轻进去看看吓她一下好玩!”

想着遂放轻了脚步,轻轻走向了书房,见房门轻轻掩着,遂自侧身而入,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入内之后,果见书桌上趴着一个少年儒生,细一打量,却正是分别月余未见的丁裳!

只见她身着官纱人字纹长衫,外罩天青小团花马褂,间上戴着一顶中镶孩儿红宝石结子的黑缎便帽。那条改梳成的男人发辫,却是又粗又长,又黑又亮,居然在发辫梢还加系了一个翡翠的小虎,衬上她那月亮也似的圆脸,微垂着长眉,松针似的长长捷毛,确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

想是因久候照夕不归,此刻竟自伏在案上睡着了,案上列着一盏高脚灯台,分点着三支长蜡,已燃了一半,蜡泪在烛盏上堆了厚厚的一层。

桌上还散着一本书,想她是先看书,后来看疲了不觉地睡着了。

照夕轻轻走到她身后,把茶杯放下,低头又看了看她,却见她左手半握着一个纸团,似松又握,案上青砚内墨迹未­干­,像是她也曾写过字来。

照夕不由好奇,轻轻把那纸团,从她手心里拿了过来。丁裳微微哼了一声,动了动身子,又睡着了,照夕含着笑后退了一步,慢慢把那纸团打开,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道:

“夕哥:久候不归,也不知你上哪去了?我都想睡了……我因此间事了,不日就要回山复命,走前特来一见,不想……”

写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字迹也潦草得很,首句称呼原是“照夕兄”三字,却被涂去,改为“夕哥”,其它字句也是大黑圈小黑圈涂得一塌糊涂,想是自觉不雅,所以写了一半就揉了。

照夕看到这里,心中十分感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暗声:“原来她是向我告别来了。”

想着伸手想把她拍醒,不想手已伸出,却又缩了回来,暗想:“她睡得如此熟,我又何必叫醒她,不如任她睡醒了再说吧!”

想着非但不叫她,却另取了自己一件披风,轻轻与她盖上,自己却在一边怔怔地对着灯坐着,脑子里这一时不由想得很多。想到丁裳她一个小小女孩居然也敢远走风尘;而且一路之上,对自己诸般照顾,你要说她是对自己有情吧,她可是处处透着天真,颇有点侠女那种行侠仗义的味儿;你要说她对自己没情吧?可是一举一动,都对自己关切十分。而且由豫省起至回家为止,这么长的路途,她可是始终也没有离开过自己,一路上赠金疗伤,要不是她,自己这条命是否能保持到今日,真是很难说,她又为什么对我如此呢?

这么想着,愈发觉得她给自己的太多了;而自己对她,却似乎太冷漠了。

照夕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愧疚,不由长叹了一声,目光重新又转到了丁裳身上。

只见她两道秀眉,微微弯向两边,那双闭着的大眸子,就像是微合着的两朵百合花,高尖的鼻梁,象征着这女孩是如何的任­性­,那弧形略弯的嘴角,却又说明了,她只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就以这沿途各项经历来说,赠金、买马、夜访、出入贼|­茓­……各项事实看来,这些又岂能是她一个天真的少女所能独为胜任的。然而事实证明,确都是她一手而为的,照夕这么想着,心中不觉对她有了一番新的估价!

他又想到,丁裳来京已有月余,平日却不见她来访,直到好要走了,才来看自己,这么看起来,她确又是一个庄重明理的女孩子。即使她有一份浓蜜也似的感情,却能紧紧地压制在心里,而表面仍极从容,比之自己,终日忧忧形诸言行却又理智得多了!

由于心中对于丁裳的观感,又改了许多,在以往他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虽然发现她诸多可爱之处,只是这些可爱之处,只是这些可爱之处,一旦和“幼稚”或是“女孩子”发生了连带关系之后,他就不会为成|人所重视了。因此丁裳在照夕的心中,一直只是一份“小妹”的感情。虽然她的天真活泼曾带给了照夕往昔日子里无限的乐趣,可是严格说起来,那种感情,在照夕单方面来说,确是和兄妹之情,没太大分别的。

今夜,也就是此一刻,他竟会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倒令他显得心情有些不安了。

因为漠视忽略第三者,善意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感情,正如拒绝对方的感情是一样残酷和无情的。

酣睡中的丁裳,她那丰腴的躯体,修长的身材,虽是在熟睡之中,仍自散发着少女青春独具的成熟的气息。

“这些,你能说她还是一个无知幼稚的孩子么?”

照夕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首次感觉到这事情的严重­性­;而自己竟是一直没有加以深思过,这确是太荒唐了。

忽然丁裳动了一下身子,鼻中微微哼了一声,那披在身上的一袭披风,竟自滑落在地。照夕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一抬头,却见丁裳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那微微启开的小嘴,露出编贝也似的一口玉齿,照夕不由一怔,只以为她是醒了。

可是再一细观,她仍然闭着眼睛,那美丽细长的睫毛,一根根微微地弯曲着,那是画家笔下所不能表达出来的气质的美,闺阁的美,古人云:

“由来闺­色­玉光寒,昼观常疑月下看。”

这是形容大家小姐气质肤­色­的美,试问这种美,如何又能在画笔之下表露出来呢?

恐怕即使令“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大诗人王维重生,像眼前丁裳的这种美,他也是无能描绘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阵疾跳,那张俊脸,却也由不住红了,他茫然地后退了一步,才知丁裳竟是梦中微笑。忽然丁裳开口道:“大哥!你不要走……不要走……”

照夕吃了一惊,方道:“我……我没有走……”

突然才想到,丁裳所讲,竟是梦中呓语,不由把话止住了,可是他这句话,已把梦中的丁裳惊醒了,她猛然张开了眸子。

当她目光和身前的照夕甫一接触时,这姑娘似怔了一下,她马上坐正了身子。可是随着她也就明白地想起了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不由脸­色­一红,似羞又笑,结结巴巴地道:“大哥……你回来了……”

照夕本来对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可是这一刹那,竟显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微笑地点着头,讷讷道:“嗯……我回来了……我回来很久了!”

丁裳看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忸怩了一下道:“我是……睡着了么?”

照夕这才点头笑道:“我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却不想一时说话,倒反而把你给吵醒了!”

丁裳窘笑了笑,翻着那双大眸子,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嗔道:“你­干­嘛不叫我呀?”

十五

照夕微微一笑道:“看你睡得正好,如何好叫你?倒是你却为什么到今天才来找我?”

丁裳低头微微一笑,她把那双明亮的眸子向照夕瞟了一下,现出无比情意,娇哼了一声道:“难得,你倒还会想到我?现在我不是来了么?你该没话说了吧!”

照夕叹了一声,实在他像似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望着丁裳怔了一下。丁裳的天真无邪,似乎更刺激了他敏感痛苦的心,他想:“为什么人们都看来是很快乐的?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才是痛苦的么?”

想着他也就暂时把内心的一些惘怅­阴­影,努力除去了些,现出很愉快的情绪,笑道:

“的确不错,这一个多月,我们一直都在想你,想不到你今天才来!”

丁裳转了一下眼睛道:“我们?什么我们?”

照夕一面坐下了身子,浅浅笑道:“还有申屠雷,那是你的二哥,怎么,你莫非把他忘了么?”

丁裳由不住玉面绯红,不自然地笑了,接着她又皱着眉毛,抿了一下小嘴道:“这位申屠兄太酸溜溜了,他不像大哥这么开通,我可真怕他多话!”

照夕忍着笑,看着她道:“人家也不知道你是个姑娘,要不然恐怕一句话也不给你说了,你这么胡闹,有一天要是他知道了,恐怕大家都不好意思!”

丁裳由不住抿嘴一笑,她目光向窗外一瞟,嘴角向两边一收,遂正经地道:“我只顾眼前,反正以后是大哥的事了,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谁叫你们是难兄难弟呢?”

照夕摇头叹道:“你还是和在山上一样地皮,我真替你担心,以后在江湖上一个人……”

才说到此,却见丁裳低头一笑,他不由停住话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丁裳抬起头看他,笑道:“我笑你自己才过了几天平安日子,居然忘了你是谁救出来的了,还担心我呢!我还不知如何担心你呢!”

照夕不由被说得俊脸一红,尚想分辨几句,丁裳却连连摇着小手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天来看你,是给你谈正经事来的。”

照夕剑眉微皱,丁裳却斜着眼波哼了一声道:“怎么?我在你的眼睛里永远只是个小孩子?连正经事都不能谈么?”

照夕心中暗惊,这女孩真聪明,她能把人家心里想的事都说出来。当时不便分辨,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来向我辞行来的,是不是?”

丁裳猛地从位子上,往起一站,惊奇地道:“你怎么会知道?噫……”

照夕笑嘻嘻地道:“你不要奇怪,先坐下。”

丁裳依言落座,但她仍然半皱着眉毛,照夕慢条斯理地道:“你先不要问我如何知道,我只问你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丁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照夕遂叹道:“你这么来匆匆去匆匆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自然这是师命,我不便问你。只是你如果能在北京多留几个月岂不是好?”

丁裳苦笑了笑道:“好什么?一个人跟孤鬼也似的,谁理我?”

她说着目光又向照夕身上望了一下,眼圈微红,却假作笑容道:“你理我么?我看你脑子里只有一个江……”

照夕不由心中一惊,可是丁裳已看出了他的神­色­,遂把到口的话忍住了,痛苦地笑了笑,她伸了一下手,作了一个怅惘而失望的姿态,轻轻叹息了一声。照夕不由脸­色­红了一红,遂窘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会知道她?”

丁裳冷冷地道:“那你就别管了;而且我今天来,主要也是要告诉你,我和她已经结上了仇了。”

说到这个“仇”字时,她似乎还咬了一下牙,照夕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他却不愿把这过于吃惊的样子,暴露在丁裳面前。

良久,他才装着淡然地问道:“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一下经过呢?虽然江雪勤现在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他最后加了一句,显得他心情的不安,丁裳这一刻脸上带出些微笑,这并不见得她就是愉快的,因为她一直是嘻笑惯了,任何大事也似无所谓的。

她含笑地瞧着照夕,轻轻点动着足尖,欣赏着照夕的表情,照夕装得很自在,可是丁裳那尖锐的目光,早已洞悉入微。只是她曾亲眼目睹过照夕对江雪勤绝情的表示,自然她不会怀疑到照夕其他各方面。

可是照夕对那个已嫁别人的女人,仍有眷念之情,那却是不可否认的。

虽然“眷念”只是平空的浮影,并不会发生什么作用的,可是对于丁裳来说,仍是一种可担心的威胁。她虽然没有权力去恨人家的相爱,可是她却以为照夕去眷恋一个已婚的女人,那是极为不值得;而且不智的。

同时,她也不原谅雪勤的行为,因为她心中老是想着:“她已是结了婚的女人啊!”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又如何再能去暗恋别人呢!在她的印象里,那是无耻、失节。

一个女人,如果不幸为人扣上了这两个大帽子,那是很悲哀的。因为人们恨“无耻”

的心,几乎是全体一致的,可是却很少有人去分析“无耻”之成因,“失节”的本源。

他们那几千年流传下来的道统,决不容忍于以上的问题,有申诉解释的余地。正因为这些愤怒的人,本身都太幸运了,因为他(她)们有一个理想可爱的配偶。如果一旦这问题面临到他们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才会突然想道:“莫怪他(她)们会如此啊!

要是我,我又和他们有什么两样呢?”

那时候,就会有一批新的人去嘲笑你,唾弃你,你除了自期自艾,暗自流泪之外,又能如何呢?

人们应该永远记住一句话,今天你笑人家,可能明天人家也会笑你,因为你也是人,和他一样的人!

在丁裳那天真无邪的心里,她所能直接体会的,是对雪勤一千二百个不满,她甚而轻视她的人格,“轻视”带给她对雪勤的敌意!

她反衬着当时社会的一般民心,自然我们也不能说她不对!

同时更可原谅她的是,她也一样地爱着照夕,只是这份爱和雪勤唯一不同之处,是她并未直率地太明显地表示过而已。

照夕在她良久微笑的注视之下,显然觉得不安了,他脸­色­红了一下,勉强镇定地道:

“你……为什么笑呢?”

丁裳忽然叹了一口气,她眨动着眸子,这一霎时,她像是很­阴­沉,她突然问照夕道:

“大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能真心的告诉我……”

照夕作一个肯定的姿势点了点头,丁裳苦笑了一下,她仰着脸问照夕道:“你能告诉我,今后你和江雪勤之间的关系么?我是说你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事……”

照夕不由脸又一红,丁裳这一问,正问到了他最头痛;而感到难以答复的问题,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冷笑了一声道:“我和她之间已是过去的事了……姑娘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丁裳眉尖一耸,并不脸红地笑道:“这么说大哥是不会帮着她了?”

照夕怔了一下,剑眉微皱道:“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丁裳微笑道:“我是说,有一天我要是和她成了敌人,大哥你也不会帮她了?当然我意思不是说要请你帮我!”

照夕接口道:“我为什么要帮她来欺侮你……不过……”

他心中存着蹊跷,可是丁裳却俏皮地拍了一下手,笑道:“好!大哥,这可是你亲口说的,这才是我的好哥哥!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照夕愈发不解其中原因,他皱着眉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又为什么要打架呢?再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丁裳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她又想到了那晚上,自己落水的情形,不由气地绷着小嘴,哼了一声道:“她太欺侮人了,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照夕微微一笑,可是很不自然,他更茫然了,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丁裳抿了一下小嘴道:“反正不关你的事就是了!”

照夕见她不说,心中虽极想知道,也不便再多问了,只叹了一声,道:“你今天来,就是为告诉我这件事么?”

丁裳笑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就是为向大哥辞行的事!”

照夕皱了一下眉道:“你决定要走么?是什么时候?”

丁裳手中玩着一条小手绢,用两手拉着手绢的二角,俏皮地问道:“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呢?”

她这种百分之百的女人的姿态,十分迷人,可是却与她身上那身男人的衣服不大协调,看着十分好玩,照夕微微一笑道:“等我与申屠弟决定好日子,与你饯了行再走如何?”

丁裳想了想,点头道:“既是大哥的盛情,我自然也不便推却,这么吧!明天如何?”

照夕看着她新月也似的面颊,想到了她天真的笑话,而这么可爱的一个影子,明天之后也就失去了,今后年月里,是否仍能常和她在一起,殊难料定。而人世沧桑,失去了丁裳,似乎就如同失去了自己一面镜子一般,莫非相识的进一步,必定就是分离么?

虽然自己对她,并没有存下一丝的异心,只把她当个小妹一样地看待,可是也正因为如此,这份感情,似乎更值得留恋!

再想想自己吧!一个雪勤,已负了自己,嫁别人为妻,是谓覆水难收,一个丁裳,也即将要离开自己而去,这仅有两个在自己内心占有分量的女人,在转眼之间,都将失去了。

他内心浮上了一层悲哀,一时竟忘了说话,只怔怔地注视着丁裳,丁裳翻了一下大眼睛道:“怎么样?明天好不好?”

照夕这才惊觉,当时苦笑了笑道:“好!明天晚上就在我家秋亭里为你饯行,你可一定要来!”

丁裳含笑站起了身子,道:“好!那么我走了!”

照夕看着她道:“来了这么一会儿,就要走了?多坐一会儿如何?”

丁裳笑了笑道:“我来了很久,只是你没回来就是了,本来我以为有很多话要给你说的,谁知见了面,反倒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真奇怪!”

说到最后,她脸­色­微红地低下了头。照夕感慨地叹了一声,他是很了解了裳此时的这种心情的,可是“多情总为无情苦”这句话的滋味,他实在是已经真实的体会到了,他不愿再把这种痛苦的滋味加诸在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身上。

他装作不懂丁裳的意思,却微微一笑道:“你明后天走后,我在北京也没有多少天的耽误了,我也要远行了!”

丁裳到是出乎意料之外,她不由秀眉微颦道:“你也要走了?为什么呢?”

照夕尽量不让伤感浮上面颊,他吁了一口气,看了一下窗外,浅浅一笑道:“男儿志在四方,何况北京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虽然我爱这个家,和家里所有的人,可是一个年轻人,如果对家太存着依恋心,前途是很悲观的!”

丁裳还不大能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她的想法和照夕不同。

她眨了一下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出去打天下是不是?”

照夕被她这句话逗得笑了,他心中想道:“谁说她不是一个孩子呢?听她这句话!”

想着对着丁裳点了点头道:“对了!我是要去打天下,你说不应该么?”

丁裳皱了一下眉道:“你这就要去么?”

照夕摇了摇头道:“我和申屠弟约好了去参加省试,一待考过了,我就想走了!”

丁裳惊奇地道:“你们是考状元是不是?”

照夕摇了摇头笑道:“我们只是会试,要殿试才是考状元。”

丁裳点了点头,含笑道:“我还不知,你们两位已是举人老爷了,真了不起,可惜我不能等着给你们贺喜了!”

照夕苦笑道:“还贺什么喜?我们只是应个景儿,目的是让二老高兴一下而已。因为他们老人家的见解不同,希望儿子能扬名声、显父母,我们作儿子的,也不能太令老人家失望了,所以才有此决定,说起来,这正是我们这一代的悲哀。”

这无意的几句话,却引起了照夕无限地感慨,他继续道:“可是人,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生来具有的个­性­与特长,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独自有所发展呢?有学问的人,又为什么一定要去作官?”

他说着,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有极度地愤恨。

丁裳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极度的坚毅之力,她崇拜这个年轻人,她一直认为他是不凡的的。

照夕站起身子,恨恨地道:“所以!我决心要打破这个无形的束缚,我要把我这么多年练的武功,贡献在风尘武林之中,贡献在大汉风沙里,我要作一些真正伟大的事。

也许这些伟大的事,别人是不会注意到的,也许别人认为是很渺小的!”

他愤愤地说到这里,却见丁裳正自以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子,盯视着自己,她面上带着笑容,照夕不由脸­色­一红,笑了笑道:“我都忘了是在说些什么了,你也不要笑我,我真是常常这么想着,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不是平口白说就是了!”

丁裳向前走了一步,深深地朝着照夕一拜,照夕不由一怔道:“这是为何?”

丁裳笑态可掬地道:“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大哥的壮志,令我十分佩服。今后大哥如有事遣召,定当追随骥尾,永不后人。”

照夕不由大笑了两声,道:“想不到你也掉起文来了,好!以后一定会有事找你,你不要怕麻烦就是了!”

丁裳娇哼了一声,笑道:“那可也要看什么事就是了;要是光叫我跑腿,我可是不­干­!”

二人正说到此,却见帘外似有人影一闪,照夕忙问道:“是谁?”

却听得一声咳嗽道:“少爷!我是念雪。”

丁裳不由脸一红,秀眉微皱,因为方才她和照夕说话,完全是返回了本来面目,嗓子也没压粗,样子也没注意,要是被外人看见和听见,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时照夕接道:“进来!有什么事?”

念雪这才推开了帘子进来,她两只手各自端着一个小盘子,一盘子脆梨,一盘子鲜桃,都削过皮,切成了瓣用牙签一块块的Сhā着。

她红着脸,对着丁裳笑了笑,丁裳耳根子都红了,却也对她笑了笑。

念雪搁下盘子,照夕笑道:“是太太叫送来的么?”

念雪摇了摇头,脸­色­微红笑道:“不是!是我自己送来的,还有,天不早了,公子是不是要弄点什么点心,我也好去关照厨房一下!”

说着有意无意,眼波可又向一旁的丁裳瞟了一下,丁裳脸可就更红了。心说:“小鬼!老看我­干­嘛?讨厌。”

她把头转向一边,偏偏念雪心中对她已有了疑心,丁裳这一偏头,她不由心中更是一动,当时不由抿嘴一笑。照夕不由心中奇怪,遂问道:“你笑什么呀?”

念雪又向着丁裳掀了个眼波,才笑眯眯地道:“这位相公是姓什么来着?”

说着还忍不住直笑,照夕自幼和这两个丫鬟厮混惯了,见状就知道丁裳的化装,定是为她看破了,本想喝叱她几句,令她下去。

可是偶一侧脸,却见丁裳涨红的小脸,正咬着嘴­唇­生气呢,不由也乐得逗她一逗。

当时装作不知道:“这是丁相公!怎么?有事么?”

念雪口中长长地“哦”了一声,点着头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含着笑端起了一盘梨子,走到丁裳身前道:“公子!请吃梨!”

丁裳只欠了一下身子,伸出手就盘中拈了一块,念雪对她那只手,可十分注意了,不由弯下了身子,细细地看了一下她的手。只觉其白如玉,指尖上还留着寸许长的指甲,亮晶晶的,怎像男人呢?

丁裳不由发觉了,吓得马上收回了手,她猛然回过了头道了声:“你……”

念雪吓得伸了一下舌头,照夕半笑道:“念雪你­干­什么?对丁公子怎么如此没有礼貌?还不赔个礼,想受罚么?”

丁裳听照夕声带笑音,知道他是有意纵容,不由气得狠狠瞪了照夕一眼。念雪这时却蹲下身子,学着旗人请安的姿态,行了个礼道:“小婢无知冒犯,丁相公不要见责才好!”

丁裳却红着脸道:“算了!”

念雪还要说什么,照夕怕把这位姑娘给惹火,那可不是玩的,当时忙对念雪一挥手笑道:“你快下去吧!以后再这样,我可是不为你说情了,这位丁相公可厉害呢!”

念雪用手一捂嘴,咯咯地笑着走出去了,照夕见丁裳仍气得嘟着小嘴不言,不由假作气道:“这丫鬟太不像话,姑娘……”

方说至此,丁裳却也学道:“这丫鬟太不像话了!”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这也不关我的事啊!怎么连我也给恨上了?”

丁裳仍低着头生闷气,照夕又说了两句,她仍是没有答理,照夕这才有点慌了,心想她后天就要走了,不要今天把她给得罪了,那可是不大好。

当时含着笑,走下位来,来到丁裳身前,打了一躬道:“算了,都怪我不好,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丁裳翻着眼,看了他一眼,似想笑,却仍是忍着,重又低下了头,还是嘟着嘴生气。

照夕信手拿了一块梨,递到她口边笑道:“好了!吃了这块梨就好了!”

却不料丁裳猛然一张嘴,竟连照夕的两个手指都给咬住了,她翻着眼俏皮地看着照夕,只是就不放口,照夕痛得呀呀直叫,连连嚷道:“啊哟哟!不得了,快咬断了……”

谁知却在这时门外一人笑道:“什么快咬断了!这孩子!”

跟着思云的声音叫道:“太太来啦!”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忙回身一看,果然母亲已含笑站在门口,不由脸一阵大红,忙道:“啊!娘……你老人家来了!”

丁裳吓得早已松了口,再一听照夕喊来人为母,不由更是一阵紧张,慌忙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一面红着脸看着照夕小声急促地道:“不要说……”照夕怔道:“说什么?”

丁裳低头道:“我咬你的事!”

照夕差一点想笑,当时丁裳已讷讷地叫了声:“伯……母!”

照夕忙红着脸对母亲介绍道:“这是儿一个小……小朋友,他名叫丁尚!”

管夫人却是只管上下打量着丁裳,脸上带着微笑,丁裳只好又弯腰叫了声:“小侄丁尚,与伯母叩安!”

管夫人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快请坐吧!”

她说着,又含笑看着照夕道:“你这孩子,朋友来了也不请到客厅里坐坐,也不好好招待一下,你……”

说着又笑了笑,照夕在母亲的笑容里,似感到一些神秘的意味,他的脸立刻红了,心说:“娘这是怎么了?她老人家从没有这么管过我的事啊!莫非丁裳的事她老人家知道了?”

想着往四周一看,正见念雪在母亲身后,对着自己缩脖子笑呢!

立刻他就明白了,心知定是这丫头,发现了这个秘密,在母亲面前多口。

她老人家听后,哪能不来?想着狠狠瞪了念雪一眼,那丫鬟却闭着嘴,忍着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照夕无奈,只好不再去看她。

只这一会儿,就见母亲把丁裳让在一边坐下了。尤其是她老人家那双眼,骨碌碌在人家身上转上转下,看得丁裳面泛桃红,粉颈低垂。

这时两个小丫鬟换上了茶,管夫人把这位伪装男子的姑娘,上下看了一个够,心中暗暗高兴。因为这位姑娘太美了,虽是易钗而弁,可是那种天生秀丽的气质,是瞒不过这位夫人的眼底下的。

这两天他们老两口子,正在为着儿子的婚事而发愁,却想不到,他自己倒是早已寻着了朋友。虽不知他们感情如何,可是私下里忖量着,似乎差不离,要不然两个人关在一个小房里算是­干­嘛呀?

再说夫人明明还记得,刚才自己进屋时,这位了姑娘正咬着儿子的手指,两个人哼哼唧唧的!嘿!那股甜劲儿真是够受的!

管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又眯着眼乐了。

她笑眯眯地望着丁裳道:“你是那里人呀?家在什么地方?”

太太心里,压根儿已经认定了她是个姑娘,所以才这么说话,偏偏丁裳尚不自知。

她张惶地看了夫人一眼,咳了一声,讷讷道:“小侄是湘省人,家是在……是在……”

她自幼无依,原是大户千金,只因家庭不幸,父亲早逝,妻妾分居,她又是小室所生,是以分居后贫不能生。母亲改嫁,她因不愿随母认人为父,这才偷跑离家,于生命垂危之际,却为鬼爪蓝江路过,怜其身世,爱其秀丽,再加上她骨胳清秀,却是难得上好质秉,鬼爪蓝江这才携其往大雪山苍前岭授艺至今。

所以当管夫人这一问到她家园时,她倒一时答不出来了,照夕对她身世,倒也知道一些,此时见她犹豫,唯恐触及其伤心处,当时忙代其答道:“她家在大雪山!”

太太怔了一下道:“大雪山?”

丁裳点了点头道:“是……是的!”

念雪见状,早忍不住在一边笑了,却为照夕凌厉的两道目光给制止住了。

管夫人温慈地笑道:“大雪山离北京,可远着吧!你怎么来的呢?”

丁裳心中此时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夫人老是看她的帽子,看她的辫子,还看她脚上的男人靴子,她心里哪能不急呢!

当时笑了笑,尴尬地道:“小侄是骑马……骑马……”

太太又怔了一下,惊奇道:“你会骑马?一个人?”

丁裳羞涩地点了点头,管夫人又含笑看了儿子一眼,心说“这好!不用说,又是一个会耍宝剑的,这孩子是专找会武的姑娘!”

她心里真是奇怪,又是迷惘;而且不敢相信,因为像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她能骑马,能单身跑几千几百里路?

想着她又叫思云去端糖、端瓜子,丁裳只红着脸道:“伯母……不要!不要!”

太太笑了笑道:“你大老远来,哪能一点招待都没有?在北京你有亲戚朋友没有?”

丁裳摇了摇头,道:“没……没有!”

太太一怔道:“那你住在哪呀?”

丁裳哪知夫人的意思,只照直答道:“在旅馆里。”

她这句话还特别把嗓子压低了一下,挺了一下腰,显出自己是个男的,一个男的住旅馆怕什么?

可是太太一听可又怔住了,她是不赞成一个大姑娘家,单身住在外面的,所以笑了笑道:“那多不方便,我们家空房子还多,你赶快搬来,我叫这两个丫鬟给你作伴,你不要怕!”

太太的话,已经太明显地表示出来,她已知道丁裳是个姑娘了,听得照夕是又惊又怕,因为母亲这意思,分明是已看上人家了,他哪能不惊呢?

照夕听得都急出汗来了,生怕母亲再往下说出话来,叫自己挂不住脸。

当时忙岔嘴道:“这……这……她……她后天就要走了。”

丁裳也急得直点头,窘笑道:“是的……是小侄后天就要回去了,谢谢!”

太太先不答理丁裳,只骂儿子道:

“人家没说话,你急的是哪门子呀!后天不能走!”

照夕心中一怔,几乎傻了,因为母亲的话,就像命令一样,倒是替丁裳当了家了。

丁裳更是惊得头上冒汗,太太才回过睑,微笑道:“你今儿个才来咱们家,我怎么能放你走?你也别多说了,回头叫车跟着你到店里去拉行李,你安心在我们这住几天,好好玩玩再走。”

丁裳急得直想哭,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此刻已化装成男的了,一个男的哪能哭呢!

想着两手合着,对夫人打了一躬道:“谢谢伯母……小侄实在……”

才说到此,夫人已上前一把搀起了她来,一面笑道:“得啦!别小侄小侄了,谁还看不出你是个姑娘?好孩子你这边坐……”

说着硬把丁裳拉到自己跟前坐下,还拉着丁裳的手,这一来,把旁边的人都逗笑了。

照夕也忍不住红着脸笑了,丁裳还想挣扎,可是太太握住她的手很紧,再说她也不能硬挣开,当时急得娇声叫道:“伯母你……”

当她眼睛和太太慈祥的目光接触时,太太脸上的笑容,竟使她无法装着了。她的脸愈是红上加红,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急也不行,不急也不行,她只有把头低下了。

管夫人不由呵呵地笑了,她一只手轻轻拍着丁裳的背道:“好姑娘!我是逗你的,你可不许急,好好女孩子家,­干­嘛要学小子?唉!你们这些小孩子,真会胡闹!真会闹……”

丁裳忸怩了一下,也跟着微微地笑了,可是她还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在母亲的“爱”前,人人都是小孩,这是一点不假的。虽然管夫人并不是丁裳的母亲,可是她那长者的风度,慈祥的笑语,给丁裳的感觉,是和自己的母亲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女孩子天生的是“娇”和“羞”,身为侠女的丁裳一样也不例外。别看她夙日风尘里剑气纵横,饮马江河,可是这一霎那,却如同绕指柔也似的乖和听话。

她依附在夫人的怀里,那种欲笑还羞,欲羞还颦的姿态,却都是十足的女儿身啊!

照夕此时见状,自然不能再为隐瞒了,他笑嘻嘻地对丁裳道:“这都怪你装得不像,可怪不得我呢!”

丁裳羞羞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说!”

说着眼波又向一边的念雪瞟了一眼,念雪却捂着嘴一笑,逗得管夫人又呵呵地笑了。

夫人看着照夕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你说你是不是胡闹?好好的你叫人家姑娘化妆成这个样!”

照夕不由脸一红,半笑道:“这也不是我叫她的,是她自己……”

丁裳却笑着哼道:“怎么不是你?哼……”

太太回头又看着照夕道:“你看看!我一猜就知是你的点子,怎么样?”

照夕见丁裳正低着头直笑,不由暗忖这丫头真坏,自己不好意思了,竟往我身上赖。

想着看着丁裳道:“好!好!你记好了……你记好了!”

管夫人笑道:“记好了怎么样?你还能把人家怎么样?”

照夕半笑道:“好嘛!你老人家也帮着她吧!现在我是没办法了!”

才说到此,一旁的念雪也笑道:“少爷可真会作怪!”

思云也学着样道:“哼!他点子可多呢!”

照夕不由又气又笑,当时脸­色­通红道:“好!你们两个丫头也来欺侮我,你们等着瞧好了!”

思云却往丁裳跟前一站,俏皮地笑道:“我们不怕!你要欺侮我,我请丁小姐帮我们忙,看看谁怕谁?”

照夕连连点头道:“好!好!算你们厉害……”

丁裳这时红着脸站起来,对管夫人行了一礼道:“小侄!啊……侄女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管夫人站起来道:“你才来会有什么事呢?现在就叫思云、念雪两个跟着你回客栈里去,把你行李搬回来吧!”

丁裳忙摇手道:“那……那怎么行呢?”

照夕也点了点头道:“母亲既如此说,你也就不要再客气了,你反正明天也不走,住在我们这里不是一样么?”

丁裳笑着,为难地皱着眉道:“那……可是,可是……”

夫人笑道:“你不要心里过不去,你一个单身姑娘家,无亲无友,来在北京,我们怎能不照顾你呢?再说你们还是好朋友,你就不要客气了!”

管夫人温和的拍着她的肩,丁裳想了想,才红着脸道:“伯母既这么说,我搬来就是了,只是……我晚上还有一点事,必须要去办一下才行……”

照夕怔了一下道:“你有什么事呢?”

丁裳讷讷道:“我……还有一点事……”

夫人笑了笑道:“好吧!现在就叫她们跟你去吧!你就快去办你的事,办完了事就回来……”

丁裳这才点了点头,说着又给管夫人行了礼,夫人一直送到了走廊,还再三嘱咐思云、念雪,要好好地跟着她,这才回去。

照夕和两个丫鬟一直陪丁裳往大门口走去,照夕看了念雪一眼道:“一定又是你这丫鬟多口是不是?”

念雪嘻嘻笑道:“谁说?才不是呢!”

思云却岔口道:“不是你是谁?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听见你跟太太说什么来着!”

念雪却格格笑道:“要你多口,没人把你当哑巴卖!”

思云却笑道;“我不说,他们要疑心我嘛!”

照夕只看了她们一眼,也没有理她们,遂向丁裳道:“你今天是晚上有事吗?”

丁裳一面走一面想着心思,闻言点了点头,照夕又问道:“什么事?现在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办不行么?”

丁裳却微微冷笑了声道:“这件事就是晚上做才好……”

她又问照夕道:“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照夕看了看天上的星,思忖道:“大概是戍时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丁裳这时已走到了门口,思云已招呼着门房,叫他们去套车,丁裳却拦阻道:“两位姐姐不要送我了,我店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个随身包袱。等会儿我自己带回来就好了,你们用不着跟我回去,也不要套车。”

念雪道:“那怎么行呢?太太还特别关照我们呢!”

丁裳微笑道:“你们放心,我说回来就回来,三更天,你们两个在院子的亭子里等我就是了。”

照夕暗吃一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想去­干­什么呀?而且她脸上带着一股气冲冲的神­色­,像是要找谁打架似的,问她她又不说,这么想着,他心中不由十分纳闷。

当时丁裳已笑了笑道:“我的马呢?”

三人才知道原来她还是骑马来的,却见马僮快腿张,正牵着一匹白马由侧边走出来。

照夕就接过马,交到丁裳手中道:“姑娘!你可要早些回来!”

丁裳接过了马缰,微微一笑道:“知道了!再见!”

只见她身形一矮,嗖一声已上了马背,杏目向四人瞟了一眼,双腿一蹴马腹,那匹马唏聿聿一声长啸,拨动四蹄飞跑而去!

照夕一直目送她走远了,才叹息了一声,对于丁裳这种侠女姿态,很是佩服。今夜不知她又是­干­什么去了,他怔怔地看着前面,心中想着心思,却为思云推了一下,笑道:

“别看了,走远了!”

照夕微微一笑,向二女交待道:“你们两个自己找的麻烦,今晚上不要睡了,到三更天,在亭子里等着人家吧!”

说着转身而去,念雪却追上叫道:“少爷!少爷!我怕……”

照夕回头笑道:“那你是活该,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吧!想叫我陪你们,那可是办不到!”

他说着遂自去,念雪遂跺脚道:“少爷坏死了……”

二人在一块咭咭喳喳了一阵,决定两个一块到亭子里去,这才去为丁裳预备房子,等时间差不多了,二人打了个小灯笼,直向院中走去。但觉秋风习习,虫声唧唧,漫空的流萤,一明一灭地飞着,就像是一天小星星也似。思云念雪两个人,你偎着我,我偎着你,用灯笼照着路,抖颤颤地直向亭了里走去!

原来早有人,比她们先在亭子里等着啦,两个丫鬟吓得“啊哟”一声,转身就跑。

却听人叱道:“不要怕,是我!”

二女一听是照夕的声音,不由又转过身来,就向他道:“你不是不来么?”

照夕叹了一声道:“心里闷;睡不着,所以­干­脆出来坐坐,就便陪你们等丁姑娘!”

二女各自一笑,也不说破,就进了亭子,却见照夕目注当空,似作深思之状,两道剑眉,紧紧凑在一块。思云抿嘴一笑道:“有了这位丁小姐,恐怕就不想对门的那位江小姐了吧?”

照夕苦笑了一下,对她看了一眼,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你知道什么啊?可是他的心,却为思云这几句话,带入了另一番境地!

雪勤的影子,又重新回到了他眼前,他微微打了一个寒颤,自惕道:

“你曾经发过誓,今生只爱她一人的啊!莫非因为她的负情,你竟也有违初衷么?”

想着心情十分沉痛,按理说,丁裳在各方面来说,都应不在雪勤之下。可是自己对她的感情,在内心上,总不能拿来和雪勤相比,只要一想到雪勤的一切,那丁裳的一切,无形中就似乎淡得多了。

他又暗想到,母亲似乎对于丁裳的印象极佳,看来已甚有意,其实她又如何得知我如今的心情,我是不会再去属意谁了。

想到这里,心中十分沮丧,一任思云、念雪在一旁说笑,他却是一言不发,脑中浮浮沉沉的,全是那江雪勤和丁裳二人的影子!

他又哪里知道,此刻所思念的两个人,正在作一场生死之争呢?

原来丁裳自从那晚落水之后,心中已把雪勤恨到了家,偏偏又遇到了那位多事的生死掌应元三,竟暗中教授了她一套功夫,这是一套专门对付江雪勤“蝴蝶散手”的厉害功夫。

丁裳自然心喜万分,由是夜夜随着应元三苦练,十天之后,果然把应元三这一套厉害的“拿月追星掌”练熟了。应元三何故如此垂青她?又为什么这么要与江雪勤为敌呢?

这其中有一段宿仇,笔者为使读者明了起见,不得不把笔头暂时调一下,略叙一下其中奥秘。原来在五十年前,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应元三,初接掌门职司,尚在中年,他因眼界太高,虽属中年,尚无配偶,故此在志得意满之际,偶思及此,亦难免怅怅然。

一日路过黄山,因慕黄山钟灵峻秀,偶然兴发,遂独自登山,意图饱览峻秀山­色­,山行不知远近,不觉遂入内山之“五云步”涧谷。这时已是入暮时分,山路险峻尚且不说,且这“五云步”乃全山最险恶之处,太阳只一下山,这“五云步”地方,即有大片云雾涌出,初起时,尚能略辨远近景象,霎时之间,弥山盖野,有如千顷云海,真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感。

所以这地方,一向绝少有人迹能到,即使有那附近大胆猎户到这地方­射­猎,也只敢午后进谷,日落前退出,一丝也大意不得!遇上刮风­阴­雨的天,更是请他们也不敢来!

如此一来,这地方无形中就成了一个禁区,从没有人敢大胆来的。因云雾一来,漫空盖谷,要到第二日午时才散,且雾来时,各中毒蛇虫蝎俱都游出,觅物而噬,真是防不胜防,端的厉害无比!

最厉害的是五云步内,乱石崩云,深涧四伏,有如百井,星散四列,多是百丈深渊,一不小心踏下便粉身碎骨,所以附近山民,谈起五云步来,没有不谈虎­色­变的!

生死掌应元三,哪里知道这地方有这么厉害的隐伏?一个人前后山转了一周,已是天将幕­色­了,待到了“五云步”正赶上落日时刻。

他独自抱膝坐在一石峰顶上,前望着日落的红霞,但见白骛成群,那味儿倒似应了王勃的“落霞与弧骛齐飞”,而黄山秀丽至此,亦可谓之至极了。正在醉心的当儿,蓦地刮起一阵山风,遂见万鸟升空,鸣声啾啾,却向后山绕去,隐隐中更闻兽吼声声。那狐兔之类,成群窜出,四散逃逸,像是大难将临之兆,应元三不由吃了一惊,暗自惊疑道:

“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它们都跑些什么呢?”

念未完,但觉当空万马奔腾也似的,驰来一大片云雾,霎时之间弥山盖野,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道声:“不好!”身方立起,遂觉白雾如带,只一卷,自己已入云雾之中,应元三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这才知道不妙。但仍仗着自己一身轻功了得,尚未觉得如何严重,等到身子纵出之后,才发现所望之外,竟全是一片白雾,以自己目力,仅不过能视出尺许范围,这一急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身形竟不由己地直向一处深涧落去!

应元三这一惊,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身在雾中,竟连攀抓一旁的山石树枝也是不能,自忖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惊魂刹那之间,忽觉自己身子似落在一面有弹­性­的绳网之上也似。

更怪的是,自己身子方一落下,那藤网也似的东西,却由四面八方一并包了起来,一任应元三有一身功力,竟是不能挣开,却反倒是愈挣愈紧。

生死掌应元三这一会反倒不怕了,他自忖必死无疑,却想不到竟会绝处逢生,半涧之中,竟会有如此一张生出的藤网;而自己竟这么巧,正好落在网上面,只要睡着不动,等到雾退了,还愁自己不能脱身不成?

他想得倒是很好,也就在这霎时之间,应元三全身竟为那环身的乱藤缠了一个紧。

这时候他已觉出不妙了,遂觉那藤网,竟自慢慢的往上升了起来,就像是有人在提动一般。应元三这一吓不由连怕也忘了。

似如此一直上升了十来丈左右,才听见一个少女的音喘道:“师父!这不像是野猪,野猪比这个重!”

应元三这一听,简直又气又喜,暗忖道:“这可好!原来这网子是捕兽的,我成了野猪了!”

想着又挣了两下,却又听原先少女口音道:“哟!还动呢!师父你来帮着我一下,不要叫它咬着我了!”

生死掌应元三气得方要开口,却又闻得另一老人口音哈哈笑道:“傻丫头,你可走了眼了,你拉上来再看看,是野猪不是?”

应元三心中一惊,暗想道:“啊!这老人好纯的目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之中,莫非他竟看出网中是人么?”

想着又闻那少女娇声道:“不是野猪,是头狼我也吃不消呀!我又看不清楚它!”

说着像是双手交换着用劲往上拉,应元三方要开口,只觉得背上“砰”一声,一阵疾痛,像是着了一­棒­,却听那少女道:“先打死它再说!”

不容应元三开口,第二­棒­又自打下,这一次那少女想是加了几成劲,应元三又正想坐起来,少女这一­棒­,无巧不巧,却正打在他头上,只听见“砰”一声,应元三就是练有“汕锤贯顶”的功夫,疏忽之下,对这种势子也是吃不住。

顿时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口中“啊”了一声,却听见先前发话的老人叱了声:

“施不得!”

跟着身子似已为人提开,却听见那少女咦了一声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是个人呢?”

那发话的老人呵呵笑道:

“谁说不是人?这小子要不是练有内功,你这一棍子,早把他头打开了!孩子!你的差事可来了!”

生死掌应元三绝处逢生,却料不到,竟会遇见这么一对师徒。虽然他目光并不能看清这师徒二人容貌如何,可是只由这师徒的对话之中,他已意识到,这一对师徒决非常人。

尤其是那发话的老人,他竟能目视云雾,把自己行动形成看得一清二楚,以此判来,这老人决非一般练武之人所可比拟。

应元三耳闻得这师徒二人对话,只因自己这条命,总是为人家所救,虽是说话难听,自己又如何能与她一个小女孩一般见识?

想到这里不由翻了个身,双手想把环身的藤索解开,却为一只手按住了。却又听得先前发话的那老人道:“老弟!你忍耐一会,这网子内还有机关,一个弄不好,可要夹断了你的手指头!”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讷讷道:“尚没清教老先生及那位姑娘贵姓?

这是什么地方?小可应元三有礼了!”

却听见老人呵呵一笑道;“你就是新出道的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么?老夫倒是久仰了你的年少有为!你先不要管我师徒是谁,总之,你这条命,算是侥幸保住了。”

说到这里,又嘻嘻一笑,遂大声唤道:“梅儿!你怎么又进去了,这都是你惹的麻烦,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又哈哈大笑了两声,应元三不由脸一红,却闻得那叫梅儿的少女在里面应道:

“我不管……我不管……他是个男的!”

那老人又呵呵笑道:“傻孩子!男的又怎么样?你方才那一棍子差一点把人家打死,你却连个礼也不赔,天下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还不快来把这劳什子弄开,你当真想把人家当野猪给弄死么?”

生死掌应元三又羞又气,暗想道:“好个老儿,你明知我是先天无极派掌门人,却仍然如此戏耍与我,你也太小瞧我了,等会雾散了,我要你还我个公道!”

只因此刻身子尚对方藤网之中,虽是一肚子不高兴,却是奈何不得!

当时不由气得长叹了一声,把双目一闭,心想任你们耍笑吧,反正雾散之后,恩仇我都要清一清!

想到这里,却闻得那少女格格笑着走近来,她口中微微笑道:“对不起尊客,方才那两棍,我可不是有意的。因为我以为是野猪呢!这五云步地方险恶,莫非尊客你还不知道么?”

应元三气笑不得地长叹了一声道:“没有什么,姑娘不必多礼了……在下因系首次游黄山,并不知道这地方如此险恶……”

少女又笑了笑,一面用手摸索着藤网,似闻有铁物相击开锁的声音,一面却嘘着气道:“并不是黄山所有地方,都如此险恶,实在只有五云步这方圆十里是这样的!”

说着话,锁已开了,应元三忙往外钻身子,那少女却也正往里弯腰,不注意,只听“砰”一声,两个头碰在一块了。

少女口中啊哟了一声,应元三也啊哟道:“对不起!对不起……唉!”

那一边的老人却是连声大笑不已,他吐了一口痰道:“梅儿往左,应老弟往右,这次就碰不到一块了!”

二人依言站起,果然左右错开,那女孩对这地方早已熟悉,虽是在浓雾之中,亦了如指掌,错开身子之后,一面揉着头,嘟着小嘴,已走到了老人身前。应元三却似瞎子一般,两只手摸索着,足下踉踉跄跄,简直是一步也看不清,老人哈哈笑道:“好一个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来!老夫引导你过来吧!”

应元三不由被这野老头说得羞愧无地,苦笑了一下道:“老前辈休要取笑,在下已无地自容了!”

遂觉得肩上被一物一敲,忙用手去一摸,原来是一枝竹管旱烟,知道是老人递来接引自己之物,只好用手抓住烟管,随老人走了过去。约行了数十步,老人才放下烟管笑道:“好了!客人可以坐下了!”

应元三用手一摸,果然身前有一截尺许高下的大树根,甚为平滑,当时落坐,带愧叹了一声道:“在下幸蒙贤师徒救命之恩,否则此刻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老人哈哈笑道:“这不关我的事,都是我那徒弟淘气,每日在悬崖撒网,用以捕捉大雾中走失的野兽,却料不到今日竟把尊客你老弟给捉上来了,哈!真好笑!”

应元三低头道了声:“惭愧!”

老人敲了一下旱烟袋道:“你也不用惭愧了,看你面­色­苍白,不用说你是受了雾寒了,给你弄碗姜汁喝喝吧!”

说着唤道:“梅儿!快端碗红糖生姜水来!”

却闻得那少女娇应了一声,生死掌应元三心中暗暗惊异不已,奇怪的忖道:“这对师徒,倒是奇怪,怎会在这险恶地方落居呢!要是一个不小心,掉下山涧里那还了得?”

他心中这么想着,却听到瓷碗相击之声,又有开水壶倒水的声音,他不由担心地道:

“这位姑娘,小心开水烫着了你!我吃不吃倒不要紧!”

那姑娘噗哧一笑道:“你不要担心我,还是小心点自己吧!”

应元三不由脸又一红,那老人呵呵又笑道:“丫头!你是怎么说话的?小心人家可是一派掌门人,所练三­阴­绝户掌,岂是你能对付的?”

应元三心中一惊,暗想道:“这老人真厉害,居然连我的拿手功夫,他都清楚得很,他到底是谁呢?”

那姑娘口中哼了一声道:“三­阴­绝户掌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在乎呢!”

老人和应元三都不禁哈哈笑了,说话之间,姑娘已走近在应元三身前,她口中笑道:

“掌门师父,你的姜汤来了!”

应元三寻声探出双手,接过了碗,一面道:“姑娘不必取笑,在下实是惭愧万分!”

少女递过了碗,含笑道:“这算什么呢?我师父这么大本事,有一次还难免摔到山下了呢!后来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才说到此,老人已大笑道:“好徒弟!你尽管把师父丢人的事往外抖吧!你这孩子!”

应元三也不由笑了,微笑之中,他已把先前对这师徒二人的一些敌意,全数扫除了!

他接过了这碗姜汁,就口喝下,果然由丹田内升出了一些暖意,再加上他内功本厚,略一调息,也就恢复了体力,这时老师徒二人尚在一边调笑玩乐!

生死掌应元三只是坐在一边不动,等了一会儿,见雾­色­非但没有减退,却反倒似比以前更浓了,他不由心中奇怪,当时咳了一声道:“老人家,这雾何时可退呢?”

问了两遍,那老人才笑道:“还早呢!你今天想走是不能够了,要到明天早晨雾才散!”

应元三不由大急,站起了身子道:“那!那怎么行呢?在下还有急事待办呢!”

老人嘿嘿笑道:“那可没有办法了!”

应元三却向着老人发声处抱拳一揖道:“有烦老人家指引明路,在下这就告辞了!”

那小女孩惊道:“这怎么行呢?你会摔死的呀!”

应元三方自皱眉,老人已微笑道:“我们不能强留人家,来!梅儿,你去点一只火把来送客!”

生死掌应元三大喜道:“如有火把照路就好了!”

老人只冷笑了一声,也没说话,须臾,那姑娘已打着一枝油松火把过来了!

渐渐走近了应元三身前,应元三在模模糊糊的火光里,略微看了一下这姑娘,顿时不由怔住了。因为眼前这位大姑娘简直是太美了,留着刘海发,大大的一双眼睛,虽是一身青布衣裳,可是那身段,那肤­色­,那轮廓,简直是无一不美到了家!

他心中不由大为惊叹,想不到这地方,竟会有如此国­色­佳人!

一时,他竟是呆住了。

那姑娘把一双蛾眉一分,微笑道道:“拿去吧!这火把算送给你了,你可小心了,出门往右拐,顺着那条小路直走就没错了。”

应元三这才惊觉,不由脸­色­一红,当时自责道:“你也太失礼了,人家是大姑娘,怎能这么瞧人家?算了,走吧!”

想着接过火把,那火光燃着雾气,发出哧哧之声,约摸可看清丈许远近。

他接过了火把,又照了照,才见身前丈许,坐着一个枯瘦的老人。

这老人一身灰布衣裳,秃头白眉,颔下留有三菱羊须,一双眸子,却是深深陷在目眶之内,可是开合之间,­精­光四­射­。

老人手中玩着一枝花竹旱烟杆,不时抽上几口,只是睁着那双眸子注视着自己,并不发一言。

应元三看到此,料定此老决非常人,自己受人师徒救命之恩,临走怎能不称谢一声。

想着走上一步对着老人深深打了一躬道:“还没请教前辈大名如何称呼,救命大恩铭记在心。”

说着又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讷讷道:“还有这位姑娘……”

老人却是直如未闻,仍自狂吸着旱烟不理不问。应元三方感有些下不了台,那少女却似看不过笑道:“我叫向枝梅,人家都叫我冷魂儿。这是我师父,人称黄山异叟,你该知道了吧?”

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心道:“哦!我真是该死,竟把这位老前辈忘了,久闻此老乃天下有数奇人,垂名武林已有六十年之久,掌中一对离魂子母圈,大江南北真是罕有敌手,却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见到了,此人姓叶单名一个彤字,是一个极为难缠的人物!”

生死掌应元三当时惊异的上前,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叶老前辈,弟子真是冒失了,老前辈和向姑娘救命之恩,弟子永留肺腑,来日再图报答吧!”他说着又深深鞠了一躬。

却见黄山异叟叶彤,仰天一阵大笑,他一面手中挥着那支旱烟杆道:“应老弟!你要去,我自然不能留你,你请吧!不过老夫可要警告你,不可勉强,真要不行你再回来,你去吧!”

他又挥了挥那支旱烟杆子,应元三躬身退出,这时手中火把尚在劈劈啪啪地烧着,冷魂儿向枝梅一直送他到了门口,她用手往前面指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不过这条路很难走,你决不可能走过去……”

应元三不由吃了一惊,却见冷魂儿向枝梅对他笑了笑,应元三只觉得从全身各处汗毛孔里都觉得舒服,当时吃吃道:“姑娘的意思……”

向枝梅把身子一转,一面往回走着,一面笑道:“我不管,反正师父说了,你如走不通,记住回来就是了,雾要明天上午才能消呢!”

说着她就跑了,生死掌应元三怔怔地目送着她,消失在浓雾里。只感到这姑娘,就同雾一般神秘,她深深地诱惑了他,诱惑了这位中年无偶的掌门人。

这时他真有点不想走了,若非是自己坚持欲行在先,此刻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走了。

无可奈何之下,叹息了一声,一只手打着火把,有一步没一步的往前行前,脑子里可对向枝梅这个姑娘,存些绮丽的非分之想,他忖道:“如果我能娶到这么一个媳­妇­儿,该多好!”

可是一想到黄山异叟叶彤,他的这些热念,马上就冰消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怪老头子,是绝不会允许他心爱的门徒,去和外人结婚。

他不由重重叹了一声,踽踽的独自行着。

可是“情念”这两个字之与人,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作用,这并不是想和不想的问题,一旦在偶然的机会里,你只要种下了这个情念的“因”,必定你就会去想得到这个“果”!甚至你会不惜一切,甚至失去生命也要去获取这个“果”。

生死掌应元三错在入迷太深,尤其是他更误会了对方的感情,他想到冷魂儿向枝梅,对自己的那种笑,是含有深情的。

否则,她又为什么对我笑呢?而且笑得那么迷人,一个女孩子是不会随便对人笑的啊……

他想到这里,真是足似拖有万斤的铁,再也走不动了。

回头望望,那小茅屋,早已为浓雾深锁住了,再也看不见那美丽姑娘的脸!和美丽的眼睛了。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坐在块大石上,看着手中的火把,劈劈啪啪地烧着,他的心,也正和那燃烧着的火把一样热炽,一样地激烈。

现在他已决定不走了,他往前又走了几十步,把火把Сhā在地上,只等到火把燃烧到某一限度时,他再往回走。

如果他师徒问,自己可说是路上太险,只好被迫而返了;然后、然后……

他用手托着头,沉重地想道:“我是应该有一个妻子,我可以诚实的当着叶彤向他徒弟求婚……也许他会答应我也不一定。”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三十二三岁的年纪,已是武林中一派的掌门人了,在任何一方面来说,都不能说是不够资格。虽然冒昧了一点,可是在我如今的立场,我不这么自己推荐,又有什么办法呢?况且那向姑娘年已至标梅之年,本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古训来说,自己此举,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这么想着,他的心立刻活了,而先前原有潜在的一些矜持观念,此刻已不复存在了。

勉强地又耗了一盏茶的时间,看那火把已燃了一大半,再不回去,恐怕火把就不够用了。

想着他就站起来,把火把抽出,回过身子,往回路上走去,走了一程时间,算计着已差不多该到了,可是手中的火把,竟还有一截。

忽然他心中一动,­干­脆把火把的火头,在地上一阵Сhā抹,把火弄熄了;然后用力把它掷了出去,现在他眼前已又是一片白茫茫,不分东南西北了。

又等了一会儿,他才出声唤道:“叶老前辈……叶老前辈……”

谁知才唤了两声,就听见向枝梅的声音嘘道:“不要叫!不要叫!我已经等了你半天了。”

应元三不由又惊又喜,他脸一红道:“哦……是姑娘……好极了……你快来领我回去吧!我一点路也看不见……”

接着眼前火光闪动,向枝梅已举着火把走近了,应元三不由笑道:“姑娘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回来呢?”

向枝梅只笑了笑道:“你才一出去,师父就叫我拿枝火把在这里等你,他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果然没错!”

应元三不由一怔,吃了一惊,暗忖道:“奇怪!怎会知道我要回来的?莫非……”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放下了心,暗笑道这是我心里的事,他如何会知道?不要瞎想了,我还是随她回去吧!

想着就装着笑,对向枝梅道:“你师父真会算……”

冷魂儿一面在前边打着火把,一面回头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条路危险得很,没有雾尚且难行,何况这么大雾呢!你不听嘛!”

应元三心中惭愧,连连点头道:“是,是,我真笨……还麻烦姑娘来接我!”

向枝梅接口笑道:“接接你倒无所谓,谁叫你是客人呢!”

应元三跟在姑娘的后面,目睹着她窈窕的身材,长长的发辫,一身青布衣裳,一双青缎子弓鞋,洗得也很­干­净,这一切虽是那么平凡,可是穿在这姑娘的身上,只能以一个“美”字来形容!

他脑子里更是有些迷乱了,偏偏向枝梅见他没有答话,心中奇怪,回头看时,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心中好笑,不觉嗔道:“你这人眼睛像贼一样的,看什么嘛?”

她说的语句虽恶,可是由于脸上的笑,嘴角的俏,无形中又在应元三心内,起了一阵极大的波动。须知心怀感情的人,多半是有些敏感的,向枝梅的随口话儿,却又给了他无比信心和鼓舞。

他遂大着胆子问道:“姑娘你十几了?”

向枝梅笑道:“你猜!”

应元三几乎迷惘了,他陶醉的忖道:“我猜?哈……这句话多够味啊!”

他于是不假思索地道:“十八了,再不十九!”

大姑娘回头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我已二十二了……你想想……我十四岁随着师父练功夫,已有八九年了,哪能只有十八岁呢?”

应元三点了点头,因为他到底不是轻浮一类的人,他很清楚,对于初见面的少女,应起码保持的界限。所以尽管他内心是如何地激动着,他仍能控制着自己的嘴,不要说出有失身份的话!

二十二岁,就像二十二朵花,在他眼前飘舞着,他想:“这应该是更适合接近自己的年岁啊!”

他拉了一下衣服,暗忖道:“这姑娘方才已说我的眼睛像贼了,虽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可是由此看来,一定是我的眼睛有些失态了。我现在必须要老成一些,不要让她看轻了,等会儿提亲就讨厌了!”想着不由恭诚地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了,枝梅打着火把走得过快时,她总是回过身子,把火把照着,等应元三过来了再走。

小小一段路,二人却是走了半天,看看已到了门前,枝梅把火把Сhā在门口,向内叫了声:“师父,客人为您接来了!”

这时黄山异叟叶彤,却微笑着已由内踱出,他微笑地看着应元三,又看看向枝梅。

前者面­色­已不自然地红了,因为太怕老人的目光了。

果然这老头儿哈哈一笑对向枝梅道:“他不是我的客人,啊……哈哈!”

冷魂儿天真地转着眼睛道:“他不是我们的客人么?”

老人收住了笑,点了点头道:“是!是!他是我们的客人,既是客人,我们怎能不招待一下人家呢!你去好好弄几个菜,昨天那只鹿腿,还没吃完,味道还不错,你也炒一盘来!”

枝梅对师父前面的话,还不大了解,可是听到后来,她又笑了。

她小声问师父道:“我去看看树上笼子里,捉住山­鸡­没有,要是捉住了,拿来煨汤好不好?”

黄山叟笑着点头道:“好!好!随你,你快去吧!”

向枝梅马上转身走了,应元三略微有些失望,因为他以为枝梅会向自己再笑笑的,起码也应该看自己一下,可是竟然都没有!

他不由有些失意地发着果,黄山叟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如果老夫猜的不错,老弟!你是应该有话要对我说的!”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吃了惊,他的脸霎时之间又红了,望着这怪老人,他有些张口结舌。叶彤凭着数十年的处世经验,用着他那光华闪烁的一双眸子,几乎洞悉了应元三的满腹机密,看着这年轻人的紧张情形,他内心真有些好笑,他点了点头道:“对不对?

老弟!”

应元三“唔”了一声,他想着这些话应该如何的对他说才能不失之冒昧?他的脸更红了。

黄山叟又笑了笑道:“我们武林之中,讲究的是心怀坦白,有什么就说什么。老弟乃雄掌一派之人,为何期艾至此,未免有失威议,你说出来,无妨!”

应元三被黄山异叟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心中十分羞愧,当时一咬牙,苦笑道:

“老前辈既如此说,弟子斗胆放肆了……”

他看了一下旁边,向枝梅并不在身侧,黄山异叟既这么开门见山地问,自己若不吐实,试问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呢?

可是!这种话,自己又该怎么出口呢?

想着他不由吞吐道:“弟子实因……实因……”

叶彤微微一笑道:“是有关小徒向枝梅吧?”

生死掌应元三心说好­精­的老人,他红着脸点了点头,讷讷道:“正是……弟子有心……有心……”

叶彤狂笑了一声,朗声道:“应老弟!你不必为难,你要说的我全明白了,这事情好办!”

应元三不由一阵惊喜,他真想不到这老人如此豪爽,居然一口就答应了。当时真是惊喜得有点失措,慌忙站起,对着黄山异叟深深一拜道:“一切全仗老前辈玉成,弟子感铭五内!”

可是他的话,却为这老人一阵更大的狂笑之声给中止了住了,应元三在他刺耳的笑声里,不由吃了一惊!

十六

生死掌应元三话未说完,即为黄山异叟叶彤这阵狂笑之声所中止,他不由颇为吃惊的注视着这位怪老人,不知将生何事?

却见这老儿收敛了笑声,一双细目神光烁烁地在应元三身上转着,点了点头道:

“应老弟!你是想向小徒求亲是不是?”

应元三为他这阵笑声笑得实在有点迷惑,可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方既如此问,不容自己再多作犹豫,当时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老前辈明察秋毫,弟子不敢隐瞒。”

黄山异叟嘻嘻一笑,他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怒,令应元三莫测高深,遂见他频频点首道:“也幸亏你说了实话,否则我老人家,可没这么容易叫你出去呢!”

应元三方自惊疑,叶彤已冷笑道:“我一生之中,最恨的就是说谎!其实你的心意我全知道,现在你意说出,可见你尚是一个诚实的人!”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才脸­色­较温和地道:“小徒向枝梅出生伶仃孤苦,幸赖老夫抚育至今,对她来说,虽属严师,称之严父也并不为过,这孩子确是一个好孩子!”

应元三摸不着头脑地也点了点头,叶彤长叹了一声,继续道:“说起来,我真喜欢她!可是姑娘一天天大了,这问题总是免不了的!”

生死掌应元三心中暗喜,却不便置词,只是静静地听下去,黄山异叟满脸戚容地向他看了一眼,应元三不由有些发窘,他心里十分紧张,因为他知道,下面的话,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而且有决定­性­质的。

他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想摆脱老人直视不动的目光,可是黄山异叟仍然直直地看着他,他那双细小但闪烁的眸子,确有一种慑人的威力,令人不敢逼视。应元三虽是被他看得心慌面赤,可是亦不自逃,黄山异叟显然的对他的初试,感到满意了。

因为只有心怀坦率的人,才敢这么直接地迎接人们的逼视的,他微微笑了笑,翘起了一只腿,手中的旱烟袋,在鞋底上敲了敲。

气氛是如此的安宁,更显然的,老人是在作一项重大的决定了。

应元三不由得默默祈祷着,他注意看黄山异叟脸部表情,想先寻出一个答案来。可是叶彤仍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儿,他们上了年纪的人,总爱在心窝里,决定一件事的。

良久,叶彤笑了笑,他倏地站起了身子,道:“好!老弟!我佩服你的坦率直爽,我也就不再和你拐弯抹角了!”他正­色­道:“在两年以前,我曾对小徒说过,有一天一个人要想娶你,他必须是一个武功­精­湛,正直的青年,我别的没有要求,只有一件……”

应元三张大了眼睛,黄山异史看了他一眼道:“……那人必须要胜过你!”

应元三心中,才算一块石头落下来了,他内心暗暗想道:“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怎会是我的敌手?我何不放大方一些!”

想着点了点头,黄山异叟见他首肯,不由呵呵大笑了两声,朗声道:“这话虽说了两年了,可是至今并没有改变,老弟!你肯一试么?”

应元三作了一个诚恳的态度道:“前辈既有此言,弟子愿斗胆一试,只请姑娘掌下留情!”

叶彤又笑了笑道:“这个情是不能留的,应老弟!你我年岁虽差着一大截,可是全系武林中人,武林中人最重信用,千金一诺,你如胜过小徒……”他笑了笑,从容接道:

“­干­脆,多一天我也不留你们,马上你就带她走,从此她也就是你应家的媳­妇­儿!”

应元三听到此,不禁有些心花怒放的味儿,他的脸觉得很热,那是兴奋的关系。黄山异叟依然笑容满脸的接下去道:“可是,万一你要是不幸败在我那徒儿的手下……”

应元三霍然作­色­道:“弟子知趣,拔头就走!”

叶彤用手拍了桌子一下道:“好!一句话!”

二人对视一笑,这个默契也就这么决定了,话题也由之转开,黄山异叟手持长须道:

“当今武林,老一辈的退隐的退隐,物化的物化,剩下少数浪迹风尘,也多无什么作为,如今天下也就是看你们这一代了!”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伤感,又似憧憬着昔日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事迹!

应元三微笑道:“老前辈春秋虽高,但却宝刀未老,以弟子看来,只是在为与不为之间,发此感叹,却未尽然呢!”

黄山异叟呵呵笑了几声,对于应元三的这种恭维,却觉得并不十分过之。因为至今,他并未曾服过老,只是在下一代面前,不得不如此说而已,他顿了顿道:“话虽如此,可是当今天下,确也有几个年轻人,令人可畏!”

应元三不由心中一动,问道:“老前辈指的是……”

黄山异叟一笑道:“仙侠岭的那位雁先生,淮上三友,以及洗又寒、蓝江夫­妇­,这些人,虽均属中年人物,可是以老夫私下观之,他们没一个是好惹的!”

应元三面上不禁有些讪讪,所幸叶彤又接了一句道:“当然老弟台也其中之一!”

应元三这才心中释然,他眉头微皱道:“要说仙侠岭的雁九先生,此人倒是一个奇才,可称当代之杰,只是老前辈莫非不知,他已封剑深山多年了么?”

黄山异叟怔了一下道:“啊!有这种事,他年纪并不大啊!”

生死掌应元三慨然点了点头道:“这位仁兄,却真正是一条汉子,他之如此,全系与淮上三友(那时之称谓,后称淮上三子)一句戏言,不想三友以此要挟,迫令他退出武林,至今十年来,已不见这位奇才人踪影了!”

叶彤感慨道:“武林中人最重信义,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应元三怒形于面道:“老前辈你是有所不知,这完全是三友的圈套啊!哼!有一天,我要把这隐秘向武林中宣布,叫大家都知道一下,叫大家都知道淮上三友是卑鄙的,他们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仅有虚名而已。”

黄山异叟白眉皱了皱,遂笑了笑道:“淮上三友为人我并不深知,只是和他们倒有一面之识,要说起他哥三个的武功来,虽不够深湛,可是也非易与之辈。老弟,你怎说他们是仅有虚名呢?”

生死掌应元三脸­色­一红道:“老前辈所说极是,只是弟子因替那雁九抱不平故出此言。他三人功夫,弟子也曾见过,亦不过和弟子在伯仲之间!”

黄山异叟点了点头道:“我几乎忘了,在几年前,老弟你似乎还曾经广撒了一次侠义贴子,所约俱是年轻一辈的少年英豪,老夫还一直遗恨未能参与,广会高人呢!”

提起了那次盛会,应元三脸上荡出了兴奋的微笑,他方想细寂一下当年的盛会,却闻得身后向枝梅的声音,笑道:“师父,吃饭了,菜可要凉了!”

二人一起转过了身来,却见冷魂儿向枝梅,正婀娜地走过来,那双平窄的弓鞋,踩踏着地上的枯叶,发出喳喳之声。

她并不知道二人对她作决定,倒是应元三乍一见她,反倒有些面红耳赤了。

黄山异叟呵呵笑道:“梅儿!你这里来!”

枝梅眨着眸子笑道:“什么事?”

叶彤等她走近,轻轻地拉住她一只手,含笑道:“你的功夫练得怎样了?”

向枝梅扬了一下秀眉道:“­干­嘛!这会当着人考我呀?”

叶彤嘻嘻一笑道:“不是的!是你应大哥不服气你,说等会儿要给你比武呢!”

向枝梅闻言不禁笑了,她瞟了应元三一眼,应元三有些紧张地吃吃道:“不是……

是这样……”

向枝梅却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服我,因为我打了你两棍子,可是我也不是有意的!”

应元三急得摇手道:“姑娘不可误会,愚兄岂敢!唉!”

他急得头上直冒汗,脸也红了,枝梅格格笑道:“我是随口说的,你不要见怪。你和我要比武,我绝对奉陪就是,不过要请你手下留情。”

应元三尴尬地道:“愚兄并无实学,姑娘你才要手下留情呢!”

向枝梅向着师父笑了笑,因为她觉得这位大哥说话有点颠倒,既如此谦虚,又何故要约我比武呢!

她咬着下­唇­,转着眼珠,把那口平窄的足尖翘了翘,微微笑道:“我们是怎么个比法呢?”

生死掌抱拳道:“愚兄愿听姑娘指示……”

向枝梅看了她师父一眼,脸­色­微红道:“现在就比么?”

应元三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他一面说着,心中暗恨黄山异叟这个办法真缺德,既称比武,少不得彼此拳脚相加,要是我伤了她,于心何忍?再说女孩子都好胜,真要赢了她,恐怕就许恼上了我,可是这种比武,可不比平常,这是只许胜不许败的玩艺儿。我要是手下留情,婚事却又成泡影,这可真是一件讨厌的事!

想着不由紧紧地皱着两弯眉毛,脸上是黄一阵白一阵。黄山异叟这时含笑道:“现在自然不能比,雾太大,一不小心翻落山涧,你们谁也别想活命,只有等明天早上雾散了再说。”

冷魂儿向枝梅随师苦练了多年武艺,却是从没有与人动过手,素日只是同师父打坐玩玩。虽然屡蒙师父夸赞为难得的奇才,总是似信又疑,难得今日上门的这位应先生,居然想和自己比武动手,她不禁又惊又奇,满心想拿他试试身手如何。

再者应元三仪表不凡,人品不恶,虽然对他还谈不上什么深厚印象,可是决无恶感,能和此人动手过招,也是自己乐意的事。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应元三道:“应兄之见如何?”

这一句“应兄”,听得应元三心中一喜,他不由暗忖道:“啊!改了称呼了。”

当时几乎有点茫然,不禁连连点首笑道:“只要姑娘认为好,愚兄是没有意见的,老前辈说得极是,此刻雾是太大了!”

黄山异叟吸着手中的旱烟,看着这双小儿女说笑形态,他心中不由想道:“这二人如果真能结为美眷,倒是很相配,虽然应元三大了一点,可是一个男孩子大一点也无所谓。只是不知他武功如何,是否能配上我这徒弟,明晨我倒要好好考察他一下……可不能委屈了梅儿!”

想着含笑道:“比武是明天早晨的事,吃饭是现在的事,还是吃饭要紧,我们先去吃饭吧!”

应元三不由微微一笑道:“弟子打扰了!”

叶彤挥手一笑道:“谈不到,老弟你请!”

应元三也知道这种武林奇人,最忌讳的就是世俗客套,当时一抱拳,遂率先而行。

黄山异叟随后而行,不想才一举步,却为枝梅把他袖子拉住了,他怔了一下,却见徒儿做红着脸,抿着小嘴小声笑道:“师父,他­干­嘛要跟我比武呀?”

叶彤微微一笑道:“明天你就知道,还是先不告诉你!”

枝梅喜上眉梢地道:“你老明天看吧,我不给他几手狠的,看看他还敢小瞧我不?”

黄山异叟心中一动,正想出言,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把到口的话顿住了。他只含笑地点了点头道:“好吧!这是你的事,我不管。”

枝梅哪里想到师父这句话含有深意,当时叉着腰笑道:“我要拿他试试我所学的这套蝴蝶散手,看看是不是如你老人家所说的这么有威力。”

黄山异叟身子本已转回,闻言不由怔了一下,他回头微微皱了一下眉道:“这是一套很厉害的功夫,你……”

枝梅翻了一下眼珠子道:“你老人家放心,我和他又没冤没仇,­干­嘛要伤他?只是叫他尝尝味道就是了!”

说着笑了笑转身而去,黄山异叟看着她背影,不由长叹了一声,暗忖道:“应元三!

你虽是一时英豪,只怕你那三­阴­绝户掌火候不够,难以在我这蝴蝶散手下讨得好去!这也怪不得我,实在是你命该如此……”

想着又叹了一声,慢慢走向家门,却见枝梅正指着漫天大雾,在与应元三谈话,样子很亲热,叶彤不由又是怔了一下,心想她以前并不是如此的啊!怎会对这陌生的应元三变了呢?

他想把实话先透露给枝梅知道,可是转念一想,一来她一个姑娘家,怕羞了她;再者她知道是为此比武,就许不比了,或是存心让了他。

当然,黄山异叟是决不希望她会存心让他,因为他认为,一个作丈夫的,就应该比妻子强些,这是一种不成理的定论。

虽然在他下意识的感觉里,又想应元三能胜过他徒弟,可是再一想到,向枝梅的所学,也就是代表着自己的一切,自己苦心造就出来的徒弟,一开头就输在人家手上,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他内心为着这件事很懊恼,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心理在作崇。

他轻轻由二人身旁走过,进到房内,室中已点着三支松油火把,火光把室内的雾气蒸发了,显得很光亮。桌子上摆着丰盛的菜肴,那是徒儿为着这位新来的客人所作的,叶彤微微一笑,自己坐上了位子,眯着一双眼,看着仍在侃侃而谈的一双青年,不知如何,他心中有一些说不出的酸酸的感觉。

他忽然认为平日最亲密的徒弟,今天似乎已经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了。

他又想到了苍老,才感觉到自己的确老了,一个可怜的老人!

一个老人是不能没有依靠的,在枝梅天真的笑声里,自己打发了无数春秋,也从未曾想过老字。可是今天枝梅只对别人稍作亲近,却令他突然意会到一个数年来未曾想到过,而确是现实的问题。

这位一世奇人,武林怪老,这一刻竟有些伤感了,有一种自私的意念,作祟着他,令他突然想到,自己是需要这个徒弟侍奉身侧的,万一要是失去了她,那么今后的岁月,将是不堪设想的。冷漠、孤独、彷徨与流浪在街头的异乡老人是一样的!

想到了这里,他不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慌,几乎坐不住了,他迅速地用竹筷敲着碗,发出叮叮之声,一面笑道:“吃饭了!吃饭了!”

二人这才惊觉,一齐转过了身子,相继走入,枝梅脸­色­微红地笑道:“师父真坏,进来也不叫我们一声。”

这“我们”两个字,听在二人的耳中,各有不同的反应,正是一喜一愁,可是在外表,谁也看不出来。应元三连声赞叹着枝梅的手艺高明,乐得枝梅眉开眼笑,一筷子一筷子往他碗里夹菜。

这席饭在夜­色­苍茫之中结束了,饭后枝梅把杯盘撤下,黄山异叟叶彤微笑道:“寒舍地方太小,老弟今夜只好在这里委屈一夜了!”

应元三长揖道:“弟子实在太打扰了!”

于是,他就在这房子里留了下来,枝梅为他用木板临时搭了一具床,道了晚安,遂回到她自己的房中去了。

她是住在和应元三侧对面的一间小房间里,除了扇门以外,还有一层厚厚的帘子。

夜晚,由那房中,传出轻盈的歌声,虽是山歌小调,可是听在应元三耳中,不啻是仙女之歌。他辗转床榻,心中想着明天的事情,忧一阵,喜一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尚有些昏黑的时候,三人都已起来了。

应元三洗漱完毕,见向枝梅早已打扮好了。

她身上穿着一套紧身的紫绸子衣裤,用青绢紧紧地扎着云发,显得更是俊秀,亭亭玉立。

黄山异叟叶彤,穿着一身黄葛布的肥大衣衫,手中拿着他那支从不离手的旱烟袋,对着应元三点头笑道:“早啊!”

应元三忙躬身为礼,他显得有些紧张,目光不时瞟向枝梅,向枝梅这时姗姗地走过来含笑道:“你不是要跟我比武么?我们现在走吧!”

应元三点了点头,脸­色­微窘道:“我们怎么比法呢?”

枝梅笑着拉着叶彤的袖口道:“你老人家给我们做一个公证人如何?”

黄山异叟点头笑道:“使得,只是你们要如何个比法呢?”

枝梅目光向元三一转,笑道:“还是应兄你说吧,是你约我的嘛!”

应元三想了想,点头道:“以愚兄之见,既为比武,总要在内外轻各种功夫上印证一下,方可窥得武功全貌,不知老前辈及姑娘以为如何?”

向枝梅不由笑道:“这样最好,就请应兄你划下道儿来吧!”

黄山异叟不由眉头皱了皱,但他仍然含笑地点了点头道:“老弟!你要如何个比法呢?”

应元三这时微微一笑,他就说道:“我想同姑娘比一阵掌法,比一阵兵刃,另外再比一阵轻功,姑娘可有异议么?”

向枝梅暗想这三种功夫,自己都很自负,今天倒真要给他一个好看的了。

想着笑睨了师父一眼,遂看着应元三点头道:“好!就是比这三阵,你等着,我还得去拿宝剑呢!”

说着转身进房而去,应元三这时却对叶彤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以为如何?”

叶彤喷了一口烟,笑道:“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到,这倒是怪热闹的事,只是……”

他笑着伸出了一只巴掌,点着头道:“一切都照昨夜所说,我们击掌为誓。”

应元三毫不考虑地在他掌上拍了一下,却不想他这一掌方自击出,却觉得一股极大的潜力,自黄山异叟掌中传出,顿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再看对方,仍然是脸上含笑,像无事一般。

他怔了一下,并没觉出什么不适的感觉,只以为是自己神情紧张的缘故,当时并未怎么放在心上,遂也就置之一笑。

这时向枝梅已自房内兴冲冲地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一把剑,笑眯眯地问应元三道:

“你的兵刃呢?”

应元三方要开口,黄山异叟已呵呵笑道:“人家是用的软兵刃,大概是藤蛇枪吧?”

应元三不由心中一惊,暗想这叶彤好厉害的眼力,我藏在衣内的东西,他居然都以看得出来。当时不觉怔了一下,遂点头笑道:“老前辈好厉害的目光,只是在弟子衣中之物,你老人家何以得知呢?”

叶彤哈哈一笑,遂伸出手中烟袋,往应元三腰上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他就笑道:“藤蛇枪和链子枪不同,缠在身上是很扎眼的,在你弯腰拱背之时,我早已看出来了,哈!”

应元三不由带愧道:“老前辈高见!”

枝梅却扬眉毛笑道:“哟!藤蛇枪!那玩艺可厉害得很呢!”

说话时,睁着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应元三不由也被逗得笑了。

三人步出了草舍,只见当空浓雾,皆已消失,代之是青潆潆的天,小鸟在树枝桠上啁啾着,蟋蟀闹耳地叫着,那些树叶上,滚着如同珍珠一般的露水,圆圆的、亮亮的,十分可爱。这景­色­令人有些雨后之春感觉。

生死掌应元三来时大雾,并不知这一带情形,此刻才发现,原来这附近景致竟是如此的美,这所茅舍占地约有十丈方圆,正是一座小峰的顶头,环绕在房舍四周,有些空地,都生着极多野生的花卉,在这新秋的日子里,并没有凋零,粉红黛绿十分可人。

茅屋之前,有一条羊肠小道,曲曲折折,伸展出去甚远。两旁是高有一人的长草,看来就像一条婉蜒的巨蟒,黄山异叟用手指了一下对面道:“对面有一块草坪,倒是一个很好动手的地方,我们到那地方去如何?”

二人都点了点头,叶彤把那支旱烟杆子,往背后一Сhā,身形向一矮,对着应元三龇牙一笑道:“来!老弟,先试试腿!”

他说着猛然向上一伸二臂,身形腾处,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苍鹰也似,蓦地拔空而起,身形向下一落,足尖已点在一棵树梢之尖。

偌大的身子,落在那仅有小指粗细的树梢上,只不过轻轻颤抖了一下,却如同钉在树尖之上一样,动也不动一下。只这一手轻功提纵功夫,已把生死掌应元三惊出了一身冷汗。

黄山异叟叶彤这种腾身势子,初看来,并不十分惊人;可是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只要看他那一双茫鞋,踏在树梢尖上,就像是粘在上面一样的,一任那树梢为风吹得左右摇动着,他身形依然还是原来式子,不偏不倚,纹丝不动。

在应元三的眼中看来,舍开轻功不谈,只这种稳固的下盘功夫,已达到了内功中极难练的“粘”字诀,这种身手,如非有数十年轻功造诣,何克臻此?

所以他心中暗暗吃惊,遂见树尖上的叶彤朗声大笑道:“老弟,你也上来,上面凉快得很!”

应元三不由暗忖道:“莫非他是想考验我的轻功么?这也不难!”

当时不由回身向枝梅一抱拳道:“姑娘请先行!”

枝梅笑道:“还是应兄先请!”

应元三乐得在她面前表演一下身手,当时微微一笑道:“姑娘不要见笑,愚兄现丑了!”

他说着话,一提丹田之气,双掌往下一按,已施出“一鹤冲天”的功夫,拔起有五丈左右,在空中看准了落足之处,身子向下一垂,已笔直地落在叶彤身边三尺以外的另一棵树上。谁知足尖方一着树,竟觉得两处大筋上,猛然一阵奇酸,身子竟是站不住,这一惊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惊慌之间,一翻右手,用“老猿坠枝”的轻功绝枝,攀住了一节树枝,整个身子忽悠悠荡在当空,看来真惊险到了极点,可是却也美观到了极点。

这一霎时,黄山异叟口中也叱了声不好,身形一旋扑到了近前,他一只足点在了枝上,弯身笑道:“怎么?没有事吧?”

应元三惊魂甫定,又惊又愧,当时反身腾起,落向一边,他脸都青了,自己惊疑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伤了筋呢?”

想着试着又颠了几颠,并没有异样感觉,心中不由愈发不解,暗忖道:“好险!这要是掉下去了,哪还有命在?”

想着正自惊心,却听到身边娇笑道:“应兄好高明的一手老猿坠枝,小妹真是自愧不如!”

元三回身一望,不知何时,这位姑娘,竟已站在自己身边,颈后的杏黄剑穗子,被风吹得嗖嗖飘着,看来真是英姿飒爽、娇态可人。

应元三心中又是一惊,因为人家什么时候上来,自己都不知道。虽然自己心有别念,但由此可见,这姑娘的身手也是不凡了,决非如自己所想的那么差劲。

想到此,他不由怔了一下,脸­色­不由红了一红,当时尴尬地笑道:“愚兄适才突觉不适,差一点儿身落深谷,殆无葬身之地,岂敢以此炫耀?姑娘真是见笑了!”

向枝梅怔道:“怎么会呢?”

应元三摇了摇头苦笑道:“现在总算好了,我们走吧!只等和姑娘比过三阵,如不幸落败,愚兄拔头就走,决不……”

说到此,忽然想到此中本末,对方尚不知情,怎可事先透露?不由又把话忍住了,只用眼去看一边的黄山异叟,叶彤这时也是深深地皱着两弯白眉,显然的,他在受着内心的谴责。

因为,只有他最清楚应元三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向枝梅不由惊愕道:“应兄!你要是不舒服,我们改天再比如何?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非比不可。”

应元三暗怪自己说错了话,所幸枝梅并没听出来,当时微微笑道:“得识姑娘三生有幸,愚兄因事,至迟明日就须告辞,也许……”

说着不由脸一红,叶彤却在旁边笑道:“你们倒是还比不比呀?我这旁观的人,可是等急了!”

应元三不由笑道:“老前辈休急,现在就请老前辈作证,从这里到那草坪为限,我就和姑娘先比这一阵轻功!”

黄山异叟点头微笑道:“好得很!”

他说着用力向前方一指道:“老弟!你看那边有一棵大黄果树,你们就以那里为终点,现在就开始吧!”

向枝梅眨着眼睛,兴奋地笑道:“这么远呀!好吧!”

她偏过脸对元三道:“应兄以为如何?”

应元三点了点头,二人各自一抱拳,倏地同时腾起了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快如电闪星掣,直向对面那棵大树飞驰而去!

元三这一展开身形,才发觉到两处足筋,每于提气猛纵之时,就隐隐作酸,无形中似已较素日慢了许多,心中不由忧急十分。自己把心一横,一任脚筋作痛,也不去管它,同时更把不常施展的“云中捕影”轻功绝技,施展出来,一连五六个起纵,如同流星赶月也似,直向那大树扑去!

他这里方自庆幸占了先着,看看那棵大树已在眼前,不想就在霎时之间,却闻得当空一声娇笑道:“应兄承让了!”

应元三惊心之下,不由身形少定,也就在同时之间,只觉头上冷风疾扫面过,再看向枝梅已含笑站自己眼前。二人虽不差先后抵达终点,可是向枝梅却快了一步,她微笑道:“这一阵我赢了吧?承让!承让!”

她明明知道对方为自己声东击西之法分了心,才得侥幸占先一步,可是女孩子家,总爱争个面子,当时大声招呼叶彤道:“师父快看,我快了一步!”

黄山异叟这时自后赶上,呵呵笑道:“傻孩子!人家是让你呢!”

应元三这时面­色­如土,如同一座泥塑的佛像也似的站在树前,他只觉得全身发凉,那满腔的热望,几乎全都冰消瓦解了!

当时苦笑了一下,对着叶彤一抱拳道:“这头一阵,弟子输了,弟子已尽全力,并未稍存相让之心。”

说着他懊丧地看着枝梅,频频苦笑不已,向枝梅见她如此重视输赢,心中微觉奇怪,暗想道:“比着玩玩,竟值得如此么?”

想着正想自己认输,却见他又含笑道:“三阵姑娘已胜其一,我们再来比这下一阵,早早作个结束也好!”

向枝梅这才又回笑道:“第二阵比什么呢?”

叶彤这时却点首笑道:“第二阵比掌法吧!老夫有一个小小建议,不知二人同意否?”

应元三抱拳道:“老前辈但请吩咐!”

叶彤这时含笑指着眼前这块平茸的草地道:“掌功一道,妙在粘帖进退,如此大地方,太易闪躲,老夫以为不妨就地划一方圆丈五的范围,你二人只许在界限之内动手,谁要是出了范围,就算谁输了!”

向枝梅听得眉开眼笑,她差一点高兴得要叫出来了。因为这是她素日常常随师父练的功夫,自信很有把握,所以听得心花怒放,当时眼光瞟着元三,似等他的答复。应元三低头想了想,才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好吧!”

黄山异叟微微一笑道:“如此待老夫为你们划一个界限。”

他说着身形已快如飞隼地窜了出去,伸出一足,在草坪上飞快的转了一圈,元三见他足尖圈地,很快地把地面翻了一道深沟,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跟着他身子一腾,又已到了二人身前!

应元三心中暗暗忖道:“这一阵,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胜她,要是再输了,一切可都完了!”

他想着一面含笑道:“姑娘请!”

一面却把长衫下摆迅速地撩起,掖紧腰上,跟着身形一转,轻飘飘地已落身在圈子以内,身方站定,向枝梅也已笑嘻嘻地拧腰纵起,轻如一片枯叶似的落在圈内,二人成了对面之势。

应元三冷眼只看她纵身的势子,已知道今日胜负,正不知鹿死谁手,想不到自己身为一派掌门人,来到黄山,竟败在一个未出名的女孩子手上,传扬江湖,岂不令人引为笑谈?

再者眼看到手的娇妻美眷,也将成为泡影了,这一切全在这一阵输赢之上决定。

想到此,他心中显然些紧张,向枝梅见他目注自己,似乎深思模样,不由玉面一红,笑嗔道:“喂!你倒是……”

应元三这才惊觉,不由后退了一步,脸红道:“姑娘请!”

枝梅向前一迈腿,一双玉掌,用“金剪手”交叉着,猛然向前递出。应元三不由大吃一惊,心说她倒是真不客气,当时用“闪手”向外倏地一拨手腕子,身形随着一矮以观动变!

可是他却忽视了,向枝梅此刻所施展的这套“蝴蝶散手”,正是黄山异叟叶彤,在黄山深居十年,日夕与山林野鸟为伍,细观蜂蝶各种姿态,演变创造的一套极为别致厉害的功夫。

这套功夫共分为十三招,每招却又分为不同的三式,所以算起来一共是三十九式,姿态之怪,运用之奇,却可说是近年武林中仅见的功夫,厉害之极!

应元三要是能潜下心来,小心应付,虽说是不能取胜,也不至于就此落败。因为他拿手的“罗汉七式”却也是极为厉害的功夫。

所谓“罗汉七式”,是取七种不同的手法,用七种不同的步法,夹杂着轮流循环地施展,看来无奇,可是由于步法不同,招式也显得迥异不类,极易给人以错误的感觉。

应元三所以施出这罗汉七式的原因,是因自一开始,就不敢对她轻视的缘故,可是没想到,对方身法竟是如此迥异。

向枝梅把递出的双腿,向回倏地一收,已如穿花蝴蝶也似的飘出了丈许以外,她身形落处也正是圈子边沿地方,应元三心中一喜,暗忖:“这一次我看你怎么躲法?”

想着轻叱了一声道:“胜负未分,姑娘可不能逃呢!”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已用“腾霄鹤”的式子,霍地拔空而起,在空中双掌倏开,一提丹田内力,用“活佛啸天”的招式,把内力自掌心猛然逼出,发出了“哧哧”两声疾啸,直向向枝梅全身击去。

随着这巨大掌力,他身子如同是一只大鸟也似的,倏地往向枝梅身子扑去。在他以为,向枝梅是万万不能招架这么猛烈的势子的。

可是事情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这里掌力方自发出,倏见向枝梅娇躯向下一弓,如同一支劲驾也似的倏地­射­起,应元三暗道声:“不好!”

当时一咬牙,把击出的双掌猛然向后一收,一个云里翻身,身子由于用力过猛,虽是收住了去势,竟自滴溜溜打了一疾转,足尖着地时,仅仅离着划出的圆圈不及一尺。

他这里惊魂未定,突然脑后一丝冷风袭到,应元三向前一储身,突地把身子转过,足下紧贴着地面,用“佛陀扫雷”的疾势,右腿上挟着一股劲风,直向身后地向枝梅下盘挥去。

要说起来,他这一招施得不能不说是很厉害了,可是他这一腿方扫出,只见向枝梅两腕一分,竟于万分危险之下,伸出两只纤纤玉指,双向应元三两处“肩并|­茓­”上戳来,势子更是较他的尤猛。

动手过招可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二人这一出手,就都知道,如不撤回来,两方可都讨不了好去,尤其二人旨在比试印证功夫,却也犯不着为些伤人。

各人心意相同,招式方一用上,不约而同,倏地又同时撒回,应元三足下用“跪桩”

的步法,一连点出三个步眼。

他身子尚未站定,向枝梅再次如影附形地扑过,这一次却是双掌突用出“小天星”

掌力,上下打出,可是她掌力并不实打,掌势方一递出,身躯倏地一塌,却以“翻掌托天”的式子,一正一反,直向应元三前心小腹两处要害上逼来。

应元三心中吃了一惊,暗道:“好厉害的姑娘,我算是看走了眼了。”

想到此,已把求胜之心完全去了一个­干­净,双掌一合,单足勾起,用“童子拜观音”

的式子,向外一抖,倏地向两下里一错。

这一招在“罗汉七招”中名叫“燕双飞”,直向向枝梅递出的手腕上反切了出去。

二人在场子内这么一动上手,霎时之间,但见掌风呼呼,人影飘飘,莫说二人自己心内紧张情形无以复加,就是那场外的黄山异叟叶彤,也看得频频动心,白眉连耸。

他心中暗暗惊异,因为他自信这套蝴蝶散手,绝非能容应元三走过一半,定必就会落败下阵,却想不到,他竟能一连破了十数招。尤其惊异的是,方才自己暗中所炼“有相神功”,于和他击掌一刹那之际,透入他体内,已伤了他神经中枢。虽只是轻轻一震,可是自信他在三天之内,也难以施展充沛内力,却想不到他仍有如此神威。如此看来,此子素日功夫,也实非泛泛之流!

不言黄山异叟在一边感慨不已,只这一会儿功夫,场内已现出胜负之分。

应元三竟会露出败象,尤其令元三惊怕的是对方这一套功夫,他不要说是见,竟是连听说也没有听说过。只见轻飘飘闪荡荡满空的人影,极难测出虚实,有时候招式封去,对方却无故撤招,等到认为她是虚式时,却往往发是实招,直把这位少壮的先天无极派掌门人,弄了个头昏眼花、气喘吁吁。

到了这时,他才是真把这位姑娘服气到了家,那先前的娶妻想法,早化为乌有,心中一凉,又何来斗志?

应元三此刻于灰心失望之际,只想早早抽身为妙,否则难保可就要出丑了。

想到此,向枝梅正以“轮翅舞秋风”的招式,左腕呈弧形,向外一展,五指齐并着,如同一把利刃也似的,直向应元三前胸划去。

应元三身形向后一坐,双掌用“摩云手”向前交叉着一分,就势身形腾起,往下一落,方苦笑道:“姑娘掌法实在高明!”

才说到此,向枝梅却如同电光石火也似的凑到近前,她娇笑道:“胜负未分,应兄又想如何?看掌!”

只见她娇躯向下一弯,玉臂一沉,用“海底针”直向元三小腹猛贯了去。

应元三不由面­色­一沉,心说:“好姑娘,你也太过欺人了,莫非非要我出丑不可?”

转念之间向枝梅掌势如梭而至,应元三鼻中哼了一声,突地探三声,以拿|­茓­手中之“拿蛇头”招式,直向向枝梅右手“分水|­茓­”拿去。

向枝梅不由也吃了一惊,女孩子家­性­娇,又因她在师父面前夸过大话,谁知和人家动起手来,非但未能取胜,几次还差一点败在人家掌下,不由动了几分娇­性­,安心要把对方败于掌下才肯甘心。

这时见应元三拿|­茓­手来得疾快,小心眼内己有主张,看他掌到,仍是装着毫不知情,待应元三指尖几几乎已经接到了她的脉门之一的刹那,她竟猛然把指尖向上一挑,突现掌心,用足了内力,霍地向外一登。

这种突然现掌的打法,名叫“巧打如意桩”,简直是令人没有防避地余地,可谓之厉害之极。向枝梅掌力一现,应元三不由长叹了一声。

当然这时候,是不容许他有叹气余地的,于万分危急之下,他倏地向后一个窜“金锂倒穿波”,身形反穿而出。

等到往下落,他的脸­色­一阵铁青,全身竟气得籁籁一阵急抖,这时向枝梅早已含笑纵身而出,她口中笑嘻嘻地道:“应兄又承让了。”

一旁的黄山异叟也呵呵笑道:“老弟!你手下太忠厚了……”

应元三此时一阵心寒,从头到脚只觉得一阵冰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落脚外,竟是远远超出所划的圈子以外。想到了自己半生英名,竟会输在一个小姑娘手中,这个脸可往什么地方放?再说还有什么脸去向人家求婚?这一刹那,他所感觉到的真是羞、忿、气、怒、失望……差一点儿滴下泪来!

虽然他相信自己兵刃上的功夫,定可为自己找回脸面,可是三阵输赢,自己已输其二,还有什么脸面与人家比兵刃?想到此,他强忍着内心的伤痛,对一旁的向枝梅,抱拳正­色­道:“愚兄不知自量,尚乞姑娘不要见笑……”

他顿了一下,脸­色­更是一片灰白,遂又道:“姑娘可肯把方才赐教的那套掌法的名字,告诉愚兄么?”

向枝梅脸­色­微红道:“小妹一时逞能,应兄千万不要介意……实在说你的功夫比我纯多了!”

应元三苦笑了笑道:“姑娘再如此说,愚兄真无地自容了!愚兄实在是羞惭无地,只求姑娘把方才那套掌法赐告,愚兄当永记心肺。只祈他日再会姑娘时,能雪今日之耻!”他紧紧咬了一下牙又道:“当然……我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的……”

向枝梅见他如此,心中益发难过,眼圈一红,差一点儿要哭了,她颤抖地道:“你这又是何苦……是你要和我比着玩的呀!”

应元三看了一旁的叶彤一眼,讪讪道:“姑娘不知我内深意,等一会儿可问令师,便知愚兄比武……只是,现在什么也不必谈了,我真是痴想。”

说着冷冷一笑,向枝梅此刻真似身坠五里雾中,她挪近身子怔怔地看着黄山异叟,这老头子只是微微地笑着,他点了点头道:“你不要急,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说着他目光又转向一旁木立的应元三,点了点头道:“老弟台,你不要灰心,武功一道,是永远没有止境的。你能记住今日之耻,日后才有惊人的造就,老夫师徒一时半会儿,尚不至离开黄山;即是远离,日后在江湖总不能没有见面之日,老弟……”他说着不由嘻嘻笑了几声,又接道:“小徒所施展的那套功夫,正是老夫半生­精­心独创的一种掌法,名唤“蝴蝶散手”,当今武林,尚无人知,老弟!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他说着又微微一笑,就手抽了一口烟,露出一副极为趾高气扬的得意神态!

应元三想不到叶彤,竟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当时只气得长眉一挑,正想反­唇­相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连人家徒弟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脸再与他斗口?想到此,不由长叹了一声道:“既如此,弟子告辞了!”

他目光不自然地又向一边秀眉微颦地向枝梅看了一眼,后者那婀娜的娇躯,多情的目光,令他益发感伤不已,只是这个地方,他再也不能停留了。

他对着黄山异叟深深一拜,又朝着向枝梅拜了一下道:“愚兄去了,姑娘救命之恩,愚兄永世不忘!”

他说着身形显得摇摇欲倒,确是不胜伤心,向枝梅朝他讷讷地道:“你!这就要走了么?”

应元三点了点头,他眼睛几乎不能再多看这姑娘一眼,因为她太美了,太能诱惑自己了。

想到此,应元三把心一狠,倏地腾身而起,在这黎明的早晨,他就像一只怪鸟也似,倏起倏落,直向山岗之下翻去。

孤峰上的师徒二人,目送着这失意的青年走远了,他二人表情不同。

黄山异叟是拈着长须微笑着;而冷魂儿向枝梅,却是微微地低着头,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陌生的青年人的离去,仿佛带走了她一件极为心爱的东西似的,她说不出为什么这么难过,只觉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失意笼罩着她,令她想哭。

自从随师父在黄山学艺以来,这漫长的七年,她一直是一只活泼天真的小鸟!

她从来不曾与任何陌生人接触过,在她那纯洁的心灵里,并不曾知道人生有一个“情”字,这个字的意思,是要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拉到一块去的!

她只是天天过着小鸟也似的生活,黎明看日出,傍晚看日落,刮风、下雨、下雪、打雷……这些天籁,这些自然的交响乐,曾伴着她过了一段长久的少年时光。她的脑子里,除了这个“师父”之外,她不曾认识另外一个异­性­人,什么是爱,什么是儿女之情,在她来说,这是分不清的!

今天,这个并不算太年轻的青年,来到了黄山,他闯进了她一直封锁着的心畦里。

起初那像是很微妙地,因为她并不能深切的了解,了解到这是为什么?

可是当离开了这个青年之后,她感到内心有了波动,可怜这孩子,她在无知无觉之间,已落入到了感情的陷阱里面了!

也许生死掌应元三并不是一个所谓的“美男子”,可是在向枝梅接触的范围之内,他的确称得上是一个英俊忠实的青年。

今天这个英俊忠实的青年走了——一个在她看来,那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走的,这在她来说,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因为当她目送着他背影完全消失之后,她的心酸了,她真不明白。试想:突然而来,突然而去,他那亲热加上冷漠的举止,这又是为什么呢?

想着想着她翻了一下那美丽的大眸子,看着一边的黄山异叟,她不解地问道:“师父,那是为什么呢?”

黄山异叟叶彤,长叹了一声,也许他认为,现在已失去了再隐瞒她的必要了。

他微微笑了笑道:“孩子!你知道,这姓应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和你比武呢?”

向枝梅茫然地摇了摇头,叶彤苦笑了笑道:“老实给你说,那是来向你求婚啊!”

冷魂儿向枝梅不由脸­色­一红,她嘴­唇­微微颤抖的,羞涩地道:“求……求婚?怎么会呢?”

黄山异叟叶彤哈哈大笑道:“怎么会?好糊涂的孩子……”他闪烁着那对光亮的眸子,恨声道:“孩子!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么?江湖上像他这种人多得很,他们看见漂亮的妞儿,就想追,就想弄到手,嘿嘿!这应元三就是这种人。”

向枝梅不由羞得低下了头,虽然她以为应元三并不是这种人,可是师父这么说,她却不便置词,她内心这一霎那,可又有另一种微妙之感了。

她羞、她喜、她失望、她……总之!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因素。

一个女孩子听到这种话是很害羞的,人家以为她美,以为她漂亮,这不是很值得可喜么?可是他到底走了,又为什么不失望呢?

叶彤冷笑了一声道:“他居然胆敢在老夫面前,直言向你求婚。”

向枝梅不由猛然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她嘴­唇­动了动,可是并没有说什么。她于是又低下头,叶彤顿了一下,却又接着道:“我因见他居然有此胆量,所以才给了他个难题。”

他扬了一下那两弯秃眉,带出了些笑容,显然他对于自己的处置,是认为很满意的,可是向枝梅却显得不安极了,她忍不住小声问道:“师父怎……怎么说呢?”

叶彤哈哈大笑了两声道:“你还不明白么?是我的意思叫你们比武的啊!”

向枝梅呆了一呆,现在她一切都明白了,她看着师父,脸上强作笑容道:“师父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叶彤哈哈笑道:“我要早告诉你,一来怕羞了你;再者……”

说着他笑了笑,并没有把话接下去,向枝梅脸不由又红了,她内心这一瞬间,真是有说不出的感觉。真想哭,可是师父在面前,她的泪是掉不下来的,她茫然地用手掠了一下散在面颊上的头发,欲笑又愁地看了师父一眼道:“这人真是何苦?”

叶彤笑了笑道:“你这丫头应该庆幸,我还有一件事瞒着你呢!”

枝梅翻了一下眼睛,迟迟地道:“还有什么事?”

黄山异叟微微一笑道:“你以为这个应元三的功夫真不如你么?”

向枝梅怔了一下道:“方才不是已经比过了么?”

叶彤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你可完全错了,实在告诉你吧!孩子……”

他微微把身子弯在枝梅身前,声音放得低了一些,虽然四周并没有任何人,可是他仍是显得有些虚心地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晨我在和他击掌盟誓时,暗以‘有相神功’把他­阴­脉伤了,是以功力减了三成,否则……嘿!孩子!那一阵轻功你胜得了么?虽然掌功你仍可胜他,可是兵刃之上,以我看你还是稍差一筹。”

向枝梅不同吃了一惊,她脸上仍是带着一丝微笑,道:“这么说,我不能算得是以真本事胜他的了?”

黄山异叟诡笑地点了点头,向枝梅不由全身一凉,她忽然觉得师父太卑鄙了、太下流了!

这种感觉还是她从师以来,第一次对师父有的感觉。她气得身子有点发抖,那表面矜持的一点笑容,也随之消失了,她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叹了一声道:“回去吧!”

黄山异叟爱徒心切,可说是无微不至,却不知道,这无意之间的一句话,却失去了这个徒弟,失去了这个徒弟原有的感情。虽然他破坏了应元三的幸福和希望,原本是想建立起更稳固的师徒之情,可是他又怎知,从这一天开始,他竟是失去了这份原有的感情,在枝梅的印象里,这个一向为她尊敬爱戴的老人,在她心中的偶像地位,完全崩溃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走着,紧紧地低着头,想起来,她真想哭。她想:“师父这么作又是何苦?他为什么要反对人家爱我呢?这是为什么?”

她脚下加快了步子,自己很快地往家里走着,叶彤不由眉毛皱了皱,他心中想:

“奇怪,看样子这小妞儿,似乎挺不得劲似的,她为什么呢?”

就在他师徒二人脑中都存着一个“为什么?”的时候,那位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应元三,却正飞也似地往山下疾驰着。

他满胸腔积着失望、羞耻与忿怒,这些因素,在前一日上山来时,是丝毫没有的,他是轻轻地来,却是重重地回去。

一个江湖中人,是很爱惜自己的名誉的,更何况是一个已成名的人物。虽然他败在向枝梅手中,除了黄山异叟一人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可是这到底总是一项羞耻;而且这种羞耻将与日俱增。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这位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失踪了,他躲到一个无人的深山里,日夕苦练着功夫。他脑中天天回忆着那天与向枝梅比武时的情景,尤其是对于向枝梅用来致胜他的那一套“蝴蝶散手”,他下定了决心,誓要自己手创一套功夫,这套功夫要用以对付向枝梅的蝴蝶散手;而且要取胜她。

他的苦心终于实现了,可是那却在五年之后,这套新创的功夫,也就是五十年之后传授丁裳的这套“追星拿月手。”

也就是在他潜隐闭关创功的时候,江湖之中出现了一个崭亮亮、飘忽忽的女侠客。

各位定不难想到,这位女侠客,正是冷魂儿向枝梅。提起她来,也会叫人鼻子酸酸的,为什么呢?原来她自应元三走后,勉强又在黄山住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的时间,对于她来说,那真好像是监牢生活一样,因为她失去了对叶彤的爱戴和信仰。

同时她内心偷偷地恋着一个人的影子,那人只是和她一日之交,可是却占据了她的一生。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叶彤远行关东,嘱她看守门户,可是她违背了这个教养她半生的师父,她竟偷偷留下了一封信自己去了。

那封信是这么写的:

“师父:也许我这么做是不对的,也许我不该离开你;可是请原谅我,因为我将永远不会回来了。

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也都有自己的生活领域,我也不例外,我不愿一辈子偎依在你老人家的膝下。因为我已大了;而且承你教了我一身惊人的武功,我要把你教我的武功,用来造福人群,这样才不负你老人家对我的期望。

也许你看了这封信会很伤心,可是我的心意已决,你老人家也不要找我,因为你是找不到我的。有一天冷魂儿向枝梅的名字在江湖上为人敬仰时,我想第一个值得高兴的应该就是你了。那时就是我对您老人家的报答,否则,就让你老人家对我永远失望吧!

弟子向枝梅拜上”

她留下这封信后,就飘然地离开了黄山,这姑娘倒也是说得到做得到,她首先把太原府的恶绅刘一州剪除,外号铁脖子的庄大鹏,在她手下,那脖子就好像是豆腐做的一样。

她除了这两人之后,心情十分畅快,一连又除了几个贪官恶霸,一年之中,冷魂儿向枝梅这几个字,果然传遍了江湖。

这姑娘从江南跑到江北,从江北又跑到西南西北,用了足足有三年的时光去找一个人,可是她真是失望了。生死掌应元三这个人,就好像是为人们所淡忘了一样,她在青城山的先天无极派门户里,也去找了好几次,可是掌门人不在家,代理门户的是应元三的师兄铁肩儿佟羽。对于应元三的事,他们似乎比向枝梅更不清楚,一问三不知,到了这个时候向枝梅才算是灰心了。

她一个人于失意之下,竟远走大漠,在新疆的大草原上,蒙古的戈壁大沙漠里,冷魂儿三字可是叫得比天还要响……可是她来去如风,人们都喊她向小王爷,如果读者看过王度庐所著的《铁骑银瓶》那部书的话,这位向枝梅就如王君所描叙的春雪瓶姑娘是一样的。可是她却是一个失意的人,在心情上应和玉娇龙差不多。

“­阴­错阳差”这四个字,往往给人们带来的是悲剧,也就是四个字,把这两位不可一世的侠客阻隔断送了。在冷魂儿向枝梅是已灰心了,她一遇见俊美男无计其数,可是钟情者,仍是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应元三,除了这个人以外,她不留恋任何人。

另一面应元三,挟奇技游侠江湖,无非仍是企图能一会向枝梅。

他找她的目的,一来是心爱此人过甚,再者他要把新练成的功夫,拿来和她比一比,要把过去丢的脸再拾回来。当然如果他能胜她,那项诺言仍可有资格履行的。

他无数次上黄山,又无数次下黄山,冷魂儿三字确实也让他有些“冷”了。

一在天之角,一在水之涯,两个人即使是各自心存向往,可是以彼时交通之困难,以吾国山河之辽阔,要想见面,套一句俗语那是“谈何容易”啊!

何况先天无极派因掌门无故失踪,已无形中散乱了,亟待整顿,生死掌应元三,也就接受了这顶使命,花了三十年,把这个呈散乱流离的武林宗派,完全使之整顿改观。

这时候他才再交位于师兄铁扇子佟羽,自己四处飘流,他偶然听到了风声,沙漠中有冷魂儿向枝梅的风声,他单身孤剑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找到了大沙漠,嘿!又是­阴­错阳差。

原因是向枝梅静极思动,且已暮年,想到自己半生埋没在大沙漠里,已把整个青春浪费了,如今年岁大了,也就较以往想开多了。

对于年轻时候的那些事,想起来固然仍多感慨,可是已不会那么伤感了。因为一个老年人的心情,和少年时代的心情,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有时候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她常会这么想道:

“唉!我当时也是太痴心了……这一生葬送得似乎太不值得了。”

因为她有了这种感想,所以无形中,也就不再把中原放在她心中的禁区之地了。

她就这么离开了沙漠,重入中原,在年龄上来说,她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了。

可是由于她擅驻颜之术,所以人们乍看起来,她似乎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沙漠的风沙使她肤­色­变黑了,可是那并不有损她的娇柔和艳丽……

她在杭州一处不出名的小山上,出资兴建了一所庭园,占地极大,又由各处移来了些奇花异草,点缀其间,自己给这座宅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翠园”。她喜欢读书、养鱼、散步,因此附近人们都叫也翠园轩主,她在这里,生活是如此的惬意,不知不觉又是十几年过去了。

这期间,她收了两个徒弟,可是都不太得意,因感一身绝技没有传人,太可惜了,也就在这时候,由当地士绅推荐来了一个女学生。

这女学生是京里的提督的掌珠,到杭州是来投娘舅习画来的。因她这位舅舅素仰向枝梅是本地最负才名的女学士,这才托人代引入门。

这个被引进的女学生,正是本书的女主角之一的江雪勤,她随舅习画已有根底,改投翠园轩主以后,立刻蒙这位轩主许为奇才。

于是明里习文,暗中习武,十年之后,把江雪勤造就成了一个允文允武的奇女子!

尤其是冷魂儿向枝梅,把那套“蝴蝶散手”,也传给她了。

那时候江湖中,擅此掌功的,仅有她师徒二人,黄山异叟虽是这套功夫的首创者,可是那个时候,听说已经物化了!

向枝梅就像是根本忘了这个师父一样,虽然她是他一的造就出来的人,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她的心很硬,正当上了她那“冷魂儿”的绰号。

再往后的岁月,似乎更容易打发了,甚至于她连当初令自己远奔大漠,守身一世的应元三,也忘记了。她曾经告诉她徒弟江雪勤说:“纯洁无知是最快乐的,有一天你有了知识,你就不如以前快乐了;再如果有了感情,你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人……”她又说:

“永远不要去接近男人,那会令你痛苦和伤心或是失望的。”

可是她的徒弟并没有听她的话,以至于落得今日下场,她的遭遇似乎比她师父更凄惨、更可悲!

生死掌应元三,老年到了北京,他一直像一个老渔夫似的,其实他并不是以此求生,捕鱼对他不过是一种兴趣和打发寂寞的一种玩艺儿而已。却想不到,为此却得了一个“无名钓叟”的绰号。

他倒也乐得因此逍遥,后什刹海等地,经常是他垂钓的地方。

却想不到竟会遇到了管、江、丁三人,三个少年心情,他虽不能说清楚,可是多少也看出了些,对于这三个俊秀少年的一段情,他挺感兴趣。

起先他并没有发现丁裳,只偷听了些江雪勤和管照夕的对话,对他们两人,他觉得很同情,正想设法促成他们这一段姻缘,却不想照夕突然拂袖而去。对这个年轻人的定力他很佩服,因而心中又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管人家闲事作甚。

想着遂也就平下了心来,想不到却在这时,又发现了丁裳,二女的一番对话,令他大大地发生了兴趣。起先他觉得丁裳有些蛮不讲理,谁知二女一动上手,等到江雪勤施出了那套蝴蝶散手之后,他这才突然怔住了。

因为这套功夫,在他来说,那是至死也不会忘记的,所以雪勤一施展出来,令他大吃了一惊,他知道如今武林之中,除了冷魂儿向枝梅以外,是没有别人再会的,那么这个小女孩既会擅此掌法,无可疑问,那定是冷魂儿向枝梅的弟子无疑了!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把那些已逝去的往事,都又重新复苏了。

于是向枝梅的一切,重新不停的在他脑中转忆着,他觉得这正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正可借此看一看,自己苦心创造出来的功夫,是不是能胜过向枝梅的“蝴蝶散手”;而且或可由这方面,令自己能见到向枝梅,六十年前的一面之交,六十年后的今天,却并不有褪­色­,这份感情,应该是很珍贵的了。

生死掌应元三有了这种想法,所以这才假作池边垂钓,戏耍了丁裳一番,最后才激其和雪勤为敌,把自己苦心创造的一套专为对付“蝴蝶散手”的“追星拿月手”,传给了丁裳!

丁裳正愁敌雪勤不过,想不到来了这位老前辈,居然传授了自己如此一套绝技,心中自是狂喜,由是夜夜随着应元三苦心练习,居然福至心灵,把这套功夫练了个烂熟!

随后生死掌应元三不告而去,丁裳因在北京耽误时日过久,生恐归后师父见责,这才化装成男子模样,至管府造访,却想不到途中出来了一个管母,说穿了她的庐山真面,死劝活拉,非要她搬到府中去住些时不可,丁裳也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了。

她心中埋着一个秘密,没有敢告诉照夕,因怕他从中­干­预,你道是一个什么秘密呢?

笔者为使读者了解前情,所以拐了这么一个大弯子,到了这时,可又该书归正传了。

丁裳匆匆离开管宅,一个人想着心事,胯下坐骑可是疾行如风,不一刻已驰到了北海公园门前。她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把马系好了,这才大步往公园之内趟去,拐了一个小弯,找到了一个小亭子,她不由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心说:“我当你是守信的人呢,原来竟是一个小人!”

想着她走到亭子里,一只脚放在石蹬子上,愈想愈气,暗想:“你不来就行了么?

我不会找你去呀?哼!”

想着,正要离去,忽听到亭外一人冷笑道:“来人可是丁裳么?”

丁裳不由猛一回头,原来身后柳树下面坐着一个人,想是因为身子一半为柳树枝子遮住,所以丁裳初来时未曾发现。

此刻这人一叫她,她才注意到,当时仔细向这人看了一眼,一面点头道:“不错是我,你是……”

这人冷笑着,款动莲步由柳树下步出,一面娇声道:“哼!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我等你半天了!”

丁裳这时才看清,这人正是江雪勤,她穿着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肩下披着一袭黑绸披风,为风吹得与肩水平,头上扎着一帕黑绸,打着蝴蝶结子,月光之下,真是如同月里嫦娥也似。

丁裳看了,也不禁心中动一下,她羞得脸­色­红了一下,恨声道:“我约你来,怎会不来?你来了很好,我们把那一段过节,今天好好算一算。”

雪勤也不说话,一步步走近到了她面前,此时看了她几眼,冷笑道:“你到底是男还是女的?怎么打扮成这种鬼样子?”

丁裳不由脸又是一红,暗忖道:“好呀!我当初怎么骂她,现在她竟原样的骂起我来了,真是死丫头……”

当时也冷笑道:“我高兴!怎么,只许你化妆就不许我化妆?哼!你真是想得好啊!”

雪勤一双眸子翻着她直看,眉头半皱着道:“我真是想不懂你,你小小年纪,­干­嘛有舒服日子不过,专门来找麻烦,你这是何苦呢?我又和你到底有什么仇呢?”

丁裳冷笑道:“仇?仇可大了!你忘了,我可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只要也掉一下池子,尝尝味道就好了。”

雪勤仍是皱着眉道:“那是你自己要找着我闹,又怎能怪得了我呢!算了吧!你快回去吧!我真没心给你瞎闹!”

丁裳双手一叉腰冷笑道:“哼!你说的比唱的还好,算了吧?除非你跪在地上给我磕个头,自认服输,我就饶你。要不然,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雪勤倏地秀眉往两下一分,嗔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知好歹?难道我还会怕了你不成?嗨!真是莫名其妙。”

丁裳一撇嘴道:“哟!开口小孩,闭口小姑娘,你到底又比我大多少,我看你才是莫名其妙呢!”

雪勤气得也一叉腰道:“那么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丁裳一挺胸道:“怎么样?我还得要领教你那套蝴蝶散手,看看有多厉害!”

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她后退了一步,张大了眸子,心道:“怪了!这小女孩子,居然会认识我师父的独门秘功,这不是怪事么?”

想着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的功夫?你师父是谁?”

丁裳见她吃惊,暗里得意,当时晃了一下身子,笑了笑道:“你那点玩艺儿,还想瞒过我的眼睛,我非但看出了你那套功夫的家数,连你来路也早看得清清楚楚,你还当世上就只你能呢!”

雪勤不由愈发惊异,因觉对方稚气未退,说话尤带锋芒,觉得有些气笑不得之感,当时莫可奈何地翻了一下眸子道:“那么我是什么样来路呢?”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你师父是冷魂儿向枝梅是不是?哼!向老太婆有什么了不起!”

雪勤不禁怔了一下,微停才又怒道:“你是听谁说的?”

丁裳冷笑道:“我听我自己说的,怎么样?”

雪勤这时微微皱了一下眉道:“这么说,你倒是有为而来,那我可也不能放过你了!”

丁裳因尝过她手中味道,知道她功夫确比自己高明,自己所以敢再找她,完全是想把新学的那套“追星拿月手”来试试手。

但是无名钓叟曾指明了,要叫自己用这套功夫来对付她的“蝴蝶散手”;并嘱自己万万不可用出来对付她别的掌法,以免让她先看出征兆。此时见她为自己激得已动了真怒,不由心内有些情虚,当时冷笑道:“你不放我,我也不会放你,正好!你快把你那套蝴蝶散手施展出来吧!”

雪勤微微冷笑道:“对付你这种人,还用得蝴蝶散手么?来!我到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胆敢欺人!”

她说着话,纤腰一拧,已如同一只鸟也似,突然窜了出去,向地上一落,回首叱道:

“丁裳你来!”

江雪勤身形向下一落,回头又道:“丁裳你这里来!”

丁裳冷冷一笑,娇躯遂自腾起,在空中玉臂一分,翩翩如一只夜鸟,已落在了雪勤身前,并没带出一些声音来。雪勤见状,暗自忖道:“这姑娘也并非软弱之流,这身功夫也确实不容易!”

丁裳身子站定之后,冷冷地道:“我是专门来会一会你那套蝴蝶散手的,你施出来看看是否能够胜我?”

雪勤心中动了一下,暗想这女孩真奇怪,怎么专门要逼着我施出这套功夫呢?我偏就用别的掌法来对付她,看她又能如何?

想着冷笑了一声道:“哪来这么多废话,看掌!”

她猛然向前一纵,身形一弯,用“弓形手”,暗以少林家数的“观音掌”力,霍地向外一掌打出,直往丁裳小腹打去。

丁裳猛一族身,用“单掌伏虎”的招式,玉掌向下一按,直往雪勤脉门捺去。

江雪勤倏地一个转身,唰地一声,飘出了丈许以外,她脸­色­庄正地道:“丁裳,你可是真心与我为敌么?”

丁裳怔了一下道:“谁给你开玩笑,你还不快把你那套蝴蝶散手施出来等什么?”

雪勤轻轻地冷冷一笑,身形一旋,又到了她的面前,出中食指二指,照丁裳“灵台|­茓­”上就点,丁裳一拨她伸出的手,就势“顺水推舟”,朝着雪勤肩上就劈。

雪勤反扣四指,想抓丁裳腕子,因为那里有一处|­茓­道名叫“分水|­茓­”。

丁裳焉有不识厉害之理,身子向下一矮,唰地扫出一腿,可是却为雪勤轻描淡写的躲过了。

虽只是三招两式,可是打得却十分紧凑,丁裳心内暗暗发急,暗想:“她怎么不施出那套蝴蝶散手呢?这么打下去,恐怕我还是占不了便宜!”

想着不由有些发了急,当时叱道:“姓江的,你到底施不施你那套得意的功夫,莫非不敢承教么?”

雪勤冷笑道:“你只能胜我这套掌法,已是好的了,何必心存遐想?”

她说着双掌由两侧,突地往当中拢来,直向丁裳前胸两侧抓来,这种招式,要是由男的施展出来,就有些下流了;可是雪勤因是个女的,所以没有这项顾虑,尽管如此,丁裳仍自羞了个面红耳赤,杏目一睁道:“好贼婢!”

她身了跟着一旋,双掌合着,猛然向外一推,内力贯足了,竟把“小天星”掌力施了出来。

雪勤是存心戏耍她一番,杀一杀她的锐气,此时见掌力如此深厚,不由也吃了一惊。

因见她掌势迫近,想避已恐不及,当时把心一狠,暗提真力,双掌霍地向外一挑,双掌指尖一挑,现出掌心,内力也自发出,四裳相击,发出了“砰”的一声。

丁裳内力不如雪勤深厚,顿时为她内力震出了四五步以外,一时只觉得双臂齐根酸痛,差一点儿连眼泪也流出来了,她心中由是更把雪勤恨到了极点,娇叱了声道:“江雪勤,我们没有完,你别想走!”

雪勤昂然立着,冷冷地道:“你还不服输么?丁裳,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普通的人,你何苦这么与我过不去呢!如果你愿意,我倒很愿意和你交个朋友……你看……”

丁裳气得眼泪在眸子里转来转去,啐道:“谁希罕,姓江的,你太欺侮人了,你有本事,就施出那套蝴蝶散手来,看看能胜得过我么?老实告诉你,我这一次就是专门来会一会你那套功夫的,你要是真怕我,­干­脆说一句,我马上就走,用不着这么婆婆妈妈,我就是见不得这个……”

雪勤不由脸一红,当时柳眉倒竖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会我这套功夫呢?”

丁裳道:“上一次你就是以这套功夫,取巧胜了我嘛!”

雪勤想了想,哼了一声道:“好!我就用这套功夫对付你,可是如果赢了你,你可不许再耍赖。”

丁裳不平道:

“我什么时候耍过赖?哼!你想赢?”

雪勤叹了一口气,实在这些日子以来,自从她由照夕处返家之后,心情可谓之恶劣透了。楚少秋伤势重极了,固然这个丈夫对自己来说,是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可是既嫁给他了,道义上就有一种责任。

这种“责任”就像铅块也似,重重压在她的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似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偏偏这个时候,这无聊的丁裳,竟会投书约期与她比武,对于丁裳这个陌生的姑娘,她实在没有兴趣;再说也没有­精­力,想去和她周旋。可是人家既点着名约自己,在武林规矩上来说,就是刀山剑树,也没有不去的道理,左思右想之下,这才依言到了丁裳约晤的养心亭,原想见面善意开导她几句,彼此没有事算了,谁知这丫头,倒是存心来打架的,居然非打不可。

雪勤无可奈何之下,这才和她动手,可是内心仍是极为茫然。

对于雪勤来说,她真是一个谜。她的一切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此时心情,哪有闲心再去与她胡打乱闹,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一个人,尤其得罪像丁裳这么一个讨厌的小孩,实在是很麻烦的事。

有了以上这些原因,所以她更无心再想多与丁裳打闹,只想早一点打发她去了算了。

所以听她一再要自己施展那套蝴蝶散手,心中固不无怀疑,仍存下早一些打发她走之心,所以竟点头答应了。

她自知这套师传的功夫,威力极大,她绝不相信,丁裳这个女孩子,能有能力胜过。

当时冷笑了一声,对丁裳道:“我们可先说好,我们只是比这一阵掌法,不管谁胜谁败,可都不许再无理取闹。你要胜了我,我自然没有话说,回身就走;可是我如果胜了你,希望你也不要再找我麻烦了。”

她说着看了丁裳一眼,很愁苦地接道:“我不像你,一天到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这些时候,很多事烦我……”

她几乎带着要求的口吻道:“我求求你好不好?”

丁裳翻着眼睛道:“哟!这是­干­嘛呀!求求我?”

雪勤目光在丁裳身上转着,心中真想不透,这位姑娘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来路,她只是发着怔。

丁裳催问道:“你到底还打不打?我看你是有点病吧!”

雪勤苦笑了笑,实在也是懒得再去答理她了,她只求早一些了事,当时随意一分双手道:“那么你就请吧!这可是你自己要找的,不要打输了又说我欺侮你!”

丁裳哼了一声,早已迫不及待地窜身而进,双掌往前胸一合,道了声:“我可不客气了!”

遂见她身子向下一弯,倏地双手一分,各出二指,分点雪勤两处“气海|­茓­”。江雪勤见她这一招式子特别,果然不像是寻常家数,由不住心内一惊,当时不敢怠慢,遂也把师父那套得意的蝴蝶散手展了开来。

三招之后,雪勤立刻惊觉出,对方奇特的招式,仿佛是专为对付自己这蝴蝶散手的功夫,她不由心中一动,当时窜身外出。丁裳见她突然停手,不由也一怔,雪勤闪着那双智慧的眸子,在丁裳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她摇摇头忖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在短短几天时间之内,创造出这么一套厉害的功夫。不要说她,就是她师父,恐怕也不行的……”

丁裳转着眸子道:“怎么又不打了?”

雪勤冷笑了一声,身形一闪,又已到了丁裳身前,玉掌翻处,“秋扇挥萤”直向丁裳面上扫去,丁裳用“拨云见日”去分她的腕子。

可是雪勤冷笑了一声,她不容这一招打实了,倏地向下一沉腕子,改“轮翅手”,下劈丁裳前胸。可是丁裳却似胸有成竹的霍地向外一拧腰,莲足飞踢而出,直向雪勤“心坎|­茓­”上点去。

江雪勤见这么厉害的招式,仍然为她避过,心中不由又惊又奇!

她明明记得,十数日之前,自己用这套功夫,和她对敌时,她那种手忙脚乱的样了,却想不到今日竟如此镇定;而且所施招式,更是奇异无比。自己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知名之士,可是像丁裳今天所施展的招式,自己竟是生平仅见!

惊怒之下,不禁把先前轻视对方之心,去了个­干­净,当时抖擞起­精­神,和丁裳霎时之间打成一团。二人拳来掌去,此腾彼伏,只闻得掌风呼呼,衣衫猎猎,一时间几乎分不出二人面影人形,即天上星月,身侧花草,也为之失­色­不少。

这一阵疾战,真可说是险到了极点,只看那呼呼的劲风,已可猜忖,二人掌上内力的充沛,要是一方不小心吃上一掌,那可是不敢想象之事。

到了此时,雪勤更证实了,她先前的猜测并没有错,因为丁裳这一套掌法,正是专为对付自己这一套蝴蝶散手的专门功夫。每一招每一式,都凑合得又巧又妙,而于巧妙之下,总是别有杀手,令自己防不胜防,二十招之后,江雪勤已发觉出,如不改换招式,恐怕是敌不过对方了。

可是她一生要强过甚,因先前曾说过大话,此刻不容反悔,心中正自着急,可是动手上已有了胜负之分,丁裳身形半躬,正用“倒甩菩提”的掌势,玉掌如梭直打雪勤小腹,雪勤用“彩翅映日”的式子,蓦腾身而起。

按理说丁裳这时正是回身发掌力的时候,可是她却猛地向地上一伏!

可叹雪勤哪会想到,她这一招是招诳敌的招术,即以为是一个漏式,心中大喜,暗道:“我看你这一次怎么办!”

她脑中对种概念,只不过是一闪即过,却不容仔细思量,当时以为机会难得,在半空中娇叱了声:“看掌!”

她身形就如同是一只当空巨鹰也似,蓦然向下一惊,双掌一前一后,先后推出,发出哧!哧!两般劲风,分打丁裳背后两处“肩井|­茓­”。

同时间左足尖,由上至下,疾点丁裳第七节背脊之“桑前|­茓­”。

这一手功夫,在“蝴蝶散手”整个过程之中,是一招十分特殊的招式,有极大威力。

数十年来,黄山异叟这一手功夫,不知败过多少武林中成名的英雄。

今宵在雪勤施出来,也是充满了极大的信心。因为她与丁裳,到底无怨无仇,自不忍对她有所伤害,所以内力都减了三成,打在对方身上,只不过稍感痛楚呈露败象而已。

她这里用心良苦,哪里又想到,情势完全两样,动手过招讲究的是“狠”、“快”、“准”,一动开手来,决不容对方少缓须臾。

江雪勤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双掌一足,已堪堪临到了丁裳背后,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见那蜷伏的丁裳,倏地一个翻身,四肢齐出,反崩了出去。

这种功夫,名叫“爬天”,是采自苍鹰搏兔;而兔子反抗时最棘手的一招。雪勤怎会料到有此一手,当时惊叱了声:“你敢!”

她蓦地一振二臂,勉强把身子腾起了些,可是仍然为丁裳右脚在后胯骨上蹬了一脚,顿时只觉得后腰一阵火热,身子也跟着如球也似地朝当空猛地腾了起来,足有一两丈高下。

等到往下落,她身上那袭披风,却挂在了突出的一段树枝之上,偌大的身子向左右忽悠悠地荡着,看来真是骇人已极!雪勤自出道以来,几曾吃过这种大亏,只是这一霎时,也不禁吓了个魂不附体,她身子垂在半空,即不能上,又不能下,一时手舞足蹈,偏是无从着力,那样子可真是好笑极了。

丁裳见状不由笑嘻嘻地抬头道:“江雪勤!味道如何?”

雪勤不由冷笑道:“臭丫头,这又算什么?我……”

忽然那领披风划破了一道口子,她身子下垂了些,不由吓得她打了个哆嗦,丁裳得意地笑道:“你也知道不是味儿了吧?哼!你再想想我那天晚上掉在池子里的味道吧!”

雪勤这一霎正是又羞又气,想不到竟会败在一个没有名姓的小女孩手上。如今高高吊在树枝上,虽有一身功力,却是莫能为力,有心想撕破披风落下去;可是那猛力坠地,又恐摔伤了自己,一时真是又气又恼,不由长叹了一声道:“丁姑娘!你快把我接下来吧!这一阵算你胜了就是……你又何必这么缺德呢?”

丁裳见她竟自开口向自己服输了,心中不禁十分畅快,老实说,对于雪勤的一身功夫,她是由衷的钦佩不已,她知道如论功力,自己是不如她的。此刻见她开口服输,气也就消了一半。

她仰着头笑道:“上面怪凉快的不好么?”

雪勤原本对她并无恶感,且爱她慧心秀口,和她动手,亦只不过形同游戏一般;并且心中还有些话,想和她谈一谈,此刻四下又无一人,就算自己丢个大人,也无所谓。

因此,无形中也就不再认真计较,当时微微皱了皱眉道:“你不要再说这些风凉话了,要是你愿意,你把我放下来,我们再比比看,看看谁赢谁输?”

丁裳张口笑啐道:“别没羞了,你方才自己不是说好了么?只比这一阵,谁也不许赖皮,现在你怎么又不服气了?莫非你说话不算数么?”

雪勤见她尽管说笑,也不设法把自己弄下来,虽是四下无人,可是这么半吊着,也颇感不是味儿。也不由杏目一睁道:“你倒是放不放我下来?”

丁裳这时真是乐不可支,在下面笑得前俯后仰,不时走来走去,完全一派孩子作风。

雪勤真是看得又气又笑,心忖这种小孩,与她生气才划不来呢!

丁裳走同几转,才抬头微笑道:“你先不要急,到时候我自会放你下来,不过现在可是不行!”

雪勤皱着眉毛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承认输了还不行呀?”

丁裳格格一笑道:“你不是本事大得很么?现在你怎么不能了呀?”

雪勤不由柳眉一竖,冷笑道;“你当我自己就下不来了么?”

丁裳忽然大笑了几声,她对着树上的雪勤深深鞠了一躬道:“对不起夫人,我本来想帮忙你下来的;可是你既然这么说,那还是你自己下来吧!我走了!”

说着转身而去,雪勤被她这“夫人”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心,不由脸­色­一阵红,见她竟真的扬长而去,不由焦急唤道:“喂!喂!丁姑娘!”

可是丁裳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雪勤一直目送着她消失在视线之外,一时连羞带气,不禁淌下泪来,她心内诅骂道:“这丫头心可真狠!”

想着正思拼着受些轻伤,用千斤坠的身法,把树枝折断坠下,不想就在这一霎时之间,忽听得一声轻笑道:“江姑娘不要着急,老夫来放你下去就是!”

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当时寻声望去,却见就在身下不远的小亭之内,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头上还戴着一个大斗笠,自己方才和丁裳打斗近在咫尺,竟是没有发觉出,亭子里竟还有人,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都不知道,这可真是怪事了!

想着不由一时呆了,她怔怔地看着这个人,见他一步步踱下了亭子,直向自己这走来。

雪勤才发现出,原来是个很老的人,因为他留着三股很长的胡子,为风吹到一边,就像是三条白­色­的绫子一般,看起来,就如同是画上的仙人一般。

他个子并不很高,但是瘦得很,好像背后还Сhā着一条像鱼竿也似的东西。

雪勤不由讷讷地道:“你……你是­干­什么的?用不着你多事,我自己会下来。”

那老人呵呵大笑了两声,双手向前互握着,站定了身子,他看着树上的雪勤道:

“你不要好强,在我老人家面前丢脸是没有什么的,唉!丁裳这丫头也太恶作剧了。”

他喃喃地自语道:“我只叫她让你尝尝味道就够了,想不到她这么作怪,这要吊一夜还吊死了呢!”

雪勤这时听了他的话,更是大吃一惊。由他言中听出,分明这老人和丁裳是一路之人,他们可能对自己是有计划的行动,当时不由愈发气恼。因为从这老人口中听出,似乎丁裳的无理取闹,还是受了这个老人的指示后才做的。

这叫她心中如何又能不怒呢!当时把牙一咬,拼着下地摔一下狠的,也不能当着对方如此丢人。

想着暗中提气,向下猛地一坠,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树枝果为她内力折为两截,人也直坠了下来。可是也就在这一霎时之间,忽然一条黑影,如燕子也似的掠起,惊慌之中,雪勤似觉自己领子上一紧,似为人抓了领子,她娇叱道:“你放开我!”

可是身子却为这人带得窜出了五六丈之外,轻飘飘地已落在了地上。

雪勤猛一回身,见站在自己身前的,正是那个清癯长须的老渔人!

他含着微笑对雪勤点了点头道:“还好!没有摔着,否则,我可就对不起你师父了!”

雪勤惊魂乍定之下,她向后退了一步,盯视着这个老人道:“你!你是谁?”

这老人嘻嘻一笑,“你先不要管我是谁,我只问你,冷魂儿向枝梅是你什么人?”

雪勤怔了一下道:“那是家师!你……”

老呵呵一笑,他点了点头,目光之中,闪烁着兴奋,痛苦……总之,是种郁沉不易为人猜透的光芒,他注视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他真不敢想,这姑娘竟是六十年前,在黄山顶上,在那草蓬中,那个同样或还要小一点姑娘的弟子,这真是比做梦还要给人以离奇神秘的一种感慨!

六十年了,六十年来,应元三由一个中年人,变为一个老人。也可以说,他是在走生命最后的一段路程了,就好像是窗前的一盏灯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只要刮一阵小风,他的生命之灯,就可能会熄灭了!

一个人的生命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兴奋或是留恋的话,那只有回忆了。老年人的生命,是生活在回忆之中!

生死掌应元三,这一刹那,他的感慨又是如何呢?

他此刻面对着雪勤,他想得很多,他想到了她那年轻时代的师父,自己也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葬送了一生。在这时候,在他生命疲累到了极点的时候,才算第一次闻到了故人的气息,他看着眼前的雪勤,由于她代表着故人的某些特殊身份,仿佛她就是当年的向枝梅了。

应元三这一霎时,内心翻涌着六十年前,黄山大雾中的一瞬间,不要小瞧了那匆匆的一瞬,它却影响着他们彼此今后的一生。

他张大了瞳子,频频地苦笑着,他鼻中的出息之声极大,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雪勤简直是莫名其妙,因为应元三这种表情,几乎近于癫痴模样,她讷讷道:

“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怎么认识我师父呢?”

应元三才从遥远的回忆之中,清醒了过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孩子!我太失礼了!可是,你要原谅我,这都是……都是你那狠心的师父!”

说着他几乎觉得喉头有些咽哽,鼻子也有些酸酸的感觉,他知道这是要哭的前奏。

可是“哭”或是“流泪”,对于他来说,那是多么陌生的一种感觉。他一生之中,并不曾落过几回泪,这是一种困难和羞涩的动作。也许他早就应放声大哭了,因为六十年来,每一天或是每一时每一秒,都是他惨澹痛苦生命之泪的结晶,为什么不值得他大声一哭呢?

他忍着要流出的眼泪,因为他已强硬了六十年,那是应该坚持到底的,他接着道:

“你不要吃惊……我是你师父的老朋友,我名字叫应元三,当然这名字,你是听你师你说过的!”

雪勤先是一惊,可是后来她又摇了摇头道:“原来是应老前辈,你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可是我并没有听我师父说过你!”

她好奇的审视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她认为一个超奇的人,无论如何是应该具有超奇的特征的,而眼前的人,似乎是太平凡了!

应元三前进了一步,重复他的话道:“难道向枝梅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我?提起过六十年前的一个老朋友……啊!”

他中止住了他这句话,也许他觉得这“老朋友”三个字,似乎用得太牵强,太自作多情了!他伤感地摇了摇头,自语道:“是的!她是不会对人说的,我……我几乎忘了。”

雪勤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应元三苦笑了一下,他的兴奋时刻已经过去了。

雪勤心中充满了疑虑,她问道:“我师父过去曾和你有仇是不是?”

应元三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要乱说,我们没有仇!我们没有仇!”

雪勤怔了一下道:“那你老人家,为什么要这么欺侮我呢?”

生死掌应元三,像是很累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他频频苦笑道:“孩子!你不明白……不明白,这事情一言难尽,我没有功夫给你多说。总之,你千万不可误会我,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

雪勤由他失意伤情的脸上,体会出他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他外貌很和善!

只这一会儿时间,这老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不是应该很高兴吗?可是他却如此伤感,他睁着那双看来惺忪疲倦的眼睛,无力地道:“你师父如今还在么?”

雪勤不解地点了点头,他于是也点了点头:“她在哪里?”

江雪勤迟疑了一下,应元三叹了一声道:“我没有恶意的!”雪勤于是道:“杭州西子湖边翠园,你只问翠园轩主就知道了!”

生死掌应元三重复了一遍,就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他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土,点点头道:“谢谢你姑娘,我这就找她去!我已经找了她许多年了!”

他转过身来,踽踽的行着,雪勤心中还有很多疑问,不由追上了一步,轻轻唤道:

“喂!老前辈请转!”

那渔翁慢慢转过了身来,他扬了一下微秃的眉毛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雪勤欠了一下身子,讷讷道:“那位了姑娘,和你老家是……”

生死掌应元三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他“嗯”了一声道:“不是你提我倒忘了!”

他又慢慢转过了身子,给人一种很难想象的意态,你不会想到他是成名武林的一个风尘奇人,因为他是如此的老朽了。

他脸上带着微笑,很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只要一想到丁裳,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要笑的。

他摆了一下手道:“她不是我什么人!不过这孩子师父,和你师父,想必也认识的。”

雪勤皱眉道:“她师父是谁?”

应元三微微笑道:“她师父是个很难惹的人,你可曾听过鬼爪蓝江这个人?这人就是她师父!”

江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因为这个老婆婆,师父倒是一再提起过的。此人除了个­性­奇特以外,倒是一个生­性­良善的人,只是她有个丈夫,人称血魔,姓洗叫又寒的人,这个人却是一个大大的魔头,为人亦在善恶之间。师父一再关照自己,如果遇上了这一对夫­妇­,自己要特别小应付,想不到丁裳竟会是那老婆婆的门人,这么想起来,怎么不令她大惊失­色­?

她又哪里知道,她心上人照夕,正是那个魔头的得意弟子呢!

她看着应元三,冷笑道:“鬼爪蓝江的大名,后辈自是知晓,只是后辈并没有什么地方开罪她师徒,何故如此欺人?”

应元三连连摇头道:“所以我刚才叫你不可误会,你还是不听。唉!叫丁裳和你比武的是我不是鬼爪蓝江,你要弄清楚,至于丁裳她和你并没有仇,只是……”

他叹了一声道:“唉!你莫非真不明白么?”

雪勤茫然地摇头道:“到现在为止,我始终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老找我麻烦?你老人家知道么?”

应元三叹了一声道:“你和管照夕固是世交深厚,可是他们也是比邻多年的朋友呢!”

江雪勤不由心中一动,到了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很紧张地问道:“怎么会呢?”

应元三微微一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丁裳很爱那个姓管的……”

江雪勤微微颤抖了一下,应元三顿了顿,仍然继续说下去道:“感情这种东西真是怪,那姓管的小子,我也真想不懂他,我看丁裳对他是真够痴心的,可是他表情很冷淡。

也许他心里是爱你的,可是……”

他说着笑了笑,摇了摇头,下面的话,想是碍于出口,却没有说下去。

雪勤心碎了,她低下了头,眼泪直在眸子内打着转儿,她急于想听下文,可是她却羞于出口,不由把那双噙着泪的眸子,向应元三瞟了一下。生死掌应元三长吁了一声道:

“我虽与你素不相识;可是我很同情你的立场。你的情形,我也很清楚,我很担心你……”他接着道:“一个人一生,最不幸的就是为感情所束绑住,你们目前,都是很不幸的!”

雪勤心中暗自惊疑,因为这种论调,和当初师父告诉自己的论调完全一样。

她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言,应元三苦笑了笑道:“我很惭愧,因为我并不能帮助你们,我只能奉劝你多考虑。如果在你每作一事之前,你都要详细地考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走了。”

他说着叹了一声,又慢慢转过了身子,径自头也不回地去了。

十七

雪勤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都滴在了地上。并不是伤感应元三的离去,而是应元三的话,又把她带入了痛苦残酷的现实里。本来她是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情的,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去想它了!

其实她又有什么能力不去想它,在感情上来说,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有人说,女人是为了感情而生存的,这句话如细思之,确也有它的理由。

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一任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少年侠客,在感情这一方面来说,一样是一个弱者。任何人如果选择了这个敌人,那他结果必定是会要落败的。

她勉强把心定了定,暗忖道:“原来丁裳是为了这个恨我啊!唉!丁裳你也太不必了,我已经够可怜了!”

她暗暗想着那一晚上,自己曾用话暗探了一下照夕,似乎照夕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也许真如方才那应元三所说,照夕对丁裳,是很冷淡的。

这么想着,她内心似乎舒畅了一些,虽然她已认为自己是没有什么希望,可是她们女人都是一样的,哪怕是自己丢下的东西,也不愿人家去拾起来,更何况是她内心深深爱的……

她慢慢地往前走着,小蛮靴践踏着地上的枯叶,吱吱喳喳地响着,月­色­如银,很冷,四周的瓦烁里,蟋蟀也在叫着……

月亮把她窈窕的影子,拉得更长了,她真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场,如果哭能够解决事情的话……

她觉得眼睛酸酸的,想到未来,她脑中不时重复问自己道:“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一方面是丰神俊仪的管照夕,他那看来似乎已清瘦的面颊,那像当空寒星似的一双眸子,沉郁忧愁地叹息之声,唉!多么能把一个人的感情,完全消蚀啊!对他的感觉,那是自卑、自怜;或是高攀,他永远像是穹苍里闪烁着最明亮的一颗寒星,给人的感觉是羡慕与怜悯。你似乎觉得它太孤独、太可怜,可是是你却不配去慰藉它……

这调调儿,正合上李后主的那首《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想到了那多情固执的管照夕,真是叹一阵,恨一阵,叹造化弄人,恨情郎软弱,她紧咬玉齿,愤愤地想道:“江山无限,大地至广,如能和他比翼天涯,又何尝不乐?

偏偏他又为了顾全仁义道德,什么是‘仁义’?什么又是‘道德’?呸!你们这些纸老虎,假虚伪……

想到恨处,泪珠点点滑腮而下,说来可笑,她本来一向看重道德仁义的,甚至是它们忠实的信徒,她也曾去耻笑过那些失节的女人,也曾愤恨过那些不顾道义之徒,可是等事情临到她自己的头上时,她却失去了理智。

可是她所愤恨的只是狭义的、不平的、虚伪的道德束缚;而不是人人自内心敬服的仁义道德。因为前者是“纸老虎”,只是道德的幌子,而后者才是至大至刚,人人需敬守的准则,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

江雪勤——这个淡装的少­妇­,徘徊在思想线上,她恨管照夕,恨他太软弱。其实对方较她更痛苦,只是他们的人生哲学不同,在照夕认为坚忍才是最高的美德,和江雪勤的追寻至上,却是背道而驰,那是两个极端,不幸他们合在了一块,真不敢预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江雪勤漫步在月夜之下,她惆怅、她悲伤,那是一种极难排遣的感觉。

另一方面,她又看见了高趴在楠木长榻上,身受重伤的丈夫,老实说,她对他的感情很淡的。那是施舍,一个靠施舍来过日子的人,是很可怜的。

可是不可否认,楚少秋是爱她的,不管他为人如何­阴­险毒辣,可是他对自己的情意,却是很真切的。如今他为照夕重伤至此,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江雪勤想到此,不禁又油然生出了些愧疚的感觉,她苦笑了笑,暗忖道:“我还是等他伤好了,再……总之!楚少秋,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她噙着泪,慢慢地往回家路上踱着,脑子里继续想道:“管照夕要是肯,我就跟着他走;他要是不肯,我就一个人跑,反正天涯海角,我一个人也不怕饿着了。就像当初师父一样的,她老家一个人在新疆住了几十年,还不是挺好?也没听说过她爱了谁?”

这么想着,不禁愈发觉得自己师父,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其实冷魂儿向枝梅早年的伤心往事,以后颠沛流离之苦,又怎是她所能想到的。

她就这么一路上昏昏沉沉地想着,不知不觉到了楚家大门,当时纵身而入,先到前面书房,看了看楚少秋,见他已睡着了。

灯光映着他那张青白的脸,现出他那凸出的两腮,两道垂搭的眉毛,虽是病中,亦显得十分狰狞。在平日还不觉得他如此难看;可是这时仔细端详起来,愈觉其面目可憎。

他那凸出的一双瞳子,在睁开时布满了红丝,闭起时却现出青­色­的筋,江雪勤不禁呆呆征在他的床前,她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自己问自己道:“奇怪,我怎会嫁给了他?怎么会呢?”

“我对他并没有感情啊!可是我怎会嫁给他呢?这莫非就是姻缘前定么?”

她立在榻前,良久良久,直到眼泪从她脸上滑下来,才不禁惊觉地轻叹了一声,用手背把脸上的泪痕擦了擦,暗想道:“我真傻,要是人醒了,看见我这身打扮,不知又如何疑心我了。”

她放轻了脚步,一步步向屋外走去,谁知才走了几步,却听见一声:“站住!”

雪勤猛然回过身来,却见楚少秋正自睁着一双眸子,怒视着自己,她不由吃了一惊,才知原来他并没有睡着,不由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着么?”

他狞笑了一声道:“你上哪去了?刚才我叫了半天。”

雪勤赔笑道:“有一个人约我去比武,很是无聊,我已打发她走了。”

她皱了一下眉道:“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

楚少秋忽然狂笑了一声,可是马上为一阵咳嗽和疾喘之声代替。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她担心地偎近床前,吃惊地道:“你……你怎么了?”

楚少秋咳了半天,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她冷笑道:“你也不要再骗我了……你上哪里去我都知道……你是看我这伤好不了了是不是?”

他挣扎着坐起,双目赤红,那只颤抖的手,仍然指着雪勤抖动不已。

雪勤一阵心酸,差一点儿流下泪来,她叹道:“少秋!你不能这么说我,我并没有作对不起你的事……你怎能……”

楚少秋哈哈大笑了两声,那起伏有胸脯,显示他确实是受了重伤,他紧紧咬着牙齿道:“你胡说!你……你现在想谋害我是不是?哈……告诉你,我不会死,我永远不会死……”

他疾喘着道:“江雪勤!你这­淫­­妇­……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楚少秋的女人,你不要想……”

“那姓管的小子……你们不要想……”

雪勤忍着满腔的凄楚,转身就跑,可是一声可怕的尖叱:“回来!”

接着有重物坠地之声,把她吓了一跳。她猛然回过身子,却见楚少秋身形前翻,他胸襟上沾满了鲜血,­唇­边也沾满了血迹,雪勤不由吓了一跳。

她赶快跑过去,把他抱上床,一时急得泪如雨下,她泣着道:“你……你这是何苦,我并没有作什么呀!你难道不想活了?你……”

她说着一时悲泣了起来,楚少秋仰卧床上,他一只手紧紧握住雪勤的膀子,半天,他才睁开了眼睛,他嘿嘿地狞笑着,脸­色­真是吓人。

江雪勤用枕旁的白绸汗巾,小心地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

楚少秋口中沙哑地道:“水……拿水来!”

雪勤答应了一声,她想去桌子上拿水,可是楚少秋抓住她不放,她流泪道:“你放手……呀!”

楚少秋狞笑着看了看她一眼,才松开了手,雪勤过去用瓷壶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送到他面前。忽然楚少秋抡起一掌,把那杯子打到壁角,摔了个粉碎,江雪勤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她睁大眼睛,不解地道:“你……你疯了么?”

楚少秋霍地翻身坐起,他紧紧抓住她两只手,用力喘着,他狞笑道:“果然不错……

果然不错,你好狠的心……”

雪勤本可把他挣开,可是目睹着他伤重至此,却是于心不忍,她惊慌失措地道:

“我怎么……了?你……简直是变了!”

楚少秋厉声道:“不错,我是变了,好贱人,你想害死我,你想害死我,你好狠的心……”

雪勤有些莫名其妙,同时她为楚少秋这么辱骂着,也不禁动了些怒,她张大了眸子。

“你不……不能这么欺侮我……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呢?”

楚少秋嘿嘿冷笑。

“你明明知道我才吐过血,是不能喝水的,可是你却要倒水给我喝,你……你好狠的心!”

雪勤秀眉一挑道:“是你要喝的呀,你不是要水么?”

楚少秋恶狠地冷笑道:“我那是故意试试你,不想你竟想乘此机会害我,哼!你害不死我的……”

雪勤不由杏目猛然一睁,可是转念一想,他如今重伤至此,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当时不由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真想不到,你竟会这么想,那你当初又何苦要娶我呢?”

楚少秋仍然紧紧紧地拉住她的两只手,他头上暴露着一条条的青筋,显示他确是怒到了极点。他狞笑道:“我……我是可怜你,我要知道你这么浪,呸!你倒贴我也不要你!”

雪勤只觉得头一阵昏,只气得全身颤抖,她真想举掌向楚少秋劈去,她也知道,只要这一掌,就能把这一条丑陋的生命结束掉。

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下不了这种毒手,她忽然咬紧了银牙,点了点头。

“好!这是你说的话,你永远记住,你一辈子不要后悔!”

楚少秋嘿嘿笑着,­唇­角尚带着血,他双目像血似的红,他冷笑道:“我只问你,你刚才上哪去了?你说!”

江雪勤绷着脸。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楚少秋啐了一口,兀自大声嚷道:“臭表子!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去找那姓管的小子?你说呀!”

江雪勤哼哼地笑了两声,冷冷道:“你叫吧!你爹你娘来了都没关系,你简直不是人,我真是瞎了眼了!”

才说到此,却为楚少秋一掌打在脸上,因为不注意,楚少秋这一掌又打得很重,直把她打得向前一栽。她不由猛地扑上前,伸手向楚少秋就抓,一面哭道:“好!你打人,我给你拼了……我们都不要活好了!”

可是当她紧紧抓住楚少秋双臂时,却为楚少秋喷出的第二口血,溅了一身。

她打了一个冷颤,吓得“啊”了一声,当时忙松开了手,楚少秋跟着躺了下来!

他仍然含糊地骂道:“臭女人……贱人……你好!你好!……”

雪勤一时悲愤得趴倒在地大声哭了起来,良久,她觉得一人轻轻地摇着她肩膀道:

“少­奶­­奶­!少­奶­­奶­!你不要哭了!”

雪勤抬起头,才见自己陪房的丫鬟小琴。不知何时她进来的,两只眼睛哭得和水蜜桃子也似,尚自不住吸着鼻子。

雪勤看着她,不由更伤心了,她抽搐道:“小琴!赶明儿个,我们回家去吧!这地方我实在是够了!”

小琴落着泪。

“到底为什么啊……小姐!我扶你回房去吧!”

雪勤坐起来,见楚少秋双交手Сhā着放在胸前,一双怒目直视着天花板,­唇­角兀自带着不谢的笑纹,看着她。想到自己这一段可悲的命运,她的热泪又不自禁地淌下了,她暗忖道:“我是非要走不可了!”

她徐徐站起了身子,擦了一下泪,对楚少秋道:“你是在重伤之中,你要注意你的身子,等伤好了,我们再慢慢谈,反正,你也不能这么侮辱我,可是现在我要让着你!”

在她说话之时,小琴一直在拉她衣服,对她摆手,可是她仍然把话说完了。

楚少秋只是连连地冷笑着,他此刻也似乎冷静了些。

雪勤转问小琴道:“少爷的药呢?”

小琴一指几上。

“已经端来了。”

雪勤点了点头。

“你侍候着他喝下去。”

楚少秋冷笑道:“你放下,我还没有死,我自己会喝。”

他说着又对着雪勤冷笑了笑。

“难为你,居然还会想着我的伤,我们真是恩爱夫妻。不过,你可知道我是伤在什么地方了?”

他说着,竟自双目一红,语音显得有些哽塞,江雪勤对他可说是已容忍到了家,根本不理他。她低着头,楚少秋落了几滴泪,他心情至为矛盾,他忽然发觉在他生命里,是不能离开这位妻子的。因此他流泪,流泪的目的,只是想换取雪勤的同情罢了。

这一霎那,他很后悔方才的暴风雨,也许这将导致一项严重的破裂行动。虽然江雪勤从来也没有真心爱过他,可是他也并没有作过多的苛求;如今,可能这虚假的场面也不能维持了。

这儒夫想到这里,如何不为之颤惊?一切的愤怒,顿时瓦解冰消,他暗暗恨自己。

“我把事情弄糟了!我怎能离开她呢?我必定要留住她啊!”

想着他忽地大哭。

“雪勤……雪勤……你不能走……你要原谅我,我!我真该死……”

他忽然左右开弓地用双手,拼命往自己脸上打着,那双凸出的赤红双目,却盯着雪勤,只等对方说一句赦免的话,他就好住手了。

可是雪勤并没有理他,这一霎时,她心灵上得了一个可笑的启示,望着他,她微微皱着双眉。

“这简直是戏台上一个小丑……而我的生命,竟付托给了这么一个人……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想到此,她真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一时只听见“啪、啪”有耳光之声,震得室内的油灯光蕊闪来闪去,她不由叹了一声。

“你这是何苦打自己呢?”

楚少秋放下手,涨红了脸讷讷道:“那你……你是不生我的气了?”

雪勤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差一点儿淌下泪来!

她长叹了一声,对着楚少秋苦笑了笑。

“天不早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我也累了!”

楚少秋紧紧地揉着她一只手,又在脸上挨了一下,这才躺下去。小琴在一旁道:

“少爷!你吐这么多血……怎么办呢?”

楚少秋摇了摇头。

“不要紧,你快扶着少­奶­­奶­回房去吧!”

雪勤心中似乎动了一下,由此可证明,楚少秋爱自己是如何真切,她以含着泪的目光,向丈夫瞟了一眼,那只是愧疚,可是并没有什么别的成分。因为一个女人,只会对她深爱着的人存体贴之心,她的角度,绝不及于第二人。在爱情里,她们没有什么道义可言,她们只知道敬忠于自己所爱之人!

她很想再说几安慰他的话,可是她倔强的嘴,天生不适宜去谄媚别人的!更何况这个她很厌恶的人。

她转身离开了这间房,而楚少秋却紧张地张望着她二人背影,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紧张地由日中吐出了一块棉花。

这棉花是深红­色­的,他把它藏在口腔的边侧,必要时,他只需用力咬一下,就会有血似的浓汁,自棉中榨出;然后再由口中喷出,和所谓的“吐血”,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他庆幸瞒过了雪勤的眼睛,可是却比他预期的效果小得多,他用绸巾,把这些“血汁”擦­干­净了,睁着那又可怕的眼睛,暂时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看样子,这女人存有深心,只要看她那双眼睛,就知她是存有异心,我要加紧防备她一下才是。”

同时他知道,管照夕这一掌,实在伤得他很重,只要试一运气,全身麻软不堪;尤其是五脏,更是疼痛不已。

他想到了,可能是为管照夕五行真气所伤,所谓五行是指心肝肺脾肾,施功人如此五行真力伤人,被伤者必定是伤在此五脏,因此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掌力。

管照夕如用这种掌力伤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设想的糟。据自己所知,海内外,能治此伤的药极为有限,除了两三种失传的丹药以外,还真不知道,有什么药,能有此功效。

想到这里,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陷于茫然之中。这个骄傲却懦弱、虚伪但迂腐的人,在他想到了真正的“生命”遭受“存”和“亡”的威胁时,他内心激起的恐惶和忧虑,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这时候如果把雪勤“爱情”力量,放在眼前,和他的生命来比拟的话,那爱情之力,直如秋萤尾芒,简直是微乎其微了。

楚少秋这时深深为着他的伤势而焦忧,而隔墙的小­妇­人,亦何尝不陷于悲痛之中,想到眼前的命运,想到了未来的结局,她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可是又不得不想。

放下了素帐,望着帐顶,亮晶晶的眼泪直在眸子里打转。虽只是短短的几天,可是她已感觉到自己消瘦了,对着铜镜理妆时,她也曾注意到自己那双剪水的眼睛,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充满了忧郁。她似乎已能透视出,眼角的皱纹,颈项的松弛,虽然看来仍是一样的白­嫩­,摸来亦如凝脂般的滋润,奈何藏在它们里面的“灵”已感到累了。

说得可怕一点,那是老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初次有了“老”的感觉,这是多么可怕而怪诞的一种思想?

这一切都是心灵的作崇,一个乐观的人,即使七老八十,因为他有活泼愉快的内心,他一样感觉到自己是年轻的。相反,一个心中隐藏着忧郁思想的人,虽少壮年华,那只是表面的装饰,无异于真正老了的人,那是一块行尸走­肉­。

我们惯常以“几家欢乐几家愁”这句话,来反衬两种心情的对照,我们却也惯常以“家家有本难念经”来比拟人人都有不如意的苦衷。不信,笔者试把笔锋转过,我们且看看,别的人,是否如她一样凄楚可怜?或是较愉快,或是……

战胜了的丁裳,笑得如同一枝微风中的百合花,仰视着吊在树上的江雪勤,她内心充满了喜悦,真是乐不可支。

“这一下,我可算消了气了,好好把这女人吊一下才好。”

所以雪勤虽然向她说了软话,她仍是不依。当然,她并不是所谓的“心毒”,在她来说,只是泄忿。因为那一次落水之耻,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件隐恨的事情,能够快意地惩罚雪勤一下,在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因此她决心吊她一个更次再说,可是当她去而复返之后,才发现已失去了雪勤的踪影。她微微怔了一会儿,暗想她怎么下去的呢?后来仔细看了看那根折断的树枝,才知道,雪勤是运功自坠而下。她望着那节断了的树枝,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她担心江雪勤由这么高摔下来,怕不要摔伤了。

可是这种追思的悲伤,马上就被她忽略了,她仍然带着稚气的欣慰,喜孜孜地找到了她的马,一路打马直到了她投宿的小店之中。这时店伙正忙着上门板,见她回来了,都弯腰叫了声:“丁爷!”

她伸出一只手,往­唇­下摸了摸,一方面怕这些讨厌的伙计看她没有胡子;再方面略微装作些气派,她咳了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刚才有人来找我没有?”

“没有!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丁裳点了点头,随口道:“我去逛了街。”

那伙计一缩脖子笑了笑,眯缝着小眼。

“要说逛,还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好,那里都是姑娘,听说是苏州、杭州来的,脚小皮肤白,盘儿也长得俊,嘿!有这么一手……只是听说价码大,光打茶围没有百八十个子儿也下不来。”

他又挤着眼笑了笑。

“爷!你老是去那地方不是?”

丁裳无意的一个“逛”字,想不到却让他误会这么远,先时还不明白,这些男的,可真没有一个好东西,说这种话,居然面不改­色­,真不要脸。

当时气得秀眉一挑道:“不要胡说八道!”

那伙计本意是想充行家,因见丁裳年轻,衣着华贵,出手也阔,误为登徒之流,想讨个好,说不定他一高兴,就许叫自己带他去,那不正好弄他几个花花。却想不到会碰这么一个钉子,一时腰弯得跟大虾米也似,口中连连赔笑道:“是……是……小的满口都是胡说八道。”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快给我算账,我这就走……”

那伙计怔了一下,一只手摸着脖子道:“爷!这可犯不着……小的说错一句话,你也犯不着就往外搬呀……这……”

另外那个伙计也含笑道:“公子,你老就算了,给他兔蛋生气犯得着吗?他小子狗嘴里还能长出象牙来么?唉!你老就算了,快请,快请,我这就给你沏茶。”

说着还用手去拉丁裳的膀子,丁裳后退了一步,嗔道:“不许碰我,你们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快给我算账,我是真有事,谁有工夫给你们生气。”

这伙计也被说得面红脖子粗,直往上翻白眼。

“这……这是怎么说的,你老就不能高抬贵手一下么?给他兔蛋犯得着么?”

先前那伙计,被他糟蹋得横鼻子竖眼,就顶了他一句道:“你他娘才是免蛋呢!骂人还行!”

另外那个伙计就回过头给他瞪眼,他哈着腰道:“你想打架是不是?你会不会做生意?”

先前那个伙计也不服。

“我怎么不会做生意,我开买卖的时候,你兔崽子还在喝风吐沫呢!”

这一闹,眼看着就要打架了,丁裳气得匆匆上了楼,到自已房中,把简单的几件衣物打点一包,再下楼时,两个伙计已经打成了一团。旁边虽有几个拉架的,可是都不怎么卖力,光是皱眉咂嘴,一任二人打得鼻青眼肿。

丁裳丢下一块银子,本想自己走自己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们打架,也是为着自己,不由叹了一声,走过去,抬腿一脚,把一个小子踹到了墙角,另外又是一脚,把另一个也踹到一边趴下了。

她这种随便的动作,一般人看来,也是神乎其技了,都不禁惊吓地看着她。

她又用手中的小马鞭,指了一下桌子。

“银子在这里,多的算小账!”

说着她转身走出去,马上就过来一个穿大褂的,给她开门,还有人去给她牵马。

她很神气地上了马,点了点头,很有点大侠客的味道,在众人弯腰行礼的当儿,她的马已经走出去了!

这一霎时,她的心情很开朗,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且初次感到一个行侠仗义人的豪气。

她慢慢带马,踏着月­色­,不一会儿已到了豹子胡同,看门的人,白天已经认识她了;而且公子又有交待,不敢怠慢,忙把她的马牵了进去。她就红着脸道:“你们不要进去通禀,我已同他们约好了!”

她说着把长条形的行囊,往两肩上一搭,一拧娇躯“嗖”一声已窜上了中院围墙,直把几个看门的,吓得目瞪口呆。

她熟巧地腾纵着身子,直向和思云、念雪约好的秋亭驰去,果然她看见亭子里有人影晃动,暗想这两个小丫鬟果然有信用,只是她们白天看穿我行径,令我出丑,我又岂能甘心。

相着不由远远掩在石后,暗想道:“我得想个点子吓她们一吓!”

想着慢慢朝那秋亭掩去,仿佛听到亭内似有人在谈着话,像是思云的口音,正在说道:“少爷!你这么说,这位了姑娘,是去找江小姐去了,她们怎么会认识的呢?”

丁裳不由心中一动,这才知道,原来照夕也在亭中,同时似乎正在谈着自己的事,她就很注意去听,想听听管照夕到底说些什么。

她轻轻往前偎近了一些,借着一棵小松树,把自己身子挡住了些,就侧耳去听亭中的谈话。

她心中很奇怪;而且惊佩照夕的先见之明,他居然知道自己是去找江雪勤去了,她的脸有些红红的,心里不禁暗暗地想道:“我再听听着,看他怎么说?”

想着,果闻得照夕叹息。

“她们怎么认得,我固然是不知道,可是我敢断定,丁裳出去找她去了!她们两个……唉!”

念雪娇笑道:“瞧你!又叹气了,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呀?”

思云在旁岔道:“那位江小姐不是已经嫁给楚家了么?那你就­干­脆娶那位丁姑娘不结了!”

她又加一句:“好在太太也挺喜欢她!”

丁裳不由脸一阵热,心说小丫头欠打,可是她仍想听听照夕怎么回答。她的心跳得很厉害,目光由松枝空隙间­射­出去,瞧着亭子里的人。

她看见照夕端正的坐在石凳上,痛苦地苦笑着,她心中不由很不解。

“他­干­嘛苦笑呢?莫非不以那丫鬟的话为然么?”

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由她内心的深处,潜升了上来,照夕在这时才长叹了一声道:“丁裳是个小女孩子,你们不要乱说!”

丁裳的心不禁一凉,暗恨道:“哼!原来他还是把我当个孩子!我再听听看他还说我些什么!”

想着仍然偎在松边不发一语,却见照夕站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月亮,道:“怎么她还不回来呢?天已这么晚了!”

念雪也在伸着胳臂直打哈欠,倒是思云,像挺为这事情关心,她又问照夕道:“少爷!这么说,你心里还是一直爱着那位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就叹了一声,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多说;可是丁裳可看出他沉重的心意,自然那是一份不忍说出的感情,显示着他矛盾的内心。听到此,丁裳真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因为他觉得,在他们无意对话之间,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理想梦境完全粉碎了,这是一种自欺的心理,但是多少人,都是生活在“自欺”的梦境之中。也许他们明明知道是假的,但仍然不希望这假梦为人揭破粉碎。

丁裳这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尽可编织着美丽的一切幻想;只是,如果这个幻想,一旦从照夕口中道出,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那将是残酷悲哀的来临,对那种心情的崩溃­性­的丧失痛苦,丁裳简直是不敢想。

因此,当她耳闻到照夕和思云、念雪的谈话,已经频频接近到了她自己的“幻想”

时,他内心有一种本能的战瑟。她真怕照夕会说出让她受不了的话;可是她的耳朵却是由不住不去听,好奇心更迫着她冒险想去更了解一下,这是一种微妙不可理喻的心理!

照夕走了几步,几乎已走到了丁裳藏身的松树之前;然后他紧紧地捏着他十指的骨节,丁裳可清晰地听到那“格格”的骨响之声;然后他回头对思云痛苦的说道:“我真不该回来,早知道她变了心,我是不会回来的!”

这个“她”字,当然指的是雪勤,丁裳很明白,她紧紧地咬着牙齿,暗忖道:“想不到他爱她爱得这么深!”

思云又问道:“那么少爷今后打算如何呢?难道说一辈子就不娶了?那可不行咧!”

照夕怔怔地道:“今后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也不要多问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只爱一个人。她既然变心了,我也绝不能去爱别人!也许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

思云退下亭子道:“那么丁姑娘呢?”

照少重重地叹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么?那是不可能的,太太实在是糊涂了,我对丁裳只是同自己妹妹一样,我喜欢她天真纯洁,她也敬我如兄,我们根本什么也谈不上!所以,希望你能把这意思转告她老人家!再说人家丁姑娘也不过几天就走了!这时候怎能给人家谈这个,岂不把人家笑坏了么?”

他匆匆说到这里,可是忽然他张大了嘴,下面的话,却是一句也接不上了。

就见由松后直直走出一个人来,她眸子里流着泪,如同一个木人似的,一步步向着照夕走来,那是丁裳!

照夕的话,每句她都听见了,而每一句话,也都如同是一支尖锐的针,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内心,这一霎时,她都明白了,那是多残酷的致命一击!

她徐徐走到了照夕身前,含着泪,微笑道:

“不必再等几天了,我现在走就是了!”

照夕紧张地拉着她的手。

“裳妹!你……你听见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我的意思是……”

丁裳苦笑着挣开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她用着抖颤的声音道:“大哥!请你原谅我,我忽然觉得心里难受,我这就要走了,请你代我谢谢令堂大人!”

照夕这一刹那,如同本人似的呆住了,他口中低低道:“你……你不能走!你……”

思云、念雪这时也都跑下来,都拉住她,念雪还一个劲地唤道:“姑娘你不能走,房子我们都收拾好了!”

丁裳回头看着她,伪装地笑道:“谢谢你了!”她的泪再也忍不住,籁籁地都落下来了,她伤心地看着照夕。

“大哥!你不要难受,我了解你的内心,一个人爱一个人,这是不能勉强的!只怪……只怪……”

她说着几乎又想哭,当着思云、念雪,她不得忍着一点,她这一会儿,仿佛置身在飘渺之中,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照夕这时也冷静了一点,他苦笑了笑。

“既是姑娘都听见了,我也不必隐瞒了,老实说我是非常敬重和喜欢你!”

才说到此,丁裳已痛苦地笑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都明白!这只怪我一向太……”

说着她又想流泪了,照夕心如刀割,他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了,他心中自责。

“天啊!我都作了些什么啊!”

丁裳用手绢擦了一下泪,她痴痴地看着照夕,在她来说,确实是作一个梦,一刹那,她脑中想着:“我这是为什么?千里迢迢随着他,随着这么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她几乎有些愤恨了。

“我用这么真诚的心,去对待他,就是一个木头人,也该会动心的啊!狠心的人,他的心难道是铁作的不成么?”

“可是这一切都完了……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难道真的做他妹妹么?管照夕!你明明知道我不小了,可是你仍然口口声声说我是小孩子,我对你的爱情,是何等的高尚纯洁,难道你真有感觉不出么?而你竟敢愚弄我,玩弄我的感情!”

“我的生命只是供你消遣,供你践踏,你能不感到惭愧吗?好个君子!好个君子!”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倒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是不应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哪怕是一分钟。

她那哭得如同核桃似的一双眸子,向眼前这个少年瞟了一眼,她的锐气似乎马上消了不少,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弱点。

思云、念雪二人很懂事地离开了,亭子里,这花园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当真是离人的眼泪。天空洒下了露水,弄湿了他们的头发。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不发一语,照夕苦笑道:“我虽得罪了你,可是你连申屠雷也不见一面么?”

丁裳摇了摇头。

“不见他了!”她又道:“你没有得罪我,如果有缘分的话,我们还会见面,因为这一生,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大哥!我不能忘记你!”

照夕真也想哭,他紧紧地握住丁裳一只手,摇撼着。

“我也不会忘记你!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丁裳抽回了手,又擦了擦泪,她叹了一声。

“江雪勤还是很爱你的,如果你有勇气,就应该去找她,你们两个天涯海角,还是很幸福的!是不是?”

她笑了笑,但是睫毛上挂着泪。

照夕苦笑道:“请不要要再提她了,我求求你!”

丁裳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似乎没有理由再在这地方多停留了。

她想到如果今夜没有偷听到照夕说的话,那么自己还是要离去的。只不过离开的心情不一样,可是离开总归是要离开的,那些美丽的如长篇故事、短篇诗歌的往事,就把它当成上一个梦吧!而我还是我,我总是要活下去的!

天真的丁裳,她怎知这种坚决的意念,并不能持久,那只是雨后天空的一道虹,虽是一时五彩缤纷,可是过后也就消失了。

她最后望了照夕一眼,含着泪,点了点头:

“大哥!我走了!”

照夕茫然点了一下头,也许外表看不出这个姿式的,那男­性­独有的喉结,向下动了一下,这是一种综合很多因素的动作,他没有送她,只讷讷道:“保重了!”

丁裳走了几步,却又慢慢回过头来,她叹了一声。

“你要特别注意,不要施展你的‘蜂人掌’,那是一种危险的功夫,我一直很担心你!”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走了以后,你自己更要小心克制,千万不要……”

管照夕这才突然大悟,原来她始终在自己身边,是为了怕我滥杀无辜。当时感动得差一点淌下泪来,他上前一步,诚挚地道:“谢谢你姑娘!我一定深深记住你的话。”

当然他不能把雁先生已为自己去毒的话告诉她,那是一件机密,雁先生曾再三嘱他,不可轻易外泄的。

丁裳浅笑了笑。

“你能记住就好了!”

然后她又长长喘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长形衣袋,抡了一下,心中想道:“唉!这真是一个梦!”

然后她黯然转过身就走了,照夕跟在她身后道:“你的马呢?”

丁裳没有回头,她装着轻松地笑道:“在大门口呢!你为我牵出来好不好?”

照夕答应了一声,就往大门走去,丁裳就站着不动,她看着他的背影。

“她好像希望我走快一点似的!唉!男人啊,只有你们才了解你们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心更冷了,同时又有些悲哀,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有一点被人抛弃的感觉,她又想道:“你的感情,在我来说一直是如春天里的晨曦一样的神圣,可是我就要离开你了。”

“漫漫的长夜,请你伴着我,支持我,引导我吧!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勇气离开他,可是真的我就要走了,哦!现在、将来,我都是一样的痛苦!”

十八

命运有时虽会给人带来极度的创伤,但,这些创伤往往是会医好的。只有那些由于心和心作对,或是自己和自己作对而造成的创伤,就教人束手无策了!

管照夕这个不幸的少年,正是这么为自己生命上打下了第一个死扣。

他目送着丁裳的背影,在马行如波浪地渐渐消失之后,他苦笑了笑,然后自嘲似地道:“走吧!走了好!”

可是他不能忘记丁裳临行前的悲伤神情,那些思想,就像是蠕动着而会咬人的蛆,一条条附在他的身体上,令他那么地感到不安。

他而且知道,如果这个可爱的姑娘,今后有任何不幸的遭遇的话,都将是自己的赐与,那是莫辞其咎的。一个人如果仅仅负担自己的痛苦,有时候尚堪为力,可是如果再加上别人的痛苦,就会感到不堪负荷了。

管照夕却是背负着三个人的痛苦,他真不知如何来打发它们,当排遣和振作都无能为力时,也只有默默地领受了,也许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是旧愁如去,又难免新愁感。

如果你现在是一个不快乐的人,你又怎能预感将来会快乐呢?

照夕在门前小立了一会儿,夜风似给了他一点涣然的感觉。

“到了这时,似乎痛苦已到了极点了,而我也还并没有像懦夫般倒下去,我是有相当潜力的人。”

他又想:“一个男子汉是应该拿得起放得下的,对风流泪,那是­妇­人女子的行为,我管照夕岂可为之?”

想到这里,他振抖了一下双肩表示出一付振作的样子,转过身子,直向门内行去。

在门口遇到了思云、念雪,那两个丫鬟都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也意料到有些不如人意的事发生。

思云就问道:“丁小姐呢?”

照夕淡然一笑。

“走了!我们进去吧!”

念雪在后面跟行着,一面皱着眉道:“她还回来不回来啦?”

照夕摇了摇头,他走得很快,两个丫鬟本有很多话想问他,看他走这么快,也只好不问了,二人咭咭喳喳交换着意见,心中都感觉到费解。

她们不明白,照夕为什么会不爱丁裳?因为在她们眼中,丁裳的一切,似乎都不在雪勤之下;而后者如今已出嫁了,于情于理,照夕似乎都不该再对她垂念,应该全心全力去爱丁裳。

她们也不明白丁裳,因为丁裳这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行为,似乎太突然了。她们认为丁裳是生气了,可是生气仅管是生气,却应该给少爷一个解释的机会,结婚的小俩口儿,有时候还斗口呢,何况还没有结婚呢?

而且他们这种斗气,看来也奇怪,表面都是客客气气的,可是“瞎子吃扁食(饺子)

——肚里有数”。

“唉!他们是侠客,我们真想不通他们。”

不言思云、念雪二人心中奇怪、伤心,却说管照夕匆匆回到了房中,他边走边自笑道:“好了!我这一下可轻松了,嫁人的已嫁人,走的也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岂不是轻快了!”

他说着话,又放声大笑了起来,足下脚步,更像是失了控制,踉踉跄跄欲倒还行,这么走了几步,他才又停住了笑声。

“不好,这么下去,我可能又要病了,我是不能再病倒了哦!”

想着他镇定了一会儿,才回到房中,自己勉强克制着自己,绝对不去想这件事。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只要一上眼帘,一股脑就把她们赶出去,这么闷坐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好了些。可是心里却烦得厉害,他暗自想道:“我如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真是要疯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散散心。”

他烦闷地走到窗前,默默地想。

“可是,总要等到考过之后,否则父亲他老人家一定很失望。”

他想道:我已经伤过他一次心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令他老人家失望了。至于能否榜上有名,那就不管它了,想到这里,勉强到书案前坐下来,把灯拨到很亮,心中不禁想道:“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经验我虽没有过,可是寒窗夜读在昔日倒是经常之事。

学艺时功课也没有丢下,惭愧的是回京之后,却是一直伤感儿女之私情,大好光­阴­,未曾读书,此番考试,固然不在得失;可是父亲期望过殷,似不应令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再说,日来每见申屠雷伏案读书,虽然是暑天,中午连午睡也不曾睡过,他又何尝是为了名利,亦在能安长上之心。此番考试,如果他高考得中,我却榜上无名,想形之下,也未免汗颜吧!?

他本是聪慧之人,而向来也很冷静,只是日来伤心于二女感情,惶惶终日,不曾深思。此番丁裳已去,反倒激起他向学之心,面情场无边,恼人伤人,只在本身是否能善运慧剑,斩断情丝罢了!

照夕有见及此,恍然大悟,如似冷水浇头,那些恼人费解的情绪,在慧剑之下,一斩断,刹那之间,但觉身心为之一快,仿佛再世之人。

照夕这霎那,好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的安心服贴了,这种心情,在他感觉里,似乎已是十年以前的旧相识了。因为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没体会到烦恼的滋味,故能专心读书,心无二用。

自从结识了雪勤之后,虽说是在内心起了极大的波动,可是愉快的欢笑,却一直停留在他的内心和表面。平静固丧失,却为欢笑取而代之,这并不是划不来的事。

可是再往后,他的感情也就没有这么单纯了,他久尝到离别之苦,感情变得十分尖锐,在追忆的怅惆之中,又接触了许多事物和感情,这些后来所接触的感情,竟然没有一份是平凡的。

于是,他的不幸就来临了,他开始饮尝到所谓的感情波折,文学家把它形容为“一种快乐的痛苦”,到底快乐和痛苦二者哪一种占的分量多,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管照夕仿佛又回到了早年无牵挂的自我环境里,他以一种欣然的姿态,打开了书,孜孜埋首于灯下。

有些事情很奇怪,尽管你疏远了它;可是见面仍会很亲热的,这就像一对原来很好的朋友,好几年不见了,见面非但并不陌生,却会显得更亲热,这道理是一样的。立刻书中的一切,把他带到了兴趣之中。

一连半个月的时间,他一直把自己锁在花园和书斋之中,有时候申屠雷来了,二人于谈经论典之余,互相印证印证手法,月下吟诗舞剑,其乐也自融融。

申屠雷本来为这位拜兄担心得很,可是这数十日和他相处以来,他也就大放宽心了。

因照夕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扫前些时日那些沮丧颓唐的样子,他脸上常常带着愉快的微笑,对于雪勤的事一字不提。

可是申屠雷却常常问他关于丁裳的事情,每当照夕听到这些话时,他却只是不由自主的苦笑,有时候就是皱着眉毛摇摇头。他固然不愿再谈到她,可是却也不便向他拜弟撒谎,他想把丁裳女扮男装的真相告诉他,却有两个顾虑!

第一,他怕勾起自己情绪的不安,因为这事情他一想起来,就感到很亏心,总似对丁裳不起。人们对于惭愧的事情,总是不希望人家再提起来的。

第二,他又怕申屠雷明白真情后,从中多事,硬为二人拉拢,扯起不必要的风波。

有以上两点理由,所以他不敢把丁裳一切真相说出来,申屠雷虽然心中有些奇怪,可也没有怀疑到其它方面,问不出个名堂也就算了。

时光很快也就过去了,到了殿试前一天,两位举人各自打点了一番,笔墨纸砚,准备齐全。

管将军特地备酒一桌,嘱儿子约上了申屠雷,在家预先为二人祝贺,祝贺二人能高榜得中。席饭之间,这位老将军豪­性­大发,他对儿子及申屠雷举怀道:“你们都是允文允武的好青年,此次考试,照说你们两人,都能一甲及第……”

二人忙躬身起立,各自­干­了怀中的酒,老将军的话,令二人各自一呆,互相对看了一眼,心中都不自禁苦笑。

将军又发话道:“你们虽各人有一身武功,可是如今国家太平,朝廷也不用兵,在你们来说,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你们以文场进身。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如此次你二人都能高考得中,我盼望你们能好好为国家做些事情。”

二人唯唯称是,落坐之后,不由互相对望了一眼,各自心中叫不迭的苦。

老将军把习武和国家用兵安在了一块,更令二人频频苦笑,当然这种笑容,不能让他老人家看见,照夕心中对父亲很失望。

因为他以为父亲对自己习武已经改了观点,谁又想到他老人家骨子里还是轻视习武。

将军喝了一杯酒之后,目光炯炯地看着照夕。

“不错,爹爹我不错也是武人出身,如今官至一品,在武人出路上来说,也可以说是到了头了。可是,唉,孩子!我并不希望你再走我这一条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拿刀动枪总不是好事。”

他注视着杯中的酒,一时想到了往事,想到了战场上那些流血伤亡的袍泽兄弟,他脸上带起了一处愁云惨雾,仿佛那大红的宝石顶带,都是为那群兄弟们的血染红的,他决不愿儿子再走自己这条路。

他用手按着酒杯,只是连连摇首叹息,申愿雷正要发话,照夕却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很了解父亲的个­性­,在他伤感发愁的时候,最好谁也不要理他,否则他老人家很不愉快。照夕因是亲身经验,所以不敢让申屠雷发话,这席饭,二人仿佛是做了个哑巴。

可是老将军仍然兴致很高,席筵将尽时,他老人家为了测验二人文思是否敏捷,还出了一个酒令,令二人对答。二人很快答上了;而且很对老人家胃口。因为明天早晨就要考试了,他嘱二人早早歇息,这才散席,二人离开了饭厅,申屠雷摇头苦笑。

“令尊好厉害,这顿饭真吃得我胆战心惊!”

照夕微笑。

“他这还算好呢!这是当着你生客,他还是嘴下留情,否则考题还要多呢!我过去是天天尝这种滋味,至今想起来,过去那些日子也不知怎么能顺利过去的。”

“老大人倒是对你期望很深,按理说,你不应让他老人家失望的。”

照夕长叹了一声。

“贤弟,奈何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你看我像是作官的人么?”

他冷笑了一声。

“老实说,我最恨的就是这一行,要我去做官,真比杀了我还难受,不说别的,给你一套七品官服叫你穿上,我不说,你看了也会笑坏了。再叫我每天来一次三跪九叩!

嘿!算了吧!”

申屠雷也含笑道:“可是,当今天下,除了万岁一人,哪一个又能免去跪叩之礼呢!

要知道位极人臣啊!”

照夕不由一怔。

“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论调?莫非你……”

申屠雷嘻嘻一笑。

“我饭也会吃,莫非这几句话都不会说么?”

他说时脸上带着笑容,照夕不由摇头。

“你倒会作违心的玩笑,我都烦死了!”

申屠雷哈哈一笑。

“大哥,老实说,我对你这种期期艾艾,拿不起放不下的胸襟,实在看不惯,有什么值得你烦的?终日长吁短叹,我看你已把男儿豪爽本­色­忘了!”

说着剑眉向两下一挑,现出一付英雄气概。照夕看在眼中,不由暗道了一声惭愧,他相当钦佩申屠雷这种胸襟。

“我要是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照样也不愁,你说得好轻松。”

申屠雷噗地一笑。

“好!好!教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一块废物了!”

照夕也笑道:“我们也不要争了,你也该快些回去了,也许你那叔大人,还等着你祭祖呢?”

申屠雷不由一怔,点点头。

“你不说我倒真忘了,我今日出来时,家叔还真是关照过我,还叫我回去时带点香烛呢!”

照夕拍了拍他肩膀。

“那你就快回去吧,我这也少不了。”

申屠雷笑问道:“怎么!你也来这一套?”

照夕笑道:“没办法,方才丫鬟已告诉我,说母亲已备好了香烛,嘱我饭后就到后院词堂去上香呢!”

原来那时风俗如此,学子每逢考试,由进学起,直至秀才、举人等,每试前,都要于考前考后,家祭一番,意似求祖上­阴­德保佑。如师在边侧,中试后,还有谢师一节,尤不可马虎,表示尊师重道之意,因习成风,所以人人如此。

申屠雷去后,照夕至内房换了衣服,把那搁置已久的举子衣服找出来,穿戴整齐,这才必躬必敬至后院,先向父母大人行过大礼,叩祈托福,这才由父亲亲陪至祠堂,向祖宗牌位上行了跪拜上香之礼,这才退下。

他心情真觉得不自在,因为这一套由祖宗传下的老古董玩意,他是压根讨厌,可是由于礼教如此,他却也不得不如此!

他已成年了,而且有很好的学问,这种“为父母读书”的痛苦,确实令他苦恼,凡是不感兴趣的事,勉强为之,总是痛苦的。

他痛苦的是,父母虽生育了自己,但是在思想上,像似隔着一层天一样的遥远,他们不明白自己,不了解自己内心的抱负大志。

那种抱负是,不想为大官,却想为大事,不愿为一套仪式习惯所拘束,却愿随心所欲去作一些事,当然是指的为人群做一点事,那是一种清泊的志向,却像天边的彩霞一样的美丽,那是清高的。

尤其是这几天,每当他看到了墙上的那把长剑时,他总会这么想。

“我是有一身武功的,莫非我就这么埋没在家里么?埋没在这软红十丈的北京城么?

我就这么把我的意志消沉下去么?”

想到这里,他总会长叹一声,这内心的铅块,压得他太厉害了。

拖着疲倦的身子,他回到了房中,见思云、念雪正在为他整理着应考的东西,把它们放在一个小藤箱子内。白铜的墨盒,用布擦得光可鉴人,水晶镇纸,水晶扁壶,笔筒笔台,一样样往小箱子里搁,念雪见他进来,就抿着小嘴道:“少爷,你要考上了,该怎么赏我们?”

照夕往床上一倒。

“赏你们一人一个丈夫!”

念雪“啊哟”了一声,和思云一并窜起来,就向照夕扑过去,就要哈他的痒。

照夕哪有心情给她们闹,忙摆手。

“得啦!得啦!算我说错了话,你们不要给我闹了!”

二女还是站在床前,娇声哼哼着不停,思云嘟着小嘴,她忽然脸红了一下。

“说老实话,你打算怎么安置我们吧?”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

“怎么安置?什么……安置?”

念雪撇了一下嘴。

“最会装蒜,不要我们算了!”

照夕不由脸一红,心说:“妈呀!她说些什么呀?”

想着一时紧张得冷汗直流,念雪见他如此,知道他是错会了意,不由噗地一笑,用手一推思云。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要不要,看把他吓的,他还当是哪个要呢?”

思云红着脸。

“哪……哪个要?”

念雪哎呀了一声,当时转眸子,睨着思云。

“不给你说了。”

这才又回瞧照夕。

“我们是说,少爷你马上要到别的地方做官去了,我们两个怎么办?带不带我们去?”

照夕这才恍然在悟,原来这个“要”,是指的这个,他怔了一下。

“我去做什么官?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是听谁说的?”

思云笑道:“你可真是的,你想呀!明儿个你不是考试去了,考上了还不会大小派一个官么?那时候少爷当然要走啦?那时候我们怎么办?”

念雪身子靠了一下床,怪媚人地问道:“带不带我们两个去?”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道:“我真糊涂,这一点竟是没有想到过,这可麻烦了,真要是……”

他想到这里,一时不禁愣住了,思云推了他一下。

“哎呀!说嘛!”

照夕就苦笑了一下。

“真要是当官去,当然要带着你们,只怕不会……”

二丫鬟都不由高兴得跳着直拍手。

念雪安慰他道:“可不要说丧气话,你一定能考上的,昨夜我还作了梦,梦见少爷你考了个探花郎,穿了一身红……”

思云笑着一跳,又推了了她一下。

“你真是,­干­嘛不梦个状元哪?”

念雪皱了一下眉。

“状元不好,状元都被皇帝留在京里,在翰林院里当个编修,多没劲呢!”

思云点头笑。

“嗯!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北京我早就住够了,最好能把少爷分到江南去,苏州、杭州啦,那多好。”

照夕听在耳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他很奇怪两个丫鬟居然对官场里的事怪了解,当时任她二人说笑,他只是微笑着,也不Сhā嘴,可是他心里却在想:“你们太会梦想了……”

于是,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自己一人的决定,将会使多少人为之失望,连思云、念雪两个同自己一块长大的丫鬟,都会伤心失望。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可是他不会动摇他原来的决定,他的远大的志向,不是与黄雀比翼,而是与鹏鸟争威;不是用笔,而是用剑!

天亮了,照夕早早起来,他­精­神很好,当他穿戴着蓝衫,准备去应考时,申屠雷已带着书僮早早来访了。两个书生聚在一块,兴致很高。

前院太太打发来一个书僮,名叫“小蔡”,说是叫他侍候照夕去应考的。

可是照夕嫌麻烦,又把他打发回去了,他就把书箱背在背上,笑向申屠雷道:“我们去吧!”

那种感觉,就像当年他参加省试时一样,他依稀记得那天去考试的神情,也是背负着这个小箱子,那时的心情也和今天是一样的。

早饭后,二人入内拜见了管氏夫­妇­,二老兴致特别高,老将军告诉他二人道:“听说朝廷钦命文华殿大学士瑞大人,亲自主考,刘侍郎和方侍郎副之。这三个人,一向是严紧周密,瑞大人最讨厌的是行书,你们要好好的写字,可能圣上要亲临考场。”

他又说:“今年不比往前,应考的人特别多,文和殿考棚就搭了一个多月……临场不要心慌,你们去吧!”

二人行礼辞出,随即上路。那石板的垂杨道上,满是青衣彩帽,出没于红墙绿瓦的官道之间。这些来自各处的举子,一个个都怀着紧张愉快的心情,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们指望着一鸣惊人,其中不乏贫家子弟。

他们更期盼着,十年寒窗下的苦读,今日要出人头地,他们要为“人上人”;他们要“扬名声”、“显父母”,那是和今日的教育不同的。

今天的学子,是不应为“人上人”,而要为“人中人”,要做到社会中坚的一分子,在那里发智慧展抱负;否则,都要为“人上人”,谁愿意在下面呢?至于扬名声显父母这种心思,今日想之,就更落伍了。作者似不必把话扯得太远,因为那时候还是“那时候”啊!

进门后,那些随行的家人和书僮,都被留在外面的敞棚里了。

你看吧!有那亲善的老人、老娘,用手巾为少爷、儿子擦着头上的汗,扇着扇子,轻轻地嘱咐着。照夕和申屠雷,也就暂时坐这“候考棚”内,有那临时抱佛脚的,还捧着书念呢!须臾铃响了,考生都站起来,循着秩序进场,按着号码入座,陪考的却不能进来了。

照夕和申屠雷因报名在一块,所以位子距离很近,紧跟着磨墨润笔,就等着监考的到来好发卷子了。这时候就听见大炮响了三声,全场可都静了下来,一阵沙沙的鞋底之声,进来了一群人。

为首一人,头戴大红宝石顶带,身着官服,外加黄马褂子,足登朝靴,圆脸长髯,一脸正气。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个全是红顶子的二品大员,这是钦命监考的正副三位大员,他们身后才是礼部的一群小官们,手中捧着卷子,考试这就开始了。

一阵阵展卷子声音,全场连个咳嗽的都没有了,一个四品官宣布了考场规章,等到二次铃响,考试就开始了,一时只听见毛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唰唰之声,十分悦耳,至于考的是什么题目,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秋后小凉天,北京失去了酷暑。

看那枯黄的梧桐叶子,由树枝上无声无息的凋零而下,象征着生命的一声嗟叹!

百树凋零之中,独见院中的掬花,粉红墨紫争奇斗艳,它们并不向寒冷的秋风低首,冬青树仍绿油油的,松柏挺着骄傲的枝叶,很像一个伟人的样子。再就是书房边的那百竿修篁了,那细而尖,如悲翠一般的叶子,尤其在秋风里,发出和谐的音律,窸窸窣窣,多少文士­骚­客,老爱形容它们。

两三只鹁鸽鸟由竹内拍翅而出,飘落在廊下,咕咕地叫着走着,秋风把草地里的一种绒球似的小花,吹得弯腰拱背,唉!这调调儿是如何单调和萧条啊!

管照夕独自一人,无声的负着双手,用礼部制定的学子方步,在半枯黄的草地里走着。

他身上穿着一袭灰­色­的绸子长衫,被风吹得前后摆荡,看来有些个“飘飘欲仙”之感!

虽然太太早就命丫鬟开箱子给他拿出了袷袍子,那是青面绒里讲究的衣裳,可是他很讨厌穿它。这么多衣服,他却独独爱上了这袭半旧的单绸子大褂,他不独喜欢它的颜­色­,更喜爱它的瘦弱飘逸。

现在风把它揭了起来了,露出了公子灰绸的裤管,和深灰­色­的鞋面,他皱着眉,一只手微微地按着衣服,几片树叶沾在他的头发上,他不得不伸手把它们拍下来,他口中犹追念着一些词句,那是什么?

“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秋风,尽成消瘦……唉!……尽成消瘦!”

他念着小王安石(王安石之子)的名句,足下不自觉地涉入一丛花苑,看着迎风晃着的海棠,他就顺手折下了一朵,就口尝尝还有些涩,他又把它随手丢了。

这闲闷的日子真是无聊,他真是有些厌倦了,尤其是这快到黄昏的时候,似乎更显得惆怅,这个家,好像真呆不下去了,他真怀疑那长久的岁月,自己又是如何地度过了呢?

正当他顺着这条花道,要进入书斋的时候,一阵吹叫吵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把这静的气氛,完全打破了。

他心中微微奇怪,因为这府第里,一向是静得可怜,真有点“隔花小犬空吠影,胜宫禁地有谁来”的感觉,那么这阵乱嚣之声又是从何而来呢!

想着他就回过头来,那欢啸之声更朝着他这边来了,还没见人呢,就先听见思云、念雪二人抢着叫的声音。

“少爷!少爷!”

“啊!恭喜!恭喜!”

照夕先是一怔,可马上他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剑眉微微一皱。

“莫非是我考中了!报喜的来了?”

一念未完,却见一大群人拥了进来,思云、念雪在前,她们身后跟着一个四十许的汉子,一手拿着一面小铜锣,还不住敲着,再后面少说有五六十个,全是府中的下人,一窝蜂似的全跑进来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可是马上他又皱了皱眉,他转过身来,高声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到底是……”

这时两个丫鬟把手中的红纸递到了他手中,一面还嚷道:“看吧!什么事?”

思云尤其乐,跳着道:“真叫我猜着了,啊!太好了!太好了!”

那敲锣报喜的人,更是龇着牙笑道:“恭喜二爷,您老高中了!高中了探花郎!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呀!”

照夕又惊又喜地把手中红纸打开来,上面写的是:“一甲三名探花,管照夕。”

他就含笑道:“是你亲眼看的不是?”

这汉子弯腰笑道:“一点也错不了,二爷您老这可要发财了!嘻!”

照夕遂向思云道:“你去支十两银子赏给他!”

思云道:“太太已赏过了!”照夕见那报喜的人,仍是笑着不走,遂笑道:“再赏他十两。”

那报喜的人,弯腰高叫了声:“谢二爷!您老真是福大量大。”

思云笑着跑去拿银子,念雪就道:“太太叫你赶紧去呢!哎哎!探花郎!我可高兴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照夕虽并不重视这个探花,可是能够考中一甲三名,却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想当初自己胞兄,考上了个进士,已把父亲喜了个了不得,自然这一次,二老的兴奋程度,可想而知了。

当时忙向众人笑道:“各位都先回去,等一会儿我都有赏。”

大家这才又说了些恭喜的话,散开了,这时思云捧着银子跑过来,一面叫道:“太太过来啦!”

照夕忙拉了一下衣服迎上前去,却见母亲在两个丫鬟搀扶之下,含着笑直向这院内走来,照夕快步上前,叫了声:“娘!您怎么来了?孩儿正要去向您老人家请安呢!”

夫人扶着儿子的手,笑得眼都睁不开了。

“好孩子,这可真难为你了,你爹刚才也派人回来通知家里了,他高兴得了不得,大概马上就回来了,来!我们到里面去……”

她摸着照夕身上。

啊唷!你这孩子,天凉了,你怎么还是这一身呀!怎不穿上袷袍子?”

照夕笑道:“我一点也不冷,您就别­操­心了!”

太太又道:“不行!快给我换上,这多寒酸呀!等会儿还不定有多少人要来贺喜呢!”

她对小丫鬟笑道:“你去告诉门上,把大门开了,叫岳侍卫换上衣服在门口,凡是来贺喜的人,都说少爷出去了,留下帖子就得了。有老爷的朋友,实在没法的再往里让。”

小丫鬟答应着跑了,照夕见母亲喜成这样,心中也自快乐,他暂时不想以后的事,为了给双亲讨个快乐,自己也讨个吉利。

当时把母亲搀进书房,一面笑道:“您老先坐一会儿,我去换衣裳。”

夫人笑眯眯道:“我前个就梦见你考中了,醒后给你爹说,你爹还挺不高兴,他说梦本相反的,谁知道真中了……唉!这就好了……你爹一辈子领兵打仗,却养了你们两个读书的儿子,这一下,你可用棉花把他嘴给堵上了。”

她说着,还一个劲地笑,照夕换上了衣裳出来,太太还要他加上坎肩,照夕无奈只好又加上了,思云又要过来给他梳头理辫子,照夕却摇头道:“不用!不用!真麻烦人!”

思云后退了一步,半笑道:“唷!今儿个可不许发脾气呢!”

太太叨叨道:“好了,他不梳就别给他梳了,你们也该去换件衣服了。”

说着就站起来,思云、念雪都喜孜孜跑去换衣服去了,照夕和母亲进了后院,一面很关心地问道:“我那申屠兄弟也不知中了没有?”

夫人笑道:“这要等你爹回来,他一定知道。”

才说到这里,管之严已兴冲冲开门进来了,他一身官服,哈哈大笑着,把帽子摘下来交给随身跟班的顺子,一面走到照夕跟前,重重地在照夕双肩上拍了一掌,双挑拇指。

“好!探花郎!”

然后他又哈哈地大笑了,照夕肃然道:“这全是托二位大人的福分,其实孩儿并没有什么真学问。”

将军收敛了笑声,大声道:“得了!你就别客气了,你的文章,我今晨在瑞大人那也见了。”

他笑道:“来!坐下谈,坐下谈。”

照夕落坐后,正想问问申屠雷的情形,管之严已笑道:“申屠雷这孩子也不错,中了二甲第五名,他叔叔在礼部我也见着了,那老家伙笑得嘴都合不上了,我已约好了他叔侄后天来家吃饭。”

照夕不由大喜过望,心中确实为申屠雷高兴,帮将军脱下了黄马褂子。

“你猜是谁领榜?说起来,我还真气,要不然你是榜眼。”

他说着,一双虎目睁得圆圆的,太太就问道:“谁状元呀?”

将军嘿嘿笑道:“我不是在说么!是个姓及的,叫及闻雨,这小子可真走运,其实他文章并不怎么样,你猜怎么着?说来真好笑。”

照夕点头。

“哦!这人我也认识,他是和我一榜中举子的,是河南人。”

管之严笑着点头。

“不错就是他,他文章并不如你,你知道吧?”

照夕微笑不语,将军就放低了声音。

“事情是这样的,瑞大人说呈上去的名次,你本是第二的,及闻雨该是第四,是传庐。谁知圣上因这几年北几省闹旱灾,就讨了个吉利,把他给摆到头里了,你说该他走运不是?”

太太张大眼睛。

“竟有这种事?”

管之严笑着摇了摇手。

“你可不要对外面嚷嚷,活该他走运,再说照夕能中探花,也很不错了,我明天上朝时看看,可能圣上要传见他们三个也不一定。”

他说着话,一面用手摸着­唇­上的短须,神情至为高兴,说话之间,已见一听差的在门口。

“回将军!对门的江提督夫­妇­和公子来了,还有内务府的钱大人也来了。”

将军忙站起。

“快请!”

他笑嘻嘻地点着头。

“他们消息可真快……”

然后他就看着照夕,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看多体面?人家是来贺你的,可是我这爹爹也沾了你的光!”

他的话才说完,一伙人已走过来了,管氏父子忙迎了出去,江提督倒是不常见照夕,见了面很夸了几句,江夫人和管夫人在一块更笑语如珠,照夕却和江公子握手彼此寒喧,内务府的钱大人也走来了,老远抱拳道:“哪位是管世兄?恭喜!恭喜!”

管之严忙迎上去,笑着为照夕引见,照夕忙行了礼,一伙人就到房中来了。

紧接着又来了一拨人,江氏夫­妇­心中很有些感慨,坐了一会儿,就面约照夕过几天过去吃饭,这才告辞回去了。将军这边客人多,就由照夕亲自送他们到大门口,江鸿与他握手告别时,却笑了笑道:“有点小事,你忙完了过来谈谈。”

照夕忙问什么事,江鸿只摇头笑笑。

“不慌,这里不便谈。”

说着就摇撼着他的手,又恭贺了几句,就回去了,照夕眉头微微皱了皱,可是这时却不容他去深思,进进出出的客人,忙得他团团转。

过去的同年旧友,来了很多,一来就泡着不去,闹着他请客,他也只好让大家进来,一齐带到自己住处。

这时思云、念雪都打扮得新娘子一样,活泼得像一对小鸟,周旋在照夕的这些同年之友间,送茶送果,笑得像两朵百合花。

照夕私下叫住思云,叫她关照厨房,多预备酒菜,思云笑道:“太太早关照了,今儿个厨房七八个人忙,唉!这种日子好久没过过了。”

热闹气氛,一直到了午夜,然后才遂渐谈了,最后只剩下了管氏一家人。

太太打着哈欠,上了烟榻,将军也想早早睡觉,明天好办事情。

照夕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仰望着当空的一轮皓月,他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兴奋对任何人,都是极为短暂的,而“曲终人散”后,那种冷清寂寞,却每每令人益觉惆怅和单调。

照夕苦笑了笑,他自语道:“探花!人们视你多么尊贵!可是我却视你如粪土,如果没有选中我,又该多好呢!”

他于是又想到道:“眼前我的任务,似乎已经达到了,我也该去了,莫非我还真等着要做官么?”

想着他不自主又扭回头来,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口长剑,他不由率直地笑了。

“我要仗着这口剑,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家是不能久留住我的,我的家是江海湖山!”

他多么羡慕那种生活,这种思想在多少年以前,在他脑中已酝酿成熟了。记得唐朝大诗人张志和曾对人说过:“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诸公共处,未尝少别,何有往来?”

他当时读到这一段时,曾有一种说不出的钦慕之感,他常常想着,我如果有这么一天该多好!此刻,他认为实践的时候来临了。

他内心慢慢盘算着,一待这些琐事完结之后,自己就离开北京,去作江湖壮游一番。

当然雁先生交代他的使命,他是一刻也没有忘怀的。

整夜,他都在床上翻转着,那是因为白天的心情影响的缘故,一直到了东方有些亮光,他才蒙蒙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由窗外­射­人的阳光,使奇+書*網他眼皮很不舒服,他忙翻身坐起,却听见一阵格格的笑声。

“我的爷,太阳都照着ρi股了,还不起来?”

照夕忙寻声一看,却见母亲不知何时也来了,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自己微笑。思云、念雪各人一身大红,侍站在母亲两侧,方才说话是念雪,正看着自己笑,照夕忙翻身下床。

“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怎不叫我一声呢?”

陈氏微笑。

“让你多睡一会儿,昨天你也是真累了。”

思云就跑上来给他叠被子铺床,念雪笑:“水都给你打好了,怕都凉了,我再去给你换一盆去。”

照夕摇头。

“不用换了,我凑和着洗洗算了。”

这时太太就笑道:“你爹一早就走了,他到礼部去拜会方侍郎去了,大概是打听一下,怎么安置你。”

照夕怔了一下,他没说话,就去洗脸去了,这时就听见窗外申屠雷声音。

“探花郎,早啊!”

照夕不由忙转过身来,却见申屠雷穿着一身浅紫绸子袷袍,喜孜孜站在窗外,满面春风地笑着,照夕忙跑出去。

“好!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呢!你也不要贺我,我们都差不多。”

说着皱了一下眉,小声道:“这一下麻烦可来了呢!”

申屠雷微微叹息了一声。

“我还不是一样,今天来找你,正是想给你研究一下对策,你不知道我那位叔大人,高兴得不了得,一大早就上礼部去了,大概是托人去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意似未尽,正还要说,照夕朝里面母亲努了一下嘴,申屠雷就把话中止住了。二人相继入室,申屠雷向管夫人弯腰。

“伯母!”

管夫人含笑。

“真该恭喜你了,贤侄你可真不容易啊!”

申屠雷微微笑。

“照夕哥比我强多了,我又算什么!”

夫人摇头笑着。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管老伯也看过你的文章,说你作得比照夕还强呢!只是各人的看法不一样罢了。”

申屠雷回头对照夕一笑。

“有伯母这句话,我就高兴了,老实说,我真恨我什么都比不上他。”

照夕一笑。

“这个探花郎如你喜欢,我就奉送如何?”

说着二人都笑了,管夫人本来想问问那位丁姑娘的事,因为丁裳在她的印象里极佳,这些话她忍了好几天了,到现在儿子高考得中了,马上就是大小一个官了,如果照夕愿意,这门亲事,马上就可成了。

可是丁裳的一切,她都不太清楚,譬方说,门户是不是相对?其实这一方面,在管夫人眼中,并不十分重视的,他认为贫富那是另一回事,只要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儿子喜欢就行了。

现在申屠雷来了,她只好暂时把这些话压在心里,当时笑着又问了申屠雷几句,留他多玩一会儿,就回里面去了。照夕看了思云、念雪一眼,两个小丫鬟也翻着白眼看着他。

念雪就说:“怎么啦?是想叫我们出去不是?”

她又看了申屠雷一眼,笑眯眯的。

“申屠相公,你来得正好,我们注意好久了,少爷这个人不知怎么搞的!”

她说着微微皱了一下眉,眼睛瞟了照夕一眼,申屠雷也早和这两个丫鬟熟了,当时就问:

“他怎么了?”

念雪娇哼了一声。

“这么大的喜事,全家都为他高兴死了,他却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似的。只有一看见你,他才笑。申屠少爷,你问问他,看他到底是为什么呀?”

申屠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目光向微皱着眉的照夕看了一眼,就答应道:“好吧!我问问他,只怕他不肯告诉我呢!”

思云正要再说,却见照夕一双眸子正自紧紧地盯视着自己,就把话忍住了,当时嘟着小嘴,一拉念雪。

“人家计厌我们,我们还是下去吧!”

念雪也发现照夕面有不快之­色­,当时吓得也不敢再说什么,就和思云转过身子去了。

“可怜的丫鬟!你们怎会知道,你们少爷就要走了呢!”望着她们的背影,申屠雷微微嗟叹着。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惊喜地抓着他一只手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

申屠雷顾视了一下左右,剑眉微轩。

“这事情,我劝你要三思而行!”

他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道:“莫非你能眼看着全家人对你失望?所以……”

他看着照夕沉默地走到了一边,就把这句话暂时说了一半,接着长叹了一声。他知道,要想移动一个像照夕这种有着坚强意志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何况他本心,原本也是和照夕在一个立场的。他缓和了一下口气,继续道:“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呢?”

照夕跺了一下脚,他目光异常坚毅。

“不管你如何,我反正是不能去做官,至迟三四天之内,我就要走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

“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照夕看他面上伤感的神­色­,不由摇了摇头,苦笑。

“我是不会再考虑了,北京我实在也呆不下去了,你呢?”

申屠雷长吁了一声,也苦笑了笑。

“今天我来的目地,原是想来游说你一下,可是我失败了。”

他咽了一口气:“但……我不想再劝你了,我知道人各有志,这是不能勉强的,唯一使我遗憾的是,我不能和你一块!”

照夕惊疑。

“那是为什么?我们本来志趣不是一样么?”

申屠雷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他又抬起了目光,伤感地道:“我本来和你想法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改变了,我是不比你……”

他感慨地道:“申屠门中,仅我独子,这中衰的家道,我不能不振兴起来。我那叔叔对我希望太深了,万一我要是弃官而去,那简直是不堪设想,所以,我决心留下来了!”

他苦笑了笑,抬起头,照夕显然有些失望,可是他立刻理解了对方的立场,他点了点头。

“你是对的!”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申屠雷就紧紧地握住他,二人心中都明白,这一握之后,将是长年的别离。可是,他们处理事情,是斩钉截铁得­干­脆,不会让已经决定了的意志,有左右妥协的余地。

江府公子的书房里,来回走着两个人,前者是管照夕,后面的是这书房的主人江鸿,他苦笑着。

“你看,这事情如何是好?那楚少秋万一要是伤重死了……唉!”

他目光炯炯地注定着照夕,眉头紧紧皱着,照夕怔怔地注视窗外,良久他才回过头来,冷冷一笑。

“大哥你不必为此事担心,那楚少秋既是我所伤,我自然要保他一条命。我并不希望他死,对于令妹,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从前的事,就当它是个梦了!”

江鸿长叹了一声。

“你们的遭遇,也是太惨了,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舍妹一念之差,铸成如今大错。

当然,这是不能怪你的,只怪她命薄罢了!”

管照夕苦笑了笑。

“你找我,就是为告诉我这件事么?”

江鸿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

“我知道,只有你能救他活命的!”

照夕爽然地点头。

“好!我决定作到,我走了!”

江鸿拉着他一只手,微微颤抖地道:“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照夕爽朗地问道:“什么事?”

江鸿脸­色­微红地道:“贤弟,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谈谈!”照夕顺从他的话,坐了下来,他用一双眼睛盯视着江鸿,江鸿作了一个很为难的笑容。

“万一要是楚少秋死了……你还肯……”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又笑了笑,照夕不由脸一阵红,他马上站起了身子,冷冷说道:“楚少秋不会死的……”

他匆匆走出了江鸿的书房,头也不回,江鸿不由惭愧地叹了一口气,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外。

照夕心中有些气愤,因为他认为江鸿说出那句话,是不对的,不论对雪勤或是对自己,那都是一种侮辱。

他记住了江鸿的话,暗中想着要去救楚少秋的事。可是他又怕再见雪勤,即使是见不到雪勤,单独对楚少秋,那是很难堪的事。

他心中慢慢有了决定,遂回到自己书房内,抽出笔来,在纸上草草写下:

“此药为救尊夫­性­命,务要侍其服下,一切重伤大症均可无虑。字呈雪勤女士知名不具X月x日”

他写完了这几行字,看了一遍,遂小心地打开一小箱,把当初雁先生赠自己的那半葫芦丹药,倒出了三粒,小心地包在纸内。

当初雁先生赠药时,曾嘱咐过,这种药的名贵程度,任何疑难大症,一粒足矣。照夕自身卧病,尚不忍食一粒,此刻为救楚少秋­性­命,竟不惜一赠三粒,可见他居心确实仁厚十分。

一切就绪之后,他等到夜静更深,就一路往楚家而去,这条路他也很熟,所以不费什么工夫,就潜到了楚家的偏院之中。

管照夕心跳得十分厉害,因为雪勤就在边侧,这个女人,实在是他命中的魔星,甚至于对她想一想、也会令人心跳不安的。

他轻轻纵身上了花架,记得在若­干­时日之前,曾在这花架上,偷看过雪勤,可是那时的心情,又和今日是如何的不同啊!

雪勤房中仍亮着灯光,可是有一层幔帘子遮住,他只能看到那静静的书案。他心跳得实在厉害,跟着他用手轻轻敲了两下窗沿,发出“突、突”的两声;然后他迅速地窜身上了一棵大树,果然那窗子猛然打开了,由内中“嗖”一声穿出了一条人影。

这人往院中一落,环目四视,皎月之下,照夕已看清了,正是雪勤。许多日子不见,她瘦了许多,一张清秀脸儿,已似乎失去了往昔的愉快。

她往四下看了几眼,纤腰拧处,直向墙外飞纵而去,身形矫捷十分。

照夕望着她背影不由叹息了一声,可是时间不容许他多有犹豫了。

他猛然由大树上飘身而下,一长身窜窗而入,探手入怀,想把那预先包好的小药包摸出来。可是摸索了半天,才在革囊中摸了出来。

想着忙回身,由窗口纵出,谁知他身形方一落地,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他眼前。惊惶的管照夕一抬头,四只眼睛对在一块了,他的脸上霎时就红了,他惶恐地后退着道:“雪勤姑娘……请看你桌子上!”

江雪勤这一霎时,更是怔住了,她抖颤着声音:“照夕是你……你……”

照夕后退了一步,他十分尴尬,他想早一点脱身。

“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好意来……再见了!”

“照夕……你等一等……”

追出去的雪勤,惊愕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后者这时已经消失于沉沉黑夜之中,她痴痴地站在那里,月光又带给她一份多余的伤感!

新中的探花郎,特准以大名府府丞任用,那是五品的实缺官儿,一时羡煞多少读书人,莫怪人人都在背后前咕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了。

管府再次揭起了欢潮,入夜后,那醉眼昏花的管照夕,在两个丫鬟挟持之下,醉醺醺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口中发着含糊的语句,足下是步履踉跄,那是酩酊大醉的姿态,虽然席面上少了他,是很扫兴的事;可是,他确是不胜酒力了。

进房之后,思云为他脱鞋,念雪就拧手巾,在他头上抚着,两个丫鬟都怪他不该喝这么多,可是他喉中已发出了酣睡的声音。

思云、念雪互相望了一眼,就悄悄退下了,她们还特别把门带上,那隐隐传来的酗酒猜拳之声,仍在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她们想:“他们闹得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思云、念雪不是走了吗?床上的探花郎却慢慢坐起来了。

他把抚在头上的冷巾,顺手丢在了一边,翻身站了起来,剑眉一展,侧耳听了听,这附近起码是安静的,他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翻身下了床,才发现自己身上不太得劲,原来是一身簇新的官服,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那顶五品的顶戴。

那是水晶的顶子,正中还镶着一块小蓝宝石,后面拖着一截尾巴似的东西,他厌恶它透了,就手一巴掌,把这朝廷的威仪,打到地下去了。

然后他把身上的官服脱下来,什么官靴之类的东西,一股脑把它们丢到床下了。

然后,他以快速度,换上了一身柔软轻便的衣服,把事先备好的一个小箱子,由床下提出来,那是挺沉重的一个小箱子。

他把它背在背上,还有一个行囊,里面是衣服。

然后,他又把墙上那口“霜潭”剑系在子身后,目光如电似的在房子里又转了转。

“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再要带了吧!”

然后,他伤感地叹息了一声,低低自语着。

“二位大人,请恕孩儿不孝,我这就要去了,创我自己的天下。”

“你们不要再想着我了,我实在是……”

他有点伤感,然后,他就把早已写好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是给父母双亲的,另一封是请转交给申屠雷的,他把两封信用镇纸压在桌子上,就口吹熄了桌上的灯。在黑暗之中,他在室内默立了一会儿,让心情正式和这个家告别。

现在他耳中仿佛听到有一阵脚步声,往这边来了,时间已很急促了,他推开了窗,一弯腰,箭头子似的­射­了出去。

几个翻腾之后,他已是不属于这个院中的人了,他松驰了一下心情,辨别了一下方向,就一径往眼前大道上驰去。

路头上有几棵垂柳,他就在这里站住了脚,捏口吹了一声,回应是一声唏聿聿长啸,跟着他那匹“老霹雳”就跑过来了。

它亲热地用脖子,在主人身上擦着,月光照着它身上黑亮亮的毛,显得格外神骏。

照夕亲呢地抚摸了它一会儿,才把行囊置好鞍上,腾身上马,这匹马不待领缰,就踏着月­色­,向前慢步跑了。管照夕兴致极高,抖开缰绳,这匹马就如飞似地向前驰着,跑了一阵之后,他才觉悟到自己的糊涂,因为天已这么晚了,九城城门早都关了,自己带着马,又能有什么办法跃城而过?

想着只好把马行放慢,眼前可是来到最热闹的前门大街,只是天这么晚了,铺子都打烊了,除了几外旅舍还掌着灯以外,几乎是一片黑暗;再有几个卖面茶、硬面饽饽的,还推着小车了,点着个小纸灯笼,用沙哑的喉咙嘶叫着。

照夕下了马,在一处叫“如意老客栈”的门前望了望,里面还宽敞,马上就有伙计出来招呼着,他就把马交给伙计,大步走了进去。

客栈内华灯多盏,房子也讲究,进进出出的人物很多,一阵阵胡琴之声,由里面传出来,拉的是西皮二簧。

还有花不溜丢的姑娘们进进出出,给客人叫条子的小厮更是此进彼出。照夕虽感到不习惯,可是既来了也就没办法,他就向那伙计道:“你给我找一间静一点的房子,我怕吵。”

店伙挤着一张紫茄子脸直笑。

“好!好!往后院去,后院静。”

找了半天,照夕勉强在西边对头上那间房子住了了,可是还是很吵,洗了脸,往床上一躺,吓!你听,那可热闹了,隔壁是一个小妞在唱蹦蹦戏,声调很娇柔,唱的是“妓汝悲秋”中的一段。

“……小妓汝没有客呀,两眼发了神儿,一个人儿呀!手托着那个腮帮了呀!牙咬着下嘴­唇­儿……”

那调子很是动听,似乎立刻令人想到,那思春妓汝的样子。照夕翻了一个身子,可是另一只耳朵,却又模模糊糊地听到对门房中传出另一种调门,那是天桥常有的玩艺,名叫“对花”。你听吧,两个姑娘一人一句对唱着,什么:“正月里来……咿得喂呀!

什么花儿开唷嘿,叫声妹妹你过来唷,细听我道白,七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八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

唱声之间,还加阵阵粗俗男人的鼓掌叫好之音,真可说是“市井俗音”,照夕气得真想就走,可是想想,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只好把这口气忍下了。

好容易等到半夜,这些声音才算慢慢静下去了,照夕也就沉沉睡着了,他作了一个梦,很­精­彩的一个梦,梦见了“淮上三子”,虽然他并没有见过这三个人,可是梦为他描绘出来了。

他梦见三个老人是如何一一败在了自己手下,当自己宣告是为雁先生复仇时,三个老人那种惊吓的样子,很令他振奋,不觉哈哈大笑了起来,待睁开了眸子,才发现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他愣愣地坐在了床上,想着这个梦,心中甚是奇怪,而窗外天还没有十分明,瓦上浙浙沥沥的响着,竟是下着小雨了。俗谓“细雨绵绵倍增愁”,午夜梦回的管照夕,更是感到伤感了!

忽然瓦上“叭”地响了一声,很像是夜行人失足踏瓦的声音,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

“怪了!这客栈之中,怎会有夜行人来去呢?”

他们有本事的人,对于“闲事”是最感兴趣的,当时轻轻用手一按床褥,整个身子,已窜到了窗外。他身子方临窗下,却听见一阵“喵、喵”的猫叫之声,由瓦上滚了下来。

照夕暗笑,自己真是多疑了,想着正要转回,不想目光向窗外一扫,却意外地看见了那只大猫。

他拱着背趴在地上,口中兀自“喵、喵”地叫着,一双贼眼四处乱标,哪里是什么猫,简直就是一个大活人!

管照夕不由冷冷一笑。

“好狡猾的贼!我倒要看看你是捣什么鬼!”

想着忙回去穿上了鞋,把枕下的长剑系在背后,再轻轻地窜到了窗前。见那贼已站起了身子,却是轻手轻脚地向前走着,口中仍是“喵、喵”地叫着,直向里院走去。等他背朝着窗子的时候,管照夕已飘身而出,他那种轻身的功夫,和这个贼可是有天壤之差!以至于贴在了他身后,他竟丝毫没有发觉。

照夕不明究里地盯着这个贼,见他一双贼眼在东瞧西望,一直穿过了四五间房子。

忽然他在一间很讲究的门前站住了,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才轻轻地往窗上趴着看,不想他的手却把窗门弄响了。

立刻,这个贼向后一纵,隐在一块大石之后,管照夕却比他更快地已先上了房了。

就在他二人先后藏好身形刹那,那扇窗子忽然开了,由内中“嗖”地纵出了一条黑影,不容照夕看清他是什么长相,这人已纵身上了房。身形之轻快,确是不常见,他也落身屋瓦之上,竟是没有带出一点声音,只听他微微冷笑了一声,身形一晃已纵了出去,也就在这霎时之间,那先见小贼,却猛地窜身投窗而入。照夕心方一惊,暗骂道:“贼子!你好大的胆!”

他忙也向前,纵到了窗前,安心想要看看,这人到底意欲何为,如是一窃物小贼,自己可不容他就此得手。想念之中,目光却往房内望去。

只见那人张惶地在一堆箱笼之间盘绕着,他慌张的由身上取出些东西,一一往箱上贴着,想是不敢久误,匆匆贴完,马上回身纵去,跟着一溜烟似地跑了。

照夕在他纵出之前已侧身避开,只见先前那房中主人,此刻已返回,带着惊异之­色­匆匆赶回室内,仍是越窗而入,过了一会儿窗子就关上了。

照夕心中不由十分纳闷,可是转念一想,他立刻也就明白了,当时暗想道:“啊!

这一定是那里采盘子的小贼,采到了这宗大买卖,用了记号,好下手开扒……想必这是天子足下,匪人心存忌讳,便事先做下手脚,一待离开了京城,再动手行动,这贼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又想着方才回房之人,看来有一身极好的功夫,这是什么人大胆,竟敢在他身上下手呢?而且此人回房,像似并未点查失物,他也未免太大意了些吧。

这时天上的雨,仍是不停地下着,东方也微微有些明了,照夕悄悄回到房中,把发上的水珠擦了擦了,他不由浅浅地皱了一下眉毛。

“我管照夕此番出来,为的是行侠江湖,眼前这事,看来似有蹊跷,如果这人今日也是离京的话,我何妨顺道跟他一程,也许能帮他一个忙,岂不是好?”

他这么想着,似乎觉得颇有道理,当时就躺在床上,候着天亮,那雨却是下了一阵就不下了,他也就闭上了眼,想再睡一会儿,不一刻又睡着了。

等到那阵阵的叫嚣之声,把他由梦中惊醒时,天可已经大明了。他不由心中一惊,忙漱洗了一番,匆匆走到昨夜夜行人出没的那间客房,却见室门大开,房中客人早就走了,那些大箱小笼之类,也自搬得一空。

他不由暗恨自己贪睡误了事情,想着忙回房,唤来了店伙,嘱他算账,并装着无意问道:“那西边头上大房中,住着我一个朋友,本来我还有事要给他商量,想不到他倒是先走了!你们可知道他是到哪去了么?”

那伙计张着在眼睛道:“是那个姓朱的不是?带着好些个大箱子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就是他!他上哪去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这伙计笑道:“一大早,我就去给他雇车,我怎会不知道呢!他出城了,车子是往保定去的,相公,你快追去吧!还来得及!”

照夕匆匆付了钱,伙计送到门口,给牵出了马,照夕就上马飞驰而去。

等到出城之后,这条驿道上车子真不少,尤其是保定离着北京不远,来往的商旅极多。照夕就催骑疾驰,一连找了十数辆大车,最后果然为他找到了。

那是一个带油布棚子的骡车,昨夜见的那汉子,却骑在一匹红马上,紧紧护着车子行着。他头上戴着一顶风檐便帽,一身缎子衣裳,很像个讲究的旅客,肩上还披着一件披风,背部隆起,像背着一个和自己近似的箱子。这人不高不矮的个子,黄焦焦的一张脸,­唇­上还有两撇胡子,除了偶然抬头向前路看看以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低着头。

他像是怀有满腔心事,押着这么一辆大车,有时候也会左顾右盼一番。

管照夕在他车后约十丈左右,远远地跟着他,一直走了一上午,才见那人招呼着赶车的,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才翻身下马,手指着车子与店伙说话,似乎是关照不要下箱子,他马上还要走的意思。赶车的把骡子卸下来,就在路边上料饮水,那汉子本人却坐靠门口的窗子边,要了几样菜在吃着,眼睛却是不时注意着车子。

照夕这时也是下了马,装着行路的客人,一进门就嚷道:“快给我弄点吃的,我要赶路呢!”

说着就在另一个桌上坐下了,那人闻言似向照夕这边看了几眼,照夕却装着没有看见,匆匆要了些吃食吃着。这一会儿工夫里,门前驰过了两骑快马,马上两个黑衣汉子狠狠向骡车上的箱子盯了两眼,一径向前驰去。这时那人可有些沉不住气了,等那两匹快马走远之后,照夕就见他匆匆站起。

“算账!算账!喂!快套车,我们赶路。”

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照夕自然不好马上跟着,有意坐着不动,听到那骡车已套好了上了路,他才站起来付账离开,仍然是远远跟着那前面那辆车。

忽然身后一阵鸾玲响声,不待照夕转头,一匹白马已贴身擦过。马上是一个劲装丽服的女子,一袭青绸披风,头上也戴着青绸风帽,看来十分飒爽。她的马跑得太快了,又是低着头,照夕没有看清楚,仅由侧面看了她一眼,可是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惊!

暗想这女子怎么这么面熟呢!像似在哪里见过她,奇怪!

想念之间,那匹白马已向前直驰而去,她经过前面骡车,却是头都不抬,一闪即过,翩若惊鸿。

可是她走远之后,前面押车的那汉子,却似显得更紧张了,他把马带住,怔怔地向前行女子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策马前行。

照夕心中也不由疑云顿生,又继续策马前行。

“好呀!看来今天是有好戏看了,好像还不止一拨呢!车上就算是有几箱银子,也不值如此惹人觊觎呀!我既跟上了,总要看个水落石出才好!”

于是他仍然不动声­色­远远地跟着,同是脑子里盘算着方才驰过的那个少女,他忽然心中一动,顿时剑眉一轩。

“文春……不错,的确就是她……可是,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她既然来了,那白雪尚雨春一定也到了。”

他边走边想,遂即释然,暗忖道:“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既是作绸缎生意的,自然是常来北京接洽生意,只是那白雪尚雨春……”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想到了尚雨春,他心中总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感觉。其实这个女孩子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恩惠,怎会令自己有这种感觉呢!

于是他苦笑了笑,暗想道:“我已是一个不幸的人了,谁要同我接近,必定也会受我连累。雪勤、丁裳,再看这尚雨春,她们都是一样的……我可不必再找烦恼了。”

他想着不由十分庆幸,因为方才文春并没有看见自己,否则可又要惹麻烦了。

傍晚时分,已来到了一片村庄,四周尽是旱田,有几家小铺子客栈,管照夕很想在这时安歇一下,可是前面骡车,并不停止,仍然吱呀呀地向前行着,他也只好仍然跟着。

渐渐人愈来愈少了,那骡车却向一个池塘旁边的一条小路赶了进去,随车的那中年汉子,不时左顾右盼,催着车子,很快赶到一排柳树弄道之中,又走了一阵子,才现出了一座破庙。

那骡车直赶到庙里去了,照夕跟到这里,自然不便再跟了,远远下了马,叫马在池塘边饮水吃草。他却是很留意那间破庙,过了一会儿,才见那赶车的拿了一把铲子出来,顺着这条路,把车轮压的印子铲平了,还不时用眼瞧着管照夕!

照夕笑了笑,心说这可好,我是保护他们的,他们反倒疑心我是贼了!

想着忙上马往回走了百十丈,找了一家小店住下了。糊糊涂涂跟了人家一天,想起来自己也很好笑。这小店里脏得厉害,睡的是炕,只是这种季节还用不着生火,四壁都是黑黝黝的颜­色­,伙计掌上了灯,照夕一个人要了一壶酒,一只烧­鸡­,就着酒吃着,心中却想着今天晚上一定有事,自己可不能先睡觉,要小心去探一探,就便看看他们是争些什么东西。如果那些东西,真是那人的,自然不能让别人得手;要是那人也是抢人家的,说不得还要叫他把东西留下来。他这里一杯杯酒往肚子里灌,天可就愈发黑了。

又等了一个时辰之后,外面很静了,他匆匆换上了夜行衣,背好了剑,出得店来,就觉得今夜天似乎比往日更要黑沉。秋风嗖嗖地吹着,这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候,他加快了足步,直向那破庙赶去。

当他远远寻着那座破庙时,外面却是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管照夕就用“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十数个起落,已扑上了顶,真是身轻如燕。

当他穿脊走瓦了十余步,立刻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把身了伏了下来,目光前视着,心中冷笑。

“果不出我所料,他们已先来了!”

他看见庙墙内,靠里殿的门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之一,正是那押车的瘦汉,在他身前约两丈以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一个身高背拱的老人,满头银发,一身雪白衣裳,态度甚是从容,面上不怒不笑。他身旁是一个一身黑缎子紧身衣服的少女,她手中持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正满脸怒容地注视着那瘦汉。

照夕仔细向这二人一注视之下,不由又惊又怒,原来正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九天旗金福老和金五姑,想不到他父女二人,竟会来此。

当时愈发沉住了气,静观动变,这时就见那金福老呵呵大笑。

“邓江,我父女话已说完,莫非你就这么打发我父女回去么?你也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声,对金福老道:“爹爹哪来这么多闲话给他说?他既不讲朋友,我们就下手拿贷,很简单,谁功夫不行谁走路!”

那叫邓江的人铁青着脸,向后退了一下,嘿嘿一阵低笑,一双陷在眶子里的眸子闪闪放光,可见此人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因为他在金氏父女面前,并没有一些畏惧之­色­,此时他点了点头:

“金老爷子,你父女的意思我全明白,你们是想毫不费力地从我邓江手中,把这几箱东西拿走!”

他忽然抬头大笑了两声,语调凄怆地道:“金老爷子,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不错!你九天旗是名满北几省的有名人物,可是我飞蛇邓江,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之辈。

我如把辛苦到手的这几箱东西,拱手让你,只怕天下绿林耻笑于我……金老爷了,话已说完,你父女若顾全江湖道义,放过我邓某人今夜,我邓江也非不知好歹的人,往后……”

他才说到此,却为九天旗一阵长笑之声制止住了,金福老脸­色­极为难看地点点头道:

“够了!够了!邓江,你不要多说了,我老头子早知道,你是没有把我老人家看在眼内,也罢,我老头子就叫你心服一下!”

十九

九天旗金福老说着话,脸神可是十分难看,跟着向前一伏身子,已到了飞蛇邓江身前,嘻嘻一笑道:“来!来!来!对朋友!你尽管把你那十三节亮银鞭的招术施展出来,看一看是不是我老头子的对手?”

他这一番抢白,不由令飞蛇邓江十分震怒,他只冷冷一笑,道了声:“好!”

遂见他身形向前一塌,右手向怀中一探,跟着出手直腰,势子可是同时的,只是再看他手上,已多了一条亮光夺目的十三节亮银软鞭。

飞蛇邓江软鞭出手,身子一个盘旋,这条软鞭却半搭在他的左肩头上,他目闪凶光冷冷道:“足下既如此说,邓某只得候教了,请!”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子却是纹丝不动,尤其是注意着九天旗金福老下盘动作,他知道眼前这父女二人,各有一身不凡的功夫,今日自己竟碰在了他二人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若要让他把费尽心血到手的买卖拱手让人,他也是不肯甘心的。

原来飞蛇邓江也是一成名巨盗,一向出没于两江一带,可他却从不在两江作案,三年五载也不定做案一宗,可是下手颇狠,非千金不动。此番访得镇江巨商李大元来京办一批珠宝生意,这才悄悄尾随下来,等到李商元购妥了东西之后,他却毫不费力地到了手。

可是他为人惯用心机,知道这宗买卖已惊动了北道绿林;而且他素知北几省很有几个匿居的黑道人物,这才用下心计,另置大箱十口,内中满盛石头,沿途招摇,用心只想诱使绿林注意。万一下手不敌,为对方所劫,自己也可以金蝉脱壳之计逃脱;而那箱细软金珠,却在他背后紧紧系着,极宜携逃。

想不到果然惊动了旗竿顶的金氏父女,昨夜那采盘子的小贼在箱上留标,飞蛇邓江岂能不知?只是他不动声­色­,非但如此,沿途更是做作十分,有意停车破庙,并在庙前铲去车轮印迹。心中早知有人夜访,可是他并知道来的却是这么棘手的人物,本想赠箱而去,又知金福老生平最是疑诈,自己这么慷慨难免为他疑心,若是看出破绽,反倒不美。所以无奈之下,这才不得不佯怒伪作动手,好在真要不行,再跑也不晚,如此就可免去了他父女二人疑心。他这番用心,可说是相当毒了,可笑金氏父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以为飞蛇邓江珠宝已到了手,带回这些大箱尽是银两,自己父女正可一劳永逸,原车载回。而飞蛇邓江一番做作极为逼真,也愈发令九天旗金福老认为他那些大箱子之中,全是金银了。

此刻二人交待既毕,金福老胜券在握,当时冷哼了一声,只见他蓦地腾身而起,向邓江身前一落,右掌半握着向前一探,口中哼了一声:

“打!”

这一掌挟着劲风,直向飞蛇邓江前胸兜去。飞蛇邓江一带手中亮银鞭,唰拉拉直向金福老手腕子上卷去,他心中着实吃惊,因为这老儿既敢空手向自己进招,当知不是好兆。亮银鞭一带过,双手抱拳,就势向外一抖右手,“笑指天南”,亮银鞭鞭梢抖出了一朵银花,直向金福老眉心点去。

金福老大袖霍地向外一挥,呛的一声,二人各自挪开了数尺,金福老回头对五姑叱一声。

“你还闲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套车上货。”

金五姑娇应了一声,腾身而去,飞蛇邓江正中下怀,却仍装着大喝一声,直向金五姑背后扑去。可是九天旗金福老焉能让他称心,冷哼了一声,排山运掌,双掌齐出,直向飞蛇邓江后心击去。

飞蛇邓江向前一呛身,用“鹰翻”之势滚出了丈许,金福老双掌内力,竟是震起了一天砂石,声势好不惊人。

照夕在瓦上看到此,不由心惊不已,这时也才知道飞蛇邓江原也是一匪人,这叫做“黑吃黑”,他心中不禁有些后悔,暗怪自己不应多管闲事。可是转念一想,却为此见着了金氏父女,正可一了当日仇恨,所以依然伏身瓦面不声不动。

只这一会儿工夫间,那二人已打成了一片,鞭光掌影,带起了一天飞石;而另一方面的金五姑却早把那赶车的唤起,套上了车,正督促着往外走。照夕正想现身而出,却听见场内一声低叱,只见飞蛇邓江腾出了丈许以外,他往地上一落,踉跄了四五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他抖声道:“姓金的!你好!我邓江只要有三分气在……”

金福老却呵呵一笑道:“邓江,这是你自不量力,老夫货已到手,暂且掌下留情,你自去吧,老夫告辞了。”

他随即腾身直向那骡车赶去,那骡车此刻在金五姑­操­纵之下,已出了庙门,庙内此刻只剩下那飞蛇邓江一人,照夕方想尾随金氏父女而去,无意间却见那战败的邓江,面­色­极为兴奋地忽由地上跳起,像是一点没事模样。照夕心中不由一动,由不住也就趴在瓦上没有动,却见那飞蛇邓江呵呵一笑。

“老王八蛋,饶你诡计多端,此番也是着了我的道儿,叫你父女空忙一场!哈!”

他笑着蓦地飞身上房,直向庙后空旷处逸去,照夕正不知自己是追哪一边好,不由心中略一犹豫,也就是这一霎间,却见对房瓦脊上拔起一条黑影,如同一缕青烟似的直向那飞蛇邓江追去。

照夕又是一惊。

“怪了!这又是谁?今夜倒真是群英会了!”先不去追金氏父女,展开了身子,直向后来那人影追去,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前面黑影追着飞蛇邓江,照夕又追着前面黑影,一刹那已驰出了十丈以外。

眼前是一片收割了的旱田,地势十分空旷;而照夕此刻已看清了那前行的黑影,身材婀娜,腰肢很细,极像是女人,他心中更是布满了疑云。

这时那飞蛇邓江似乎已觉出身后有人来了,倏地一个转身。

“谁?”

照夕忙把身子往下一伏,却见那轻盈身材的夜行人,也站住了脚步,风把她头上的一块纱巾吹得飘飘的,再衬上她亭亭的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

照夕此刻才证实了,她果然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少女,只是因她背朝着自己,看不见她的容貌罢了!

这时却听她格格一笑。

“邓朋友!你且慢行,我问你讨一样东西!”

飞蛇邓江不由仔细看了这少女几眼,脸­色­突变。

“姑娘与我素昧平生……这话是怎么说法?”

那少女浅笑了一声:

“邓江你果然聪明,金氏父女着了你的道儿,可是我白雪尚雨春招子还不空呢!”

这少女一报名字,飞蛇邓江和暗中的照夕,都不禁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管照夕惊得内心一阵疾跳,再看那飞蛇邓江,他口中“啊”了一声,后退了三四步。

“原来是名满洛阳的尚姑娘,在下失敬了。”

尚雨春伸出一只手来,微微一笑。

“那么你就拿来吧!邓江,你要知道,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飞蛇邓江怔了一下,才戆笑一声。

“姑娘你可走了眼,我苦心得的一点玩艺儿,早已变卖了金钱,都已落在了金氏父女手中,你方才莫非是没有看见么?”

尚雨着冷冷一笑,她伸手把那口寒光耀眼的长剑撤了出来,向前一指。

“姓邓的,你少在我跟前鬼吹灯,好!我只要你背后那个小箱子,你只给我就没事了!”

飞蛇邓江不禁脸­色­一阵大变,他忽然哈哈大笑了两声,变着声音道:“尚雨春,你果然高明,只是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想要我的这箱东西也很简单,你要拿出一些功夫来给我看看!”

白雪尚雨春嗤的一笑。

“姑娘我做案,向来讲究的是­干­净利落,老实告诉你,我若没有十分把握,也不会来自讨没趣了。”

飞蛇邓江只是连声冷着,也许他认为一个少女即便是再厉害,对于自己,也是构不成威胁的。当时抖手撤出亮银鞭,面现杀机,白雪尚雨春这时后退了一步,她用掌中剑一指邓江。

“姓邓的,话先说在头里,你想要和我拼命,也很简单,只是令郎­性­命,可就保不过今夜了。”

邓江怔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我儿子……又如何了?”

尚雨春哂道:“我如子时不归,我那丫鬟可就要下手取令郎­性­命,你忍心么?”

飞蛇邓江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道:“胡说……小儿远在江南,你又如何……”

尚雨春晃了一下剑,冷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自你动身来京,你那现世儿子邓小车,已落在我得力丫鬟手中,此刻我已把他带来了。我不妨对你说,如果我子时不回,你那儿子­性­命不保,邓江!你是要这箱东西呢,还是要你儿子的命?你自己想一想吧!”

她说着话,慢慢把宝剑Сhā回到了鞘子里,满面春风地看着邓江,不再多话,飞蛇邓江不由大吼了一声:

“好贱人!”

他猛地向前一杀腰,已窜到了尚雨春身前,掌中鞭“横扫千军”正欲打出,却见尚雨春一声娇叱。

“住手!”

她此刻心理上,对于邓江确实有极大的威力,一声清叱之后,飞蛇邓江果然怔了一下,他厉声道:“尚……尚雨春!你所说的可都是真的么?你好狠的心。”

白雪尚雨春格格一笑,她再次伸出了手,冷冷道:“拿来吧!你邓氏门中仅此独子,何必呢!”

飞蛇邓江渐渐萎缩,他慢慢垂下了掌中的十三节亮银鞭,如丧考妣地叹息了一声。

“人道你足智多谋,今日倒是令我心服口服……可是……”

他凄然地看着尚雨春,以悲怆的声音道:“我分你一半如何?”

尚雨春浅笑着摇了摇头,再次伸出了手,邓江忽地跺了一下脚,狠声道:“也罢,我飞蛇邓江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啄了眼了。尚姑娘,我确信你的话是真的……你能确保我那儿子­性­命无忧么?”

雨春浅浅一笑。

“那就要看你是否合作了!”

飞蛇邓江又皱眉道:“可是……我那儿子怎么回来呢?”

雨春笑道:“你的东西拿过来,我再告诉你不迟。”

她说着话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瞪视着飞蛇邓江。昏夜之下,这姑娘是那么美,美得令人着迷。飞蛇邓江看在眼内,恨在心中,他几乎想哭;可是他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当时长叹了一声,用手把胸前麻花扣解开,把隐在披风内的一个朱漆小箱子取出就手往地上一扔,愤然道:“好!你拿去吧!”

尚雨春皱了一下眉。

“摔坏了我可是不答应呢!”

飞蛇邓江忙由地上又捡起来,双手捧上,他双目内几乎要喷出火来。尚雨春往箱子上吹了几口,拂了拂上面的土,才用双手接过,后退了一步。她伸出一只玉手,在那小箱暗锁上按了按,倏地往上轻拍了一掌,箱盖立启。飞蛇邓江不禁心中更加钦服,因为当初自己为了要开这锁,曾花了半日时间,想不到人家姑娘举手之间,就打开了,在这一方面自己真还差得远!

尚雨春开了箱盖,就手拨弄了一下,点了点头,把箱盖合拢了起,浅笑了笑。

“大体不差,只是还有一串珠子,你怎么这么不­干­脆呢!譬方说,我把你那儿子还给你,弄掉一只胳膊,你愿意么?”

飞蛇邓江不由又羞又怒,他知道自己要是在她面前闹鬼是闹不通的,当时又长叹了一声,由怀中摸出了一串晶光四­射­的珠子,抖手打出。

“算你厉害,你都拿去吧!”

尚雨春一伸手,接入袖中,这才微微一笑。

“你现在马上就去二十里外钟楼那里,只往楼上三呼‘快释我子’!自有人交还你儿子,可是要到子时才行,早不得晚不得,过时不至你子­性­命不保,快去吧!”

飞蛇邓江重重跺了一脚。

“尚雨春,我邓江只要不死,誓必报今夜之仇!”

他猛然转身如飞而去,因为二十里并不是太近的距离呢!白雪尚雨春目送他走后,才把小箱往背后背好,倏地腾身飞驰而去。

这一切落在了照夕的目中,他几乎呆了。他作梦也想不到尚雨春竟是一个贼,一个出了名的独行女贼。他只觉得又惊又愤,对雨春的一腔热念,顿时瓦解冰消。他伏在地上,只觉得阵阵昏眩,首次令他感到,自己被人欺骗了,他几乎有些愤恨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的一个姑娘,竟是一个贼!由此证明当初丁裳骂她是贼的话,果然不是空|­茓­来风了。

此刻雨春飞驰欲去,他不由自主紧紧跟上了。他想见机现身,当面说破她的伪装,看她有何面目再见自己,可是离奇的事情,竟是接踵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照夕目视着白雪尚雨春,那娇捷的身影,方自扑上一座小桥,倏地由桥头左右各自闪出一条人影,正正挡住了尚雨春的去路。

管照夕却纵身上了一棵老树之上,居高临下,把三人情形看了个逼真。

那闪出的二人,正是去而复转的金氏父女,尚雨春不由“哦”一声,她含笑叫了声:

“五姑是你呀!真吓了我一跳。”

金五姑冷笑了一声。

“雨春,现在不是套交情的时候,我们父女可是问你要那个小箱子来的,你知道,那东西本来该是我们的!”

九天旗金福老赫赫冷笑。

“老夫我今夜是­阴­沟里翻船,叫那飞蛇邓江小子把我冤苦了,倒是七姑娘你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捡了现成。”

尚雨春不由冷笑。

“老前辈此话是怎么说的?我怎叫捡现成呢?”

金老头子目闪凶光。

“我不知道什么现成不现成,反正我刚才看见,那邓江亲手交给了你一箱东西,你把那箱东西交给我,我也顾全你与小女过往有些交情,任你自去,否则……哼!”

白雪尚雨春知道此刻赖是赖不掉了,当时冷笑。

“堂堂一个前辈,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可耻么?”

金老头子嘿嘿一笑。

“武林之中,本是弱­肉­强食,又有什么可耻不可耻;不过你既这么说,我也不好乘你势孤……”

他看了金五姑一眼。

“五姑你对付她,只要伤她,不要取她­性­命,我们要的是东西,犯不着杀她。”

金五姑早就纵身而前,冷笑一声,掌中剑分心就刺,尚雨春此刻自知对付她父女二人,绝不能取胜;可是其势也只有一拼。当时娇叱了一声,纤腰一拧,已纵出了二丈以外,无巧不巧,正落在了照夕藏身的树下,那金五姑也是持剑扑到,尚雨春这时剑已撤出,金五姑用“流星剑手”的招势,举剑就扎。尚雨春绕剑环身,“呛”的一声,双剑相激,爆出了一阵金星。

金五姑塌身抽剑,二次以“秋风扫落叶”的招式,剑上带起了一弯秋水直向尚雨春腰上卷去,尚雨春甩臂回首以“孔雀剔羽”的招式,直刺金五姑右肋。

这种招式施出来,二人可都是捏着一把冷汗,就在这刹那之间,忽然大树顶上,劈出一股凌厉掌风,金五姑本是往后塌身;而这股劲风,却由她身后硬把她向前猛力一推,她身子再也挺不住,不由向前一跄,在她来说,这可是险到极点了。

而这股怪风,更令她大吃了一惊,一时再想从容回避,却是不可能了,只听见“哧”

的一声,尚雨春长剑由她右助边刺了过去,她口中“啊”了一声,鲜红的血,立刻染湿了她的衣裳。

只见她身形向后一连退了六七步,一跤坐到地上,顿时痛昏过去。

这时一边的金福老长叫了声:“好贱人!你竟敢下毒手。”

他猛地扑向女儿身前,一把抱起看了看伤势,虽没有­性­命危险,可是也非数日所能痊愈。父女情深,这老头子一时差一点流出了泪来,他匆匆在她伤处附近点了止血的|­茓­道,又由一个小瓶之内倒出了几粒药放在五姑口内,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一边的尚雨春冷冷地道:“贼人!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手狠心毒了!”

其实白雪尚雨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金五姑的功夫她是知道的,虽比自己差一点,可也决不至于一上手就会败在自己剑下。她心中很奇怪,可是又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这时九天旗金福老已扑身而上,双掌用“渔夫撒网”式,倏地往尚雨春双肩上抓去。

尚雨春一声不哼地把掌中剑绕了一圈剑花,直朝金福老双腕上斩去。

金福老向回一收手,身形微微向后一坐,蓦地一个纵身,真是轻似猴猿,向下一落,已到了尚雨春背后,突地吐气开声“嘿”了一声。

尚雨春顿时就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潜力,向自己背后猛然扑到,不由吃了一惊,心知金福老这种掌力不是“金煞”就是“红印”。其实她又哪里知道,九天旗金福老所练的这种掌力名唤“一炁”掌,更较金煞红印厉害得多,九天旗因爱女负伤之恨,所以一出手,就把自己看家的掌力施了出来。在白雪尚雨春来说,既已感到背部着力,再想逃开他的双掌,可就是万难了!

她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霎那之间,忽听得头顶大树上一声冷笑,跟着似有劲风由自己头上扫过。

微闻得“波”的一声,那九天旗金福老,嗵、嗵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同时之间,由大树上,飘悠悠地落下一人。

这人越过了尚雨春头顶,飘落在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冷笑道:“姓金的别来无恙,今夜可是我们分生死的时候到了吧?”

九天旗金福老和白雪尚雨春,同时吃了一惊,后者虽没有看见来人相貌,可是那熟悉的声音,令她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她猛然回过了身子。

“管……你是管……”

可是照夕连头也不回一下,不要说答理她了,因此她说出了个“管……”往下却接不下去了。

她一时呆若木­鸡­地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四肢冰冷颤抖不已。

在另一方面的金福老,此时借着稀薄的月光,才把眼前这个青年看清了,他皱了一下眉。

“足下是……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因何与老夫认识?须知我九天旗金福老可不是好相与呢!”

照夕又上了一步。

“你再看个仔细,你倒是贵人多忘事。”

金福老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可就是记不起如何认识的了,当时脸上带着不解的怒容,只是嘿嘿冷笑着,照夕冷叱了一声:

“该死的老狗,你当真连我管照夕都忘记了么?”

金福老这才白眉一挑,后退了一步,嘿嘿笑道:“原来是你!嘿嘿!管照夕你好不识趣,你也不想想你今日这条命是如何保全的,却胆敢为人家撑腰,你真是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子!”

照夕此刻见他,心蕴旧恨,哪里还给他说许多,当时一伸右掌,分双指照着他双目就点,金福老一晃头,用“白猴献果”向前一捧双掌,直击照夕面首。管照夕旋身抽掌,倏地跃起,用“金鲤三波”,快如电闪星驰地已偎在金福老背后,不容老人收招换式,运用雁先生所授的“帖”字一诀,中食指骈着轻轻向外一戳,金福老喉中“吭”的一声,顿时咕噜一声栽到就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总共不过几个照面,已把这极负盛名的冀东巨盗降伏掌下,非但白雪尚雨春惊吓得状同泥塑一般,即照夕本人,也微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雁先生所传手法,竟是如此神妙不测。

当时冷笑了一声,才微微回过身来,看着尚雨春,苦笑了笑。

“久违了,尚姑娘!”

雨春大眸子里,闪着泪光,可是她脸上仍努力作出笑容。

“谢谢你!管大哥!”

照夕冷冷一笑。

“这你倒不要谢我,真想不到……”

雨春几乎有些站不住了,她讷讷着。

“大哥!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我找得你好苦……我……我……”

照夕冷冷一笑。

“得了!七小姐,我可没有什么钱呀!”

雨春不由后退了一步,一时泪流满面,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

照夕脸­色­极为愤慨。

“尚雨春!你也不要再装了,你的一切,现在我都知道了,我真恨我当初……”

他冷笑了一声。

“你不要误会,今夜我并不是救你才伤她父女二人,那是他二人和我原本有仇;至于我和你,我实在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说到此,尚雨春已嘤嘤哭了起来,如同是一枝带雨的梨花。照夕略微皱眉,才又接下去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会是一个这样的人。”

哭声音更大了,可是照夕仍然接下去。

“你不要哭,事实上我并不会要你怎么样,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没有一些关系。你还是当你的贼,我决不管你。可是有一天,一定有人会制服你;不过,那也就不关我的事了。”

雨春哭着道:“管大哥……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我可以改过自新……”

照夕心中略有些软了,可是由于他对她的突然改观,这种突然失望的情绪,并不是马上可以恢复的,所以看来,他仍像无动于衷。

他冷笑了一声。

“那是你自己的事,在以往我一直把和你的那段友谊,引以为荣,可是今夜之后,那是一种羞耻,我是不会放在心里了,现在你去吧!”

雨春紧紧地咬着下­唇­,她脸­色­苍白仍然站在那里,全身颤抖着,这一刹那,她感到一种生平莫大的羞辱,面对着照夕这些正义严辞,她又能说什么呢?照夕又挥了一下手,冷冷地道:“你走吧!”

雨春忍不住又哭了,可是照夕并没有理她,却往金福老身边走去。尚雨春立了一会,觉得脸上的眼泪被风吹得凉凉地,腿都麻了,可是那狠心的人儿,连看她一眼也不看,四周的蟋蟀鸣声,天上的星星,也都像是在笑她,她实在受不住,就慢慢转过了身子走了。

狠心的管照夕,他一直是把背朝着尚雨春,他知道她哭,也知道她伤心,可是他并不回头,其实他内心早已为她动人的哭声软化了,他那看来无情的手,也很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是他并没有。

一个人有时候,确会逆已而行事的,事后自己常常会很后悔,自己也不能很有理地去分析这种心理,这是每一个人都有的经验,并不是只有照夕一人。

一切都宁静之后,照夕才回过头来,已没有雨春的影子了,他长叹了一声,心中很是懊丧,对于白雪尚雨春,他确实很失望,但是还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总是想起来就烦人。

在月亮底下,他站了一会,方想自去,无意之间,却瞧见了地上的两个人,他吃了一惊,剑眉微频道。

“这两个宝贝,该怎么处置呢?”

想着他就走到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先想了想,才蹲下去。一只手扣在了金福老左手脉门之上,为他解开了|­茓­道,这老头子打了哈欠,就像是才睡了一觉似的,在地上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接触到另一张冷峻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同时也使他立刻忆起了是怎么一回事,同时右手脉门一麻,几乎又把他送到瘫软的来路上去了。他冷笑而吃惊地道:“你,你想怎么样?”

照夕微微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美丽的牙齿,他轻轻道:“你放心,我不杀你,不过你一生为恶太多,我却不能再叫你去害人,你明不明白?”

金福老摇了摇头,茫然地表示了一个“并不明白”的姿式,可是立刻他就明白了。

因为照夕另一只手,正在他背后第七节骨筋处摸索着,凡是练功夫之人,没有不知道这处地方的特殊效能的。他吓得挺了一下身子,可是照夕扣在他脉门上,使他全身软绵绵地,他颤抖着。

“你不……不能把我功夫废了……我求求你,喂!喂……”

就在最后的一声“喂”余音尚未完结之前,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由地上跳起的金福老,其实只觉得手脚有些笨重,别的并没感到如何。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他咆哮着用掌和拳,往照夕身上打着,后者的体会,就像是接受一个盲者的按摩。

他根本就不理会他,他走到了金五姑身前,照样伏下了身子,可是当他指尖已伸出来,预备也同样地把金五姑功夫废了时,他的心竟感到有些不忍下手,再怎么这个女人,当初对自己曾有过恩惠。虽然她是无耻的女人,可是自己到底不忍亲自这么对她下手,他犹豫了一阵,才长叹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看着金福老。

“你女儿已受了伤,我也不忍心再废她功夫了,你快背她回去吧!”

然后他又冷笑。

“今后谅你也不能为恶了,不过你可要传话给你女儿,她如果再不痛改前非,再次落到我手里,可就没有她的活命了。”

九天旗金福老只坐在地上发愣,张着嘴沙哑的低低嘶着像哭又像叫。

照夕说完了话,觉得这么处置,并没有什么不当,遂展开身形,一路飞驰而去。

这寒风嗖嗖的冷夜里,他疾疾地行着,心中并不曾因为这种义举而感到松快;相反地,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紧紧地偎着他。

他知道那是因为尚雨春的关系,想到了雨春,似乎也觉得方才自己也太残酷了。

“为什么我拒绝和一个自新的人来往呢?我的心也太狠了。”

他又想到方才她那悲痛伤心的样子,心里也就更觉得烦闷不安。这么跑着想着,不一刻已到了自己住宿的那一间小客栈,正当他要窜身越墙而过的当儿,似觉得身侧树梢上拔起了一条黑影,直向客栈顶上落去。他不由吃了一惊,当时用“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也腾身到了房顶,四下观望了一阵,静悄悄的哪有什么人迹?

他心中微微动了动。

“莫非我看错了?今夜的怪事也太多了。”

想着又看了看,确实不再看到什么可疑之处,他才飘身下地,由窗子回到自己房内,见灯光仍明着,他把灯光拨得小如萤尾;然后和衣上床,把宝剑压在枕下。心中想着,离家第二天,竟会发生了这件令自己扫兴不愉快的事。

远处的梆子,叭、叭的敲着,似乎已到了四更天了,天上又下着小雨了,他就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了些昏倦的睡意。

可是一声很清晰的瓦响,令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立刻发现了一个黑忽忽的影子,在窗口探视着,他不由吃了一惊,那睡意立刻消失了个­干­净。定神再看时,果然他看见一双手抓在窗台上,慢慢升上了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

照夕心中冷笑。

“好大胆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意欲何为?”

想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仅留一线的目光,注视着这人的动作,他双手紧紧地按着床面,这姿态可以应付任何突来的局面。

然后他就更注意地观察这个人,果然这老婆婆全身都进来了。

昏暗的油灯,照着老婆婆那一张马脸,尤其有一半的颜­色­,就像是被墨染了一般。

管照夕立刻认出了,她正是若­干­年以前,自己掌底游魂乌头婆,想不到在这里居然又遇到了!

乌头婆进室之后,略微定了定神,就见她陡然自怀中抽出了一口短刀,双手握着向外一抽,暗室之内,立刻闪出了一道青光,竟是一口青光闪烁的利刃,照夕不由惊心。

“好个乌头婆,你莫非还要行刺我不成?”

一念未完,就见乌头婆猛地向前一哈腰,已如同疾风似的扑到了床前,掌中剑照着照夕心窝就扎,只听见“喳”的一声,短剑实实地全没入石灰的床面去了。乌头婆倏地旋转身子,却在身后,发现了那怒容满面的青年,她大吃了一惊,当时二次回手,掌中剑“顺水推舟”猛然朝照夕腹部就扎。

管照夕冷冷道:“乌头婆,今夜可是你自来送死,怨不得我了!”

他口说着,身子已如同正月的走马灯,滴溜溜转到了乌头婆身边,用“粘”字诀向内一凑身。雁先生绝学果然不凡,那乌头婆几乎还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凑进来的,顿时觉得那只持剑的手一麻,短剑“当”的一声已落在地下。

她不禁吓了个魂飞九天,大脚向外一划,用“过桥问府”的招式,把身子窜了出去。

可是她却没想到这是室内,哪里有许多地势给她施展,只听见“碰”的一声,她整个身子撞在墙上。别看她头硬,这一头撞了她个头昏眼花,口中“啊唷”了一声,噗通一下栽倒地上。方想翻身起来,却被照夕上前一脚踩在肩上,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她的胸前,吓得她又是一声鬼叫,只是翻着一双怪眼看着照夕。那张马脸上,更是带着无比惊吓之­色­,照夕哼了一声:

“乌头婆!你好大的胆子,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乌头婆­阴­森森地一笑。

“管照夕,你就算今夜把我杀了,也并不会显得你是多了不起的英雄……因为比我厉害的人还多得很,你能制服他们么?”

照夕冷笑了一声。

“你这说的简直是屁话,别人和我并没有仇,我又为什么要制服他们?倒是你这老东西,今夜我却是饶你不得!”

他一面说着,剑尖微微向下一扎,乌头婆已吓得鬼叫连天,她怪叫道:“管照……

管照夕!你可知道,我是去赴淮上三子的约筵去的,你要是把我杀了,三子是不会与你甘休的,你可要小心一点!”

她大着胆说了这些话,牙关喀喀颤抖不已,自问是活不成了,想不到管照夕听了这话之后,果然把欲刺下的剑往回一提,他后退了一步,剑眉一竖。

“你说什么?”

乌头婆不由心中一松,当时胆子立刻大了许多,她冷笑道:“我是说淮上三子,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他们三人一定会为我复仇的。你要晓得,他们三人是如今武林中最厉害的人物。”

管照夕哈哈大笑了几声,乌头婆不由吓得马上闭嘴,她确实被管照夕打怕了,当时抖颤颤地看着照夕,又加了一句:“这是实话。”

照夕呸地啐了一口,乌头婆又怪叫了一声,照夕忽然哈哈一笑道:

“你既然这么说,我倒是真的不能杀你了!”

乌头婆大喜,当时皱着那一双秃秃的眉毛说:“这是你聪明的地方!”

照夕厉叱了声:“住口!”

乌头婆吓得马上又不敢多说了,管照夕用手中剑一指她。

“我不杀你,并不是怕淮上三子,相反地,我是叫你给我带个信给他们,你明白么?”

乌头婆迷糊了。

“带信……带什么信……信?”

照夕冷冷地道:“我这次出来,目的正是要去找他们三个老东西,你既是他们约去的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去告诉他们,说我管照夕多则二月,少则……这么吧,你­干­脆告诉他们,就说中秋午夜,我一定拜访,叫他们三人等着我。”

乌头婆怔道:“这……我一定为你把这个信带到,只是,他们认识你么?”

照夕一时气血上冲,脱口道:“你就告诉他们说,雁先生嫡传弟子管照夕,要与他们一清师门旧仇。”

这个“雁先生”三字甫一出口,乌头婆不禁吓得打了一个寒颤,她结结巴巴道:

“哦……你原来是雁……雁老……的弟子……啊!怪不得!怪不得……”

照夕话说出口,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可是转念一想,也觉­干­脆了当,当时冷冷一笑道:“你可听清楚了?”

乌头婆此刻可真是柔若绵羊一般,她连连点头。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然后她眼睛就偷看着照夕手中的那口宝剑,只觉青光刺目,冷气逼人,正与传说中的当初雁先生那口“霜潭”宝刃,一般一样。她心中更相信照夕所说是真的了,当时那张黑脸上怪态万千。照夕说完了话,胸有成竹,当时又走近了一步,冷笑道:“可是,我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你得留一点记号才行!”

乌头婆方自害怕,只觉人影一闪,同时左耳一凉,似有一物由面前落下。低头看时,竟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再用手一摸自己左耳,不由吓得“啊呀”了一声,这才感觉左耳痛楚难当,那热血一滴滴地从脸上流了下来。管照夕剑尖指着她鼻头:

“这是我给你的一点小小警戒,你见到淮上三子,告诉他们说,八月十五夜请他们候着我这不速之客,你快给我滚吧!”

说到这个滚字,只见他腿一抬,乌头婆偌大的身子,就像是一个大皮球似地滚了出去,跟着哗啦啦一阵瓦响,连带着乌头婆怪叫的声音。她哑着嗓子道:“好小子!你小心点,老娘要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小子,你等着我吧!”

照夕哈哈一笑,晃身而出,却已失去了乌头婆的踪影,他又纵身回室,却听见不少住客都被吵醒了,有的还开窗子问什么事。照夕回到房内,忙吹了灯,合衣上床,想着今夜连续发生的事,虽是一波接一波;可是自己这么处理,似也没有什么不当之处。尤其是借乌头婆为淮上三子传活一节,更为自己省了不少事情。八月十五距离今天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漫漫长夜,他想着这些事情,忽然他记得当初雁先生赠药自己时,曾希望自己能用这个药,把鬼爪蓝江的半身不遂治好,那么何不乘着这个时间,到四川大雪山去一趟!

这么想着,他觉得很有道理,当他想到鬼爪蓝江时,他又不自主地想到了丁裳。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略微向她解释一下,也是好的。

不过,以丁裳的个­性­来说,这女孩很可能为此恨上自己也不一定。

想到了丁裳,又不由令他想到了今天晚上的尚雨春,他就更睡不着了,不时的长吁短叹着。虽然在表面上来说,他似乎和江雪勤、丁裳、尚而春三个人,都没有什么牵连了;可是事实上。他仍是常常记挂着他们,尤其是夜静更深的时候,那些甜蜜的往事,都会一一浮现在眼帘。

江雪勤一一这是他疯狂热爱着的一个人,他几乎不敢想到她,偶尔想到她时,他总会尽一切的可能,把她的影子遂出念外。因为他自己把这一项感情,规置在不可能的范围之内了,他愿意为她终身不娶,借此表明他矢志爱她的决心!

丁裳——这是一个可爱而飘忽的影子,她纯洁天真的言笑,大方的仪态,在照夕的感觉里,那是完美无疵的,可是照夕并不想占有她。因为他以为,他自己已经是一个失去快乐和理想的人,这种失去快乐理想的遗憾,并不是丁裳所能挽回的。

尚雨春呢?虽然他只是在一人偶然的机会里认识她的,可是那种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却给予他生命里一种几乎不能抗拒的力量。她那股风尘女儿的味儿特别重,给照夕也是另一种不同的感觉;可是对她美丽的憧憬,却因为她是一个贼,而在照夕的心目中,已大大打了一个折扣。

无论如何,在失望伤心的管照夕来说,她们的影子,只能给他一些伤感和叹息,另外是不会再发生什么旁的作用了。

现在,在这冷瑟的寒夜里,他不胜唏嘘和嗟叹着,年轻的管照夕,他仿佛感觉自己是老了,对于这些只有开始没有结果的感情,他实在是有些厌倦了。因为那只能带给他怅惆和懊丧。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决不是一个所谓“玩世不恭”的人,他更不同意自己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因为感情这种东西,确实是很微妙的,那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是怎么真诚地去运用它的,旁观者有时候很不容易去了解真伪。事实上即使是当事人自己有时候也很难去分析清楚。譬方说,一个知心人的会心微笑,固然是极其甜美,可是陌生者的投眸青眯,也不能说是一种痛苦吧?

总之,这是一个很恼人的问题,最了解自己的还是只有自己。如果自己相信这一份感情是真诚的话,似乎别人没有怀疑的理由。

“失望”并不可怕,“绝望”才是真正的绝症,在丧失了雪勤之后,管照夕常常会以为自己已是一个绝望的人,是无药可救了!

窗外的夜雨愈下愈大,无情的秋风吹着那两扇牛皮纸糊的破窗户,叭嗒叭嗒地响着,一两声野犬的吠声,只给这雨夜带来了些凄凉和无情。

本来照夕常以为,环境和时间,可以医治一个人感情的创伤的;可是现在他觉得并不尽然,那只是适合一些普通的创伤,对于一份“至情”,却是正好适得其反。

天明,他拖着疲倦的身子起床,他须要早早离开这里,因为他不愿意昨夜那批人再来纠缠。虽然他们不会再来的,可是照夕却这么预防着。

雨仍然是继续地下着,照夕下了楼,算清了房钱,在楼下茶座叫了一杯茶,一面慢慢地喝着,一面等着雨小一点再走。

这时候座头上人很少,却见一个老人,手中拿着一把破雨伞,正由楼上下来。他看了照夕一眼,把雨伞夹在腋下,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只鱼篓,背后还Сhā着一支鱼竿,很是怪相。照夕就多看了他一眼,他却坐在照夕对面,叫了声:“小二泡茶!”

店小二送上了一杯茶,他端起来,先把一缕胡子在热茶里烫着,一面却皱着眉,问小二道:“我说小二哥,你们店里是闹狐狸是么?昨天夜里,可是整整闹了一宵,弄得我老人家一夜没闭眼,这可是怎么回事?”

他一面说着,眼睛还向照夕瞟了一眼,管照夕不由心中一动,再看那店小二却是摸着脖子直笑,他龇着牙道:“不瞒你老先生说,昨晚上小的我也没好睡,房上是有东西,今早上看看,瓦碎了一大片,许是野猫打架,闹狐狸大概不会,你老可别乱嚷嚷,要叫人家听见了,以后谁还敢再住咱们的店呢!”

那老渔翁嘻嘻笑了笑,连连点头。

“有理!有理!喂!给弄五个钱的豆汁,拿些麻花烧饼来,要热的。”

小二连说有有,说着忙回身出去了,这老人吩咐完了话,把烫过胡子的茶一饮而尽,狠命地咂了两下嘴,目光冲着照夕扫了一下。照夕忙把头偏过一旁,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因为这老渔翁,倒是一付好相貌,一部五柳长须飘洒胸前,衣着也较考究,所着衣裤,也都是绸质,本想多看他几眼的,老人这一看他,他却不好意思地忙把头转过一边。这时小二端着烧饼麻花上来,他就关照让店小二照样的来一份。

那檐前的雨,仍是渐渐沥沥地下着,天空布满了乌云,照夕忧心着想早早上路,偏偏天公不作美,那雨却是老下个不停。小店有几处破瓦,雨水漏下来,他们用破锅和脸盆接着,打得叮叮咚咚,看起来真是狼籍得很。

只为一时走不成了,照夕也就捺下了­性­子,慢慢吃着早点,却见那座的老渔人,这一会儿已脱下了袜子,用手捏着脚指,口中吃吃哈哈,像是无穷受用。两只脚交换着捏了半天,才穿上了鞋袜,问小二要了个热手巾,狠命地擦着手,看得照夕在一边皱眉,心说谁要是用这个手巾,那才算倒霉呢!

老头擦­干­净了手,站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口里嘟嚷着道:“这位小哥,你也是要出门上路么?”

照夕只好点了点头,微笑道:

“正是!”

老渔人叹息了一声。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弄得我的买卖也作不成了!”

照夕很不愿与陌生人答腔,当时只笑了笑,仍然喝自己的茶,老人又咳一声。

“小哥你是上哪去呀?”

照夕觉得这老人家很是饶舌,顺口答道:“上四川去!”

说着话,把头有意偏向窗外看雨,却不再去看这老人,那老渔人却连连点头。

“四川是好地方,天府之国……那地方真不错!”

照夕也不去理他,见外面雨渐渐停了,他就站起身子,老渔夫道:“怎么小哥雨已停了么?”

照夕笑道:“雨小多了,老人家你再歇歇,我可是要走了!”

说着召来小二,指了一下老人桌上道:“这位老先生的账也算我的,一块算一算吧!”

那老人嘻嘻笑着站起来,用手摸着胡子。

“这……这……好吧!谢谢你啦!小哥!要是有缘,咱们四川再见!”

照夕人已出去了,听到了这句“四川再见”,心中不由微微一怔。可是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人家一句顺口的客气话,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小二已把马牵出来了,管照夕就先把革囊搭在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一路踏着泥泞,出了这小小的庄子。

当他绕过一条小溪,步上驿道时,却听见身后一阵哗楞楞的小铃子响动之声,隐隐听到一人唤道:“小哥!你等等我!咱们一块上路!”

照夕回过头来,就见方才店中的老人,戴着一个大斗笠,跨在一头小黑驴的背上,那小黑驴脖子上,捆着一串黄铜的铃子,跑起来哗楞楞的乱响。

北方人骑驴的并不是没有,可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很少有男人家骑驴的。照夕看看也觉得有些新鲜,当时就拉着马缰,一会儿这老人就跑近了。那黑驴一身黑毛,油光发亮,可是肚皮却是白毛如雪,四只蹄子也是奇白如雪,白眼圈儿,耳朵极长,看起来十分神骏。再加上老人长胡飘拂,更是如同画上仙人一般。

那小驴一刻工夫就跑近了,照夕微微笑道:“你老人家也紧着赶路么?”

驴上老人赫赫笑道:“我有好几篓子鱼在船上还没弄下来呢!”

照夕就点了点头,一面策马行着。老人一面行着一面道:“这位小哥,还没有请教你贵姓呢。”

照夕在马上欠身道:“在下姓管,老人家是……”

老渔翁点了点头,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才道:

“小老儿姓应,应该的应!”

照夕礼貌地点了点头,实在是他心里很急;而这老人却是一直给他瞎聊,问东问西,照夕因不好给人家难看,也只有耐心地应付着。好容易同行了一大段路,到了一个岔口,老人才笑嘻嘻地道:“小哥!我们四川再见了!”

他说着夹了一下胯下黑驴,那小黑驴如飞而去,照夕目送他走远之后,心中不禁又有些怅惘,随之也就一笑置之。

“平静的江湖,很像温柔的沙漠”,你会这么想,可是一夕之间的变化,却又令你拍案惊奇,因为你马上认识了它们的另一面;于是,你又会另外再加上一句:“哦!它们真是难兄难弟,甚至连发怒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在澎湃咆哮着的江湖潮里,那是所谓“后浪推前浪”的,真的,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在这大浪花里,气也不出一口的都消失了。可是却又有多少新生的力量,如同星罗棋布的礁石一般,挺出了水面,他们在滚滚的江流里,形成了“中流砥柱”,如同苍松耸立于狂风暴雨之中。你会很惊奇,甚至嗟叹,可敬可爱的新生命,是他们把武林香烟一代代接下去的。

昔日纵剑风尘的那些老侠客,那些英野奇人,那些武林名宿们,在谈论到这个问题时,总会发出一两声叹息,他们也常常想:

“唉!如果我再年轻几十年就好了!”

“如果我再年轻十年,像‘灰衣鬼见愁’,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啊!”

“灰衣鬼见愁”管照夕的大名,几乎是在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传到他们耳中去的。可是紧接着的却是惊奇赞叹,那是一声迅雷,令他们不及掩耳。

对于这个几乎是传奇的人物,他的初起只缘于作了几件惊人的事,剪除了几个霸地之雄而后,他那“灰衣鬼见愁”的绰号,却是不胫而走。尤其是四湘一带,这些时日以来,提起他的大名来,真有“谈虎­色­变”之感。朋友!你会很奇怪么?这就是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啊!

灰衣人管照夕,振抖了一下他身上的那袭灰衣,仰首向苍前岭上望去,往事一一忆起,当然这地方,对他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在岭下已徘徊很多日子了,因为他心存顾虑着一个人,这人就是他受业的师父洗又寒。对于这个个­性­诡异的怪老人,他不愿和他见面。因为风言他正在搜寻自己,欲杀而后甘心,详情如何,照夕自己也并不知道。虽然照夕自信今日自己的功夫,足可和他周旋一番;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造就出自己的恩师,不管当初他用心如何狠毒,自己今日能有一身功夫,未尝不是他的苦心栽培之力。所以他很怕和他见面;然而雁先生交待他的话,仍然时刻系绕在他心头。他这几天也正是苦心思索着这个问题,他要想出一个办法,能使洗又寒和鬼爪蓝江和好如初;可是这两个都是怪人,一个弄不好,自己可就得把命赔上。

同时他也算计着洗又寒离开的日子,也正是今天,他才敢在暮晚在岭前出现。

洗又寒每月外出的时间,都是这一天,以管照夕侍候他数年来的经验,那几乎是一天也不会差的,所以他才放心大胆徘徊岭前。他脑子里想:“那蓝老太婆也是半身不遂,她是不能离开洞中的,我倒可以放宽了心,关于她的情形,我可以先去问问丁裳,也许她很清楚!”

“只是丁裳!唉!这个女孩,现在也不知对我是存什么心了,也许已经恨死我了!

不论如何,还是先去找她一下比较恰当些。”

这么想着,他就漫步往岭上走去,对面来了个砍柴的,直对着他翻着白眼,半天才道:“来的是管相公么?”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那樵子惊笑道:“唷!是发了财回来啦?我可都不大敢认呢!”

照夕惟恐认出的人多了,风声传出去,万一要是洗老没有走,那可就讨厌了,当时只打了招呼,忙向岭上走去。这苍前岭地方他是熟悉透了,很容易的,他就找到了往日那个练峰人掌的地方。见那蜂巢,仍是在老地方,无数的黑蜂此出彼进,似较昔日更多了些,嗡嗡之声,震得双耳麻痒痒地。

想到了往日早晚在这地方练那“蜂人功”的情形,真是有点不寒而栗。

这无数的黑蜂,只在他头上打圈,好似还认得他这个人似的,他就慢慢地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从前他老是在这个地方,等着丁裳来的;而每当这个时候,丁裳总是拿着一个小篮子,来到这个地方采蜜,现在他仍然期盼着她能来!

可是,一直到了天黑,她也没有来,照夕扫兴的下了山。第二天天尚微明,他又到那个老地方,靠着树根坐下来,当东方红红的太阳,才露出半圆的时候,果然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山歌声:

“采蜜的姑娘好命薄,

北京归来泪籁籁。

竹篮儿舞,绸带儿飘。

蜂哥哥!蜂兄弟!

往后别理管照夕!”

照夕先还没听清楚,她嘴里唱些什么,可是从枝缝里,看见丁裳一身青布衣裳,仍是和当初一样的打扮,远远走了过来。

她一只手摇晃着一个小竹篮子,另一只手,却是抓着一把野花,在红红的阳光照­射­之下,她信口唱着这支她自己编的歌。

照夕只几个月没有见她,可是今天看起她来,似乎比从前消瘦多了。她微皱着两道眉毛,边唱边走,已来到了这蜂房附近。

照夕这时才听清她唱些什么,不由心中大大地动了一下,暗道:“糟了!‘往后别理管照夕’,这不是明明在骂我么?她原来这么恨我啊!”

想着反倒不敢出声招呼她了。仍坐在老地方不动,就见丁裳走进谷来,她先把竹篮放在一块大石上,由篮子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绸带,洒上些花­精­,捆在一条竹枝上,把竹枝一头Сhā在地上。和从前一样,略一摇动,无数的墨蜂倾巢而出,全向那彩带上飞去,她却乘机纵身上了蜂巢,照夕不由微微伤感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丁裳已进了蜂巢,照夕见已摇动着的竹枝,慢慢静止,已有很多墨蜂都停在了绸带上,他就很快的走过去.把竹枝摇动着,于是那些墨蜂又开始嗡嗡不停地飞绕着,等了一小会儿,才见丁裳由蜂巢中出现,纵身下来,提着篮子往这边走来,照夕很紧张地叫了声:“裳妹……我来了……”

丁裳本是低着头往这边走来,照夕的声音,立刻令她吃了一惊,她突地抬起头来,口中“哦”了一声,照夕就远远地笑了笑。

“你已采好了蜜了么?”

丁裳樱口半开,本想要说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她抿了一下小嘴,仍然往前走着。

照夕见她如此,心中也很难受。

“我是来看看你的,这几个月你可好么?”

丁裳仍然绷着小脸,一句话也不说,一直走到了照夕跟前才站住,她伸出手由照夕手中把那竹枝接了过来,很快跑到山边,才用力把这带着彩带的竹枝掷了出去,就像是投掷标枪一样的。

然后她就回这头来,板着一张小脸,一点没有笑容。

“谢谢你……再会!”

她说着回过头就走了,照夕不由忙追上。

“裳妹……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么?”

丁裳却是理也不理,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到山那边去了,照夕又追着叫道:“裳妹……丁姑娘……丁……”

丁裳­干­脆就跑起来了,照夕似乎还听到她在哭,他不由红着脸就站住了,心中十分奇怪。

“她为什么会这么恨我呢?我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她呀?为什么我好心给她说话,她却是理也不理我?”

想着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松树边紧紧地皱着双眉,心情十分沮丧,他又想了方才丁裳所编唱的那首歌,不由更是愈发不解。

一个人恨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而一个被人恨的人,尤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照夕想了一会儿,终于硬了一下心,暗忖道:“我就到她住的地方去,无论如何,要她告诉我清楚,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气我?顺便看一看她师父身体如何。好在雁先生曾嘱我见机行事,我如能把她师父陈年旧疾医好,岂不是功德一件,就是对于师父洗又寒,及丁裳来说都是可喜之事!”

照夕这么思忖着,觉得甚是有理,当时不顾深思地就直向丁裳师徒所居住的谷内走去。

这地方,他也去过,自然不费什么事就找到了,却见两扇厚厚的石门紧紧闭着,门前长满着各­色­奇花异草。虽然现在已是深秋的日子了,可是谷内却是温暖如春,另有一条清溪,绕着这石洞右边静静地流着。

照夕慢慢走到了洞关,在门前小立了一会儿,才仗着胆子,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低声道:“弟子管照夕求见,叩请前辈赐示。”

里面却没有一点回音,照夕心中奇怪。

“不会没人呀!丁裳不是才回来吗?”

想着就又敲了两下,照前面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果然传出了一声冷冷的回音:

“你进来!”

照夕不由把帽子正了一下,用手一推门,那石门吱的一声就开了,他慢慢走进去,只觉得洞中­阴­森森的十分怕人。壁边虽然凿了两个小窗,可是­射­进来的阳光,仍然显得太薄弱了。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才见丈许以外,壁根下坐着一个枯瘦的老太太,那正是鬼爪蓝江,她仍和从前一样,下半身盖着一床鲜红的毯子,这些时日没见她,她似乎比以前变得更瘦削了。一双眸子,深深地陷在目眶之内,直直地对人注目时,闪闪地放着锋芒。

管照夕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

“蓝老前辈……”

蓝江脸上毫无笑容。

“你就是过去那个洗又寒的徒弟么?”

照夕怔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鬼爪蓝江忽然咧嘴哈哈一阵怪笑,却又点了点头。

“看样子,你功夫是练成了……好孩子……你这里来,来!”

蓝江一边说着,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向照夕招了招,露出罕见的笑容。

照夕不由心中一动,暗想这老婆子,倒是真变了?他一时真有些莫名其妙,闻言后就往前走了几步,惘然道:“前辈有何教益?”

鬼爪蓝江仍微微笑。

“你走过来些,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

照夕疑惑地走到了蓝江身前,尚未发话,却觉得右手腕脉上一麻,竟为鬼爪蓝江死死扣住了|­茓­道,照夕只觉得全身一阵发麻,一时冷汗直流,他大为惊疑。

“老前辈这是为何?”

鬼爪蓝江的一只枯爪,死死地扣在他|­茓­道上,这才哈哈地怪笑道:“好小子!你才出道几天,居然敢目中无人,我老婆子今天要好好整制一下你这个狂徒!”

照夕在完全不在意之下,被鬼爪蓝江抓住了|­茓­道,不由甚是气恼,现一听她如此说话,不由顿时大怒。当下剑眉一挑道:“老前辈此话从何而起,休得血口喷人!”

鬼爪蓝江头上白发,显然耸动了一下,她怪声笑道:“含血喷人?好!好!好!今天我可要你心服口服;然后我再找来你那老鬼师父,我还要他还我一个纵徒欺人的公道呢!”

照夕愈听愈是不解,偏偏|­茓­道又在无备之下,为蓝江扣了个死。虽然他护身游潜,已足可预防外力的袭击,但蓝江竟乘他说话分心之下,突然得手,此一刻只觉全身麻软无力,摇摇欲坠,听了鬼爪蓝江的话后,他更是莫名其妙了。就听见蓝江尖叫了声:

“丁丫头你出来!”

她一连叫了两声,才听见里面答应了一声,走出一个人来。照夕侧头看时,见丁裳脸上淌着泪,像似无限委屈的低着头,一直走到了蓝江身前,却是不看照夕一眼。照夕心中这才有点明白了,不由怔了一下:

“姑娘……你……”

蓝江厉叱了一声:

“你不许说话!”

随着她这声厉叱,那只抓着照夕脉门的手,用力紧了一下,照夕顿时又打了个冷颤,全身几乎要瘫了。丁裳斜着眸子瞟了他一眼,面上微微带出不忍之­色­,可是她还是没有说话。

鬼爪蓝江冷哼了一声。

“丁裳!你说,他怎么你了?……说出来当面给他听。”

丁裳只用手绢揉眼睛,照夕却用目光盯视着她,他倒要听听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编排自己。

丁裳只是抽搐着,半天才讷讷道:“他……他……”

一面说着,一面又瞟了照夕一眼,照夕不由冷笑。

“姑娘可不要乱说啊!”

蓝江叱道:“你不要多口!我不是说过了么?”

说着又逼着丁裳道:“你倒是说呀!不要紧,一切都有我呢!”

丁裳在师父逼迫之下,再一想到往日委屈,她又哭了,照夕不由大是不解。

“她这一哭,我可是要糟了!”

果然鬼爪蓝江见徒弟一哭,不由对着照夕只是嘿嘿地冷笑着,口中连说道:“好小子!好小子!”

照夕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时只得频频苦笑。蓝江另一只手搂着丁裳的肩膀,低低慰问道:“好徒儿!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你了?”

丁裳在师父跟前,本是娇­嫩­得很,蓝江这么一哄,她就更伤心了,只断断续续道:

“师父……他……他欺侮我……”

照夕大惊,当时皱眉。

“裳妹……你……”

不想话未说完,只觉蓝江一只瘦爪,几乎要陷到了自己­肉­里,他不由痛得“哦”了一声,接着蓝江­阴­冷冷地笑道:“小子!你可是听见了?”

照夕被她紧紧地扣住|­茓­道,只觉得上下牙齿喀喀的战抖,哪里还能说出一句话来。

就见鬼爪蓝江凌厉地对丁裳道:“你去把我的那根红绳拿来。”

丁裳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就进来了,须臾持上了一根看来丈许长短,粗如小指的一根红­色­绳子。蓝江用手一指洞顶,道:

“穿一头在铁环子里!”

丁裳抖声。

“师父!你老人家要……”

鬼爪蓝江不耐的一摇手。

“快!我这是给你出气!”

丁裳只得纵身,玉手轻轻抓住一支深镶在石内的铁环,把红绳一端紧紧捆好,才飘下身来。老婆婆哼一声:

“把绳子拉过来!”

照夕口中虽已不能说话,可是心中不由已有些气恼,方自暗忖:“如此细的一根绳子,又能奈我何?还不是一挣就断了!”

谁知却见丁裳双手拉着另一端,似用了全身之力,才拉到蓝江身前。尤其可怪的是,那条红­色­绳子,就像是可伸可缩,有弹­性­似的,先是长不过数尺,此刻丁裳这么用力一拉,竟自长了丈许。鬼爪蓝江接过,在照夕右手上绕了一圈,冷笑道:“那只手过来!”

照夕见事已至此,一只手更难受,反不如放大方一些还好些。

当时只好动了一下左手,原来他身子早就软了,几乎连举手的力量也没有,蓝江冷笑道:“你现在怎么不厉害了呀!来!丫头,你把他那只手给拿过来,我们叫他上去凉快凉快去!”

丁裳偷偷看了照夕一眼,嘟着嘴小声道:“这可是师父叫我这么做的,你也不要恨我。”

照夕是又气又笑,当时只看着她,翻着白眼。丁裳也就老实不客气,把他一只手举了过去,蓝江很快的在他这只手上绕了一圈,一松手,照夕立刻高高吊了起来,在空中如同秋千似的荡来荡去。鬼爪蓝江嘻嘻一笑:

“你身体很好,足可在上面支持几天,你就这么等着你师父来把你带回去吧!”

照夕这时脉门已解,已能说话,当时在空中愤然:

“蓝老前辈,弟子来好意执后辈之礼,你却如此待我,未免令人失望……”

蓝江嘻嘻笑道:“就是要叫你失望一下,好小子,我且问你,我那徒儿又哪一点不好了,你竟看不上她?”

照夕不由一怔,当时嗤嗤道:“前辈这话是从何……说起?”

他说着偷偷一看一旁的丁裳,见她面­色­绯红地低着头,又像是在流泪。不由一时心如刀割,由不住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声。

鬼爪蓝江冷冷一笑,恨声道:“你不要以为我老婆子,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其实你们想些什么,我没有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丁裳也微微吃了一惊,一时脸­色­更是红透了底,她惊疑地看着师父。鬼爪蓝江眸子仍然注视在当空的照夕身上,她冷然道:“我这个宝贝徒弟,爱上了你,我也不是不清楚,所以才有意让她至京办事,其实无非是想暗中成全你二人一段姻缘……”

她咬了一下牙齿,继续道:“按说你这娃娃,有些贤淑娇娃自愿委身于你,这是多么荣幸之事?岂是一般少年所能梦求之事,想不到,你却自命不凡,居然还看不上她。”

她说着嗓音愈发加大了,几乎是震耳欲聋。丁裳已羞得抬不起头来了,同时蓝江的话,更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一时早就泪如雨下,她凄婉地道:“师父!你老人家别再说了……”

不想这怪老婆子怪笑了一声,尖叫道:“我为什么不要说?我就问问他,我鬼爪蓝江的徒弟,哪一点配不上他?”

“论容貌、论身份、论武功,怎么着?我们姑娘是比人家差是怎么?”

照夕被她说得几乎想掉泪,实在他心里这一霎那,确是难受得很,他勉强地苦笑。

“弟子此次来,也正是要向了姑娘解释一下误会,弟子决不是不知情义之人……”

鬼爪蓝江怪吼。

“解释,解释个屁!”

照夕被骂得脸­色­通红,讷讷不能成言。鬼爪蓝江冷冷怪笑道:“我知道,你是自命一身功夫不得了啦,臭美!你还差得远呢!就连那老鬼师父,也差得远,你又凭什么这样臭骄傲?你说!”

照夕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频频苦笑。

“弟子怎敢臭……骄傲?你老人家……”

“放你的屁!”

这老太婆这一霎就像疯狗一样,什么话都骂出来了,照夕反倒是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反是一边的丁裳听见师父这么骂人家,觉得脸下不来,才忍住伤心道:“师父!

你老歇歇吧!算了吧!这都是弟子命薄,怪不得他。”

照夕忍不住也流泪。

“裳妹……”

鬼爪蓝江冷笑。

“裳妹?呸!谁是你的裳妹,小子!你也会哭呀!你那眼泪还流得下来呀?”

照夕被骂得简直是抬不起头,偏又是自己满腹辛酸,都不能吐出一字。

他知道,如果当着这老婆子的面,不解释还好,再要解释,更得挨骂。当时只一滴滴泪往肚子里流,吊在半空中一言不发。

空气稍微冷静了一会儿,鬼爪蓝江才冷冷一笑。

“管照夕,我给你一个反省的机会,并不是我老婆子以大欺小,这件事,你实在太不对了,现在……”

她大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好了,你自己说,你该对我这徒弟怎么样?等到我认为满意了,我再把你放下来,否则!哼!就等着你师父来好了!”

她又加上一句:“你师父听说这几天找你找得很急,你可要小心着点。”

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可素知洗又寒对付徒弟的手段。他要是找到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设想,虽然以自己今日功夫,并不见得不如他,可是师恩如山,身为弟子的自己,怎能对师父不恭?

所以他着实地吃了一惊,再者蓝江所要他答复的问题,事实上,那也是不能令她满意的。

虽然丁裳无一不好,只是自己心已别属,勉强和她结合,一生痛苦,更不如自己一生不娶,来得­干­脆。他想到了这里,不由往一边的丁裳看了一眼,丁裳却也正以一双流泪的眼睛看自己,二人目光一对,不由马上转开了,各人都是脸上一红。

照夕只急得全身战抖,当时真恨不能一头撞死,反倒­干­脆。可是他身在半空,就是想死也是不能,只急得又喊了一声:“老前辈!弟子实有不得已之苦……”

还要往下说时,鬼爪蓝江一摆手。

“我不听这些,你想好了再说!”

照夕只好长叹了一声,当时闭上了眼睛,丁裳这一会儿在一边也坐不住了,尤其是看着这人小冤家,她心里就由不住伤心,她站起来,低着头进去了。

鬼爪蓝江目注着徒弟背影,心中更生出一种怜惜之心,这一腔怒,无形中却又种在了照夕身上。当时哼了一声,怪眼向照夕身上翻着。

管照夕吓得马上把眼睛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眼来,却见鬼爪蓝江已自双目下垂,状如老尼入定,对他却是望也不再多望一眼。

照夕运劲挣了一下双手,那红绳也不知为何物所制,不挣还好,这一挣,却是深深陷到了­肉­里。他不由痛得直皱眉,却听见入定的蓝江­阴­沉沉的声音。

“你如能把这绳子挣断,我便任你自去,你试试看行不行?”

照夕不由苦笑道:“你老人家已捉弄我够了,还是放我下来吧!”

二十

照夕高高吊在空中,闻鬼爪蓝江言后,只是频频苦笑,可是暗中却试图着,把内力集中双臂,猛地向外一挣,只觉一阵奇痛,那红绳竟似紧紧陷于­肉­内一般,一时痛得冷汗涔涔而下,这才知道果然厉害。由不住把断绳逃走之心,丢了个­干­净。

再看鬼爪蓝江,似已看出他方才举动,只是望着他连连冷笑不已。

照夕在灰心懊恼之余,只长叹了一声,把双目紧紧闭上,不再去看鬼爪蓝江一眼。

蓝江也自行把双目闭上,就此入定了过去。

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照夕只觉得双臂阵阵发麻,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这才睁开了眼。却见那老太婆仍是四平八稳的坐着,看样子似已入定了过去,他不由气得直咬牙,本想骂她几句,却有顾虑。第一,她是长辈,又是丁裳的师父,于礼上说,是不能对她撒野的;第二,自己此刻在她掌握之中,俗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惹恼了她,对自己只有更糟。

基于以上两点理由,他只得强自忍着心中这口气,仍是不哼一声。自己暗中把内力蓄于双臂,用内功替换着全身血脉流通,似如此约有盏茶之久,才觉得两臂酸麻情形减轻了不少。他在空中思索着这一段离奇的遭遇,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真应上了那句俗话“天上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本来是一点事没有的,自己偏偏要来多事,解释什么误会,好!这下可好了,似如此老吊着,就是不吊死,久了怕也要饿死,我这是何苦呢?

这么想着,他不由连声地叹着气,又想到:“丁裳这小女孩,也真坏,她居然在她师父面前告我的状,现在害得我如此狼狈,她就连一句好话,也不帮着我说,自己也不知躲到哪去了。”

想着不由运用目光,四下搜索着,只看见那满脸皱纹的鬼爪蓝江,仍是在入定之中,四壁悄然,哪有丁裳的踪影?算计着时间,自己是早上来的,由外面­射­入阳光的高度判断,差不多该是午后时分了。

照夕虽说是内外功夫已臻上乘,可是整整吊了好几个时辰,他也有些吃不消了。只觉得全身无力,双腿也有些发麻;而且肚子也有些饿了。

他在空中咳了一声。

“老前辈!我……”

却见蓝江眼皮也没抬一下,他不由加大声音。

“老前辈!”

这一声是用力过大,那正入定到好处的蓝江,为他这一声吼,惊得全身猛晃了一下。

她忽然张开了眸子,厉吼道:“好小子!你还想害我不成么?”

这老婆子说着,忽然凌空一掌劈来,把照夕半空中的身子,如同秋千似地荡了起来。

照夕身在半空,双手又缚着,真是想躲也不能,只得运气护着全身,任身子在空中荡来荡去。

他真想不到老婆子脾气如此大,当时气得直想大骂,终认为她是师辈人物,到口的话又忍了回去,似如此在空中荡了半天,才慢慢静止住了。

蓝江才冷笑道:“你有什么事?”

照夕把心一狠,当时冷然道:“没什么事!我只是问问你老人家,到底想把我如何?

与其这么棱辱我,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干­脆。”

鬼爪蓝江一双碧眼突地一瞪。

“我不早对你说过了么?你考虑过了没有?”

照夕冷哼了一声。

“士可杀而不可辱,弟子即使是吊死在这里,也不会开口向你求饶的。”

蓝江如鬼叫似地笑了起来,她尖声道:“好小子!算你有种,好!好!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硬!你不求饶,不照我的话做,我就是不放你下来,我们来拼一拼看看谁行!”

照夕气得脸­色­发青,只是连连冷笑不已,却见蓝江由身边摸起了一根朱漆拐杖,支着身子,由地上站了起来,她冷笑道:“我也到里面去,免得你惹我生气。你如果想通了,明天早上我再问你,吊你一天一夜,先煞一煞你的威风。”

她说着以杖点地,慢慢转了进去,照夕恨声道:“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蓝江倏地回过了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才又回过身子入内。

照夕一个人吊在空中,真是愈想愈气,暗想天下竟有这么不讲理之人,我即使吊死,也不能向她低头。想着气得又闭上了眼,一任四肢酸麻,肚内饥饿,也不去管它,似如此一直耐了三四个时辰,眼看着阳光消失了,又眼看着天­色­慢慢黑了,直到月光由窗口­射­入时,他才体会到,差不多已是半夜了。

这时他可真有点挺不住了,肚子饿不说,口也­干­得难受,尤其是一双胳膊,完全失去了知觉,休想再挣动分毫。他心中忖量着,这么吊下去,再有一天,也就差不多完了。

于是,他想到家中父母,又想到了雁先生所托之事,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自问必死无疑。死倒无足为憾,只是有负雁老所托,更愧对父母抚养之恩……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不自觉淌了几行泪,暗自唏嘘不已。

忽然一个人影,轻轻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条纤瘦轻盈的倩影。

她走到了照夕足下,慢慢抬起了头,用着极为低细的声音唤道:“大哥……”

照夕忙止住泪,低头细看了看,才看出竟是丁裳,他不由叹了一声:

“姑娘……你还来作甚?”

丁裳悲声。

“都是我不好……害了你……大哥!你恨不恨我?”

照夕本来心中对她有些不谅,此刻见她伤心至此,也不忍加以怪罪,当时苦笑。

“这也怪不得你,只怪我自己命运不济,姑娘!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忘情之人,我一直以为你很了解我的处境,谁知你还是……”

他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丁裳却哭道:“我都知道了……可是,可是……”

照夕轻轻嘘道:“轻一点……小心给你师父听到了,连你也要受累。”

丁裳点了点头,她抽搐道:“大哥!你放心,我现在放你下来,先歇一会儿,吃一点儿东西,等一会儿再吊你上去。”

照夕一喜,却又摇头苦笑。

“姑娘,你也想得太天真了,令师又不是聋子。”

丁裳摇了摇头。

“不要紧,她现在在地室内运功,以先天地火去骨中寒毒,差不多要到四鼓天,才能上来。你只要小声点,没有关系的。”

照夕想了想才点头。

“好……吧!”

丁裳就吸了一下鼻子,笑了笑,纵身而上,单手悬身;另一手把系在铁环上的绳结解开,手一松,照夕就落了下来。只听见“嗵”的一声,直摔了个好的,二人都大吃了一惊,丁裳忙跑上俯身问道:“摔伤了没有?”

照夕因吊悬太久,全身已丝毫提不起力量,丁裳一松手,自然摔了下来,摔得太阳|­茓­直冒金星,有气无力地望着丁裳。

“还好……还好……”

丁裳小心地把系在双手上的绳子解开,照夕活动了一下筋骨,皱眉道:“要是你师父听到了可就糟了!”

丁裳回视了一下,摇着头。

“不会!她老人家全神贯注在用功上面,是耳不旁听的。”

照夕这才愁苦的长叹了一声。

“想不到你师父,竟会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人。”

丁裳低垂着剪水双瞳,讷讷道:“其实她老人家,人是很好的,就是脾气坏一点。”

照夕冷然。

“岂不止是坏一点,简直是蛮不讲理,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丁裳用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照夕仍在愤怒之中,她就递过了一个极为肥大的柑子,半羞半笑道:“得啦!你就别再恨我师父了,快吃点东西吧!其实都是因为我……”

照夕饿了整整一天,水米未曾打牙,尤其是口­干­舌燥,当时接过了柑子,因已剥好皮,他就一瓣瓣送到口中,顺臾吞食一尽,顿时觉得­精­神抖擞十分。不由问丁裳道:

“这柑子真好吃,还有没有?”

丁裳遂笑着,由小口袋中又掏出了一个,一面递过道:“吃了这个就没有了,这是从大巴山象婆婆那里要来的柿橘的种子,在山后种了,总共三棵树,今年才开始结实。

帅父因说它对身体有益,尤其有顺血补气之功,所以很宝贵,一人只吃一个,连我都不许吃。我因看你吊了一整天,想你一定渴得不行,我才专门去偷采了两个回来。”

她顿了顿,涎着小脸半笑着。

“好吃吧!是什么味?”

照夕不由深为感动,就把手中半个柑子,含笑递过去。

“既是这么名贵,我也不忍独享,你也吃一半吧!”

丁裳却是连连摇头,硬逼着他把这一半也吃了下去。照夕又问道:“你师父要是发现橘子少了呢?”

丁裳笑着摇头。

“不会!她也不能自己出去,都是我每天去给她摘,我不说少,她怎会知道呢!”

照夕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这一会心中不禁感慨很多。暗忖丁裳小小年纪,如此尊师重友,确是不易;尤其她和鬼爪蓝江之间的师徒之情,竟是这么亲密,试想这多年以来,她天天为师采蜜,从未间断,就拿这柑子一节小事来说,她竟未自己偷食一枚,对师如此忠实真是难得。可是她却背着师父,偷给自己吃,这么说来,她对自己,又是如何的一份情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黯然的感觉,面对着这个痴心的小姑娘,他真有说不出的愧疚感觉。自己一定是辜负了她很多,只是这种“亏负”却是无法予以补偿。

照夕站起来活动着筋骨,丁裳瞅着他,微微笑道:“你还算身体好,要是别人,怕不要吊死了。”

照夕叹了一声。

“我也差不多了!”

丁裳抚着嘴笑了笑,以手掠发。

“按说我可以放你走的,只是……”

照夕苦笑。

“我知道,我走了你师父定会怪你。”

丁裳嗔笑。

“算你聪明,可是却委屈你了;不过,顶多一天,师父也会放你下来的,其实你……”

她说着脸­色­微微一红,把到口的话又忍住了,照夕长叹了一声,他很清楚鬼爪蓝江所要自己回答的问题,只要自己允许了和丁裳之间的婚事,那么立刻就可博得蓝江的欢心。

但是,这是照夕最感头痛的问题,他的固执几乎令人听来可恨;可是他的钟情,却也是令人可敬的。他常常这么想:“雪勤固然做出对不起我的事,可是我却不能对不起她,我要用真实的行动,来证实我对她的真诚!”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想法,常常把自己变得坚强起来,甚至有时候会逆已行事。也因为如此,使他深深对丁裳抱着惭愧之心。

因为一个只是“受”而不“给”的人,内心是不会平安的。

照夕痴痴地看着丁裳的脸,淡淡的月光,似乎把她的脸映得更白更­嫩­了。他痛苦地道:“裳妹!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可是我心里很痛苦,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你安慰。”

丁裳微微笑着。

“你现在不要再想这些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怪你,我也不再抱怨我自己,因为我知道你的内心,远比我更痛苦!”

照夕欣慰地点着头。

“是的!是的!”

丁裳怔了一会儿,才道:“光顾得给你说话,竟忘了给你吃东西了,你肚子一定饿坏了。”

她说着掏出了个油纸包,内中是温温的荷叶裹着的几个包子。照夕也不客气,遂即狼吞虎咽地吃着,丁裳又把身上一个装水的皮囊给他;然后双手环挽着,仔细地欣赏着他吃东西的样子。

照夕把包子吃完了,又喝了十几口水,­精­神这才恢复了过来,不由给她闲谈了些别后情形。丁裳听得津津有味,又把自己别后情形,也讲了些,二人正自喁喁私语,谈得来劲的时候,却听得一阵隐隐的铃声,像是由地下传出来一般。

丁裳忽然站起身子,急道:“糟糕!师父练完了功夫了,在叫我呢!怎么办呢?”

照夕怔了一下,又苦笑了笑。

“还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再吊起来吧!”

说着自动地把两只手伸出来,丁裳皱了皱眉,现出又怜又借又不安的样子,照夕就笑道:“没有关系了,我­精­神已恢复过来了,吊一夜绝无问题,好在天也快亮了。”

丁裳眼圈红红的。

“那么!只好委屈你了!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求师父放下你来。”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丁裳才抖开红绳子,替他把双腕按前状捆了上,身子纵起来把另一头绑好,照夕就又吊了起来。

这时候地下铃声,较方才响得更厉害,丁裳慌忙忙地向他招了招手,就跑进去了。

照夕等她走了之后,心情较从前更不安定,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眼前局面,可是也不能一辈子吊在这里呀!他很担心鬼爪蓝江现在就来,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师徒出来。

四周的环境是那么的静,这荒山古洞之中,尤其是静得可怕。

管照夕在空中思潮起伏,想到未来,更是心烦气燥。尤其是年纪轻轻,负了一身的感情债,什么债都好还,这种债可是偿不清。愈想愈伤心,愈伤心可又由不住愈要想,正是“剪不断,理还乱”!窗口飞进了数点流萤,一闪一灭地在他眼前流动着,秋虫的鸣声,更给这冷清的秋夜,带来了单调!照夕感伤之余,不禁又是长叹了一声!

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窗口,照夕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留长须的老人。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那老人仿佛对着他摆了一下手,叫他不要出声,跟着似用缩骨术,猛地向内一翻,轻飘飘已经落在了地上。

照夕不禁吃了一惊,暗忖道这老人好纯的功夫,这时那老人已站在了他的身下,照夕身边立刻响起一阵蚊子鸣叫似的声音。

“小哥!你不要急,我救你下来。”

照夕乍听这人口音,觉得甚是耳熟,不由仔细向他盯视了两眼,顿时大吃了一惊,心道:“哦!怎么会是他?”

原来这人正是月前,他在冀省旅舍中,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个骑驴的老人,他不由一时怔住了。

这老人向他龇牙笑了笑。

“老弟!你不要说话,要是给蓝江老婆子听见了,连我也是惹不起她。”

照夕见他说话时,只嘴皮微微动着,心知他是用的“传音入秘”的功夫,声音只及于自己,第三者是无法听到的,不由放了些心,同时更可知老人内功之高了。当时也用传音入秘功夫,对老人道:“你老人家是怎么来的呢?怎么会想到来救我?”

老人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让我先放你下来再说。”

他说着,猛一长身,已腾身而起,单手一托铁环,以二指轻轻一拔,已把绳扣解开,管照夕一提丹田之气,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老人随之而下,又把照夕双手解开,连连挥手。

“你快走!快走!”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

“老人家,你老大名是……”

老人急道:“我是生死掌应元三,同你师父都是老朋友,你快走吧!”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慌忙行了一礼,生死掌应元三急急挥手。

“你们的事,我都清楚,我很爱惜你一身功夫,也很同情你,所以才伸手管这个闲事,你放心走就是了!”

照夕仍然讷讷。

“可是……可是丁……丁……”

应元三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丁裳,怕她为此受连累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应元三很高兴地用手拍了他肩一下。

“丁裳也等于是我的记名弟子,你放心,我不能害她,你走之后,我自给蓝老婆子说,你是我放走的,那就不关丁裳的事了。”

照夕不由大喜,方想就走,忽又心中一动,忙又向生死掌应元三道:“前辈请稍等,弟子有一事相托。”

他一面说着,遂用手在身上摸着,突然大惊失­色­。

“糟了!我的东西丢了。”

生死掌应元三嘻嘻一笑。

“什么东西丢了?”

照夕脸­色­惨白。

“是一个葫芦,里面有药,唉!一切都完了!”

应元三忽然由身上摸出了一黑光净亮的葫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是这个不是?”

照夕忙一把拿了过来,一面张大了眸子。

“怎……会到你那里去了?”

应元三缩了一下脖子。

“哼!自和你北京别后,我又何尝一日离你左右。要不是我老头子先给你收着,早给蓝老婆子搜去了。”

照夕面­色­一变,顿了顿才道:“弟子正是要托你老人家,转赠蓝老前辈此‘小还丹’十粒,此药是雁先生所赐,蓝老前辈如果服下,宿疾立可痊愈。”

应元三本不在意,闻言后忽地张大了眼睛。

“什么?你说什么?”

他紧紧地抓住照夕一只手,拉到了一边。

“雁先生?小还丹?这是真的么?莫非你对那乌头婆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照夕点了点头。

“雁先生虽不是弟子授业恩师,却也对弟子有授艺之恩,这小还丹,也是他老人家亲手所赐。”

应元三张了嘴,轻轻地念道:“天啊!天啊!”

照夕也不管他惊异的样子,当时由葫芦中倒出十五粒丹药,收下葫芦,双手送上。

“老前辈如此厚爱,弟子无以为谢,这小还丹素有起死回生之效,今赠上五粒,尚乞笑纳;另十粒,请代为转赠蓝老前辈,略释前渎。”

应元三嘻着大嘴,接过了药,摇头笑着:

“好小子!我要早知道是小还丹,我­干­脆就留下不还给你了。”

他又拍了照夕肩膀一下:

“你放心走吧!保险她对你感恩不尽,你快走吧,这边都有我呢!”

照夕本想再见丁裳一面,可是一来当着应元三面,这话不好意思出口;再者,见面只有令她伤心。他想了想,只把牙一咬,对应元三道:“既如此,弟子去了!”

应元三含笑道:“你快走吧!你还要办大事呢!”

照夕当时也没有想到,应元三所谓的大事,是指的什么;只朝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子,轻而易举地翻出了石窗之外。

应元三看着他的身子,不由感叹了一声,他惊异这个少年的一身功夫,看来绝不在自己之下,由是益增爱赏之心。

等到一切安静后,生死掌应元三才大大咳了一声,朗声道:“蓝老婆子快出来,你吊的人跑了!”

果然他的大嗓门惊动了屋里的人,只听得蓝江一声怒啸:

“何人大胆!徒儿!快扶我出去。”

生死掌应元三口中这么说着,其实内心,对这个老婆婆,真是存有畏心,此时闻言,哈哈大笑。

“蓝老婆子休得口出不逊,是老朋友拜访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见暗淡月光之下,走出了两个人影,一个年轻的姑娘,睡眼惺忪地搀着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太太。那姑娘正是生死掌熟识的丁裳,至于鬼爪蓝江,应元三却因为数十年未见,乍看起来,已有些不认识了。

他依稀记得当初的蓝江,尚是中年时候;而今日的蓝江,竟会变得如此瘦削可怕。

乍看之下,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后退了一步,见蓝江也正以一双既惊又怒的眸子看着他。他不由呵呵一笑:

“蓝老婆子,用不着这么厉害地看我,莫非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么?”

蓝江本自暴怒,闻言之后,强忍着怒气,冷笑了一声:

“什么人大胆,敢在我老婆子面前油嘴滑舌,再不报上名字,我可要无情了!”

这时丁裳才认出来人是谁,不由忙上前一步,弯身道:“我当是谁那!原来是你老人家!”

应元三嘻嘻笑道:“好孩子,你可比你师父有礼貌多了!”

蓝江怒目视向丁裳:

“他是谁?你怎么认识他?”

丁裳惊讶道:“师父,他就是你老人家曾告诉过弟子的一位前辈,他老人家就是生死掌应元三啊!”

蓝江身形震了一下,口中“哦”了一声,脸­色­立刻缓和了些,可是仍然不带笑容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应大侠,几十年不见,我们都变了样子,莫怪我老婆子都认不得你了。”

说到这里才淡淡一笑:

“请恕方才失礼了。”

应元三也笑道:“好说!好说!都怪老夫来得唐突。”

蓝江马上皱了一下眉:

“应大侠午夜来访,可有何指教么?老身这几年身子可不大得劲,招待不周,尚希见谅。”

说着一双闪闪瞳子,连连眨动着。应元三知此姥为武林中最为难惹人物,一生之中,从未见她说过一句软话,今日突然向自己如此客套,决不是好兆。

“蓝姥姥,你就少挖苦我几句吧,老夫就是天大胆子,也不敢午夜到贵府撒野,实在只是为了我一小友,托办一件事。”

他笑着搓了下双手,鬼爪蓝江立刻嘿嘿一阵冷笑,她把手中铁杖,重重往地上一顿,冷冷道:“应胡子,你这句话,还算回得知趣,我正要问你,我吊的人,可是你放走了?”

应元三耸肩一笑。

“蓝姥!你先别急,听我说了仔细,你就知道了。”

他才说到这里,忽听得蓝江一声沙吼,跟着她人已如同疾风似地卷到,同时觉得当头“呼”地一声,蓝江铁杖已当头扫下,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

鬼爪蓝江盛怒之下,只以为应元三有意上门欺人,所以不分青红皂白,猛地扑到,举杖就打。

她虽然身体不灵,可是这多年坐练之功,已使身子可略为行动,这一扑进,竟是快如旋风。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吃一惊,因无防之下,想跑也来不及了,慌忙之下,倏一伸双手,噗地一声,抓住了蓝江的杖头,一面大声道:“好家伙,咱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这一下要是打死了我,岂不问心有愧?”

蓝江冷笑道:“你若以为我老婆子好欺侮,应元三,那可是你大错了。我今日虽是筋骨不便,可是咱们不妨来较量一下身手,看看我怕你不怕?”

应元三嘻嘻一笑。

“姥姥!这你可错了,老夫岂敢如此放肆,唉!你先请放下家伙,好好坐下来,听我说一说可好?”

蓝江冷笑。

“那管照夕小畜生,究竟是你放走的不是?”

应元三叹了一声,结巴道:“你先坐下好不好?”

他又看了一边丁裳一眼。

“你这孩子在一边看热闹是不是?还不把你师父搀过去坐下来。”

丁裳心中正想着照夕的事,闻言后,忙去搀蓝江归坐,鬼爪蓝江哼了一声,才松了手。

“谁要你送人情,我自会坐下,你只把实在情形详细说来,若有一字虚言,应元三,你可……”

应元三把铁杖向地下一丢,一边摆手道:“你放心,一定叫你们师徒都满意。”

这时蓝江已就坐,狠狠盯着他,生死掌才又咳了一声。

“事情是这样的,老夫和我那位小友管照夕,乃是路上交的朋友。因为这小朋友,很在一身武功,人又正直,老实说可比你我当年厉害得多了。”

蓝江厉声Сhā口道:“我也不是问你这个,你也太啰嗦了。”

应元三皱了一下眉,做出一付忍气的样子。

“好!好!姥姥!你的脾气可是得改一下,这不是对付老朋友的态度呀!”

蓝江正要发作,应元三已接道:“我就直说吧,我那小友因与人有约,事不宜迟,非去不可,所以我放他去了。”

才说到此,见蓝江头上白发向上一耸,应元三忙怪叫道:“喂!你先别发脾气,他与你徒弟的婚事,可包在我老头子身上,一待他那事情办完了,我决可令他们结合,这一点你就不要急了。”

蓝江冷哼了一声:

“我才不希罕呢!”

她口中虽这么说着,脸上神­色­却大大和缓了,丁裳也半羞半喜地低下了头,只是用脚尖在地上划着。生死掌应元三把师徒二人这种样子看在眼中,不由宽心大放,当下嘻嘻一笑:

“蓝姥!要说这孩子,可是用心真好!”

他边说边自探手入怀,鬼爪蓝江哼了一声:

“小畜生太放肆了,我岂能轻易饶他。”

应元三这时已伸出了手来,他嬉皮笑脸道:“姥姥!这是我那小友,临走之时,托我赠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他说着遂张开了掌心,立刻这石洞之中,散出了一股异香。蓝江倏地双目一张,猛然伸手就抓,生死掌收手更快,蓝江抓了个空,不由微怒。

“这是为何?”

生死掌应元三眯缝着小眼一笑。

“姥姥!这可是雁先生独有的‘小还丹’,可不是一般丹药呢!”

蓝江猛然一呆,她讷讷道:“小……还丹……雁先生……”

应元三嘻嘻笑道:“蓝老婆子,这小还丹是雁先生亲炼之物,我那小友更是雁老生平唯一传人,这药亦是得自雁老手赐。他因知你患有半身不遂之病,所以临去留下此药十粒,托我转赠与你,谁知你却如此恨他,依我看我这小友此人情不送也罢!”

话尚未完,蓝江几乎笑得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开了,听到后来,她大喜道:“哦!应元三,我想此药已有十几年了……你快给我……”

她又笑道:“想不到管照夕这小子,竟有这份好心,我老婆子,倒是落得不对了。”

应元三心中一动。

“我此来路上已闻洗又寒正在找寻管照夕,欲杀而甘心,洗又寒生平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这老婆子一人,我何不趁此时机,与之化解一番,也算助我那小友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不由笑道:“蓝姥!这小还丹可是万金难求的东西,尤其是我们老一辈的人,难道好意思要人家的东西么?”

蓝江脸上一红。

“那……那又如何?”

生死掌应元三微微一笑。

“我听说管照夕因跟雁先生学了几手功夫,他那原先的老鬼师父洗又寒为此吃味儿,声言要找到他这个徒弟碎尸万段。”

他的眼睛往鬼爪蓝江身上瞟了一眼,又继续接道:“这种手段可是太毒辣一点了!

姥姥!你说是不是?这……”

鬼爪蓝江冷哼了一声。

“这事情你可转告那管照夕放心,包在我身上,那老鬼绝不敢对他怎么样。”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喜过望,当时仍装皱眉:

“这事情,你能当家么?”

蓝江一瞪双目。

“你也太婆婆娘了,我既然说过包他没事,自然是能当家了,喂!小还丹!”

她说着伸出手,到生死掌应元三面前,满脸渴望之容,生死掌应元三见计也得逞,这才欣然把十粒丹药放在蓝江掌心里。

鬼爪蓝江接过,在鼻子上闻了闻,眉开眼笑。

“果然是雁老亲手炼的东西,有此丹药,我鬼爪蓝江可马上要恢复昔日功夫了。”

她高兴得一双瘦手,在空中连连抓舞着,那意态,简直是兴奋已极。丁裳在一边也代师父高兴不已,生死掌马上加了一句:“可是你要想到,这药是谁送你的……”

鬼爪蓝江怪目一睁。生死掌应元三嘻嘻一笑: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

蓝江这才长叹了一声:

“应师傅,你是应该很清楚我的,我生平一向不喜受人恩惠,可是如果一旦受人点水之恩,我也会永铭肺腑,更何况这种重生的大恩。老实说,管照夕已是我天大的恩人了,你不必再提醒我了。”

应元三大笑了两声,一挑拇指:

“好!这才不愧是武林名宿,老夫深夜打扰,任务已达,我这就告辞了。”

鬼爪蓝江“小还丹”在手,早已心花怒放,此刻见他要走,不由哈哈一笑。

“慌什么!我们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匆匆而来,我还没有怎么招待你呢!”

应元三呵呵一笑。

“姥姥不必客气了,你那象婆婆送的柑子,我已自己搞了两个吃了。”

他说着话,目光却是向一旁的丁裳扫了一眼,微微一笑,丁裳不由玉面一红,顿时低下了头,心中惊疑。

“这老东西一定是什么都看见了!讨厌!”

她再也不敢抬头了,蓝江哪知个中隐情,当时尚自十分惊异地笑了笑道:“你这老馋嘴,不过你能看出来是象婆婆的东西,眼力已是不差了。”

应元三呵呵大笑着,拱了一下手。

“好了!告辞了!”

他说着正要腾身而出,忽似又想起一事,顿时回过身来,哈哈一笑。

“我差一点儿把一件大事忘了。”

说着忙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份大红的帖子。

“这个热闹,你们一定是乐意看看的。”

鬼爪蓝江怔了一下,应元三已把帖子递了过来,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似的,写着几行字,写的是:

兹订于本年八月中秋夜,在寒舍敬备水酒,恭候台驾阖第光临。此请血魔洗又寒

鬼爪蓝江丘明

淮上三子葛鹰谨启

叶潜

鬼爪蓝江不由一怔。

“怪了,这三个老怪物,居然还会想到请客?这可真是怪事了。”

她望着生死掌应元三。

“你可知为什么?”

应元三摇着头嘻嘻笑道:“这……这……反正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三个老东西一向是小器成名,我们到时候要好好吃他们一顿.听说他们是约了一个人比武,那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鬼爪蓝江点了点头。

“帖子是谁给你的?”

应元三笑道:

“是我在四川亲自遇到飞云子叶潜,这老儿就托我把贴子转给你们。”

鬼爪蓝江皱了一下眉:

“我一定到。”

丁裳惊喜地在一边道:“师父,到时候我也要去。”

应元三Сhā口笑道:“当然,当然,你一定得去。”

丁裳不禁高兴得跳了一下,鬼爪蓝江见应元三胸前鼓膨膨的像是藏有这类请帖,不由好奇问道:“另外还请了些谁?我看你身上还有不少呢!”

应元三脸­色­一红,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厚叠请贴。蓝江惊道:“啊!这么多!”

就拿过来,翻着看看,有朱砂异叟南宫鹏、冷魂儿向枝梅、象鼻僧、西川双矮娄亮娄飞、大熊岭痴上人……另外还有些自己不知名之人,堪称琳琅满目。她不由兴奋地道:

“这可真热闹,都是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了,淮上三个老儿一辈子都没有­干­过这么得人心的事情,真是难得!”

说着她又奇怪的问应元三道:“可是这么些帖子,为什么都交给你一个人呢?”

生死掌应元三嘿嘿笑道:“这……这……都是些老朋友,去看看大家不是很好么!”

他说着拱了拱手,就要由窗子里出去。蓝江笑道:“丁裳,你去把洞门开了,哪有叫应大侠钻窗户的道理,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贼呢!”

应元三不由红着脸傻笑了笑,心说好个老太婆,你这是成心骂我,还当我听不出来呢!

当时也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匆匆出去。丁裳送他出了门口,就悄悄问他道:“应老前辈,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应元三笑道:“当然是真的了!好孩子,到时候你一定得去,不要忘了。”

丁裳眨着眸子,连连点头。

“我要去!我要去!”

应元三回头望了一下,又缩了一下脖子。

“再要有柑子,给我老头子也留两个。”

丁裳顿时面­色­绯红,一时扭着娇躯,娇哼道:“你老人家坏死了,我不给你说了。”

她说着转过身子就跑了,生死掌应元三望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展开身形,一路兔起鹤伏的直向山岭下飞驰而去。

他是在做一件惊人的事,而初步的计划,看来似乎已经完成了,我们还是不要老去说他吧。

现在展在各位读者面前的,是一付清爽美丽的画面。

苍翠的松树,夹着石板的小道,羊肠似的曲曲折折,直向深山内展延出去。西方的太阳,早已烂醉如泥,脸红得像是染了胭脂一般,懒懒地,倦倦地。

山坡上吹下来的风,由松树枝桠之间穿过,就像是几十个哨子一起吹着一样,嗖嗖之声十分悦耳。石板路上的枯叶,在地上翻着筋斗。

一匹健马,驮着一个青年,由路的那一头慢慢走过来。这青年瘦削削的一张脸,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凸出眶外,两边腮骨橡皮球一样的鼓着,一看即知是一个满腹­奸­诈险恶之人。也许他脸上有­肉­的时候,人们还不会太清楚的发现这些“给人以恶感”的缺点,可是不幸得很,他从来也没有胖过。

他紧紧地坐在马鞍上,脑子里想着心事,这正应了那句古语:“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自从他与江雪勤成婚之后,老实说,他也没有真正幸福过,勉强娶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在­精­神上来说,确是很痛苦的。他又是一个爱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而且是一个绝顶自私的人,“虚伪”和“自私”,常常因为不满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于容貌之外,更加上了丑陋,那是丑中丑。

天下不少人,虽然面相丑恶,可是因为内心良善,人们同样高兴去接近他们,他们仍不失为一个“美好”的人。可是最怕的是这种内外全丑的人,如果他再不知道羞耻地去骂别人是“人面兽心”的话,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会想到,“人面兽心”这四个字?

奇怪!

这么美好的风景,突然加上了这么一个人,真有点“焚琴煮鹤”,煞透了风景,可是他既然来了,谁又能把他撵出去呢!

自从得到了管照夕的赠药之后,他很快的身体恢复了原状,“仇恨”激动着他,迫使他离开了家,迫使他去找管照夕,他要尽他的一切手段,誓必杀了他才肯甘心。

可是对于他自己的本事,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两手功夫在照夕跟前是耍不开的。因此,他又不得不想到,改投名师,可是这并不是他主要离开家庭的原因,原来雪勤自从照夕离开之后,她的心也伤透了。

她把照夕留下的药,给楚少秋之后,自己也打点了一番,就此远去,谁也不知她是上哪去了。

楚少秋只以为他是同管照夕一齐走了,这才于气愤之下,也离家出走,一方面寻找雪勤,再方面也是想改投名师,学成绝技,好一泄心中仇恨!

他在江湖上飘游了数十天,也没有找到雪勤的踪影,更没能找到一个所谓有本事的能人。

他内心充满着极度的失望,这一日来到了点苍山,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对于山上住着的三位老人家,他是素来就很敬仰的。

当然淮上三子的大名,几乎是无人不晓,对于这三个怪老人的一生传奇,江湖上久已风风雨雨,令人如同神话一样地去猜疑着。

楚少秋找到了这里,暗忖道:“如果能够蒙这三位怪人,传我一身功夫,那么我的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何不去碰碰运气呢!”

于是他才一路上山而来,马鞍上挂着四­色­讲究的礼物,那是预备送给淮上三子的。

半山里他问过了一所寺院,里面的和尚似乎也知淮上三子这三个人,住在山上,可是对他们三个确实的住处,却是说不清楚。

楚少秋耐着­性­子,又行了三四里,来到了眼前这个地方,意外地发现了这条人工整理的石板小道;而且道路两边的松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令人一望即知是经过人工种植的。

他不由心中一动,当时翻身下马,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大片松林,隐隐似有楼角交Сhā着,颇似有一片大宅庄院。他就又上了马,直顺着这小石道,向上行去,才行了约百十尺左右,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白羽短箭,直向他头上­射­来。

楚少秋也是有相当身手之人,怎会为这支箭­射­中,当下在马上,轻起右手,骈二指向那箭身上轻轻一点,只听见“叮”的一声,已把这支小箭,点到了一边石壁之上,击起了一点火星。

楚少秋大吃了一惊,未及发话,就见由一边树丛中“嗖”一声,纵出了一条人影,向他马前一落,一声问吼:

“何方小子,不想活了么?看刀!”

这一刀挟着一股劲风,直向楚少秋当头砍下,楚少秋情急之下一带马首,就手一按马鞍,用“旱地拔葱”的轻功绝技,倏地把身形拔起了丈许以外,轻飘飘落在一块凸出的青石之上。他吃惊地道:“喂!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一刀没有砍着人家,再回身看对方已在丈许之外,似乎吃了一惊,当时也怔了一下,只是上下打量着楚少秋的形态。

楚少秋也看了看他,见是一个四十左右的矮小汉子,双腿上缠着青布绑腿,一身青布衣服,背后还背着一个草帽,完全一副野汉子的味道。

他直着眼睛道:“你是来找……来找谁的?”

楚少秋本是一腔疾怒,可是恐这汉子,是淮上三子的身边人,不敢轻易得罪,当时抱了一下拳道:

“这位仁兄请了,在下是来访淮上三子三位老人家的,仁兄可知三老的住处么?”

这矮汉子闻言,更是脸­色­一阵大变,当时口中“哦”了一声。

“果然不错!”

遂又点了点头道:“朋友,你是北京城来的吧!专门来找我们三位老当家的可是?”

楚少秋不胜惊疑点头道:“咦!你怎会知道?仁兄是……”

这矮子脸­色­又自一变,一面低头寻思:

“果然是这小子,前些日子乌头婆来到庄子里,和三位老爷说的那个小子,不就是这人么!”

他脑子里想着,一双眸子朝着楚少秋又打量了半天,愈觉得所料不差,当时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含笑:

“三位老人家正在府内,在下正是他庄内门丁,相公请随我来。”

楚少秋不由大喜,当时连连笑道:“劳驾!劳驾!仁兄请。”

这矮子遂转过身来,一面用刀砍着道边的青草,就往上慢慢行着。楚少秋牵着马,紧紧在后跟着,上行了约有二里多路,果见眼前开展出一片极大的山庄,丈把高的青石砌的墙,环墙栽种着数百棵巨松,那松啸啸之声,较方才更大了好几倍。

此时山风把二人身上的衣服,吹得飘荡不已,真有飘飘羽化之感。

楚少秋打量着眼前形势,暗自惊心,再回首往山下看时,那村田房舍,小若棋盘­鸡­笼一般。他也念过几年书,很能体会“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句话,所差别的不过是“点苍山”而非“泰山”而已。

矮子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耸肩笑了笑:

“相公,你老先把马交给我,请先在门口等一会儿,待我进去通禀一声。”

楚少秋连道:“好!好!”

他由马上把那四­色­礼物拿下来,矮子就牵着马由一边的侧门进去了。

楚少秋十分欣慰,因为并不如何费力,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他慢慢走到了大门口,大门口是用云南大理石砌建成的,打磨得十分光滑,高有一丈七八,两旁有四座灯架子镶在墙内,可想象到,夜晚Сhā上了灯,是十分光亮的。

门右侧一块红的云母石上刻着四个极大的字,那是“点苍山庐”,十分苍劲有力。

大门左侧,是一排千丈的陡峻石坡,石质青硬。由尖峰垂挂下来三道青泉,匹链似的,直向山涧下垂去,想是因为离着山底太高,那水溅之声,听来已甚微渺。只是那当空三道山泉,给甫将西坠的夕阳一映,闪出七彩光华,就像雨后日出的彩虹一般。只可惜楚少秋没有领会的意念,他只能感到很美而已。

他正自忖念着见了三子后的说词,忽听身后一声冷笑:

“小子!你走不成了。”

楚少秋心内一惊,忙回身看时,原来不知何时,身后竟一字排开了十五六个壮汉,那领他来的矮子,也是其中之一。此时正用手指着他,对四下众人道:“这就三位老太爷,交待我们要对付的人,哥儿们!还不快下手把他给拿下来。”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惊,当时拧腰窜过一边,浓眉一展: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来看三位老当家的,你们怎么这……”

那矮子啐了一口。

“谁不知你是来­干­什么的!小子,你真他娘的吃了虎肝豹子胆啦!凭你那两手功夫,居然还敢找我们三位太爷的霉气?娘的!今天叫你在我们哥儿几个手下栽个好的再说。”

楚少秋一时又气又怒,如同身坠五里雾中一般,他真不懂这矮子说些什么,当时望着他直发愣。

那矮子见他如此,更是心无疑虑,一扬手中刀,回头招呼道:“哥们!上呀!”

立刻就纵过来了三四个大小伙子,话也不说,举刀就剁,楚少秋惊怒之下,马上撤出了剑,一时和众人杀在一团。

自然以他的剑术,要对付这几个看门的汉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不到三四个照面,已被他用剑刺伤了两个。这么一来,那本来旁观的七八个人,基于“同仇敌忾”之心,各自吼了一声,纷纷挺刀而上。

楚少秋一剑周旋于十数口钢刀之间,虽不见得落败;可是要想一时取胜,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七八个照面之后,又为他刺伤了一人,可是那喊杀之声,摇山动地,却也令他胆战心惊!

正值难分难解的当儿,忽然当空一声长啸,但见一点星丸,自一旁瀑布尖峰之上,飞坠而下。往人群之中一落,现出一个银发皓面的白衣老人,这老人一双大袖向外一挥,疾叱了一声:“一群蠢才,还不退下!”

随着他这大袖一挥之力,那八九个未伤的壮汉,纷纷倒翻了出去,楚少秋也为老人抽管上的一挥之力,嗵!嗵!嗵!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才得拿桩站稳。惊心之下,一打量眼前,却见那老人五尺左右的身材,一袭白绸肥大衣衫,为山风吹得呼噜噜直响,足下是高筒白袜丝履,背后却背着一个橄榄形的小竹篓子,篓内露出一柄鸭嘴锄的锄柄。

老人脸­色­红­嫩­如婴,一双长眉,却是又白又细,斜搭出来很长。一双细小的三角眼,却是神光十足,满头白发,却未结辫子。观其衣着亦仿前明,不似当朝服饰,楚少秋一打量老人容貌,已猜出定是三子之一。正不知如何开口,却见那老人白眉微颦,用着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足下莫非就是盛传的‘灰衣鬼见愁’么?”

楚少秋看了一下自己衣服,正巧,他今天穿着是一身灰­色­衣服,可是“灰衣鬼见愁”

这五个字,他却是不知道指的是谁。

当下结结巴巴道:“灰……衣……谁是灰衣鬼……”

老人哈哈一笑,回头向那群壮汉冷笑一声,这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足下身手,老夫方才已经见识了,确不似盛传的少年,只是……”

他皱了一下眉,又接道:“只是,来此究系何为?需知我这点苍山庐,却容不得足下如此撒野呢!”

楚少秋这才弄清楚,原来他们是认错了人,把自己错当了什么灰衣人,这可真是笑话了,当时朝着老人抱拳一揖:

“老前辈请了,晚生楚少秋,因久慕三位老前辈大名,故此不远千里来谒。不想为贵门差错认,若非老人家即时赶至,后果不堪设想!尚请老前辈赐告大名,弟子亦好称呼见礼。”

这老人微微皱着眉。

“嗯!原来是这样的。”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门丁道:“你们都进去,开大门延客。”

楚少秋不由心中一喜,那十来个汉子,彼此搀扶由侧门进去,稍后那大门轰隆隆地开了,老人嘻嘻一笑,单手延客。

“小老弟请!”

楚少秋微微愣了一下,又喜又疑,当时只得硬着头皮由正门进去,他走到门口,就手把事先放置的四­色­礼物拿起来,双手奉上。

“晚生略备了些土产,请老人家转呈三老。”

那老人伸手接过去,笑嘻嘻提起看了看:

“绿豆糕、云片,嗯!不错!”

楚少秋又欠身道:“老前辈大名是……”

老人呵呵一笑。

“老夫正是叶潜,楚相公请里面说话,我那两位老哥哥,不知在家也未;不过,足下由北京大老远来访,定有非常之事,我们入内再细谈。”

楚少秋吃一惊,忙行礼道:“原来是叶老侠客,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

叶潜眯着一双细目笑了笑。

“不要客气,里面请吧!”

楚少秋这才恭恭敬敬站起来,随着他一直进了大门。门内好大地势,松石修竹,栽种得井然有序,有一条圆石铺成的小道,直通着一幢颇为雅致的竹楼,环楼皆为合抱粗细的古松,石道上全系松子、松针,令人望之顿生出尘之感!

叶潜一面行着,一面手指前面那栋竹楼道:“这就是我们老兄弟三个下榻的地方,庄内房舍虽多,我兄弟只占此一楼;而且和他们各不往返。”

楚少秋唯唯称是,他也不清楚,叶潜所说的他们是指的谁。当下二人已行到了那座竹楼,飞云子叶潜由肩上把那小篓子摘下来,放在门口;然后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司晨!客人来了,倒茶。”

就见楼后应了一声,倏地人影一闪,二人身前已多了一个十六七岁,头梳着丫角的小童。他对着叶潜弯腰叫了一声:“三爷爷!”

遂又翻着一双小眼直看着楚少秋,楚少秋笑着对他抱了抱拳,小孩也点了点头。叶潜就问他道:“两位爷爷可在家里?”

司晨想了想道:“大爷爷在前面钓鱼,二爷爷在楼上睡觉,新来的那个黑脸老婆婆在楼下打坐。”

叶潜瞪了他一眼:

“什么黑脸老婆婆?”

那小童伸了一下舌头,忙改口道:“不是黑脸,是乌头……乌头婆婆。”

飞云子叶潜微微皱眉一笑:

“你去把那乌头婆婆请出来,就说有客人,要请她出来一见。”

小童司晨领命而去,楚少秋吃惊道:“乌头老前辈也在此么?”

叶潜望着他笑了笑。

“你们认识么?”

楚少秋忙摇头道:“不认识!”

飞云子叶潜最是险恶,他仍有些疑心楚少秋正是江湖中传说的灰衣人管照夕,所以才假作客套虚与委蛇,一直把骗到内宅。暗忖着,那乌头婆是认识他的,只要认出是那灰衣人管照夕,自己兄弟等再放手对付他,谅他已至瓮中,Сhā翅难飞。

此刻他仍装着无事一般,领着楚少秋直接进至楼下客厅,楚少秋见厅内布置极为别致,一切桌椅几案,均系上好青斑黄|­色­竹子剖编制成,形态盎古,­色­泽鲜明,青竹编制的椅上,放着几个球状锦垫,亦显出一派高雅气致。

叶潜请楚少秋入座之后,自己对面坐下。

“家居山野,无以待客,楚相公不要见笑。”

楚少秋尚未答话,已听见身后一人笑道:“何方高人来访,老三!你这主人也太怠慢了!”

楚少秋忙回身看时,却见楼梯口大步上来一个极高的老人,一身古铜茧裰,腰紧丝绦,足下一双丝质拖鞋,头上尚戴着一顶黄|­色­小便帽,看来真有点像前朝文士模样。

偏偏这老人留着稀薄的两撇白胡子,脸­色­清癯,带有几分病容,愈像是一个腐儒酸丁模样,可是奇怪的是额上双眉,竟是挺出如戟,­色­作朱红,看来极为刺目。再看他那一双瘦白手,留着两寸许长的指甲,实在难以令人想到,此老就是名噪当今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之一。

来人正是三子中行二的,绰号人称赤眉子,姓葛单名一个鹰字,在淮上三子中,此老最擅长的是轻身提纵功夫,七十二手巧打神拿,一袋金钱镖,当今江湖上,可说是无出其右。

这时飞云子叶潜已哈哈笑道:“二哥!这是北京来的客人,他是专门来访咱们哥儿三个的。”

说着嘻嘻笑了笑,赤眉子葛鹰,本是面带微笑,听了叶潜话后,他猛地退后了一步,赤眉一挑,注目着楚少秋冷然道:“你就是灰衣人么?”

叶潜哈哈大笑:

“二哥不必紧张,乌头婆子来了,一切也就清楚了。”

赤眉子葛鹰仰天大笑了两声,一敛笑容,自发狂语:

“任何人如不量力,想找我淮上三子霉气,那可是他自寻死路了。”

说着引手对楚少秋道:“小兄弟请坐,请恕老夫狂语冒犯。”

楚少秋又几乎被弄了一个没头没脑,当时痴痴地又坐了下来。赤眉子落坐之后,笑向楚少秋道:“山居简慢,请多包涵。”

楚少秋欠身笑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弟子冒昧来访,尚乞不以唐突见责为是。”

赤眉子葛鹰,虽未说出名字,可是楚少秋由他的那双红眉毛上判来,已知此老正是淮上三子中的赤眉子葛鹰。正自盘算着如何把投师习技的话,说出来才妥当,却见竹帘启处,走出一个身如巨塔,黑面大脚的老太太来。葛鹰呵呵大笑道:“老妹子,你才醒呀!”

飞云子叶潜忙招手:

“来!黑脸婆婆,看看这可是你的老朋友?”

楚少秋惊疑之下,站起身来,由他二老对话之中,已知道这老婆婆,是两湖有名的巨盗乌头婆。只是她又怎会成了淮上三子的座上客呢?这真有点令人想不通。

当时只得欠身向乌头婆行了一礼,乌头婆却直眉竖眼地看着他: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

楚少秋心说:你不认识我,我也没说认识你呀!至此那飞云子叶潜才算去了疑心,不由呵呵大笑。

“这是一位北京来的小朋友,他叫楚少秋,是特别来拜访我们的。”

乌头婆这时也落了座,还在上下打量着楚少秋,飞云子叶潜嘻嘻一笑,对楚少秋道:

“老实说,我一直把足下当成了灰衣人,我正自暗笑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哈……现在才知,竟是错疑你了。”

乌头婆这时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大声道:“不是!不是!灰衣人是管照夕,他姓楚,不是!不是!再说那管照夕和三位老哥约见的日子是八月十五晚上,今天才几号呀!”

一边的葛鹰也含着笑直点头。

“老三这次可走了眼了,这岂不叫人家小朋友好笑么?”

楚少秋从二人对话之中,才知道所谓的“灰衣人”竟是指管照夕,这正是他深深痛恨之人,当下怒容满面。

“原来叶老前辈所指灰衣人,竟是这个人,此人弟子认识。”

飞云子叶潜怔了一下。

“你也认识他?”

楚少秋­阴­­阴­地一笑:

“此人与弟子有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弟子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岂能不认得他?”

叶潜和葛鹰互看了一眼,赤眉子葛鹰呵呵一笑:

“这么说,我们是同仇敌忾了!”

楚少秋见时机已至,不由离开座位,朝地下一跪,对着二老叩头如捣蒜。二老慌张站起,葛鹰目视着拜弟,叶潜皱眉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潜单手平伸,暗发内炁真力,楚少秋就觉得一股绝大真力平胸而至,再想弯腰已是不能,他涨红了脸,讷讷道:“弟子不远千里来访,只请三位老前辈破格收为弟子,尚乞老前辈体念弟子一番真诚,列入门墙才好。”

叶潜不由冷笑了一声。

“你我一面之交,怎可信你至诚,更不敢受你如此大礼,还是起来说话吧!”

楚少秋胸有城府,知道此刻只一松手,要想拜师可就没有指望了,当时泪如雨下:

“弟子自知此举太冒昧了,但奈何仇人武技太高,非三位老前辈亲传武功,绝不能与之为敌。二位老前辈如是不允,弟子宁愿跪死在此。”

他本擅作伪,哭笑对他来说,真是家常便饭,此时这一哭起来,真是泪如雨下,声­色­俱佳,任何人看起来,也难辨其真假。

赤眉子葛鹰与飞云子叶潜,倒为他这一哭,整个心有些软了。再一想对方千里来访,本是诚意,自己竟把他当成了仇人,内心本就不无愧疚之心;再加以同仇敌忾之心的促使,不由俱都动了些心。

飞云子叶潜皱了一下眉:

“你不妨起来,拜师之事,并非一言可成,我们当尽可能不令你失望就是。”

楚少秋这才又叩了个头,站了起来,当他用手在擦着脸上的眼泪时,内心何尝没有一种自我鄙夷的感觉;只是由于他过分的一再掩饰良知,而习于作伪,本末倒置,早已麻木不仁了。

叶潜笑向葛鹰道:“二哥,你意下如何?”

赤眉子微微低头吟哦了一番,才目视着楚少秋。

“我点苍山庐,造就武林弟子,二十年来已逾百人,无一不是根骨上乘,以你根骨质秉看来,到也说得过去,只是想入我门中,却非简单。你因情形特别,这么吧……”

他稍微顿了顿才又接道:“按往例,凡有志入我门中,首要根骨入选;次却要为我门中进一项功德;最后还要留待山庐,经我兄弟考察二月才可。你么!倒可一切便宜行事,由今日起,你暂入我庐中居住,一月后如真见你言行合一,我兄弟自会引你入门,传你绝技。你是带艺入门的,我们亦会另眼待你,你只要刻苦勤学,定可达到你来时的愿望,这样做,你意若何?”

楚少秋听后,心中固然大失所望,可是仍有万一的指望,当下只好唯唯称是。

飞云子叶潜见他答应后,才笑道:“如此你已可算我门中一半人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楚少秋仍是肃立一边。

“在二位师尊之前,哪有弟子的席位?老前辈有话请问,弟子洗耳恭听。”

这几句话,说得二子十分受用,那飞云子叶潜,不禁点头笑道:“好!好!那么我就问你,你既和那管照夕相识,自然对他很清楚了?他的功夫如何呢?”

楚少秋低头想了一会儿,遂道:“以弟子看来,这管照夕临敌只在以巧取胜,并无有什么实学,虽较弟子高一些,可是在老前辈面前,却是不足挂齿。”

赤眉子葛鹰不由哈哈一笑,朗声道:“如此说来,这管照夕只不过是一个薄有虚名的沽名钓誉之流了!”

楚少秋欠身:

“弟子以为如是!”

飞云子叶潜却微微一笑:

“此话或不尽然,否则乌头婆婆,怎会落至如此惨败地步呢?”

楚少秋目光忙向乌头婆望去,却见她一张黑脸,却涨成了深紫颜­色­,正自嘿嘿笑着。

楚少秋这才发现她原来没有左耳朵,只是一块暗红­色­有疤痕,像是新伤方愈的模样,不由心中动了一动。

这时乌头婆望着楚少秋微微冷笑了一声。

“你又知道什么,那管照夕确系有一身罕世的武功,并非我老婆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今武林少年辈中,确是无一人可与他相提并论。”

她说着遂转目向赤眉子葛鹰,苦笑道:“前辈休信他话,心存轻敌之心,这灰衣人管照夕确是一不同凡响的人物,万万不可大意。”

葛鹰赤眉微皱:

“诚如你所说,这管照夕定是一不凡之辈,只是若说他是雁老的高足,却断断令人难以置信,我看这里有些蹊跷。”

飞云子也摇头:

“那雁老人,自从六十年前,与我弟兄打赌输后,已遵约隐名面壁深山;至今风闻早已物化,他这个人是否尚存,已是问题了,要说他还能传人功夫,却是太奇怪玄妙了!”

乌头婆讷讷道:“这是他亲口说的,至于详情如何我却是不知;不过他用来对付的几手功夫,却是我生平仅见的怪招,令我怀疑,他可能真是那个雁先生的弟子。要不然他的功夫,就是另外有高人传授。”

飞云子叶潜紧紧皱了皱眉:

“这倒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我兄弟三人,这几十年来,也未结过什么仇人,更没有这么一个少年人物,这真是奇了……”

赤眉子葛鹰冷冷一笑。

“他不来算他聪明,真要是不知好歹,那可是他自不量力,我倒希望见识一下,这位出奇的少年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敢和我三人为敌。”

说话之间,但见厅门开处,走进了一个身着玄­色­衣服的红面老人。

这老人大大的脸膛,浓眉大眼,颏下留着长须,­色­作苍白,却是根根见­肉­。他一手提着一根青竹鱼竿,进门后,把鱼竿向壁边一竖,大声笑道:“今天我钓了两条大鲤鱼,叫司晨拿到厨房里去了,一条弄糖醋的,一条豆瓣鱼,咱们喝他两蛊。”

他说着换上软鞋,往厅内走来,一面看着楚少秋。

“听司晨说来了客人,就是这位吗?”

飞云子叶潜笑道:“方才是客人,现在却是你我的门人了。”

无奇子丘明忙问故,叶潜这才把楚少秋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丘明听罢,细细朝楚少秋看了一阵,却是没有说什么话。

楚少秋忙至其前,跪地行了大礼,无奇子丘明用手扶他起来,却对他正­色­道:“楚少秋!你如真是志在习技,倒还罢了,如是存心别图……”

他冷冷一笑,楚少秋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丘明那双灼灼的瞳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

“哼!那可是你打错了算盘了。”

楚少秋吓面­色­苍白。

“弟子天胆也不敢如此存心,三位老前辈,万不可如此见疑。”

无奇子丘明淡淡一笑。

“这还罢了,我只是把话先说在前头而已!”

他那双目光在楚少秋面上转了半天,又招了招手。

“你走前一步。”

楚少秋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一步,心中不知丘明意欲何为,心正忐忑,不想丘明已伸出双手,紧紧把他双臂抓住。楚少秋浑身战瑟。

“老……前……辈!”

丘明遂松开手,眉头微皱,看着他道:“你印堂发暗,目光外散,不日当有横祸加身,这……是怎么回事?”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惊,讷讷道:“求前辈指示迷津。”

这时那赤眉子葛鹰也皱眉:

“大哥所言不差,方才我也看出来了,此子煞气上冲天灵,印堂已开,确像有大难将临之兆。”

楚少秋更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当时几乎要跪下了。那飞云子叶潜闻言,皱眉道:

“他如今既入我点苍山庐,就是我淮上三子的门人,哪一个大胆之人,还敢上门加祸于他?”

丘明轻轻叹息了一声:

“老三!命运定数所限,非人力所可变易,你怎还会发此偏论呢!”

叶潜脸­色­微红,但仍不服气:

“这么说,莫非在我淮上三子这苍山庐之中,还会有什么大灾降临不成?”

这一句话,就像电似的令无奇子丘明吃了一惊,他目光很快地在在座各人脸上转了一转,面­色­突变,全身籁籁抖了一下,遂即直直坐在了椅上。

叶潜大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无奇子丘明脸­色­惨变:

“二位兄弟……我等也将是大难来临了!”

此言一出,非但葛鹰、叶潜二人吓了一跳,就是一边的乌头婆和楚少秋也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葛叶二子面面相觑,那无奇子丘明忽地长叹了一声:

“昨日我午睡方起,似觉右眼已有不祥之兆,当时并未在意,此刻看你二位各人俱是玉门大开,青筋横岔,只怕眼前亦是大祸将临了!”

二子不由脸­色­一变,那叶潜哈哈大笑一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运之一说,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我等实无此必要,效庸人以自扰。”

葛鹰却是紧紧颦眉低头不语,无奇子丘明脸­色­灰白地由位子上站起,冷然道:“三弟之言极理,命运之说,亦不可全信,今夜我破出一夜不睡,以先师所传,‘正反相克先天易理’,细细推算一番,明日当可确实知道吉凶。”

他说着又叹息了一声,面­色­黯然离座自去,经此一来,各人都神­色­黯然。只有那叶潜,比较看得开些,他看了葛鹰一下,嘻嘻一笑:

“二哥!你我都是将近百岁的人了,生死之念很可以抛得开了,慢说大哥之言不见得是真的,即使是不幸言中,只要是死得其所,又有何惧?何故如此‘楚囚对泣’,真是好笑。”

葛鹰为拜弟说得脸­色­一红,不由苦笑了笑。

“老三!你的话固是不错,只是我兄弟莫非就如此甘心受祸么?”

二十一

死亡本身也许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待死亡,那就等于是对死亡的预支。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依我看能够真正把“死”字看得很开的,也并不多。“死”这一个字,实在对人是一项很好的考验,人们往往在生前伪装自己;可是在死亡来临前,一切的真面目,也都会显现了。这是你的人生舞台上,最后一次,也是最真的一次表演,你能不卖力表演么?

点苍山庐的淮上三子,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有大祸将临时,显然是无比的恐惧,那素来镇定高傲的赤眉子葛鹰,尤其感到不安。因为他很知道拜兄无奇子丘明料事如神,尤其是麻衣神相之术,更是金口断言,从来没有错过,那么这一次,又怎会错呢!

他紧紧地互扭着双手,在大厅内来回地走着。乌头婆见状,不由Сhā口安慰道:“两位前辈不要惊恐,丘前辈虽是料事如神,依我看来,这所谓的灾难,只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

飞云子叶潜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何以见得?”

乌头婆赫赫一笑。

“老哥你请想,当今宇内,有谁又敢和你们三位为敌,除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管照夕,我看另外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正在踱着的葛鹰,忽然站住了脚,赤眉微皱:

“这么说,莫非这步劫难,竟会应在他的身上不成?这倒是奇了。”

叶潜冷冷一笑,楚少秋本是侍立一旁,未发一语,此时闻言后愤然道:“二位师尊也太以高看他了,此人固是如乌头前辈所说,以两式怪招惑人取胜,可是要想与三位老前辈动手,那真是无异以卵击石。”

葛鹰顿了顿才道:“话虽如此,可是俗语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凭他小小年纪,居然敢单人独骑来此赴约,此人……”

他摇了摇头,眉毛皱得更紧了。叶潜此人最是高傲,目无余子。

在他眼中,他是绝对不相信,一个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和自己兄弟为敌的,他对拜兄葛鹰的多虑,实在很不以然,当时耸眉一笑道:

“二哥,你也太庸人自扰了,他一个毛孩子,即使他下苦功学了十年功夫,又能奈你我何?我看他真是太不自量了!”

他冷笑了笑,又接道:“以我看来,八月十五之约,只不过是个幌子,到时候他才不会来呢!”

赤眉子葛鹰虽然觉得叶潜太过自信,可是想一想,也确实不信,这个陌生的少年,竟会给自己这淮上三子,带来什么大劫。

当时也就不愿对这飘渺的问题再与深究。他叹息了一声:

“且待大哥明日算定后再说吧!总之,我也绝不信相,那灰衣少年,竟能瓦解我点苍山庐。”

本来极轻松的气氛,为这临时的恐惧心理,破坏得一塌糊涂,几个人再也没有什么心情来随便谈笑了。飞云子叶潜注视着楚少秋道:“你今夜起,就住在这里,你也不必为命运之事发愁,有时候人力胜天,这也是常有之事。”

楚少秋连连称是,叶潜就高声叫了声:“司晨!”

那童子答应着由后面走来,叶潜亲自关照他,嘱他在这竹楼内,整理出一间房子来,供楚少秋住宿;然后他就和葛鹰、乌头婆上楼去了。

楚少秋本来着实为自己的命运吃惊的,可是淮上三子既如此照顾他,他也就很心安了;再说命运之一说,到底是很虚空的玩艺,他并不真地去太相信它。

而使他惊奇的是,那管照夕到底是有什么出奇的本领,居然胆敢和淮上三子为敌?

这一点他真是想不通,而三子口中的“雁先生”其人,楚少秋对他也是很模糊的。

想到了管照夕,他实在难以掩制自己内心的仇恨,他恨这个人,恨得莫名其妙,恨得没有理由。现在他可以归恨为雪勤的变心,可是当初呢?因为在第一次和管照夕见面的时候,他已种下了恨苗,“妒忌”和“仇恶”,实在给他更带来了丑恶。

夜深的时候,他辗转在床上,脑子里兀自愤愤地想着,他要想出一个足以能制其死地的方法。他认为他和管照夕之间,是绝不能并存的,那是“不共戴天”,可是他却以为自己必须要生存着。如果二人之中要死一人的话,那必定应该是管照夕。

他对他自己预先铺好了美丽光明的未来之路,却为照夕准备着应用的丧钟。

现在他认为,再没有什么时间,能比如今的时间,再适合于自己的报复行动了。因为淮上三子既已和他有约在先,不是正等于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么?

“心怀仇恨的人,是得不到心安的!”

楚少秋在床上,为着他的杀人计划,绞尽脑汁,他要想出一一条杀人毒计,那是一条杀人不见血的计谋。

如何能致管照夕于死地,而移罪于淮上三子……如何能使雪勤不疑自己?

这一是条很毒的计谋,也正是他不久就要执行的。对于这种杀人的勾当,亲爱的读者,我们真的似乎不应该太去了解它,好在不久,也就会知道了。圣经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上帝要毁灭一个人之前,必先令其疯狂。”

楚少秋正在踏上他自我毁灭之路,他的下场可预期是很悲哀的。

一代情侠管照夕,在离开了大雪山之后,一路仆仆风尘,马不停蹄的直向云南点苍而来。

生死掌应元三的及时出现,倒为他摆脱了一段难以解脱的纠纷。当然他内心深处,对于丁裳这个可爱的姑娘,自始至终都相当愧疚的。

在他来说,时间也许可以帮助他解脱这些所谓的感情烦恼,江雪勤、尚雨春、丁裳……这些可爱娉婷的影子,也许都将成为自己记忆中的名字;而自己最终结果,仍将是一无所有。

当然他抱定的独身主意,只是表示对雪勤的一种忠心,也是给她一个永生的讽刺。

在这个讽刺里,他要让雪勤真正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是一定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真正的爱情,不是会有借口的;真正的爱情,是能够为所爱者而牺牲的,可是雪勤却嫁了别人。

他已经为自己确实想好退路了,他想一待自己点苍事了之后,再和拜弟申屠雷见上一面,把握些时日,自己就远走高飞,把世上这些烦恼,一股恼全部都抛开。假使如此仍然不能摆脱的话,最后削发为僧,亦是在所不惜。

他这么打算着好了,也就暂时把一切的情丝通通斩断,一路晓行夜宿,直向点苍山而来。

八月十五这一天终于到了,点苍山庐,外表上仍然和昔日一样平静,午后不久,无奇子丘明,已令庄奴,把整个山庐内行道、花树,扫剪得清洁井然;然后他们又像办喜事一样的在大门上Сhā上了四个大灯笼,留待入夜后点起来光明气派。

灯笼上大书着“欢迎光临”四个大字,随风晃着,看来确是威风凛凛。

淮上三子各人换了一套整齐的衣服,面­色­很庄重地坐在大厅内,因距离和管照夕约晤的时间还早,他们就彼此闲聊着,讨论着那个无知的少年如来时如何去应付他。

由于无奇子丘明,运用先天易理推算的结果,淮上三子眼前有一步劫难;而更怪的是,这步劫难,竟是非应不可。由卦上看来,竟似无法化解,淮上三子为这一卦,确实内心紧张不已。

所幸卦上出现的,仅是一步无法回避的劫难,却并不碍及生命,这才令三人稍微松了一下。

他们苦思的结果,认为这劫难,必是要应在将来赴约的管照夕身上,因此他们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少年了。

晨起之后,他们就研究这个问题,他们讨论的结果是,决定用最厉害的手法,来对付这个少年。那是先礼后兵,必要的时候,他们不惜合力对付来人。当然淮上三子这么做,是很丢人的,可是并没有他人知道,他们也就无所谓了。

他们聚集在客厅内,喁喁地谈着,乌头婆为了避免这波折,晨起后就搬到另室去了。

楚少秋午饭之后,背剑而出,淮上三子也不愿他参与其间,所以并没有管他。

现在,离着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耐心地等候着。忽然司晨由外面匆匆赶进来,他手中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直向大厅走来,飞云子叶潜口中“哦”了一声。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丘明、葛鹰也不禁倏地站起,那司晨进厅后鞠躬道:“禀三位爷爷,有客人来访,这是名帖。”

丘明伸手接了过来,葛、叶二人凑上一看,只见那名帖上正正的写着一笔梅花小字,三子仔细看,见是“向枝梅携徒赴约”七个小字,笔力十分功劲。丘明不由长眉一挑,口中“哦!”了一声:

“向枝梅!这不是冷魂儿么?她……她怎么会突然来访呢?”

赤眉子葛鹰也吃惊地道:“赴约?她是来赴谁的约?咱们并没有请她来呀?”

叶潜接过了帖子,脸­色­沉重地问那小僮司晨道:“这人你看到了么?”

司晨点头:

“看到了,是两个女人。”

丘明又问:“另外还有人么?”

司晨茫然摇头。

“另外没有什么人了。”

赤眉子葛鹰冷冷一笑。

“这冷魂儿向枝梅也是当年名噪武林的人物了,她突然携徒来访,其中定有深意,莫非她师徒竟是有意来助那管照夕与我三人为敌么?这可是很讨厌之事。”

无奇子丘明倏地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不相信她胆敢与我们为敌。”

他挥手对司展道:“有请!”

司晨弯腰说了声“是”。飞云子叶潜却皱眉道:“且慢!”

司晨又慢慢回过身来。他向两位拜兄道:“这冷魂儿为人素来高傲,一身功夫确是不凡,她既是是投帖来访,按理说我三人似应亲自出迎为是,二位之意如何?”

丘明长眉皱了皱。叶潜又接道:“大哥不用发愁,俗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你二人不必多口,且待我应付她就是了。”

丘明、葛鹰二人素知这位拜弟,一向是足智多谋,便也不再多言,三人出厅,直向大门而去。

他们三人尚未出门,却已见大门左首,立着两个淡装女子。那为首之人,看来只像有四十左右年岁,风华绝代,不染纤尘,一身淡青衣裳,长发拂肩,头系风绸,此女正是数十年来名噪江湖的冷魂儿向枝梅。她和三子也系旧交,故此三子只一眼已看出是她来,可是内心无不惊叹她那独擅的驻颜之术。

她身侧立着一个妙龄少­妇­装束的女子,淡淡春眉,明眸皓齿,肩下飘着一领青绸披风,肩头露出青丝密缠的剑柄,也是长发拂肩,更是仪态出尘,宛如画上仙子一般。她手中平平捧着一口黑鞘短剑,三子都认得,那是冷魂儿向枝梅仗以成名的兵刃“银河”

剑。

她师徒像是因久候主人不来,面上都带出不愉之­色­。淮上三子忙加快了步子走近,丘明赶上一步,抱拳道:“向侠女别来无恙?有劳久候!”

冷魂儿向枝梅师徒微微欠身答礼,于抬身之际,向枝梅微微一笑。

“枝梅久居西湖,数十年不问外事,得蒙宠邀,何其荣幸,今携小徒江雪勤专程赴约,想是三位高朋满座不及分身,卒令敝师徒久立门外,饱尝点苍风寒,主人待客,也太别致了。”

她这几句话,不由说得淮上三子各人面­色­通红,相互对看了一眼。尤其令三子心奇的是,冷魂儿之言,分明是受请而来,到底是谁请她来的呢?

三子虽是心中不悦,可是对方也是当今武林中,极有身份的人,人家来了,怎能飨以闭门羹。

无奇子丘明于万般不悦之下,仍然装着笑脸,哈哈一笑:

“向女侠多年不见,仍然是舌剑­唇­枪,口不饶人,快请里面用茶吧!”

冷魂儿向枝梅微微一笑,目光上瞟了一下那“欢迎光临”的四个大灯笼一眼,丘明更是觉得有些委屈。

“这不知是何人恶作剧,把她给约了来,这‘欢迎光临’四个字,倒像是用来欢迎她一样的。”

冷魂儿这时款步入内,又向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见了礼,并为三子引见了她这得意门人,那徒弟正是北京失踪的江雪勤。

一行数人鱼贯入内,进厅落坐后,飞云子叶潜忍不住深匿一笑。

“贤师徒沿途风沙,又劳久候,实是我兄弟不当。只是阁下如把愚兄弟所发请帖取出,谅门下也不敢怠慢,定会早来通知,愚兄弟即会出迎,也不会遭致贤师徒久站不快了。”

冷魂儿向枝梅微微一笑,遂向一旁的雪勤道:“三位前辈的邀函请帖,你莫非没有递与门上么?”

雪勤脸­色­一红,匆匆由身边取出一样鲜红的请贴,窘笑道:“这是弟子疏忽……

了。”

淮上三子六只眼睛,一齐盯向了那张红帖,这时雪勤拿着这张帖子,有些进退维谷之意。冷魂儿有意令三子难看,微哂道:“你呈上与三位老前辈过目一下,看看我师徒是否来此讹食的。”

飞云子叶潜更是暗暗惊疑,当时笑道:“向女侠说笑话了!”

这时雪勤已走上,双手把请帖捧上,按规定,主人哪有查看所请客人请帖之理?可是淮上三子根本没有发什么请帖,此刻见向枝梅居然拿出了请帖,自然心中不胜猜疑。

飞云子叶潜也就厚着脸,伸手把帖子接了过来,那无奇子丘明和赤眉子葛鹰,也不禁都偎了上来。

叶潜接过贴子,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

“专陈

西湖翠园轩主

向女侠枝梅亲启

点苍山庐拜­干­”

三子都不由各自皱了一下眉,叶潜遂打开帖子,只见内中好一笔字体,写的是:

“谨订于本月十五,中秋佳节夜,恭备菲酌,敬乞故人准时携徒光临。

叶潜

淮上旧友葛鹰谨启”

丘明

淮上三子一时眼都直了,再看那笔迹笔路,端的好一笔宋徽宗的瘦金体,那笔路绝非三子中任何一人所书,三人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相互观了一下,当然这种动作,作得十分技巧,不易为冷魂儿师徒所觉察,叶潜赫赫一笑,把那请帖放置一边,冷魂儿此刻春风满面地道:“三位老友也太客气了,莫非有事相遣么?”

三人心中又是一怔,这才知原来她果是接帖,诚心来吃饭来的;井不是和那管照夕一路来的,一怔之下,心中也就随之一松。

丘明咳了一声,于笑道:“愚兄弟与女侠多年未见……多年未见……”

他是一向不擅辞令,说到这里接不下去了,因为对方又是个女的,一时愈发紧张得呐呐不能成言。叶潜见拜兄如此,忙接口道:“阁下不必多疑,我兄弟实是自感未来岁月不久,颇想与当年故人一一把晤,是以先后发出请贴,今日所请只阁下师徒,另约有一少年来此印证武功,如阁下能作一合理证人,实是再好不过,不知阁下可肯迁就么?”

冷魂儿师徒俱是一惊,向枝梅颦眉微笑:

“承三位老友宠召,敢不听令,只是以淮上三子大名,怎会约一少年印证武功呢?

这少年是何许人,竟有如此大胆?”

那久未开口的葛鹰,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向女侠所言极是,只是尚有所不知,这少年因自恃武功,目无余子。说来可笑,这约会并非愚兄弟约他;而是这陌生少年约愚兄弟,只等他来了,贤师徒就知一切了。”

向枝梅不胜诧异地笑了笑:

“当今少年,沽名钓誉者多,以此不自量力之辈,三位老友到时给以教训,以戒其狂做无知才是。”

淮上三子闻言,不由内心甚喜,因为很确定的,向枝梅非但不是对方助手,却明显地站在自己这边了。他们暗忖今夕因系中秋,本来备有美酒佳肴,即令多上她师徒二人也无所谓,此刻听她如此说,也就一扫方才猜疑,遂自谈笑起来。

司晨陆续摆上­干­鲜果点,送上香茗,也就弄假成真的真算请客的样子了。

此刻天可就慢慢黑了,淮上三子心中惦记着那来赴约的管照夕,不由时时向窗外看望。叶潜方自拿起一片脆梨往口中入时,却意外的又放下了。

原来见一门差大步跑来,他的手中拿好几张红红的帖子,叶潜忙站起来,司晨已迎出去,接过了帖子,和那门差谈了几句,匆匆进来。脸上变­色­道:“老陈说门口来了一大伙人,都是三位爷爷的老朋友,这是他们的名帖。”

三子面­色­不禁突地一变,可是当着冷魂儿师徒,他们怎能丢这个脸?无奇子丘明口中嗯了一声,把那一叠帖子接了过来。冷魂儿不由哂笑:

“三位老朋友原来还请了许多朋友啊!”

三子只是频频苦笑不已,再看丘明手中名帖,只第一张“洗又寒”已令他三人大大吃了一惊;第二张是“蓝江携徒”,三子又打个冷战;再往上看无不是武林老前辈名宿,每一人也是素日不常一见的人物,想不到几乎都来齐了。

淮上三子,这才知情形不是那么简单了,看完了名帖,丘明呵呵一笑,目间­精­光:

“愚兄何德何能,竟请动这许多武林名宿,真是使蓬荜生辉了。”

他向赤眉子葛鹰一笑:

“二弟你留此招待女侠师徒,我和老三出门迎客人去,哈!真难得,连血魔老夫­妇­也来了。”

他的声音很悲壮激昂,余音回荡,不知者如向氏师徒,只以为他是感怀旧谊,故此有豪迈感慨。可是在葛鹰二人耳中听来,他们这位拜兄,可是愤怒到了极点;只是这是一种没有对象的恨怒,你说他的气又能往谁身上发呢?

当时丘明、叶潜二人匆匆出去。赤眉子葛鹰­干­笑了笑,对向枝梅道:“这些老朋友真是很难请到的。”

冷魂儿笑眯眯的:

“蓝老婆子也来了,我们很久没见,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那一阵沉默站在师父身侧的江雪勤,这时显然的动了一下,惊奇地问道:“师父,蓝师伯的弟子来没有?”

向枝梅看了她一眼:

“怎么!你莫非认识她徒弟?”

雪勤点了点头,讷讷道:“在北京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才说到这里,已为一阵欢笑的人声所扰乱,二人忙寻声望去,就见无奇子丘明和飞云子叶潜,陪着一大帮人往厅内走来。

向枝梅忙站起来,往人群中细看一遍,除了洗又寒夫­妇­是她多年旧交以外,其他诸如朱砂异叟南宫鹏、象鼻僧等,也无不是多年故友。她不由异常兴奋地走出位来,鬼爪蓝江却老远的也看见她了,慌忙走上几步,高声道:“老妹子!你也来啦!哎呀!咱们可是多少年不见了呀!”

向枝梅笑着打量她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谁知还挺结实。”

鬼爪蓝江哈哈一笑:

“本来已离着死不远了,谁知意外为人救了,这条命真是捡回来的。”

她瞟着向枝梅笑道:“老妹子!你是愈长愈年轻了!唉!我是老得不像话了。”

她紧紧地握住枝梅一只手,两个人很亲热地谈着,那恶魔洗又寒却带着笑,站在蓝江身侧,现出无限欣慰之态。向枝梅就打趣道:“你们老夫­妇­还是这么恩爱,真叫人羡慕呢!”

蓝江老脸一红,斜了洗又寒一眼,冷笑道:“你别说了,说来可气死人了,你是不知道,我们闹了几十年了,也是这几天才……”

洗又寒只是在一边傻笑着,蓝江不由停住话,薄怒道:“你是怎么了?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老爱听我们说话,你也不去给主人见见礼去。”

洗又寒才似突然惊觉,又赫赫笑了两声,才向向枝梅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雪勤正看着这一对老夫­妇­好笑,忽觉身后有人推了一下,一人­嫩­着嗓子道:“喂!你怎么也来啦?”

雪勤忙回过身来,却见竟是丁裳,不由怔了怔,才微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二人神秘地笑着对看着,可是眼睛不由往四下瞟着,她们都惦念着同样一个人,可是谁也不愿出口问对方。跟着双方师长召唤,互相见了长辈之礼,各人又仍然退到师父身侧。二人还是谁也不给谁多话,可是她们内心,已经都先有了友情的交流,有时一方被对方盯久了,忍不住一笑;那另一方也跟着笑笑,却又各自把头扭向一边,现出一番小女儿娇羞态度。

她们的矜持并不能维持多久,因为淮三子已过来寒暄,随着一涌而进入的大厅之内。

淮上三子各人都明白,这是有人成心给他三人捣蛋;可是他三人几乎已可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如果当众说明,这个脸他三人可是丢不起,只好将错就错,一面命人通知厨房,准备丰盛筵席;另一面却还不得不装成笑脸,周旋于从宾客之间,一时忙了个不亦乐乎。

须臾酒筵排开,众人鱼贯入座,因大家皆系成名武林多年旧交,一时纵声谈笑,飞觥宴饮,其乐融融,无不盛赞淮上三子功德无量。

酒筵之间,唯独蓝江师徒心中奇怪,因为不见生死掌应元三到来。他既系三子所邀贵客,似不应不来,蓝江几次都想问一声,却为向枝梅别的话扯开了,在她心中一直是个疙瘩。

江雪勤是靠着师父坐着的,她始终是落落寡欢,桌上山珍海味,她也不过是略略沾­唇­而已,除了偶尔和对面的丁裳交换一下目光以外,大多数时间,都是低着头。丁裳也是一样,她们两个都因为不是快乐的人,别人的热闹,也提不起她们多大的劲儿。

忽然,一个差人模样的人,走到了雪勤身边,吞吞吐吐道:“请问!有一位江小姐是不是……在这……里?”

雪勤不由微微一怔,遂点了点头,面­色­略红地道:“我就是,有什么事?”

冷魂儿向枝梅也停下筷子,侧头问道:“什么事?”

这差人紧张地道:“门口有位老先生,要小的请江小姐出去,有一件事情给她说!”

雪勤不由皱了皱眉,冷魂儿向枝梅也皱了皱眉,自语了声“奇怪”,才对徒弟道:

“既如此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快回来!”

雪勤答应了声,匆匆随着那差人离席而去,酒筵正酣,除了同席少数人之外,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小小行动。江雪勤心存惊异的一直走到大门口,那听差在门口张望了一下。

“咦!奇怪,他刚才还在这里呢!”

话尚未完,已见自墙角闪出一个老人,这老人长叹了一声:

“江姑娘你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

雪勤朝这老人一看,不由惊喜道:

“哦!应老前辈,原来是你。”

她说着忙跑了上去,匆匆向老人行了礼,生死掌应元三只叹了一声。

“姑娘!你快去山下,也许尚能……见你丈夫一面!他如今……”

雪勤不由一惊,她讷讷地道:“老前辈你说什么?楚少秋他也来了?”

应元三频频挥手:

“姑娘!你快去吧!都怪老夫一时下手太重,不过……唉!我也是为营救管照夕这孩子一命!总之,你快去见他一面吧,再怎么他也是你丈夫……”

雪勤一时脸­色­苍白,听了他的话,她几乎吓昏了,现在她没有时间再问一切了,她那美丽的眸子,再也不能控制和煦的神采了。她疾疾战瑟了一下,倏地回过身来,飞快地直向山下驰去。

明月照着崎岖的山道,她忘命似地向下疾驰着,忽然她鼻中闻出一些泥土烧焦的味道,眼前也就看见了一丛丛烧焦了的枯树,那些树,有的还在冒着烟。她就站住了脚,她似乎有些预感,这是一个不祥的地方,她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塞着一样,那可怕、烦躁的因素,促使她咳嗽了一声,低低道:“照……夕……照夕!”

忽然她发觉自己是昏了头了,忙又改口道:“少秋!少秋你怎……么了?”

她的腿真有些软了,就在此时,就在眼前,一个俊美的少年挺起了腰了,长叹了一声道:

“姑娘!你快来,楚兄怕不行了。”

雪勤看着这少年,她怔了一下,她认得他就是管照夕,她就慢慢移着脚步走过来,月亮很亮,照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楚少秋,她不禁怔了一下。她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她的泪流下来了。

那人动了一下,由喉中吃力地道:“雪勤……你!来了……么?你……”

江雪勤含着泪蹲在他的身边,只默默地点了点头,楚少秋沙哑地叫道:

“你听着!你听着……”

雪勤饮泣道:“少秋!你说吧!”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楚少秋竟拉着她一只手猛然坐了起来,一边的照夕不由紧张地道:“少秋兄!你小心身体!”

楚少秋血红的眼睛瞧了他一眼,竟自微微一笑:

“管照夕,你不要担心我,让我死了好!”

雪勤大哭道:“少秋!你不能死!你不……”

楚少秋哼了一声:

“你不要哭了,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我早知道……”

雪勤用一只手抚着脸,哭得更伤心了,照夕这时叹息了一声:

“你也不要哭了,方才我已给他吃了一粒小还丹;不过他为我伤中头顶‘百汇’,恐怕……”

雪勤不由一怔,可是楚少秋却大吼道:“不是你……是另一个老头子……”

照夕不由低头叹了一声,雪勤流着泪:

“我都知道……方才应老前辈已经告诉我了……来!少秋!我背你上去。”

楚少秋狞笑:

“我要死在这里,你不要动我……”

管照夕在一边站着,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多余的。回想到方才一刹那,若不是生死掌应元三暗中救自己,此刻怕早已葬身在楚少秋预先布置的火海里了,他的手段实在是太毒了,按说自己是不该同情这种人的。

可是,一切的仇恨结果又是什么呢?你能去再和一个垂死的人计较么?

照夕想到此,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山风把他那袭为火烧得千疮百孔的灰衣撩动着,看到了雪勤,看到了垂死的楚少秋;再听到秋虫的鸣声,望着那冒着烟的枯树,他忽然浮上了一层灰­色­的念头,那是一种很悲观的念头。

他不愿强迫自己去接受这种悲哀,于是他悄悄地离开这里,他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任务——去参加一个自己订下的约会。

月亮很明,夜风很冷,他展动着身形,飞快向山顶上驰去。

他暂时把这痛心的一幕忘记,他想到方才雪勤尚未来时候,少秋沙哑的声音:

“你如真的爱雪勤……我死之后,你就娶她!”

他那坚强的意志,显然有些动摇了,他边走边自想着:

“江雪勤将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你将怎么对待她呢?不理她?还是娶她?”

老实说对于楚少秋那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顺水人情,他并不十分感动。却是楚少秋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的责任观念。如果说自己对雪勤,仍有爱情的话,那么似乎应该责起她今后的生活责任来,可是……

这实在是一个一时难定取舍的问题,这一会他的已心乱透了。

点苍山庐已在望中,大门上“欢迎光临”四个斗大的灯笼,再衬以当空的皓月照得这附近山林,都像是洒下了一层雾似的。门首左右,各立着两个青衣差人,管照夕整理了一下衣服,看着那大灯笼,心中暗笑。

“这三个老儿,倒是有意讥笑我……”

虽然他有些怀疑,为什么生死掌应元三和江雪勤,都会先后出现在眼前点苍山上;可是,他毕竟作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也都是淮上三子的客人。

他昂首阔步一直走到门前,那四个看门的差人,都好奇地瞧着他,其中之一就皱了一下眉:

“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照夕冷冷一笑:

“请你们往里面通禀一声,就说我管照夕遵言来此拜会三位前辈来了!”

那差人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就是……灰衣人?”

照夕冷笑:

“我可不知道什么灰衣不灰衣,你快去为我通禀一声吧!”

那差人怔了一下,飞快地转身跑进去,另一差人就脸上变着颜­色­道:“喂!你既是赴约来的,何故如此衣冠不整?”

照夕哈哈一笑,道:

“你们主人若是只重衣冠不认人的话,我就回去换过;否则你还是闭上口歇歇牙吧!”

这差人碰了个钉子,脸上通红,就想动武;可是他们看见这少年背后那口长剑,再看他那种伟岸的仪表,他们也真的什么都不敢多说了。

须臾,那前去差人,跑了出来。

“三位老太爷说了,他们因高朋满座,不便出迎,请你自己进去。”

照夕哼了一声。

“如此怒我放肆了!”

他说着迈开大步就往里走,那差人又追上去:

“喂!喂!你别瞎闯呀!请随着我走呀!”

照夕冷笑:

“淮上三子在哪里宴客?”

差人又怔了一下,这些年,他还真是第一次听人当面这么叫三位太爷的外号的,当时小眼翻了翻,用手朝前面指了一下。

“宴客是在前面露台,可是三位太爷是请你先去后面竹楼客厅里坐,他们一会儿就到。”

照夕撒开大步,就往前走,一面道:“既如此,我肚子也饿了呢!”

那差人听得忙跑上去抓他袖子,却为照夕一甩手,把这小厮摔了个斤斗。

他冷笑着,直接向前行,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一霎时,他胆子会变得这么大?也许是他内心想到了雁先生的仇恨。

为雁先生办事复仇的人,不应是一个弱者,那是应该有些勇气的。

他往前走了十几步,果然看见十丈前,有一伸展出的露台,台前种植着一圈参天的古松,沿着这条秘道两边,是两溜花盆,都开着挺盛的掬花。阵阵酒香,随风飘过来,传出些男女欢笑之声,这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照夕见那明月把这一块地方照得十分明亮,那酒香更似乎刺激着他的怒火。

但是,他不得不把它强压着,他知道,这是他要紧的时候到了,那必须要特别的冷静,一个弄不好,这三子之中,任何一人,都将可能致自己于死地。

两桌铺着白­色­台布,摆着银质器皿的讲究酒筵在他眼前,他已走得很近了,他那锐利的目光,只一眼,已看出那三个杰出的老人。

虽然他更惊异地发现了其他的一些人,可是到了此时,他也没有再退后的余地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席边,淮上三子中的葛鹰,首先发现了这个陌生的青年,他猛地由位子上站起来,皱了一下眉,口中咦了一下:

“足下是……”

照夕满面春风的长揖垂地:

“小可管照夕,向淮上三位老前辈叩请侠安!”

葛鹰口中哦了一声,无奇子丘明正在和川东五矮举怀敬酒,闻言猛地放下了杯子,长眉一挑,走下位来,上下看了照夕一阵。

“失敬!失敬!小侠客请坐,老夫等未出远迎,实是怠慢得很。”

管照夕哂然一笑:

“小可此来已是冒昧,怎敢劳动三位前辈远迎,倒是来时匆忙不及用饭,前辈既不见外,小可就放肆了。”

无奇子丘明愕了一下,脸­色­一阵红,遂之哈哈一笑。

“小侠客快人快语,不失侠义本­色­,既如此快请入座吧!”

那飞云子叶潜、赤眉子葛鹰,却不禁怒容满面,因为这个青年的谈吐太狂太豪迈了。

他二人匆匆交换了一下目光,却因丘明已说出请他入座的话,一时却也无话可言,就见管照夕含着微笑向他们一桌走来。

此刻两桌的所有宾朋,无不大大惊奇地注视着这个青年,因为这个青年人太奇怪了。

座中最惊奇的不外洗又寒和鬼爪蓝江师徒,他们三人几乎连眼睛都直了。

照夕早已看见师父在座,在洗又寒面前,他是不能托大的,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洗老身前,跪地叩头。

“想不到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你老人家一向可好?”

洗又寒自从由蓝江处获悉一切,已对他改了观念;可是见面亦免有些不快,不想蓝江感激不尽。此刻深恐洗又寒说出什么令他下不了台的话,忙Сhā口笑道:“好孩子!你起来吧!”

照夕又叩了个头,才站起身来,淮上三子脸上各自带着惊异之­色­,看着洗又寒,他们暗暗想到,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小子竟是洗又寒的徒弟,并非如外传说的,是雁先生的门人啊!

他们三人俱都宽心大放,一时戒心大去,自信今日之会有胜无败,各人怔了一下,脸上带着微微笑,这时洗又寒上下看了他身上一眼。

“既来赴前辈筵席,为何狼狈至此?你不觉太失礼了么?”

照夕哼了一声。

“师父有所不知,弟子沿途若非蒙应老前辈援手,差一点葬身火海,此刻逃得活命已是万幸了。”

此言一出,全座俱是一惊,照夕亦不愿深说,只是苦笑了笑,他偶一举目,不由怔了一下,原来发现丁裳也在座中,正自用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就把目光转向一边去了,他心中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这一大群人,都会到这里了?

可是他马上有一个新的启示。

“这正是我对付三个老儿最好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他三人出一个大丑,岂不是更佳?”

想到此,他似乎立刻又感应到无可控制的忿怒,因为他们当初,对付那隐埋于地洞中的老人雁先生,那种手段大卑鄙狠毒了。

他特别警惕自己。

“你是来为那个含恨六十年的老人复仇来的,不是来吃饭的,你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他几乎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时叶潜已拉出一张椅子,含笑道:“请坐下,我们老兄弟,正有话要请教呢!”

照夕也就老实不客气坐下了,可是他立刻皱眉。

“应老前辈莫非没有来么?”

飞云子叶潜皱眉:

“哪个应老前辈?”

方言到此,一阵宏亮的大笑声,发自松后,跟着一个白发老翁拍打着身上尘土,走了出来,他呵呵笑道:“叶大侠这种称呼,老夫可不敢当。”

飞云子叶潜面­色­一变,冷冷一笑:

“原来是阁下,愚兄弟倒是失敬了,只是既蒙光临,何故屈就树后,岂不显得我兄弟太失礼么?”

生死掌应元三心知淮上三子,无一个是好惹的,他虽游戏成­性­,可是倒也分得出眼前情形,一个不妙,招翻了这三个老儿,自己可难免当众出丑。

当时弯腰一拜,笑嘻嘻地道:“叶大侠不必见怪,小弟实是路上有事小有耽误,故而来迟。主人若不以疏慢见责,也就此落座了。”

叶潜冷笑了一声,他实在对这些恶作剧,感到有些怒不可遏了,可是到底是谁请来这批怪人,对他三人仍是一个迷。

他气得面­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了,赤眉子葛鹰双手抱拳,脸­色­极为不悦。

“应大侠别来无恙,快请就坐吧!这可是高人满座,不是你我逗笑的时候,应大侠你莫非不怕这么多朋友见笑么?”

生死掌应元三,目光向一边的管照夕瞟了一眼,却见他正像无事人一样,只管自己吃着,他暗暗一笑,心忖道:“好小子!你倒跟没事人一样,我要不为你拉来了这一大批人,看你等会如何一人能够对付这三个老儿!”

他心中也着实欣赏照夕这种坦然不在乎的劲儿,当时哈哈笑了笑,一面坐下来,心中可在盘算着,等一会儿如何设法帮他个忙!

自从应元三一来,那隔桌的冷魂儿向枝梅,显然现出了极度的不安,她不时打量着应元三这个人。虽然他已是一个古稀老人了,可是在白发和银须的后面,她仍能找出一些熟悉的面影。

那是她一直刻在心版上的影子,虽然她几乎忘了这个人,可是这见面的一刹那,她仍能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她再把这个“应大侠”的“应”字,加在回忆里一想,立刻她断定了这个人,正是自己苦苦追寻了数十年的生死掌应元三。她这一刹那,真是无法控制她自己了,她觉得神智有些恍惚,视线也迷惘不清。

试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慨呢?

她自己苦笑道:“你老了……你原来没有死,我到底找到了你,你……”

偏巧,生死掌应元三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也正向她瞟着,那是多么深情的一瞥。

你们会很奇怪,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害臊,因为他们脸­色­都红了。

这一瞥之下,交融着是五十年的至情,他们内心都不禁浮上了极端的悲哀和辛酸,可是也包含着火一般的热情,那绝对和年轻人的感情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应元三本是回避着和她的目光交接,可是偶然的一触之下,却是再也没有勇气把视线移开了。

他来时在暗处,早已把向枝梅看了一个饱,因为向枝梅仍然是那么美。在他眼中,看向枝梅,还是那么年轻,所以那一霎那,他已经决定令自己死了心,绝不再找她去纠缠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是太老了,他想:“她一定不会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必再去认她了,我们之间,就算是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空就是了。”

可是当他发现,向枝梅也在看自己时,他内心却起了极大的波动,良久之后,他对着她痛苦地笑了笑,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用着像蚊子一般的声音道:“你好!姑娘!”

那声音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自然隔席的向枝梅是不会听见的;而“姑娘”二字,又叫得多么奇怪,多么可笑。可是所传播的感情却是多么真挚动人啊!向枝梅也像傻子似的,对着他点了点头,也许她内心也在叫着:“啊!应大哥!果然是你?”

这种无言的感情交流,有时候较之有言的交谈,更能传递彼此的真情。

他们之间的话,也许应该是畅谈一年也谈不完的,可是也可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在他们那强硬的生命里程里,过去的事是不堪回首的,因为每一句话的后面,必定会带出一声叹息,每一声叹息之中,又包含着多少辛酸!

作者一枝秃笔,实在是太难把这么大的场面里,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镜头,同时描叙在读者眼前。而可惜的是,每一个人,都有尽力描叙的必要,就在这一对五十多年来,第一次见面的一对恋人,他们正在传递着他们痴情时候,我们再另外换上一幅画面吧!

江雪勤伏在楚少秋身上放声悲哭着,而楚少秋的肢体早已冰冷了。

这个已死的人,在他生前最后的一句话是:“快去嫁给管照夕去……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相爱着的一对……而我……我耽误了你的青春,现在我终于在你眼前认错了!雪勤,我对不起你!”

他说完这几句话,就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他一生以来,所说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忠于良心的好话,雪勤怎会不为之感动呢?

她伏在尸身上,直哭得声尽力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因为她确信自己对于他,是没有一些感情的。可是现在她连自己也迷惘了,当初和楚少秋结合,是一个解不破的“谜”,现在这个谜更加深了。

在嗖嗖吹着的夜风里,她感到有些冷了,同时触目着这可怕死人的脸,楚少秋那一双怒凸的眼睛,更似狠狠盯着她,要向她索命一般。她不禁有些怕了,她用衣服,把他的脸盖上,然后回过身来,才发现照夕已不在了。

这是她的责任,她就在附近用剑平出了一块空地,挖了一个不太大的坑,暂时把这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人埋了。当一堆堆黄土,整个掩住了楚少秋的身子时,她放下剑,心中似有感伤。

“他的尸体,是应该运回北京城去的!”

于是,她就埋下一根木桩,在这坯新土前面,作下了标记,以便日内托那专运送死人生意的人,把他送回故土,通知他的家人把他埋葬。

一切都安置好了,她也累了个够,老实说,她实在也没有心情再去点苍山庐了。可是师父在那里,她不得不回去;而且管照夕的这时出现很令他惊奇,她也想清楚一下;再者,自己和他……

想到这里,她的脸就红了,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暗自嘲笑自己。

“你真无耻,不要忘了你的丈夫尸骨还未寒呢!”

想着她就擦了一下眼泪,把心情冷静了一下。

“我不是还是我吗?这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人总归都是要死的。”

她是一个把生死看得极开的人,她也是一个极力追求现实主义的人。老实说,她的确很不适合生存在那个古板的时代里,可是她却并不向那个时代低头。唉!她也并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对于她真心所爱的人,她能付出一切的,她不会伪装自己的感情,也不怕人们对她的谈论,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回到点苍山庐的时候,那里酒筵,还没有结束,她轻轻走到了师父座位旁边坐下,冷魂儿向枝梅悄然看了她一眼。

“是谁找你?”

雪勤拭了一下泪:

“是应……应老前辈!”

向枝梅怔了一下:

“哪个应老前辈?”

雪勤眼睛转了一下,用手往应元三指了指,向枝梅脸­色­显然的红了一下,她讪讪道:

“他可……是叫生死掌应元三么?”

雪勤点了点头,向枝梅紧张地道:“你……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雪勤这时内心已够难受了,偏偏师父还要找着她问这些闲话,她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说,只短短道:“师父!他死了!”

向枝梅不由怔了一下:

“谁死了?”

雪勤咬了一下嘴­唇­,忍着流出的泪:

“楚少秋……”

冷魂儿向枝梅由徒弟口中,也早已知道了这么一个人;而且也知道这楚少秋是雪勤的丈夫。对于楚少秋这个人,她也由徒弟口中,对他认识很清楚了。此刻突然闻言,不由大吃了一惊,正想仔细地问故,却为另外的一件事震惊住了。

原来那另一桌上的青年管照夕,踉跄离座而起,想是没有注意,把凳子弄翻了,一时响声震动四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杯筷,凝目注视着他,雪勤更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怎么会醉成了这个样子?”

淮上三子更是连连互视,同时眉目之间已见怒容,赤眉子忙下位来,单手去搀他。

“少侠客,你莫非吃醉了么?”

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想往照夕腋下搀去,可是那借酒装疯的管照夕,又何尝真的是吃醉了,他正是借着这个“醉”字,来办事情的。

赤眉子葛鹰一只手方临他腋下,这衣衫褴楼的青年,忽的一个旋身,赤眉子竟搀了一个空,正自一怔,那青年已哈哈大笑。

“葛老头……多谢你的好意,我还不曾醉倒呢!”

赤眉子葛鹰红眉一挑,哼了一声,目光向一边的血魔洗又寒瞟了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暗示:

“你这师父莫非不管么?”

血魔洗又寒心中亦是大惊,方要开口,却为临座的蓝江重重掐了一下。他皱了一下眉,蓝江已低声嘱道:“你不要管他,这孩子别有用心。”

洗又寒对于这位老伴儿的话,是不敢不依的,心中虽是奇怪却又不便多问,只怔了一下,也不再言语。

赤眉子看了洗又寒一眼没有发生什么效果,他不禁十分暴怒,嘿嘿冷笑了一声,正想出言讥讽,却为拜兄呵呵笑止。

“二弟休要多事,管少侠喝多了酒,走走岂不是好。”

葛鹰这才转回到原位,却见那酩酊大醉的管照夕,舞着双袖,已踉跄走到了这露台中央,他忽地向二桌上十数位高人侠士一揖到地,遂后朗声道:“后辈管照夕,今夜蒙淮上三子三位老前辈待为上客,不胜荣幸之至……”

两桌上有人纷纷细语:

“这青年是谁?他就是外传的灰衣人么?”

淮上三子如岩石一般坐在位子上不声不动,管照夕目She­精­光。

“各位在坐除少数一二人以外,可说俱是小可师辈人物,集天下南北英雄于一堂,真可谓群侠盛会,小可得以敬陪末座,亦感无上光荣!”

除了那张着嘴傻傻的应元三心中有数以外,其他在位之人,惧感丈二和尚,有些摸不着脑袋,你看我,我看你,俱不知这青年说些什么。

洗又寒也侧头低低问蓝江道:“这小子是疯了么?”

蓝江也有点莫名其妙,她就回头看着丁裳,皱了皱眉:

“他是怎么回事?”

丁裳耸了一下眉毛,脸­色­微红:“我……怎么知道?师父!你老人家快叫他下来吧!

他真醉的不成话了。”

冷魂儿向枝梅是坐在丁裳旁边的,她此刻对这个冒失大胆的青年,起了极大的兴趣;而且她也早知道,管照夕和她徒弟雪勤之间那一段恋爱的经过情形,她是非常同情他们的。听了丁裳的话,她微微笑了笑:

“小姑娘,你不要替他担心,我看他还不很醉呢!”

丁裳脸不由红了一下,就斜眼瞟了她一眼,她嘴里虽不曾说什么,可是她心里却暗道:“你怎么知道?要你多口!”

可是向枝梅到底是她师父的朋友,她却不敢开口,心里只是为管照夕着急,因为他知道淮上三子,可不是好惹的人物,深怕照夕说出什么得罪他三人的话来,以至触怒了三子。

四座稍微乱了一阵,空气随之静寂。管照夕复朗声道:“各位不要见疑,小可此来,实在是要请教三位老前辈一个问题,只请三位老前辈,在众高人面前赏答小可一个公道,不知三位老前辈可肯赐答么?”

这几句话,复又使群侠脸上变­色­,因为他们觉得这个青年人简直胆子是太大了,由不住都把目光,向淮上三子面上投去。

就连淮上三子也是出乎意料之外,他们也料想不到管照夕在众目睽睽之下,胆敢对自己如此放肆。无奇子丘明至此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呵呵大笑了几声,目闪­精­光。

“管照夕!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老夫可当面一一回答你;不过,等你问究问题之后,愚兄弟有话要请教令师一下。”

他说着目光向一边洗又寒瞟了一眼,洗又寒硬着头皮嘻嘻直笑,其实他内心颇不以徒此举为然,他暗自恨道:“小子!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如此放肆?淮上三子是好惹的么?连为师我也得怕他们三分,你竟敢如此放肆。”

孰料管照夕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他听了无奇子丘明话后,长揖落地。

“老前辈如此谦虚,足见高明,只是此举与家师毫无相关,小可愿一力承当。”

丘明冷笑了一声:

“你有什么问题,老夫洗耳恭听。”

照夕目­射­四方,愤然道:“各位都是武林成名的英雄,当可知在六十年以前.武林中有一位奇人名叫雁先生的吧?”

四座在甫闻此言之后,不禁全是一惊,因为“雁先生”三个字,他们太清楚了;而且他们之中,过去都曾经瞻仰过雁先生的丰容,对于这位传奇似的人物,他们一直是如偶像似的放置在他们心中,可是对于此老的突然失踪,除了极少数的二三人知悉以外,他们大都是蒙在鼓中,那么!管照夕的话,怎会不令他们大大吃上一惊呢?

淮上三子此时在闻知管照夕话后,不由各人全是脸­色­一变,显然吃了一惊。

无奇子丘明于众目之下,不得不故示坦然,他微微冷笑。

“自是久仰,又如何呢?”

照夕哈哈大笑。

“无奇子,你还问我么?好!我问你,此老现在到何去了?”

丘明嘿嘿笑了两声,这问题倒一时难以令他回答,他本来是不擅口齿,再加上这个难以置答的问题,只一刹那,他的脸已涨得比血还要红,那一双细小的眼睛,更是怒凸而出,几乎要喷出火来。

飞云子叶潜见拜兄如此,不由暗自着急,他对照夕这种问题十分暴怒,当时猛地站身而起。

“这又有何难?谁不知道雁老是与我兄弟打赌负输,从此六十年不入江湖;至于他现在到底在何处,我兄弟也是不得而知,小朋友!你这问题问得太也无聊了。”

座中已有喁喁私语之声,可是淮上三子装作听不见。

管照夕想不到这叶潜(在酒筵之中,他已对三子的姓名弄清楚了)竟敢当面承认,不由微微一怔,他点了点头,哼了一声。

“怒小可再多问一句,那位雁老前辈,到底是与三位老前辈,打的是什么赌呢?”

叶潜哈哈一笑:

“小朋友!你自孤陋寡闻,老夫却不愿此无味的口舌,高朋满座,愚兄弟哪有工夫听你说笑。”

他嘻嘻一笑,遂自举杯,向四座诸人笑道:“老朋友,咱们­干­了这杯酒,就好吃饭了。”

可是大家动也不动,除了两三个怕事的举了一下杯子,飞云子叶潜不由于笑了笑,有些下不了台。却见对座的生死掌应元三,忽地站起抱拳:

“三位老友请了,这位小朋友所问的问题,以小弟看来,倒非是孤陋寡闻。我想在座各人,对于那位雁老前辈与三位兄台的打赌往事,都甚为渺茫,兄台你何不就依了那位小友,把这多年未泄的谜底,说出来供大家一笑,岂不是一乐。兄台以为小弟之言若何?”

飞云子叶潜脸­色­一变,可隔席的冷魂儿向枝梅也含笑起立道:

“应大侠之言极是,小妹也是在迷惑之中,我想在座多半也想听听这段有趣的往事,叶大侠还请说出,我们洗耳恭听。”

飞云子叶潜苦笑了笑,点了点头:

“既是二位老友也如此说,要老夫若再不说,似乎太藏拙了。”

冷魂儿向枝梅目光向隔席的应元三,轻瞟了一眼,浅笑了笑才坐下。生死掌应元三几乎又像是回到了当年的黄山一样,有些晕晕然之感!

他几乎不敢再看向枝梅一眼,忙把头低下了,飞云子叶潜看了二位拜见一眼,莫可奈何地冷冷一笑,回过身来,对着管照夕点了点头。

“我淮上三子自来点苍山后,数十年来未有一人,敢如此失礼于我,小朋友!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呵呵放声地笑着,豪气纵横,在座很有几人,对于他这几句话不满意;可是暂时也都忍在肚子里,他们都静静地以观后情。

“我现在把这打赌经过说出来,不得不小小给你一个警戒,因为你师似乎是太懒了,我为他管教管教徒弟,似乎并不为过。”

雪勤、丁裳,都不由吃了一惊,心内都为照夕暗中捏一把冷汗。

应元三也微微闭上眸子,内心盘算着等一会儿营救照夕的法子,洗又寒却是眼皮也不撩一下。这个怪老头子,今天好像比往日更­阴­沉。

照夕丝毫不现出畏惧之­色­,他嘴角倔强地抿着,星目倍感光亮,直直地盯着飞云子叶潜,他很清楚,当初害雁先生的主凶,就是此人。

飞云子叶潜说完话后,才­干­笑道:“其实这本是一个玩笑,雁老兄也太认真就是了,各位全知道那位雁老哥,最喜钓鱼不是吗?可是这一次他老兄却是打赌输了。”

“雁先生大言一个时辰之内,能钓起鲜鱼一百尾,我兄弟不信,遂以今后六十年面壁深山不入江湖为赌注……”他顿了顿,不自然的接道:“很不幸,雁老哥在一个时辰之内,只钓起了七十九条鱼,他输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武林之中重的是一诺千金,雁老哥就如此失踪了。”

全座都不禁啧啧称奇,因为这种赌注,实在说也是太新鲜了,几乎是闻所未闻。正在他们彼此低论的当儿,那胆大的管一照夕却冷笑一声:

“叶老前辈,你所说的都是慌言,据小可所知,事实绝非如此。”

叶潜冷叱了声:“胡说!管照夕!你也太放肆了。”

包括丘明、葛鹰二子在内,他三老都是面上青筋暴跳,大有动武之势,管照夕嘻嘻一笑道:“叶潜,你先不要发怒,等小可把话说完之后,正要向名震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一一讨教,只是眼前且容我把话说完。”

那久不开口的无奇子丘明哈哈一笑。

“好!好!好!我兄弟一定奉陪,这可是你亲口所说,就是你师父洗又寒也不能怪我们以大压小。”

洗又寒仍是连眼皮也不撩一下,他内心也正自盘算着,必要的时候,自己也只有同这三个老儿一拼了。如果一旦发生争执,鬼爪蓝江是自己有力的帮手,那应元三看来也很可能帮自己这边;另外冷魂儿向枝梅和自己老伴,是多年好友,当然不会帮着三子与自己这边为敌。那么对付三子的力量已经相当厚了。

洗又寒这么默默地想着,不出一点声音,他一方面注意地听着,照夕到底说些什么。

管照夕这时一扫对三子恭敬的神­色­,神采异常跋扈,他长笑了一声。

“我如把实言宣布,淮上三子,我看今后武林之中,你们三人有何面目立足?”

无奇子丘明面­色­青紫:

“你说!你说!”

他那长着极长指甲的手,紧紧交盘在胸前,全身都阵阵颤抖着,显然是忿怒到了极点。

照夕嘻嘻一笑:

“我当然要说的,各位前辈!你们可知详细的情形么?淮上三子因在应老前辈所召集的武林盛会中,败于雁先生掌下,心存不忿,这才想出狠毒计谋,暗害那位雁老前辈的!”

生死掌应元三心中一动:

“这些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的?”

照夕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又接道:“他三人虚与雁老前辈交往,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打着暗害雁老前辈的念头。”

赤眉子葛鹰猛地站起身子,厉声道:“小子!你休要血口喷人!”

照夕哂然道:“赤眉子!你以为你们那作好的圈套我不知道么?你们先用鱼饵,把你们池子里的鱼喂饱了;然后才再约雁老前辈打赌。可怜他老人家一时失察,竟自中了你们的圈套,把六十年岁月,葬送在黑暗可怕的地洞之中!”

管照夕说到这里,真有些声­色­俱厉,目光之中泪光闪闪,全座之人,在听到这些话后,无不大吃一惊,禁不住起了一阵微微噪动。

这种情形很令淮上三子惊恐,因为他们担心他们在武林之中固若磐石的地位;可能在这青年人短短的几句话里,霎时瓦解了。

无奇子哈哈一笑,抱拳向四座道:“老朋友们,你们会相信么?这是不可能的,那雁先生又不是一个三岁孩子,他就这么听话,任我兄弟这么摆制他么?”

他说着还笑了两声,可是全场没有一点回声,这种情形,更是令淮上三子有些下不了台。无奇子丘明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照夕。

“娃娃!你好一张利口,我且问你,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看见了雁老兄了?还是信口雌黄?我们心事都要有个凭据,怎可无故欺人?”

照夕爽朗的一笑,愤然道:“我如说出是雁老前辈,亲口对我所说,谅你也是不信,我只问你我所说的,可是真的?”

无奇子丘明冷哼了一声:

“简直是含血喷人,你这么败坏我兄弟名誉究竟是何用意?你到底打算如何?管照夕你实实在在说出来,老夫一定不令你失望就是。”

管照夕知道,要想令三个老儿当众承认暗害雁先生经过,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此时,似乎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唯有“武力”一途!

他叹息了一声:

“想不到名震武林的淮上三子,竟是如此无耻虚伪之辈……”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挺身而起,照夕并不结束他的话,他继续道:“到了目前,我亦无话可说了,我愿亲手向你们三位一一领教。”

在座之人无不哗然,只有应元三、蓝江二人,目光始终注定着他,他们似乎已经领略到,这青年定有一身特殊的功夫。

雪勤、丁裳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心中紧张情形可想而知,雪勤甚至探手入囊,轻轻摸出了一把枣核镖。无独有偶的丁裳,却也用手紧紧箝住一支“蛇头白羽箭”,这种厉害的暗器,原本就藏在她袖管之内,她用手指紧紧地箝着它,必要时只要向外一翻手腕子,这种暗器就可立时打出,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暗器。

她二人各有各人的打算,却是谁也不愿叫对方知道,管照夕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向淮上三子看着,态度极为从容,叶潜这时狂声大笑着走下位来,打量着照夕,哼了一声。

“小子!你以为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么?可是你到底错了,你想扬万儿的对象可是找错了,凭我们淮上三子,怎能与你一后生小辈对手?你不要作梦吧!”

照夕想不到叶潜竟会有此一说,当时不由怔了一下,他面­色­微微一变,咬着下­唇­冷笑一声。

“我如果是为雁先生复仇呢?”

叶潜怒斥道:“我兄弟和雁老哥只有友谊,无有仇恨,你如一再打着雁老哥的招牌,却要拿出凭证来。”

照夕心中微微一喜,当时仍不露神­色­,有意微微一叹。

“这么说,非要有雁老前辈的证物,你们才相信,才肯赐教么?”

叶潜愤怒地点着头:

“也可以这么说吧!”

照夕冷哼了一声:

“如此,你们三人可看清楚了!”

淮上三子早已为这青年在众人面前,弄得狼狈十分,内心真恨不能立时毙对方于掌下。只是在这么多高人面前,又怕被嘲为以长欺幼,是以再三忍耐,到了此忍无可忍地步。管照夕此言出口,他们三人又不禁心中一阵暗惊!

遂见管照夕抬腕,向身后剑柄上一按,拇指已按开了剑上的“哑簧”,这口“霜潭剑”发出“呛”的一声,声同鸣金。

随着一口青光闪闪,冷森森的剑刃,自剑鞘内抽出来,照夕提剑在手,略一晃动,“唏伶伶”发出一长串的龙吟之声,剑气倒卷,如青蛇展躯,真是好一口利刃。举座许多高人,也都是玩剑的老行家,名剑见过不知多少;可是像管照夕抽出的这口剑,他们却是没有一人见过。可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口罕世的宝刃,由不住都吃了一惊,纷纷走下位来,就近细细观赏,赞不绝口。

这其中洗又寒夫­妇­、朱砂异叟、应元三、向枝梅,这几个人,对这一口剑是相当了解的。淮上三子更是清楚得很,一看之下,已知道这正是当初追随雁老人身边,寸步不离的那口“霜潭剑”。

雁先生曾仗此剑,大江南北,作了多少侠义之举,自从此老失踪后,这口剑已六十年不为外人道及了,想不到今日竟会突然在这青年手中出现,自然令他们都难免大大地吃了一惊,纷纷议论不已。

这时淮上三子也走近了来,细细看了看这口剑,脸­色­十分沉重,可是他们内心不胜诧异。

照夕冷笑:

“你们看,这口剑可是当年不离雁先生身侧一步的那口霜潭剑么?”

他说着把剑递于一边的应元三,凛然道:“老前辈当年与雁老原系旧交,请一公正鉴定,看看这口剑可是真的么?”

应元三嘻嘻一笑,咧口道:“正要拜赏!”

说着就由照夕手中,把剑接了过来,他一手握把,另一手曲二指点向剑尖之平面,先敲了两下,宝剑“铮、铮”响了两声。他就嘻嘻一笑,又用手把它轻轻弯过来,随之一放,发出“锵”一声脆响,剑上光华,愈发如一泓秋水,动荡得更厉害了,他皱了一下眉,口中道:“唔!好剑!好剑!一点也不错,这正是雁先生当年的心爱兵刃‘霜潭剑’,一点不错,这剑我见过,不错!绝错不了。”

赤眉子葛鹰伸手冷笑:

“拿来我看!”

应元三嘻嘻摇手:

“不行!不行!我是一手交一手!”

说着把剑还到照夕手中,葛鹰不由脸­色­通红,对应元三冷笑着:

“怎么!你还不相信我么?”

应元三连连摇手:

“我的老友,你千万可不要误会,这口剑也不是我的,这是规矩。”

照夕冷笑。

“你看也无妨,拿去!呶!”

他说着把剑真递了过去,在场之人无不又惊又佩,暗赞这青年度量超人,葛鹰微微一怔,似乎也想不到,这青年竟不所自己据为己有。

当时略微一怔,遂伸手接了过来,对于这口剑,他们三人是认识得太清楚了,那几乎是不须特别观察的。葛鹰接剑在手,只看了看把手中的“霜潭”两个古篆,还有剑身上细如毫发的一道暗槽,他就把剑又送了过去,随之点了点头。

“正是雁兄故物,你是由何处得来的?”

照夕还剑于鞘,反问道:“这可算得物证么?”

葛鹰顿了顿,那无奇子丘明冷笑一声:

“不论此剑他是自何处得来,总之,见剑犹如见人,这口剑可当是最好证物。”

他接着慢慢道:“所以,我们愿意向你领教几手高招。”

葛鹰也笑了笑:

“你既佩此剑,又口口声声扬言为雁老的门人,如系真言,可见你武功必得雁先生真传。既如此,我们就不能小看了你,管照夕你尽管划出道儿来吧,当着在座如许高人为证,软、硬、轻,各门功夫,随便你挑,好不好?”

照夕哂然一笑,道:“由此足见三位大量超人,这么说小可也就不再客气了……”

叶潜嘻嘻一笑道:“好呀!管照夕。我们还卖个便宜给你,三个人随便你挑,你说给谁比什么,咱们就比什么。”

照夕长揖垂地,抬起头来正­色­道:“小可有一要求,不得不说在前面,三位看看可有磋商余地?”

二十二

酒筵前来了十数个小子,各自撑着明亮的灯笼,再加上中秋明月,看来这一片地方,真就像是白昼一样的光亮;可是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那么严肃,其中尤以淮上三子更甚。

褴褛衣衫的少年,说出了一段惊人的话,全场更是鸦雀无声,目光全集中在这少年人的身上。无奇子丘明眉头一皱:

“你说什么?商量……什么?”

管照夕自己也觉得很紧张,对付这三个武林怪人,他自己可是始终没有把握,他搓了一下微微出汗的双手。

“小可的意思……认为,我们也不妨来下一个赌注,为这场较量增加一些兴趣!”

“哽!”

无奇子吃了一惊,一旁的飞云子叶潜哈哈大笑。

“妙极!妙极!”

丘明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反问:

“你的意思是要赌些什么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他回头走了几步,猛然转过身来,剑眉微轩:

“赌命!”

无奇子丘明和葛鹰叶潜,都不由一惊,丘明哼了一声,沉沉地笑道:“管照夕说话可是要算数的啊!”

照夕慨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有说了不算之理!”

无奇子丘明立刻脸­色­一沉:

“那么好吧!你就说怎么个赌法吧?”

这时那一边的应元三大声咬了几声,管照夕不禁扫了他一眼,应元三一个劲挤鼻子动眼的,意似阻止照夕如此赌法,管照夕胸有成竹,装作不懂,仍然浅浅笑着。

淮上三子愈怒,他也就愈高兴。

他慢条斯理地道:“我如是输给了你们三人,自动面壁深山,不问外事六十年。”

三子及举座诸人,全是一惊,因为这赌注和当年雁先生是一样的,他们各人都睁大了眼睛:

“可是你们三人要是输给了我,却只好交出命来了!”

叶潜不禁哧地轻嘲了一声,环目四视:

“各位听到了没有?这个赌注可是真公平呀!哈!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照夕沉声道:“公平得很,甚至你们还占便宜。”

无奇子再次厉声道:“你话说清楚些,这可不是给你开玩笑。”

照夕哂然道:“我可没有时间给你们玩笑,我说你们占便宜,莫非你不信么?”

三子怒目外凸,就像要活吞了他似的,狠狠盯住他。他却是不慌不忙地道:“你们想,我今年才不过二十几岁,再有六十年,也许还能撑下去,而你们呢?”

三人一怔,照夕笑了笑,接下去:“你们要论年龄来说,我实在不敢想你们能活多久,六十年你们能活么?既然活不了六十年,不是等于和‘死’一样么?你们还说不占便宜?”

淮上三子气得面红耳赤,不过照夕的话,说得虽然太刻薄了些,可倒也是实情。

在座之人,不由都发出一阵笑声,三子脸上,可就愈发挂不住了。

赤眉子恨声道:“管照夕,你少卖口舌,既如此,我们就这么定下了,你快快说要如何比吧?”

照夕躬身问:“你们同意了?”

无奇子真恨不得一掌劈死他,他厉声道:“啰嗦!”

照夕搓手一笑道:“对付淮上三子,不得不先小人而后君子!”

他抬起头来,星目放光:

“各位前辈,请怒弟子在前辈们尊前,过于放肆,实在是弟子为雪雁老前辈冤恨,不得不如此。”

他紧紧地咬着一口玉齿。

“诸位前辈,都是眼前的证人,弟子方才已说,愿今后六十年岁月为赌注,和淮上三子印证一下武学。弟子即使是明知以卵击石,为了雁老前辈,也是在所不惜的事情。”

说到后来,声调高亢悲愤,一字字都如同鸣钟似的震动着每个人的心。这时洗又寒也不再低着头了,他那闪烁的眸子,在徒弟身上转着,他怀疑照夕为何如此自恃?可是到了这时,似乎已没有什么退路好走了。

管照夕遂把那一袭破衫脱了下来,露出了灰绸紧身衣裤,猿臂蜂腰,更显英俊。

他转过身来,脑子里清晰地回忆着雁先生当时的声音:

“躬身如虾,张翼似蛾。

引颈类鹤,旋身扬波。”

“孩子!你不要忘了,用这十六字,去对付淮上三子中的老大,无奇子丘明。”

“他最得意的是一套‘太乙伏波掌’……我这功夫是为对付他其中的一式‘撒网过江’,那是第九招……受制于其两肩!”

雁先生的话,一刹那在他脑子里不停地绕着,他立刻有了灵感,当时对着无奇子丘明一抱掌:

“久仰丘老前辈,以一套‘太乙混元掌’称雄武林,小可斗胆,要向你老爷子请教一下这套掌法,不知可肯赐教么?”

他这一句话,使在座好几个人为之吃惊,因为他们知道,无奇子仗以成名的是“太乙伏波掌”;而非“太乙混元掌”,管照夕既对这套掌法,认还认不清,如何敢来讨教呢!这不等于送死吗?

无奇子丘明心中暗暗冷笑:

“好小子!太乙混元掌,我还没听说有这么一种掌法呢!”

当时微微一笑:

“老夫只知太乙伏波掌,不知何谓混元之一说?”

他揶揄地笑了笑,照夕却忙改口:

“啊!怒小可说错了,正是太乙伏波掌,不知可肯承教?”

无奇子哼了一声,遂扫了身侧众人一眼,冷冷地道:“各位老朋友,这可是他点名要会一会我这玩艺的。各位俱知,我这掌法是一施展出来,可就极难收手,万一要是失手伤了他……嘿嘿……”

他看了洗又寒一眼,冷笑道:“你这师父,却不能说我下手太毒呢!”

洗又寒哼了一声,慢吞吞道:“老哥你只管下手,祸福由他自找,怪得谁来?”

他说完这句话,又垂下了头来,无奇子丘明,见他师父都如此说,不由更放心大胆,暗存下心来,要给这青年一个厉害!

当时举手一按桌沿,只凭这一按之力,他偌大身形,已如同鬼影,一闪已到管照夕身前。照夕淡淡笑道:“丘老前辈,我们似乎还应交待清楚一下,这输赢如何定呢?”

丘明怔了一下,这一点他倒疏忽了,他随之一笑:

“我三子之中,只要有一人输给了你,就算全输!”

照夕星目一转,微笑道:“如此说,足见承让了!”

他这句话方一出口,身形已跟着向右边一塌,双掌向前一伏,“平沙落雁”,遂一长身,合抱双拳道:“请赐招!”

无奇子丘明一声冷笑,他认定了管照夕是以卵击石,休想逃得开自己的掌下!

这时连长衣都不脱,一双大袖用“举火烧天”的招式,向上一举,霍地向两下一分,双履微微朝两边“八”字式一分,轻启薄­唇­,道了声:“请赐招!”

在座之人,见了他这种起式,无不暗吃一惊。不知道的,看来他真像是玩笑一般,其实他这一式“如意图”,是以不变而应万变的一种姿势。看来虽是门户大开,可是前后左右,那是不容你递进一指。而此老更有护身游潜,全身上下,除了“天”、“地”

二眼之外,几无伤他之处,管照夕要想伤他,真是“谈何容易!”

雪勤和丁裳早已吓得目瞪口呆,江雪勤不由回头看了她师父一眼,冷魂儿向枝梅,似乎已知道徒弟心事;可是在强者如淮上三子面前,她也确实不敢轻举妄动,此女智慧过人,妙目一转,已有见地。

就在场上这一触即发的刹那之时,她忽然娇笑了声:

“二位请稍停!”

无奇子丘明和灰衣人管照夕都不由一惊,双双翻身而出,四只眼睛,同时向场外的冷魂儿向枝梅望去。就见这颇具风韵的女人微笑道:“二位印证武功,本无我这旁观者什么闲事,不过今夜月­色­甚好,只是掌来掌往,似嫌有些单调,亦免有些煞风景。”

大家都投以奇异目光,冷魂儿向枝梅遂抿嘴一笑,玉手入袖内略一抬腕,已抽出了一枝翠光莹莹的洞萧来。鬼爪蓝江立刻笑道:“妙呀!向家妹子,你莫非要吹一曲,给他们凑凑趣么?”

冷魂儿嫣然一笑:

“小妹正有此意,不知各位肯赏耳赐听么?”

众人连连道好,淮上三子也没想到其它,都不由点头称善。冷魂儿向枝梅遂向着场中的管照夕瞟了一眼,微微笑道:“管少侠莫非不以为意么?”

照夕忙躬身:

“前辈高见,弟子岂敢置喙!”

向枝梅微微一笑,心说:“傻孩子,我这是救你呢!”

当时凑口萧上,立刻兴起了娓娓清脆的萧声,在座有半数以上,都­精­擅这种乐器,冷魂儿才一起调,他们都不禁暗暗点首。

向枝梅这一曲“阳关三叠”吹奏得高低回旋,起伏柔纤,动听已极。无奇子丘明当时对照夕冷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辜负了向女侠的好心,来!把你那身得意的功夫施展出来吧!”

照夕也想早一点把这事情解决,内心才得轻松。当时一言不出,向前塌腰延臂,用“黑虎伸腰”的招式,打出了双掌,直奔丘明的一双膝盖上打去。无奇子丘明一声长笑腾声惊起,大袖漫天,带起了一阵疾风,往照夕背后一落,快慢速度,都是恰恰到了好处。这怪老头子自问这一式已得了手,鼻中哼了一声,倏地出右掌,五指箕开,向外一抖,“金豹露爪”,五指尖已把练就的内力逼了出去。

可是管照夕何尝没有想到敌人厉害,前一式“黑虎伸腰”本是虚式,才一发出,双手同时向后一挥,身形已平­射­而出,无奇子丘明这一招即打了一个空。

他一提长衫下摆,云履飞点,快如星丸跳掷似的,已向照夕身侧扑去。

这长方形的露台,长有十五六丈,宽有五丈,西头有一个瓜架子,两侧有百十樽石椅,照夕身形向下一落地,已距离那丝瓜架子不远了。

他心中惦记着雁先生所关照自己的那式怪招;而且雁先生特别关照过他,要在第九招上方可施出。而无奇子这“太乙伏波掌”实在较照夕想象的更要厉害,自己勉强对付了一招,已感有些吃力。

因此他不得不以轻身功夫,来弥补功力之不足,不想无奇子身形展开,如影附形,几乎不容他少缓须臾,管照夕这里身形方定,突觉背后劲风猛然袭到。

那风力似还距离自己尺许之外,照夕已感到内脏一阵剧烈震荡,身躯更由不住,大大晃动了一下,他不由吓了个面­色­苍白。

当时向前一伏,银牙一咬,正想暗中以“扫铁塔”的硬功夫,往对方下盘扫去,最不济也拼一个两败俱伤。他口中闷哼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右腿风卷残云似紧贴着地面已扫了出去。无奇子的箕开右掌,距离着他的前胸,顶多还有半尺左右。

只见他五指指尖如剑似的平伸着,这种掌力只须向上一挑,掌心向外一登,内力就可发出。以无奇子这种超人功力,莫说是半尺之内,就是丈许左右,只要他内力发足了,如中人要害,也是非死即残,端的可怕!

管照夕冒着生命的危险,扫出这一腿,可是有点失算了。

他这里腿才扫出,就见无奇子面­色­极为狰狞的一笑,他左掌往下虚按一掌,双腿向上一拔,整个身子竟自凌空而起。管照夕那么疾劲的一腿,竟会扫了个空;可是他右掌仍是不变原式的,直向照夕当胸打去。

全场诸人,都不由大吃了一惊,那洗又寒、蓝江、应元三,三人竟由三处不同地方,腾身而起,另一面的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也自腾身而来。

不过他二人的来路,却是为阻洗又寒等三人的式子,双方都是一闪而至。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正是丘明正欲上挑指尖的霎那,忽然有一丝极为尖细的冷风,直向丘明后脑袭来,那种感觉,也除非有丘明这身功夫的人,才能体会得出来。

他不由吃了一惊,慌不迭,向后一挫右掌,大袖向上一翻,用“拔云见日”招式,想把当空暗器打落。可是,当他头抬起时,却意外的什么也没发现,只似耳边有一般极尖锐的风声,一间即逝。

无奇子丘明足步向外一划,已侧出了三尺以外,照夕惊魂甫定之下,也用“轮翅舞秋风”的身法,荡出了五尺左右。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无奇子,心中正自不解,他何故猛然撤招?

丘明身形飘出,猛地回过头来,却见自己两个拜弟,和洗又寒、蓝江、应元三等一群人,正自惊奇看着自己及管照夕二人,满面惊恐之­色­!

无奇子丘明镜目一转,只冷冷一笑,他实在不敢断定方才到底是暗器呢?还是自己的错觉?

总之,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二次一偏头,却见照夕依然星目闪闪地看着自己,月光之下,并不现出惧怕之­色­。

丘明心一狠,一句话也不说,双腕一翻,长啸了一声,用“正反琵琶手”,隔空直向照夕胸下腹两处要害打来。照夕这一对招,才知道淮上三子果然名不虚传,惊魂初定,心中盘算着,自己要如何对付他。

忽见丘明这一招撒出,他倏地向地面一伏,这一招是雁老人亲授的“鼠息”式。

他这种姿态,慢说是丘明不曾见过,就是举座十数位高人,竟无一人看出他这是一种什么招式。

尤其可怪的是,他随便的一趴,四肢全隐腹下,就连肘腕也是没有现出一些,活像一只拱背黑猫。

无奇子身在空中,双掌之力全都扫空,他看到了管照夕这种招式,心中大吃一惊,迫不及待的大袖向外一挥,足下以“浪子踢球”猛地向照夕伏着的背脊上踢去。这种一招双式,正是照夕等待着制胜的招式。

丘明足方踢出,管照夕就如同球似地跳了起来,无奇子只觉眼前一花,目光望处,似见对方满空全是拳掌脚腿,他心中正吃惊,双袖已用“撒网过江”的招式,猛地挥出。

那当空的管照夕,猛然长啸一声,身形就空一挺,无奇子双袖落空。

他不由大吃了一惊,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无奇子遂觉两处琵瑟大筋上一麻,跟着全身一麻,噗地一声跪倒在地。

他全身籁籁抖成一团,原来不知何时,管照夕一双手,各以中食二指,正搭在他两处大筋上,一丝丝透体的内力,令无奇子丘明上下牙关喀喀交战,休想说出一句话来。

这一刹那,全场震惊!

几十只眼睛现出了惊、玄、奇、愤、狂喜,各种目光的眼睛逼视着他,在座如许高人,竟没有一人看出来,这青年人,到底是如何到了无奇子的背后的。

尤其是雪勤和丁裳,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恍似身在梦中一般,丁裳竟惊喜地跳了起来,双手重重一拍,发出了“啪”地一声。

雪勤不由盯了她一眼,丁裳不自然地又放下了手,心中暗道:“讨厌!­干­嘛老注意我呀?”

尽管如此,她二人仍以喜悦欣狂的眼睛,注意着照夕。

冷魂儿向枝梅的萧也不吹了,她秀眉微颦,实在想不透,这个青年人到底施展的是一套什么功夫。他那分臂伸颈一旋身,腾掠的闪电身法,几乎是一招之内同时展出来的,就连自己也看不出窍奥所在。她不禁惊异地叹息了一声,暗笑自己的假借吹萧,是如此多余了。

原来方才在照夕和无奇子对招的第五招时,丘明眼看得手之一刹那,感到脑后的一丝尖风,正是向枝梅翠萧中巧藏的独门暗器“红云散花针”。

这种暗器体积极小,真和牛毛差不多,通体深红,只要中人,立能在血道之中顺血而行,真是厉害无匹。向枝梅因其过于狠毒,所以平时轻易不用。

她把它巧设计在翠萧的第九个洞孔之下,用时只须用手轻按洞口一极小白点,机钮自开,再运气一吹,这种红云散花针,就会如电而出,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因其体积过小,平日置于掌心,尚不易看出来,更何况疾驰于空中。

向枝梅此刻想来,认为方才自己是“多此一举”,其实她哪里知道,不是她那“红云散花针”暗惊了无奇子丘明一下,管照夕不死必伤。

这时场上大乱,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见拜兄受制于人,惊魂落魄之下,一左一右往管照夕两侧飞来。管照夕双手在无奇子肩头上一按,身如怪鸟似地腾身而起。他因得有雁老秘授,在腾身之刹那,双手各以食指在无奇子主筋气眼上,轻轻戳了一下,无奇子只觉身子一软,由不住两手往地上一垂,借以支着身子,他全身抖得更厉害了,冷汗涔涔而下。

葛鹰和叶潜,各伸一臂去扶他们这位大哥,可是丘明这一霎那,竟连话都不能说了,他只是呐呐道:“不行……不要动我……”

葛叶二人吓得忙松开了手,再低头一看丘明,竟连衣服都汗湿透了。他兄弟二人不禁更是大吃了一惊,才知拜兄竟为对方点了筋了。

武功的拿|­茓­、点|­茓­,固是厉害,可是能者往往都擅解法,算不上什么太厉害的威胁;可是独有一种“点筋术”,却是极少为人知道的手法。

这种功夫厉害的是各门手法不同,譬方说,武当的点筋术,伤了少林门下,少林非得擅武当独门解法不治,同样少林伤了武当门下亦然。

淮上三子属北派天竺,他三人都点筋高手,可是管照夕这种点法,他们竟是无法解开。

赤眉子葛鹰十分暴怒,厉声道:“小辈,你侥幸胜了,我兄弟绝不食言,你何故欺人过甚!这岂是侠义本­色­?”

照夕哂然一笑:

“你们淮上三子也太骄傲了,我只是煞一煞你们的威,叫天下英豪都看一看,一向以武林盟主自居的淮上三子,今夕折在一个青年的手中。”

他哈哈大笑着,神态跋扈万分。

要在方才,他这种话,势必会引起众人嘲笑,可是这一刻,没有一个人出声。葛鹰和叶潜两张脸都成了紫酱颜­色­,赤眉子葛鹰怒目一转。

“你只把我拜兄解开了,我兄弟少不得还要一一请教几手高招。”

管照夕有意令他三人今夜丢一个大人,他胸中实有十分把握,胜券在握,不禁冷笑道:“赤眉子,你莫非还不服气么?老实说,今夜我要是没有制服你们三人的把握,也不来此现丑了。葛鹰!你这里来!”

这狂傲的青年说着话,一塌腰,已把身子窜了起来,直向那丝瓜架子上落了下去。

赤眉子葛鹰在众目之下,哪能丢这个脸,他见管照夕腾身向花架子上落去,心中不由一动,暗忖道:“好小子,要在轻功腾纵上和我较量,你还差一手!”

他猛地怪啸了一声,双抽一拂,用“疾追浪”的轻身功夫,“嗖!嗖!”起伏之间,已窜上了瓜架,身子向下一落,可正赶上了步眼。

这位淮上三子中的赤眉子,在羞忿盛怒之下,顿起杀机。足尖一点架梁,双掌齐出,他口中闷哼了一声,那丝瓜架竟自喀喀一阵颤抖,他那石破天惊的重掌力,已自发出。

这怪老人落身、摔身、塌身、运力、推力、发力,几乎是同一个势子。

在座高人,都不禁暗暗叫了一声:“绝!”

他们同时也都为这个青年捏一把冷汗。可是那胸有成竹的管照夕,早已有了准备,他的腾身上架,也正是他一种诱式。

身后劲风一响,他并不回首,只把双掌向前一伏,全身大车轮似的抡了一圈,单手一提用“白猿坠枝”的绝顶轻功,把整个身子都悬了下去。

赤眉子的大掌力,呼地荡了过去,就如同是起了一阵旋风,把瓜架子的叶子卷起了一大片,随空飘舞。赤眉子本人却是因为用力过猛,收不住去势。“吱!吱!吱!”连跑了三根架子,才算拿桩站稳。

管照夕不由暗自惊心,他们淮上三子,果然没有一人是好惹的。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快”、“狠”、“准”,三者缺一不可。赤眉子葛鹰一招扑空之下,已知不妙。果然那半空中的管照夕,又是一个大车轮,不过这一次却是往上面翻过来的。

身似狂风飘絮,掌如浪打礁石,两股劲力,直向葛鹰背后两外“玄机|­茓­”上打来。

葛鹰数十年来,在武林中以轻功见长,他那一身出奇超众的腾纵功夫,确实在武林中,无出其右者。

此时陡闻背后风声,凭直觉已可知道是奔何而来,他足尖一点,用“潜龙升天”的招式,霍地拔身而起。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默默念着昔日雁先生传授自己武功时,嘱咐自己对付赤眉子的方法,那是无论如何要逗对方上腾时才好下手的煞手功夫。

此刻葛鹰身子虽是上腾,可是吃亏的是,自己却是背朝着他,那雁老人所传的一招“鹰愁翅未落”,却是用它不上。

管照夕倏向前一伏,他已意识到赤眉子在空中必有极厉害掌力发下来。

千钧一发之间,照夕双足一跺架上横栏,用“癫驴打滚”的闪身招式,咯吱吱翻出丈许以外,身形未定,已双掌齐出,把内家掌力发了出去。

果然赤眉子在空中用“五雷轰顶”的掌功,直直地劈出了一掌。

这两种掌力在空中甫一交接,只听见吱吱一阵响,那五丈见方巨大瓜架子,就像大风中的柳树一样,左右摇了好一会儿。

可是动手的管照夕,只觉前心一阵阵发甜,双眼金星乱冒。他长吸了一口气直压丹田,总算这口血没有吐出来,可是已不禁通体炎热如焚。

好在是夜晚,又离着众人这么远,谁也没有看出他的脸­色­。他确实知道,自己掌力较诸赤眉子葛鹰,实在差着一段距离。

另一面,那空中的赤眉子,在施出最拿手的掌力而未见功时,他内心的惊吓情形,却也是不可自己。他身形向下一落,冷笑道:“小子!你还打么?”

惊恐、失望的管照夕,何肯如此甘休?他双手一按架栏,反窜而起,用“野鸟出林”

的轻功,反由赤眉子葛鹰头上掠了过去!

赤眉子冷哼了一声,单膝微屈,出右手用“上天香”的厉害手法,骈四指直Сhā管照夕下腹,整个身子却用“犀牛望月”的式子,向前俯去。

这种姿态,确是美观十分,而赤眉子大袖飘然,做来更是翩翩若仙。

管照夕身在空中,出一足尖,用足尖点赤眉子“天灵|­茓­”,见他掌来,突施出“按脐力”,分一掌直向下按去。赤眉子是久经大敌之人,自然知道这一式的厉害,慌忙向前一蹬,瓜架上立刻喀喳一声暴响,狠狠晃了一下。管照夕身形,早已大鸟似地掠了过去。

照夕身子乍一下落,已知道时机不再,此刻的赤眉子正是背朝着自己。

他猛地大吼了一声:“你还想逃么?”

猛然见他身形下塌,双掌平推而出,这种“排山运掌”的力量,看看实在是惊人。

赤眉子陡然一惊,不及思索之下,本能的用“一鹤冲天”身法,倏拔起有五丈七八。

午夜月­色­之下,他这种身势,就像是一只极大的怪鸟,身形是快捷无比。

可是管照夕掌力并未发出,赤眉子这一腾身可算是正合了他的心意。他暗叹道:

“雁先生神算真是如神,此刻再不伤你,怕是没有机会了!”

他把推出的双掌,向后一带,整个身子跟纵而起,一双手臂,却是大开,活似一只大鹰。

可是他腾起的高度,较诸赤眉子,却是差多了。赤眉子身形如流星下坠,以为正好下手,不由猛出双掌就打。

就在这时,那腾身的照夕,忽然变脚叠起,倏地又上窜了丈许。

一上一下之间,管照夕反倒升在葛鹰之上,就见他双臂忽一交叉,也不知他是怎么着向外一分。那赤眉子口中倏地哼了一声,就如同陨星似的,猛地坠了下来。在场之人,只以为他是落势,谁也没想到,身在空中的他,已为照夕“分筋错骨手”,点伤了腋下气岔二门。赤眉子现在感觉,就和他拜兄,完全是一样了。

管照夕抢前坠下,霍地一抖手,就像接西瓜似的,把老人身子接在了手中。

他凛然直立着,对着手中的赤眉子微微一笑。

“葛大侠受惊了!”

赤眉子怒目赤红地看着他,全身连连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照夕把他轻轻放在他拜兄无奇子丘明身边,赤眉子自知气岔二门被对方点中,如一个时辰之内,不能以内功重新封锁,一辈子都将会落成残废之身。所幸他内功深湛,虽如此,尚能勉强坐起。

赤眉子当时一句话不说,只紧盘双腿,垂目运气调息,全身也汗迹淋淋。

座上十数人,连眼睛都直了,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出一点声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表情,更是惊吓离奇。就连洗又寒也看得阵阵心惊,心说:“看起来,这孩子确实得了雁老头的真传,否则哪会有这种本事。”

而且方才照夕用来制服丘明及葛鹰的几手功夫,洗又寒不要说看,真连听也没有听过。

鬼爪蓝江何尝不看得目瞪口呆,她小声问洗又寒道:“想不到这小子这么厉害,他这手功夫,是你传给他的么?”

洗又寒茫然地摇了摇头,脸­色­很红,实在的,这是他作师父的悲哀。徒弟本事比师父大,并不罕见;可是奇怪的是,照夕离开他不过年把时间,这么短时间里,竟会有这些奇遇,这真是太令人惊奇了。

鬼爪蓝江不由苦笑了笑:

“你我还算聪明的……要不然……”

她那双老松皮的眼睛,向洗又寒一瞟,“哼”了一声,洗又寒更不禁羞得脸­色­通红。

他们隔壁的冷魂儿向枝梅,这时也悄悄向雪勤道:“这孩子哪来这么大本事,你知不知道?”

江雪勤睁大着眼睛,惊喜得连连摇头,她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向枝梅的手,紧紧地摇撼着,她实在掩不住内心的狂喜……

她太高兴了,冷魂儿冷眼旁观,心中洞悉一切,暗暗叹息着。

“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这丫头丈夫才死了一会儿,方才还怪伤心的,这会儿见了管照夕,又高兴成这样……”

想着心里已暗暗有了主张,暗想着等酒筵之后,自己要把管照夕留下。江雪勤不好提这个事,自己不妨为她探听一下,如能把这门亲事定下岂不是好?

她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她偶然看了蓝江一眼,却发现那老婆子,也正在微微笑着。她并不知道,那鬼爪蓝江,正像她一样,也为徒弟打着如意算盘呢!

管照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无奇子、赤眉子二人制服掌下,全场真是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不对他从心眼里佩服的。

飞云子叶潜,也是心里阵阵吃惊。他再也不敢那么狂了,当时走前一步,脸­色­铁青,全身微微颤抖着。

“管照夕,今夜你锋头也算是出尽了,你这一身功夫,老夫也真是拜服了,可是……”

他脸­色­愈发难看了,身上抖得更厉害了,可是他仍然接下去道:“可是我兄弟向来是这么一个硬脾气,不见黄河心不死,管照夕你有本事,­干­脆连我也一块料理了。我淮上三子要丢人就丢一个大人,以后江湖上也就永远没有我兄弟的份……管照夕!你说好不好?”

这老儿边说边抖,边抖边往照夕身边凑。那股劲可真像有点是耍赖皮脸,依老卖老样儿。照夕不由后退了一步,淮上三子已除其二,对付最后一人,他更有必胜的把握。

他当时脸­色­微沉,苦笑了笑道:“叶老前辈,我看不必了。”

叶潜此刻眼见自己两个拜兄,一举手之间,竟败在对方一个青年手中,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这个人他如何丢得起?想到了淮上三子一世的英名,飞云子叶潜一时真想失声大哭,他跺了一下脚,颤抖着声音道:“不行……姓管的小子……你要折辱我们,就辱一个够,你划出道儿来吧!我老头子要拼就给你拼到底,你……”

说着话,这老头脸上的泪唰唰地一直往下流。朱砂异叟南宫鹏和三子素来不错,当时忙上来用手拉了他一下,一面叹道:“叶老哥,何必呢……唉!算了!算了!”

南宫鹏一面说着,一面对着管照夕苦笑:

“小侠客手下留情,算了吧!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俗云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老弟威风也够了!”

照夕不自然地叹道:“南宫老前辈……你是不知情……”

才说到此,那飞云子叶潜已大声吼道:“什么手下留情,谁要他手下留情!没有你的事,你不要管。”

他猛然把南宫鹏推到了一边,睁着红红的一双眼睛向着照夕冷笑着,那样子真是怒到了家。

南宫鹏本是一番好心,想不到反倒弄了一个无趣,一时频频苦笑,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管照夕不由正­色­道:“飞云子,你要知道,我今夜来,完全是为雁先生复仇来的,我有十分的把握能胜你们,你……”

叶潜跺了一下脚:

“你说怎么打法吧?”

管照夕由雁先生处,得悉此老最擅长的是一身小巧功夫,巧打神拿、暗器都有极深的造诣,为人也最气傲,生就一付不服人的脾气。

所以雁老特别传授了他一手“二指灯”的小巧功夫,及“指剑”的暗器打法。

这两种功夫,都是雁老人别出心裁发明。传授照夕时,更是细心已极,务使管照夕手法烂熟后才止。他相信这两种功夫,定能叫飞云子叶潜心服口服,所以管照夕此刻才会如此神­色­泰然。

飞云子既一再见逼,照夕不得已冷笑了一声。

“叶潜!你口口声声要与我比试功夫,莫非此刻你竟不知道你已经输了么?”

叶潜怔了一下,嘿嘿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管门比武的规矩么?

哈?”

照夕冷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握住拳的手。大伙的眼睛都完全集中在他这一只手上。

叶潜变­色­道:“这是作什么?”

照夕慢慢张开了掌心,呐呐道:“你自己看看再说。”

众人看时,照夕掌心是一截两寸多长的白­色­发辫,尾梢上还系着一圈红线。

飞云子立刻脸­色­一阵惨白,他口中“哦”了一声,猛然后退了一步。

照夕哑然道:“飞云子!你看看,我要是取你­性­命不是易如反掌?你还要给我拼么?”

叶潜本能的往后摸了一下,果然脑后的小发辫少了一截,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眼都直了,他真不晓得照夕是怎么得的手。

他抖瑟地叫了一声:“天……”

只听见“扑通”一声,他就坐下了。管照夕又笑了笑:

“如果你仍不服气,请看一看你的帽边,飞云子,我对你确实是够客气了。”

叶潜一只手慢慢摘下了帽子,在帽沿两边,发现两口银光闪闪的小剑,左右各一,都是一半Сhā入帽内一半露出帽外。那小剑体积极小,长短不足一寸,看来却是尖锐十分。

飞云子认识这种暗器名唤“指剑”,用时藏于指甲之内,只一弹即出,可是能施这种暗器之人,非要眼力、指力都要有相当功夫者,才能开始着手练习,是一种极不易练成的厉害暗器。

这种指剑,是专打敌人身上|­茓­道的暗器,可弹指间制人于死命!

想不到这管照夕,竟也练成这种功夫,自己是暗器老手了,中了人家的暗器,居然还不知道,只这个脸,看往哪里放?

到了这时,飞云子叶潜实在没有狡辩的余地了,他面­色­如土长叹了一声:

“我飞云子一生傲骨,今夜算是服气你了。管照夕,从今以后,江湖上永远没有淮上三子这三个人了……”

他一边说着,眼泪籁籁流个不住。

管照夕确实没想到,他居然会哭,当时倒失了主张。洗又寒这时见徒儿任务已达,不由走下了位来,冷冷笑道:“三位前辈,既都败在你的掌下,你也莫为己甚,莫非还让丘葛二兄在一边坐一辈子么?”

照夕直到如今,对于自己这位师父,还是怕得很。洗又寒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那是从很早以前,就深深的种在照夕的心中。他听了师父的话,不由躬身向师父行了一礼,遂自走到无奇子丘明的身前,伸一掌在他命门上微微轻抚了一会儿,连接三掌,只见无奇子丘明身子向前一栽,口中微微叫了一声。

一旁请人见状,都不则惊叫道:“啊!他醒了!”

照夕这时又转到了赤眉子葛鹰面前,依法炮制,葛鹰也是打了一个喷嚏,遂自转醒。

照夕后退这五六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三人。此刻二人相继醒转,其实他们内心都是很清楚,只是全身软麻不堪,不能着力而已。

方才照夕对付叶潜的事,他们心里都清楚,此刻三人对望了一眼,都轻轻叹息了一声。

无奇子丘明由地上慢慢站起来,把沾满了灰尘的一袭秋衣抖了一下,以对着管照夕苦笑了笑,道:

“从此以后,我淮上三子在江湖上永远除名……”

照夕很想安慰他们几句,可是一想到雁先生当年所受到的委屈,他的心立刻变得跟石头一样硬。他仍然是一句话不说,脸­色­也是不喜不怒。

丘明这时双手抱拳,对着四下众人连连揖着,脸­色­更是难看。

“各位朋友都看见了,想不到我淮上三子,今夜竟会败在这个少年手中,我三人方才与他已有言在先,此后六十年内,我们三人再不复出,要找一深山古洞面壁静坐了此残生。各位老朋友同我三人今夜一别之后,将永无再见之期了……”

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赤眉子葛鹰和飞云子叶潜,也都面如死灰似地低下了头。

丘明忽然望着照夕笑了笑:

“少侠客一身功夫,确是令我兄弟衷心拜服,我们自认输得心服口服……可是有一事,不知少侠可肯通融么?”

照夕躬身道:“弟子只是受命而来,如今任务既了,老前辈有言请说无妨!”

丘明仰天长叹了一声:

“今夕中秋,又当高朋满座,愚兄弟此一别,今后和各故友无异永决,不知少侠可否容我兄弟添酒回灯,与各老友尽情欢光一宵,明日把家中事稍事托咐,后日一早,定当遵约潜入深山面壁终身,不复外出。少侠客以为可行否?”

照夕微微一笑:

“老前辈言出必行,后辈尚有什么不放心的,家中琐事众多,老前辈只在本年内遵言而行,即算守信矣,何必急在一二日。”

无奇子丘明不由叹了一声:

“少侠客能出此言,足见高明,不过我兄弟也实在用不着耽误这么久,十天足矣!”

照夕慨然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苦笑着抱拳:

“既如此,后辈走了。”

丘明赶上一步,唤道:“少侠稍待!”

照夕剑眉微皱:

“后辈实已不胜酒力,要转回客栈休息了!”

无奇子呐呐道:“老夫有一事心中不明,尚请少侠见告,我兄弟也好心安。”

照夕淡淡笑道:“只要我所知,无不奉告。”

丘明老脸通红:

“少侠客果是亲眼见着了那位雁老哥么?”

照夕不悦:

“自然是真的!”

这时一边的葛鹰却冷冷一笑:

“管照夕,你这话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不错,我弟兄当初实在是太不对了……所以今日才会落此报应。管少侠,你可否亲自领我兄弟同去一见那位雁先生,我们要当面向他谢罪!”

大家的目光又都转在了照夕身上,管照夕不由微微怔了一下,他低头想了想。

这时赤眉子面上已带出微微冷笑神­色­,照夕不由肯定地点头叹道:“我如不领你三人去,你们定会以为我管某是假传圣旨,无中生有……”

他鼻中哼了一声:

“这么吧!后日清晨,请在府候我,我自来此领你三人去见雁老前辈就是了。”

他说着朝三子深深一拜,遂走到洗又寒身前,弯膝一跪,洗又寒不由退后了一步,只见照夕目合痛泪:

“弟子背师之举,务请恩师恕罪。实是雁先生再三关照,嘱弟子不可轻易露出。今弟子此间事了,只待领淮上三子三位前辈面谒雁老后,定当至大雪山拜见恩师,侍候些时,当面领罚。此刻师父尚有何嘱?弟子也好一一拜领遵行!”

洗又寒想不到他如今对自己,仍是如此恭敬,又因蓝江托嘱在先,不由盛气全消。

当时忙伸臂把他拉起来,微微叹道:“这都不能怪你……唉!雁先生与淮上三位老友,昔日那一段过节,却没想到今日仍有余波,更想不到居然会应在你的身上……这真是天意……”

他挥了挥手,又叹道:“你自去吧!”

照夕躬身行了一礼,又向一边的蓝江、向枝梅、应元三等一一行了礼。最后对雪勤、丁裳看了一眼,尤其是江雪勤,他几乎不敢和她目光相接触,他怕看到她目光之中那种忧郁的情焰。

二女却是用深情的眸子,牢牢地向他注视着。他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只抱了抱拳道:“二位师妹多多保重,后会有期,愚兄去了。”

他说着猛然转身就走,二女见他要走,都不禁内心焦急,偏偏众人面前,她们一句话也不敢说,一时都不禁黯然神伤,花容变­色­。

忽然,一个粗哑的喉咙大叫道:“慢着!老弟!”

照夕回过身子,见应元三正朝自己微笑,他目光由二女身上溜向了自己,嘻嘻道:

“老弟!你现在住在哪呀?有工夫,找你聊聊去!”

向枝梅和蓝江都不由竖起了耳朵,照夕不疑有他,遂笑道:“应老前辈如有雅兴,今明两日请至‘安平客栈’找我就是。”

应元三目光向江丁二女一扫,嘻嘻一笑道:“知道了!你去你的吧!”

照夕双手一抱,朝四下一揖,遂向淮上三子一抱拳:

“三位老前辈请自重,后日弟子再来,再见了!”

淮上三子各自哭丧着脸,抱了抱拳。就见这年轻人,身形如箭头子似的突然拔空而起,起落之间,已消失不见。

众从目送着照夕离开之后,想起来这少年一身武功,都不禁啧啧称奇。

这时几个小厮果真又添酒回灯,重新备上了几个菜。无奇子丘明不由朝众人抱拳笑道:“对酒当歌,人生有几何。来!老朋友们!我们来开怀痛饮它一番。”

他又回过头,对两个拜弟一笑:

“兄弟!想开一点,我们已这把子年岁了,还图些什么?今夜乘着好朋友都在这里,我们不能叫人家笑话咱们!来!喝酒!”

葛叶二老,俱都知道大哥表面如此,内心其实比自己二人更伤心,他们各自苦笑了笑,都不忍再提这事情,众人相继落座,一时杯觥交错,好不开心。

这些老朋友们,都知道淮上三子心情,谁也不愿多提令他们伤心的事。虽然各人都已喝得差不多了,也都打起­精­神来陪他三人作最后之乐。

直到月上中天时候,仍没有一些散意。最可怜的是雪勤和丁裳二人。

二女到了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吃喝?一颗心早就跟着照夕跑了。

她二人的师父,也早都看出了她们的心情,冷魂儿向枝梅不忍见徒儿如此,遂盈盈自位上立起,向着淮上三子浅笑道:“小妹师徒,都不胜酒力,因为与友人相约有事,此刻不得不向主人告辞了。”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站起,想要劝阻一番。雪勤早巴不得如此,立刻走下位来,向枝梅亦连连弯身道:“三位老兄请留步,我师徒自去便了。”

这时各人也一一与向枝梅寒喧话别,丁裳见雪勤走了,心中更是再也忍不住,当时轻轻拉了蓝江一下,红着脸道:“师父!我们也走吧!”

鬼爪蓝法正有此意,只是不好立刻就走,等到向枝梅师徒二人走远了,淮上三子送客回转后,蓝江才呵呵笑道:“三位老朋友,我老婆子也不行了……要带着徒儿先走了,我们住的地方太远了,还要赶好一大段路呢!”

无奇子丘明摇手:

“不要紧,我们这里有地方住,你们师徒就不要回去了。”

鬼爪蓝江还没说话呢,丁裳已急得脱口而出道:“不行……”

立刻发现人家正用眼看着她,她不禁把头低了下去了,脸也红了。蓝江遂又向淮上三子点头笑道:“不要客气了,我们不敢打扰,三位老朋友多多自重!”

三子又一起把她们送到了门口。洗又寒本来也想走的,蓝江却用眼睛盯着他道:

“你慌什么?跟着我们作什么?”

洗又寒嘻嘻一笑,再为其他人一拉,就留了下来。鬼爪蓝江带着丁裳出了大门,丁裳一出门就催道:“快!快!师父咱们走快点!”

蓝江呵呵一笑:

“走这么快­干­嘛呢,也不是去说亲家!”

丁裳不由一时玉面通红,羞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蓝江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她拍了拍丁裳的肩膀。

“好孩子别急,这事情师父一定给你办成功,他是住在个什么……店里呢?”

丁裳小声道:“安平客栈!”

蓝江怪笑了一声:

“对!安平!安平!还是你脑子好,记得清楚。走!我们现在就去安平客栈!”

丁裳为师父说破了心思,一时又喜又羞,当时还装迷糊道:“去那儿­干­嘛呀?”

蓝江心里说:“好个丫头,你还给我装傻!”

当时咯咯笑道:“你要嫌烦,咱们就别去了!”

丁裳忙道:“不烦!不烦!”

一抬头,却见鬼爪蓝江一双眸子正盯着自己,满脸笑容,丁裳不由娇哼了一声,举起手就要打师父。蓝江边退边大笑道:“好姑娘!你自己不害臊,还要打师父呀!快走吧!天可不早了。”

她说着身形陡拔起,直向山下驰去,丁裳遂也展开了功夫,紧紧随着师父而去。

她们去得快?嘿!还有比她们更快的呢!

“安平客栈”的伙计老张,正把门板往门上按的时候,看见那个年轻的客人远远的回来了,他就放下门,哈着腰老远地叫道:“相公你才回来?过节好!”

这公子只撩了一下眼皮,神­色­黯然地进了店门。老张打着灯笼在前面领着路,一面叨叨着道:“今晚上月亮可比往常亮多了,刚才‘快我颐’送了百十个月饼,托我们柜上卖给客人吃,相公要是喜欢……”

他发现这年轻的客人脸­色­不善,就临时把话止住了,顿了顿又接道:“有五仁、蛋黄,还有枣泥馅的;有苏式、广式,还有道地的北京翻毛、提浆……”

青年人摆了一下手,他也就不再接下去了;而且他才发现,这相公一件挺漂亮的长衫上,竟被火烧得前后左右都是窟窿眼儿。他心里就更奇怪了,大节期的,也不好开口问,把这相公带到了后院那间讲究的房里,心里犯着嘀咕!

管照夕进房之后,老张招呼着别的伙计打水泡茶,他就又打着哈欠去上他的门板了。

想到方才的一切,他就像做了一个梦似的。

他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心愿,可是他又为何如此不开心呢?说起来主要的还是因为楚少秋的死,想不到江鸿(江雪勤之兄)一句戏言,今日倒成了事实。

他不是为自己悲哀;而为着江雪勤今后而伤感,他真不知雪勤往后该如何。

他把外面长衫脱下来,推开了窗子,从这里可以看见中秋的光明月亮。

他心里对这个问题,一时真是不知如何。其实这并不关他什么事,可是如果往深的地方想,又似乎对自己很有关系。

他只是心里发着怔……

对门一间突花的小窗子,开了一小半,一个女孩,正眯着眼睛,偷偷瞧着他。

这女孩一身大绿缎子衣裳,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一双青缎子绣花鞋,很像个大府里的丫鬟。

在她身后一张大绷子床上,一个全身紫衣的姑娘,正支着头皱着眉,盘着一双腿发愣呢!

那小丫鬟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喜道:“七小姐,一点不错,是他回来了,他一个人在看月亮呢!”

床上的姑娘,眨动上下密密的睫毛,半喜半忧地叹了一口气道:

“有什么用呢!他已恨透了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理我了……”

她说着,真有点想哭,那小丫鬟就走到她跟前,轻轻皱着眉毛道:“不会的!管公子绝不是这种人,小姐忘了,他从前对你可好着呢!”

紫衣少女下了床,用手拢了一下散乱的云发,摇了摇头:

“文春!从前是从前,这一次他已对我寒透了心,是不会再理我们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走到窗前,隔着窗子,看着那个正在赏月的青年。想到了昔日那一段腻情,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

看着他,白雪尚雨春,不由泪儿籁籁流了下来。她轻轻地咬着下­唇­想:“他一定不会再理我了,只看那一天他对我的样子就可知道了……可是我怎能舍他而去呢?”

“我的心,是已依附着你的心而存在……我的影子离开了你的影子,只怕也会为风吹散了……照夕,你真的就这么不理我了……”

她低下了头,又想到自己,是如何变散了偌大的家财,如何洗心革面解散了组织。

如今,除了随身有限的旅资之外,自己主婢二人,可说是一无所有了。

“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又为了谁呢?”

望着照夕英俊的面影,她真有说不出的感慨,她叹息了一声。

“文春,把窗子关上吧,别给他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文春慢慢关上窗子,也叹了一口气。

“七小姐,不是我说你,这几天你真的变了,想一想过去……那是多么英雄呀!现在呀……唉!算了,我都不忍心说下去了……”

雨春玉脸一红,当时用手抹了一下腮上的泪,强作笑脸:

“你知道什么?我们现在可不能比从前。说句不好听的话,从前那是强盗,现在我们怎么能再耍横呢!就说称英雄,又去给谁称呢?”

文春眼圈红红地,雨春遂又叹息了一声!

“文春,以后你跟着我,可不能再和以前比了。以前人家看咱们一眼,咱们就许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当泡儿踩;可是以后就是人家打咱们,咱们也不能随便还手。”

文春翻了一下眼皮,很不服地道:“那是为什么?”

雨春苦笑了笑:

“不为什么,就是为我们要变一个好人。”

文春挺了一下腰,Сhā口道:“可是,好人也不能挨揍呀!”

尚雨春心里惦记着那窗的管照夕,可没有心情给她多说,只皱了皱眉:

“我这是譬方说,谁还真的揍咱们呀!你就别再烦我了,我已经够受的了!”

文春咬了一下指甲,呐呐地道:“小姐,我知道你全是为管相公。我想他不能这么没有良心,我们主婢大老远找来了,他不见咱们可不行。小姐你等在这里,我这就去找他。”

尚雨春忙拉住她:

“你可不能瞎乱闹,要是他知道了可不好。”

她脸­色­微微红了一下:

“现在还不到见面的时候,他要是不理咱们,可是丢脸。”

文春怔了一下,才又叹了一口气坐下了。尚雨春黛眉微颦:

“你是知道的,我这一生只爱他一人。要是不能嫁给他,我是不想活了……我有我自己的主见,你可不要给我……”

她说着眼泪在眼圈里直转。文春不由十分同情地点着头,她跟着七小姐也有七八年了,平日主婢之间情如姐妹。雨春作案,她算是最得力的助手;而且这小妞脑子灵活得很,点子也多,要是给她看上一宗买卖,怎么也逃不了。

飞蛇邓江的那宗买卖,就是她踩的盘子,扣邓江的儿子,也是她出的主意。

想不到雨春竟会突然遇到了管照夕。那夜雨春回去之后,哭了个昏天黑地。文春再三详问,她才把遇到照夕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文春当时也不由懊丧不已。二人细商之下,这才决定把所有资产变卖一空,完全救济了穷人,决心洗手不再为盗。一切停顿之后,尚雨春这才带着随身小婢文春,到处找访照夕,她要找到他,向他表明心迹。

此时灰衣人管照夕的大名,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而且风传他和点苍山淮上三子定了约会,江湖上更把这捕风捉影的事,形容得天花乱坠。白雪尚雨春主婢二人听到了这些传说,商量之下,风尘仆仆直奔点苍。

果然,她二人很容易找到了照夕的踪影,主婢二人暗暗随着照夕住店,那粗心的管照夕,竟没有发现她们一点踪影。

尚雨春本来是心怀满腔热望,暗想着只要一见到他,定要向他表明心迹,把自己如今的立场向他吐诉一番,看看他如何处置自己。

谁知见面之后,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虚,反而不敢现身与他见面了。

望着他那挺俊消瘦的面颊,尚雨春真有说不出的委屈。其实,她千里迢迢来此,好容易找到他,又岂能当面错过?她有她的想法。

第一,她要想知道,照夕住在这店里的原因,如果自己冒失现出身来,照夕如念旧情,相见欢晤自是不说;否则岂不令其不快。如果为此破坏了他的好事,更令自己不安。

第二,当着文春,她多少有点害羞,万一要是人家不理自己,那可有多么丢脸?

有了以上两个理由,所以尚雨春暂时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强制着文春不要冒昧。她自己却想好了,一待夜静更深之后,自己再亲自潜到照夕房中,好歹也要给他谈个明白。

在雨春来说,已是非他不嫁,可是他呢?尚雨春要把这一点特别表示清楚,万一对方真要是对自己没有意思,只要他真正的表示一句话,自己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翻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几上的残烛,文春坐在床边上一针针绣着花。远处钟鼓上铛铛响了三声,雨春翻了个身子:

“睡吧!天可不早了!”

文春搁下活了,伸胳膊打了个哈欠,就问小姐还有事没有,尚雨春摇了摇头,文春也倦了,就躺下睡了。

这客栈里,渐渐都静下了。

看门的伙计老张,把门上好了之后,在柜上帮着账房算账,尤其注意的是客人赏下的小账,因为那是有他份的。

柜台上一只大红烛,照着他的影子,在粉白的墙上晃来晃去。

前院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别人了。虽然有打算盘的声音;可是声音很低,这是前院,后院可就更静了。唱小曲的大姑娘,喝酒的客人,也都静下了。

整个客栈完全是一片死寂,只有明亮有月光,洒在院子里,洒在瓦上,就像染上了一层雪似的。

忽然——

墙头上冒起了两个人影,俱是青巾扎头,略微往墙内望了望,飘身而落。那是冷魂儿向枝梅和江雪勤,难怪身子轻得就像两只翩然的燕子一样。

她们轻着脚步,向前行了几步,冷魂儿向枝梅悄悄道:“你去看看,他是住在哪一个房里?”

江雪勤微微点了点头,娇躯腾起,很灵巧地落在一处窗口,向内窥视了一下。她用指甲,轻轻在一个窗户上点了一个月牙形有小口,凑目其上,立刻她脸­色­绯红,暗暗啐了一口:“晦气!”

跟着纵开一边,望着师父只是扭着身子,向枝梅腾身过来。

“是这一间么?”

雪勤摇了摇头,脸­色­更红:

“师父,还是你老人家去找吧,我不去了!”

向枝梅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不由脸­色­也是一红,当时皱了皱:

“那么,我们就要一间间看了,想他此刻定还未睡。来!待我来招呼他出来!”

雪勤正在奇怪,不知师父要怎么唤他出来,只见向枝梅弯腰从地上拾起几粒黄豆大小的石头,微微对雪勤笑道:“他的耳朵灵,听见声音一定会出来的。”

雪勤认为师父这种想法很是高明,只见冷魂儿玉指弹处,小石子如同小孩子玩的玻璃球似的,在每一间房瓦面上,都落下两粒,发出“得、得、得”小而清脆的声音!

她们这么一间间找下去,果然把床上的照夕惊动了。他猛地由床上翻身而起,由枕下拿出了长剑,一个纵身已来到门前。倏地一开风门,身形如同一片雪似的飘了出去。

立刻两条纤影,一左一右落向了他的身前,管照夕身形向外一拧,用“潜龙升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把身形拔了起来。却听见一声轻笑道:“管少侠休要惊吓,是我师徒来了!”

照夕身形本已腾起,听到这句话,在空中“细胸巧翻云”(按:细胸为鹰之一种),倏地折了一个个儿,又飘飘地落了下来。

他仔细向二人一端详,不由面上讪讪地弯腰道:“原来是向老前辈和江姑娘来了,后辈多有开罪!”

雪勤只是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不发一语。冷魂儿却以手按­唇­:

“管少侠休要多礼,此处不是讲话之处,少侠可容我师徒人内一谈么?”

照夕躬身道:“正要恳邀,二位请!”

他纵身过去,把门打开,冷魂儿浅笑着点点头,率先入内,雪勤也跟着进房。

照夕把桌上油灯拧得十分光亮,又倒了两杯茶,双手奉上:

“前辈及姑娘请用茶,实在简慢得很!”

冷魂儿接过了茶杯,淡淡笑道:“少侠不要客气,我们也谈不上是什么客人,不必见外。老身正有事要与少侠奉商……”

照夕内心通通直跳,他似乎已体会到,这话定与雪勤有关,他真连眼皮也不敢撩一下,当时呐呐道:“前辈有话但请无妨,弟子只要能为,无不尽力。”

向枝梅嘻嘻一笑。

“真不愧是雁老高足,好爽快。”

照夕脸­色­一红,却见向枝梅面­色­渐渐严肃,她稍稍顿了顿才道:“管少侠,我们全是武林中人,我们说话用不着遮遮掩掩……这件事在我心里,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今夜难得有此机会,我师徒也就不避羞耻,专来造访……”

照夕心胆皆战,他连连点头:

“是……是……”

冷魂儿哂然一笑,凤目向一边粉颈低垂的徒弟瞟了一眼,又向照夕转了一下眸子。

才道:“管少侠,我今夜来,是为我这徒弟说媒来了。”

照夕俊脸一阵发热,雪勤更把头转到椅子后面去了。冷魂儿看到这里秀眉微舒,遂道:“你们本是青梅竹马,当初又有海誓山盟,后来虽然她嫁给楚家……”

她叹了一声,接道:“可是……老实说,那并不是她的真心,也有她的苦衷……”

照夕不禁有些悲从中来之感,他颤抖了一下:

“老前辈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一边的雪勤更是禁不住珠泪滚滚,香肩连耸。冷魂儿看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声,一时反倒默然,她暗暗感慨:

“这真是一对情痴,孽缘……我一定要成全他们……”

她由位子上站起来,浅笑道:“我今夜此来,为你们正了名份,只待择日完婚,我也了了一桩心愿。”

照夕猛地抬起了头,可是他目光接触到那哭得如泪人儿似雪勤,他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老……前辈……”

冷魂儿笑了笑,探手袖中,摸出了一串明[奇書網整理提供]珠,淡淡笑道:“这就算是我徒弟的一件信物……”

方说到此,窗外破竹似的一声哑笑:

“好呀!向家妹子,你腿倒快啊!”

众人不由大吃了一惊,向枝梅倏地收珠于袖,后退了一步。

“谁?”

却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满面慈容的立在窗前,一只腿正跨进来,向枝梅不由脸­色­一红:

“原来是蓝老婆子!吓了我一跳……”

鬼爪蓝江嘻嘻冷笑道:“向家妹子,你不是和朋友约好有事么?怎么来这里啦?”

向枝梅一摊手浅笑:

“是呀!这不是正来谈事情么?你来­干­嘛呀?”

鬼爪蓝江嘿嘿朝着一边的照夕冷笑。她忽然回过头叫道:“丁丫头,­干­嘛不进来呀?”

外面传来丁裳抽搐的声音:

“师……父……我们回去……吧……”

鬼爪蓝江哑着嗓子:

“胡说……回去?我还要问个清楚呢!进来!快!”

照夕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才好,当时真是有苦难言。只见一个纤细娉婷的影子,慢慢推门进来了,正是丁裳。

蓝江好像来到自己家一样,一指椅子道:“坐下,不要怕!也不要害羞,这不是害羞能解决的事情!”

冷魂儿秀眉微颦:

“你们是来打架还是怎么着?”

蓝江道:“你先不说话行不行?”

她说着转过身子,看着管照夕,嘻嘻一笑:

“管少侠,这就是你不对了!”

照夕真有点发毛,他怔怔地道:“怎么是……我不对……”

蓝江沙哑着喉咙,怪笑了一声。

“你还装傻!我问你,你预备把我们丫头怎么样?快说!”

照夕抽筋似的动了一下:

“这……这……”

蓝江由椅上跳起来。照夕只以为她定是扑过来打人,不由吓了一跳。

出乎意料之外,这老婆子却满面笑容的指着他:

“得了!你也不要再为难了。”

“丫头!快过来!”

她朝着丁裳一伸手,丁裳却低着头,慢慢伸手递过去一件东西,也是一串珠子。

鬼爪蓝江笑着接过,一面递向照夕道:“拿过去,就这么点事,月底我送徒弟过去,你请不请喝酒都没关系。”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身子像触电似地往后缩了一下。蓝江方一瞪眼,另一只其白如玉,春葱似的玉手,也伸在照夕眼前。

这只手也是一串明珠,向枝梅的声音,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老­奶­­奶­你还得退后一步。不!管少侠快收下,月底以前,我送徒弟过去。”

蓝江不由一翻怪眼:

“咦!老妹子!你打听清楚没有?到底是谁先?我在一个月以有,就和他定下了。”

冷魂儿不由怔了一下,可是她立刻爽朗一笑:

“那你太迟了,我们丫头从小就和他后花园私定了终身的。”

蓝江不由一张丑脸成了猪肝颜­色­,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口中结结巴巴道:“不……

不可能吧……”

两个姑娘都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心中也都恨照夕薄情。雪勤咬了一下牙,流泪道:

“师父!我们去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丁裳也揉着眼,

“人家是老资格……我们走吧……呜呜……”

向枝梅和蓝江更是你看我我看你。那串珠子更是收起不好,不收也不好,为难之态不亚于她们徒弟!

向枝梅转了一下眸子,收回珠串,微微一笑:

“老­奶­­奶­!这是他们小孩的事,我们也不能硬作主。这么吧,我们问问他自己,让他自己作一个决定好了。你看如何?”

鬼爪蓝江冷笑了一声:

“好!就是这样。”

她二人目光一起盯向照夕,空气就这么沉静了下去。管照夕这一霎那,真如同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苦笑着由位上站起来,双手朝着蓝江以及向枝梅深深一拜:

“二位老前辈请不要逼迫弟子了,我……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人都不由一怔,向枝梅巧笑频频:

“这有什么呢?你放心说好了,爱情是不能勉强的……你说没关系。”

蓝江深恐对她不利,马上接口笑道:“是呀!如果有的爱情已成了过去,而不能弥补的话,还是忘了它好。那么!我徒弟……怎么样?”

照夕吃吃道:“这……这……我实在不知道……”

冷魂儿向枝梅对蓝江这种当面刻薄的话,十分不满。她翻了一下眼皮:

“老姐姐,你这话怎么说呢?”

蓝江冷笑:

“你那句爱情不能勉强,又是什么意思呢?”

向枝梅陡地一挑秀眉:

“爱情不能勉强就是不能勉强,这还用得着解释吗?”

鬼爪蓝江头上白发鹤立而起,用着更大的声音叫道:“过去的爱情就是这去的爱情,你莫非也听不懂么?”

向枝梅数十年没有对任何人动过真怒,此一刻她竟感到有些受不住了。她一整面容,目间­精­光看着蓝江,半天才淡淡一笑:

“老姐姐!你是想与我打架么?小妹我倒是无所谓的……”

她说着双手相互着一抱,退后了一步。蓝江大脚进了一步,气得全身直颤。

“你无所谓,莫非我就有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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