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见她身子向下一弯,倏地双手一分,各出二指,分点雪勤两处“气海|茓”。江雪勤见她这一招式子特别,果然不像是寻常家数,由不住心内一惊,当时不敢怠慢,遂也把师父那套得意的蝴蝶散手展了开来。
三招之后,雪勤立刻惊觉出,对方奇特的招式,仿佛是专为对付自己这蝴蝶散手的功夫,她不由心中一动,当时窜身外出。丁裳见她突然停手,不由也一怔,雪勤闪着那双智慧的眸子,在丁裳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她摇摇头忖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在短短几天时间之内,创造出这么一套厉害的功夫。不要说她,就是她师父,恐怕也不行的……”
丁裳转着眸子道:“怎么又不打了?”
雪勤冷笑了一声,身形一闪,又已到了丁裳身前,玉掌翻处,“秋扇挥萤”直向丁裳面上扫去,丁裳用“拨云见日”去分她的腕子。
可是雪勤冷笑了一声,她不容这一招打实了,倏地向下一沉腕子,改“轮翅手”,下劈丁裳前胸。可是丁裳却似胸有成竹的霍地向外一拧腰,莲足飞踢而出,直向雪勤“心坎|茓”上点去。
江雪勤见这么厉害的招式,仍然为她避过,心中不由又惊又奇!
她明明记得,十数日之前,自己用这套功夫,和她对敌时,她那种手忙脚乱的样了,却想不到今日竟如此镇定;而且所施招式,更是奇异无比。自己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知名之士,可是像丁裳今天所施展的招式,自己竟是生平仅见!
惊怒之下,不禁把先前轻视对方之心,去了个干净,当时抖擞起精神,和丁裳霎时之间打成一团。二人拳来掌去,此腾彼伏,只闻得掌风呼呼,衣衫猎猎,一时间几乎分不出二人面影人形,即天上星月,身侧花草,也为之失色不少。
这一阵疾战,真可说是险到了极点,只看那呼呼的劲风,已可猜忖,二人掌上内力的充沛,要是一方不小心吃上一掌,那可是不敢想象之事。
到了此时,雪勤更证实了,她先前的猜测并没有错,因为丁裳这一套掌法,正是专为对付自己这一套蝴蝶散手的专门功夫。每一招每一式,都凑合得又巧又妙,而于巧妙之下,总是别有杀手,令自己防不胜防,二十招之后,江雪勤已发觉出,如不改换招式,恐怕是敌不过对方了。
可是她一生要强过甚,因先前曾说过大话,此刻不容反悔,心中正自着急,可是动手上已有了胜负之分,丁裳身形半躬,正用“倒甩菩提”的掌势,玉掌如梭直打雪勤小腹,雪勤用“彩翅映日”的式子,蓦腾身而起。
按理说丁裳这时正是回身发掌力的时候,可是她却猛地向地上一伏!
可叹雪勤哪会想到,她这一招是招诳敌的招术,即以为是一个漏式,心中大喜,暗道:“我看你这一次怎么办!”
她脑中对种概念,只不过是一闪即过,却不容仔细思量,当时以为机会难得,在半空中娇叱了声:“看掌!”
她身形就如同是一只当空巨鹰也似,蓦然向下一惊,双掌一前一后,先后推出,发出哧!哧!两般劲风,分打丁裳背后两处“肩井|茓”。
同时间左足尖,由上至下,疾点丁裳第七节背脊之“桑前|茓”。
这一手功夫,在“蝴蝶散手”整个过程之中,是一招十分特殊的招式,有极大威力。
数十年来,黄山异叟这一手功夫,不知败过多少武林中成名的英雄。
今宵在雪勤施出来,也是充满了极大的信心。因为她与丁裳,到底无怨无仇,自不忍对她有所伤害,所以内力都减了三成,打在对方身上,只不过稍感痛楚呈露败象而已。
她这里用心良苦,哪里又想到,情势完全两样,动手过招讲究的是“狠”、“快”、“准”,一动开手来,决不容对方少缓须臾。
江雪勤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双掌一足,已堪堪临到了丁裳背后,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见那蜷伏的丁裳,倏地一个翻身,四肢齐出,反崩了出去。
这种功夫,名叫“爬天”,是采自苍鹰搏兔;而兔子反抗时最棘手的一招。雪勤怎会料到有此一手,当时惊叱了声:“你敢!”
她蓦地一振二臂,勉强把身子腾起了些,可是仍然为丁裳右脚在后胯骨上蹬了一脚,顿时只觉得后腰一阵火热,身子也跟着如球也似地朝当空猛地腾了起来,足有一两丈高下。
等到往下落,她身上那袭披风,却挂在了突出的一段树枝之上,偌大的身子向左右忽悠悠地荡着,看来真是骇人已极!雪勤自出道以来,几曾吃过这种大亏,只是这一霎时,也不禁吓了个魂不附体,她身子垂在半空,即不能上,又不能下,一时手舞足蹈,偏是无从着力,那样子可真是好笑极了。
丁裳见状不由笑嘻嘻地抬头道:“江雪勤!味道如何?”
雪勤不由冷笑道:“臭丫头,这又算什么?我……”
忽然那领披风划破了一道口子,她身子下垂了些,不由吓得她打了个哆嗦,丁裳得意地笑道:“你也知道不是味儿了吧?哼!你再想想我那天晚上掉在池子里的味道吧!”
雪勤这一霎正是又羞又气,想不到竟会败在一个没有名姓的小女孩手上。如今高高吊在树枝上,虽有一身功力,却是莫能为力,有心想撕破披风落下去;可是那猛力坠地,又恐摔伤了自己,一时真是又气又恼,不由长叹了一声道:“丁姑娘!你快把我接下来吧!这一阵算你胜了就是……你又何必这么缺德呢?”
丁裳见她竟自开口向自己服输了,心中不禁十分畅快,老实说,对于雪勤的一身功夫,她是由衷的钦佩不已,她知道如论功力,自己是不如她的。此刻见她开口服输,气也就消了一半。
她仰着头笑道:“上面怪凉快的不好么?”
雪勤原本对她并无恶感,且爱她慧心秀口,和她动手,亦只不过形同游戏一般;并且心中还有些话,想和她谈一谈,此刻四下又无一人,就算自己丢个大人,也无所谓。
因此,无形中也就不再认真计较,当时微微皱了皱眉道:“你不要再说这些风凉话了,要是你愿意,你把我放下来,我们再比比看,看看谁赢谁输?”
丁裳张口笑啐道:“别没羞了,你方才自己不是说好了么?只比这一阵,谁也不许赖皮,现在你怎么又不服气了?莫非你说话不算数么?”
雪勤见她尽管说笑,也不设法把自己弄下来,虽是四下无人,可是这么半吊着,也颇感不是味儿。也不由杏目一睁道:“你倒是放不放我下来?”
丁裳这时真是乐不可支,在下面笑得前俯后仰,不时走来走去,完全一派孩子作风。
雪勤真是看得又气又笑,心忖这种小孩,与她生气才划不来呢!
丁裳走同几转,才抬头微笑道:“你先不要急,到时候我自会放你下来,不过现在可是不行!”
雪勤皱着眉毛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承认输了还不行呀?”
丁裳格格一笑道:“你不是本事大得很么?现在你怎么不能了呀?”
雪勤不由柳眉一竖,冷笑道;“你当我自己就下不来了么?”
丁裳忽然大笑了几声,她对着树上的雪勤深深鞠了一躬道:“对不起夫人,我本来想帮忙你下来的;可是你既然这么说,那还是你自己下来吧!我走了!”
说着转身而去,雪勤被她这“夫人”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心,不由脸色一阵红,见她竟真的扬长而去,不由焦急唤道:“喂!喂!丁姑娘!”
可是丁裳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雪勤一直目送着她消失在视线之外,一时连羞带气,不禁淌下泪来,她心内诅骂道:“这丫头心可真狠!”
想着正思拼着受些轻伤,用千斤坠的身法,把树枝折断坠下,不想就在这一霎时之间,忽听得一声轻笑道:“江姑娘不要着急,老夫来放你下去就是!”
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当时寻声望去,却见就在身下不远的小亭之内,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头上还戴着一个大斗笠,自己方才和丁裳打斗近在咫尺,竟是没有发觉出,亭子里竟还有人,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都不知道,这可真是怪事了!
想着不由一时呆了,她怔怔地看着这个人,见他一步步踱下了亭子,直向自己这走来。
雪勤才发现出,原来是个很老的人,因为他留着三股很长的胡子,为风吹到一边,就像是三条白色的绫子一般,看起来,就如同是画上的仙人一般。
他个子并不很高,但是瘦得很,好像背后还Сhā着一条像鱼竿也似的东西。
雪勤不由讷讷地道:“你……你是干什么的?用不着你多事,我自己会下来。”
那老人呵呵大笑了两声,双手向前互握着,站定了身子,他看着树上的雪勤道:
“你不要好强,在我老人家面前丢脸是没有什么的,唉!丁裳这丫头也太恶作剧了。”
他喃喃地自语道:“我只叫她让你尝尝味道就够了,想不到她这么作怪,这要吊一夜还吊死了呢!”
雪勤这时听了他的话,更是大吃一惊。由他言中听出,分明这老人和丁裳是一路之人,他们可能对自己是有计划的行动,当时不由愈发气恼。因为从这老人口中听出,似乎丁裳的无理取闹,还是受了这个老人的指示后才做的。
这叫她心中如何又能不怒呢!当时把牙一咬,拼着下地摔一下狠的,也不能当着对方如此丢人。
想着暗中提气,向下猛地一坠,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树枝果为她内力折为两截,人也直坠了下来。可是也就在这一霎时之间,忽然一条黑影,如燕子也似的掠起,惊慌之中,雪勤似觉自己领子上一紧,似为人抓了领子,她娇叱道:“你放开我!”
可是身子却为这人带得窜出了五六丈之外,轻飘飘地已落在了地上。
雪勤猛一回身,见站在自己身前的,正是那个清癯长须的老渔人!
他含着微笑对雪勤点了点头道:“还好!没有摔着,否则,我可就对不起你师父了!”
雪勤惊魂乍定之下,她向后退了一步,盯视着这个老人道:“你!你是谁?”
这老人嘻嘻一笑,“你先不要管我是谁,我只问你,冷魂儿向枝梅是你什么人?”
雪勤怔了一下道:“那是家师!你……”
老呵呵一笑,他点了点头,目光之中,闪烁着兴奋,痛苦……总之,是种郁沉不易为人猜透的光芒,他注视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他真不敢想,这姑娘竟是六十年前,在黄山顶上,在那草蓬中,那个同样或还要小一点姑娘的弟子,这真是比做梦还要给人以离奇神秘的一种感慨!
六十年了,六十年来,应元三由一个中年人,变为一个老人。也可以说,他是在走生命最后的一段路程了,就好像是窗前的一盏灯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只要刮一阵小风,他的生命之灯,就可能会熄灭了!
一个人的生命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兴奋或是留恋的话,那只有回忆了。老年人的生命,是生活在回忆之中!
生死掌应元三,这一刹那,他的感慨又是如何呢?
他此刻面对着雪勤,他想得很多,他想到了她那年轻时代的师父,自己也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葬送了一生。在这时候,在他生命疲累到了极点的时候,才算第一次闻到了故人的气息,他看着眼前的雪勤,由于她代表着故人的某些特殊身份,仿佛她就是当年的向枝梅了。
应元三这一霎时,内心翻涌着六十年前,黄山大雾中的一瞬间,不要小瞧了那匆匆的一瞬,它却影响着他们彼此今后的一生。
他张大了瞳子,频频地苦笑着,他鼻中的出息之声极大,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雪勤简直是莫名其妙,因为应元三这种表情,几乎近于癫痴模样,她讷讷道:
“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怎么认识我师父呢?”
应元三才从遥远的回忆之中,清醒了过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孩子!我太失礼了!可是,你要原谅我,这都是……都是你那狠心的师父!”
说着他几乎觉得喉头有些咽哽,鼻子也有些酸酸的感觉,他知道这是要哭的前奏。
可是“哭”或是“流泪”,对于他来说,那是多么陌生的一种感觉。他一生之中,并不曾落过几回泪,这是一种困难和羞涩的动作。也许他早就应放声大哭了,因为六十年来,每一天或是每一时每一秒,都是他惨澹痛苦生命之泪的结晶,为什么不值得他大声一哭呢?
他忍着要流出的眼泪,因为他已强硬了六十年,那是应该坚持到底的,他接着道:
“你不要吃惊……我是你师父的老朋友,我名字叫应元三,当然这名字,你是听你师你说过的!”
雪勤先是一惊,可是后来她又摇了摇头道:“原来是应老前辈,你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可是我并没有听我师父说过你!”
她好奇的审视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她认为一个超奇的人,无论如何是应该具有超奇的特征的,而眼前的人,似乎是太平凡了!
应元三前进了一步,重复他的话道:“难道向枝梅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我?提起过六十年前的一个老朋友……啊!”
他中止住了他这句话,也许他觉得这“老朋友”三个字,似乎用得太牵强,太自作多情了!他伤感地摇了摇头,自语道:“是的!她是不会对人说的,我……我几乎忘了。”
雪勤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应元三苦笑了一下,他的兴奋时刻已经过去了。
雪勤心中充满了疑虑,她问道:“我师父过去曾和你有仇是不是?”
应元三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要乱说,我们没有仇!我们没有仇!”
雪勤怔了一下道:“那你老人家,为什么要这么欺侮我呢?”
生死掌应元三,像是很累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他频频苦笑道:“孩子!你不明白……不明白,这事情一言难尽,我没有功夫给你多说。总之,你千万不可误会我,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
雪勤由他失意伤情的脸上,体会出他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他外貌很和善!
只这一会儿时间,这老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不是应该很高兴吗?可是他却如此伤感,他睁着那双看来惺忪疲倦的眼睛,无力地道:“你师父如今还在么?”
雪勤不解地点了点头,他于是也点了点头:“她在哪里?”
江雪勤迟疑了一下,应元三叹了一声道:“我没有恶意的!”雪勤于是道:“杭州西子湖边翠园,你只问翠园轩主就知道了!”
生死掌应元三重复了一遍,就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他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土,点点头道:“谢谢你姑娘,我这就找她去!我已经找了她许多年了!”
他转过身来,踽踽的行着,雪勤心中还有很多疑问,不由追上了一步,轻轻唤道:
“喂!老前辈请转!”
那渔翁慢慢转过了身来,他扬了一下微秃的眉毛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雪勤欠了一下身子,讷讷道:“那位了姑娘,和你老家是……”
生死掌应元三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他“嗯”了一声道:“不是你提我倒忘了!”
他又慢慢转过了身子,给人一种很难想象的意态,你不会想到他是成名武林的一个风尘奇人,因为他是如此的老朽了。
他脸上带着微笑,很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只要一想到丁裳,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要笑的。
他摆了一下手道:“她不是我什么人!不过这孩子师父,和你师父,想必也认识的。”
雪勤皱眉道:“她师父是谁?”
应元三微微笑道:“她师父是个很难惹的人,你可曾听过鬼爪蓝江这个人?这人就是她师父!”
江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因为这个老婆婆,师父倒是一再提起过的。此人除了个性奇特以外,倒是一个生性良善的人,只是她有个丈夫,人称血魔,姓洗叫又寒的人,这个人却是一个大大的魔头,为人亦在善恶之间。师父一再关照自己,如果遇上了这一对夫妇,自己要特别小应付,想不到丁裳竟会是那老婆婆的门人,这么想起来,怎么不令她大惊失色?
她又哪里知道,她心上人照夕,正是那个魔头的得意弟子呢!
她看着应元三,冷笑道:“鬼爪蓝江的大名,后辈自是知晓,只是后辈并没有什么地方开罪她师徒,何故如此欺人?”
应元三连连摇头道:“所以我刚才叫你不可误会,你还是不听。唉!叫丁裳和你比武的是我不是鬼爪蓝江,你要弄清楚,至于丁裳她和你并没有仇,只是……”
他叹了一声道:“唉!你莫非真不明白么?”
雪勤茫然地摇头道:“到现在为止,我始终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老找我麻烦?你老人家知道么?”
应元三叹了一声道:“你和管照夕固是世交深厚,可是他们也是比邻多年的朋友呢!”
江雪勤不由心中一动,到了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很紧张地问道:“怎么会呢?”
应元三微微一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丁裳很爱那个姓管的……”
江雪勤微微颤抖了一下,应元三顿了顿,仍然继续说下去道:“感情这种东西真是怪,那姓管的小子,我也真想不懂他,我看丁裳对他是真够痴心的,可是他表情很冷淡。
也许他心里是爱你的,可是……”
他说着笑了笑,摇了摇头,下面的话,想是碍于出口,却没有说下去。
雪勤心碎了,她低下了头,眼泪直在眸子内打着转儿,她急于想听下文,可是她却羞于出口,不由把那双噙着泪的眸子,向应元三瞟了一下。生死掌应元三长吁了一声道:
“我虽与你素不相识;可是我很同情你的立场。你的情形,我也很清楚,我很担心你……”他接着道:“一个人一生,最不幸的就是为感情所束绑住,你们目前,都是很不幸的!”
雪勤心中暗自惊疑,因为这种论调,和当初师父告诉自己的论调完全一样。
她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言,应元三苦笑了笑道:“我很惭愧,因为我并不能帮助你们,我只能奉劝你多考虑。如果在你每作一事之前,你都要详细地考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走了。”
他说着叹了一声,又慢慢转过了身子,径自头也不回地去了。
十七
雪勤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都滴在了地上。并不是伤感应元三的离去,而是应元三的话,又把她带入了痛苦残酷的现实里。本来她是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情的,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去想它了!
其实她又有什么能力不去想它,在感情上来说,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有人说,女人是为了感情而生存的,这句话如细思之,确也有它的理由。
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一任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少年侠客,在感情这一方面来说,一样是一个弱者。任何人如果选择了这个敌人,那他结果必定是会要落败的。
她勉强把心定了定,暗忖道:“原来丁裳是为了这个恨我啊!唉!丁裳你也太不必了,我已经够可怜了!”
她暗暗想着那一晚上,自己曾用话暗探了一下照夕,似乎照夕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也许真如方才那应元三所说,照夕对丁裳,是很冷淡的。
这么想着,她内心似乎舒畅了一些,虽然她已认为自己是没有什么希望,可是她们女人都是一样的,哪怕是自己丢下的东西,也不愿人家去拾起来,更何况是她内心深深爱的……
她慢慢地往前走着,小蛮靴践踏着地上的枯叶,吱吱喳喳地响着,月色如银,很冷,四周的瓦烁里,蟋蟀也在叫着……
月亮把她窈窕的影子,拉得更长了,她真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场,如果哭能够解决事情的话……
她觉得眼睛酸酸的,想到未来,她脑中不时重复问自己道:“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一方面是丰神俊仪的管照夕,他那看来似乎已清瘦的面颊,那像当空寒星似的一双眸子,沉郁忧愁地叹息之声,唉!多么能把一个人的感情,完全消蚀啊!对他的感觉,那是自卑、自怜;或是高攀,他永远像是穹苍里闪烁着最明亮的一颗寒星,给人的感觉是羡慕与怜悯。你似乎觉得它太孤独、太可怜,可是是你却不配去慰藉它……
这调调儿,正合上李后主的那首《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想到了那多情固执的管照夕,真是叹一阵,恨一阵,叹造化弄人,恨情郎软弱,她紧咬玉齿,愤愤地想道:“江山无限,大地至广,如能和他比翼天涯,又何尝不乐?
偏偏他又为了顾全仁义道德,什么是‘仁义’?什么又是‘道德’?呸!你们这些纸老虎,假虚伪……
想到恨处,泪珠点点滑腮而下,说来可笑,她本来一向看重道德仁义的,甚至是它们忠实的信徒,她也曾去耻笑过那些失节的女人,也曾愤恨过那些不顾道义之徒,可是等事情临到她自己的头上时,她却失去了理智。
可是她所愤恨的只是狭义的、不平的、虚伪的道德束缚;而不是人人自内心敬服的仁义道德。因为前者是“纸老虎”,只是道德的幌子,而后者才是至大至刚,人人需敬守的准则,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
江雪勤——这个淡装的少妇,徘徊在思想线上,她恨管照夕,恨他太软弱。其实对方较她更痛苦,只是他们的人生哲学不同,在照夕认为坚忍才是最高的美德,和江雪勤的追寻至上,却是背道而驰,那是两个极端,不幸他们合在了一块,真不敢预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江雪勤漫步在月夜之下,她惆怅、她悲伤,那是一种极难排遣的感觉。
另一方面,她又看见了高趴在楠木长榻上,身受重伤的丈夫,老实说,她对他的感情很淡的。那是施舍,一个靠施舍来过日子的人,是很可怜的。
可是不可否认,楚少秋是爱她的,不管他为人如何阴险毒辣,可是他对自己的情意,却是很真切的。如今他为照夕重伤至此,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江雪勤想到此,不禁又油然生出了些愧疚的感觉,她苦笑了笑,暗忖道:“我还是等他伤好了,再……总之!楚少秋,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她噙着泪,慢慢地往回家路上踱着,脑子里继续想道:“管照夕要是肯,我就跟着他走;他要是不肯,我就一个人跑,反正天涯海角,我一个人也不怕饿着了。就像当初师父一样的,她老家一个人在新疆住了几十年,还不是挺好?也没听说过她爱了谁?”
这么想着,不禁愈发觉得自己师父,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其实冷魂儿向枝梅早年的伤心往事,以后颠沛流离之苦,又怎是她所能想到的。
她就这么一路上昏昏沉沉地想着,不知不觉到了楚家大门,当时纵身而入,先到前面书房,看了看楚少秋,见他已睡着了。
灯光映着他那张青白的脸,现出他那凸出的两腮,两道垂搭的眉毛,虽是病中,亦显得十分狰狞。在平日还不觉得他如此难看;可是这时仔细端详起来,愈觉其面目可憎。
他那凸出的一双瞳子,在睁开时布满了红丝,闭起时却现出青色的筋,江雪勤不禁呆呆征在他的床前,她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自己问自己道:“奇怪,我怎会嫁给了他?怎么会呢?”
“我对他并没有感情啊!可是我怎会嫁给他呢?这莫非就是姻缘前定么?”
她立在榻前,良久良久,直到眼泪从她脸上滑下来,才不禁惊觉地轻叹了一声,用手背把脸上的泪痕擦了擦,暗想道:“我真傻,要是人醒了,看见我这身打扮,不知又如何疑心我了。”
她放轻了脚步,一步步向屋外走去,谁知才走了几步,却听见一声:“站住!”
雪勤猛然回过身来,却见楚少秋正自睁着一双眸子,怒视着自己,她不由吃了一惊,才知原来他并没有睡着,不由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着么?”
他狞笑了一声道:“你上哪去了?刚才我叫了半天。”
雪勤赔笑道:“有一个人约我去比武,很是无聊,我已打发她走了。”
她皱了一下眉道:“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
楚少秋忽然狂笑了一声,可是马上为一阵咳嗽和疾喘之声代替。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她担心地偎近床前,吃惊地道:“你……你怎么了?”
楚少秋咳了半天,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她冷笑道:“你也不要再骗我了……你上哪里去我都知道……你是看我这伤好不了了是不是?”
他挣扎着坐起,双目赤红,那只颤抖的手,仍然指着雪勤抖动不已。
雪勤一阵心酸,差一点儿流下泪来,她叹道:“少秋!你不能这么说我,我并没有作对不起你的事……你怎能……”
楚少秋哈哈大笑了两声,那起伏有胸脯,显示他确实是受了重伤,他紧紧咬着牙齿道:“你胡说!你……你现在想谋害我是不是?哈……告诉你,我不会死,我永远不会死……”
他疾喘着道:“江雪勤!你这淫妇……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楚少秋的女人,你不要想……”
“那姓管的小子……你们不要想……”
雪勤忍着满腔的凄楚,转身就跑,可是一声可怕的尖叱:“回来!”
接着有重物坠地之声,把她吓了一跳。她猛然回过身子,却见楚少秋身形前翻,他胸襟上沾满了鲜血,唇边也沾满了血迹,雪勤不由吓了一跳。
她赶快跑过去,把他抱上床,一时急得泪如雨下,她泣着道:“你……你这是何苦,我并没有作什么呀!你难道不想活了?你……”
她说着一时悲泣了起来,楚少秋仰卧床上,他一只手紧紧握住雪勤的膀子,半天,他才睁开了眼睛,他嘿嘿地狞笑着,脸色真是吓人。
江雪勤用枕旁的白绸汗巾,小心地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
楚少秋口中沙哑地道:“水……拿水来!”
雪勤答应了一声,她想去桌子上拿水,可是楚少秋抓住她不放,她流泪道:“你放手……呀!”
楚少秋狞笑着看了看她一眼,才松开了手,雪勤过去用瓷壶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送到他面前。忽然楚少秋抡起一掌,把那杯子打到壁角,摔了个粉碎,江雪勤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她睁大眼睛,不解地道:“你……你疯了么?”
楚少秋霍地翻身坐起,他紧紧抓住她两只手,用力喘着,他狞笑道:“果然不错……
果然不错,你好狠的心……”
雪勤本可把他挣开,可是目睹着他伤重至此,却是于心不忍,她惊慌失措地道:
“我怎么……了?你……简直是变了!”
楚少秋厉声道:“不错,我是变了,好贱人,你想害死我,你想害死我,你好狠的心……”
雪勤有些莫名其妙,同时她为楚少秋这么辱骂着,也不禁动了些怒,她张大了眸子。
“你不……不能这么欺侮我……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呢?”
楚少秋嘿嘿冷笑。
“你明明知道我才吐过血,是不能喝水的,可是你却要倒水给我喝,你……你好狠的心!”
雪勤秀眉一挑道:“是你要喝的呀,你不是要水么?”
楚少秋恶狠地冷笑道:“我那是故意试试你,不想你竟想乘此机会害我,哼!你害不死我的……”
雪勤不由杏目猛然一睁,可是转念一想,他如今重伤至此,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当时不由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真想不到,你竟会这么想,那你当初又何苦要娶我呢?”
楚少秋仍然紧紧紧地拉住她的两只手,他头上暴露着一条条的青筋,显示他确是怒到了极点。他狞笑道:“我……我是可怜你,我要知道你这么浪,呸!你倒贴我也不要你!”
雪勤只觉得头一阵昏,只气得全身颤抖,她真想举掌向楚少秋劈去,她也知道,只要这一掌,就能把这一条丑陋的生命结束掉。
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下不了这种毒手,她忽然咬紧了银牙,点了点头。
“好!这是你说的话,你永远记住,你一辈子不要后悔!”
楚少秋嘿嘿笑着,唇角尚带着血,他双目像血似的红,他冷笑道:“我只问你,你刚才上哪去了?你说!”
江雪勤绷着脸。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楚少秋啐了一口,兀自大声嚷道:“臭表子!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去找那姓管的小子?你说呀!”
江雪勤哼哼地笑了两声,冷冷道:“你叫吧!你爹你娘来了都没关系,你简直不是人,我真是瞎了眼了!”
才说到此,却为楚少秋一掌打在脸上,因为不注意,楚少秋这一掌又打得很重,直把她打得向前一栽。她不由猛地扑上前,伸手向楚少秋就抓,一面哭道:“好!你打人,我给你拼了……我们都不要活好了!”
可是当她紧紧抓住楚少秋双臂时,却为楚少秋喷出的第二口血,溅了一身。
她打了一个冷颤,吓得“啊”了一声,当时忙松开了手,楚少秋跟着躺了下来!
他仍然含糊地骂道:“臭女人……贱人……你好!你好!……”
雪勤一时悲愤得趴倒在地大声哭了起来,良久,她觉得一人轻轻地摇着她肩膀道:
“少奶奶!少奶奶!你不要哭了!”
雪勤抬起头,才见自己陪房的丫鬟小琴。不知何时她进来的,两只眼睛哭得和水蜜桃子也似,尚自不住吸着鼻子。
雪勤看着她,不由更伤心了,她抽搐道:“小琴!赶明儿个,我们回家去吧!这地方我实在是够了!”
小琴落着泪。
“到底为什么啊……小姐!我扶你回房去吧!”
雪勤坐起来,见楚少秋双交手Сhā着放在胸前,一双怒目直视着天花板,唇角兀自带着不谢的笑纹,看着她。想到自己这一段可悲的命运,她的热泪又不自禁地淌下了,她暗忖道:“我是非要走不可了!”
她徐徐站起了身子,擦了一下泪,对楚少秋道:“你是在重伤之中,你要注意你的身子,等伤好了,我们再慢慢谈,反正,你也不能这么侮辱我,可是现在我要让着你!”
在她说话之时,小琴一直在拉她衣服,对她摆手,可是她仍然把话说完了。
楚少秋只是连连地冷笑着,他此刻也似乎冷静了些。
雪勤转问小琴道:“少爷的药呢?”
小琴一指几上。
“已经端来了。”
雪勤点了点头。
“你侍候着他喝下去。”
楚少秋冷笑道:“你放下,我还没有死,我自己会喝。”
他说着又对着雪勤冷笑了笑。
“难为你,居然还会想着我的伤,我们真是恩爱夫妻。不过,你可知道我是伤在什么地方了?”
他说着,竟自双目一红,语音显得有些哽塞,江雪勤对他可说是已容忍到了家,根本不理他。她低着头,楚少秋落了几滴泪,他心情至为矛盾,他忽然发觉在他生命里,是不能离开这位妻子的。因此他流泪,流泪的目的,只是想换取雪勤的同情罢了。
这一霎那,他很后悔方才的暴风雨,也许这将导致一项严重的破裂行动。虽然江雪勤从来也没有真心爱过他,可是他也并没有作过多的苛求;如今,可能这虚假的场面也不能维持了。
这儒夫想到这里,如何不为之颤惊?一切的愤怒,顿时瓦解冰消,他暗暗恨自己。
“我把事情弄糟了!我怎能离开她呢?我必定要留住她啊!”
想着他忽地大哭。
“雪勤……雪勤……你不能走……你要原谅我,我!我真该死……”
他忽然左右开弓地用双手,拼命往自己脸上打着,那双凸出的赤红双目,却盯着雪勤,只等对方说一句赦免的话,他就好住手了。
可是雪勤并没有理他,这一霎时,她心灵上得了一个可笑的启示,望着他,她微微皱着双眉。
“这简直是戏台上一个小丑……而我的生命,竟付托给了这么一个人……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想到此,她真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一时只听见“啪、啪”有耳光之声,震得室内的油灯光蕊闪来闪去,她不由叹了一声。
“你这是何苦打自己呢?”
楚少秋放下手,涨红了脸讷讷道:“那你……你是不生我的气了?”
雪勤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差一点儿淌下泪来!
她长叹了一声,对着楚少秋苦笑了笑。
“天不早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我也累了!”
楚少秋紧紧地揉着她一只手,又在脸上挨了一下,这才躺下去。小琴在一旁道:
“少爷!你吐这么多血……怎么办呢?”
楚少秋摇了摇头。
“不要紧,你快扶着少奶奶回房去吧!”
雪勤心中似乎动了一下,由此可证明,楚少秋爱自己是如何真切,她以含着泪的目光,向丈夫瞟了一眼,那只是愧疚,可是并没有什么别的成分。因为一个女人,只会对她深爱着的人存体贴之心,她的角度,绝不及于第二人。在爱情里,她们没有什么道义可言,她们只知道敬忠于自己所爱之人!
她很想再说几安慰他的话,可是她倔强的嘴,天生不适宜去谄媚别人的!更何况这个她很厌恶的人。
她转身离开了这间房,而楚少秋却紧张地张望着她二人背影,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紧张地由日中吐出了一块棉花。
这棉花是深红色的,他把它藏在口腔的边侧,必要时,他只需用力咬一下,就会有血似的浓汁,自棉中榨出;然后再由口中喷出,和所谓的“吐血”,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他庆幸瞒过了雪勤的眼睛,可是却比他预期的效果小得多,他用绸巾,把这些“血汁”擦干净了,睁着那又可怕的眼睛,暂时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看样子,这女人存有深心,只要看她那双眼睛,就知她是存有异心,我要加紧防备她一下才是。”
同时他知道,管照夕这一掌,实在伤得他很重,只要试一运气,全身麻软不堪;尤其是五脏,更是疼痛不已。
他想到了,可能是为管照夕五行真气所伤,所谓五行是指心肝肺脾肾,施功人如此五行真力伤人,被伤者必定是伤在此五脏,因此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掌力。
管照夕如用这种掌力伤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设想的糟。据自己所知,海内外,能治此伤的药极为有限,除了两三种失传的丹药以外,还真不知道,有什么药,能有此功效。
想到这里,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陷于茫然之中。这个骄傲却懦弱、虚伪但迂腐的人,在他想到了真正的“生命”遭受“存”和“亡”的威胁时,他内心激起的恐惶和忧虑,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这时候如果把雪勤“爱情”力量,放在眼前,和他的生命来比拟的话,那爱情之力,直如秋萤尾芒,简直是微乎其微了。
楚少秋这时深深为着他的伤势而焦忧,而隔墙的小妇人,亦何尝不陷于悲痛之中,想到眼前的命运,想到了未来的结局,她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可是又不得不想。
放下了素帐,望着帐顶,亮晶晶的眼泪直在眸子里打转。虽只是短短的几天,可是她已感觉到自己消瘦了,对着铜镜理妆时,她也曾注意到自己那双剪水的眼睛,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充满了忧郁。她似乎已能透视出,眼角的皱纹,颈项的松弛,虽然看来仍是一样的白嫩,摸来亦如凝脂般的滋润,奈何藏在它们里面的“灵”已感到累了。
说得可怕一点,那是老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初次有了“老”的感觉,这是多么可怕而怪诞的一种思想?
这一切都是心灵的作崇,一个乐观的人,即使七老八十,因为他有活泼愉快的内心,他一样感觉到自己是年轻的。相反,一个心中隐藏着忧郁思想的人,虽少壮年华,那只是表面的装饰,无异于真正老了的人,那是一块行尸走肉。
我们惯常以“几家欢乐几家愁”这句话,来反衬两种心情的对照,我们却也惯常以“家家有本难念经”来比拟人人都有不如意的苦衷。不信,笔者试把笔锋转过,我们且看看,别的人,是否如她一样凄楚可怜?或是较愉快,或是……
战胜了的丁裳,笑得如同一枝微风中的百合花,仰视着吊在树上的江雪勤,她内心充满了喜悦,真是乐不可支。
“这一下,我可算消了气了,好好把这女人吊一下才好。”
所以雪勤虽然向她说了软话,她仍是不依。当然,她并不是所谓的“心毒”,在她来说,只是泄忿。因为那一次落水之耻,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件隐恨的事情,能够快意地惩罚雪勤一下,在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因此她决心吊她一个更次再说,可是当她去而复返之后,才发现已失去了雪勤的踪影。她微微怔了一会儿,暗想她怎么下去的呢?后来仔细看了看那根折断的树枝,才知道,雪勤是运功自坠而下。她望着那节断了的树枝,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她担心江雪勤由这么高摔下来,怕不要摔伤了。
可是这种追思的悲伤,马上就被她忽略了,她仍然带着稚气的欣慰,喜孜孜地找到了她的马,一路打马直到了她投宿的小店之中。这时店伙正忙着上门板,见她回来了,都弯腰叫了声:“丁爷!”
她伸出一只手,往唇下摸了摸,一方面怕这些讨厌的伙计看她没有胡子;再方面略微装作些气派,她咳了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刚才有人来找我没有?”
“没有!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丁裳点了点头,随口道:“我去逛了街。”
那伙计一缩脖子笑了笑,眯缝着小眼。
“要说逛,还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好,那里都是姑娘,听说是苏州、杭州来的,脚小皮肤白,盘儿也长得俊,嘿!有这么一手……只是听说价码大,光打茶围没有百八十个子儿也下不来。”
他又挤着眼笑了笑。
“爷!你老是去那地方不是?”
丁裳无意的一个“逛”字,想不到却让他误会这么远,先时还不明白,这些男的,可真没有一个好东西,说这种话,居然面不改色,真不要脸。
当时气得秀眉一挑道:“不要胡说八道!”
那伙计本意是想充行家,因见丁裳年轻,衣着华贵,出手也阔,误为登徒之流,想讨个好,说不定他一高兴,就许叫自己带他去,那不正好弄他几个花花。却想不到会碰这么一个钉子,一时腰弯得跟大虾米也似,口中连连赔笑道:“是……是……小的满口都是胡说八道。”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快给我算账,我这就走……”
那伙计怔了一下,一只手摸着脖子道:“爷!这可犯不着……小的说错一句话,你也犯不着就往外搬呀……这……”
另外那个伙计也含笑道:“公子,你老就算了,给他兔蛋生气犯得着吗?他小子狗嘴里还能长出象牙来么?唉!你老就算了,快请,快请,我这就给你沏茶。”
说着还用手去拉丁裳的膀子,丁裳后退了一步,嗔道:“不许碰我,你们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快给我算账,我是真有事,谁有工夫给你们生气。”
这伙计也被说得面红脖子粗,直往上翻白眼。
“这……这是怎么说的,你老就不能高抬贵手一下么?给他兔蛋犯得着么?”
先前那伙计,被他糟蹋得横鼻子竖眼,就顶了他一句道:“你他娘才是免蛋呢!骂人还行!”
另外那个伙计就回过头给他瞪眼,他哈着腰道:“你想打架是不是?你会不会做生意?”
先前那个伙计也不服。
“我怎么不会做生意,我开买卖的时候,你兔崽子还在喝风吐沫呢!”
这一闹,眼看着就要打架了,丁裳气得匆匆上了楼,到自已房中,把简单的几件衣物打点一包,再下楼时,两个伙计已经打成了一团。旁边虽有几个拉架的,可是都不怎么卖力,光是皱眉咂嘴,一任二人打得鼻青眼肿。
丁裳丢下一块银子,本想自己走自己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们打架,也是为着自己,不由叹了一声,走过去,抬腿一脚,把一个小子踹到了墙角,另外又是一脚,把另一个也踹到一边趴下了。
她这种随便的动作,一般人看来,也是神乎其技了,都不禁惊吓地看着她。
她又用手中的小马鞭,指了一下桌子。
“银子在这里,多的算小账!”
说着她转身走出去,马上就过来一个穿大褂的,给她开门,还有人去给她牵马。
她很神气地上了马,点了点头,很有点大侠客的味道,在众人弯腰行礼的当儿,她的马已经走出去了!
这一霎时,她的心情很开朗,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且初次感到一个行侠仗义人的豪气。
她慢慢带马,踏着月色,不一会儿已到了豹子胡同,看门的人,白天已经认识她了;而且公子又有交待,不敢怠慢,忙把她的马牵了进去。她就红着脸道:“你们不要进去通禀,我已同他们约好了!”
她说着把长条形的行囊,往两肩上一搭,一拧娇躯“嗖”一声已窜上了中院围墙,直把几个看门的,吓得目瞪口呆。
她熟巧地腾纵着身子,直向和思云、念雪约好的秋亭驰去,果然她看见亭子里有人影晃动,暗想这两个小丫鬟果然有信用,只是她们白天看穿我行径,令我出丑,我又岂能甘心。
相着不由远远掩在石后,暗想道:“我得想个点子吓她们一吓!”
想着慢慢朝那秋亭掩去,仿佛听到亭内似有人在谈着话,像是思云的口音,正在说道:“少爷!你这么说,这位了姑娘,是去找江小姐去了,她们怎么会认识的呢?”
丁裳不由心中一动,这才知道,原来照夕也在亭中,同时似乎正在谈着自己的事,她就很注意去听,想听听管照夕到底说些什么。
她轻轻往前偎近了一些,借着一棵小松树,把自己身子挡住了些,就侧耳去听亭中的谈话。
她心中很奇怪;而且惊佩照夕的先见之明,他居然知道自己是去找江雪勤去了,她的脸有些红红的,心里不禁暗暗地想道:“我再听听着,看他怎么说?”
想着,果闻得照夕叹息。
“她们怎么认得,我固然是不知道,可是我敢断定,丁裳出去找她去了!她们两个……唉!”
念雪娇笑道:“瞧你!又叹气了,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呀?”
思云在旁岔道:“那位江小姐不是已经嫁给楚家了么?那你就干脆娶那位丁姑娘不结了!”
她又加一句:“好在太太也挺喜欢她!”
丁裳不由脸一阵热,心说小丫头欠打,可是她仍想听听照夕怎么回答。她的心跳得很厉害,目光由松枝空隙间射出去,瞧着亭子里的人。
她看见照夕端正的坐在石凳上,痛苦地苦笑着,她心中不由很不解。
“他干嘛苦笑呢?莫非不以那丫鬟的话为然么?”
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由她内心的深处,潜升了上来,照夕在这时才长叹了一声道:“丁裳是个小女孩子,你们不要乱说!”
丁裳的心不禁一凉,暗恨道:“哼!原来他还是把我当个孩子!我再听听看他还说我些什么!”
想着仍然偎在松边不发一语,却见照夕站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月亮,道:“怎么她还不回来呢?天已这么晚了!”
念雪也在伸着胳臂直打哈欠,倒是思云,像挺为这事情关心,她又问照夕道:“少爷!这么说,你心里还是一直爱着那位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就叹了一声,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多说;可是丁裳可看出他沉重的心意,自然那是一份不忍说出的感情,显示着他矛盾的内心。听到此,丁裳真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因为他觉得,在他们无意对话之间,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理想梦境完全粉碎了,这是一种自欺的心理,但是多少人,都是生活在“自欺”的梦境之中。也许他们明明知道是假的,但仍然不希望这假梦为人揭破粉碎。
丁裳这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尽可编织着美丽的一切幻想;只是,如果这个幻想,一旦从照夕口中道出,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那将是残酷悲哀的来临,对那种心情的崩溃性的丧失痛苦,丁裳简直是不敢想。
因此,当她耳闻到照夕和思云、念雪的谈话,已经频频接近到了她自己的“幻想”
时,他内心有一种本能的战瑟。她真怕照夕会说出让她受不了的话;可是她的耳朵却是由不住不去听,好奇心更迫着她冒险想去更了解一下,这是一种微妙不可理喻的心理!
照夕走了几步,几乎已走到了丁裳藏身的松树之前;然后他紧紧地捏着他十指的骨节,丁裳可清晰地听到那“格格”的骨响之声;然后他回头对思云痛苦的说道:“我真不该回来,早知道她变了心,我是不会回来的!”
这个“她”字,当然指的是雪勤,丁裳很明白,她紧紧地咬着牙齿,暗忖道:“想不到他爱她爱得这么深!”
思云又问道:“那么少爷今后打算如何呢?难道说一辈子就不娶了?那可不行咧!”
照夕怔怔地道:“今后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也不要多问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只爱一个人。她既然变心了,我也绝不能去爱别人!也许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
思云退下亭子道:“那么丁姑娘呢?”
照少重重地叹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么?那是不可能的,太太实在是糊涂了,我对丁裳只是同自己妹妹一样,我喜欢她天真纯洁,她也敬我如兄,我们根本什么也谈不上!所以,希望你能把这意思转告她老人家!再说人家丁姑娘也不过几天就走了!这时候怎能给人家谈这个,岂不把人家笑坏了么?”
他匆匆说到这里,可是忽然他张大了嘴,下面的话,却是一句也接不上了。
就见由松后直直走出一个人来,她眸子里流着泪,如同一个木人似的,一步步向着照夕走来,那是丁裳!
照夕的话,每句她都听见了,而每一句话,也都如同是一支尖锐的针,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内心,这一霎时,她都明白了,那是多残酷的致命一击!
她徐徐走到了照夕身前,含着泪,微笑道:
“不必再等几天了,我现在走就是了!”
照夕紧张地拉着她的手。
“裳妹!你……你听见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我的意思是……”
丁裳苦笑着挣开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她用着抖颤的声音道:“大哥!请你原谅我,我忽然觉得心里难受,我这就要走了,请你代我谢谢令堂大人!”
照夕这一刹那,如同本人似的呆住了,他口中低低道:“你……你不能走!你……”
思云、念雪这时也都跑下来,都拉住她,念雪还一个劲地唤道:“姑娘你不能走,房子我们都收拾好了!”
丁裳回头看着她,伪装地笑道:“谢谢你了!”她的泪再也忍不住,籁籁地都落下来了,她伤心地看着照夕。
“大哥!你不要难受,我了解你的内心,一个人爱一个人,这是不能勉强的!只怪……只怪……”
她说着几乎又想哭,当着思云、念雪,她不得忍着一点,她这一会儿,仿佛置身在飘渺之中,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照夕这时也冷静了一点,他苦笑了笑。
“既是姑娘都听见了,我也不必隐瞒了,老实说我是非常敬重和喜欢你!”
才说到此,丁裳已痛苦地笑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都明白!这只怪我一向太……”
说着她又想流泪了,照夕心如刀割,他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了,他心中自责。
“天啊!我都作了些什么啊!”
丁裳用手绢擦了一下泪,她痴痴地看着照夕,在她来说,确实是作一个梦,一刹那,她脑中想着:“我这是为什么?千里迢迢随着他,随着这么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她几乎有些愤恨了。
“我用这么真诚的心,去对待他,就是一个木头人,也该会动心的啊!狠心的人,他的心难道是铁作的不成么?”
“可是这一切都完了……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难道真的做他妹妹么?管照夕!你明明知道我不小了,可是你仍然口口声声说我是小孩子,我对你的爱情,是何等的高尚纯洁,难道你真有感觉不出么?而你竟敢愚弄我,玩弄我的感情!”
“我的生命只是供你消遣,供你践踏,你能不感到惭愧吗?好个君子!好个君子!”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倒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是不应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哪怕是一分钟。
她那哭得如同核桃似的一双眸子,向眼前这个少年瞟了一眼,她的锐气似乎马上消了不少,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弱点。
思云、念雪二人很懂事地离开了,亭子里,这花园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当真是离人的眼泪。天空洒下了露水,弄湿了他们的头发。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不发一语,照夕苦笑道:“我虽得罪了你,可是你连申屠雷也不见一面么?”
丁裳摇了摇头。
“不见他了!”她又道:“你没有得罪我,如果有缘分的话,我们还会见面,因为这一生,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大哥!我不能忘记你!”
照夕真也想哭,他紧紧地握住丁裳一只手,摇撼着。
“我也不会忘记你!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丁裳抽回了手,又擦了擦泪,她叹了一声。
“江雪勤还是很爱你的,如果你有勇气,就应该去找她,你们两个天涯海角,还是很幸福的!是不是?”
她笑了笑,但是睫毛上挂着泪。
照夕苦笑道:“请不要要再提她了,我求求你!”
丁裳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似乎没有理由再在这地方多停留了。
她想到如果今夜没有偷听到照夕说的话,那么自己还是要离去的。只不过离开的心情不一样,可是离开总归是要离开的,那些美丽的如长篇故事、短篇诗歌的往事,就把它当成上一个梦吧!而我还是我,我总是要活下去的!
天真的丁裳,她怎知这种坚决的意念,并不能持久,那只是雨后天空的一道虹,虽是一时五彩缤纷,可是过后也就消失了。
她最后望了照夕一眼,含着泪,点了点头:
“大哥!我走了!”
照夕茫然点了一下头,也许外表看不出这个姿式的,那男性独有的喉结,向下动了一下,这是一种综合很多因素的动作,他没有送她,只讷讷道:“保重了!”
丁裳走了几步,却又慢慢回过头来,她叹了一声。
“你要特别注意,不要施展你的‘蜂人掌’,那是一种危险的功夫,我一直很担心你!”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走了以后,你自己更要小心克制,千万不要……”
管照夕这才突然大悟,原来她始终在自己身边,是为了怕我滥杀无辜。当时感动得差一点淌下泪来,他上前一步,诚挚地道:“谢谢你姑娘!我一定深深记住你的话。”
当然他不能把雁先生已为自己去毒的话告诉她,那是一件机密,雁先生曾再三嘱他,不可轻易外泄的。
丁裳浅笑了笑。
“你能记住就好了!”
然后她又长长喘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长形衣袋,抡了一下,心中想道:“唉!这真是一个梦!”
然后她黯然转过身就走了,照夕跟在她身后道:“你的马呢?”
丁裳没有回头,她装着轻松地笑道:“在大门口呢!你为我牵出来好不好?”
照夕答应了一声,就往大门走去,丁裳就站着不动,她看着他的背影。
“她好像希望我走快一点似的!唉!男人啊,只有你们才了解你们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心更冷了,同时又有些悲哀,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有一点被人抛弃的感觉,她又想道:“你的感情,在我来说一直是如春天里的晨曦一样的神圣,可是我就要离开你了。”
“漫漫的长夜,请你伴着我,支持我,引导我吧!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勇气离开他,可是真的我就要走了,哦!现在、将来,我都是一样的痛苦!”
十八
命运有时虽会给人带来极度的创伤,但,这些创伤往往是会医好的。只有那些由于心和心作对,或是自己和自己作对而造成的创伤,就教人束手无策了!
管照夕这个不幸的少年,正是这么为自己生命上打下了第一个死扣。
他目送着丁裳的背影,在马行如波浪地渐渐消失之后,他苦笑了笑,然后自嘲似地道:“走吧!走了好!”
可是他不能忘记丁裳临行前的悲伤神情,那些思想,就像是蠕动着而会咬人的蛆,一条条附在他的身体上,令他那么地感到不安。
他而且知道,如果这个可爱的姑娘,今后有任何不幸的遭遇的话,都将是自己的赐与,那是莫辞其咎的。一个人如果仅仅负担自己的痛苦,有时候尚堪为力,可是如果再加上别人的痛苦,就会感到不堪负荷了。
管照夕却是背负着三个人的痛苦,他真不知如何来打发它们,当排遣和振作都无能为力时,也只有默默地领受了,也许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是旧愁如去,又难免新愁感。
如果你现在是一个不快乐的人,你又怎能预感将来会快乐呢?
照夕在门前小立了一会儿,夜风似给了他一点涣然的感觉。
“到了这时,似乎痛苦已到了极点了,而我也还并没有像懦夫般倒下去,我是有相当潜力的人。”
他又想:“一个男子汉是应该拿得起放得下的,对风流泪,那是妇人女子的行为,我管照夕岂可为之?”
想到这里,他振抖了一下双肩表示出一付振作的样子,转过身子,直向门内行去。
在门口遇到了思云、念雪,那两个丫鬟都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也意料到有些不如人意的事发生。
思云就问道:“丁小姐呢?”
照夕淡然一笑。
“走了!我们进去吧!”
念雪在后面跟行着,一面皱着眉道:“她还回来不回来啦?”
照夕摇了摇头,他走得很快,两个丫鬟本有很多话想问他,看他走这么快,也只好不问了,二人咭咭喳喳交换着意见,心中都感觉到费解。
她们不明白,照夕为什么会不爱丁裳?因为在她们眼中,丁裳的一切,似乎都不在雪勤之下;而后者如今已出嫁了,于情于理,照夕似乎都不该再对她垂念,应该全心全力去爱丁裳。
她们也不明白丁裳,因为丁裳这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行为,似乎太突然了。她们认为丁裳是生气了,可是生气仅管是生气,却应该给少爷一个解释的机会,结婚的小俩口儿,有时候还斗口呢,何况还没有结婚呢?
而且他们这种斗气,看来也奇怪,表面都是客客气气的,可是“瞎子吃扁食(饺子)
——肚里有数”。
“唉!他们是侠客,我们真想不通他们。”
不言思云、念雪二人心中奇怪、伤心,却说管照夕匆匆回到了房中,他边走边自笑道:“好了!我这一下可轻松了,嫁人的已嫁人,走的也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岂不是轻快了!”
他说着话,又放声大笑了起来,足下脚步,更像是失了控制,踉踉跄跄欲倒还行,这么走了几步,他才又停住了笑声。
“不好,这么下去,我可能又要病了,我是不能再病倒了哦!”
想着他镇定了一会儿,才回到房中,自己勉强克制着自己,绝对不去想这件事。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只要一上眼帘,一股脑就把她们赶出去,这么闷坐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好了些。可是心里却烦得厉害,他暗自想道:“我如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真是要疯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散散心。”
他烦闷地走到窗前,默默地想。
“可是,总要等到考过之后,否则父亲他老人家一定很失望。”
他想道:我已经伤过他一次心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令他老人家失望了。至于能否榜上有名,那就不管它了,想到这里,勉强到书案前坐下来,把灯拨到很亮,心中不禁想道:“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经验我虽没有过,可是寒窗夜读在昔日倒是经常之事。
学艺时功课也没有丢下,惭愧的是回京之后,却是一直伤感儿女之私情,大好光阴,未曾读书,此番考试,固然不在得失;可是父亲期望过殷,似不应令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再说,日来每见申屠雷伏案读书,虽然是暑天,中午连午睡也不曾睡过,他又何尝是为了名利,亦在能安长上之心。此番考试,如果他高考得中,我却榜上无名,想形之下,也未免汗颜吧!?
他本是聪慧之人,而向来也很冷静,只是日来伤心于二女感情,惶惶终日,不曾深思。此番丁裳已去,反倒激起他向学之心,面情场无边,恼人伤人,只在本身是否能善运慧剑,斩断情丝罢了!
照夕有见及此,恍然大悟,如似冷水浇头,那些恼人费解的情绪,在慧剑之下,一斩断,刹那之间,但觉身心为之一快,仿佛再世之人。
照夕这霎那,好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的安心服贴了,这种心情,在他感觉里,似乎已是十年以前的旧相识了。因为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没体会到烦恼的滋味,故能专心读书,心无二用。
自从结识了雪勤之后,虽说是在内心起了极大的波动,可是愉快的欢笑,却一直停留在他的内心和表面。平静固丧失,却为欢笑取而代之,这并不是划不来的事。
可是再往后,他的感情也就没有这么单纯了,他久尝到离别之苦,感情变得十分尖锐,在追忆的怅惆之中,又接触了许多事物和感情,这些后来所接触的感情,竟然没有一份是平凡的。
于是,他的不幸就来临了,他开始饮尝到所谓的感情波折,文学家把它形容为“一种快乐的痛苦”,到底快乐和痛苦二者哪一种占的分量多,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管照夕仿佛又回到了早年无牵挂的自我环境里,他以一种欣然的姿态,打开了书,孜孜埋首于灯下。
有些事情很奇怪,尽管你疏远了它;可是见面仍会很亲热的,这就像一对原来很好的朋友,好几年不见了,见面非但并不陌生,却会显得更亲热,这道理是一样的。立刻书中的一切,把他带到了兴趣之中。
一连半个月的时间,他一直把自己锁在花园和书斋之中,有时候申屠雷来了,二人于谈经论典之余,互相印证印证手法,月下吟诗舞剑,其乐也自融融。
申屠雷本来为这位拜兄担心得很,可是这数十日和他相处以来,他也就大放宽心了。
因照夕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扫前些时日那些沮丧颓唐的样子,他脸上常常带着愉快的微笑,对于雪勤的事一字不提。
可是申屠雷却常常问他关于丁裳的事情,每当照夕听到这些话时,他却只是不由自主的苦笑,有时候就是皱着眉毛摇摇头。他固然不愿再谈到她,可是却也不便向他拜弟撒谎,他想把丁裳女扮男装的真相告诉他,却有两个顾虑!
第一,他怕勾起自己情绪的不安,因为这事情他一想起来,就感到很亏心,总似对丁裳不起。人们对于惭愧的事情,总是不希望人家再提起来的。
第二,他又怕申屠雷明白真情后,从中多事,硬为二人拉拢,扯起不必要的风波。
有以上两点理由,所以他不敢把丁裳一切真相说出来,申屠雷虽然心中有些奇怪,可也没有怀疑到其它方面,问不出个名堂也就算了。
时光很快也就过去了,到了殿试前一天,两位举人各自打点了一番,笔墨纸砚,准备齐全。
管将军特地备酒一桌,嘱儿子约上了申屠雷,在家预先为二人祝贺,祝贺二人能高榜得中。席饭之间,这位老将军豪性大发,他对儿子及申屠雷举怀道:“你们都是允文允武的好青年,此次考试,照说你们两人,都能一甲及第……”
二人忙躬身起立,各自干了怀中的酒,老将军的话,令二人各自一呆,互相对看了一眼,心中都不自禁苦笑。
将军又发话道:“你们虽各人有一身武功,可是如今国家太平,朝廷也不用兵,在你们来说,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你们以文场进身。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如此次你二人都能高考得中,我盼望你们能好好为国家做些事情。”
二人唯唯称是,落坐之后,不由互相对望了一眼,各自心中叫不迭的苦。
老将军把习武和国家用兵安在了一块,更令二人频频苦笑,当然这种笑容,不能让他老人家看见,照夕心中对父亲很失望。
因为他以为父亲对自己习武已经改了观点,谁又想到他老人家骨子里还是轻视习武。
将军喝了一杯酒之后,目光炯炯地看着照夕。
“不错,爹爹我不错也是武人出身,如今官至一品,在武人出路上来说,也可以说是到了头了。可是,唉,孩子!我并不希望你再走我这一条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拿刀动枪总不是好事。”
他注视着杯中的酒,一时想到了往事,想到了战场上那些流血伤亡的袍泽兄弟,他脸上带起了一处愁云惨雾,仿佛那大红的宝石顶带,都是为那群兄弟们的血染红的,他决不愿儿子再走自己这条路。
他用手按着酒杯,只是连连摇首叹息,申愿雷正要发话,照夕却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很了解父亲的个性,在他伤感发愁的时候,最好谁也不要理他,否则他老人家很不愉快。照夕因是亲身经验,所以不敢让申屠雷发话,这席饭,二人仿佛是做了个哑巴。
可是老将军仍然兴致很高,席筵将尽时,他老人家为了测验二人文思是否敏捷,还出了一个酒令,令二人对答。二人很快答上了;而且很对老人家胃口。因为明天早晨就要考试了,他嘱二人早早歇息,这才散席,二人离开了饭厅,申屠雷摇头苦笑。
“令尊好厉害,这顿饭真吃得我胆战心惊!”
照夕微笑。
“他这还算好呢!这是当着你生客,他还是嘴下留情,否则考题还要多呢!我过去是天天尝这种滋味,至今想起来,过去那些日子也不知怎么能顺利过去的。”
“老大人倒是对你期望很深,按理说,你不应让他老人家失望的。”
照夕长叹了一声。
“贤弟,奈何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你看我像是作官的人么?”
他冷笑了一声。
“老实说,我最恨的就是这一行,要我去做官,真比杀了我还难受,不说别的,给你一套七品官服叫你穿上,我不说,你看了也会笑坏了。再叫我每天来一次三跪九叩!
嘿!算了吧!”
申屠雷也含笑道:“可是,当今天下,除了万岁一人,哪一个又能免去跪叩之礼呢!
要知道位极人臣啊!”
照夕不由一怔。
“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论调?莫非你……”
申屠雷嘻嘻一笑。
“我饭也会吃,莫非这几句话都不会说么?”
他说时脸上带着笑容,照夕不由摇头。
“你倒会作违心的玩笑,我都烦死了!”
申屠雷哈哈一笑。
“大哥,老实说,我对你这种期期艾艾,拿不起放不下的胸襟,实在看不惯,有什么值得你烦的?终日长吁短叹,我看你已把男儿豪爽本色忘了!”
说着剑眉向两下一挑,现出一付英雄气概。照夕看在眼中,不由暗道了一声惭愧,他相当钦佩申屠雷这种胸襟。
“我要是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照样也不愁,你说得好轻松。”
申屠雷噗地一笑。
“好!好!教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一块废物了!”
照夕也笑道:“我们也不要争了,你也该快些回去了,也许你那叔大人,还等着你祭祖呢?”
申屠雷不由一怔,点点头。
“你不说我倒真忘了,我今日出来时,家叔还真是关照过我,还叫我回去时带点香烛呢!”
照夕拍了拍他肩膀。
“那你就快回去吧,我这也少不了。”
申屠雷笑问道:“怎么!你也来这一套?”
照夕笑道:“没办法,方才丫鬟已告诉我,说母亲已备好了香烛,嘱我饭后就到后院词堂去上香呢!”
原来那时风俗如此,学子每逢考试,由进学起,直至秀才、举人等,每试前,都要于考前考后,家祭一番,意似求祖上阴德保佑。如师在边侧,中试后,还有谢师一节,尤不可马虎,表示尊师重道之意,因习成风,所以人人如此。
申屠雷去后,照夕至内房换了衣服,把那搁置已久的举子衣服找出来,穿戴整齐,这才必躬必敬至后院,先向父母大人行过大礼,叩祈托福,这才由父亲亲陪至祠堂,向祖宗牌位上行了跪拜上香之礼,这才退下。
他心情真觉得不自在,因为这一套由祖宗传下的老古董玩意,他是压根讨厌,可是由于礼教如此,他却也不得不如此!
他已成年了,而且有很好的学问,这种“为父母读书”的痛苦,确实令他苦恼,凡是不感兴趣的事,勉强为之,总是痛苦的。
他痛苦的是,父母虽生育了自己,但是在思想上,像似隔着一层天一样的遥远,他们不明白自己,不了解自己内心的抱负大志。
那种抱负是,不想为大官,却想为大事,不愿为一套仪式习惯所拘束,却愿随心所欲去作一些事,当然是指的为人群做一点事,那是一种清泊的志向,却像天边的彩霞一样的美丽,那是清高的。
尤其是这几天,每当他看到了墙上的那把长剑时,他总会这么想。
“我是有一身武功的,莫非我就这么埋没在家里么?埋没在这软红十丈的北京城么?
我就这么把我的意志消沉下去么?”
想到这里,他总会长叹一声,这内心的铅块,压得他太厉害了。
拖着疲倦的身子,他回到了房中,见思云、念雪正在为他整理着应考的东西,把它们放在一个小藤箱子内。白铜的墨盒,用布擦得光可鉴人,水晶镇纸,水晶扁壶,笔筒笔台,一样样往小箱子里搁,念雪见他进来,就抿着小嘴道:“少爷,你要考上了,该怎么赏我们?”
照夕往床上一倒。
“赏你们一人一个丈夫!”
念雪“啊哟”了一声,和思云一并窜起来,就向照夕扑过去,就要哈他的痒。
照夕哪有心情给她们闹,忙摆手。
“得啦!得啦!算我说错了话,你们不要给我闹了!”
二女还是站在床前,娇声哼哼着不停,思云嘟着小嘴,她忽然脸红了一下。
“说老实话,你打算怎么安置我们吧?”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
“怎么安置?什么……安置?”
念雪撇了一下嘴。
“最会装蒜,不要我们算了!”
照夕不由脸一红,心说:“妈呀!她说些什么呀?”
想着一时紧张得冷汗直流,念雪见他如此,知道他是错会了意,不由噗地一笑,用手一推思云。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要不要,看把他吓的,他还当是哪个要呢?”
思云红着脸。
“哪……哪个要?”
念雪哎呀了一声,当时转眸子,睨着思云。
“不给你说了。”
这才又回瞧照夕。
“我们是说,少爷你马上要到别的地方做官去了,我们两个怎么办?带不带我们去?”
照夕这才恍然在悟,原来这个“要”,是指的这个,他怔了一下。
“我去做什么官?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是听谁说的?”
思云笑道:“你可真是的,你想呀!明儿个你不是考试去了,考上了还不会大小派一个官么?那时候少爷当然要走啦?那时候我们怎么办?”
念雪身子靠了一下床,怪媚人地问道:“带不带我们两个去?”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道:“我真糊涂,这一点竟是没有想到过,这可麻烦了,真要是……”
他想到这里,一时不禁愣住了,思云推了他一下。
“哎呀!说嘛!”
照夕就苦笑了一下。
“真要是当官去,当然要带着你们,只怕不会……”
二丫鬟都不由高兴得跳着直拍手。
念雪安慰他道:“可不要说丧气话,你一定能考上的,昨夜我还作了梦,梦见少爷你考了个探花郎,穿了一身红……”
思云笑着一跳,又推了了她一下。
“你真是,干嘛不梦个状元哪?”
念雪皱了一下眉。
“状元不好,状元都被皇帝留在京里,在翰林院里当个编修,多没劲呢!”
思云点头笑。
“嗯!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北京我早就住够了,最好能把少爷分到江南去,苏州、杭州啦,那多好。”
照夕听在耳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他很奇怪两个丫鬟居然对官场里的事怪了解,当时任她二人说笑,他只是微笑着,也不Сhā嘴,可是他心里却在想:“你们太会梦想了……”
于是,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自己一人的决定,将会使多少人为之失望,连思云、念雪两个同自己一块长大的丫鬟,都会伤心失望。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可是他不会动摇他原来的决定,他的远大的志向,不是与黄雀比翼,而是与鹏鸟争威;不是用笔,而是用剑!
天亮了,照夕早早起来,他精神很好,当他穿戴着蓝衫,准备去应考时,申屠雷已带着书僮早早来访了。两个书生聚在一块,兴致很高。
前院太太打发来一个书僮,名叫“小蔡”,说是叫他侍候照夕去应考的。
可是照夕嫌麻烦,又把他打发回去了,他就把书箱背在背上,笑向申屠雷道:“我们去吧!”
那种感觉,就像当年他参加省试时一样,他依稀记得那天去考试的神情,也是背负着这个小箱子,那时的心情也和今天是一样的。
早饭后,二人入内拜见了管氏夫妇,二老兴致特别高,老将军告诉他二人道:“听说朝廷钦命文华殿大学士瑞大人,亲自主考,刘侍郎和方侍郎副之。这三个人,一向是严紧周密,瑞大人最讨厌的是行书,你们要好好的写字,可能圣上要亲临考场。”
他又说:“今年不比往前,应考的人特别多,文和殿考棚就搭了一个多月……临场不要心慌,你们去吧!”
二人行礼辞出,随即上路。那石板的垂杨道上,满是青衣彩帽,出没于红墙绿瓦的官道之间。这些来自各处的举子,一个个都怀着紧张愉快的心情,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们指望着一鸣惊人,其中不乏贫家子弟。
他们更期盼着,十年寒窗下的苦读,今日要出人头地,他们要为“人上人”;他们要“扬名声”、“显父母”,那是和今日的教育不同的。
今天的学子,是不应为“人上人”,而要为“人中人”,要做到社会中坚的一分子,在那里发智慧展抱负;否则,都要为“人上人”,谁愿意在下面呢?至于扬名声显父母这种心思,今日想之,就更落伍了。作者似不必把话扯得太远,因为那时候还是“那时候”啊!
进门后,那些随行的家人和书僮,都被留在外面的敞棚里了。
你看吧!有那亲善的老人、老娘,用手巾为少爷、儿子擦着头上的汗,扇着扇子,轻轻地嘱咐着。照夕和申屠雷,也就暂时坐这“候考棚”内,有那临时抱佛脚的,还捧着书念呢!须臾铃响了,考生都站起来,循着秩序进场,按着号码入座,陪考的却不能进来了。
照夕和申屠雷因报名在一块,所以位子距离很近,紧跟着磨墨润笔,就等着监考的到来好发卷子了。这时候就听见大炮响了三声,全场可都静了下来,一阵沙沙的鞋底之声,进来了一群人。
为首一人,头戴大红宝石顶带,身着官服,外加黄马褂子,足登朝靴,圆脸长髯,一脸正气。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个全是红顶子的二品大员,这是钦命监考的正副三位大员,他们身后才是礼部的一群小官们,手中捧着卷子,考试这就开始了。
一阵阵展卷子声音,全场连个咳嗽的都没有了,一个四品官宣布了考场规章,等到二次铃响,考试就开始了,一时只听见毛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唰唰之声,十分悦耳,至于考的是什么题目,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秋后小凉天,北京失去了酷暑。
看那枯黄的梧桐叶子,由树枝上无声无息的凋零而下,象征着生命的一声嗟叹!
百树凋零之中,独见院中的掬花,粉红墨紫争奇斗艳,它们并不向寒冷的秋风低首,冬青树仍绿油油的,松柏挺着骄傲的枝叶,很像一个伟人的样子。再就是书房边的那百竿修篁了,那细而尖,如悲翠一般的叶子,尤其在秋风里,发出和谐的音律,窸窸窣窣,多少文士骚客,老爱形容它们。
两三只鹁鸽鸟由竹内拍翅而出,飘落在廊下,咕咕地叫着走着,秋风把草地里的一种绒球似的小花,吹得弯腰拱背,唉!这调调儿是如何单调和萧条啊!
管照夕独自一人,无声的负着双手,用礼部制定的学子方步,在半枯黄的草地里走着。
他身上穿着一袭灰色的绸子长衫,被风吹得前后摆荡,看来有些个“飘飘欲仙”之感!
虽然太太早就命丫鬟开箱子给他拿出了袷袍子,那是青面绒里讲究的衣裳,可是他很讨厌穿它。这么多衣服,他却独独爱上了这袭半旧的单绸子大褂,他不独喜欢它的颜色,更喜爱它的瘦弱飘逸。
现在风把它揭了起来了,露出了公子灰绸的裤管,和深灰色的鞋面,他皱着眉,一只手微微地按着衣服,几片树叶沾在他的头发上,他不得不伸手把它们拍下来,他口中犹追念着一些词句,那是什么?
“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秋风,尽成消瘦……唉!……尽成消瘦!”
他念着小王安石(王安石之子)的名句,足下不自觉地涉入一丛花苑,看着迎风晃着的海棠,他就顺手折下了一朵,就口尝尝还有些涩,他又把它随手丢了。
这闲闷的日子真是无聊,他真是有些厌倦了,尤其是这快到黄昏的时候,似乎更显得惆怅,这个家,好像真呆不下去了,他真怀疑那长久的岁月,自己又是如何地度过了呢?
正当他顺着这条花道,要进入书斋的时候,一阵吹叫吵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把这静的气氛,完全打破了。
他心中微微奇怪,因为这府第里,一向是静得可怜,真有点“隔花小犬空吠影,胜宫禁地有谁来”的感觉,那么这阵乱嚣之声又是从何而来呢!
想着他就回过头来,那欢啸之声更朝着他这边来了,还没见人呢,就先听见思云、念雪二人抢着叫的声音。
“少爷!少爷!”
“啊!恭喜!恭喜!”
照夕先是一怔,可马上他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剑眉微微一皱。
“莫非是我考中了!报喜的来了?”
一念未完,却见一大群人拥了进来,思云、念雪在前,她们身后跟着一个四十许的汉子,一手拿着一面小铜锣,还不住敲着,再后面少说有五六十个,全是府中的下人,一窝蜂似的全跑进来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可是马上他又皱了皱眉,他转过身来,高声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到底是……”
这时两个丫鬟把手中的红纸递到了他手中,一面还嚷道:“看吧!什么事?”
思云尤其乐,跳着道:“真叫我猜着了,啊!太好了!太好了!”
那敲锣报喜的人,更是龇着牙笑道:“恭喜二爷,您老高中了!高中了探花郎!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呀!”
照夕又惊又喜地把手中红纸打开来,上面写的是:“一甲三名探花,管照夕。”
他就含笑道:“是你亲眼看的不是?”
这汉子弯腰笑道:“一点也错不了,二爷您老这可要发财了!嘻!”
照夕遂向思云道:“你去支十两银子赏给他!”
思云道:“太太已赏过了!”照夕见那报喜的人,仍是笑着不走,遂笑道:“再赏他十两。”
那报喜的人,弯腰高叫了声:“谢二爷!您老真是福大量大。”
思云笑着跑去拿银子,念雪就道:“太太叫你赶紧去呢!哎哎!探花郎!我可高兴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照夕虽并不重视这个探花,可是能够考中一甲三名,却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想当初自己胞兄,考上了个进士,已把父亲喜了个了不得,自然这一次,二老的兴奋程度,可想而知了。
当时忙向众人笑道:“各位都先回去,等一会儿我都有赏。”
大家这才又说了些恭喜的话,散开了,这时思云捧着银子跑过来,一面叫道:“太太过来啦!”
照夕忙拉了一下衣服迎上前去,却见母亲在两个丫鬟搀扶之下,含着笑直向这院内走来,照夕快步上前,叫了声:“娘!您怎么来了?孩儿正要去向您老人家请安呢!”
夫人扶着儿子的手,笑得眼都睁不开了。
“好孩子,这可真难为你了,你爹刚才也派人回来通知家里了,他高兴得了不得,大概马上就回来了,来!我们到里面去……”
她摸着照夕身上。
啊唷!你这孩子,天凉了,你怎么还是这一身呀!怎不穿上袷袍子?”
照夕笑道:“我一点也不冷,您就别操心了!”
太太又道:“不行!快给我换上,这多寒酸呀!等会儿还不定有多少人要来贺喜呢!”
她对小丫鬟笑道:“你去告诉门上,把大门开了,叫岳侍卫换上衣服在门口,凡是来贺喜的人,都说少爷出去了,留下帖子就得了。有老爷的朋友,实在没法的再往里让。”
小丫鬟答应着跑了,照夕见母亲喜成这样,心中也自快乐,他暂时不想以后的事,为了给双亲讨个快乐,自己也讨个吉利。
当时把母亲搀进书房,一面笑道:“您老先坐一会儿,我去换衣裳。”
夫人笑眯眯道:“我前个就梦见你考中了,醒后给你爹说,你爹还挺不高兴,他说梦本相反的,谁知道真中了……唉!这就好了……你爹一辈子领兵打仗,却养了你们两个读书的儿子,这一下,你可用棉花把他嘴给堵上了。”
她说着,还一个劲地笑,照夕换上了衣裳出来,太太还要他加上坎肩,照夕无奈只好又加上了,思云又要过来给他梳头理辫子,照夕却摇头道:“不用!不用!真麻烦人!”
思云后退了一步,半笑道:“唷!今儿个可不许发脾气呢!”
太太叨叨道:“好了,他不梳就别给他梳了,你们也该去换件衣服了。”
说着就站起来,思云、念雪都喜孜孜跑去换衣服去了,照夕和母亲进了后院,一面很关心地问道:“我那申屠兄弟也不知中了没有?”
夫人笑道:“这要等你爹回来,他一定知道。”
才说到这里,管之严已兴冲冲开门进来了,他一身官服,哈哈大笑着,把帽子摘下来交给随身跟班的顺子,一面走到照夕跟前,重重地在照夕双肩上拍了一掌,双挑拇指。
“好!探花郎!”
然后他又哈哈地大笑了,照夕肃然道:“这全是托二位大人的福分,其实孩儿并没有什么真学问。”
将军收敛了笑声,大声道:“得了!你就别客气了,你的文章,我今晨在瑞大人那也见了。”
他笑道:“来!坐下谈,坐下谈。”
照夕落坐后,正想问问申屠雷的情形,管之严已笑道:“申屠雷这孩子也不错,中了二甲第五名,他叔叔在礼部我也见着了,那老家伙笑得嘴都合不上了,我已约好了他叔侄后天来家吃饭。”
照夕不由大喜过望,心中确实为申屠雷高兴,帮将军脱下了黄马褂子。
“你猜是谁领榜?说起来,我还真气,要不然你是榜眼。”
他说着,一双虎目睁得圆圆的,太太就问道:“谁状元呀?”
将军嘿嘿笑道:“我不是在说么!是个姓及的,叫及闻雨,这小子可真走运,其实他文章并不怎么样,你猜怎么着?说来真好笑。”
照夕点头。
“哦!这人我也认识,他是和我一榜中举子的,是河南人。”
管之严笑着点头。
“不错就是他,他文章并不如你,你知道吧?”
照夕微笑不语,将军就放低了声音。
“事情是这样的,瑞大人说呈上去的名次,你本是第二的,及闻雨该是第四,是传庐。谁知圣上因这几年北几省闹旱灾,就讨了个吉利,把他给摆到头里了,你说该他走运不是?”
太太张大眼睛。
“竟有这种事?”
管之严笑着摇了摇手。
“你可不要对外面嚷嚷,活该他走运,再说照夕能中探花,也很不错了,我明天上朝时看看,可能圣上要传见他们三个也不一定。”
他说着话,一面用手摸着唇上的短须,神情至为高兴,说话之间,已见一听差的在门口。
“回将军!对门的江提督夫妇和公子来了,还有内务府的钱大人也来了。”
将军忙站起。
“快请!”
他笑嘻嘻地点着头。
“他们消息可真快……”
然后他就看着照夕,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看多体面?人家是来贺你的,可是我这爹爹也沾了你的光!”
他的话才说完,一伙人已走过来了,管氏父子忙迎了出去,江提督倒是不常见照夕,见了面很夸了几句,江夫人和管夫人在一块更笑语如珠,照夕却和江公子握手彼此寒喧,内务府的钱大人也走来了,老远抱拳道:“哪位是管世兄?恭喜!恭喜!”
管之严忙迎上去,笑着为照夕引见,照夕忙行了礼,一伙人就到房中来了。
紧接着又来了一拨人,江氏夫妇心中很有些感慨,坐了一会儿,就面约照夕过几天过去吃饭,这才告辞回去了。将军这边客人多,就由照夕亲自送他们到大门口,江鸿与他握手告别时,却笑了笑道:“有点小事,你忙完了过来谈谈。”
照夕忙问什么事,江鸿只摇头笑笑。
“不慌,这里不便谈。”
说着就摇撼着他的手,又恭贺了几句,就回去了,照夕眉头微微皱了皱,可是这时却不容他去深思,进进出出的客人,忙得他团团转。
过去的同年旧友,来了很多,一来就泡着不去,闹着他请客,他也只好让大家进来,一齐带到自己住处。
这时思云、念雪都打扮得新娘子一样,活泼得像一对小鸟,周旋在照夕的这些同年之友间,送茶送果,笑得像两朵百合花。
照夕私下叫住思云,叫她关照厨房,多预备酒菜,思云笑道:“太太早关照了,今儿个厨房七八个人忙,唉!这种日子好久没过过了。”
热闹气氛,一直到了午夜,然后才遂渐谈了,最后只剩下了管氏一家人。
太太打着哈欠,上了烟榻,将军也想早早睡觉,明天好办事情。
照夕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仰望着当空的一轮皓月,他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兴奋对任何人,都是极为短暂的,而“曲终人散”后,那种冷清寂寞,却每每令人益觉惆怅和单调。
照夕苦笑了笑,他自语道:“探花!人们视你多么尊贵!可是我却视你如粪土,如果没有选中我,又该多好呢!”
他于是又想到道:“眼前我的任务,似乎已经达到了,我也该去了,莫非我还真等着要做官么?”
想着他不自主又扭回头来,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口长剑,他不由率直地笑了。
“我要仗着这口剑,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家是不能久留住我的,我的家是江海湖山!”
他多么羡慕那种生活,这种思想在多少年以前,在他脑中已酝酿成熟了。记得唐朝大诗人张志和曾对人说过:“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诸公共处,未尝少别,何有往来?”
他当时读到这一段时,曾有一种说不出的钦慕之感,他常常想着,我如果有这么一天该多好!此刻,他认为实践的时候来临了。
他内心慢慢盘算着,一待这些琐事完结之后,自己就离开北京,去作江湖壮游一番。
当然雁先生交代他的使命,他是一刻也没有忘怀的。
整夜,他都在床上翻转着,那是因为白天的心情影响的缘故,一直到了东方有些亮光,他才蒙蒙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由窗外射人的阳光,使奇+書*網他眼皮很不舒服,他忙翻身坐起,却听见一阵格格的笑声。
“我的爷,太阳都照着ρi股了,还不起来?”
照夕忙寻声一看,却见母亲不知何时也来了,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自己微笑。思云、念雪各人一身大红,侍站在母亲两侧,方才说话是念雪,正看着自己笑,照夕忙翻身下床。
“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怎不叫我一声呢?”
陈氏微笑。
“让你多睡一会儿,昨天你也是真累了。”
思云就跑上来给他叠被子铺床,念雪笑:“水都给你打好了,怕都凉了,我再去给你换一盆去。”
照夕摇头。
“不用换了,我凑和着洗洗算了。”
这时太太就笑道:“你爹一早就走了,他到礼部去拜会方侍郎去了,大概是打听一下,怎么安置你。”
照夕怔了一下,他没说话,就去洗脸去了,这时就听见窗外申屠雷声音。
“探花郎,早啊!”
照夕不由忙转过身来,却见申屠雷穿着一身浅紫绸子袷袍,喜孜孜站在窗外,满面春风地笑着,照夕忙跑出去。
“好!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呢!你也不要贺我,我们都差不多。”
说着皱了一下眉,小声道:“这一下麻烦可来了呢!”
申屠雷微微叹息了一声。
“我还不是一样,今天来找你,正是想给你研究一下对策,你不知道我那位叔大人,高兴得不了得,一大早就上礼部去了,大概是托人去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意似未尽,正还要说,照夕朝里面母亲努了一下嘴,申屠雷就把话中止住了。二人相继入室,申屠雷向管夫人弯腰。
“伯母!”
管夫人含笑。
“真该恭喜你了,贤侄你可真不容易啊!”
申屠雷微微笑。
“照夕哥比我强多了,我又算什么!”
夫人摇头笑着。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管老伯也看过你的文章,说你作得比照夕还强呢!只是各人的看法不一样罢了。”
申屠雷回头对照夕一笑。
“有伯母这句话,我就高兴了,老实说,我真恨我什么都比不上他。”
照夕一笑。
“这个探花郎如你喜欢,我就奉送如何?”
说着二人都笑了,管夫人本来想问问那位丁姑娘的事,因为丁裳在她的印象里极佳,这些话她忍了好几天了,到现在儿子高考得中了,马上就是大小一个官了,如果照夕愿意,这门亲事,马上就可成了。
可是丁裳的一切,她都不太清楚,譬方说,门户是不是相对?其实这一方面,在管夫人眼中,并不十分重视的,他认为贫富那是另一回事,只要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儿子喜欢就行了。
现在申屠雷来了,她只好暂时把这些话压在心里,当时笑着又问了申屠雷几句,留他多玩一会儿,就回里面去了。照夕看了思云、念雪一眼,两个小丫鬟也翻着白眼看着他。
念雪就说:“怎么啦?是想叫我们出去不是?”
她又看了申屠雷一眼,笑眯眯的。
“申屠相公,你来得正好,我们注意好久了,少爷这个人不知怎么搞的!”
她说着微微皱了一下眉,眼睛瞟了照夕一眼,申屠雷也早和这两个丫鬟熟了,当时就问:
“他怎么了?”
念雪娇哼了一声。
“这么大的喜事,全家都为他高兴死了,他却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似的。只有一看见你,他才笑。申屠少爷,你问问他,看他到底是为什么呀?”
申屠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目光向微皱着眉的照夕看了一眼,就答应道:“好吧!我问问他,只怕他不肯告诉我呢!”
思云正要再说,却见照夕一双眸子正自紧紧地盯视着自己,就把话忍住了,当时嘟着小嘴,一拉念雪。
“人家计厌我们,我们还是下去吧!”
念雪也发现照夕面有不快之色,当时吓得也不敢再说什么,就和思云转过身子去了。
“可怜的丫鬟!你们怎会知道,你们少爷就要走了呢!”望着她们的背影,申屠雷微微嗟叹着。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惊喜地抓着他一只手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
申屠雷顾视了一下左右,剑眉微轩。
“这事情,我劝你要三思而行!”
他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道:“莫非你能眼看着全家人对你失望?所以……”
他看着照夕沉默地走到了一边,就把这句话暂时说了一半,接着长叹了一声。他知道,要想移动一个像照夕这种有着坚强意志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何况他本心,原本也是和照夕在一个立场的。他缓和了一下口气,继续道:“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呢?”
照夕跺了一下脚,他目光异常坚毅。
“不管你如何,我反正是不能去做官,至迟三四天之内,我就要走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
“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照夕看他面上伤感的神色,不由摇了摇头,苦笑。
“我是不会再考虑了,北京我实在也呆不下去了,你呢?”
申屠雷长吁了一声,也苦笑了笑。
“今天我来的目地,原是想来游说你一下,可是我失败了。”
他咽了一口气:“但……我不想再劝你了,我知道人各有志,这是不能勉强的,唯一使我遗憾的是,我不能和你一块!”
照夕惊疑。
“那是为什么?我们本来志趣不是一样么?”
申屠雷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他又抬起了目光,伤感地道:“我本来和你想法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改变了,我是不比你……”
他感慨地道:“申屠门中,仅我独子,这中衰的家道,我不能不振兴起来。我那叔叔对我希望太深了,万一我要是弃官而去,那简直是不堪设想,所以,我决心留下来了!”
他苦笑了笑,抬起头,照夕显然有些失望,可是他立刻理解了对方的立场,他点了点头。
“你是对的!”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申屠雷就紧紧地握住他,二人心中都明白,这一握之后,将是长年的别离。可是,他们处理事情,是斩钉截铁得干脆,不会让已经决定了的意志,有左右妥协的余地。
江府公子的书房里,来回走着两个人,前者是管照夕,后面的是这书房的主人江鸿,他苦笑着。
“你看,这事情如何是好?那楚少秋万一要是伤重死了……唉!”
他目光炯炯地注定着照夕,眉头紧紧皱着,照夕怔怔地注视窗外,良久他才回过头来,冷冷一笑。
“大哥你不必为此事担心,那楚少秋既是我所伤,我自然要保他一条命。我并不希望他死,对于令妹,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从前的事,就当它是个梦了!”
江鸿长叹了一声。
“你们的遭遇,也是太惨了,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舍妹一念之差,铸成如今大错。
当然,这是不能怪你的,只怪她命薄罢了!”
管照夕苦笑了笑。
“你找我,就是为告诉我这件事么?”
江鸿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
“我知道,只有你能救他活命的!”
照夕爽然地点头。
“好!我决定作到,我走了!”
江鸿拉着他一只手,微微颤抖地道:“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照夕爽朗地问道:“什么事?”
江鸿脸色微红地道:“贤弟,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谈谈!”照夕顺从他的话,坐了下来,他用一双眼睛盯视着江鸿,江鸿作了一个很为难的笑容。
“万一要是楚少秋死了……你还肯……”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又笑了笑,照夕不由脸一阵红,他马上站起了身子,冷冷说道:“楚少秋不会死的……”
他匆匆走出了江鸿的书房,头也不回,江鸿不由惭愧地叹了一口气,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外。
照夕心中有些气愤,因为他认为江鸿说出那句话,是不对的,不论对雪勤或是对自己,那都是一种侮辱。
他记住了江鸿的话,暗中想着要去救楚少秋的事。可是他又怕再见雪勤,即使是见不到雪勤,单独对楚少秋,那是很难堪的事。
他心中慢慢有了决定,遂回到自己书房内,抽出笔来,在纸上草草写下:
“此药为救尊夫性命,务要侍其服下,一切重伤大症均可无虑。字呈雪勤女士知名不具X月x日”
他写完了这几行字,看了一遍,遂小心地打开一小箱,把当初雁先生赠自己的那半葫芦丹药,倒出了三粒,小心地包在纸内。
当初雁先生赠药时,曾嘱咐过,这种药的名贵程度,任何疑难大症,一粒足矣。照夕自身卧病,尚不忍食一粒,此刻为救楚少秋性命,竟不惜一赠三粒,可见他居心确实仁厚十分。
一切就绪之后,他等到夜静更深,就一路往楚家而去,这条路他也很熟,所以不费什么工夫,就潜到了楚家的偏院之中。
管照夕心跳得十分厉害,因为雪勤就在边侧,这个女人,实在是他命中的魔星,甚至于对她想一想、也会令人心跳不安的。
他轻轻纵身上了花架,记得在若干时日之前,曾在这花架上,偷看过雪勤,可是那时的心情,又和今日是如何的不同啊!
雪勤房中仍亮着灯光,可是有一层幔帘子遮住,他只能看到那静静的书案。他心跳得实在厉害,跟着他用手轻轻敲了两下窗沿,发出“突、突”的两声;然后他迅速地窜身上了一棵大树,果然那窗子猛然打开了,由内中“嗖”一声穿出了一条人影。
这人往院中一落,环目四视,皎月之下,照夕已看清了,正是雪勤。许多日子不见,她瘦了许多,一张清秀脸儿,已似乎失去了往昔的愉快。
她往四下看了几眼,纤腰拧处,直向墙外飞纵而去,身形矫捷十分。
照夕望着她背影不由叹息了一声,可是时间不容许他多有犹豫了。
他猛然由大树上飘身而下,一长身窜窗而入,探手入怀,想把那预先包好的小药包摸出来。可是摸索了半天,才在革囊中摸了出来。
想着忙回身,由窗口纵出,谁知他身形方一落地,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他眼前。惊惶的管照夕一抬头,四只眼睛对在一块了,他的脸上霎时就红了,他惶恐地后退着道:“雪勤姑娘……请看你桌子上!”
江雪勤这一霎时,更是怔住了,她抖颤着声音:“照夕是你……你……”
照夕后退了一步,他十分尴尬,他想早一点脱身。
“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好意来……再见了!”
“照夕……你等一等……”
追出去的雪勤,惊愕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后者这时已经消失于沉沉黑夜之中,她痴痴地站在那里,月光又带给她一份多余的伤感!
新中的探花郎,特准以大名府府丞任用,那是五品的实缺官儿,一时羡煞多少读书人,莫怪人人都在背后前咕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了。
管府再次揭起了欢潮,入夜后,那醉眼昏花的管照夕,在两个丫鬟挟持之下,醉醺醺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口中发着含糊的语句,足下是步履踉跄,那是酩酊大醉的姿态,虽然席面上少了他,是很扫兴的事;可是,他确是不胜酒力了。
进房之后,思云为他脱鞋,念雪就拧手巾,在他头上抚着,两个丫鬟都怪他不该喝这么多,可是他喉中已发出了酣睡的声音。
思云、念雪互相望了一眼,就悄悄退下了,她们还特别把门带上,那隐隐传来的酗酒猜拳之声,仍在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她们想:“他们闹得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思云、念雪不是走了吗?床上的探花郎却慢慢坐起来了。
他把抚在头上的冷巾,顺手丢在了一边,翻身站了起来,剑眉一展,侧耳听了听,这附近起码是安静的,他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翻身下了床,才发现自己身上不太得劲,原来是一身簇新的官服,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那顶五品的顶戴。
那是水晶的顶子,正中还镶着一块小蓝宝石,后面拖着一截尾巴似的东西,他厌恶它透了,就手一巴掌,把这朝廷的威仪,打到地下去了。
然后他把身上的官服脱下来,什么官靴之类的东西,一股脑把它们丢到床下了。
然后,他以快速度,换上了一身柔软轻便的衣服,把事先备好的一个小箱子,由床下提出来,那是挺沉重的一个小箱子。
他把它背在背上,还有一个行囊,里面是衣服。
然后,他又把墙上那口“霜潭”剑系在子身后,目光如电似的在房子里又转了转。
“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再要带了吧!”
然后,他伤感地叹息了一声,低低自语着。
“二位大人,请恕孩儿不孝,我这就要去了,创我自己的天下。”
“你们不要再想着我了,我实在是……”
他有点伤感,然后,他就把早已写好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是给父母双亲的,另一封是请转交给申屠雷的,他把两封信用镇纸压在桌子上,就口吹熄了桌上的灯。在黑暗之中,他在室内默立了一会儿,让心情正式和这个家告别。
现在他耳中仿佛听到有一阵脚步声,往这边来了,时间已很急促了,他推开了窗,一弯腰,箭头子似的射了出去。
几个翻腾之后,他已是不属于这个院中的人了,他松驰了一下心情,辨别了一下方向,就一径往眼前大道上驰去。
路头上有几棵垂柳,他就在这里站住了脚,捏口吹了一声,回应是一声唏聿聿长啸,跟着他那匹“老霹雳”就跑过来了。
它亲热地用脖子,在主人身上擦着,月光照着它身上黑亮亮的毛,显得格外神骏。
照夕亲呢地抚摸了它一会儿,才把行囊置好鞍上,腾身上马,这匹马不待领缰,就踏着月色,向前慢步跑了。管照夕兴致极高,抖开缰绳,这匹马就如飞似地向前驰着,跑了一阵之后,他才觉悟到自己的糊涂,因为天已这么晚了,九城城门早都关了,自己带着马,又能有什么办法跃城而过?
想着只好把马行放慢,眼前可是来到最热闹的前门大街,只是天这么晚了,铺子都打烊了,除了几外旅舍还掌着灯以外,几乎是一片黑暗;再有几个卖面茶、硬面饽饽的,还推着小车了,点着个小纸灯笼,用沙哑的喉咙嘶叫着。
照夕下了马,在一处叫“如意老客栈”的门前望了望,里面还宽敞,马上就有伙计出来招呼着,他就把马交给伙计,大步走了进去。
客栈内华灯多盏,房子也讲究,进进出出的人物很多,一阵阵胡琴之声,由里面传出来,拉的是西皮二簧。
还有花不溜丢的姑娘们进进出出,给客人叫条子的小厮更是此进彼出。照夕虽感到不习惯,可是既来了也就没办法,他就向那伙计道:“你给我找一间静一点的房子,我怕吵。”
店伙挤着一张紫茄子脸直笑。
“好!好!往后院去,后院静。”
找了半天,照夕勉强在西边对头上那间房子住了了,可是还是很吵,洗了脸,往床上一躺,吓!你听,那可热闹了,隔壁是一个小妞在唱蹦蹦戏,声调很娇柔,唱的是“妓汝悲秋”中的一段。
“……小妓汝没有客呀,两眼发了神儿,一个人儿呀!手托着那个腮帮了呀!牙咬着下嘴唇儿……”
那调子很是动听,似乎立刻令人想到,那思春妓汝的样子。照夕翻了一个身子,可是另一只耳朵,却又模模糊糊地听到对门房中传出另一种调门,那是天桥常有的玩艺,名叫“对花”。你听吧,两个姑娘一人一句对唱着,什么:“正月里来……咿得喂呀!
什么花儿开唷嘿,叫声妹妹你过来唷,细听我道白,七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八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
唱声之间,还加阵阵粗俗男人的鼓掌叫好之音,真可说是“市井俗音”,照夕气得真想就走,可是想想,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只好把这口气忍下了。
好容易等到半夜,这些声音才算慢慢静下去了,照夕也就沉沉睡着了,他作了一个梦,很精彩的一个梦,梦见了“淮上三子”,虽然他并没有见过这三个人,可是梦为他描绘出来了。
他梦见三个老人是如何一一败在了自己手下,当自己宣告是为雁先生复仇时,三个老人那种惊吓的样子,很令他振奋,不觉哈哈大笑了起来,待睁开了眸子,才发现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他愣愣地坐在了床上,想着这个梦,心中甚是奇怪,而窗外天还没有十分明,瓦上浙浙沥沥的响着,竟是下着小雨了。俗谓“细雨绵绵倍增愁”,午夜梦回的管照夕,更是感到伤感了!
忽然瓦上“叭”地响了一声,很像是夜行人失足踏瓦的声音,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
“怪了!这客栈之中,怎会有夜行人来去呢?”
他们有本事的人,对于“闲事”是最感兴趣的,当时轻轻用手一按床褥,整个身子,已窜到了窗外。他身子方临窗下,却听见一阵“喵、喵”的猫叫之声,由瓦上滚了下来。
照夕暗笑,自己真是多疑了,想着正要转回,不想目光向窗外一扫,却意外地看见了那只大猫。
他拱着背趴在地上,口中兀自“喵、喵”地叫着,一双贼眼四处乱标,哪里是什么猫,简直就是一个大活人!
管照夕不由冷冷一笑。
“好狡猾的贼!我倒要看看你是捣什么鬼!”
想着忙回去穿上了鞋,把枕下的长剑系在背后,再轻轻地窜到了窗前。见那贼已站起了身子,却是轻手轻脚地向前走着,口中仍是“喵、喵”地叫着,直向里院走去。等他背朝着窗子的时候,管照夕已飘身而出,他那种轻身的功夫,和这个贼可是有天壤之差!以至于贴在了他身后,他竟丝毫没有发觉。
照夕不明究里地盯着这个贼,见他一双贼眼在东瞧西望,一直穿过了四五间房子。
忽然他在一间很讲究的门前站住了,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才轻轻地往窗上趴着看,不想他的手却把窗门弄响了。
立刻,这个贼向后一纵,隐在一块大石之后,管照夕却比他更快地已先上了房了。
就在他二人先后藏好身形刹那,那扇窗子忽然开了,由内中“嗖”地纵出了一条黑影,不容照夕看清他是什么长相,这人已纵身上了房。身形之轻快,确是不常见,他也落身屋瓦之上,竟是没有带出一点声音,只听他微微冷笑了一声,身形一晃已纵了出去,也就在这霎时之间,那先见小贼,却猛地窜身投窗而入。照夕心方一惊,暗骂道:“贼子!你好大的胆!”
他忙也向前,纵到了窗前,安心想要看看,这人到底意欲何为,如是一窃物小贼,自己可不容他就此得手。想念之中,目光却往房内望去。
只见那人张惶地在一堆箱笼之间盘绕着,他慌张的由身上取出些东西,一一往箱上贴着,想是不敢久误,匆匆贴完,马上回身纵去,跟着一溜烟似地跑了。
照夕在他纵出之前已侧身避开,只见先前那房中主人,此刻已返回,带着惊异之色匆匆赶回室内,仍是越窗而入,过了一会儿窗子就关上了。
照夕心中不由十分纳闷,可是转念一想,他立刻也就明白了,当时暗想道:“啊!
这一定是那里采盘子的小贼,采到了这宗大买卖,用了记号,好下手开扒……想必这是天子足下,匪人心存忌讳,便事先做下手脚,一待离开了京城,再动手行动,这贼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又想着方才回房之人,看来有一身极好的功夫,这是什么人大胆,竟敢在他身上下手呢?而且此人回房,像似并未点查失物,他也未免太大意了些吧。
这时天上的雨,仍是不停地下着,东方也微微有些明了,照夕悄悄回到房中,把发上的水珠擦了擦了,他不由浅浅地皱了一下眉毛。
“我管照夕此番出来,为的是行侠江湖,眼前这事,看来似有蹊跷,如果这人今日也是离京的话,我何妨顺道跟他一程,也许能帮他一个忙,岂不是好?”
他这么想着,似乎觉得颇有道理,当时就躺在床上,候着天亮,那雨却是下了一阵就不下了,他也就闭上了眼,想再睡一会儿,不一刻又睡着了。
等到那阵阵的叫嚣之声,把他由梦中惊醒时,天可已经大明了。他不由心中一惊,忙漱洗了一番,匆匆走到昨夜夜行人出没的那间客房,却见室门大开,房中客人早就走了,那些大箱小笼之类,也自搬得一空。
他不由暗恨自己贪睡误了事情,想着忙回房,唤来了店伙,嘱他算账,并装着无意问道:“那西边头上大房中,住着我一个朋友,本来我还有事要给他商量,想不到他倒是先走了!你们可知道他是到哪去了么?”
那伙计张着在眼睛道:“是那个姓朱的不是?带着好些个大箱子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就是他!他上哪去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这伙计笑道:“一大早,我就去给他雇车,我怎会不知道呢!他出城了,车子是往保定去的,相公,你快追去吧!还来得及!”
照夕匆匆付了钱,伙计送到门口,给牵出了马,照夕就上马飞驰而去。
等到出城之后,这条驿道上车子真不少,尤其是保定离着北京不远,来往的商旅极多。照夕就催骑疾驰,一连找了十数辆大车,最后果然为他找到了。
那是一个带油布棚子的骡车,昨夜见的那汉子,却骑在一匹红马上,紧紧护着车子行着。他头上戴着一顶风檐便帽,一身缎子衣裳,很像个讲究的旅客,肩上还披着一件披风,背部隆起,像背着一个和自己近似的箱子。这人不高不矮的个子,黄焦焦的一张脸,唇上还有两撇胡子,除了偶然抬头向前路看看以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低着头。
他像是怀有满腔心事,押着这么一辆大车,有时候也会左顾右盼一番。
管照夕在他车后约十丈左右,远远地跟着他,一直走了一上午,才见那人招呼着赶车的,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才翻身下马,手指着车子与店伙说话,似乎是关照不要下箱子,他马上还要走的意思。赶车的把骡子卸下来,就在路边上料饮水,那汉子本人却坐靠门口的窗子边,要了几样菜在吃着,眼睛却是不时注意着车子。
照夕这时也是下了马,装着行路的客人,一进门就嚷道:“快给我弄点吃的,我要赶路呢!”
说着就在另一个桌上坐下了,那人闻言似向照夕这边看了几眼,照夕却装着没有看见,匆匆要了些吃食吃着。这一会儿工夫里,门前驰过了两骑快马,马上两个黑衣汉子狠狠向骡车上的箱子盯了两眼,一径向前驰去。这时那人可有些沉不住气了,等那两匹快马走远之后,照夕就见他匆匆站起。
“算账!算账!喂!快套车,我们赶路。”
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照夕自然不好马上跟着,有意坐着不动,听到那骡车已套好了上了路,他才站起来付账离开,仍然是远远跟着那前面那辆车。
忽然身后一阵鸾玲响声,不待照夕转头,一匹白马已贴身擦过。马上是一个劲装丽服的女子,一袭青绸披风,头上也戴着青绸风帽,看来十分飒爽。她的马跑得太快了,又是低着头,照夕没有看清楚,仅由侧面看了她一眼,可是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惊!
暗想这女子怎么这么面熟呢!像似在哪里见过她,奇怪!
想念之间,那匹白马已向前直驰而去,她经过前面骡车,却是头都不抬,一闪即过,翩若惊鸿。
可是她走远之后,前面押车的那汉子,却似显得更紧张了,他把马带住,怔怔地向前行女子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策马前行。
照夕心中也不由疑云顿生,又继续策马前行。
“好呀!看来今天是有好戏看了,好像还不止一拨呢!车上就算是有几箱银子,也不值如此惹人觊觎呀!我既跟上了,总要看个水落石出才好!”
于是他仍然不动声色远远地跟着,同是脑子里盘算着方才驰过的那个少女,他忽然心中一动,顿时剑眉一轩。
“文春……不错,的确就是她……可是,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她既然来了,那白雪尚雨春一定也到了。”
他边走边想,遂即释然,暗忖道:“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既是作绸缎生意的,自然是常来北京接洽生意,只是那白雪尚雨春……”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想到了尚雨春,他心中总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感觉。其实这个女孩子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恩惠,怎会令自己有这种感觉呢!
于是他苦笑了笑,暗想道:“我已是一个不幸的人了,谁要同我接近,必定也会受我连累。雪勤、丁裳,再看这尚雨春,她们都是一样的……我可不必再找烦恼了。”
他想着不由十分庆幸,因为方才文春并没有看见自己,否则可又要惹麻烦了。
傍晚时分,已来到了一片村庄,四周尽是旱田,有几家小铺子客栈,管照夕很想在这时安歇一下,可是前面骡车,并不停止,仍然吱呀呀地向前行着,他也只好仍然跟着。
渐渐人愈来愈少了,那骡车却向一个池塘旁边的一条小路赶了进去,随车的那中年汉子,不时左顾右盼,催着车子,很快赶到一排柳树弄道之中,又走了一阵子,才现出了一座破庙。
那骡车直赶到庙里去了,照夕跟到这里,自然不便再跟了,远远下了马,叫马在池塘边饮水吃草。他却是很留意那间破庙,过了一会儿,才见那赶车的拿了一把铲子出来,顺着这条路,把车轮压的印子铲平了,还不时用眼瞧着管照夕!
照夕笑了笑,心说这可好,我是保护他们的,他们反倒疑心我是贼了!
想着忙上马往回走了百十丈,找了一家小店住下了。糊糊涂涂跟了人家一天,想起来自己也很好笑。这小店里脏得厉害,睡的是炕,只是这种季节还用不着生火,四壁都是黑黝黝的颜色,伙计掌上了灯,照夕一个人要了一壶酒,一只烧鸡,就着酒吃着,心中却想着今天晚上一定有事,自己可不能先睡觉,要小心去探一探,就便看看他们是争些什么东西。如果那些东西,真是那人的,自然不能让别人得手;要是那人也是抢人家的,说不得还要叫他把东西留下来。他这里一杯杯酒往肚子里灌,天可就愈发黑了。
又等了一个时辰之后,外面很静了,他匆匆换上了夜行衣,背好了剑,出得店来,就觉得今夜天似乎比往日更要黑沉。秋风嗖嗖地吹着,这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候,他加快了足步,直向那破庙赶去。
当他远远寻着那座破庙时,外面却是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管照夕就用“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十数个起落,已扑上了顶,真是身轻如燕。
当他穿脊走瓦了十余步,立刻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把身了伏了下来,目光前视着,心中冷笑。
“果不出我所料,他们已先来了!”
他看见庙墙内,靠里殿的门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之一,正是那押车的瘦汉,在他身前约两丈以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一个身高背拱的老人,满头银发,一身雪白衣裳,态度甚是从容,面上不怒不笑。他身旁是一个一身黑缎子紧身衣服的少女,她手中持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正满脸怒容地注视着那瘦汉。
照夕仔细向这二人一注视之下,不由又惊又怒,原来正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九天旗金福老和金五姑,想不到他父女二人,竟会来此。
当时愈发沉住了气,静观动变,这时就见那金福老呵呵大笑。
“邓江,我父女话已说完,莫非你就这么打发我父女回去么?你也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声,对金福老道:“爹爹哪来这么多闲话给他说?他既不讲朋友,我们就下手拿贷,很简单,谁功夫不行谁走路!”
那叫邓江的人铁青着脸,向后退了一下,嘿嘿一阵低笑,一双陷在眶子里的眸子闪闪放光,可见此人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因为他在金氏父女面前,并没有一些畏惧之色,此时他点了点头:
“金老爷子,你父女的意思我全明白,你们是想毫不费力地从我邓江手中,把这几箱东西拿走!”
他忽然抬头大笑了两声,语调凄怆地道:“金老爷子,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不错!你九天旗是名满北几省的有名人物,可是我飞蛇邓江,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之辈。
我如把辛苦到手的这几箱东西,拱手让你,只怕天下绿林耻笑于我……金老爷了,话已说完,你父女若顾全江湖道义,放过我邓某人今夜,我邓江也非不知好歹的人,往后……”
他才说到此,却为九天旗一阵长笑之声制止住了,金福老脸色极为难看地点点头道:
“够了!够了!邓江,你不要多说了,我老头子早知道,你是没有把我老人家看在眼内,也罢,我老头子就叫你心服一下!”
十九
九天旗金福老说着话,脸神可是十分难看,跟着向前一伏身子,已到了飞蛇邓江身前,嘻嘻一笑道:“来!来!来!对朋友!你尽管把你那十三节亮银鞭的招术施展出来,看一看是不是我老头子的对手?”
他这一番抢白,不由令飞蛇邓江十分震怒,他只冷冷一笑,道了声:“好!”
遂见他身形向前一塌,右手向怀中一探,跟着出手直腰,势子可是同时的,只是再看他手上,已多了一条亮光夺目的十三节亮银软鞭。
飞蛇邓江软鞭出手,身子一个盘旋,这条软鞭却半搭在他的左肩头上,他目闪凶光冷冷道:“足下既如此说,邓某只得候教了,请!”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子却是纹丝不动,尤其是注意着九天旗金福老下盘动作,他知道眼前这父女二人,各有一身不凡的功夫,今日自己竟碰在了他二人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若要让他把费尽心血到手的买卖拱手让人,他也是不肯甘心的。
原来飞蛇邓江也是一成名巨盗,一向出没于两江一带,可他却从不在两江作案,三年五载也不定做案一宗,可是下手颇狠,非千金不动。此番访得镇江巨商李大元来京办一批珠宝生意,这才悄悄尾随下来,等到李商元购妥了东西之后,他却毫不费力地到了手。
可是他为人惯用心机,知道这宗买卖已惊动了北道绿林;而且他素知北几省很有几个匿居的黑道人物,这才用下心计,另置大箱十口,内中满盛石头,沿途招摇,用心只想诱使绿林注意。万一下手不敌,为对方所劫,自己也可以金蝉脱壳之计逃脱;而那箱细软金珠,却在他背后紧紧系着,极宜携逃。
想不到果然惊动了旗竿顶的金氏父女,昨夜那采盘子的小贼在箱上留标,飞蛇邓江岂能不知?只是他不动声色,非但如此,沿途更是做作十分,有意停车破庙,并在庙前铲去车轮印迹。心中早知有人夜访,可是他并知道来的却是这么棘手的人物,本想赠箱而去,又知金福老生平最是疑诈,自己这么慷慨难免为他疑心,若是看出破绽,反倒不美。所以无奈之下,这才不得不佯怒伪作动手,好在真要不行,再跑也不晚,如此就可免去了他父女二人疑心。他这番用心,可说是相当毒了,可笑金氏父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以为飞蛇邓江珠宝已到了手,带回这些大箱尽是银两,自己父女正可一劳永逸,原车载回。而飞蛇邓江一番做作极为逼真,也愈发令九天旗金福老认为他那些大箱子之中,全是金银了。
此刻二人交待既毕,金福老胜券在握,当时冷哼了一声,只见他蓦地腾身而起,向邓江身前一落,右掌半握着向前一探,口中哼了一声:
“打!”
这一掌挟着劲风,直向飞蛇邓江前胸兜去。飞蛇邓江一带手中亮银鞭,唰拉拉直向金福老手腕子上卷去,他心中着实吃惊,因为这老儿既敢空手向自己进招,当知不是好兆。亮银鞭一带过,双手抱拳,就势向外一抖右手,“笑指天南”,亮银鞭鞭梢抖出了一朵银花,直向金福老眉心点去。
金福老大袖霍地向外一挥,呛的一声,二人各自挪开了数尺,金福老回头对五姑叱一声。
“你还闲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套车上货。”
金五姑娇应了一声,腾身而去,飞蛇邓江正中下怀,却仍装着大喝一声,直向金五姑背后扑去。可是九天旗金福老焉能让他称心,冷哼了一声,排山运掌,双掌齐出,直向飞蛇邓江后心击去。
飞蛇邓江向前一呛身,用“鹰翻”之势滚出了丈许,金福老双掌内力,竟是震起了一天砂石,声势好不惊人。
照夕在瓦上看到此,不由心惊不已,这时也才知道飞蛇邓江原也是一匪人,这叫做“黑吃黑”,他心中不禁有些后悔,暗怪自己不应多管闲事。可是转念一想,却为此见着了金氏父女,正可一了当日仇恨,所以依然伏身瓦面不声不动。
只这一会儿工夫间,那二人已打成了一片,鞭光掌影,带起了一天飞石;而另一方面的金五姑却早把那赶车的唤起,套上了车,正督促着往外走。照夕正想现身而出,却听见场内一声低叱,只见飞蛇邓江腾出了丈许以外,他往地上一落,踉跄了四五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他抖声道:“姓金的!你好!我邓江只要有三分气在……”
金福老却呵呵一笑道:“邓江,这是你自不量力,老夫货已到手,暂且掌下留情,你自去吧,老夫告辞了。”
他随即腾身直向那骡车赶去,那骡车此刻在金五姑操纵之下,已出了庙门,庙内此刻只剩下那飞蛇邓江一人,照夕方想尾随金氏父女而去,无意间却见那战败的邓江,面色极为兴奋地忽由地上跳起,像是一点没事模样。照夕心中不由一动,由不住也就趴在瓦上没有动,却见那飞蛇邓江呵呵一笑。
“老王八蛋,饶你诡计多端,此番也是着了我的道儿,叫你父女空忙一场!哈!”
他笑着蓦地飞身上房,直向庙后空旷处逸去,照夕正不知自己是追哪一边好,不由心中略一犹豫,也就是这一霎间,却见对房瓦脊上拔起一条黑影,如同一缕青烟似的直向那飞蛇邓江追去。
照夕又是一惊。
“怪了!这又是谁?今夜倒真是群英会了!”先不去追金氏父女,展开了身子,直向后来那人影追去,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前面黑影追着飞蛇邓江,照夕又追着前面黑影,一刹那已驰出了十丈以外。
眼前是一片收割了的旱田,地势十分空旷;而照夕此刻已看清了那前行的黑影,身材婀娜,腰肢很细,极像是女人,他心中更是布满了疑云。
这时那飞蛇邓江似乎已觉出身后有人来了,倏地一个转身。
“谁?”
照夕忙把身子往下一伏,却见那轻盈身材的夜行人,也站住了脚步,风把她头上的一块纱巾吹得飘飘的,再衬上她亭亭的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
照夕此刻才证实了,她果然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少女,只是因她背朝着自己,看不见她的容貌罢了!
这时却听她格格一笑。
“邓朋友!你且慢行,我问你讨一样东西!”
飞蛇邓江不由仔细看了这少女几眼,脸色突变。
“姑娘与我素昧平生……这话是怎么说法?”
那少女浅笑了一声:
“邓江你果然聪明,金氏父女着了你的道儿,可是我白雪尚雨春招子还不空呢!”
这少女一报名字,飞蛇邓江和暗中的照夕,都不禁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管照夕惊得内心一阵疾跳,再看那飞蛇邓江,他口中“啊”了一声,后退了三四步。
“原来是名满洛阳的尚姑娘,在下失敬了。”
尚雨春伸出一只手来,微微一笑。
“那么你就拿来吧!邓江,你要知道,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飞蛇邓江怔了一下,才戆笑一声。
“姑娘你可走了眼,我苦心得的一点玩艺儿,早已变卖了金钱,都已落在了金氏父女手中,你方才莫非是没有看见么?”
尚雨着冷冷一笑,她伸手把那口寒光耀眼的长剑撤了出来,向前一指。
“姓邓的,你少在我跟前鬼吹灯,好!我只要你背后那个小箱子,你只给我就没事了!”
飞蛇邓江不禁脸色一阵大变,他忽然哈哈大笑了两声,变着声音道:“尚雨春,你果然高明,只是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想要我的这箱东西也很简单,你要拿出一些功夫来给我看看!”
白雪尚雨春嗤的一笑。
“姑娘我做案,向来讲究的是干净利落,老实告诉你,我若没有十分把握,也不会来自讨没趣了。”
飞蛇邓江只是连声冷着,也许他认为一个少女即便是再厉害,对于自己,也是构不成威胁的。当时抖手撤出亮银鞭,面现杀机,白雪尚雨春这时后退了一步,她用掌中剑一指邓江。
“姓邓的,话先说在头里,你想要和我拼命,也很简单,只是令郎性命,可就保不过今夜了。”
邓江怔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我儿子……又如何了?”
尚雨春哂道:“我如子时不归,我那丫鬟可就要下手取令郎性命,你忍心么?”
飞蛇邓江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道:“胡说……小儿远在江南,你又如何……”
尚雨春晃了一下剑,冷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自你动身来京,你那现世儿子邓小车,已落在我得力丫鬟手中,此刻我已把他带来了。我不妨对你说,如果我子时不回,你那儿子性命不保,邓江!你是要这箱东西呢,还是要你儿子的命?你自己想一想吧!”
她说着话,慢慢把宝剑Сhā回到了鞘子里,满面春风地看着邓江,不再多话,飞蛇邓江不由大吼了一声:
“好贱人!”
他猛地向前一杀腰,已窜到了尚雨春身前,掌中鞭“横扫千军”正欲打出,却见尚雨春一声娇叱。
“住手!”
她此刻心理上,对于邓江确实有极大的威力,一声清叱之后,飞蛇邓江果然怔了一下,他厉声道:“尚……尚雨春!你所说的可都是真的么?你好狠的心。”
白雪尚雨春格格一笑,她再次伸出了手,冷冷道:“拿来吧!你邓氏门中仅此独子,何必呢!”
飞蛇邓江渐渐萎缩,他慢慢垂下了掌中的十三节亮银鞭,如丧考妣地叹息了一声。
“人道你足智多谋,今日倒是令我心服口服……可是……”
他凄然地看着尚雨春,以悲怆的声音道:“我分你一半如何?”
尚雨春浅笑着摇了摇头,再次伸出了手,邓江忽地跺了一下脚,狠声道:“也罢,我飞蛇邓江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啄了眼了。尚姑娘,我确信你的话是真的……你能确保我那儿子性命无忧么?”
雨春浅浅一笑。
“那就要看你是否合作了!”
飞蛇邓江又皱眉道:“可是……我那儿子怎么回来呢?”
雨春笑道:“你的东西拿过来,我再告诉你不迟。”
她说着话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瞪视着飞蛇邓江。昏夜之下,这姑娘是那么美,美得令人着迷。飞蛇邓江看在眼内,恨在心中,他几乎想哭;可是他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当时长叹了一声,用手把胸前麻花扣解开,把隐在披风内的一个朱漆小箱子取出就手往地上一扔,愤然道:“好!你拿去吧!”
尚雨春皱了一下眉。
“摔坏了我可是不答应呢!”
飞蛇邓江忙由地上又捡起来,双手捧上,他双目内几乎要喷出火来。尚雨春往箱子上吹了几口,拂了拂上面的土,才用双手接过,后退了一步。她伸出一只玉手,在那小箱暗锁上按了按,倏地往上轻拍了一掌,箱盖立启。飞蛇邓江不禁心中更加钦服,因为当初自己为了要开这锁,曾花了半日时间,想不到人家姑娘举手之间,就打开了,在这一方面自己真还差得远!
尚雨春开了箱盖,就手拨弄了一下,点了点头,把箱盖合拢了起,浅笑了笑。
“大体不差,只是还有一串珠子,你怎么这么不干脆呢!譬方说,我把你那儿子还给你,弄掉一只胳膊,你愿意么?”
飞蛇邓江不由又羞又怒,他知道自己要是在她面前闹鬼是闹不通的,当时又长叹了一声,由怀中摸出了一串晶光四射的珠子,抖手打出。
“算你厉害,你都拿去吧!”
尚雨春一伸手,接入袖中,这才微微一笑。
“你现在马上就去二十里外钟楼那里,只往楼上三呼‘快释我子’!自有人交还你儿子,可是要到子时才行,早不得晚不得,过时不至你子性命不保,快去吧!”
飞蛇邓江重重跺了一脚。
“尚雨春,我邓江只要不死,誓必报今夜之仇!”
他猛然转身如飞而去,因为二十里并不是太近的距离呢!白雪尚雨春目送他走后,才把小箱往背后背好,倏地腾身飞驰而去。
这一切落在了照夕的目中,他几乎呆了。他作梦也想不到尚雨春竟是一个贼,一个出了名的独行女贼。他只觉得又惊又愤,对雨春的一腔热念,顿时瓦解冰消。他伏在地上,只觉得阵阵昏眩,首次令他感到,自己被人欺骗了,他几乎有些愤恨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的一个姑娘,竟是一个贼!由此证明当初丁裳骂她是贼的话,果然不是空|茓来风了。
此刻雨春飞驰欲去,他不由自主紧紧跟上了。他想见机现身,当面说破她的伪装,看她有何面目再见自己,可是离奇的事情,竟是接踵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照夕目视着白雪尚雨春,那娇捷的身影,方自扑上一座小桥,倏地由桥头左右各自闪出一条人影,正正挡住了尚雨春的去路。
管照夕却纵身上了一棵老树之上,居高临下,把三人情形看了个逼真。
那闪出的二人,正是去而复转的金氏父女,尚雨春不由“哦”一声,她含笑叫了声:
“五姑是你呀!真吓了我一跳。”
金五姑冷笑了一声。
“雨春,现在不是套交情的时候,我们父女可是问你要那个小箱子来的,你知道,那东西本来该是我们的!”
九天旗金福老赫赫冷笑。
“老夫我今夜是阴沟里翻船,叫那飞蛇邓江小子把我冤苦了,倒是七姑娘你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捡了现成。”
尚雨春不由冷笑。
“老前辈此话是怎么说的?我怎叫捡现成呢?”
金老头子目闪凶光。
“我不知道什么现成不现成,反正我刚才看见,那邓江亲手交给了你一箱东西,你把那箱东西交给我,我也顾全你与小女过往有些交情,任你自去,否则……哼!”
白雪尚雨春知道此刻赖是赖不掉了,当时冷笑。
“堂堂一个前辈,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可耻么?”
金老头子嘿嘿一笑。
“武林之中,本是弱肉强食,又有什么可耻不可耻;不过你既这么说,我也不好乘你势孤……”
他看了金五姑一眼。
“五姑你对付她,只要伤她,不要取她性命,我们要的是东西,犯不着杀她。”
金五姑早就纵身而前,冷笑一声,掌中剑分心就刺,尚雨春此刻自知对付她父女二人,绝不能取胜;可是其势也只有一拼。当时娇叱了一声,纤腰一拧,已纵出了二丈以外,无巧不巧,正落在了照夕藏身的树下,那金五姑也是持剑扑到,尚雨春这时剑已撤出,金五姑用“流星剑手”的招势,举剑就扎。尚雨春绕剑环身,“呛”的一声,双剑相激,爆出了一阵金星。
金五姑塌身抽剑,二次以“秋风扫落叶”的招式,剑上带起了一弯秋水直向尚雨春腰上卷去,尚雨春甩臂回首以“孔雀剔羽”的招式,直刺金五姑右肋。
这种招式施出来,二人可都是捏着一把冷汗,就在这刹那之间,忽然大树顶上,劈出一股凌厉掌风,金五姑本是往后塌身;而这股劲风,却由她身后硬把她向前猛力一推,她身子再也挺不住,不由向前一跄,在她来说,这可是险到极点了。
而这股怪风,更令她大吃了一惊,一时再想从容回避,却是不可能了,只听见“哧”
的一声,尚雨春长剑由她右助边刺了过去,她口中“啊”了一声,鲜红的血,立刻染湿了她的衣裳。
只见她身形向后一连退了六七步,一跤坐到地上,顿时痛昏过去。
这时一边的金福老长叫了声:“好贱人!你竟敢下毒手。”
他猛地扑向女儿身前,一把抱起看了看伤势,虽没有性命危险,可是也非数日所能痊愈。父女情深,这老头子一时差一点流出了泪来,他匆匆在她伤处附近点了止血的|茓道,又由一个小瓶之内倒出了几粒药放在五姑口内,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一边的尚雨春冷冷地道:“贼人!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手狠心毒了!”
其实白雪尚雨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金五姑的功夫她是知道的,虽比自己差一点,可也决不至于一上手就会败在自己剑下。她心中很奇怪,可是又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这时九天旗金福老已扑身而上,双掌用“渔夫撒网”式,倏地往尚雨春双肩上抓去。
尚雨春一声不哼地把掌中剑绕了一圈剑花,直朝金福老双腕上斩去。
金福老向回一收手,身形微微向后一坐,蓦地一个纵身,真是轻似猴猿,向下一落,已到了尚雨春背后,突地吐气开声“嘿”了一声。
尚雨春顿时就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潜力,向自己背后猛然扑到,不由吃了一惊,心知金福老这种掌力不是“金煞”就是“红印”。其实她又哪里知道,九天旗金福老所练的这种掌力名唤“一炁”掌,更较金煞红印厉害得多,九天旗因爱女负伤之恨,所以一出手,就把自己看家的掌力施了出来。在白雪尚雨春来说,既已感到背部着力,再想逃开他的双掌,可就是万难了!
她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霎那之间,忽听得头顶大树上一声冷笑,跟着似有劲风由自己头上扫过。
微闻得“波”的一声,那九天旗金福老,嗵、嗵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同时之间,由大树上,飘悠悠地落下一人。
这人越过了尚雨春头顶,飘落在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冷笑道:“姓金的别来无恙,今夜可是我们分生死的时候到了吧?”
九天旗金福老和白雪尚雨春,同时吃了一惊,后者虽没有看见来人相貌,可是那熟悉的声音,令她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她猛然回过了身子。
“管……你是管……”
可是照夕连头也不回一下,不要说答理她了,因此她说出了个“管……”往下却接不下去了。
她一时呆若木鸡地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四肢冰冷颤抖不已。
在另一方面的金福老,此时借着稀薄的月光,才把眼前这个青年看清了,他皱了一下眉。
“足下是……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因何与老夫认识?须知我九天旗金福老可不是好相与呢!”
照夕又上了一步。
“你再看个仔细,你倒是贵人多忘事。”
金福老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可就是记不起如何认识的了,当时脸上带着不解的怒容,只是嘿嘿冷笑着,照夕冷叱了一声:
“该死的老狗,你当真连我管照夕都忘记了么?”
金福老这才白眉一挑,后退了一步,嘿嘿笑道:“原来是你!嘿嘿!管照夕你好不识趣,你也不想想你今日这条命是如何保全的,却胆敢为人家撑腰,你真是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子!”
照夕此刻见他,心蕴旧恨,哪里还给他说许多,当时一伸右掌,分双指照着他双目就点,金福老一晃头,用“白猴献果”向前一捧双掌,直击照夕面首。管照夕旋身抽掌,倏地跃起,用“金鲤三波”,快如电闪星驰地已偎在金福老背后,不容老人收招换式,运用雁先生所授的“帖”字一诀,中食指骈着轻轻向外一戳,金福老喉中“吭”的一声,顿时咕噜一声栽到就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总共不过几个照面,已把这极负盛名的冀东巨盗降伏掌下,非但白雪尚雨春惊吓得状同泥塑一般,即照夕本人,也微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雁先生所传手法,竟是如此神妙不测。
当时冷笑了一声,才微微回过身来,看着尚雨春,苦笑了笑。
“久违了,尚姑娘!”
雨春大眸子里,闪着泪光,可是她脸上仍努力作出笑容。
“谢谢你!管大哥!”
照夕冷冷一笑。
“这你倒不要谢我,真想不到……”
雨春几乎有些站不住了,她讷讷着。
“大哥!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我找得你好苦……我……我……”
照夕冷冷一笑。
“得了!七小姐,我可没有什么钱呀!”
雨春不由后退了一步,一时泪流满面,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
照夕脸色极为愤慨。
“尚雨春!你也不要再装了,你的一切,现在我都知道了,我真恨我当初……”
他冷笑了一声。
“你不要误会,今夜我并不是救你才伤她父女二人,那是他二人和我原本有仇;至于我和你,我实在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说到此,尚雨春已嘤嘤哭了起来,如同是一枝带雨的梨花。照夕略微皱眉,才又接下去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会是一个这样的人。”
哭声音更大了,可是照夕仍然接下去。
“你不要哭,事实上我并不会要你怎么样,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没有一些关系。你还是当你的贼,我决不管你。可是有一天,一定有人会制服你;不过,那也就不关我的事了。”
雨春哭着道:“管大哥……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我可以改过自新……”
照夕心中略有些软了,可是由于他对她的突然改观,这种突然失望的情绪,并不是马上可以恢复的,所以看来,他仍像无动于衷。
他冷笑了一声。
“那是你自己的事,在以往我一直把和你的那段友谊,引以为荣,可是今夜之后,那是一种羞耻,我是不会放在心里了,现在你去吧!”
雨春紧紧地咬着下唇,她脸色苍白仍然站在那里,全身颤抖着,这一刹那,她感到一种生平莫大的羞辱,面对着照夕这些正义严辞,她又能说什么呢?照夕又挥了一下手,冷冷地道:“你走吧!”
雨春忍不住又哭了,可是照夕并没有理她,却往金福老身边走去。尚雨春立了一会,觉得脸上的眼泪被风吹得凉凉地,腿都麻了,可是那狠心的人儿,连看她一眼也不看,四周的蟋蟀鸣声,天上的星星,也都像是在笑她,她实在受不住,就慢慢转过了身子走了。
狠心的管照夕,他一直是把背朝着尚雨春,他知道她哭,也知道她伤心,可是他并不回头,其实他内心早已为她动人的哭声软化了,他那看来无情的手,也很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是他并没有。
一个人有时候,确会逆已而行事的,事后自己常常会很后悔,自己也不能很有理地去分析这种心理,这是每一个人都有的经验,并不是只有照夕一人。
一切都宁静之后,照夕才回过头来,已没有雨春的影子了,他长叹了一声,心中很是懊丧,对于白雪尚雨春,他确实很失望,但是还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总是想起来就烦人。
在月亮底下,他站了一会,方想自去,无意之间,却瞧见了地上的两个人,他吃了一惊,剑眉微频道。
“这两个宝贝,该怎么处置呢?”
想着他就走到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先想了想,才蹲下去。一只手扣在了金福老左手脉门之上,为他解开了|茓道,这老头子打了哈欠,就像是才睡了一觉似的,在地上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接触到另一张冷峻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同时也使他立刻忆起了是怎么一回事,同时右手脉门一麻,几乎又把他送到瘫软的来路上去了。他冷笑而吃惊地道:“你,你想怎么样?”
照夕微微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美丽的牙齿,他轻轻道:“你放心,我不杀你,不过你一生为恶太多,我却不能再叫你去害人,你明不明白?”
金福老摇了摇头,茫然地表示了一个“并不明白”的姿式,可是立刻他就明白了。
因为照夕另一只手,正在他背后第七节骨筋处摸索着,凡是练功夫之人,没有不知道这处地方的特殊效能的。他吓得挺了一下身子,可是照夕扣在他脉门上,使他全身软绵绵地,他颤抖着。
“你不……不能把我功夫废了……我求求你,喂!喂……”
就在最后的一声“喂”余音尚未完结之前,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由地上跳起的金福老,其实只觉得手脚有些笨重,别的并没感到如何。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他咆哮着用掌和拳,往照夕身上打着,后者的体会,就像是接受一个盲者的按摩。
他根本就不理会他,他走到了金五姑身前,照样伏下了身子,可是当他指尖已伸出来,预备也同样地把金五姑功夫废了时,他的心竟感到有些不忍下手,再怎么这个女人,当初对自己曾有过恩惠。虽然她是无耻的女人,可是自己到底不忍亲自这么对她下手,他犹豫了一阵,才长叹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看着金福老。
“你女儿已受了伤,我也不忍心再废她功夫了,你快背她回去吧!”
然后他又冷笑。
“今后谅你也不能为恶了,不过你可要传话给你女儿,她如果再不痛改前非,再次落到我手里,可就没有她的活命了。”
九天旗金福老只坐在地上发愣,张着嘴沙哑的低低嘶着像哭又像叫。
照夕说完了话,觉得这么处置,并没有什么不当,遂展开身形,一路飞驰而去。
这寒风嗖嗖的冷夜里,他疾疾地行着,心中并不曾因为这种义举而感到松快;相反地,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紧紧地偎着他。
他知道那是因为尚雨春的关系,想到了雨春,似乎也觉得方才自己也太残酷了。
“为什么我拒绝和一个自新的人来往呢?我的心也太狠了。”
他又想到方才她那悲痛伤心的样子,心里也就更觉得烦闷不安。这么跑着想着,不一刻已到了自己住宿的那一间小客栈,正当他要窜身越墙而过的当儿,似觉得身侧树梢上拔起了一条黑影,直向客栈顶上落去。他不由吃了一惊,当时用“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也腾身到了房顶,四下观望了一阵,静悄悄的哪有什么人迹?
他心中微微动了动。
“莫非我看错了?今夜的怪事也太多了。”
想着又看了看,确实不再看到什么可疑之处,他才飘身下地,由窗子回到自己房内,见灯光仍明着,他把灯光拨得小如萤尾;然后和衣上床,把宝剑压在枕下。心中想着,离家第二天,竟会发生了这件令自己扫兴不愉快的事。
远处的梆子,叭、叭的敲着,似乎已到了四更天了,天上又下着小雨了,他就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了些昏倦的睡意。
可是一声很清晰的瓦响,令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立刻发现了一个黑忽忽的影子,在窗口探视着,他不由吃了一惊,那睡意立刻消失了个干净。定神再看时,果然他看见一双手抓在窗台上,慢慢升上了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
照夕心中冷笑。
“好大胆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意欲何为?”
想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仅留一线的目光,注视着这人的动作,他双手紧紧地按着床面,这姿态可以应付任何突来的局面。
然后他就更注意地观察这个人,果然这老婆婆全身都进来了。
昏暗的油灯,照着老婆婆那一张马脸,尤其有一半的颜色,就像是被墨染了一般。
管照夕立刻认出了,她正是若干年以前,自己掌底游魂乌头婆,想不到在这里居然又遇到了!
乌头婆进室之后,略微定了定神,就见她陡然自怀中抽出了一口短刀,双手握着向外一抽,暗室之内,立刻闪出了一道青光,竟是一口青光闪烁的利刃,照夕不由惊心。
“好个乌头婆,你莫非还要行刺我不成?”
一念未完,就见乌头婆猛地向前一哈腰,已如同疾风似的扑到了床前,掌中剑照着照夕心窝就扎,只听见“喳”的一声,短剑实实地全没入石灰的床面去了。乌头婆倏地旋转身子,却在身后,发现了那怒容满面的青年,她大吃了一惊,当时二次回手,掌中剑“顺水推舟”猛然朝照夕腹部就扎。
管照夕冷冷道:“乌头婆,今夜可是你自来送死,怨不得我了!”
他口说着,身子已如同正月的走马灯,滴溜溜转到了乌头婆身边,用“粘”字诀向内一凑身。雁先生绝学果然不凡,那乌头婆几乎还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凑进来的,顿时觉得那只持剑的手一麻,短剑“当”的一声已落在地下。
她不禁吓了个魂飞九天,大脚向外一划,用“过桥问府”的招式,把身子窜了出去。
可是她却没想到这是室内,哪里有许多地势给她施展,只听见“碰”的一声,她整个身子撞在墙上。别看她头硬,这一头撞了她个头昏眼花,口中“啊唷”了一声,噗通一下栽倒地上。方想翻身起来,却被照夕上前一脚踩在肩上,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她的胸前,吓得她又是一声鬼叫,只是翻着一双怪眼看着照夕。那张马脸上,更是带着无比惊吓之色,照夕哼了一声:
“乌头婆!你好大的胆子,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乌头婆阴森森地一笑。
“管照夕,你就算今夜把我杀了,也并不会显得你是多了不起的英雄……因为比我厉害的人还多得很,你能制服他们么?”
照夕冷笑了一声。
“你这说的简直是屁话,别人和我并没有仇,我又为什么要制服他们?倒是你这老东西,今夜我却是饶你不得!”
他一面说着,剑尖微微向下一扎,乌头婆已吓得鬼叫连天,她怪叫道:“管照……
管照夕!你可知道,我是去赴淮上三子的约筵去的,你要是把我杀了,三子是不会与你甘休的,你可要小心一点!”
她大着胆说了这些话,牙关喀喀颤抖不已,自问是活不成了,想不到管照夕听了这话之后,果然把欲刺下的剑往回一提,他后退了一步,剑眉一竖。
“你说什么?”
乌头婆不由心中一松,当时胆子立刻大了许多,她冷笑道:“我是说淮上三子,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他们三人一定会为我复仇的。你要晓得,他们三人是如今武林中最厉害的人物。”
管照夕哈哈大笑了几声,乌头婆不由吓得马上闭嘴,她确实被管照夕打怕了,当时抖颤颤地看着照夕,又加了一句:“这是实话。”
照夕呸地啐了一口,乌头婆又怪叫了一声,照夕忽然哈哈一笑道:
“你既然这么说,我倒是真的不能杀你了!”
乌头婆大喜,当时皱着那一双秃秃的眉毛说:“这是你聪明的地方!”
照夕厉叱了声:“住口!”
乌头婆吓得马上又不敢多说了,管照夕用手中剑一指她。
“我不杀你,并不是怕淮上三子,相反地,我是叫你给我带个信给他们,你明白么?”
乌头婆迷糊了。
“带信……带什么信……信?”
照夕冷冷地道:“我这次出来,目的正是要去找他们三个老东西,你既是他们约去的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去告诉他们,说我管照夕多则二月,少则……这么吧,你干脆告诉他们,就说中秋午夜,我一定拜访,叫他们三人等着我。”
乌头婆怔道:“这……我一定为你把这个信带到,只是,他们认识你么?”
照夕一时气血上冲,脱口道:“你就告诉他们说,雁先生嫡传弟子管照夕,要与他们一清师门旧仇。”
这个“雁先生”三字甫一出口,乌头婆不禁吓得打了一个寒颤,她结结巴巴道:
“哦……你原来是雁……雁老……的弟子……啊!怪不得!怪不得……”
照夕话说出口,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可是转念一想,也觉干脆了当,当时冷冷一笑道:“你可听清楚了?”
乌头婆此刻可真是柔若绵羊一般,她连连点头。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然后她眼睛就偷看着照夕手中的那口宝剑,只觉青光刺目,冷气逼人,正与传说中的当初雁先生那口“霜潭”宝刃,一般一样。她心中更相信照夕所说是真的了,当时那张黑脸上怪态万千。照夕说完了话,胸有成竹,当时又走近了一步,冷笑道:“可是,我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你得留一点记号才行!”
乌头婆方自害怕,只觉人影一闪,同时左耳一凉,似有一物由面前落下。低头看时,竟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再用手一摸自己左耳,不由吓得“啊呀”了一声,这才感觉左耳痛楚难当,那热血一滴滴地从脸上流了下来。管照夕剑尖指着她鼻头:
“这是我给你的一点小小警戒,你见到淮上三子,告诉他们说,八月十五夜请他们候着我这不速之客,你快给我滚吧!”
说到这个滚字,只见他腿一抬,乌头婆偌大的身子,就像是一个大皮球似地滚了出去,跟着哗啦啦一阵瓦响,连带着乌头婆怪叫的声音。她哑着嗓子道:“好小子!你小心点,老娘要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小子,你等着我吧!”
照夕哈哈一笑,晃身而出,却已失去了乌头婆的踪影,他又纵身回室,却听见不少住客都被吵醒了,有的还开窗子问什么事。照夕回到房内,忙吹了灯,合衣上床,想着今夜连续发生的事,虽是一波接一波;可是自己这么处理,似也没有什么不当之处。尤其是借乌头婆为淮上三子传活一节,更为自己省了不少事情。八月十五距离今天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漫漫长夜,他想着这些事情,忽然他记得当初雁先生赠药自己时,曾希望自己能用这个药,把鬼爪蓝江的半身不遂治好,那么何不乘着这个时间,到四川大雪山去一趟!
这么想着,他觉得很有道理,当他想到鬼爪蓝江时,他又不自主地想到了丁裳。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略微向她解释一下,也是好的。
不过,以丁裳的个性来说,这女孩很可能为此恨上自己也不一定。
想到了丁裳,又不由令他想到了今天晚上的尚雨春,他就更睡不着了,不时的长吁短叹着。虽然在表面上来说,他似乎和江雪勤、丁裳、尚而春三个人,都没有什么牵连了;可是事实上。他仍是常常记挂着他们,尤其是夜静更深的时候,那些甜蜜的往事,都会一一浮现在眼帘。
江雪勤一一这是他疯狂热爱着的一个人,他几乎不敢想到她,偶尔想到她时,他总会尽一切的可能,把她的影子遂出念外。因为他自己把这一项感情,规置在不可能的范围之内了,他愿意为她终身不娶,借此表明他矢志爱她的决心!
丁裳——这是一个可爱而飘忽的影子,她纯洁天真的言笑,大方的仪态,在照夕的感觉里,那是完美无疵的,可是照夕并不想占有她。因为他以为,他自己已经是一个失去快乐和理想的人,这种失去快乐理想的遗憾,并不是丁裳所能挽回的。
尚雨春呢?虽然他只是在一人偶然的机会里认识她的,可是那种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却给予他生命里一种几乎不能抗拒的力量。她那股风尘女儿的味儿特别重,给照夕也是另一种不同的感觉;可是对她美丽的憧憬,却因为她是一个贼,而在照夕的心目中,已大大打了一个折扣。
无论如何,在失望伤心的管照夕来说,她们的影子,只能给他一些伤感和叹息,另外是不会再发生什么旁的作用了。
现在,在这冷瑟的寒夜里,他不胜唏嘘和嗟叹着,年轻的管照夕,他仿佛感觉自己是老了,对于这些只有开始没有结果的感情,他实在是有些厌倦了。因为那只能带给他怅惆和懊丧。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决不是一个所谓“玩世不恭”的人,他更不同意自己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因为感情这种东西,确实是很微妙的,那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是怎么真诚地去运用它的,旁观者有时候很不容易去了解真伪。事实上即使是当事人自己有时候也很难去分析清楚。譬方说,一个知心人的会心微笑,固然是极其甜美,可是陌生者的投眸青眯,也不能说是一种痛苦吧?
总之,这是一个很恼人的问题,最了解自己的还是只有自己。如果自己相信这一份感情是真诚的话,似乎别人没有怀疑的理由。
“失望”并不可怕,“绝望”才是真正的绝症,在丧失了雪勤之后,管照夕常常会以为自己已是一个绝望的人,是无药可救了!
窗外的夜雨愈下愈大,无情的秋风吹着那两扇牛皮纸糊的破窗户,叭嗒叭嗒地响着,一两声野犬的吠声,只给这雨夜带来了些凄凉和无情。
本来照夕常以为,环境和时间,可以医治一个人感情的创伤的;可是现在他觉得并不尽然,那只是适合一些普通的创伤,对于一份“至情”,却是正好适得其反。
天明,他拖着疲倦的身子起床,他须要早早离开这里,因为他不愿意昨夜那批人再来纠缠。虽然他们不会再来的,可是照夕却这么预防着。
雨仍然是继续地下着,照夕下了楼,算清了房钱,在楼下茶座叫了一杯茶,一面慢慢地喝着,一面等着雨小一点再走。
这时候座头上人很少,却见一个老人,手中拿着一把破雨伞,正由楼上下来。他看了照夕一眼,把雨伞夹在腋下,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只鱼篓,背后还Сhā着一支鱼竿,很是怪相。照夕就多看了他一眼,他却坐在照夕对面,叫了声:“小二泡茶!”
店小二送上了一杯茶,他端起来,先把一缕胡子在热茶里烫着,一面却皱着眉,问小二道:“我说小二哥,你们店里是闹狐狸是么?昨天夜里,可是整整闹了一宵,弄得我老人家一夜没闭眼,这可是怎么回事?”
他一面说着,眼睛还向照夕瞟了一眼,管照夕不由心中一动,再看那店小二却是摸着脖子直笑,他龇着牙道:“不瞒你老先生说,昨晚上小的我也没好睡,房上是有东西,今早上看看,瓦碎了一大片,许是野猫打架,闹狐狸大概不会,你老可别乱嚷嚷,要叫人家听见了,以后谁还敢再住咱们的店呢!”
那老渔翁嘻嘻笑了笑,连连点头。
“有理!有理!喂!给弄五个钱的豆汁,拿些麻花烧饼来,要热的。”
小二连说有有,说着忙回身出去了,这老人吩咐完了话,把烫过胡子的茶一饮而尽,狠命地咂了两下嘴,目光冲着照夕扫了一下。照夕忙把头偏过一旁,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因为这老渔翁,倒是一付好相貌,一部五柳长须飘洒胸前,衣着也较考究,所着衣裤,也都是绸质,本想多看他几眼的,老人这一看他,他却不好意思地忙把头转过一边。这时小二端着烧饼麻花上来,他就关照让店小二照样的来一份。
那檐前的雨,仍是渐渐沥沥地下着,天空布满了乌云,照夕忧心着想早早上路,偏偏天公不作美,那雨却是老下个不停。小店有几处破瓦,雨水漏下来,他们用破锅和脸盆接着,打得叮叮咚咚,看起来真是狼籍得很。
只为一时走不成了,照夕也就捺下了性子,慢慢吃着早点,却见那座的老渔人,这一会儿已脱下了袜子,用手捏着脚指,口中吃吃哈哈,像是无穷受用。两只脚交换着捏了半天,才穿上了鞋袜,问小二要了个热手巾,狠命地擦着手,看得照夕在一边皱眉,心说谁要是用这个手巾,那才算倒霉呢!
老头擦干净了手,站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口里嘟嚷着道:“这位小哥,你也是要出门上路么?”
照夕只好点了点头,微笑道:
“正是!”
老渔人叹息了一声。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弄得我的买卖也作不成了!”
照夕很不愿与陌生人答腔,当时只笑了笑,仍然喝自己的茶,老人又咳一声。
“小哥你是上哪去呀?”
照夕觉得这老人家很是饶舌,顺口答道:“上四川去!”
说着话,把头有意偏向窗外看雨,却不再去看这老人,那老渔人却连连点头。
“四川是好地方,天府之国……那地方真不错!”
照夕也不去理他,见外面雨渐渐停了,他就站起身子,老渔夫道:“怎么小哥雨已停了么?”
照夕笑道:“雨小多了,老人家你再歇歇,我可是要走了!”
说着召来小二,指了一下老人桌上道:“这位老先生的账也算我的,一块算一算吧!”
那老人嘻嘻笑着站起来,用手摸着胡子。
“这……这……好吧!谢谢你啦!小哥!要是有缘,咱们四川再见!”
照夕人已出去了,听到了这句“四川再见”,心中不由微微一怔。可是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人家一句顺口的客气话,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小二已把马牵出来了,管照夕就先把革囊搭在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一路踏着泥泞,出了这小小的庄子。
当他绕过一条小溪,步上驿道时,却听见身后一阵哗楞楞的小铃子响动之声,隐隐听到一人唤道:“小哥!你等等我!咱们一块上路!”
照夕回过头来,就见方才店中的老人,戴着一个大斗笠,跨在一头小黑驴的背上,那小黑驴脖子上,捆着一串黄铜的铃子,跑起来哗楞楞的乱响。
北方人骑驴的并不是没有,可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很少有男人家骑驴的。照夕看看也觉得有些新鲜,当时就拉着马缰,一会儿这老人就跑近了。那黑驴一身黑毛,油光发亮,可是肚皮却是白毛如雪,四只蹄子也是奇白如雪,白眼圈儿,耳朵极长,看起来十分神骏。再加上老人长胡飘拂,更是如同画上仙人一般。
那小驴一刻工夫就跑近了,照夕微微笑道:“你老人家也紧着赶路么?”
驴上老人赫赫笑道:“我有好几篓子鱼在船上还没弄下来呢!”
照夕就点了点头,一面策马行着。老人一面行着一面道:“这位小哥,还没有请教你贵姓呢。”
照夕在马上欠身道:“在下姓管,老人家是……”
老渔翁点了点头,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才道:
“小老儿姓应,应该的应!”
照夕礼貌地点了点头,实在是他心里很急;而这老人却是一直给他瞎聊,问东问西,照夕因不好给人家难看,也只有耐心地应付着。好容易同行了一大段路,到了一个岔口,老人才笑嘻嘻地道:“小哥!我们四川再见了!”
他说着夹了一下胯下黑驴,那小黑驴如飞而去,照夕目送他走远之后,心中不禁又有些怅惘,随之也就一笑置之。
“平静的江湖,很像温柔的沙漠”,你会这么想,可是一夕之间的变化,却又令你拍案惊奇,因为你马上认识了它们的另一面;于是,你又会另外再加上一句:“哦!它们真是难兄难弟,甚至连发怒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在澎湃咆哮着的江湖潮里,那是所谓“后浪推前浪”的,真的,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在这大浪花里,气也不出一口的都消失了。可是却又有多少新生的力量,如同星罗棋布的礁石一般,挺出了水面,他们在滚滚的江流里,形成了“中流砥柱”,如同苍松耸立于狂风暴雨之中。你会很惊奇,甚至嗟叹,可敬可爱的新生命,是他们把武林香烟一代代接下去的。
昔日纵剑风尘的那些老侠客,那些英野奇人,那些武林名宿们,在谈论到这个问题时,总会发出一两声叹息,他们也常常想:
“唉!如果我再年轻几十年就好了!”
“如果我再年轻十年,像‘灰衣鬼见愁’,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啊!”
“灰衣鬼见愁”管照夕的大名,几乎是在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传到他们耳中去的。可是紧接着的却是惊奇赞叹,那是一声迅雷,令他们不及掩耳。
对于这个几乎是传奇的人物,他的初起只缘于作了几件惊人的事,剪除了几个霸地之雄而后,他那“灰衣鬼见愁”的绰号,却是不胫而走。尤其是四湘一带,这些时日以来,提起他的大名来,真有“谈虎色变”之感。朋友!你会很奇怪么?这就是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啊!
灰衣人管照夕,振抖了一下他身上的那袭灰衣,仰首向苍前岭上望去,往事一一忆起,当然这地方,对他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在岭下已徘徊很多日子了,因为他心存顾虑着一个人,这人就是他受业的师父洗又寒。对于这个个性诡异的怪老人,他不愿和他见面。因为风言他正在搜寻自己,欲杀而后甘心,详情如何,照夕自己也并不知道。虽然照夕自信今日自己的功夫,足可和他周旋一番;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造就出自己的恩师,不管当初他用心如何狠毒,自己今日能有一身功夫,未尝不是他的苦心栽培之力。所以他很怕和他见面;然而雁先生交待他的话,仍然时刻系绕在他心头。他这几天也正是苦心思索着这个问题,他要想出一个办法,能使洗又寒和鬼爪蓝江和好如初;可是这两个都是怪人,一个弄不好,自己可就得把命赔上。
同时他也算计着洗又寒离开的日子,也正是今天,他才敢在暮晚在岭前出现。
洗又寒每月外出的时间,都是这一天,以管照夕侍候他数年来的经验,那几乎是一天也不会差的,所以他才放心大胆徘徊岭前。他脑子里想:“那蓝老太婆也是半身不遂,她是不能离开洞中的,我倒可以放宽了心,关于她的情形,我可以先去问问丁裳,也许她很清楚!”
“只是丁裳!唉!这个女孩,现在也不知对我是存什么心了,也许已经恨死我了!
不论如何,还是先去找她一下比较恰当些。”
这么想着,他就漫步往岭上走去,对面来了个砍柴的,直对着他翻着白眼,半天才道:“来的是管相公么?”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那樵子惊笑道:“唷!是发了财回来啦?我可都不大敢认呢!”
照夕惟恐认出的人多了,风声传出去,万一要是洗老没有走,那可就讨厌了,当时只打了招呼,忙向岭上走去。这苍前岭地方他是熟悉透了,很容易的,他就找到了往日那个练峰人掌的地方。见那蜂巢,仍是在老地方,无数的黑蜂此出彼进,似较昔日更多了些,嗡嗡之声,震得双耳麻痒痒地。
想到了往日早晚在这地方练那“蜂人功”的情形,真是有点不寒而栗。
这无数的黑蜂,只在他头上打圈,好似还认得他这个人似的,他就慢慢地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从前他老是在这个地方,等着丁裳来的;而每当这个时候,丁裳总是拿着一个小篮子,来到这个地方采蜜,现在他仍然期盼着她能来!
可是,一直到了天黑,她也没有来,照夕扫兴的下了山。第二天天尚微明,他又到那个老地方,靠着树根坐下来,当东方红红的太阳,才露出半圆的时候,果然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山歌声:
“采蜜的姑娘好命薄,
北京归来泪籁籁。
竹篮儿舞,绸带儿飘。
蜂哥哥!蜂兄弟!
往后别理管照夕!”
照夕先还没听清楚,她嘴里唱些什么,可是从枝缝里,看见丁裳一身青布衣裳,仍是和当初一样的打扮,远远走了过来。
她一只手摇晃着一个小竹篮子,另一只手,却是抓着一把野花,在红红的阳光照射之下,她信口唱着这支她自己编的歌。
照夕只几个月没有见她,可是今天看起她来,似乎比从前消瘦多了。她微皱着两道眉毛,边唱边走,已来到了这蜂房附近。
照夕这时才听清她唱些什么,不由心中大大地动了一下,暗道:“糟了!‘往后别理管照夕’,这不是明明在骂我么?她原来这么恨我啊!”
想着反倒不敢出声招呼她了。仍坐在老地方不动,就见丁裳走进谷来,她先把竹篮放在一块大石上,由篮子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绸带,洒上些花精,捆在一条竹枝上,把竹枝一头Сhā在地上。和从前一样,略一摇动,无数的墨蜂倾巢而出,全向那彩带上飞去,她却乘机纵身上了蜂巢,照夕不由微微伤感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丁裳已进了蜂巢,照夕见已摇动着的竹枝,慢慢静止,已有很多墨蜂都停在了绸带上,他就很快的走过去.把竹枝摇动着,于是那些墨蜂又开始嗡嗡不停地飞绕着,等了一小会儿,才见丁裳由蜂巢中出现,纵身下来,提着篮子往这边走来,照夕很紧张地叫了声:“裳妹……我来了……”
丁裳本是低着头往这边走来,照夕的声音,立刻令她吃了一惊,她突地抬起头来,口中“哦”了一声,照夕就远远地笑了笑。
“你已采好了蜜了么?”
丁裳樱口半开,本想要说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她抿了一下小嘴,仍然往前走着。
照夕见她如此,心中也很难受。
“我是来看看你的,这几个月你可好么?”
丁裳仍然绷着小脸,一句话也不说,一直走到了照夕跟前才站住,她伸出手由照夕手中把那竹枝接了过来,很快跑到山边,才用力把这带着彩带的竹枝掷了出去,就像是投掷标枪一样的。
然后她就回这头来,板着一张小脸,一点没有笑容。
“谢谢你……再会!”
她说着回过头就走了,照夕不由忙追上。
“裳妹……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么?”
丁裳却是理也不理,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到山那边去了,照夕又追着叫道:“裳妹……丁姑娘……丁……”
丁裳干脆就跑起来了,照夕似乎还听到她在哭,他不由红着脸就站住了,心中十分奇怪。
“她为什么会这么恨我呢?我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她呀?为什么我好心给她说话,她却是理也不理我?”
想着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松树边紧紧地皱着双眉,心情十分沮丧,他又想了方才丁裳所编唱的那首歌,不由更是愈发不解。
一个人恨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而一个被人恨的人,尤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照夕想了一会儿,终于硬了一下心,暗忖道:“我就到她住的地方去,无论如何,要她告诉我清楚,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气我?顺便看一看她师父身体如何。好在雁先生曾嘱我见机行事,我如能把她师父陈年旧疾医好,岂不是功德一件,就是对于师父洗又寒,及丁裳来说都是可喜之事!”
照夕这么思忖着,觉得甚是有理,当时不顾深思地就直向丁裳师徒所居住的谷内走去。
这地方,他也去过,自然不费什么事就找到了,却见两扇厚厚的石门紧紧闭着,门前长满着各色奇花异草。虽然现在已是深秋的日子了,可是谷内却是温暖如春,另有一条清溪,绕着这石洞右边静静地流着。
照夕慢慢走到了洞关,在门前小立了一会儿,才仗着胆子,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低声道:“弟子管照夕求见,叩请前辈赐示。”
里面却没有一点回音,照夕心中奇怪。
“不会没人呀!丁裳不是才回来吗?”
想着就又敲了两下,照前面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果然传出了一声冷冷的回音:
“你进来!”
照夕不由把帽子正了一下,用手一推门,那石门吱的一声就开了,他慢慢走进去,只觉得洞中阴森森的十分怕人。壁边虽然凿了两个小窗,可是射进来的阳光,仍然显得太薄弱了。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才见丈许以外,壁根下坐着一个枯瘦的老太太,那正是鬼爪蓝江,她仍和从前一样,下半身盖着一床鲜红的毯子,这些时日没见她,她似乎比以前变得更瘦削了。一双眸子,深深地陷在目眶之内,直直地对人注目时,闪闪地放着锋芒。
管照夕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
“蓝老前辈……”
蓝江脸上毫无笑容。
“你就是过去那个洗又寒的徒弟么?”
照夕怔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鬼爪蓝江忽然咧嘴哈哈一阵怪笑,却又点了点头。
“看样子,你功夫是练成了……好孩子……你这里来,来!”
蓝江一边说着,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向照夕招了招,露出罕见的笑容。
照夕不由心中一动,暗想这老婆子,倒是真变了?他一时真有些莫名其妙,闻言后就往前走了几步,惘然道:“前辈有何教益?”
鬼爪蓝江仍微微笑。
“你走过来些,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
照夕疑惑地走到了蓝江身前,尚未发话,却觉得右手腕脉上一麻,竟为鬼爪蓝江死死扣住了|茓道,照夕只觉得全身一阵发麻,一时冷汗直流,他大为惊疑。
“老前辈这是为何?”
鬼爪蓝江的一只枯爪,死死地扣在他|茓道上,这才哈哈地怪笑道:“好小子!你才出道几天,居然敢目中无人,我老婆子今天要好好整制一下你这个狂徒!”
照夕在完全不在意之下,被鬼爪蓝江抓住了|茓道,不由甚是气恼,现一听她如此说话,不由顿时大怒。当下剑眉一挑道:“老前辈此话从何而起,休得血口喷人!”
鬼爪蓝江头上白发,显然耸动了一下,她怪声笑道:“含血喷人?好!好!好!今天我可要你心服口服;然后我再找来你那老鬼师父,我还要他还我一个纵徒欺人的公道呢!”
照夕愈听愈是不解,偏偏|茓道又在无备之下,为蓝江扣了个死。虽然他护身游潜,已足可预防外力的袭击,但蓝江竟乘他说话分心之下,突然得手,此一刻只觉全身麻软无力,摇摇欲坠,听了鬼爪蓝江的话后,他更是莫名其妙了。就听见蓝江尖叫了声:
“丁丫头你出来!”
她一连叫了两声,才听见里面答应了一声,走出一个人来。照夕侧头看时,见丁裳脸上淌着泪,像似无限委屈的低着头,一直走到了蓝江身前,却是不看照夕一眼。照夕心中这才有点明白了,不由怔了一下:
“姑娘……你……”
蓝江厉叱了一声:
“你不许说话!”
随着她这声厉叱,那只抓着照夕脉门的手,用力紧了一下,照夕顿时又打了个冷颤,全身几乎要瘫了。丁裳斜着眸子瞟了他一眼,面上微微带出不忍之色,可是她还是没有说话。
鬼爪蓝江冷哼了一声。
“丁裳!你说,他怎么你了?……说出来当面给他听。”
丁裳只用手绢揉眼睛,照夕却用目光盯视着她,他倒要听听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编排自己。
丁裳只是抽搐着,半天才讷讷道:“他……他……”
一面说着,一面又瞟了照夕一眼,照夕不由冷笑。
“姑娘可不要乱说啊!”
蓝江叱道:“你不要多口!我不是说过了么?”
说着又逼着丁裳道:“你倒是说呀!不要紧,一切都有我呢!”
丁裳在师父逼迫之下,再一想到往日委屈,她又哭了,照夕不由大是不解。
“她这一哭,我可是要糟了!”
果然鬼爪蓝江见徒弟一哭,不由对着照夕只是嘿嘿地冷笑着,口中连说道:“好小子!好小子!”
照夕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时只得频频苦笑。蓝江另一只手搂着丁裳的肩膀,低低慰问道:“好徒儿!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你了?”
丁裳在师父跟前,本是娇嫩得很,蓝江这么一哄,她就更伤心了,只断断续续道:
“师父……他……他欺侮我……”
照夕大惊,当时皱眉。
“裳妹……你……”
不想话未说完,只觉蓝江一只瘦爪,几乎要陷到了自己肉里,他不由痛得“哦”了一声,接着蓝江阴冷冷地笑道:“小子!你可是听见了?”
照夕被她紧紧地扣住|茓道,只觉得上下牙齿喀喀的战抖,哪里还能说出一句话来。
就见鬼爪蓝江凌厉地对丁裳道:“你去把我的那根红绳拿来。”
丁裳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就进来了,须臾持上了一根看来丈许长短,粗如小指的一根红色绳子。蓝江用手一指洞顶,道:
“穿一头在铁环子里!”
丁裳抖声。
“师父!你老人家要……”
鬼爪蓝江不耐的一摇手。
“快!我这是给你出气!”
丁裳只得纵身,玉手轻轻抓住一支深镶在石内的铁环,把红绳一端紧紧捆好,才飘下身来。老婆婆哼一声:
“把绳子拉过来!”
照夕口中虽已不能说话,可是心中不由已有些气恼,方自暗忖:“如此细的一根绳子,又能奈我何?还不是一挣就断了!”
谁知却见丁裳双手拉着另一端,似用了全身之力,才拉到蓝江身前。尤其可怪的是,那条红色绳子,就像是可伸可缩,有弹性似的,先是长不过数尺,此刻丁裳这么用力一拉,竟自长了丈许。鬼爪蓝江接过,在照夕右手上绕了一圈,冷笑道:“那只手过来!”
照夕见事已至此,一只手更难受,反不如放大方一些还好些。
当时只好动了一下左手,原来他身子早就软了,几乎连举手的力量也没有,蓝江冷笑道:“你现在怎么不厉害了呀!来!丫头,你把他那只手给拿过来,我们叫他上去凉快凉快去!”
丁裳偷偷看了照夕一眼,嘟着嘴小声道:“这可是师父叫我这么做的,你也不要恨我。”
照夕是又气又笑,当时只看着她,翻着白眼。丁裳也就老实不客气,把他一只手举了过去,蓝江很快的在他这只手上绕了一圈,一松手,照夕立刻高高吊了起来,在空中如同秋千似的荡来荡去。鬼爪蓝江嘻嘻一笑:
“你身体很好,足可在上面支持几天,你就这么等着你师父来把你带回去吧!”
照夕这时脉门已解,已能说话,当时在空中愤然:
“蓝老前辈,弟子来好意执后辈之礼,你却如此待我,未免令人失望……”
蓝江嘻嘻笑道:“就是要叫你失望一下,好小子,我且问你,我那徒儿又哪一点不好了,你竟看不上她?”
照夕不由一怔,当时嗤嗤道:“前辈这话是从何……说起?”
他说着偷偷一看一旁的丁裳,见她面色绯红地低着头,又像是在流泪。不由一时心如刀割,由不住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声。
鬼爪蓝江冷冷一笑,恨声道:“你不要以为我老婆子,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其实你们想些什么,我没有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丁裳也微微吃了一惊,一时脸色更是红透了底,她惊疑地看着师父。鬼爪蓝江眸子仍然注视在当空的照夕身上,她冷然道:“我这个宝贝徒弟,爱上了你,我也不是不清楚,所以才有意让她至京办事,其实无非是想暗中成全你二人一段姻缘……”
她咬了一下牙齿,继续道:“按说你这娃娃,有些贤淑娇娃自愿委身于你,这是多么荣幸之事?岂是一般少年所能梦求之事,想不到,你却自命不凡,居然还看不上她。”
她说着嗓音愈发加大了,几乎是震耳欲聋。丁裳已羞得抬不起头来了,同时蓝江的话,更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一时早就泪如雨下,她凄婉地道:“师父!你老人家别再说了……”
不想这怪老婆子怪笑了一声,尖叫道:“我为什么不要说?我就问问他,我鬼爪蓝江的徒弟,哪一点配不上他?”
“论容貌、论身份、论武功,怎么着?我们姑娘是比人家差是怎么?”
照夕被她说得几乎想掉泪,实在他心里这一霎那,确是难受得很,他勉强地苦笑。
“弟子此次来,也正是要向了姑娘解释一下误会,弟子决不是不知情义之人……”
鬼爪蓝江怪吼。
“解释,解释个屁!”
照夕被骂得脸色通红,讷讷不能成言。鬼爪蓝江冷冷怪笑道:“我知道,你是自命一身功夫不得了啦,臭美!你还差得远呢!就连那老鬼师父,也差得远,你又凭什么这样臭骄傲?你说!”
照夕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频频苦笑。
“弟子怎敢臭……骄傲?你老人家……”
“放你的屁!”
这老太婆这一霎就像疯狗一样,什么话都骂出来了,照夕反倒是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反是一边的丁裳听见师父这么骂人家,觉得脸下不来,才忍住伤心道:“师父!
你老歇歇吧!算了吧!这都是弟子命薄,怪不得他。”
照夕忍不住也流泪。
“裳妹……”
鬼爪蓝江冷笑。
“裳妹?呸!谁是你的裳妹,小子!你也会哭呀!你那眼泪还流得下来呀?”
照夕被骂得简直是抬不起头,偏又是自己满腹辛酸,都不能吐出一字。
他知道,如果当着这老婆子的面,不解释还好,再要解释,更得挨骂。当时只一滴滴泪往肚子里流,吊在半空中一言不发。
空气稍微冷静了一会儿,鬼爪蓝江才冷冷一笑。
“管照夕,我给你一个反省的机会,并不是我老婆子以大欺小,这件事,你实在太不对了,现在……”
她大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好了,你自己说,你该对我这徒弟怎么样?等到我认为满意了,我再把你放下来,否则!哼!就等着你师父来好了!”
她又加上一句:“你师父听说这几天找你找得很急,你可要小心着点。”
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可素知洗又寒对付徒弟的手段。他要是找到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设想,虽然以自己今日功夫,并不见得不如他,可是师恩如山,身为弟子的自己,怎能对师父不恭?
所以他着实地吃了一惊,再者蓝江所要他答复的问题,事实上,那也是不能令她满意的。
虽然丁裳无一不好,只是自己心已别属,勉强和她结合,一生痛苦,更不如自己一生不娶,来得干脆。他想到了这里,不由往一边的丁裳看了一眼,丁裳却也正以一双流泪的眼睛看自己,二人目光一对,不由马上转开了,各人都是脸上一红。
照夕只急得全身战抖,当时真恨不能一头撞死,反倒干脆。可是他身在半空,就是想死也是不能,只急得又喊了一声:“老前辈!弟子实有不得已之苦……”
还要往下说时,鬼爪蓝江一摆手。
“我不听这些,你想好了再说!”
照夕只好长叹了一声,当时闭上了眼睛,丁裳这一会儿在一边也坐不住了,尤其是看着这人小冤家,她心里就由不住伤心,她站起来,低着头进去了。
鬼爪蓝江目注着徒弟背影,心中更生出一种怜惜之心,这一腔怒,无形中却又种在了照夕身上。当时哼了一声,怪眼向照夕身上翻着。
管照夕吓得马上把眼睛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眼来,却见鬼爪蓝江已自双目下垂,状如老尼入定,对他却是望也不再多望一眼。
照夕运劲挣了一下双手,那红绳也不知为何物所制,不挣还好,这一挣,却是深深陷到了肉里。他不由痛得直皱眉,却听见入定的蓝江阴沉沉的声音。
“你如能把这绳子挣断,我便任你自去,你试试看行不行?”
照夕不由苦笑道:“你老人家已捉弄我够了,还是放我下来吧!”
二十
照夕高高吊在空中,闻鬼爪蓝江言后,只是频频苦笑,可是暗中却试图着,把内力集中双臂,猛地向外一挣,只觉一阵奇痛,那红绳竟似紧紧陷于肉内一般,一时痛得冷汗涔涔而下,这才知道果然厉害。由不住把断绳逃走之心,丢了个干净。
再看鬼爪蓝江,似已看出他方才举动,只是望着他连连冷笑不已。
照夕在灰心懊恼之余,只长叹了一声,把双目紧紧闭上,不再去看鬼爪蓝江一眼。
蓝江也自行把双目闭上,就此入定了过去。
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照夕只觉得双臂阵阵发麻,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这才睁开了眼。却见那老太婆仍是四平八稳的坐着,看样子似已入定了过去,他不由气得直咬牙,本想骂她几句,却有顾虑。第一,她是长辈,又是丁裳的师父,于礼上说,是不能对她撒野的;第二,自己此刻在她掌握之中,俗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惹恼了她,对自己只有更糟。
基于以上两点理由,他只得强自忍着心中这口气,仍是不哼一声。自己暗中把内力蓄于双臂,用内功替换着全身血脉流通,似如此约有盏茶之久,才觉得两臂酸麻情形减轻了不少。他在空中思索着这一段离奇的遭遇,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真应上了那句俗话“天上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本来是一点事没有的,自己偏偏要来多事,解释什么误会,好!这下可好了,似如此老吊着,就是不吊死,久了怕也要饿死,我这是何苦呢?
这么想着,他不由连声地叹着气,又想到:“丁裳这小女孩,也真坏,她居然在她师父面前告我的状,现在害得我如此狼狈,她就连一句好话,也不帮着我说,自己也不知躲到哪去了。”
想着不由运用目光,四下搜索着,只看见那满脸皱纹的鬼爪蓝江,仍是在入定之中,四壁悄然,哪有丁裳的踪影?算计着时间,自己是早上来的,由外面射入阳光的高度判断,差不多该是午后时分了。
照夕虽说是内外功夫已臻上乘,可是整整吊了好几个时辰,他也有些吃不消了。只觉得全身无力,双腿也有些发麻;而且肚子也有些饿了。
他在空中咳了一声。
“老前辈!我……”
却见蓝江眼皮也没抬一下,他不由加大声音。
“老前辈!”
这一声是用力过大,那正入定到好处的蓝江,为他这一声吼,惊得全身猛晃了一下。
她忽然张开了眸子,厉吼道:“好小子!你还想害我不成么?”
这老婆子说着,忽然凌空一掌劈来,把照夕半空中的身子,如同秋千似地荡了起来。
照夕身在半空,双手又缚着,真是想躲也不能,只得运气护着全身,任身子在空中荡来荡去。
他真想不到老婆子脾气如此大,当时气得直想大骂,终认为她是师辈人物,到口的话又忍了回去,似如此在空中荡了半天,才慢慢静止住了。
蓝江才冷笑道:“你有什么事?”
照夕把心一狠,当时冷然道:“没什么事!我只是问问你老人家,到底想把我如何?
与其这么棱辱我,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干脆。”
鬼爪蓝江一双碧眼突地一瞪。
“我不早对你说过了么?你考虑过了没有?”
照夕冷哼了一声。
“士可杀而不可辱,弟子即使是吊死在这里,也不会开口向你求饶的。”
蓝江如鬼叫似地笑了起来,她尖声道:“好小子!算你有种,好!好!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硬!你不求饶,不照我的话做,我就是不放你下来,我们来拼一拼看看谁行!”
照夕气得脸色发青,只是连连冷笑不已,却见蓝江由身边摸起了一根朱漆拐杖,支着身子,由地上站了起来,她冷笑道:“我也到里面去,免得你惹我生气。你如果想通了,明天早上我再问你,吊你一天一夜,先煞一煞你的威风。”
她说着以杖点地,慢慢转了进去,照夕恨声道:“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蓝江倏地回过了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才又回过身子入内。
照夕一个人吊在空中,真是愈想愈气,暗想天下竟有这么不讲理之人,我即使吊死,也不能向她低头。想着气得又闭上了眼,一任四肢酸麻,肚内饥饿,也不去管它,似如此一直耐了三四个时辰,眼看着阳光消失了,又眼看着天色慢慢黑了,直到月光由窗口射入时,他才体会到,差不多已是半夜了。
这时他可真有点挺不住了,肚子饿不说,口也干得难受,尤其是一双胳膊,完全失去了知觉,休想再挣动分毫。他心中忖量着,这么吊下去,再有一天,也就差不多完了。
于是,他想到家中父母,又想到了雁先生所托之事,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自问必死无疑。死倒无足为憾,只是有负雁老所托,更愧对父母抚养之恩……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不自觉淌了几行泪,暗自唏嘘不已。
忽然一个人影,轻轻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条纤瘦轻盈的倩影。
她走到了照夕足下,慢慢抬起了头,用着极为低细的声音唤道:“大哥……”
照夕忙止住泪,低头细看了看,才看出竟是丁裳,他不由叹了一声:
“姑娘……你还来作甚?”
丁裳悲声。
“都是我不好……害了你……大哥!你恨不恨我?”
照夕本来心中对她有些不谅,此刻见她伤心至此,也不忍加以怪罪,当时苦笑。
“这也怪不得你,只怪我自己命运不济,姑娘!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忘情之人,我一直以为你很了解我的处境,谁知你还是……”
他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丁裳却哭道:“我都知道了……可是,可是……”
照夕轻轻嘘道:“轻一点……小心给你师父听到了,连你也要受累。”
丁裳点了点头,她抽搐道:“大哥!你放心,我现在放你下来,先歇一会儿,吃一点儿东西,等一会儿再吊你上去。”
照夕一喜,却又摇头苦笑。
“姑娘,你也想得太天真了,令师又不是聋子。”
丁裳摇了摇头。
“不要紧,她现在在地室内运功,以先天地火去骨中寒毒,差不多要到四鼓天,才能上来。你只要小声点,没有关系的。”
照夕想了想才点头。
“好……吧!”
丁裳就吸了一下鼻子,笑了笑,纵身而上,单手悬身;另一手把系在铁环上的绳结解开,手一松,照夕就落了下来。只听见“嗵”的一声,直摔了个好的,二人都大吃了一惊,丁裳忙跑上俯身问道:“摔伤了没有?”
照夕因吊悬太久,全身已丝毫提不起力量,丁裳一松手,自然摔了下来,摔得太阳|茓直冒金星,有气无力地望着丁裳。
“还好……还好……”
丁裳小心地把系在双手上的绳子解开,照夕活动了一下筋骨,皱眉道:“要是你师父听到了可就糟了!”
丁裳回视了一下,摇着头。
“不会!她老人家全神贯注在用功上面,是耳不旁听的。”
照夕这才愁苦的长叹了一声。
“想不到你师父,竟会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人。”
丁裳低垂着剪水双瞳,讷讷道:“其实她老人家,人是很好的,就是脾气坏一点。”
照夕冷然。
“岂不止是坏一点,简直是蛮不讲理,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丁裳用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照夕仍在愤怒之中,她就递过了一个极为肥大的柑子,半羞半笑道:“得啦!你就别再恨我师父了,快吃点东西吧!其实都是因为我……”
照夕饿了整整一天,水米未曾打牙,尤其是口干舌燥,当时接过了柑子,因已剥好皮,他就一瓣瓣送到口中,顺臾吞食一尽,顿时觉得精神抖擞十分。不由问丁裳道:
“这柑子真好吃,还有没有?”
丁裳遂笑着,由小口袋中又掏出了一个,一面递过道:“吃了这个就没有了,这是从大巴山象婆婆那里要来的柿橘的种子,在山后种了,总共三棵树,今年才开始结实。
帅父因说它对身体有益,尤其有顺血补气之功,所以很宝贵,一人只吃一个,连我都不许吃。我因看你吊了一整天,想你一定渴得不行,我才专门去偷采了两个回来。”
她顿了顿,涎着小脸半笑着。
“好吃吧!是什么味?”
照夕不由深为感动,就把手中半个柑子,含笑递过去。
“既是这么名贵,我也不忍独享,你也吃一半吧!”
丁裳却是连连摇头,硬逼着他把这一半也吃了下去。照夕又问道:“你师父要是发现橘子少了呢?”
丁裳笑着摇头。
“不会!她也不能自己出去,都是我每天去给她摘,我不说少,她怎会知道呢!”
照夕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这一会心中不禁感慨很多。暗忖丁裳小小年纪,如此尊师重友,确是不易;尤其她和鬼爪蓝江之间的师徒之情,竟是这么亲密,试想这多年以来,她天天为师采蜜,从未间断,就拿这柑子一节小事来说,她竟未自己偷食一枚,对师如此忠实真是难得。可是她却背着师父,偷给自己吃,这么说来,她对自己,又是如何的一份情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黯然的感觉,面对着这个痴心的小姑娘,他真有说不出的愧疚感觉。自己一定是辜负了她很多,只是这种“亏负”却是无法予以补偿。
照夕站起来活动着筋骨,丁裳瞅着他,微微笑道:“你还算身体好,要是别人,怕不要吊死了。”
照夕叹了一声。
“我也差不多了!”
丁裳抚着嘴笑了笑,以手掠发。
“按说我可以放你走的,只是……”
照夕苦笑。
“我知道,我走了你师父定会怪你。”
丁裳嗔笑。
“算你聪明,可是却委屈你了;不过,顶多一天,师父也会放你下来的,其实你……”
她说着脸色微微一红,把到口的话又忍住了,照夕长叹了一声,他很清楚鬼爪蓝江所要自己回答的问题,只要自己允许了和丁裳之间的婚事,那么立刻就可博得蓝江的欢心。
但是,这是照夕最感头痛的问题,他的固执几乎令人听来可恨;可是他的钟情,却也是令人可敬的。他常常这么想:“雪勤固然做出对不起我的事,可是我却不能对不起她,我要用真实的行动,来证实我对她的真诚!”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想法,常常把自己变得坚强起来,甚至有时候会逆已行事。也因为如此,使他深深对丁裳抱着惭愧之心。
因为一个只是“受”而不“给”的人,内心是不会平安的。
照夕痴痴地看着丁裳的脸,淡淡的月光,似乎把她的脸映得更白更嫩了。他痛苦地道:“裳妹!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可是我心里很痛苦,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你安慰。”
丁裳微微笑着。
“你现在不要再想这些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怪你,我也不再抱怨我自己,因为我知道你的内心,远比我更痛苦!”
照夕欣慰地点着头。
“是的!是的!”
丁裳怔了一会儿,才道:“光顾得给你说话,竟忘了给你吃东西了,你肚子一定饿坏了。”
她说着掏出了个油纸包,内中是温温的荷叶裹着的几个包子。照夕也不客气,遂即狼吞虎咽地吃着,丁裳又把身上一个装水的皮囊给他;然后双手环挽着,仔细地欣赏着他吃东西的样子。
照夕把包子吃完了,又喝了十几口水,精神这才恢复了过来,不由给她闲谈了些别后情形。丁裳听得津津有味,又把自己别后情形,也讲了些,二人正自喁喁私语,谈得来劲的时候,却听得一阵隐隐的铃声,像是由地下传出来一般。
丁裳忽然站起身子,急道:“糟糕!师父练完了功夫了,在叫我呢!怎么办呢?”
照夕怔了一下,又苦笑了笑。
“还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再吊起来吧!”
说着自动地把两只手伸出来,丁裳皱了皱眉,现出又怜又借又不安的样子,照夕就笑道:“没有关系了,我精神已恢复过来了,吊一夜绝无问题,好在天也快亮了。”
丁裳眼圈红红的。
“那么!只好委屈你了!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求师父放下你来。”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丁裳才抖开红绳子,替他把双腕按前状捆了上,身子纵起来把另一头绑好,照夕就又吊了起来。
这时候地下铃声,较方才响得更厉害,丁裳慌忙忙地向他招了招手,就跑进去了。
照夕等她走了之后,心情较从前更不安定,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眼前局面,可是也不能一辈子吊在这里呀!他很担心鬼爪蓝江现在就来,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师徒出来。
四周的环境是那么的静,这荒山古洞之中,尤其是静得可怕。
管照夕在空中思潮起伏,想到未来,更是心烦气燥。尤其是年纪轻轻,负了一身的感情债,什么债都好还,这种债可是偿不清。愈想愈伤心,愈伤心可又由不住愈要想,正是“剪不断,理还乱”!窗口飞进了数点流萤,一闪一灭地在他眼前流动着,秋虫的鸣声,更给这冷清的秋夜,带来了单调!照夕感伤之余,不禁又是长叹了一声!
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窗口,照夕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留长须的老人。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那老人仿佛对着他摆了一下手,叫他不要出声,跟着似用缩骨术,猛地向内一翻,轻飘飘已经落在了地上。
照夕不禁吃了一惊,暗忖道这老人好纯的功夫,这时那老人已站在了他的身下,照夕身边立刻响起一阵蚊子鸣叫似的声音。
“小哥!你不要急,我救你下来。”
照夕乍听这人口音,觉得甚是耳熟,不由仔细向他盯视了两眼,顿时大吃了一惊,心道:“哦!怎么会是他?”
原来这人正是月前,他在冀省旅舍中,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个骑驴的老人,他不由一时怔住了。
这老人向他龇牙笑了笑。
“老弟!你不要说话,要是给蓝江老婆子听见了,连我也是惹不起她。”
照夕见他说话时,只嘴皮微微动着,心知他是用的“传音入秘”的功夫,声音只及于自己,第三者是无法听到的,不由放了些心,同时更可知老人内功之高了。当时也用传音入秘功夫,对老人道:“你老人家是怎么来的呢?怎么会想到来救我?”
老人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让我先放你下来再说。”
他说着,猛一长身,已腾身而起,单手一托铁环,以二指轻轻一拔,已把绳扣解开,管照夕一提丹田之气,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老人随之而下,又把照夕双手解开,连连挥手。
“你快走!快走!”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
“老人家,你老大名是……”
老人急道:“我是生死掌应元三,同你师父都是老朋友,你快走吧!”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慌忙行了一礼,生死掌应元三急急挥手。
“你们的事,我都清楚,我很爱惜你一身功夫,也很同情你,所以才伸手管这个闲事,你放心走就是了!”
照夕仍然讷讷。
“可是……可是丁……丁……”
应元三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丁裳,怕她为此受连累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应元三很高兴地用手拍了他肩一下。
“丁裳也等于是我的记名弟子,你放心,我不能害她,你走之后,我自给蓝老婆子说,你是我放走的,那就不关丁裳的事了。”
照夕不由大喜,方想就走,忽又心中一动,忙又向生死掌应元三道:“前辈请稍等,弟子有一事相托。”
他一面说着,遂用手在身上摸着,突然大惊失色。
“糟了!我的东西丢了。”
生死掌应元三嘻嘻一笑。
“什么东西丢了?”
照夕脸色惨白。
“是一个葫芦,里面有药,唉!一切都完了!”
应元三忽然由身上摸出了一黑光净亮的葫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是这个不是?”
照夕忙一把拿了过来,一面张大了眸子。
“怎……会到你那里去了?”
应元三缩了一下脖子。
“哼!自和你北京别后,我又何尝一日离你左右。要不是我老头子先给你收着,早给蓝老婆子搜去了。”
照夕面色一变,顿了顿才道:“弟子正是要托你老人家,转赠蓝老前辈此‘小还丹’十粒,此药是雁先生所赐,蓝老前辈如果服下,宿疾立可痊愈。”
应元三本不在意,闻言后忽地张大了眼睛。
“什么?你说什么?”
他紧紧地抓住照夕一只手,拉到了一边。
“雁先生?小还丹?这是真的么?莫非你对那乌头婆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照夕点了点头。
“雁先生虽不是弟子授业恩师,却也对弟子有授艺之恩,这小还丹,也是他老人家亲手所赐。”
应元三张了嘴,轻轻地念道:“天啊!天啊!”
照夕也不管他惊异的样子,当时由葫芦中倒出十五粒丹药,收下葫芦,双手送上。
“老前辈如此厚爱,弟子无以为谢,这小还丹素有起死回生之效,今赠上五粒,尚乞笑纳;另十粒,请代为转赠蓝老前辈,略释前渎。”
应元三嘻着大嘴,接过了药,摇头笑着:
“好小子!我要早知道是小还丹,我干脆就留下不还给你了。”
他又拍了照夕肩膀一下:
“你放心走吧!保险她对你感恩不尽,你快走吧,这边都有我呢!”
照夕本想再见丁裳一面,可是一来当着应元三面,这话不好意思出口;再者,见面只有令她伤心。他想了想,只把牙一咬,对应元三道:“既如此,弟子去了!”
应元三含笑道:“你快走吧!你还要办大事呢!”
照夕当时也没有想到,应元三所谓的大事,是指的什么;只朝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子,轻而易举地翻出了石窗之外。
应元三看着他的身子,不由感叹了一声,他惊异这个少年的一身功夫,看来绝不在自己之下,由是益增爱赏之心。
等到一切安静后,生死掌应元三才大大咳了一声,朗声道:“蓝老婆子快出来,你吊的人跑了!”
果然他的大嗓门惊动了屋里的人,只听得蓝江一声怒啸:
“何人大胆!徒儿!快扶我出去。”
生死掌应元三口中这么说着,其实内心,对这个老婆婆,真是存有畏心,此时闻言,哈哈大笑。
“蓝老婆子休得口出不逊,是老朋友拜访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见暗淡月光之下,走出了两个人影,一个年轻的姑娘,睡眼惺忪地搀着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太太。那姑娘正是生死掌熟识的丁裳,至于鬼爪蓝江,应元三却因为数十年未见,乍看起来,已有些不认识了。
他依稀记得当初的蓝江,尚是中年时候;而今日的蓝江,竟会变得如此瘦削可怕。
乍看之下,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后退了一步,见蓝江也正以一双既惊又怒的眸子看着他。他不由呵呵一笑:
“蓝老婆子,用不着这么厉害地看我,莫非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么?”
蓝江本自暴怒,闻言之后,强忍着怒气,冷笑了一声:
“什么人大胆,敢在我老婆子面前油嘴滑舌,再不报上名字,我可要无情了!”
这时丁裳才认出来人是谁,不由忙上前一步,弯身道:“我当是谁那!原来是你老人家!”
应元三嘻嘻笑道:“好孩子,你可比你师父有礼貌多了!”
蓝江怒目视向丁裳:
“他是谁?你怎么认识他?”
丁裳惊讶道:“师父,他就是你老人家曾告诉过弟子的一位前辈,他老人家就是生死掌应元三啊!”
蓝江身形震了一下,口中“哦”了一声,脸色立刻缓和了些,可是仍然不带笑容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应大侠,几十年不见,我们都变了样子,莫怪我老婆子都认不得你了。”
说到这里才淡淡一笑:
“请恕方才失礼了。”
应元三也笑道:“好说!好说!都怪老夫来得唐突。”
蓝江马上皱了一下眉:
“应大侠午夜来访,可有何指教么?老身这几年身子可不大得劲,招待不周,尚希见谅。”
说着一双闪闪瞳子,连连眨动着。应元三知此姥为武林中最为难惹人物,一生之中,从未见她说过一句软话,今日突然向自己如此客套,决不是好兆。
“蓝姥姥,你就少挖苦我几句吧,老夫就是天大胆子,也不敢午夜到贵府撒野,实在只是为了我一小友,托办一件事。”
他笑着搓了下双手,鬼爪蓝江立刻嘿嘿一阵冷笑,她把手中铁杖,重重往地上一顿,冷冷道:“应胡子,你这句话,还算回得知趣,我正要问你,我吊的人,可是你放走了?”
应元三耸肩一笑。
“蓝姥!你先别急,听我说了仔细,你就知道了。”
他才说到这里,忽听得蓝江一声沙吼,跟着她人已如同疾风似地卷到,同时觉得当头“呼”地一声,蓝江铁杖已当头扫下,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
鬼爪蓝江盛怒之下,只以为应元三有意上门欺人,所以不分青红皂白,猛地扑到,举杖就打。
她虽然身体不灵,可是这多年坐练之功,已使身子可略为行动,这一扑进,竟是快如旋风。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吃一惊,因无防之下,想跑也来不及了,慌忙之下,倏一伸双手,噗地一声,抓住了蓝江的杖头,一面大声道:“好家伙,咱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这一下要是打死了我,岂不问心有愧?”
蓝江冷笑道:“你若以为我老婆子好欺侮,应元三,那可是你大错了。我今日虽是筋骨不便,可是咱们不妨来较量一下身手,看看我怕你不怕?”
应元三嘻嘻一笑。
“姥姥!这你可错了,老夫岂敢如此放肆,唉!你先请放下家伙,好好坐下来,听我说一说可好?”
蓝江冷笑。
“那管照夕小畜生,究竟是你放走的不是?”
应元三叹了一声,结巴道:“你先坐下好不好?”
他又看了一边丁裳一眼。
“你这孩子在一边看热闹是不是?还不把你师父搀过去坐下来。”
丁裳心中正想着照夕的事,闻言后,忙去搀蓝江归坐,鬼爪蓝江哼了一声,才松了手。
“谁要你送人情,我自会坐下,你只把实在情形详细说来,若有一字虚言,应元三,你可……”
应元三把铁杖向地下一丢,一边摆手道:“你放心,一定叫你们师徒都满意。”
这时蓝江已就坐,狠狠盯着他,生死掌才又咳了一声。
“事情是这样的,老夫和我那位小友管照夕,乃是路上交的朋友。因为这小朋友,很在一身武功,人又正直,老实说可比你我当年厉害得多了。”
蓝江厉声Сhā口道:“我也不是问你这个,你也太啰嗦了。”
应元三皱了一下眉,做出一付忍气的样子。
“好!好!姥姥!你的脾气可是得改一下,这不是对付老朋友的态度呀!”
蓝江正要发作,应元三已接道:“我就直说吧,我那小友因与人有约,事不宜迟,非去不可,所以我放他去了。”
才说到此,见蓝江头上白发向上一耸,应元三忙怪叫道:“喂!你先别发脾气,他与你徒弟的婚事,可包在我老头子身上,一待他那事情办完了,我决可令他们结合,这一点你就不要急了。”
蓝江冷哼了一声:
“我才不希罕呢!”
她口中虽这么说着,脸上神色却大大和缓了,丁裳也半羞半喜地低下了头,只是用脚尖在地上划着。生死掌应元三把师徒二人这种样子看在眼中,不由宽心大放,当下嘻嘻一笑:
“蓝姥!要说这孩子,可是用心真好!”
他边说边自探手入怀,鬼爪蓝江哼了一声:
“小畜生太放肆了,我岂能轻易饶他。”
应元三这时已伸出了手来,他嬉皮笑脸道:“姥姥!这是我那小友,临走之时,托我赠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他说着遂张开了掌心,立刻这石洞之中,散出了一股异香。蓝江倏地双目一张,猛然伸手就抓,生死掌收手更快,蓝江抓了个空,不由微怒。
“这是为何?”
生死掌应元三眯缝着小眼一笑。
“姥姥!这可是雁先生独有的‘小还丹’,可不是一般丹药呢!”
蓝江猛然一呆,她讷讷道:“小……还丹……雁先生……”
应元三嘻嘻笑道:“蓝老婆子,这小还丹是雁先生亲炼之物,我那小友更是雁老生平唯一传人,这药亦是得自雁老手赐。他因知你患有半身不遂之病,所以临去留下此药十粒,托我转赠与你,谁知你却如此恨他,依我看我这小友此人情不送也罢!”
话尚未完,蓝江几乎笑得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开了,听到后来,她大喜道:“哦!应元三,我想此药已有十几年了……你快给我……”
她又笑道:“想不到管照夕这小子,竟有这份好心,我老婆子,倒是落得不对了。”
应元三心中一动。
“我此来路上已闻洗又寒正在找寻管照夕,欲杀而甘心,洗又寒生平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这老婆子一人,我何不趁此时机,与之化解一番,也算助我那小友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不由笑道:“蓝姥!这小还丹可是万金难求的东西,尤其是我们老一辈的人,难道好意思要人家的东西么?”
蓝江脸上一红。
“那……那又如何?”
生死掌应元三微微一笑。
“我听说管照夕因跟雁先生学了几手功夫,他那原先的老鬼师父洗又寒为此吃味儿,声言要找到他这个徒弟碎尸万段。”
他的眼睛往鬼爪蓝江身上瞟了一眼,又继续接道:“这种手段可是太毒辣一点了!
姥姥!你说是不是?这……”
鬼爪蓝江冷哼了一声。
“这事情你可转告那管照夕放心,包在我身上,那老鬼绝不敢对他怎么样。”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喜过望,当时仍装皱眉:
“这事情,你能当家么?”
蓝江一瞪双目。
“你也太婆婆娘了,我既然说过包他没事,自然是能当家了,喂!小还丹!”
她说着伸出手,到生死掌应元三面前,满脸渴望之容,生死掌应元三见计也得逞,这才欣然把十粒丹药放在蓝江掌心里。
鬼爪蓝江接过,在鼻子上闻了闻,眉开眼笑。
“果然是雁老亲手炼的东西,有此丹药,我鬼爪蓝江可马上要恢复昔日功夫了。”
她高兴得一双瘦手,在空中连连抓舞着,那意态,简直是兴奋已极。丁裳在一边也代师父高兴不已,生死掌马上加了一句:“可是你要想到,这药是谁送你的……”
鬼爪蓝江怪目一睁。生死掌应元三嘻嘻一笑: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
蓝江这才长叹了一声:
“应师傅,你是应该很清楚我的,我生平一向不喜受人恩惠,可是如果一旦受人点水之恩,我也会永铭肺腑,更何况这种重生的大恩。老实说,管照夕已是我天大的恩人了,你不必再提醒我了。”
应元三大笑了两声,一挑拇指:
“好!这才不愧是武林名宿,老夫深夜打扰,任务已达,我这就告辞了。”
鬼爪蓝江“小还丹”在手,早已心花怒放,此刻见他要走,不由哈哈一笑。
“慌什么!我们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匆匆而来,我还没有怎么招待你呢!”
应元三呵呵一笑。
“姥姥不必客气了,你那象婆婆送的柑子,我已自己搞了两个吃了。”
他说着话,目光却是向一旁的丁裳扫了一眼,微微一笑,丁裳不由玉面一红,顿时低下了头,心中惊疑。
“这老东西一定是什么都看见了!讨厌!”
她再也不敢抬头了,蓝江哪知个中隐情,当时尚自十分惊异地笑了笑道:“你这老馋嘴,不过你能看出来是象婆婆的东西,眼力已是不差了。”
应元三呵呵大笑着,拱了一下手。
“好了!告辞了!”
他说着正要腾身而出,忽似又想起一事,顿时回过身来,哈哈一笑。
“我差一点儿把一件大事忘了。”
说着忙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份大红的帖子。
“这个热闹,你们一定是乐意看看的。”
鬼爪蓝江怔了一下,应元三已把帖子递了过来,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似的,写着几行字,写的是:
兹订于本年八月中秋夜,在寒舍敬备水酒,恭候台驾阖第光临。此请血魔洗又寒
鬼爪蓝江丘明
淮上三子葛鹰谨启
叶潜
鬼爪蓝江不由一怔。
“怪了,这三个老怪物,居然还会想到请客?这可真是怪事了。”
她望着生死掌应元三。
“你可知为什么?”
应元三摇着头嘻嘻笑道:“这……这……反正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三个老东西一向是小器成名,我们到时候要好好吃他们一顿.听说他们是约了一个人比武,那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鬼爪蓝江点了点头。
“帖子是谁给你的?”
应元三笑道:
“是我在四川亲自遇到飞云子叶潜,这老儿就托我把贴子转给你们。”
鬼爪蓝江皱了一下眉:
“我一定到。”
丁裳惊喜地在一边道:“师父,到时候我也要去。”
应元三Сhā口笑道:“当然,当然,你一定得去。”
丁裳不禁高兴得跳了一下,鬼爪蓝江见应元三胸前鼓膨膨的像是藏有这类请帖,不由好奇问道:“另外还请了些谁?我看你身上还有不少呢!”
应元三脸色一红,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厚叠请贴。蓝江惊道:“啊!这么多!”
就拿过来,翻着看看,有朱砂异叟南宫鹏、冷魂儿向枝梅、象鼻僧、西川双矮娄亮娄飞、大熊岭痴上人……另外还有些自己不知名之人,堪称琳琅满目。她不由兴奋地道:
“这可真热闹,都是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了,淮上三个老儿一辈子都没有干过这么得人心的事情,真是难得!”
说着她又奇怪的问应元三道:“可是这么些帖子,为什么都交给你一个人呢?”
生死掌应元三嘿嘿笑道:“这……这……都是些老朋友,去看看大家不是很好么!”
他说着拱了拱手,就要由窗子里出去。蓝江笑道:“丁裳,你去把洞门开了,哪有叫应大侠钻窗户的道理,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贼呢!”
应元三不由红着脸傻笑了笑,心说好个老太婆,你这是成心骂我,还当我听不出来呢!
当时也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匆匆出去。丁裳送他出了门口,就悄悄问他道:“应老前辈,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应元三笑道:“当然是真的了!好孩子,到时候你一定得去,不要忘了。”
丁裳眨着眸子,连连点头。
“我要去!我要去!”
应元三回头望了一下,又缩了一下脖子。
“再要有柑子,给我老头子也留两个。”
丁裳顿时面色绯红,一时扭着娇躯,娇哼道:“你老人家坏死了,我不给你说了。”
她说着转过身子就跑了,生死掌应元三望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展开身形,一路兔起鹤伏的直向山岭下飞驰而去。
他是在做一件惊人的事,而初步的计划,看来似乎已经完成了,我们还是不要老去说他吧。
现在展在各位读者面前的,是一付清爽美丽的画面。
苍翠的松树,夹着石板的小道,羊肠似的曲曲折折,直向深山内展延出去。西方的太阳,早已烂醉如泥,脸红得像是染了胭脂一般,懒懒地,倦倦地。
山坡上吹下来的风,由松树枝桠之间穿过,就像是几十个哨子一起吹着一样,嗖嗖之声十分悦耳。石板路上的枯叶,在地上翻着筋斗。
一匹健马,驮着一个青年,由路的那一头慢慢走过来。这青年瘦削削的一张脸,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凸出眶外,两边腮骨橡皮球一样的鼓着,一看即知是一个满腹奸诈险恶之人。也许他脸上有肉的时候,人们还不会太清楚的发现这些“给人以恶感”的缺点,可是不幸得很,他从来也没有胖过。
他紧紧地坐在马鞍上,脑子里想着心事,这正应了那句古语:“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自从他与江雪勤成婚之后,老实说,他也没有真正幸福过,勉强娶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在精神上来说,确是很痛苦的。他又是一个爱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而且是一个绝顶自私的人,“虚伪”和“自私”,常常因为不满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于容貌之外,更加上了丑陋,那是丑中丑。
天下不少人,虽然面相丑恶,可是因为内心良善,人们同样高兴去接近他们,他们仍不失为一个“美好”的人。可是最怕的是这种内外全丑的人,如果他再不知道羞耻地去骂别人是“人面兽心”的话,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会想到,“人面兽心”这四个字?
奇怪!
这么美好的风景,突然加上了这么一个人,真有点“焚琴煮鹤”,煞透了风景,可是他既然来了,谁又能把他撵出去呢!
自从得到了管照夕的赠药之后,他很快的身体恢复了原状,“仇恨”激动着他,迫使他离开了家,迫使他去找管照夕,他要尽他的一切手段,誓必杀了他才肯甘心。
可是对于他自己的本事,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两手功夫在照夕跟前是耍不开的。因此,他又不得不想到,改投名师,可是这并不是他主要离开家庭的原因,原来雪勤自从照夕离开之后,她的心也伤透了。
她把照夕留下的药,给楚少秋之后,自己也打点了一番,就此远去,谁也不知她是上哪去了。
楚少秋只以为他是同管照夕一齐走了,这才于气愤之下,也离家出走,一方面寻找雪勤,再方面也是想改投名师,学成绝技,好一泄心中仇恨!
他在江湖上飘游了数十天,也没有找到雪勤的踪影,更没能找到一个所谓有本事的能人。
他内心充满着极度的失望,这一日来到了点苍山,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对于山上住着的三位老人家,他是素来就很敬仰的。
当然淮上三子的大名,几乎是无人不晓,对于这三个怪老人的一生传奇,江湖上久已风风雨雨,令人如同神话一样地去猜疑着。
楚少秋找到了这里,暗忖道:“如果能够蒙这三位怪人,传我一身功夫,那么我的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何不去碰碰运气呢!”
于是他才一路上山而来,马鞍上挂着四色讲究的礼物,那是预备送给淮上三子的。
半山里他问过了一所寺院,里面的和尚似乎也知淮上三子这三个人,住在山上,可是对他们三个确实的住处,却是说不清楚。
楚少秋耐着性子,又行了三四里,来到了眼前这个地方,意外地发现了这条人工整理的石板小道;而且道路两边的松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令人一望即知是经过人工种植的。
他不由心中一动,当时翻身下马,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大片松林,隐隐似有楼角交Сhā着,颇似有一片大宅庄院。他就又上了马,直顺着这小石道,向上行去,才行了约百十尺左右,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白羽短箭,直向他头上射来。
楚少秋也是有相当身手之人,怎会为这支箭射中,当下在马上,轻起右手,骈二指向那箭身上轻轻一点,只听见“叮”的一声,已把这支小箭,点到了一边石壁之上,击起了一点火星。
楚少秋大吃了一惊,未及发话,就见由一边树丛中“嗖”一声,纵出了一条人影,向他马前一落,一声问吼:
“何方小子,不想活了么?看刀!”
这一刀挟着一股劲风,直向楚少秋当头砍下,楚少秋情急之下一带马首,就手一按马鞍,用“旱地拔葱”的轻功绝技,倏地把身形拔起了丈许以外,轻飘飘落在一块凸出的青石之上。他吃惊地道:“喂!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一刀没有砍着人家,再回身看对方已在丈许之外,似乎吃了一惊,当时也怔了一下,只是上下打量着楚少秋的形态。
楚少秋也看了看他,见是一个四十左右的矮小汉子,双腿上缠着青布绑腿,一身青布衣服,背后还背着一个草帽,完全一副野汉子的味道。
他直着眼睛道:“你是来找……来找谁的?”
楚少秋本是一腔疾怒,可是恐这汉子,是淮上三子的身边人,不敢轻易得罪,当时抱了一下拳道:
“这位仁兄请了,在下是来访淮上三子三位老人家的,仁兄可知三老的住处么?”
这矮汉子闻言,更是脸色一阵大变,当时口中“哦”了一声。
“果然不错!”
遂又点了点头道:“朋友,你是北京城来的吧!专门来找我们三位老当家的可是?”
楚少秋不胜惊疑点头道:“咦!你怎会知道?仁兄是……”
这矮子脸色又自一变,一面低头寻思:
“果然是这小子,前些日子乌头婆来到庄子里,和三位老爷说的那个小子,不就是这人么!”
他脑子里想着,一双眸子朝着楚少秋又打量了半天,愈觉得所料不差,当时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含笑:
“三位老人家正在府内,在下正是他庄内门丁,相公请随我来。”
楚少秋不由大喜,当时连连笑道:“劳驾!劳驾!仁兄请。”
这矮子遂转过身来,一面用刀砍着道边的青草,就往上慢慢行着。楚少秋牵着马,紧紧在后跟着,上行了约有二里多路,果见眼前开展出一片极大的山庄,丈把高的青石砌的墙,环墙栽种着数百棵巨松,那松啸啸之声,较方才更大了好几倍。
此时山风把二人身上的衣服,吹得飘荡不已,真有飘飘羽化之感。
楚少秋打量着眼前形势,暗自惊心,再回首往山下看时,那村田房舍,小若棋盘鸡笼一般。他也念过几年书,很能体会“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句话,所差别的不过是“点苍山”而非“泰山”而已。
矮子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耸肩笑了笑:
“相公,你老先把马交给我,请先在门口等一会儿,待我进去通禀一声。”
楚少秋连道:“好!好!”
他由马上把那四色礼物拿下来,矮子就牵着马由一边的侧门进去了。
楚少秋十分欣慰,因为并不如何费力,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他慢慢走到了大门口,大门口是用云南大理石砌建成的,打磨得十分光滑,高有一丈七八,两旁有四座灯架子镶在墙内,可想象到,夜晚Сhā上了灯,是十分光亮的。
门右侧一块红的云母石上刻着四个极大的字,那是“点苍山庐”,十分苍劲有力。
大门左侧,是一排千丈的陡峻石坡,石质青硬。由尖峰垂挂下来三道青泉,匹链似的,直向山涧下垂去,想是因为离着山底太高,那水溅之声,听来已甚微渺。只是那当空三道山泉,给甫将西坠的夕阳一映,闪出七彩光华,就像雨后日出的彩虹一般。只可惜楚少秋没有领会的意念,他只能感到很美而已。
他正自忖念着见了三子后的说词,忽听身后一声冷笑:
“小子!你走不成了。”
楚少秋心内一惊,忙回身看时,原来不知何时,身后竟一字排开了十五六个壮汉,那领他来的矮子,也是其中之一。此时正用手指着他,对四下众人道:“这就三位老太爷,交待我们要对付的人,哥儿们!还不快下手把他给拿下来。”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惊,当时拧腰窜过一边,浓眉一展: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来看三位老当家的,你们怎么这……”
那矮子啐了一口。
“谁不知你是来干什么的!小子,你真他娘的吃了虎肝豹子胆啦!凭你那两手功夫,居然还敢找我们三位太爷的霉气?娘的!今天叫你在我们哥儿几个手下栽个好的再说。”
楚少秋一时又气又怒,如同身坠五里雾中一般,他真不懂这矮子说些什么,当时望着他直发愣。
那矮子见他如此,更是心无疑虑,一扬手中刀,回头招呼道:“哥们!上呀!”
立刻就纵过来了三四个大小伙子,话也不说,举刀就剁,楚少秋惊怒之下,马上撤出了剑,一时和众人杀在一团。
自然以他的剑术,要对付这几个看门的汉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不到三四个照面,已被他用剑刺伤了两个。这么一来,那本来旁观的七八个人,基于“同仇敌忾”之心,各自吼了一声,纷纷挺刀而上。
楚少秋一剑周旋于十数口钢刀之间,虽不见得落败;可是要想一时取胜,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七八个照面之后,又为他刺伤了一人,可是那喊杀之声,摇山动地,却也令他胆战心惊!
正值难分难解的当儿,忽然当空一声长啸,但见一点星丸,自一旁瀑布尖峰之上,飞坠而下。往人群之中一落,现出一个银发皓面的白衣老人,这老人一双大袖向外一挥,疾叱了一声:“一群蠢才,还不退下!”
随着他这大袖一挥之力,那八九个未伤的壮汉,纷纷倒翻了出去,楚少秋也为老人抽管上的一挥之力,嗵!嗵!嗵!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才得拿桩站稳。惊心之下,一打量眼前,却见那老人五尺左右的身材,一袭白绸肥大衣衫,为山风吹得呼噜噜直响,足下是高筒白袜丝履,背后却背着一个橄榄形的小竹篓子,篓内露出一柄鸭嘴锄的锄柄。
老人脸色红嫩如婴,一双长眉,却是又白又细,斜搭出来很长。一双细小的三角眼,却是神光十足,满头白发,却未结辫子。观其衣着亦仿前明,不似当朝服饰,楚少秋一打量老人容貌,已猜出定是三子之一。正不知如何开口,却见那老人白眉微颦,用着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足下莫非就是盛传的‘灰衣鬼见愁’么?”
楚少秋看了一下自己衣服,正巧,他今天穿着是一身灰色衣服,可是“灰衣鬼见愁”
这五个字,他却是不知道指的是谁。
当下结结巴巴道:“灰……衣……谁是灰衣鬼……”
老人哈哈一笑,回头向那群壮汉冷笑一声,这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足下身手,老夫方才已经见识了,确不似盛传的少年,只是……”
他皱了一下眉,又接道:“只是,来此究系何为?需知我这点苍山庐,却容不得足下如此撒野呢!”
楚少秋这才弄清楚,原来他们是认错了人,把自己错当了什么灰衣人,这可真是笑话了,当时朝着老人抱拳一揖:
“老前辈请了,晚生楚少秋,因久慕三位老前辈大名,故此不远千里来谒。不想为贵门差错认,若非老人家即时赶至,后果不堪设想!尚请老前辈赐告大名,弟子亦好称呼见礼。”
这老人微微皱着眉。
“嗯!原来是这样的。”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门丁道:“你们都进去,开大门延客。”
楚少秋不由心中一喜,那十来个汉子,彼此搀扶由侧门进去,稍后那大门轰隆隆地开了,老人嘻嘻一笑,单手延客。
“小老弟请!”
楚少秋微微愣了一下,又喜又疑,当时只得硬着头皮由正门进去,他走到门口,就手把事先放置的四色礼物拿起来,双手奉上。
“晚生略备了些土产,请老人家转呈三老。”
那老人伸手接过去,笑嘻嘻提起看了看:
“绿豆糕、云片,嗯!不错!”
楚少秋又欠身道:“老前辈大名是……”
老人呵呵一笑。
“老夫正是叶潜,楚相公请里面说话,我那两位老哥哥,不知在家也未;不过,足下由北京大老远来访,定有非常之事,我们入内再细谈。”
楚少秋吃一惊,忙行礼道:“原来是叶老侠客,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
叶潜眯着一双细目笑了笑。
“不要客气,里面请吧!”
楚少秋这才恭恭敬敬站起来,随着他一直进了大门。门内好大地势,松石修竹,栽种得井然有序,有一条圆石铺成的小道,直通着一幢颇为雅致的竹楼,环楼皆为合抱粗细的古松,石道上全系松子、松针,令人望之顿生出尘之感!
叶潜一面行着,一面手指前面那栋竹楼道:“这就是我们老兄弟三个下榻的地方,庄内房舍虽多,我兄弟只占此一楼;而且和他们各不往返。”
楚少秋唯唯称是,他也不清楚,叶潜所说的他们是指的谁。当下二人已行到了那座竹楼,飞云子叶潜由肩上把那小篓子摘下来,放在门口;然后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司晨!客人来了,倒茶。”
就见楼后应了一声,倏地人影一闪,二人身前已多了一个十六七岁,头梳着丫角的小童。他对着叶潜弯腰叫了一声:“三爷爷!”
遂又翻着一双小眼直看着楚少秋,楚少秋笑着对他抱了抱拳,小孩也点了点头。叶潜就问他道:“两位爷爷可在家里?”
司晨想了想道:“大爷爷在前面钓鱼,二爷爷在楼上睡觉,新来的那个黑脸老婆婆在楼下打坐。”
叶潜瞪了他一眼:
“什么黑脸老婆婆?”
那小童伸了一下舌头,忙改口道:“不是黑脸,是乌头……乌头婆婆。”
飞云子叶潜微微皱眉一笑:
“你去把那乌头婆婆请出来,就说有客人,要请她出来一见。”
小童司晨领命而去,楚少秋吃惊道:“乌头老前辈也在此么?”
叶潜望着他笑了笑。
“你们认识么?”
楚少秋忙摇头道:“不认识!”
飞云子叶潜最是险恶,他仍有些疑心楚少秋正是江湖中传说的灰衣人管照夕,所以才假作客套虚与委蛇,一直把骗到内宅。暗忖着,那乌头婆是认识他的,只要认出是那灰衣人管照夕,自己兄弟等再放手对付他,谅他已至瓮中,Сhā翅难飞。
此刻他仍装着无事一般,领着楚少秋直接进至楼下客厅,楚少秋见厅内布置极为别致,一切桌椅几案,均系上好青斑黄|色竹子剖编制成,形态盎古,色泽鲜明,青竹编制的椅上,放着几个球状锦垫,亦显出一派高雅气致。
叶潜请楚少秋入座之后,自己对面坐下。
“家居山野,无以待客,楚相公不要见笑。”
楚少秋尚未答话,已听见身后一人笑道:“何方高人来访,老三!你这主人也太怠慢了!”
楚少秋忙回身看时,却见楼梯口大步上来一个极高的老人,一身古铜茧裰,腰紧丝绦,足下一双丝质拖鞋,头上尚戴着一顶黄|色小便帽,看来真有点像前朝文士模样。
偏偏这老人留着稀薄的两撇白胡子,脸色清癯,带有几分病容,愈像是一个腐儒酸丁模样,可是奇怪的是额上双眉,竟是挺出如戟,色作朱红,看来极为刺目。再看他那一双瘦白手,留着两寸许长的指甲,实在难以令人想到,此老就是名噪当今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之一。
来人正是三子中行二的,绰号人称赤眉子,姓葛单名一个鹰字,在淮上三子中,此老最擅长的是轻身提纵功夫,七十二手巧打神拿,一袋金钱镖,当今江湖上,可说是无出其右。
这时飞云子叶潜已哈哈笑道:“二哥!这是北京来的客人,他是专门来访咱们哥儿三个的。”
说着嘻嘻笑了笑,赤眉子葛鹰,本是面带微笑,听了叶潜话后,他猛地退后了一步,赤眉一挑,注目着楚少秋冷然道:“你就是灰衣人么?”
叶潜哈哈大笑:
“二哥不必紧张,乌头婆子来了,一切也就清楚了。”
赤眉子葛鹰仰天大笑了两声,一敛笑容,自发狂语:
“任何人如不量力,想找我淮上三子霉气,那可是他自寻死路了。”
说着引手对楚少秋道:“小兄弟请坐,请恕老夫狂语冒犯。”
楚少秋又几乎被弄了一个没头没脑,当时痴痴地又坐了下来。赤眉子落坐之后,笑向楚少秋道:“山居简慢,请多包涵。”
楚少秋欠身笑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弟子冒昧来访,尚乞不以唐突见责为是。”
赤眉子葛鹰,虽未说出名字,可是楚少秋由他的那双红眉毛上判来,已知此老正是淮上三子中的赤眉子葛鹰。正自盘算着如何把投师习技的话,说出来才妥当,却见竹帘启处,走出一个身如巨塔,黑面大脚的老太太来。葛鹰呵呵大笑道:“老妹子,你才醒呀!”
飞云子叶潜忙招手:
“来!黑脸婆婆,看看这可是你的老朋友?”
楚少秋惊疑之下,站起身来,由他二老对话之中,已知道这老婆婆,是两湖有名的巨盗乌头婆。只是她又怎会成了淮上三子的座上客呢?这真有点令人想不通。
当时只得欠身向乌头婆行了一礼,乌头婆却直眉竖眼地看着他: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
楚少秋心说:你不认识我,我也没说认识你呀!至此那飞云子叶潜才算去了疑心,不由呵呵大笑。
“这是一位北京来的小朋友,他叫楚少秋,是特别来拜访我们的。”
乌头婆这时也落了座,还在上下打量着楚少秋,飞云子叶潜嘻嘻一笑,对楚少秋道:
“老实说,我一直把足下当成了灰衣人,我正自暗笑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哈……现在才知,竟是错疑你了。”
乌头婆这时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大声道:“不是!不是!灰衣人是管照夕,他姓楚,不是!不是!再说那管照夕和三位老哥约见的日子是八月十五晚上,今天才几号呀!”
一边的葛鹰也含着笑直点头。
“老三这次可走了眼了,这岂不叫人家小朋友好笑么?”
楚少秋从二人对话之中,才知道所谓的“灰衣人”竟是指管照夕,这正是他深深痛恨之人,当下怒容满面。
“原来叶老前辈所指灰衣人,竟是这个人,此人弟子认识。”
飞云子叶潜怔了一下。
“你也认识他?”
楚少秋阴阴地一笑:
“此人与弟子有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弟子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岂能不认得他?”
叶潜和葛鹰互看了一眼,赤眉子葛鹰呵呵一笑:
“这么说,我们是同仇敌忾了!”
楚少秋见时机已至,不由离开座位,朝地下一跪,对着二老叩头如捣蒜。二老慌张站起,葛鹰目视着拜弟,叶潜皱眉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潜单手平伸,暗发内炁真力,楚少秋就觉得一股绝大真力平胸而至,再想弯腰已是不能,他涨红了脸,讷讷道:“弟子不远千里来访,只请三位老前辈破格收为弟子,尚乞老前辈体念弟子一番真诚,列入门墙才好。”
叶潜不由冷笑了一声。
“你我一面之交,怎可信你至诚,更不敢受你如此大礼,还是起来说话吧!”
楚少秋胸有城府,知道此刻只一松手,要想拜师可就没有指望了,当时泪如雨下:
“弟子自知此举太冒昧了,但奈何仇人武技太高,非三位老前辈亲传武功,绝不能与之为敌。二位老前辈如是不允,弟子宁愿跪死在此。”
他本擅作伪,哭笑对他来说,真是家常便饭,此时这一哭起来,真是泪如雨下,声色俱佳,任何人看起来,也难辨其真假。
赤眉子葛鹰与飞云子叶潜,倒为他这一哭,整个心有些软了。再一想对方千里来访,本是诚意,自己竟把他当成了仇人,内心本就不无愧疚之心;再加以同仇敌忾之心的促使,不由俱都动了些心。
飞云子叶潜皱了一下眉:
“你不妨起来,拜师之事,并非一言可成,我们当尽可能不令你失望就是。”
楚少秋这才又叩了个头,站了起来,当他用手在擦着脸上的眼泪时,内心何尝没有一种自我鄙夷的感觉;只是由于他过分的一再掩饰良知,而习于作伪,本末倒置,早已麻木不仁了。
叶潜笑向葛鹰道:“二哥,你意下如何?”
赤眉子微微低头吟哦了一番,才目视着楚少秋。
“我点苍山庐,造就武林弟子,二十年来已逾百人,无一不是根骨上乘,以你根骨质秉看来,到也说得过去,只是想入我门中,却非简单。你因情形特别,这么吧……”
他稍微顿了顿才又接道:“按往例,凡有志入我门中,首要根骨入选;次却要为我门中进一项功德;最后还要留待山庐,经我兄弟考察二月才可。你么!倒可一切便宜行事,由今日起,你暂入我庐中居住,一月后如真见你言行合一,我兄弟自会引你入门,传你绝技。你是带艺入门的,我们亦会另眼待你,你只要刻苦勤学,定可达到你来时的愿望,这样做,你意若何?”
楚少秋听后,心中固然大失所望,可是仍有万一的指望,当下只好唯唯称是。
飞云子叶潜见他答应后,才笑道:“如此你已可算我门中一半人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楚少秋仍是肃立一边。
“在二位师尊之前,哪有弟子的席位?老前辈有话请问,弟子洗耳恭听。”
这几句话,说得二子十分受用,那飞云子叶潜,不禁点头笑道:“好!好!那么我就问你,你既和那管照夕相识,自然对他很清楚了?他的功夫如何呢?”
楚少秋低头想了一会儿,遂道:“以弟子看来,这管照夕临敌只在以巧取胜,并无有什么实学,虽较弟子高一些,可是在老前辈面前,却是不足挂齿。”
赤眉子葛鹰不由哈哈一笑,朗声道:“如此说来,这管照夕只不过是一个薄有虚名的沽名钓誉之流了!”
楚少秋欠身:
“弟子以为如是!”
飞云子叶潜却微微一笑:
“此话或不尽然,否则乌头婆婆,怎会落至如此惨败地步呢?”
楚少秋目光忙向乌头婆望去,却见她一张黑脸,却涨成了深紫颜色,正自嘿嘿笑着。
楚少秋这才发现她原来没有左耳朵,只是一块暗红色有疤痕,像是新伤方愈的模样,不由心中动了一动。
这时乌头婆望着楚少秋微微冷笑了一声。
“你又知道什么,那管照夕确系有一身罕世的武功,并非我老婆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今武林少年辈中,确是无一人可与他相提并论。”
她说着遂转目向赤眉子葛鹰,苦笑道:“前辈休信他话,心存轻敌之心,这灰衣人管照夕确是一不同凡响的人物,万万不可大意。”
葛鹰赤眉微皱:
“诚如你所说,这管照夕定是一不凡之辈,只是若说他是雁老的高足,却断断令人难以置信,我看这里有些蹊跷。”
飞云子也摇头:
“那雁老人,自从六十年前,与我弟兄打赌输后,已遵约隐名面壁深山;至今风闻早已物化,他这个人是否尚存,已是问题了,要说他还能传人功夫,却是太奇怪玄妙了!”
乌头婆讷讷道:“这是他亲口说的,至于详情如何我却是不知;不过他用来对付的几手功夫,却是我生平仅见的怪招,令我怀疑,他可能真是那个雁先生的弟子。要不然他的功夫,就是另外有高人传授。”
飞云子叶潜紧紧皱了皱眉:
“这倒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我兄弟三人,这几十年来,也未结过什么仇人,更没有这么一个少年人物,这真是奇了……”
赤眉子葛鹰冷冷一笑。
“他不来算他聪明,真要是不知好歹,那可是他自不量力,我倒希望见识一下,这位出奇的少年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敢和我三人为敌。”
说话之间,但见厅门开处,走进了一个身着玄色衣服的红面老人。
这老人大大的脸膛,浓眉大眼,颏下留着长须,色作苍白,却是根根见肉。他一手提着一根青竹鱼竿,进门后,把鱼竿向壁边一竖,大声笑道:“今天我钓了两条大鲤鱼,叫司晨拿到厨房里去了,一条弄糖醋的,一条豆瓣鱼,咱们喝他两蛊。”
他说着换上软鞋,往厅内走来,一面看着楚少秋。
“听司晨说来了客人,就是这位吗?”
飞云子叶潜笑道:“方才是客人,现在却是你我的门人了。”
无奇子丘明忙问故,叶潜这才把楚少秋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丘明听罢,细细朝楚少秋看了一阵,却是没有说什么话。
楚少秋忙至其前,跪地行了大礼,无奇子丘明用手扶他起来,却对他正色道:“楚少秋!你如真是志在习技,倒还罢了,如是存心别图……”
他冷冷一笑,楚少秋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丘明那双灼灼的瞳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
“哼!那可是你打错了算盘了。”
楚少秋吓面色苍白。
“弟子天胆也不敢如此存心,三位老前辈,万不可如此见疑。”
无奇子丘明淡淡一笑。
“这还罢了,我只是把话先说在前头而已!”
他那双目光在楚少秋面上转了半天,又招了招手。
“你走前一步。”
楚少秋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一步,心中不知丘明意欲何为,心正忐忑,不想丘明已伸出双手,紧紧把他双臂抓住。楚少秋浑身战瑟。
“老……前……辈!”
丘明遂松开手,眉头微皱,看着他道:“你印堂发暗,目光外散,不日当有横祸加身,这……是怎么回事?”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惊,讷讷道:“求前辈指示迷津。”
这时那赤眉子葛鹰也皱眉:
“大哥所言不差,方才我也看出来了,此子煞气上冲天灵,印堂已开,确像有大难将临之兆。”
楚少秋更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当时几乎要跪下了。那飞云子叶潜闻言,皱眉道:
“他如今既入我点苍山庐,就是我淮上三子的门人,哪一个大胆之人,还敢上门加祸于他?”
丘明轻轻叹息了一声:
“老三!命运定数所限,非人力所可变易,你怎还会发此偏论呢!”
叶潜脸色微红,但仍不服气:
“这么说,莫非在我淮上三子这苍山庐之中,还会有什么大灾降临不成?”
这一句话,就像电似的令无奇子丘明吃了一惊,他目光很快地在在座各人脸上转了一转,面色突变,全身籁籁抖了一下,遂即直直坐在了椅上。
叶潜大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无奇子丘明脸色惨变:
“二位兄弟……我等也将是大难来临了!”
此言一出,非但葛鹰、叶潜二人吓了一跳,就是一边的乌头婆和楚少秋也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葛叶二子面面相觑,那无奇子丘明忽地长叹了一声:
“昨日我午睡方起,似觉右眼已有不祥之兆,当时并未在意,此刻看你二位各人俱是玉门大开,青筋横岔,只怕眼前亦是大祸将临了!”
二子不由脸色一变,那叶潜哈哈大笑一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运之一说,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我等实无此必要,效庸人以自扰。”
葛鹰却是紧紧颦眉低头不语,无奇子丘明脸色灰白地由位子上站起,冷然道:“三弟之言极理,命运之说,亦不可全信,今夜我破出一夜不睡,以先师所传,‘正反相克先天易理’,细细推算一番,明日当可确实知道吉凶。”
他说着又叹息了一声,面色黯然离座自去,经此一来,各人都神色黯然。只有那叶潜,比较看得开些,他看了葛鹰一下,嘻嘻一笑:
“二哥!你我都是将近百岁的人了,生死之念很可以抛得开了,慢说大哥之言不见得是真的,即使是不幸言中,只要是死得其所,又有何惧?何故如此‘楚囚对泣’,真是好笑。”
葛鹰为拜弟说得脸色一红,不由苦笑了笑。
“老三!你的话固是不错,只是我兄弟莫非就如此甘心受祸么?”
二十一
死亡本身也许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待死亡,那就等于是对死亡的预支。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依我看能够真正把“死”字看得很开的,也并不多。“死”这一个字,实在对人是一项很好的考验,人们往往在生前伪装自己;可是在死亡来临前,一切的真面目,也都会显现了。这是你的人生舞台上,最后一次,也是最真的一次表演,你能不卖力表演么?
点苍山庐的淮上三子,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有大祸将临时,显然是无比的恐惧,那素来镇定高傲的赤眉子葛鹰,尤其感到不安。因为他很知道拜兄无奇子丘明料事如神,尤其是麻衣神相之术,更是金口断言,从来没有错过,那么这一次,又怎会错呢!
他紧紧地互扭着双手,在大厅内来回地走着。乌头婆见状,不由Сhā口安慰道:“两位前辈不要惊恐,丘前辈虽是料事如神,依我看来,这所谓的灾难,只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
飞云子叶潜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何以见得?”
乌头婆赫赫一笑。
“老哥你请想,当今宇内,有谁又敢和你们三位为敌,除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管照夕,我看另外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正在踱着的葛鹰,忽然站住了脚,赤眉微皱:
“这么说,莫非这步劫难,竟会应在他的身上不成?这倒是奇了。”
叶潜冷冷一笑,楚少秋本是侍立一旁,未发一语,此时闻言后愤然道:“二位师尊也太以高看他了,此人固是如乌头前辈所说,以两式怪招惑人取胜,可是要想与三位老前辈动手,那真是无异以卵击石。”
葛鹰顿了顿才道:“话虽如此,可是俗语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凭他小小年纪,居然敢单人独骑来此赴约,此人……”
他摇了摇头,眉毛皱得更紧了。叶潜此人最是高傲,目无余子。
在他眼中,他是绝对不相信,一个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和自己兄弟为敌的,他对拜兄葛鹰的多虑,实在很不以然,当时耸眉一笑道:
“二哥,你也太庸人自扰了,他一个毛孩子,即使他下苦功学了十年功夫,又能奈你我何?我看他真是太不自量了!”
他冷笑了笑,又接道:“以我看来,八月十五之约,只不过是个幌子,到时候他才不会来呢!”
赤眉子葛鹰虽然觉得叶潜太过自信,可是想一想,也确实不信,这个陌生的少年,竟会给自己这淮上三子,带来什么大劫。
当时也就不愿对这飘渺的问题再与深究。他叹息了一声:
“且待大哥明日算定后再说吧!总之,我也绝不信相,那灰衣少年,竟能瓦解我点苍山庐。”
本来极轻松的气氛,为这临时的恐惧心理,破坏得一塌糊涂,几个人再也没有什么心情来随便谈笑了。飞云子叶潜注视着楚少秋道:“你今夜起,就住在这里,你也不必为命运之事发愁,有时候人力胜天,这也是常有之事。”
楚少秋连连称是,叶潜就高声叫了声:“司晨!”
那童子答应着由后面走来,叶潜亲自关照他,嘱他在这竹楼内,整理出一间房子来,供楚少秋住宿;然后他就和葛鹰、乌头婆上楼去了。
楚少秋本来着实为自己的命运吃惊的,可是淮上三子既如此照顾他,他也就很心安了;再说命运之一说,到底是很虚空的玩艺,他并不真地去太相信它。
而使他惊奇的是,那管照夕到底是有什么出奇的本领,居然胆敢和淮上三子为敌?
这一点他真是想不通,而三子口中的“雁先生”其人,楚少秋对他也是很模糊的。
想到了管照夕,他实在难以掩制自己内心的仇恨,他恨这个人,恨得莫名其妙,恨得没有理由。现在他可以归恨为雪勤的变心,可是当初呢?因为在第一次和管照夕见面的时候,他已种下了恨苗,“妒忌”和“仇恶”,实在给他更带来了丑恶。
夜深的时候,他辗转在床上,脑子里兀自愤愤地想着,他要想出一个足以能制其死地的方法。他认为他和管照夕之间,是绝不能并存的,那是“不共戴天”,可是他却以为自己必须要生存着。如果二人之中要死一人的话,那必定应该是管照夕。
他对他自己预先铺好了美丽光明的未来之路,却为照夕准备着应用的丧钟。
现在他认为,再没有什么时间,能比如今的时间,再适合于自己的报复行动了。因为淮上三子既已和他有约在先,不是正等于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么?
“心怀仇恨的人,是得不到心安的!”
楚少秋在床上,为着他的杀人计划,绞尽脑汁,他要想出一一条杀人毒计,那是一条杀人不见血的计谋。
如何能致管照夕于死地,而移罪于淮上三子……如何能使雪勤不疑自己?
这一是条很毒的计谋,也正是他不久就要执行的。对于这种杀人的勾当,亲爱的读者,我们真的似乎不应该太去了解它,好在不久,也就会知道了。圣经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上帝要毁灭一个人之前,必先令其疯狂。”
楚少秋正在踏上他自我毁灭之路,他的下场可预期是很悲哀的。
一代情侠管照夕,在离开了大雪山之后,一路仆仆风尘,马不停蹄的直向云南点苍而来。
生死掌应元三的及时出现,倒为他摆脱了一段难以解脱的纠纷。当然他内心深处,对于丁裳这个可爱的姑娘,自始至终都相当愧疚的。
在他来说,时间也许可以帮助他解脱这些所谓的感情烦恼,江雪勤、尚雨春、丁裳……这些可爱娉婷的影子,也许都将成为自己记忆中的名字;而自己最终结果,仍将是一无所有。
当然他抱定的独身主意,只是表示对雪勤的一种忠心,也是给她一个永生的讽刺。
在这个讽刺里,他要让雪勤真正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是一定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真正的爱情,不是会有借口的;真正的爱情,是能够为所爱者而牺牲的,可是雪勤却嫁了别人。
他已经为自己确实想好退路了,他想一待自己点苍事了之后,再和拜弟申屠雷见上一面,把握些时日,自己就远走高飞,把世上这些烦恼,一股恼全部都抛开。假使如此仍然不能摆脱的话,最后削发为僧,亦是在所不惜。
他这么打算着好了,也就暂时把一切的情丝通通斩断,一路晓行夜宿,直向点苍山而来。
八月十五这一天终于到了,点苍山庐,外表上仍然和昔日一样平静,午后不久,无奇子丘明,已令庄奴,把整个山庐内行道、花树,扫剪得清洁井然;然后他们又像办喜事一样的在大门上Сhā上了四个大灯笼,留待入夜后点起来光明气派。
灯笼上大书着“欢迎光临”四个大字,随风晃着,看来确是威风凛凛。
淮上三子各人换了一套整齐的衣服,面色很庄重地坐在大厅内,因距离和管照夕约晤的时间还早,他们就彼此闲聊着,讨论着那个无知的少年如来时如何去应付他。
由于无奇子丘明,运用先天易理推算的结果,淮上三子眼前有一步劫难;而更怪的是,这步劫难,竟是非应不可。由卦上看来,竟似无法化解,淮上三子为这一卦,确实内心紧张不已。
所幸卦上出现的,仅是一步无法回避的劫难,却并不碍及生命,这才令三人稍微松了一下。
他们苦思的结果,认为这劫难,必是要应在将来赴约的管照夕身上,因此他们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少年了。
晨起之后,他们就研究这个问题,他们讨论的结果是,决定用最厉害的手法,来对付这个少年。那是先礼后兵,必要的时候,他们不惜合力对付来人。当然淮上三子这么做,是很丢人的,可是并没有他人知道,他们也就无所谓了。
他们聚集在客厅内,喁喁地谈着,乌头婆为了避免这波折,晨起后就搬到另室去了。
楚少秋午饭之后,背剑而出,淮上三子也不愿他参与其间,所以并没有管他。
现在,离着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耐心地等候着。忽然司晨由外面匆匆赶进来,他手中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直向大厅走来,飞云子叶潜口中“哦”了一声。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丘明、葛鹰也不禁倏地站起,那司晨进厅后鞠躬道:“禀三位爷爷,有客人来访,这是名帖。”
丘明伸手接了过来,葛、叶二人凑上一看,只见那名帖上正正的写着一笔梅花小字,三子仔细看,见是“向枝梅携徒赴约”七个小字,笔力十分功劲。丘明不由长眉一挑,口中“哦!”了一声:
“向枝梅!这不是冷魂儿么?她……她怎么会突然来访呢?”
赤眉子葛鹰也吃惊地道:“赴约?她是来赴谁的约?咱们并没有请她来呀?”
叶潜接过了帖子,脸色沉重地问那小僮司晨道:“这人你看到了么?”
司晨点头:
“看到了,是两个女人。”
丘明又问:“另外还有人么?”
司晨茫然摇头。
“另外没有什么人了。”
赤眉子葛鹰冷冷一笑。
“这冷魂儿向枝梅也是当年名噪武林的人物了,她突然携徒来访,其中定有深意,莫非她师徒竟是有意来助那管照夕与我三人为敌么?这可是很讨厌之事。”
无奇子丘明倏地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不相信她胆敢与我们为敌。”
他挥手对司展道:“有请!”
司晨弯腰说了声“是”。飞云子叶潜却皱眉道:“且慢!”
司晨又慢慢回过身来。他向两位拜兄道:“这冷魂儿为人素来高傲,一身功夫确是不凡,她既是是投帖来访,按理说我三人似应亲自出迎为是,二位之意如何?”
丘明长眉皱了皱。叶潜又接道:“大哥不用发愁,俗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你二人不必多口,且待我应付她就是了。”
丘明、葛鹰二人素知这位拜弟,一向是足智多谋,便也不再多言,三人出厅,直向大门而去。
他们三人尚未出门,却已见大门左首,立着两个淡装女子。那为首之人,看来只像有四十左右年岁,风华绝代,不染纤尘,一身淡青衣裳,长发拂肩,头系风绸,此女正是数十年来名噪江湖的冷魂儿向枝梅。她和三子也系旧交,故此三子只一眼已看出是她来,可是内心无不惊叹她那独擅的驻颜之术。
她身侧立着一个妙龄少妇装束的女子,淡淡春眉,明眸皓齿,肩下飘着一领青绸披风,肩头露出青丝密缠的剑柄,也是长发拂肩,更是仪态出尘,宛如画上仙子一般。她手中平平捧着一口黑鞘短剑,三子都认得,那是冷魂儿向枝梅仗以成名的兵刃“银河”
剑。
她师徒像是因久候主人不来,面上都带出不愉之色。淮上三子忙加快了步子走近,丘明赶上一步,抱拳道:“向侠女别来无恙?有劳久候!”
冷魂儿向枝梅师徒微微欠身答礼,于抬身之际,向枝梅微微一笑。
“枝梅久居西湖,数十年不问外事,得蒙宠邀,何其荣幸,今携小徒江雪勤专程赴约,想是三位高朋满座不及分身,卒令敝师徒久立门外,饱尝点苍风寒,主人待客,也太别致了。”
她这几句话,不由说得淮上三子各人面色通红,相互对看了一眼。尤其令三子心奇的是,冷魂儿之言,分明是受请而来,到底是谁请她来的呢?
三子虽是心中不悦,可是对方也是当今武林中,极有身份的人,人家来了,怎能飨以闭门羹。
无奇子丘明于万般不悦之下,仍然装着笑脸,哈哈一笑:
“向女侠多年不见,仍然是舌剑唇枪,口不饶人,快请里面用茶吧!”
冷魂儿向枝梅微微一笑,目光上瞟了一下那“欢迎光临”的四个大灯笼一眼,丘明更是觉得有些委屈。
“这不知是何人恶作剧,把她给约了来,这‘欢迎光临’四个字,倒像是用来欢迎她一样的。”
冷魂儿这时款步入内,又向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见了礼,并为三子引见了她这得意门人,那徒弟正是北京失踪的江雪勤。
一行数人鱼贯入内,进厅落坐后,飞云子叶潜忍不住深匿一笑。
“贤师徒沿途风沙,又劳久候,实是我兄弟不当。只是阁下如把愚兄弟所发请帖取出,谅门下也不敢怠慢,定会早来通知,愚兄弟即会出迎,也不会遭致贤师徒久站不快了。”
冷魂儿向枝梅微微一笑,遂向一旁的雪勤道:“三位前辈的邀函请帖,你莫非没有递与门上么?”
雪勤脸色一红,匆匆由身边取出一样鲜红的请贴,窘笑道:“这是弟子疏忽……
了。”
淮上三子六只眼睛,一齐盯向了那张红帖,这时雪勤拿着这张帖子,有些进退维谷之意。冷魂儿有意令三子难看,微哂道:“你呈上与三位老前辈过目一下,看看我师徒是否来此讹食的。”
飞云子叶潜更是暗暗惊疑,当时笑道:“向女侠说笑话了!”
这时雪勤已走上,双手把请帖捧上,按规定,主人哪有查看所请客人请帖之理?可是淮上三子根本没有发什么请帖,此刻见向枝梅居然拿出了请帖,自然心中不胜猜疑。
飞云子叶潜也就厚着脸,伸手把帖子接了过来,那无奇子丘明和赤眉子葛鹰,也不禁都偎了上来。
叶潜接过贴子,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
“专陈
西湖翠园轩主
向女侠枝梅亲启
点苍山庐拜干”
三子都不由各自皱了一下眉,叶潜遂打开帖子,只见内中好一笔字体,写的是:
“谨订于本月十五,中秋佳节夜,恭备菲酌,敬乞故人准时携徒光临。
叶潜
淮上旧友葛鹰谨启”
丘明
淮上三子一时眼都直了,再看那笔迹笔路,端的好一笔宋徽宗的瘦金体,那笔路绝非三子中任何一人所书,三人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相互观了一下,当然这种动作,作得十分技巧,不易为冷魂儿师徒所觉察,叶潜赫赫一笑,把那请帖放置一边,冷魂儿此刻春风满面地道:“三位老友也太客气了,莫非有事相遣么?”
三人心中又是一怔,这才知原来她果是接帖,诚心来吃饭来的;井不是和那管照夕一路来的,一怔之下,心中也就随之一松。
丘明咳了一声,于笑道:“愚兄弟与女侠多年未见……多年未见……”
他是一向不擅辞令,说到这里接不下去了,因为对方又是个女的,一时愈发紧张得呐呐不能成言。叶潜见拜兄如此,忙接口道:“阁下不必多疑,我兄弟实是自感未来岁月不久,颇想与当年故人一一把晤,是以先后发出请贴,今日所请只阁下师徒,另约有一少年来此印证武功,如阁下能作一合理证人,实是再好不过,不知阁下可肯迁就么?”
冷魂儿师徒俱是一惊,向枝梅颦眉微笑:
“承三位老友宠召,敢不听令,只是以淮上三子大名,怎会约一少年印证武功呢?
这少年是何许人,竟有如此大胆?”
那久未开口的葛鹰,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向女侠所言极是,只是尚有所不知,这少年因自恃武功,目无余子。说来可笑,这约会并非愚兄弟约他;而是这陌生少年约愚兄弟,只等他来了,贤师徒就知一切了。”
向枝梅不胜诧异地笑了笑:
“当今少年,沽名钓誉者多,以此不自量力之辈,三位老友到时给以教训,以戒其狂做无知才是。”
淮上三子闻言,不由内心甚喜,因为很确定的,向枝梅非但不是对方助手,却明显地站在自己这边了。他们暗忖今夕因系中秋,本来备有美酒佳肴,即令多上她师徒二人也无所谓,此刻听她如此说,也就一扫方才猜疑,遂自谈笑起来。
司晨陆续摆上干鲜果点,送上香茗,也就弄假成真的真算请客的样子了。
此刻天可就慢慢黑了,淮上三子心中惦记着那来赴约的管照夕,不由时时向窗外看望。叶潜方自拿起一片脆梨往口中入时,却意外的又放下了。
原来见一门差大步跑来,他的手中拿好几张红红的帖子,叶潜忙站起来,司晨已迎出去,接过了帖子,和那门差谈了几句,匆匆进来。脸上变色道:“老陈说门口来了一大伙人,都是三位爷爷的老朋友,这是他们的名帖。”
三子面色不禁突地一变,可是当着冷魂儿师徒,他们怎能丢这个脸?无奇子丘明口中嗯了一声,把那一叠帖子接了过来。冷魂儿不由哂笑:
“三位老朋友原来还请了许多朋友啊!”
三子只是频频苦笑不已,再看丘明手中名帖,只第一张“洗又寒”已令他三人大大吃了一惊;第二张是“蓝江携徒”,三子又打个冷战;再往上看无不是武林老前辈名宿,每一人也是素日不常一见的人物,想不到几乎都来齐了。
淮上三子,这才知情形不是那么简单了,看完了名帖,丘明呵呵一笑,目间精光:
“愚兄何德何能,竟请动这许多武林名宿,真是使蓬荜生辉了。”
他向赤眉子葛鹰一笑:
“二弟你留此招待女侠师徒,我和老三出门迎客人去,哈!真难得,连血魔老夫妇也来了。”
他的声音很悲壮激昂,余音回荡,不知者如向氏师徒,只以为他是感怀旧谊,故此有豪迈感慨。可是在葛鹰二人耳中听来,他们这位拜兄,可是愤怒到了极点;只是这是一种没有对象的恨怒,你说他的气又能往谁身上发呢?
当时丘明、叶潜二人匆匆出去。赤眉子葛鹰干笑了笑,对向枝梅道:“这些老朋友真是很难请到的。”
冷魂儿笑眯眯的:
“蓝老婆子也来了,我们很久没见,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那一阵沉默站在师父身侧的江雪勤,这时显然的动了一下,惊奇地问道:“师父,蓝师伯的弟子来没有?”
向枝梅看了她一眼:
“怎么!你莫非认识她徒弟?”
雪勤点了点头,讷讷道:“在北京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才说到这里,已为一阵欢笑的人声所扰乱,二人忙寻声望去,就见无奇子丘明和飞云子叶潜,陪着一大帮人往厅内走来。
向枝梅忙站起来,往人群中细看一遍,除了洗又寒夫妇是她多年旧交以外,其他诸如朱砂异叟南宫鹏、象鼻僧等,也无不是多年故友。她不由异常兴奋地走出位来,鬼爪蓝江却老远的也看见她了,慌忙走上几步,高声道:“老妹子!你也来啦!哎呀!咱们可是多少年不见了呀!”
向枝梅笑着打量她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谁知还挺结实。”
鬼爪蓝江哈哈一笑:
“本来已离着死不远了,谁知意外为人救了,这条命真是捡回来的。”
她瞟着向枝梅笑道:“老妹子!你是愈长愈年轻了!唉!我是老得不像话了。”
她紧紧地握住枝梅一只手,两个人很亲热地谈着,那恶魔洗又寒却带着笑,站在蓝江身侧,现出无限欣慰之态。向枝梅就打趣道:“你们老夫妇还是这么恩爱,真叫人羡慕呢!”
蓝江老脸一红,斜了洗又寒一眼,冷笑道:“你别说了,说来可气死人了,你是不知道,我们闹了几十年了,也是这几天才……”
洗又寒只是在一边傻笑着,蓝江不由停住话,薄怒道:“你是怎么了?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老爱听我们说话,你也不去给主人见见礼去。”
洗又寒才似突然惊觉,又赫赫笑了两声,才向向枝梅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雪勤正看着这一对老夫妇好笑,忽觉身后有人推了一下,一人嫩着嗓子道:“喂!你怎么也来啦?”
雪勤忙回过身来,却见竟是丁裳,不由怔了怔,才微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二人神秘地笑着对看着,可是眼睛不由往四下瞟着,她们都惦念着同样一个人,可是谁也不愿出口问对方。跟着双方师长召唤,互相见了长辈之礼,各人又仍然退到师父身侧。二人还是谁也不给谁多话,可是她们内心,已经都先有了友情的交流,有时一方被对方盯久了,忍不住一笑;那另一方也跟着笑笑,却又各自把头扭向一边,现出一番小女儿娇羞态度。
她们的矜持并不能维持多久,因为淮三子已过来寒暄,随着一涌而进入的大厅之内。
淮上三子各人都明白,这是有人成心给他三人捣蛋;可是他三人几乎已可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如果当众说明,这个脸他三人可是丢不起,只好将错就错,一面命人通知厨房,准备丰盛筵席;另一面却还不得不装成笑脸,周旋于从宾客之间,一时忙了个不亦乐乎。
须臾酒筵排开,众人鱼贯入座,因大家皆系成名武林多年旧交,一时纵声谈笑,飞觥宴饮,其乐融融,无不盛赞淮上三子功德无量。
酒筵之间,唯独蓝江师徒心中奇怪,因为不见生死掌应元三到来。他既系三子所邀贵客,似不应不来,蓝江几次都想问一声,却为向枝梅别的话扯开了,在她心中一直是个疙瘩。
江雪勤是靠着师父坐着的,她始终是落落寡欢,桌上山珍海味,她也不过是略略沾唇而已,除了偶尔和对面的丁裳交换一下目光以外,大多数时间,都是低着头。丁裳也是一样,她们两个都因为不是快乐的人,别人的热闹,也提不起她们多大的劲儿。
忽然,一个差人模样的人,走到了雪勤身边,吞吞吐吐道:“请问!有一位江小姐是不是……在这……里?”
雪勤不由微微一怔,遂点了点头,面色略红地道:“我就是,有什么事?”
冷魂儿向枝梅也停下筷子,侧头问道:“什么事?”
这差人紧张地道:“门口有位老先生,要小的请江小姐出去,有一件事情给她说!”
雪勤不由皱了皱眉,冷魂儿向枝梅也皱了皱眉,自语了声“奇怪”,才对徒弟道:
“既如此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快回来!”
雪勤答应了声,匆匆随着那差人离席而去,酒筵正酣,除了同席少数人之外,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小小行动。江雪勤心存惊异的一直走到大门口,那听差在门口张望了一下。
“咦!奇怪,他刚才还在这里呢!”
话尚未完,已见自墙角闪出一个老人,这老人长叹了一声:
“江姑娘你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
雪勤朝这老人一看,不由惊喜道:
“哦!应老前辈,原来是你。”
她说着忙跑了上去,匆匆向老人行了礼,生死掌应元三只叹了一声。
“姑娘!你快去山下,也许尚能……见你丈夫一面!他如今……”
雪勤不由一惊,她讷讷地道:“老前辈你说什么?楚少秋他也来了?”
应元三频频挥手:
“姑娘!你快去吧!都怪老夫一时下手太重,不过……唉!我也是为营救管照夕这孩子一命!总之,你快去见他一面吧,再怎么他也是你丈夫……”
雪勤一时脸色苍白,听了他的话,她几乎吓昏了,现在她没有时间再问一切了,她那美丽的眸子,再也不能控制和煦的神采了。她疾疾战瑟了一下,倏地回过身来,飞快地直向山下驰去。
明月照着崎岖的山道,她忘命似地向下疾驰着,忽然她鼻中闻出一些泥土烧焦的味道,眼前也就看见了一丛丛烧焦了的枯树,那些树,有的还在冒着烟。她就站住了脚,她似乎有些预感,这是一个不祥的地方,她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塞着一样,那可怕、烦躁的因素,促使她咳嗽了一声,低低道:“照……夕……照夕!”
忽然她发觉自己是昏了头了,忙又改口道:“少秋!少秋你怎……么了?”
她的腿真有些软了,就在此时,就在眼前,一个俊美的少年挺起了腰了,长叹了一声道:
“姑娘!你快来,楚兄怕不行了。”
雪勤看着这少年,她怔了一下,她认得他就是管照夕,她就慢慢移着脚步走过来,月亮很亮,照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楚少秋,她不禁怔了一下。她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她的泪流下来了。
那人动了一下,由喉中吃力地道:“雪勤……你!来了……么?你……”
江雪勤含着泪蹲在他的身边,只默默地点了点头,楚少秋沙哑地叫道:
“你听着!你听着……”
雪勤饮泣道:“少秋!你说吧!”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楚少秋竟拉着她一只手猛然坐了起来,一边的照夕不由紧张地道:“少秋兄!你小心身体!”
楚少秋血红的眼睛瞧了他一眼,竟自微微一笑:
“管照夕,你不要担心我,让我死了好!”
雪勤大哭道:“少秋!你不能死!你不……”
楚少秋哼了一声:
“你不要哭了,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我早知道……”
雪勤用一只手抚着脸,哭得更伤心了,照夕这时叹息了一声:
“你也不要哭了,方才我已给他吃了一粒小还丹;不过他为我伤中头顶‘百汇’,恐怕……”
雪勤不由一怔,可是楚少秋却大吼道:“不是你……是另一个老头子……”
照夕不由低头叹了一声,雪勤流着泪:
“我都知道……方才应老前辈已经告诉我了……来!少秋!我背你上去。”
楚少秋狞笑:
“我要死在这里,你不要动我……”
管照夕在一边站着,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多余的。回想到方才一刹那,若不是生死掌应元三暗中救自己,此刻怕早已葬身在楚少秋预先布置的火海里了,他的手段实在是太毒了,按说自己是不该同情这种人的。
可是,一切的仇恨结果又是什么呢?你能去再和一个垂死的人计较么?
照夕想到此,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山风把他那袭为火烧得千疮百孔的灰衣撩动着,看到了雪勤,看到了垂死的楚少秋;再听到秋虫的鸣声,望着那冒着烟的枯树,他忽然浮上了一层灰色的念头,那是一种很悲观的念头。
他不愿强迫自己去接受这种悲哀,于是他悄悄地离开这里,他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任务——去参加一个自己订下的约会。
月亮很明,夜风很冷,他展动着身形,飞快向山顶上驰去。
他暂时把这痛心的一幕忘记,他想到方才雪勤尚未来时候,少秋沙哑的声音:
“你如真的爱雪勤……我死之后,你就娶她!”
他那坚强的意志,显然有些动摇了,他边走边自想着:
“江雪勤将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你将怎么对待她呢?不理她?还是娶她?”
老实说对于楚少秋那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顺水人情,他并不十分感动。却是楚少秋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的责任观念。如果说自己对雪勤,仍有爱情的话,那么似乎应该责起她今后的生活责任来,可是……
这实在是一个一时难定取舍的问题,这一会他的已心乱透了。
点苍山庐已在望中,大门上“欢迎光临”四个斗大的灯笼,再衬以当空的皓月照得这附近山林,都像是洒下了一层雾似的。门首左右,各立着两个青衣差人,管照夕整理了一下衣服,看着那大灯笼,心中暗笑。
“这三个老儿,倒是有意讥笑我……”
虽然他有些怀疑,为什么生死掌应元三和江雪勤,都会先后出现在眼前点苍山上;可是,他毕竟作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也都是淮上三子的客人。
他昂首阔步一直走到门前,那四个看门的差人,都好奇地瞧着他,其中之一就皱了一下眉:
“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照夕冷冷一笑:
“请你们往里面通禀一声,就说我管照夕遵言来此拜会三位前辈来了!”
那差人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就是……灰衣人?”
照夕冷笑:
“我可不知道什么灰衣不灰衣,你快去为我通禀一声吧!”
那差人怔了一下,飞快地转身跑进去,另一差人就脸上变着颜色道:“喂!你既是赴约来的,何故如此衣冠不整?”
照夕哈哈一笑,道:
“你们主人若是只重衣冠不认人的话,我就回去换过;否则你还是闭上口歇歇牙吧!”
这差人碰了个钉子,脸上通红,就想动武;可是他们看见这少年背后那口长剑,再看他那种伟岸的仪表,他们也真的什么都不敢多说了。
须臾,那前去差人,跑了出来。
“三位老太爷说了,他们因高朋满座,不便出迎,请你自己进去。”
照夕哼了一声。
“如此怒我放肆了!”
他说着迈开大步就往里走,那差人又追上去:
“喂!喂!你别瞎闯呀!请随着我走呀!”
照夕冷笑:
“淮上三子在哪里宴客?”
差人又怔了一下,这些年,他还真是第一次听人当面这么叫三位太爷的外号的,当时小眼翻了翻,用手朝前面指了一下。
“宴客是在前面露台,可是三位太爷是请你先去后面竹楼客厅里坐,他们一会儿就到。”
照夕撒开大步,就往前走,一面道:“既如此,我肚子也饿了呢!”
那差人听得忙跑上去抓他袖子,却为照夕一甩手,把这小厮摔了个斤斗。
他冷笑着,直接向前行,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一霎时,他胆子会变得这么大?也许是他内心想到了雁先生的仇恨。
为雁先生办事复仇的人,不应是一个弱者,那是应该有些勇气的。
他往前走了十几步,果然看见十丈前,有一伸展出的露台,台前种植着一圈参天的古松,沿着这条秘道两边,是两溜花盆,都开着挺盛的掬花。阵阵酒香,随风飘过来,传出些男女欢笑之声,这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照夕见那明月把这一块地方照得十分明亮,那酒香更似乎刺激着他的怒火。
但是,他不得不把它强压着,他知道,这是他要紧的时候到了,那必须要特别的冷静,一个弄不好,这三子之中,任何一人,都将可能致自己于死地。
两桌铺着白色台布,摆着银质器皿的讲究酒筵在他眼前,他已走得很近了,他那锐利的目光,只一眼,已看出那三个杰出的老人。
虽然他更惊异地发现了其他的一些人,可是到了此时,他也没有再退后的余地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席边,淮上三子中的葛鹰,首先发现了这个陌生的青年,他猛地由位子上站起来,皱了一下眉,口中咦了一下:
“足下是……”
照夕满面春风的长揖垂地:
“小可管照夕,向淮上三位老前辈叩请侠安!”
葛鹰口中哦了一声,无奇子丘明正在和川东五矮举怀敬酒,闻言猛地放下了杯子,长眉一挑,走下位来,上下看了照夕一阵。
“失敬!失敬!小侠客请坐,老夫等未出远迎,实是怠慢得很。”
管照夕哂然一笑:
“小可此来已是冒昧,怎敢劳动三位前辈远迎,倒是来时匆忙不及用饭,前辈既不见外,小可就放肆了。”
无奇子丘明愕了一下,脸色一阵红,遂之哈哈一笑。
“小侠客快人快语,不失侠义本色,既如此快请入座吧!”
那飞云子叶潜、赤眉子葛鹰,却不禁怒容满面,因为这个青年的谈吐太狂太豪迈了。
他二人匆匆交换了一下目光,却因丘明已说出请他入座的话,一时却也无话可言,就见管照夕含着微笑向他们一桌走来。
此刻两桌的所有宾朋,无不大大惊奇地注视着这个青年,因为这个青年人太奇怪了。
座中最惊奇的不外洗又寒和鬼爪蓝江师徒,他们三人几乎连眼睛都直了。
照夕早已看见师父在座,在洗又寒面前,他是不能托大的,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洗老身前,跪地叩头。
“想不到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你老人家一向可好?”
洗又寒自从由蓝江处获悉一切,已对他改了观念;可是见面亦免有些不快,不想蓝江感激不尽。此刻深恐洗又寒说出什么令他下不了台的话,忙Сhā口笑道:“好孩子!你起来吧!”
照夕又叩了个头,才站起身来,淮上三子脸上各自带着惊异之色,看着洗又寒,他们暗暗想到,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小子竟是洗又寒的徒弟,并非如外传说的,是雁先生的门人啊!
他们三人俱都宽心大放,一时戒心大去,自信今日之会有胜无败,各人怔了一下,脸上带着微微笑,这时洗又寒上下看了他身上一眼。
“既来赴前辈筵席,为何狼狈至此?你不觉太失礼了么?”
照夕哼了一声。
“师父有所不知,弟子沿途若非蒙应老前辈援手,差一点葬身火海,此刻逃得活命已是万幸了。”
此言一出,全座俱是一惊,照夕亦不愿深说,只是苦笑了笑,他偶一举目,不由怔了一下,原来发现丁裳也在座中,正自用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就把目光转向一边去了,他心中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这一大群人,都会到这里了?
可是他马上有一个新的启示。
“这正是我对付三个老儿最好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他三人出一个大丑,岂不是更佳?”
想到此,他似乎立刻又感应到无可控制的忿怒,因为他们当初,对付那隐埋于地洞中的老人雁先生,那种手段大卑鄙狠毒了。
他特别警惕自己。
“你是来为那个含恨六十年的老人复仇来的,不是来吃饭的,你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他几乎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时叶潜已拉出一张椅子,含笑道:“请坐下,我们老兄弟,正有话要请教呢!”
照夕也就老实不客气坐下了,可是他立刻皱眉。
“应老前辈莫非没有来么?”
飞云子叶潜皱眉:
“哪个应老前辈?”
方言到此,一阵宏亮的大笑声,发自松后,跟着一个白发老翁拍打着身上尘土,走了出来,他呵呵笑道:“叶大侠这种称呼,老夫可不敢当。”
飞云子叶潜面色一变,冷冷一笑:
“原来是阁下,愚兄弟倒是失敬了,只是既蒙光临,何故屈就树后,岂不显得我兄弟太失礼么?”
生死掌应元三心知淮上三子,无一个是好惹的,他虽游戏成性,可是倒也分得出眼前情形,一个不妙,招翻了这三个老儿,自己可难免当众出丑。
当时弯腰一拜,笑嘻嘻地道:“叶大侠不必见怪,小弟实是路上有事小有耽误,故而来迟。主人若不以疏慢见责,也就此落座了。”
叶潜冷笑了一声,他实在对这些恶作剧,感到有些怒不可遏了,可是到底是谁请来这批怪人,对他三人仍是一个迷。
他气得面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了,赤眉子葛鹰双手抱拳,脸色极为不悦。
“应大侠别来无恙,快请就坐吧!这可是高人满座,不是你我逗笑的时候,应大侠你莫非不怕这么多朋友见笑么?”
生死掌应元三,目光向一边的管照夕瞟了一眼,却见他正像无事人一样,只管自己吃着,他暗暗一笑,心忖道:“好小子!你倒跟没事人一样,我要不为你拉来了这一大批人,看你等会如何一人能够对付这三个老儿!”
他心中也着实欣赏照夕这种坦然不在乎的劲儿,当时哈哈笑了笑,一面坐下来,心中可在盘算着,等一会儿如何设法帮他个忙!
自从应元三一来,那隔桌的冷魂儿向枝梅,显然现出了极度的不安,她不时打量着应元三这个人。虽然他已是一个古稀老人了,可是在白发和银须的后面,她仍能找出一些熟悉的面影。
那是她一直刻在心版上的影子,虽然她几乎忘了这个人,可是这见面的一刹那,她仍能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她再把这个“应大侠”的“应”字,加在回忆里一想,立刻她断定了这个人,正是自己苦苦追寻了数十年的生死掌应元三。她这一刹那,真是无法控制她自己了,她觉得神智有些恍惚,视线也迷惘不清。
试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慨呢?
她自己苦笑道:“你老了……你原来没有死,我到底找到了你,你……”
偏巧,生死掌应元三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也正向她瞟着,那是多么深情的一瞥。
你们会很奇怪,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害臊,因为他们脸色都红了。
这一瞥之下,交融着是五十年的至情,他们内心都不禁浮上了极端的悲哀和辛酸,可是也包含着火一般的热情,那绝对和年轻人的感情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应元三本是回避着和她的目光交接,可是偶然的一触之下,却是再也没有勇气把视线移开了。
他来时在暗处,早已把向枝梅看了一个饱,因为向枝梅仍然是那么美。在他眼中,看向枝梅,还是那么年轻,所以那一霎那,他已经决定令自己死了心,绝不再找她去纠缠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是太老了,他想:“她一定不会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必再去认她了,我们之间,就算是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空就是了。”
可是当他发现,向枝梅也在看自己时,他内心却起了极大的波动,良久之后,他对着她痛苦地笑了笑,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用着像蚊子一般的声音道:“你好!姑娘!”
那声音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自然隔席的向枝梅是不会听见的;而“姑娘”二字,又叫得多么奇怪,多么可笑。可是所传播的感情却是多么真挚动人啊!向枝梅也像傻子似的,对着他点了点头,也许她内心也在叫着:“啊!应大哥!果然是你?”
这种无言的感情交流,有时候较之有言的交谈,更能传递彼此的真情。
他们之间的话,也许应该是畅谈一年也谈不完的,可是也可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在他们那强硬的生命里程里,过去的事是不堪回首的,因为每一句话的后面,必定会带出一声叹息,每一声叹息之中,又包含着多少辛酸!
作者一枝秃笔,实在是太难把这么大的场面里,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镜头,同时描叙在读者眼前。而可惜的是,每一个人,都有尽力描叙的必要,就在这一对五十多年来,第一次见面的一对恋人,他们正在传递着他们痴情时候,我们再另外换上一幅画面吧!
江雪勤伏在楚少秋身上放声悲哭着,而楚少秋的肢体早已冰冷了。
这个已死的人,在他生前最后的一句话是:“快去嫁给管照夕去……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相爱着的一对……而我……我耽误了你的青春,现在我终于在你眼前认错了!雪勤,我对不起你!”
他说完这几句话,就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他一生以来,所说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忠于良心的好话,雪勤怎会不为之感动呢?
她伏在尸身上,直哭得声尽力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因为她确信自己对于他,是没有一些感情的。可是现在她连自己也迷惘了,当初和楚少秋结合,是一个解不破的“谜”,现在这个谜更加深了。
在嗖嗖吹着的夜风里,她感到有些冷了,同时触目着这可怕死人的脸,楚少秋那一双怒凸的眼睛,更似狠狠盯着她,要向她索命一般。她不禁有些怕了,她用衣服,把他的脸盖上,然后回过身来,才发现照夕已不在了。
这是她的责任,她就在附近用剑平出了一块空地,挖了一个不太大的坑,暂时把这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人埋了。当一堆堆黄土,整个掩住了楚少秋的身子时,她放下剑,心中似有感伤。
“他的尸体,是应该运回北京城去的!”
于是,她就埋下一根木桩,在这坯新土前面,作下了标记,以便日内托那专运送死人生意的人,把他送回故土,通知他的家人把他埋葬。
一切都安置好了,她也累了个够,老实说,她实在也没有心情再去点苍山庐了。可是师父在那里,她不得不回去;而且管照夕的这时出现很令他惊奇,她也想清楚一下;再者,自己和他……
想到这里,她的脸就红了,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暗自嘲笑自己。
“你真无耻,不要忘了你的丈夫尸骨还未寒呢!”
想着她就擦了一下眼泪,把心情冷静了一下。
“我不是还是我吗?这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人总归都是要死的。”
她是一个把生死看得极开的人,她也是一个极力追求现实主义的人。老实说,她的确很不适合生存在那个古板的时代里,可是她却并不向那个时代低头。唉!她也并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对于她真心所爱的人,她能付出一切的,她不会伪装自己的感情,也不怕人们对她的谈论,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回到点苍山庐的时候,那里酒筵,还没有结束,她轻轻走到了师父座位旁边坐下,冷魂儿向枝梅悄然看了她一眼。
“是谁找你?”
雪勤拭了一下泪:
“是应……应老前辈!”
向枝梅怔了一下:
“哪个应老前辈?”
雪勤眼睛转了一下,用手往应元三指了指,向枝梅脸色显然的红了一下,她讪讪道:
“他可……是叫生死掌应元三么?”
雪勤点了点头,向枝梅紧张地道:“你……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雪勤这时内心已够难受了,偏偏师父还要找着她问这些闲话,她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说,只短短道:“师父!他死了!”
向枝梅不由怔了一下:
“谁死了?”
雪勤咬了一下嘴唇,忍着流出的泪:
“楚少秋……”
冷魂儿向枝梅由徒弟口中,也早已知道了这么一个人;而且也知道这楚少秋是雪勤的丈夫。对于楚少秋这个人,她也由徒弟口中,对他认识很清楚了。此刻突然闻言,不由大吃了一惊,正想仔细地问故,却为另外的一件事震惊住了。
原来那另一桌上的青年管照夕,踉跄离座而起,想是没有注意,把凳子弄翻了,一时响声震动四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杯筷,凝目注视着他,雪勤更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怎么会醉成了这个样子?”
淮上三子更是连连互视,同时眉目之间已见怒容,赤眉子忙下位来,单手去搀他。
“少侠客,你莫非吃醉了么?”
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想往照夕腋下搀去,可是那借酒装疯的管照夕,又何尝真的是吃醉了,他正是借着这个“醉”字,来办事情的。
赤眉子葛鹰一只手方临他腋下,这衣衫褴楼的青年,忽的一个旋身,赤眉子竟搀了一个空,正自一怔,那青年已哈哈大笑。
“葛老头……多谢你的好意,我还不曾醉倒呢!”
赤眉子葛鹰红眉一挑,哼了一声,目光向一边的血魔洗又寒瞟了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暗示:
“你这师父莫非不管么?”
血魔洗又寒心中亦是大惊,方要开口,却为临座的蓝江重重掐了一下。他皱了一下眉,蓝江已低声嘱道:“你不要管他,这孩子别有用心。”
洗又寒对于这位老伴儿的话,是不敢不依的,心中虽是奇怪却又不便多问,只怔了一下,也不再言语。
赤眉子看了洗又寒一眼没有发生什么效果,他不禁十分暴怒,嘿嘿冷笑了一声,正想出言讥讽,却为拜兄呵呵笑止。
“二弟休要多事,管少侠喝多了酒,走走岂不是好。”
葛鹰这才转回到原位,却见那酩酊大醉的管照夕,舞着双袖,已踉跄走到了这露台中央,他忽地向二桌上十数位高人侠士一揖到地,遂后朗声道:“后辈管照夕,今夜蒙淮上三子三位老前辈待为上客,不胜荣幸之至……”
两桌上有人纷纷细语:
“这青年是谁?他就是外传的灰衣人么?”
淮上三子如岩石一般坐在位子上不声不动,管照夕目She精光。
“各位在坐除少数一二人以外,可说俱是小可师辈人物,集天下南北英雄于一堂,真可谓群侠盛会,小可得以敬陪末座,亦感无上光荣!”
除了那张着嘴傻傻的应元三心中有数以外,其他在位之人,惧感丈二和尚,有些摸不着脑袋,你看我,我看你,俱不知这青年说些什么。
洗又寒也侧头低低问蓝江道:“这小子是疯了么?”
蓝江也有点莫名其妙,她就回头看着丁裳,皱了皱眉:
“他是怎么回事?”
丁裳耸了一下眉毛,脸色微红:“我……怎么知道?师父!你老人家快叫他下来吧!
他真醉的不成话了。”
冷魂儿向枝梅是坐在丁裳旁边的,她此刻对这个冒失大胆的青年,起了极大的兴趣;而且她也早知道,管照夕和她徒弟雪勤之间那一段恋爱的经过情形,她是非常同情他们的。听了丁裳的话,她微微笑了笑:
“小姑娘,你不要替他担心,我看他还不很醉呢!”
丁裳脸不由红了一下,就斜眼瞟了她一眼,她嘴里虽不曾说什么,可是她心里却暗道:“你怎么知道?要你多口!”
可是向枝梅到底是她师父的朋友,她却不敢开口,心里只是为管照夕着急,因为他知道淮上三子,可不是好惹的人物,深怕照夕说出什么得罪他三人的话来,以至触怒了三子。
四座稍微乱了一阵,空气随之静寂。管照夕复朗声道:“各位不要见疑,小可此来,实在是要请教三位老前辈一个问题,只请三位老前辈,在众高人面前赏答小可一个公道,不知三位老前辈可肯赐答么?”
这几句话,复又使群侠脸上变色,因为他们觉得这个青年人简直胆子是太大了,由不住都把目光,向淮上三子面上投去。
就连淮上三子也是出乎意料之外,他们也料想不到管照夕在众目睽睽之下,胆敢对自己如此放肆。无奇子丘明至此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呵呵大笑了几声,目闪精光。
“管照夕!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老夫可当面一一回答你;不过,等你问究问题之后,愚兄弟有话要请教令师一下。”
他说着目光向一边洗又寒瞟了一眼,洗又寒硬着头皮嘻嘻直笑,其实他内心颇不以徒此举为然,他暗自恨道:“小子!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如此放肆?淮上三子是好惹的么?连为师我也得怕他们三分,你竟敢如此放肆。”
孰料管照夕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他听了无奇子丘明话后,长揖落地。
“老前辈如此谦虚,足见高明,只是此举与家师毫无相关,小可愿一力承当。”
丘明冷笑了一声:
“你有什么问题,老夫洗耳恭听。”
照夕目射四方,愤然道:“各位都是武林成名的英雄,当可知在六十年以前.武林中有一位奇人名叫雁先生的吧?”
四座在甫闻此言之后,不禁全是一惊,因为“雁先生”三个字,他们太清楚了;而且他们之中,过去都曾经瞻仰过雁先生的丰容,对于这位传奇似的人物,他们一直是如偶像似的放置在他们心中,可是对于此老的突然失踪,除了极少数的二三人知悉以外,他们大都是蒙在鼓中,那么!管照夕的话,怎会不令他们大大吃上一惊呢?
淮上三子此时在闻知管照夕话后,不由各人全是脸色一变,显然吃了一惊。
无奇子丘明于众目之下,不得不故示坦然,他微微冷笑。
“自是久仰,又如何呢?”
照夕哈哈大笑。
“无奇子,你还问我么?好!我问你,此老现在到何去了?”
丘明嘿嘿笑了两声,这问题倒一时难以令他回答,他本来是不擅口齿,再加上这个难以置答的问题,只一刹那,他的脸已涨得比血还要红,那一双细小的眼睛,更是怒凸而出,几乎要喷出火来。
飞云子叶潜见拜兄如此,不由暗自着急,他对照夕这种问题十分暴怒,当时猛地站身而起。
“这又有何难?谁不知道雁老是与我兄弟打赌负输,从此六十年不入江湖;至于他现在到底在何处,我兄弟也是不得而知,小朋友!你这问题问得太也无聊了。”
座中已有喁喁私语之声,可是淮上三子装作听不见。
管照夕想不到这叶潜(在酒筵之中,他已对三子的姓名弄清楚了)竟敢当面承认,不由微微一怔,他点了点头,哼了一声。
“怒小可再多问一句,那位雁老前辈,到底是与三位老前辈,打的是什么赌呢?”
叶潜哈哈一笑:
“小朋友!你自孤陋寡闻,老夫却不愿此无味的口舌,高朋满座,愚兄弟哪有工夫听你说笑。”
他嘻嘻一笑,遂自举杯,向四座诸人笑道:“老朋友,咱们干了这杯酒,就好吃饭了。”
可是大家动也不动,除了两三个怕事的举了一下杯子,飞云子叶潜不由于笑了笑,有些下不了台。却见对座的生死掌应元三,忽地站起抱拳:
“三位老友请了,这位小朋友所问的问题,以小弟看来,倒非是孤陋寡闻。我想在座各人,对于那位雁老前辈与三位兄台的打赌往事,都甚为渺茫,兄台你何不就依了那位小友,把这多年未泄的谜底,说出来供大家一笑,岂不是一乐。兄台以为小弟之言若何?”
飞云子叶潜脸色一变,可隔席的冷魂儿向枝梅也含笑起立道:
“应大侠之言极是,小妹也是在迷惑之中,我想在座多半也想听听这段有趣的往事,叶大侠还请说出,我们洗耳恭听。”
飞云子叶潜苦笑了笑,点了点头:
“既是二位老友也如此说,要老夫若再不说,似乎太藏拙了。”
冷魂儿向枝梅目光向隔席的应元三,轻瞟了一眼,浅笑了笑才坐下。生死掌应元三几乎又像是回到了当年的黄山一样,有些晕晕然之感!
他几乎不敢再看向枝梅一眼,忙把头低下了,飞云子叶潜看了二位拜见一眼,莫可奈何地冷冷一笑,回过身来,对着管照夕点了点头。
“我淮上三子自来点苍山后,数十年来未有一人,敢如此失礼于我,小朋友!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呵呵放声地笑着,豪气纵横,在座很有几人,对于他这几句话不满意;可是暂时也都忍在肚子里,他们都静静地以观后情。
“我现在把这打赌经过说出来,不得不小小给你一个警戒,因为你师似乎是太懒了,我为他管教管教徒弟,似乎并不为过。”
雪勤、丁裳,都不由吃了一惊,心内都为照夕暗中捏一把冷汗。
应元三也微微闭上眸子,内心盘算着等一会儿营救照夕的法子,洗又寒却是眼皮也不撩一下。这个怪老头子,今天好像比往日更阴沉。
照夕丝毫不现出畏惧之色,他嘴角倔强地抿着,星目倍感光亮,直直地盯着飞云子叶潜,他很清楚,当初害雁先生的主凶,就是此人。
飞云子叶潜说完话后,才干笑道:“其实这本是一个玩笑,雁老兄也太认真就是了,各位全知道那位雁老哥,最喜钓鱼不是吗?可是这一次他老兄却是打赌输了。”
“雁先生大言一个时辰之内,能钓起鲜鱼一百尾,我兄弟不信,遂以今后六十年面壁深山不入江湖为赌注……”他顿了顿,不自然的接道:“很不幸,雁老哥在一个时辰之内,只钓起了七十九条鱼,他输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武林之中重的是一诺千金,雁老哥就如此失踪了。”
全座都不禁啧啧称奇,因为这种赌注,实在说也是太新鲜了,几乎是闻所未闻。正在他们彼此低论的当儿,那胆大的管一照夕却冷笑一声:
“叶老前辈,你所说的都是慌言,据小可所知,事实绝非如此。”
叶潜冷叱了声:“胡说!管照夕!你也太放肆了。”
包括丘明、葛鹰二子在内,他三老都是面上青筋暴跳,大有动武之势,管照夕嘻嘻一笑道:“叶潜,你先不要发怒,等小可把话说完之后,正要向名震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一一讨教,只是眼前且容我把话说完。”
那久不开口的无奇子丘明哈哈一笑。
“好!好!好!我兄弟一定奉陪,这可是你亲口所说,就是你师父洗又寒也不能怪我们以大压小。”
洗又寒仍是连眼皮也不撩一下,他内心也正自盘算着,必要的时候,自己也只有同这三个老儿一拼了。如果一旦发生争执,鬼爪蓝江是自己有力的帮手,那应元三看来也很可能帮自己这边;另外冷魂儿向枝梅和自己老伴,是多年好友,当然不会帮着三子与自己这边为敌。那么对付三子的力量已经相当厚了。
洗又寒这么默默地想着,不出一点声音,他一方面注意地听着,照夕到底说些什么。
管照夕这时一扫对三子恭敬的神色,神采异常跋扈,他长笑了一声。
“我如把实言宣布,淮上三子,我看今后武林之中,你们三人有何面目立足?”
无奇子丘明面色青紫:
“你说!你说!”
他那长着极长指甲的手,紧紧交盘在胸前,全身都阵阵颤抖着,显然是忿怒到了极点。
照夕嘻嘻一笑:
“我当然要说的,各位前辈!你们可知详细的情形么?淮上三子因在应老前辈所召集的武林盛会中,败于雁先生掌下,心存不忿,这才想出狠毒计谋,暗害那位雁老前辈的!”
生死掌应元三心中一动:
“这些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的?”
照夕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又接道:“他三人虚与雁老前辈交往,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打着暗害雁老前辈的念头。”
赤眉子葛鹰猛地站起身子,厉声道:“小子!你休要血口喷人!”
照夕哂然道:“赤眉子!你以为你们那作好的圈套我不知道么?你们先用鱼饵,把你们池子里的鱼喂饱了;然后才再约雁老前辈打赌。可怜他老人家一时失察,竟自中了你们的圈套,把六十年岁月,葬送在黑暗可怕的地洞之中!”
管照夕说到这里,真有些声色俱厉,目光之中泪光闪闪,全座之人,在听到这些话后,无不大吃一惊,禁不住起了一阵微微噪动。
这种情形很令淮上三子惊恐,因为他们担心他们在武林之中固若磐石的地位;可能在这青年人短短的几句话里,霎时瓦解了。
无奇子哈哈一笑,抱拳向四座道:“老朋友们,你们会相信么?这是不可能的,那雁先生又不是一个三岁孩子,他就这么听话,任我兄弟这么摆制他么?”
他说着还笑了两声,可是全场没有一点回声,这种情形,更是令淮上三子有些下不了台。无奇子丘明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照夕。
“娃娃!你好一张利口,我且问你,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看见了雁老兄了?还是信口雌黄?我们心事都要有个凭据,怎可无故欺人?”
照夕爽朗的一笑,愤然道:“我如说出是雁老前辈,亲口对我所说,谅你也是不信,我只问你我所说的,可是真的?”
无奇子丘明冷哼了一声:
“简直是含血喷人,你这么败坏我兄弟名誉究竟是何用意?你到底打算如何?管照夕你实实在在说出来,老夫一定不令你失望就是。”
管照夕知道,要想令三个老儿当众承认暗害雁先生经过,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此时,似乎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唯有“武力”一途!
他叹息了一声:
“想不到名震武林的淮上三子,竟是如此无耻虚伪之辈……”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挺身而起,照夕并不结束他的话,他继续道:“到了目前,我亦无话可说了,我愿亲手向你们三位一一领教。”
在座之人无不哗然,只有应元三、蓝江二人,目光始终注定着他,他们似乎已经领略到,这青年定有一身特殊的功夫。
雪勤、丁裳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心中紧张情形可想而知,雪勤甚至探手入囊,轻轻摸出了一把枣核镖。无独有偶的丁裳,却也用手紧紧箝住一支“蛇头白羽箭”,这种厉害的暗器,原本就藏在她袖管之内,她用手指紧紧地箝着它,必要时只要向外一翻手腕子,这种暗器就可立时打出,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暗器。
她二人各有各人的打算,却是谁也不愿叫对方知道,管照夕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向淮上三子看着,态度极为从容,叶潜这时狂声大笑着走下位来,打量着照夕,哼了一声。
“小子!你以为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么?可是你到底错了,你想扬万儿的对象可是找错了,凭我们淮上三子,怎能与你一后生小辈对手?你不要作梦吧!”
照夕想不到叶潜竟会有此一说,当时不由怔了一下,他面色微微一变,咬着下唇冷笑一声。
“我如果是为雁先生复仇呢?”
叶潜怒斥道:“我兄弟和雁老哥只有友谊,无有仇恨,你如一再打着雁老哥的招牌,却要拿出凭证来。”
照夕心中微微一喜,当时仍不露神色,有意微微一叹。
“这么说,非要有雁老前辈的证物,你们才相信,才肯赐教么?”
叶潜愤怒地点着头:
“也可以这么说吧!”
照夕冷哼了一声:
“如此,你们三人可看清楚了!”
淮上三子早已为这青年在众人面前,弄得狼狈十分,内心真恨不能立时毙对方于掌下。只是在这么多高人面前,又怕被嘲为以长欺幼,是以再三忍耐,到了此忍无可忍地步。管照夕此言出口,他们三人又不禁心中一阵暗惊!
遂见管照夕抬腕,向身后剑柄上一按,拇指已按开了剑上的“哑簧”,这口“霜潭剑”发出“呛”的一声,声同鸣金。
随着一口青光闪闪,冷森森的剑刃,自剑鞘内抽出来,照夕提剑在手,略一晃动,“唏伶伶”发出一长串的龙吟之声,剑气倒卷,如青蛇展躯,真是好一口利刃。举座许多高人,也都是玩剑的老行家,名剑见过不知多少;可是像管照夕抽出的这口剑,他们却是没有一人见过。可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口罕世的宝刃,由不住都吃了一惊,纷纷走下位来,就近细细观赏,赞不绝口。
这其中洗又寒夫妇、朱砂异叟、应元三、向枝梅,这几个人,对这一口剑是相当了解的。淮上三子更是清楚得很,一看之下,已知道这正是当初追随雁老人身边,寸步不离的那口“霜潭剑”。
雁先生曾仗此剑,大江南北,作了多少侠义之举,自从此老失踪后,这口剑已六十年不为外人道及了,想不到今日竟会突然在这青年手中出现,自然令他们都难免大大地吃了一惊,纷纷议论不已。
这时淮上三子也走近了来,细细看了看这口剑,脸色十分沉重,可是他们内心不胜诧异。
照夕冷笑:
“你们看,这口剑可是当年不离雁先生身侧一步的那口霜潭剑么?”
他说着把剑递于一边的应元三,凛然道:“老前辈当年与雁老原系旧交,请一公正鉴定,看看这口剑可是真的么?”
应元三嘻嘻一笑,咧口道:“正要拜赏!”
说着就由照夕手中,把剑接了过来,他一手握把,另一手曲二指点向剑尖之平面,先敲了两下,宝剑“铮、铮”响了两声。他就嘻嘻一笑,又用手把它轻轻弯过来,随之一放,发出“锵”一声脆响,剑上光华,愈发如一泓秋水,动荡得更厉害了,他皱了一下眉,口中道:“唔!好剑!好剑!一点也不错,这正是雁先生当年的心爱兵刃‘霜潭剑’,一点不错,这剑我见过,不错!绝错不了。”
赤眉子葛鹰伸手冷笑:
“拿来我看!”
应元三嘻嘻摇手:
“不行!不行!我是一手交一手!”
说着把剑还到照夕手中,葛鹰不由脸色通红,对应元三冷笑着:
“怎么!你还不相信我么?”
应元三连连摇手:
“我的老友,你千万可不要误会,这口剑也不是我的,这是规矩。”
照夕冷笑。
“你看也无妨,拿去!呶!”
他说着把剑真递了过去,在场之人无不又惊又佩,暗赞这青年度量超人,葛鹰微微一怔,似乎也想不到,这青年竟不所自己据为己有。
当时略微一怔,遂伸手接了过来,对于这口剑,他们三人是认识得太清楚了,那几乎是不须特别观察的。葛鹰接剑在手,只看了看把手中的“霜潭”两个古篆,还有剑身上细如毫发的一道暗槽,他就把剑又送了过去,随之点了点头。
“正是雁兄故物,你是由何处得来的?”
照夕还剑于鞘,反问道:“这可算得物证么?”
葛鹰顿了顿,那无奇子丘明冷笑一声:
“不论此剑他是自何处得来,总之,见剑犹如见人,这口剑可当是最好证物。”
他接着慢慢道:“所以,我们愿意向你领教几手高招。”
葛鹰也笑了笑:
“你既佩此剑,又口口声声扬言为雁老的门人,如系真言,可见你武功必得雁先生真传。既如此,我们就不能小看了你,管照夕你尽管划出道儿来吧,当着在座如许高人为证,软、硬、轻,各门功夫,随便你挑,好不好?”
照夕哂然一笑,道:“由此足见三位大量超人,这么说小可也就不再客气了……”
叶潜嘻嘻一笑道:“好呀!管照夕。我们还卖个便宜给你,三个人随便你挑,你说给谁比什么,咱们就比什么。”
照夕长揖垂地,抬起头来正色道:“小可有一要求,不得不说在前面,三位看看可有磋商余地?”
二十二
酒筵前来了十数个小子,各自撑着明亮的灯笼,再加上中秋明月,看来这一片地方,真就像是白昼一样的光亮;可是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那么严肃,其中尤以淮上三子更甚。
褴褛衣衫的少年,说出了一段惊人的话,全场更是鸦雀无声,目光全集中在这少年人的身上。无奇子丘明眉头一皱:
“你说什么?商量……什么?”
管照夕自己也觉得很紧张,对付这三个武林怪人,他自己可是始终没有把握,他搓了一下微微出汗的双手。
“小可的意思……认为,我们也不妨来下一个赌注,为这场较量增加一些兴趣!”
“哽!”
无奇子吃了一惊,一旁的飞云子叶潜哈哈大笑。
“妙极!妙极!”
丘明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反问:
“你的意思是要赌些什么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他回头走了几步,猛然转过身来,剑眉微轩:
“赌命!”
无奇子丘明和葛鹰叶潜,都不由一惊,丘明哼了一声,沉沉地笑道:“管照夕说话可是要算数的啊!”
照夕慨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有说了不算之理!”
无奇子丘明立刻脸色一沉:
“那么好吧!你就说怎么个赌法吧?”
这时那一边的应元三大声咬了几声,管照夕不禁扫了他一眼,应元三一个劲挤鼻子动眼的,意似阻止照夕如此赌法,管照夕胸有成竹,装作不懂,仍然浅浅笑着。
淮上三子愈怒,他也就愈高兴。
他慢条斯理地道:“我如是输给了你们三人,自动面壁深山,不问外事六十年。”
三子及举座诸人,全是一惊,因为这赌注和当年雁先生是一样的,他们各人都睁大了眼睛:
“可是你们三人要是输给了我,却只好交出命来了!”
叶潜不禁哧地轻嘲了一声,环目四视:
“各位听到了没有?这个赌注可是真公平呀!哈!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照夕沉声道:“公平得很,甚至你们还占便宜。”
无奇子再次厉声道:“你话说清楚些,这可不是给你开玩笑。”
照夕哂然道:“我可没有时间给你们玩笑,我说你们占便宜,莫非你不信么?”
三子怒目外凸,就像要活吞了他似的,狠狠盯住他。他却是不慌不忙地道:“你们想,我今年才不过二十几岁,再有六十年,也许还能撑下去,而你们呢?”
三人一怔,照夕笑了笑,接下去:“你们要论年龄来说,我实在不敢想你们能活多久,六十年你们能活么?既然活不了六十年,不是等于和‘死’一样么?你们还说不占便宜?”
淮上三子气得面红耳赤,不过照夕的话,说得虽然太刻薄了些,可倒也是实情。
在座之人,不由都发出一阵笑声,三子脸上,可就愈发挂不住了。
赤眉子恨声道:“管照夕,你少卖口舌,既如此,我们就这么定下了,你快快说要如何比吧?”
照夕躬身问:“你们同意了?”
无奇子真恨不得一掌劈死他,他厉声道:“啰嗦!”
照夕搓手一笑道:“对付淮上三子,不得不先小人而后君子!”
他抬起头来,星目放光:
“各位前辈,请怒弟子在前辈们尊前,过于放肆,实在是弟子为雪雁老前辈冤恨,不得不如此。”
他紧紧地咬着一口玉齿。
“诸位前辈,都是眼前的证人,弟子方才已说,愿今后六十年岁月为赌注,和淮上三子印证一下武学。弟子即使是明知以卵击石,为了雁老前辈,也是在所不惜的事情。”
说到后来,声调高亢悲愤,一字字都如同鸣钟似的震动着每个人的心。这时洗又寒也不再低着头了,他那闪烁的眸子,在徒弟身上转着,他怀疑照夕为何如此自恃?可是到了这时,似乎已没有什么退路好走了。
管照夕遂把那一袭破衫脱了下来,露出了灰绸紧身衣裤,猿臂蜂腰,更显英俊。
他转过身来,脑子里清晰地回忆着雁先生当时的声音:
“躬身如虾,张翼似蛾。
引颈类鹤,旋身扬波。”
“孩子!你不要忘了,用这十六字,去对付淮上三子中的老大,无奇子丘明。”
“他最得意的是一套‘太乙伏波掌’……我这功夫是为对付他其中的一式‘撒网过江’,那是第九招……受制于其两肩!”
雁先生的话,一刹那在他脑子里不停地绕着,他立刻有了灵感,当时对着无奇子丘明一抱掌:
“久仰丘老前辈,以一套‘太乙混元掌’称雄武林,小可斗胆,要向你老爷子请教一下这套掌法,不知可肯赐教么?”
他这一句话,使在座好几个人为之吃惊,因为他们知道,无奇子仗以成名的是“太乙伏波掌”;而非“太乙混元掌”,管照夕既对这套掌法,认还认不清,如何敢来讨教呢!这不等于送死吗?
无奇子丘明心中暗暗冷笑:
“好小子!太乙混元掌,我还没听说有这么一种掌法呢!”
当时微微一笑:
“老夫只知太乙伏波掌,不知何谓混元之一说?”
他揶揄地笑了笑,照夕却忙改口:
“啊!怒小可说错了,正是太乙伏波掌,不知可肯承教?”
无奇子哼了一声,遂扫了身侧众人一眼,冷冷地道:“各位老朋友,这可是他点名要会一会我这玩艺的。各位俱知,我这掌法是一施展出来,可就极难收手,万一要是失手伤了他……嘿嘿……”
他看了洗又寒一眼,冷笑道:“你这师父,却不能说我下手太毒呢!”
洗又寒哼了一声,慢吞吞道:“老哥你只管下手,祸福由他自找,怪得谁来?”
他说完这句话,又垂下了头来,无奇子丘明,见他师父都如此说,不由更放心大胆,暗存下心来,要给这青年一个厉害!
当时举手一按桌沿,只凭这一按之力,他偌大身形,已如同鬼影,一闪已到管照夕身前。照夕淡淡笑道:“丘老前辈,我们似乎还应交待清楚一下,这输赢如何定呢?”
丘明怔了一下,这一点他倒疏忽了,他随之一笑:
“我三子之中,只要有一人输给了你,就算全输!”
照夕星目一转,微笑道:“如此说,足见承让了!”
他这句话方一出口,身形已跟着向右边一塌,双掌向前一伏,“平沙落雁”,遂一长身,合抱双拳道:“请赐招!”
无奇子丘明一声冷笑,他认定了管照夕是以卵击石,休想逃得开自己的掌下!
这时连长衣都不脱,一双大袖用“举火烧天”的招式,向上一举,霍地向两下一分,双履微微朝两边“八”字式一分,轻启薄唇,道了声:“请赐招!”
在座之人,见了他这种起式,无不暗吃一惊。不知道的,看来他真像是玩笑一般,其实他这一式“如意图”,是以不变而应万变的一种姿势。看来虽是门户大开,可是前后左右,那是不容你递进一指。而此老更有护身游潜,全身上下,除了“天”、“地”
二眼之外,几无伤他之处,管照夕要想伤他,真是“谈何容易!”
雪勤和丁裳早已吓得目瞪口呆,江雪勤不由回头看了她师父一眼,冷魂儿向枝梅,似乎已知道徒弟心事;可是在强者如淮上三子面前,她也确实不敢轻举妄动,此女智慧过人,妙目一转,已有见地。
就在场上这一触即发的刹那之时,她忽然娇笑了声:
“二位请稍停!”
无奇子丘明和灰衣人管照夕都不由一惊,双双翻身而出,四只眼睛,同时向场外的冷魂儿向枝梅望去。就见这颇具风韵的女人微笑道:“二位印证武功,本无我这旁观者什么闲事,不过今夜月色甚好,只是掌来掌往,似嫌有些单调,亦免有些煞风景。”
大家都投以奇异目光,冷魂儿向枝梅遂抿嘴一笑,玉手入袖内略一抬腕,已抽出了一枝翠光莹莹的洞萧来。鬼爪蓝江立刻笑道:“妙呀!向家妹子,你莫非要吹一曲,给他们凑凑趣么?”
冷魂儿嫣然一笑:
“小妹正有此意,不知各位肯赏耳赐听么?”
众人连连道好,淮上三子也没想到其它,都不由点头称善。冷魂儿向枝梅遂向着场中的管照夕瞟了一眼,微微笑道:“管少侠莫非不以为意么?”
照夕忙躬身:
“前辈高见,弟子岂敢置喙!”
向枝梅微微一笑,心说:“傻孩子,我这是救你呢!”
当时凑口萧上,立刻兴起了娓娓清脆的萧声,在座有半数以上,都精擅这种乐器,冷魂儿才一起调,他们都不禁暗暗点首。
向枝梅这一曲“阳关三叠”吹奏得高低回旋,起伏柔纤,动听已极。无奇子丘明当时对照夕冷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辜负了向女侠的好心,来!把你那身得意的功夫施展出来吧!”
照夕也想早一点把这事情解决,内心才得轻松。当时一言不出,向前塌腰延臂,用“黑虎伸腰”的招式,打出了双掌,直奔丘明的一双膝盖上打去。无奇子丘明一声长笑腾声惊起,大袖漫天,带起了一阵疾风,往照夕背后一落,快慢速度,都是恰恰到了好处。这怪老头子自问这一式已得了手,鼻中哼了一声,倏地出右掌,五指箕开,向外一抖,“金豹露爪”,五指尖已把练就的内力逼了出去。
可是管照夕何尝没有想到敌人厉害,前一式“黑虎伸腰”本是虚式,才一发出,双手同时向后一挥,身形已平射而出,无奇子丘明这一招即打了一个空。
他一提长衫下摆,云履飞点,快如星丸跳掷似的,已向照夕身侧扑去。
这长方形的露台,长有十五六丈,宽有五丈,西头有一个瓜架子,两侧有百十樽石椅,照夕身形向下一落地,已距离那丝瓜架子不远了。
他心中惦记着雁先生所关照自己的那式怪招;而且雁先生特别关照过他,要在第九招上方可施出。而无奇子这“太乙伏波掌”实在较照夕想象的更要厉害,自己勉强对付了一招,已感有些吃力。
因此他不得不以轻身功夫,来弥补功力之不足,不想无奇子身形展开,如影附形,几乎不容他少缓须臾,管照夕这里身形方定,突觉背后劲风猛然袭到。
那风力似还距离自己尺许之外,照夕已感到内脏一阵剧烈震荡,身躯更由不住,大大晃动了一下,他不由吓了个面色苍白。
当时向前一伏,银牙一咬,正想暗中以“扫铁塔”的硬功夫,往对方下盘扫去,最不济也拼一个两败俱伤。他口中闷哼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右腿风卷残云似紧贴着地面已扫了出去。无奇子的箕开右掌,距离着他的前胸,顶多还有半尺左右。
只见他五指指尖如剑似的平伸着,这种掌力只须向上一挑,掌心向外一登,内力就可发出。以无奇子这种超人功力,莫说是半尺之内,就是丈许左右,只要他内力发足了,如中人要害,也是非死即残,端的可怕!
管照夕冒着生命的危险,扫出这一腿,可是有点失算了。
他这里腿才扫出,就见无奇子面色极为狰狞的一笑,他左掌往下虚按一掌,双腿向上一拔,整个身子竟自凌空而起。管照夕那么疾劲的一腿,竟会扫了个空;可是他右掌仍是不变原式的,直向照夕当胸打去。
全场诸人,都不由大吃了一惊,那洗又寒、蓝江、应元三,三人竟由三处不同地方,腾身而起,另一面的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也自腾身而来。
不过他二人的来路,却是为阻洗又寒等三人的式子,双方都是一闪而至。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正是丘明正欲上挑指尖的霎那,忽然有一丝极为尖细的冷风,直向丘明后脑袭来,那种感觉,也除非有丘明这身功夫的人,才能体会得出来。
他不由吃了一惊,慌不迭,向后一挫右掌,大袖向上一翻,用“拔云见日”招式,想把当空暗器打落。可是,当他头抬起时,却意外的什么也没发现,只似耳边有一般极尖锐的风声,一间即逝。
无奇子丘明足步向外一划,已侧出了三尺以外,照夕惊魂甫定之下,也用“轮翅舞秋风”的身法,荡出了五尺左右。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无奇子,心中正自不解,他何故猛然撤招?
丘明身形飘出,猛地回过头来,却见自己两个拜弟,和洗又寒、蓝江、应元三等一群人,正自惊奇看着自己及管照夕二人,满面惊恐之色!
无奇子丘明镜目一转,只冷冷一笑,他实在不敢断定方才到底是暗器呢?还是自己的错觉?
总之,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二次一偏头,却见照夕依然星目闪闪地看着自己,月光之下,并不现出惧怕之色。
丘明心一狠,一句话也不说,双腕一翻,长啸了一声,用“正反琵琶手”,隔空直向照夕胸下腹两处要害打来。照夕这一对招,才知道淮上三子果然名不虚传,惊魂初定,心中盘算着,自己要如何对付他。
忽见丘明这一招撒出,他倏地向地面一伏,这一招是雁老人亲授的“鼠息”式。
他这种姿态,慢说是丘明不曾见过,就是举座十数位高人,竟无一人看出他这是一种什么招式。
尤其可怪的是,他随便的一趴,四肢全隐腹下,就连肘腕也是没有现出一些,活像一只拱背黑猫。
无奇子身在空中,双掌之力全都扫空,他看到了管照夕这种招式,心中大吃一惊,迫不及待的大袖向外一挥,足下以“浪子踢球”猛地向照夕伏着的背脊上踢去。这种一招双式,正是照夕等待着制胜的招式。
丘明足方踢出,管照夕就如同球似地跳了起来,无奇子只觉眼前一花,目光望处,似见对方满空全是拳掌脚腿,他心中正吃惊,双袖已用“撒网过江”的招式,猛地挥出。
那当空的管照夕,猛然长啸一声,身形就空一挺,无奇子双袖落空。
他不由大吃了一惊,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无奇子遂觉两处琵瑟大筋上一麻,跟着全身一麻,噗地一声跪倒在地。
他全身籁籁抖成一团,原来不知何时,管照夕一双手,各以中食二指,正搭在他两处大筋上,一丝丝透体的内力,令无奇子丘明上下牙关喀喀交战,休想说出一句话来。
这一刹那,全场震惊!
几十只眼睛现出了惊、玄、奇、愤、狂喜,各种目光的眼睛逼视着他,在座如许高人,竟没有一人看出来,这青年人,到底是如何到了无奇子的背后的。
尤其是雪勤和丁裳,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恍似身在梦中一般,丁裳竟惊喜地跳了起来,双手重重一拍,发出了“啪”地一声。
雪勤不由盯了她一眼,丁裳不自然地又放下了手,心中暗道:“讨厌!干嘛老注意我呀?”
尽管如此,她二人仍以喜悦欣狂的眼睛,注意着照夕。
冷魂儿向枝梅的萧也不吹了,她秀眉微颦,实在想不透,这个青年人到底施展的是一套什么功夫。他那分臂伸颈一旋身,腾掠的闪电身法,几乎是一招之内同时展出来的,就连自己也看不出窍奥所在。她不禁惊异地叹息了一声,暗笑自己的假借吹萧,是如此多余了。
原来方才在照夕和无奇子对招的第五招时,丘明眼看得手之一刹那,感到脑后的一丝尖风,正是向枝梅翠萧中巧藏的独门暗器“红云散花针”。
这种暗器体积极小,真和牛毛差不多,通体深红,只要中人,立能在血道之中顺血而行,真是厉害无匹。向枝梅因其过于狠毒,所以平时轻易不用。
她把它巧设计在翠萧的第九个洞孔之下,用时只须用手轻按洞口一极小白点,机钮自开,再运气一吹,这种红云散花针,就会如电而出,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因其体积过小,平日置于掌心,尚不易看出来,更何况疾驰于空中。
向枝梅此刻想来,认为方才自己是“多此一举”,其实她哪里知道,不是她那“红云散花针”暗惊了无奇子丘明一下,管照夕不死必伤。
这时场上大乱,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见拜兄受制于人,惊魂落魄之下,一左一右往管照夕两侧飞来。管照夕双手在无奇子肩头上一按,身如怪鸟似地腾身而起。他因得有雁老秘授,在腾身之刹那,双手各以食指在无奇子主筋气眼上,轻轻戳了一下,无奇子只觉身子一软,由不住两手往地上一垂,借以支着身子,他全身抖得更厉害了,冷汗涔涔而下。
葛鹰和叶潜,各伸一臂去扶他们这位大哥,可是丘明这一霎那,竟连话都不能说了,他只是呐呐道:“不行……不要动我……”
葛叶二人吓得忙松开了手,再低头一看丘明,竟连衣服都汗湿透了。他兄弟二人不禁更是大吃了一惊,才知拜兄竟为对方点了筋了。
武功的拿|茓、点|茓,固是厉害,可是能者往往都擅解法,算不上什么太厉害的威胁;可是独有一种“点筋术”,却是极少为人知道的手法。
这种功夫厉害的是各门手法不同,譬方说,武当的点筋术,伤了少林门下,少林非得擅武当独门解法不治,同样少林伤了武当门下亦然。
淮上三子属北派天竺,他三人都点筋高手,可是管照夕这种点法,他们竟是无法解开。
赤眉子葛鹰十分暴怒,厉声道:“小辈,你侥幸胜了,我兄弟绝不食言,你何故欺人过甚!这岂是侠义本色?”
照夕哂然一笑:
“你们淮上三子也太骄傲了,我只是煞一煞你们的威,叫天下英豪都看一看,一向以武林盟主自居的淮上三子,今夕折在一个青年的手中。”
他哈哈大笑着,神态跋扈万分。
要在方才,他这种话,势必会引起众人嘲笑,可是这一刻,没有一个人出声。葛鹰和叶潜两张脸都成了紫酱颜色,赤眉子葛鹰怒目一转。
“你只把我拜兄解开了,我兄弟少不得还要一一请教几手高招。”
管照夕有意令他三人今夜丢一个大人,他胸中实有十分把握,胜券在握,不禁冷笑道:“赤眉子,你莫非还不服气么?老实说,今夜我要是没有制服你们三人的把握,也不来此现丑了。葛鹰!你这里来!”
这狂傲的青年说着话,一塌腰,已把身子窜了起来,直向那丝瓜架子上落了下去。
赤眉子葛鹰在众目之下,哪能丢这个脸,他见管照夕腾身向花架子上落去,心中不由一动,暗忖道:“好小子,要在轻功腾纵上和我较量,你还差一手!”
他猛地怪啸了一声,双抽一拂,用“疾追浪”的轻身功夫,“嗖!嗖!”起伏之间,已窜上了瓜架,身子向下一落,可正赶上了步眼。
这位淮上三子中的赤眉子,在羞忿盛怒之下,顿起杀机。足尖一点架梁,双掌齐出,他口中闷哼了一声,那丝瓜架竟自喀喀一阵颤抖,他那石破天惊的重掌力,已自发出。
这怪老人落身、摔身、塌身、运力、推力、发力,几乎是同一个势子。
在座高人,都不禁暗暗叫了一声:“绝!”
他们同时也都为这个青年捏一把冷汗。可是那胸有成竹的管照夕,早已有了准备,他的腾身上架,也正是他一种诱式。
身后劲风一响,他并不回首,只把双掌向前一伏,全身大车轮似的抡了一圈,单手一提用“白猿坠枝”的绝顶轻功,把整个身子都悬了下去。
赤眉子的大掌力,呼地荡了过去,就如同是起了一阵旋风,把瓜架子的叶子卷起了一大片,随空飘舞。赤眉子本人却是因为用力过猛,收不住去势。“吱!吱!吱!”连跑了三根架子,才算拿桩站稳。
管照夕不由暗自惊心,他们淮上三子,果然没有一人是好惹的。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快”、“狠”、“准”,三者缺一不可。赤眉子葛鹰一招扑空之下,已知不妙。果然那半空中的管照夕,又是一个大车轮,不过这一次却是往上面翻过来的。
身似狂风飘絮,掌如浪打礁石,两股劲力,直向葛鹰背后两外“玄机|茓”上打来。
葛鹰数十年来,在武林中以轻功见长,他那一身出奇超众的腾纵功夫,确实在武林中,无出其右者。
此时陡闻背后风声,凭直觉已可知道是奔何而来,他足尖一点,用“潜龙升天”的招式,霍地拔身而起。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默默念着昔日雁先生传授自己武功时,嘱咐自己对付赤眉子的方法,那是无论如何要逗对方上腾时才好下手的煞手功夫。
此刻葛鹰身子虽是上腾,可是吃亏的是,自己却是背朝着他,那雁老人所传的一招“鹰愁翅未落”,却是用它不上。
管照夕倏向前一伏,他已意识到赤眉子在空中必有极厉害掌力发下来。
千钧一发之间,照夕双足一跺架上横栏,用“癫驴打滚”的闪身招式,咯吱吱翻出丈许以外,身形未定,已双掌齐出,把内家掌力发了出去。
果然赤眉子在空中用“五雷轰顶”的掌功,直直地劈出了一掌。
这两种掌力在空中甫一交接,只听见吱吱一阵响,那五丈见方巨大瓜架子,就像大风中的柳树一样,左右摇了好一会儿。
可是动手的管照夕,只觉前心一阵阵发甜,双眼金星乱冒。他长吸了一口气直压丹田,总算这口血没有吐出来,可是已不禁通体炎热如焚。
好在是夜晚,又离着众人这么远,谁也没有看出他的脸色。他确实知道,自己掌力较诸赤眉子葛鹰,实在差着一段距离。
另一面,那空中的赤眉子,在施出最拿手的掌力而未见功时,他内心的惊吓情形,却也是不可自己。他身形向下一落,冷笑道:“小子!你还打么?”
惊恐、失望的管照夕,何肯如此甘休?他双手一按架栏,反窜而起,用“野鸟出林”
的轻功,反由赤眉子葛鹰头上掠了过去!
赤眉子冷哼了一声,单膝微屈,出右手用“上天香”的厉害手法,骈四指直Сhā管照夕下腹,整个身子却用“犀牛望月”的式子,向前俯去。
这种姿态,确是美观十分,而赤眉子大袖飘然,做来更是翩翩若仙。
管照夕身在空中,出一足尖,用足尖点赤眉子“天灵|茓”,见他掌来,突施出“按脐力”,分一掌直向下按去。赤眉子是久经大敌之人,自然知道这一式的厉害,慌忙向前一蹬,瓜架上立刻喀喳一声暴响,狠狠晃了一下。管照夕身形,早已大鸟似地掠了过去。
照夕身子乍一下落,已知道时机不再,此刻的赤眉子正是背朝着自己。
他猛地大吼了一声:“你还想逃么?”
猛然见他身形下塌,双掌平推而出,这种“排山运掌”的力量,看看实在是惊人。
赤眉子陡然一惊,不及思索之下,本能的用“一鹤冲天”身法,倏拔起有五丈七八。
午夜月色之下,他这种身势,就像是一只极大的怪鸟,身形是快捷无比。
可是管照夕掌力并未发出,赤眉子这一腾身可算是正合了他的心意。他暗叹道:
“雁先生神算真是如神,此刻再不伤你,怕是没有机会了!”
他把推出的双掌,向后一带,整个身子跟纵而起,一双手臂,却是大开,活似一只大鹰。
可是他腾起的高度,较诸赤眉子,却是差多了。赤眉子身形如流星下坠,以为正好下手,不由猛出双掌就打。
就在这时,那腾身的照夕,忽然变脚叠起,倏地又上窜了丈许。
一上一下之间,管照夕反倒升在葛鹰之上,就见他双臂忽一交叉,也不知他是怎么着向外一分。那赤眉子口中倏地哼了一声,就如同陨星似的,猛地坠了下来。在场之人,只以为他是落势,谁也没想到,身在空中的他,已为照夕“分筋错骨手”,点伤了腋下气岔二门。赤眉子现在感觉,就和他拜兄,完全是一样了。
管照夕抢前坠下,霍地一抖手,就像接西瓜似的,把老人身子接在了手中。
他凛然直立着,对着手中的赤眉子微微一笑。
“葛大侠受惊了!”
赤眉子怒目赤红地看着他,全身连连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照夕把他轻轻放在他拜兄无奇子丘明身边,赤眉子自知气岔二门被对方点中,如一个时辰之内,不能以内功重新封锁,一辈子都将会落成残废之身。所幸他内功深湛,虽如此,尚能勉强坐起。
赤眉子当时一句话不说,只紧盘双腿,垂目运气调息,全身也汗迹淋淋。
座上十数人,连眼睛都直了,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出一点声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表情,更是惊吓离奇。就连洗又寒也看得阵阵心惊,心说:“看起来,这孩子确实得了雁老头的真传,否则哪会有这种本事。”
而且方才照夕用来制服丘明及葛鹰的几手功夫,洗又寒不要说看,真连听也没有听过。
鬼爪蓝江何尝不看得目瞪口呆,她小声问洗又寒道:“想不到这小子这么厉害,他这手功夫,是你传给他的么?”
洗又寒茫然地摇了摇头,脸色很红,实在的,这是他作师父的悲哀。徒弟本事比师父大,并不罕见;可是奇怪的是,照夕离开他不过年把时间,这么短时间里,竟会有这些奇遇,这真是太令人惊奇了。
鬼爪蓝江不由苦笑了笑:
“你我还算聪明的……要不然……”
她那双老松皮的眼睛,向洗又寒一瞟,“哼”了一声,洗又寒更不禁羞得脸色通红。
他们隔壁的冷魂儿向枝梅,这时也悄悄向雪勤道:“这孩子哪来这么大本事,你知不知道?”
江雪勤睁大着眼睛,惊喜得连连摇头,她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向枝梅的手,紧紧地摇撼着,她实在掩不住内心的狂喜……
她太高兴了,冷魂儿冷眼旁观,心中洞悉一切,暗暗叹息着。
“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这丫头丈夫才死了一会儿,方才还怪伤心的,这会儿见了管照夕,又高兴成这样……”
想着心里已暗暗有了主张,暗想着等酒筵之后,自己要把管照夕留下。江雪勤不好提这个事,自己不妨为她探听一下,如能把这门亲事定下岂不是好?
她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她偶然看了蓝江一眼,却发现那老婆子,也正在微微笑着。她并不知道,那鬼爪蓝江,正像她一样,也为徒弟打着如意算盘呢!
管照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无奇子、赤眉子二人制服掌下,全场真是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不对他从心眼里佩服的。
飞云子叶潜,也是心里阵阵吃惊。他再也不敢那么狂了,当时走前一步,脸色铁青,全身微微颤抖着。
“管照夕,今夜你锋头也算是出尽了,你这一身功夫,老夫也真是拜服了,可是……”
他脸色愈发难看了,身上抖得更厉害了,可是他仍然接下去道:“可是我兄弟向来是这么一个硬脾气,不见黄河心不死,管照夕你有本事,干脆连我也一块料理了。我淮上三子要丢人就丢一个大人,以后江湖上也就永远没有我兄弟的份……管照夕!你说好不好?”
这老儿边说边抖,边抖边往照夕身边凑。那股劲可真像有点是耍赖皮脸,依老卖老样儿。照夕不由后退了一步,淮上三子已除其二,对付最后一人,他更有必胜的把握。
他当时脸色微沉,苦笑了笑道:“叶老前辈,我看不必了。”
叶潜此刻眼见自己两个拜兄,一举手之间,竟败在对方一个青年手中,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这个人他如何丢得起?想到了淮上三子一世的英名,飞云子叶潜一时真想失声大哭,他跺了一下脚,颤抖着声音道:“不行……姓管的小子……你要折辱我们,就辱一个够,你划出道儿来吧!我老头子要拼就给你拼到底,你……”
说着话,这老头脸上的泪唰唰地一直往下流。朱砂异叟南宫鹏和三子素来不错,当时忙上来用手拉了他一下,一面叹道:“叶老哥,何必呢……唉!算了!算了!”
南宫鹏一面说着,一面对着管照夕苦笑:
“小侠客手下留情,算了吧!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俗云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老弟威风也够了!”
照夕不自然地叹道:“南宫老前辈……你是不知情……”
才说到此,那飞云子叶潜已大声吼道:“什么手下留情,谁要他手下留情!没有你的事,你不要管。”
他猛然把南宫鹏推到了一边,睁着红红的一双眼睛向着照夕冷笑着,那样子真是怒到了家。
南宫鹏本是一番好心,想不到反倒弄了一个无趣,一时频频苦笑,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管照夕不由正色道:“飞云子,你要知道,我今夜来,完全是为雁先生复仇来的,我有十分的把握能胜你们,你……”
叶潜跺了一下脚:
“你说怎么打法吧?”
管照夕由雁先生处,得悉此老最擅长的是一身小巧功夫,巧打神拿、暗器都有极深的造诣,为人也最气傲,生就一付不服人的脾气。
所以雁老特别传授了他一手“二指灯”的小巧功夫,及“指剑”的暗器打法。
这两种功夫,都是雁老人别出心裁发明。传授照夕时,更是细心已极,务使管照夕手法烂熟后才止。他相信这两种功夫,定能叫飞云子叶潜心服口服,所以管照夕此刻才会如此神色泰然。
飞云子既一再见逼,照夕不得已冷笑了一声。
“叶潜!你口口声声要与我比试功夫,莫非此刻你竟不知道你已经输了么?”
叶潜怔了一下,嘿嘿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管门比武的规矩么?
哈?”
照夕冷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握住拳的手。大伙的眼睛都完全集中在他这一只手上。
叶潜变色道:“这是作什么?”
照夕慢慢张开了掌心,呐呐道:“你自己看看再说。”
众人看时,照夕掌心是一截两寸多长的白色发辫,尾梢上还系着一圈红线。
飞云子立刻脸色一阵惨白,他口中“哦”了一声,猛然后退了一步。
照夕哑然道:“飞云子!你看看,我要是取你性命不是易如反掌?你还要给我拼么?”
叶潜本能的往后摸了一下,果然脑后的小发辫少了一截,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眼都直了,他真不晓得照夕是怎么得的手。
他抖瑟地叫了一声:“天……”
只听见“扑通”一声,他就坐下了。管照夕又笑了笑:
“如果你仍不服气,请看一看你的帽边,飞云子,我对你确实是够客气了。”
叶潜一只手慢慢摘下了帽子,在帽沿两边,发现两口银光闪闪的小剑,左右各一,都是一半Сhā入帽内一半露出帽外。那小剑体积极小,长短不足一寸,看来却是尖锐十分。
飞云子认识这种暗器名唤“指剑”,用时藏于指甲之内,只一弹即出,可是能施这种暗器之人,非要眼力、指力都要有相当功夫者,才能开始着手练习,是一种极不易练成的厉害暗器。
这种指剑,是专打敌人身上|茓道的暗器,可弹指间制人于死命!
想不到这管照夕,竟也练成这种功夫,自己是暗器老手了,中了人家的暗器,居然还不知道,只这个脸,看往哪里放?
到了这时,飞云子叶潜实在没有狡辩的余地了,他面色如土长叹了一声:
“我飞云子一生傲骨,今夜算是服气你了。管照夕,从今以后,江湖上永远没有淮上三子这三个人了……”
他一边说着,眼泪籁籁流个不住。
管照夕确实没想到,他居然会哭,当时倒失了主张。洗又寒这时见徒儿任务已达,不由走下了位来,冷冷笑道:“三位前辈,既都败在你的掌下,你也莫为己甚,莫非还让丘葛二兄在一边坐一辈子么?”
照夕直到如今,对于自己这位师父,还是怕得很。洗又寒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那是从很早以前,就深深的种在照夕的心中。他听了师父的话,不由躬身向师父行了一礼,遂自走到无奇子丘明的身前,伸一掌在他命门上微微轻抚了一会儿,连接三掌,只见无奇子丘明身子向前一栽,口中微微叫了一声。
一旁请人见状,都不则惊叫道:“啊!他醒了!”
照夕这时又转到了赤眉子葛鹰面前,依法炮制,葛鹰也是打了一个喷嚏,遂自转醒。
照夕后退这五六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三人。此刻二人相继醒转,其实他们内心都是很清楚,只是全身软麻不堪,不能着力而已。
方才照夕对付叶潜的事,他们心里都清楚,此刻三人对望了一眼,都轻轻叹息了一声。
无奇子丘明由地上慢慢站起来,把沾满了灰尘的一袭秋衣抖了一下,以对着管照夕苦笑了笑,道:
“从此以后,我淮上三子在江湖上永远除名……”
照夕很想安慰他们几句,可是一想到雁先生当年所受到的委屈,他的心立刻变得跟石头一样硬。他仍然是一句话不说,脸色也是不喜不怒。
丘明这时双手抱拳,对着四下众人连连揖着,脸色更是难看。
“各位朋友都看见了,想不到我淮上三子,今夜竟会败在这个少年手中,我三人方才与他已有言在先,此后六十年内,我们三人再不复出,要找一深山古洞面壁静坐了此残生。各位老朋友同我三人今夜一别之后,将永无再见之期了……”
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赤眉子葛鹰和飞云子叶潜,也都面如死灰似地低下了头。
丘明忽然望着照夕笑了笑:
“少侠客一身功夫,确是令我兄弟衷心拜服,我们自认输得心服口服……可是有一事,不知少侠可肯通融么?”
照夕躬身道:“弟子只是受命而来,如今任务既了,老前辈有言请说无妨!”
丘明仰天长叹了一声:
“今夕中秋,又当高朋满座,愚兄弟此一别,今后和各故友无异永决,不知少侠可否容我兄弟添酒回灯,与各老友尽情欢光一宵,明日把家中事稍事托咐,后日一早,定当遵约潜入深山面壁终身,不复外出。少侠客以为可行否?”
照夕微微一笑:
“老前辈言出必行,后辈尚有什么不放心的,家中琐事众多,老前辈只在本年内遵言而行,即算守信矣,何必急在一二日。”
无奇子丘明不由叹了一声:
“少侠客能出此言,足见高明,不过我兄弟也实在用不着耽误这么久,十天足矣!”
照夕慨然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苦笑着抱拳:
“既如此,后辈走了。”
丘明赶上一步,唤道:“少侠稍待!”
照夕剑眉微皱:
“后辈实已不胜酒力,要转回客栈休息了!”
无奇子呐呐道:“老夫有一事心中不明,尚请少侠见告,我兄弟也好心安。”
照夕淡淡笑道:“只要我所知,无不奉告。”
丘明老脸通红:
“少侠客果是亲眼见着了那位雁老哥么?”
照夕不悦:
“自然是真的!”
这时一边的葛鹰却冷冷一笑:
“管照夕,你这话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不错,我弟兄当初实在是太不对了……所以今日才会落此报应。管少侠,你可否亲自领我兄弟同去一见那位雁先生,我们要当面向他谢罪!”
大家的目光又都转在了照夕身上,管照夕不由微微怔了一下,他低头想了想。
这时赤眉子面上已带出微微冷笑神色,照夕不由肯定地点头叹道:“我如不领你三人去,你们定会以为我管某是假传圣旨,无中生有……”
他鼻中哼了一声:
“这么吧!后日清晨,请在府候我,我自来此领你三人去见雁老前辈就是了。”
他说着朝三子深深一拜,遂走到洗又寒身前,弯膝一跪,洗又寒不由退后了一步,只见照夕目合痛泪:
“弟子背师之举,务请恩师恕罪。实是雁先生再三关照,嘱弟子不可轻易露出。今弟子此间事了,只待领淮上三子三位前辈面谒雁老后,定当至大雪山拜见恩师,侍候些时,当面领罚。此刻师父尚有何嘱?弟子也好一一拜领遵行!”
洗又寒想不到他如今对自己,仍是如此恭敬,又因蓝江托嘱在先,不由盛气全消。
当时忙伸臂把他拉起来,微微叹道:“这都不能怪你……唉!雁先生与淮上三位老友,昔日那一段过节,却没想到今日仍有余波,更想不到居然会应在你的身上……这真是天意……”
他挥了挥手,又叹道:“你自去吧!”
照夕躬身行了一礼,又向一边的蓝江、向枝梅、应元三等一一行了礼。最后对雪勤、丁裳看了一眼,尤其是江雪勤,他几乎不敢和她目光相接触,他怕看到她目光之中那种忧郁的情焰。
二女却是用深情的眸子,牢牢地向他注视着。他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只抱了抱拳道:“二位师妹多多保重,后会有期,愚兄去了。”
他说着猛然转身就走,二女见他要走,都不禁内心焦急,偏偏众人面前,她们一句话也不敢说,一时都不禁黯然神伤,花容变色。
忽然,一个粗哑的喉咙大叫道:“慢着!老弟!”
照夕回过身子,见应元三正朝自己微笑,他目光由二女身上溜向了自己,嘻嘻道:
“老弟!你现在住在哪呀?有工夫,找你聊聊去!”
向枝梅和蓝江都不由竖起了耳朵,照夕不疑有他,遂笑道:“应老前辈如有雅兴,今明两日请至‘安平客栈’找我就是。”
应元三目光向江丁二女一扫,嘻嘻一笑道:“知道了!你去你的吧!”
照夕双手一抱,朝四下一揖,遂向淮上三子一抱拳:
“三位老前辈请自重,后日弟子再来,再见了!”
淮上三子各自哭丧着脸,抱了抱拳。就见这年轻人,身形如箭头子似的突然拔空而起,起落之间,已消失不见。
众从目送着照夕离开之后,想起来这少年一身武功,都不禁啧啧称奇。
这时几个小厮果真又添酒回灯,重新备上了几个菜。无奇子丘明不由朝众人抱拳笑道:“对酒当歌,人生有几何。来!老朋友们!我们来开怀痛饮它一番。”
他又回过头,对两个拜弟一笑:
“兄弟!想开一点,我们已这把子年岁了,还图些什么?今夜乘着好朋友都在这里,我们不能叫人家笑话咱们!来!喝酒!”
葛叶二老,俱都知道大哥表面如此,内心其实比自己二人更伤心,他们各自苦笑了笑,都不忍再提这事情,众人相继落座,一时杯觥交错,好不开心。
这些老朋友们,都知道淮上三子心情,谁也不愿多提令他们伤心的事。虽然各人都已喝得差不多了,也都打起精神来陪他三人作最后之乐。
直到月上中天时候,仍没有一些散意。最可怜的是雪勤和丁裳二人。
二女到了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吃喝?一颗心早就跟着照夕跑了。
她二人的师父,也早都看出了她们的心情,冷魂儿向枝梅不忍见徒儿如此,遂盈盈自位上立起,向着淮上三子浅笑道:“小妹师徒,都不胜酒力,因为与友人相约有事,此刻不得不向主人告辞了。”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站起,想要劝阻一番。雪勤早巴不得如此,立刻走下位来,向枝梅亦连连弯身道:“三位老兄请留步,我师徒自去便了。”
这时各人也一一与向枝梅寒喧话别,丁裳见雪勤走了,心中更是再也忍不住,当时轻轻拉了蓝江一下,红着脸道:“师父!我们也走吧!”
鬼爪蓝法正有此意,只是不好立刻就走,等到向枝梅师徒二人走远了,淮上三子送客回转后,蓝江才呵呵笑道:“三位老朋友,我老婆子也不行了……要带着徒儿先走了,我们住的地方太远了,还要赶好一大段路呢!”
无奇子丘明摇手:
“不要紧,我们这里有地方住,你们师徒就不要回去了。”
鬼爪蓝江还没说话呢,丁裳已急得脱口而出道:“不行……”
立刻发现人家正用眼看着她,她不禁把头低了下去了,脸也红了。蓝江遂又向淮上三子点头笑道:“不要客气了,我们不敢打扰,三位老朋友多多自重!”
三子又一起把她们送到了门口。洗又寒本来也想走的,蓝江却用眼睛盯着他道:
“你慌什么?跟着我们作什么?”
洗又寒嘻嘻一笑,再为其他人一拉,就留了下来。鬼爪蓝江带着丁裳出了大门,丁裳一出门就催道:“快!快!师父咱们走快点!”
蓝江呵呵一笑:
“走这么快干嘛呢,也不是去说亲家!”
丁裳不由一时玉面通红,羞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蓝江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她拍了拍丁裳的肩膀。
“好孩子别急,这事情师父一定给你办成功,他是住在个什么……店里呢?”
丁裳小声道:“安平客栈!”
蓝江怪笑了一声:
“对!安平!安平!还是你脑子好,记得清楚。走!我们现在就去安平客栈!”
丁裳为师父说破了心思,一时又喜又羞,当时还装迷糊道:“去那儿干嘛呀?”
蓝江心里说:“好个丫头,你还给我装傻!”
当时咯咯笑道:“你要嫌烦,咱们就别去了!”
丁裳忙道:“不烦!不烦!”
一抬头,却见鬼爪蓝江一双眸子正盯着自己,满脸笑容,丁裳不由娇哼了一声,举起手就要打师父。蓝江边退边大笑道:“好姑娘!你自己不害臊,还要打师父呀!快走吧!天可不早了。”
她说着身形陡拔起,直向山下驰去,丁裳遂也展开了功夫,紧紧随着师父而去。
她们去得快?嘿!还有比她们更快的呢!
“安平客栈”的伙计老张,正把门板往门上按的时候,看见那个年轻的客人远远的回来了,他就放下门,哈着腰老远地叫道:“相公你才回来?过节好!”
这公子只撩了一下眼皮,神色黯然地进了店门。老张打着灯笼在前面领着路,一面叨叨着道:“今晚上月亮可比往常亮多了,刚才‘快我颐’送了百十个月饼,托我们柜上卖给客人吃,相公要是喜欢……”
他发现这年轻的客人脸色不善,就临时把话止住了,顿了顿又接道:“有五仁、蛋黄,还有枣泥馅的;有苏式、广式,还有道地的北京翻毛、提浆……”
青年人摆了一下手,他也就不再接下去了;而且他才发现,这相公一件挺漂亮的长衫上,竟被火烧得前后左右都是窟窿眼儿。他心里就更奇怪了,大节期的,也不好开口问,把这相公带到了后院那间讲究的房里,心里犯着嘀咕!
管照夕进房之后,老张招呼着别的伙计打水泡茶,他就又打着哈欠去上他的门板了。
想到方才的一切,他就像做了一个梦似的。
他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心愿,可是他又为何如此不开心呢?说起来主要的还是因为楚少秋的死,想不到江鸿(江雪勤之兄)一句戏言,今日倒成了事实。
他不是为自己悲哀;而为着江雪勤今后而伤感,他真不知雪勤往后该如何。
他把外面长衫脱下来,推开了窗子,从这里可以看见中秋的光明月亮。
他心里对这个问题,一时真是不知如何。其实这并不关他什么事,可是如果往深的地方想,又似乎对自己很有关系。
他只是心里发着怔……
对门一间突花的小窗子,开了一小半,一个女孩,正眯着眼睛,偷偷瞧着他。
这女孩一身大绿缎子衣裳,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一双青缎子绣花鞋,很像个大府里的丫鬟。
在她身后一张大绷子床上,一个全身紫衣的姑娘,正支着头皱着眉,盘着一双腿发愣呢!
那小丫鬟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喜道:“七小姐,一点不错,是他回来了,他一个人在看月亮呢!”
床上的姑娘,眨动上下密密的睫毛,半喜半忧地叹了一口气道:
“有什么用呢!他已恨透了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理我了……”
她说着,真有点想哭,那小丫鬟就走到她跟前,轻轻皱着眉毛道:“不会的!管公子绝不是这种人,小姐忘了,他从前对你可好着呢!”
紫衣少女下了床,用手拢了一下散乱的云发,摇了摇头:
“文春!从前是从前,这一次他已对我寒透了心,是不会再理我们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走到窗前,隔着窗子,看着那个正在赏月的青年。想到了昔日那一段腻情,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
看着他,白雪尚雨春,不由泪儿籁籁流了下来。她轻轻地咬着下唇想:“他一定不会再理我了,只看那一天他对我的样子就可知道了……可是我怎能舍他而去呢?”
“我的心,是已依附着你的心而存在……我的影子离开了你的影子,只怕也会为风吹散了……照夕,你真的就这么不理我了……”
她低下了头,又想到自己,是如何变散了偌大的家财,如何洗心革面解散了组织。
如今,除了随身有限的旅资之外,自己主婢二人,可说是一无所有了。
“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又为了谁呢?”
望着照夕英俊的面影,她真有说不出的感慨,她叹息了一声。
“文春,把窗子关上吧,别给他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文春慢慢关上窗子,也叹了一口气。
“七小姐,不是我说你,这几天你真的变了,想一想过去……那是多么英雄呀!现在呀……唉!算了,我都不忍心说下去了……”
雨春玉脸一红,当时用手抹了一下腮上的泪,强作笑脸:
“你知道什么?我们现在可不能比从前。说句不好听的话,从前那是强盗,现在我们怎么能再耍横呢!就说称英雄,又去给谁称呢?”
文春眼圈红红地,雨春遂又叹息了一声!
“文春,以后你跟着我,可不能再和以前比了。以前人家看咱们一眼,咱们就许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当泡儿踩;可是以后就是人家打咱们,咱们也不能随便还手。”
文春翻了一下眼皮,很不服地道:“那是为什么?”
雨春苦笑了笑:
“不为什么,就是为我们要变一个好人。”
文春挺了一下腰,Сhā口道:“可是,好人也不能挨揍呀!”
尚雨春心里惦记着那窗的管照夕,可没有心情给她多说,只皱了皱眉:
“我这是譬方说,谁还真的揍咱们呀!你就别再烦我了,我已经够受的了!”
文春咬了一下指甲,呐呐地道:“小姐,我知道你全是为管相公。我想他不能这么没有良心,我们主婢大老远找来了,他不见咱们可不行。小姐你等在这里,我这就去找他。”
尚雨春忙拉住她:
“你可不能瞎乱闹,要是他知道了可不好。”
她脸色微微红了一下:
“现在还不到见面的时候,他要是不理咱们,可是丢脸。”
文春怔了一下,才又叹了一口气坐下了。尚雨春黛眉微颦:
“你是知道的,我这一生只爱他一人。要是不能嫁给他,我是不想活了……我有我自己的主见,你可不要给我……”
她说着眼泪在眼圈里直转。文春不由十分同情地点着头,她跟着七小姐也有七八年了,平日主婢之间情如姐妹。雨春作案,她算是最得力的助手;而且这小妞脑子灵活得很,点子也多,要是给她看上一宗买卖,怎么也逃不了。
飞蛇邓江的那宗买卖,就是她踩的盘子,扣邓江的儿子,也是她出的主意。
想不到雨春竟会突然遇到了管照夕。那夜雨春回去之后,哭了个昏天黑地。文春再三详问,她才把遇到照夕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文春当时也不由懊丧不已。二人细商之下,这才决定把所有资产变卖一空,完全救济了穷人,决心洗手不再为盗。一切停顿之后,尚雨春这才带着随身小婢文春,到处找访照夕,她要找到他,向他表明心迹。
此时灰衣人管照夕的大名,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而且风传他和点苍山淮上三子定了约会,江湖上更把这捕风捉影的事,形容得天花乱坠。白雪尚雨春主婢二人听到了这些传说,商量之下,风尘仆仆直奔点苍。
果然,她二人很容易找到了照夕的踪影,主婢二人暗暗随着照夕住店,那粗心的管照夕,竟没有发现她们一点踪影。
尚雨春本来是心怀满腔热望,暗想着只要一见到他,定要向他表明心迹,把自己如今的立场向他吐诉一番,看看他如何处置自己。
谁知见面之后,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虚,反而不敢现身与他见面了。
望着他那挺俊消瘦的面颊,尚雨春真有说不出的委屈。其实,她千里迢迢来此,好容易找到他,又岂能当面错过?她有她的想法。
第一,她要想知道,照夕住在这店里的原因,如果自己冒失现出身来,照夕如念旧情,相见欢晤自是不说;否则岂不令其不快。如果为此破坏了他的好事,更令自己不安。
第二,当着文春,她多少有点害羞,万一要是人家不理自己,那可有多么丢脸?
有了以上两个理由,所以尚雨春暂时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强制着文春不要冒昧。她自己却想好了,一待夜静更深之后,自己再亲自潜到照夕房中,好歹也要给他谈个明白。
在雨春来说,已是非他不嫁,可是他呢?尚雨春要把这一点特别表示清楚,万一对方真要是对自己没有意思,只要他真正的表示一句话,自己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翻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几上的残烛,文春坐在床边上一针针绣着花。远处钟鼓上铛铛响了三声,雨春翻了个身子:
“睡吧!天可不早了!”
文春搁下活了,伸胳膊打了个哈欠,就问小姐还有事没有,尚雨春摇了摇头,文春也倦了,就躺下睡了。
这客栈里,渐渐都静下了。
看门的伙计老张,把门上好了之后,在柜上帮着账房算账,尤其注意的是客人赏下的小账,因为那是有他份的。
柜台上一只大红烛,照着他的影子,在粉白的墙上晃来晃去。
前院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别人了。虽然有打算盘的声音;可是声音很低,这是前院,后院可就更静了。唱小曲的大姑娘,喝酒的客人,也都静下了。
整个客栈完全是一片死寂,只有明亮有月光,洒在院子里,洒在瓦上,就像染上了一层雪似的。
忽然——
墙头上冒起了两个人影,俱是青巾扎头,略微往墙内望了望,飘身而落。那是冷魂儿向枝梅和江雪勤,难怪身子轻得就像两只翩然的燕子一样。
她们轻着脚步,向前行了几步,冷魂儿向枝梅悄悄道:“你去看看,他是住在哪一个房里?”
江雪勤微微点了点头,娇躯腾起,很灵巧地落在一处窗口,向内窥视了一下。她用指甲,轻轻在一个窗户上点了一个月牙形有小口,凑目其上,立刻她脸色绯红,暗暗啐了一口:“晦气!”
跟着纵开一边,望着师父只是扭着身子,向枝梅腾身过来。
“是这一间么?”
雪勤摇了摇头,脸色更红:
“师父,还是你老人家去找吧,我不去了!”
向枝梅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不由脸色也是一红,当时皱了皱:
“那么,我们就要一间间看了,想他此刻定还未睡。来!待我来招呼他出来!”
雪勤正在奇怪,不知师父要怎么唤他出来,只见向枝梅弯腰从地上拾起几粒黄豆大小的石头,微微对雪勤笑道:“他的耳朵灵,听见声音一定会出来的。”
雪勤认为师父这种想法很是高明,只见冷魂儿玉指弹处,小石子如同小孩子玩的玻璃球似的,在每一间房瓦面上,都落下两粒,发出“得、得、得”小而清脆的声音!
她们这么一间间找下去,果然把床上的照夕惊动了。他猛地由床上翻身而起,由枕下拿出了长剑,一个纵身已来到门前。倏地一开风门,身形如同一片雪似的飘了出去。
立刻两条纤影,一左一右落向了他的身前,管照夕身形向外一拧,用“潜龙升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把身形拔了起来。却听见一声轻笑道:“管少侠休要惊吓,是我师徒来了!”
照夕身形本已腾起,听到这句话,在空中“细胸巧翻云”(按:细胸为鹰之一种),倏地折了一个个儿,又飘飘地落了下来。
他仔细向二人一端详,不由面上讪讪地弯腰道:“原来是向老前辈和江姑娘来了,后辈多有开罪!”
雪勤只是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不发一语。冷魂儿却以手按唇:
“管少侠休要多礼,此处不是讲话之处,少侠可容我师徒人内一谈么?”
照夕躬身道:“正要恳邀,二位请!”
他纵身过去,把门打开,冷魂儿浅笑着点点头,率先入内,雪勤也跟着进房。
照夕把桌上油灯拧得十分光亮,又倒了两杯茶,双手奉上:
“前辈及姑娘请用茶,实在简慢得很!”
冷魂儿接过了茶杯,淡淡笑道:“少侠不要客气,我们也谈不上是什么客人,不必见外。老身正有事要与少侠奉商……”
照夕内心通通直跳,他似乎已体会到,这话定与雪勤有关,他真连眼皮也不敢撩一下,当时呐呐道:“前辈有话但请无妨,弟子只要能为,无不尽力。”
向枝梅嘻嘻一笑。
“真不愧是雁老高足,好爽快。”
照夕脸色一红,却见向枝梅面色渐渐严肃,她稍稍顿了顿才道:“管少侠,我们全是武林中人,我们说话用不着遮遮掩掩……这件事在我心里,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今夜难得有此机会,我师徒也就不避羞耻,专来造访……”
照夕心胆皆战,他连连点头:
“是……是……”
冷魂儿哂然一笑,凤目向一边粉颈低垂的徒弟瞟了一眼,又向照夕转了一下眸子。
才道:“管少侠,我今夜来,是为我这徒弟说媒来了。”
照夕俊脸一阵发热,雪勤更把头转到椅子后面去了。冷魂儿看到这里秀眉微舒,遂道:“你们本是青梅竹马,当初又有海誓山盟,后来虽然她嫁给楚家……”
她叹了一声,接道:“可是……老实说,那并不是她的真心,也有她的苦衷……”
照夕不禁有些悲从中来之感,他颤抖了一下:
“老前辈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一边的雪勤更是禁不住珠泪滚滚,香肩连耸。冷魂儿看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声,一时反倒默然,她暗暗感慨:
“这真是一对情痴,孽缘……我一定要成全他们……”
她由位子上站起来,浅笑道:“我今夜此来,为你们正了名份,只待择日完婚,我也了了一桩心愿。”
照夕猛地抬起了头,可是他目光接触到那哭得如泪人儿似雪勤,他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老……前辈……”
冷魂儿笑了笑,探手袖中,摸出了一串明[奇書網整理提供]珠,淡淡笑道:“这就算是我徒弟的一件信物……”
方说到此,窗外破竹似的一声哑笑:
“好呀!向家妹子,你腿倒快啊!”
众人不由大吃了一惊,向枝梅倏地收珠于袖,后退了一步。
“谁?”
却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满面慈容的立在窗前,一只腿正跨进来,向枝梅不由脸色一红:
“原来是蓝老婆子!吓了我一跳……”
鬼爪蓝江嘻嘻冷笑道:“向家妹子,你不是和朋友约好有事么?怎么来这里啦?”
向枝梅一摊手浅笑:
“是呀!这不是正来谈事情么?你来干嘛呀?”
鬼爪蓝江嘿嘿朝着一边的照夕冷笑。她忽然回过头叫道:“丁丫头,干嘛不进来呀?”
外面传来丁裳抽搐的声音:
“师……父……我们回去……吧……”
鬼爪蓝江哑着嗓子:
“胡说……回去?我还要问个清楚呢!进来!快!”
照夕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才好,当时真是有苦难言。只见一个纤细娉婷的影子,慢慢推门进来了,正是丁裳。
蓝江好像来到自己家一样,一指椅子道:“坐下,不要怕!也不要害羞,这不是害羞能解决的事情!”
冷魂儿秀眉微颦:
“你们是来打架还是怎么着?”
蓝江道:“你先不说话行不行?”
她说着转过身子,看着管照夕,嘻嘻一笑:
“管少侠,这就是你不对了!”
照夕真有点发毛,他怔怔地道:“怎么是……我不对……”
蓝江沙哑着喉咙,怪笑了一声。
“你还装傻!我问你,你预备把我们丫头怎么样?快说!”
照夕抽筋似的动了一下:
“这……这……”
蓝江由椅上跳起来。照夕只以为她定是扑过来打人,不由吓了一跳。
出乎意料之外,这老婆子却满面笑容的指着他:
“得了!你也不要再为难了。”
“丫头!快过来!”
她朝着丁裳一伸手,丁裳却低着头,慢慢伸手递过去一件东西,也是一串珠子。
鬼爪蓝江笑着接过,一面递向照夕道:“拿过去,就这么点事,月底我送徒弟过去,你请不请喝酒都没关系。”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身子像触电似地往后缩了一下。蓝江方一瞪眼,另一只其白如玉,春葱似的玉手,也伸在照夕眼前。
这只手也是一串明珠,向枝梅的声音,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老奶奶你还得退后一步。不!管少侠快收下,月底以前,我送徒弟过去。”
蓝江不由一翻怪眼:
“咦!老妹子!你打听清楚没有?到底是谁先?我在一个月以有,就和他定下了。”
冷魂儿不由怔了一下,可是她立刻爽朗一笑:
“那你太迟了,我们丫头从小就和他后花园私定了终身的。”
蓝江不由一张丑脸成了猪肝颜色,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口中结结巴巴道:“不……
不可能吧……”
两个姑娘都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心中也都恨照夕薄情。雪勤咬了一下牙,流泪道:
“师父!我们去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丁裳也揉着眼,
“人家是老资格……我们走吧……呜呜……”
向枝梅和蓝江更是你看我我看你。那串珠子更是收起不好,不收也不好,为难之态不亚于她们徒弟!
向枝梅转了一下眸子,收回珠串,微微一笑:
“老奶奶!这是他们小孩的事,我们也不能硬作主。这么吧,我们问问他自己,让他自己作一个决定好了。你看如何?”
鬼爪蓝江冷笑了一声:
“好!就是这样。”
她二人目光一起盯向照夕,空气就这么沉静了下去。管照夕这一霎那,真如同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苦笑着由位上站起来,双手朝着蓝江以及向枝梅深深一拜:
“二位老前辈请不要逼迫弟子了,我……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人都不由一怔,向枝梅巧笑频频:
“这有什么呢?你放心说好了,爱情是不能勉强的……你说没关系。”
蓝江深恐对她不利,马上接口笑道:“是呀!如果有的爱情已成了过去,而不能弥补的话,还是忘了它好。那么!我徒弟……怎么样?”
照夕吃吃道:“这……这……我实在不知道……”
冷魂儿向枝梅对蓝江这种当面刻薄的话,十分不满。她翻了一下眼皮:
“老姐姐,你这话怎么说呢?”
蓝江冷笑:
“你那句爱情不能勉强,又是什么意思呢?”
向枝梅陡地一挑秀眉:
“爱情不能勉强就是不能勉强,这还用得着解释吗?”
鬼爪蓝江头上白发鹤立而起,用着更大的声音叫道:“过去的爱情就是这去的爱情,你莫非也听不懂么?”
向枝梅数十年没有对任何人动过真怒,此一刻她竟感到有些受不住了。她一整面容,目间精光看着蓝江,半天才淡淡一笑:
“老姐姐!你是想与我打架么?小妹我倒是无所谓的……”
她说着双手相互着一抱,退后了一步。蓝江大脚进了一步,气得全身直颤。
“你无所谓,莫非我就有所谓了?”
二十三
最温柔的人,也可能就是最暴躁的人,只是在平时,很不容易为人发现而已。
冷魂儿向枝梅,外表是个最温柔和蔼的人,事实上,她本性非常任性烦躁的。只不过几十年的边疆生活,把她锤炼成另一典型的人物;可是这并不是说她已经把先天所具有的那种个性改变了。
老年人很不愿意发怒的,可是老年人的怒火往往是最厉害的,一发即不可收拾。
鬼爪蓝江、冷魂儿向枝梅,这两个老一辈的人物,本有深笃的交情,可是这一刹那,却各自为着自己的徒弟反目了。
向枝梅听到蓝江这句更具有挑拨性的回答之后,竟感到势非动武不可了。
她倏地作色:
“这么说,你是要同我动武了?”
蓝江岂甘示弱,只见她黑牙一错,哈哈怪笑:
“好!好!这是你先说的。我老婆子久仰你以一手蝴蝶散手打遍武林,今夜我老婆子倒要领教领教你这手功夫。”
向枝梅哂笑:
“我们到院子里去如何?”
蓝江冷笑:
“奉陪!”
然后,两条比箭还快的影子,一齐穿窗而出,她们两个人的徒弟,也不禁大吃了一惊,各自对看了一眼,互相跟纵而出。
管照夕真急得想哭,当时重重跺了一脚:
“使不得……”
他慌忙纵窗而出,月光之下,已见二老打作了一团。但闻掌风呼呼,衣襟猎猎,这种身手,真可说是当今江湖上罕见的!
雪勤和丁裳二女,都急得围着场子转。他们二人是谁也Сhā不上手,口中都不禁低低地叫着师父!照夕无可奈何之下,身形往场中一纵,用“雁翅手”向外霍地一分,口中道:“二位前辈请住手!”
向枝梅和蓝江俱身形向外一展,没有被照夕手臂挡住。她二人对这少年,实在是不敢轻视。只看他掌伏淮上三子的那几手功夫,实在是高出自己多多。此刻照夕这一出手,二人立刻担心是帮助对方,心内全是一惊,身形腾开,目光全向照夕望去。
管照夕深深一拜,几乎要哭地道:“这全是弟子之罪,二位前辈若要动手,请尽管打我就是了。”
蓝江哈哈一笑:
“好小子!你倒说得好,那这事情如何解决呢?”
向枝梅也是哈哈地像是没事人一样的,远远地睨着他,倒看他如何处置。
照夕对于二人这种大笑的样子很是惊异,因为一刹那之前,她两人尚还拳来脚去,这一会儿倒现出一副不相干的样子。
他尴尬地搓着双手。
“二位前辈,婚姻大事不可草率而定,弟子需禀明父母之后才能决定……请暂先宽容几日如何?”
蓝江和向枝梅眉头都不禁皱起来。
照夕苦笑:
“弟子何德何能,竟蒙二位前辈如此垂青,更蒙二位姑娘错爱,敢不尽心结纳。只是……”
他说着稍微顿了顿,却见一边的雪勤和丁裳,四只剪水瞳子直直视着自己。
他口中的话愈发说不下去了,一时只急得汗流浃背,频频苦笑。向枝梅晃了一下身子:
“只是怎么样呢……说呀?”
老实说他爱雪勤的心是一直没有变的,虽然江雪勤已是嫁过人的女人了,可是那实在也影响不到他对她的爱情。因此在鬼爪蓝江师徒未来之前,在向枝梅和他谈到雪勤和他之间的婚事时,他内心早已应允了。
唯一令他还有一点犹豫的是,雪勤夫死未久,此刻定亲,难免受人物议;再者自己似乎应该禀明父母及师父一下。谁知就在这时,想不到丁裳师徒竟来了。
看到了丁裳,想到了她素日的恩情,他的心大大起了愧疚。如今姑娘竟避羞抛耻,亲自来委身自己,自己怎能使她伤心?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要她?
“不爱她?哦……是的……不是的!”
他自己真也搞不清楚。他承认他和丁裳之间有感情,但似乎距离着婚姻还有一段距离,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总之!他对丁裳从来没有存着“占有”之心。相反地,对雪勤却早在数年以前,就一直把她列为理想的终生伴侣。
可是因为“阴错阳差”、“造化弄人”的结果,雪勤的感情冻结了;而丁裳的尖锐攻势,却有“势如破竹”之势。现在,他绝不敢大声说一句“我不爱丁裳”,因为那也是违背良心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两个佳人都是蛾眉杏目的赳赳英雄,要想同效英蛾,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种话,他也说不出口。
另外,他还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一直在内心酝酿着,那也是阻止他不敢存如是之想的因素之一。
面对着二老二少四个女人,他实在是不知如何才好。因为一句话虽可引一方进天堂,一句话却也能带另一方入地狱。而在照夕来说,任何一方的痛苦,也是他自己本身的痛苦,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心内阵阵发急。最后他心一硬,暗想:“我宁可一世不娶,也不能对她们任一方羞辱。”
他又想到自己本已抱定决心一世浪迹,不作娶妻之想的,此刻却为何又期艾至此,难以决定呢?
想着他把心一狠,悲声道:“二位姑娘,一个春兰,一个秋菊,都是国色天香……”
雪勤、丁裳不由都红着脸低下了头,她们也急着要听下文,就连鬼爪蓝江和向枝梅,也都睁大了眼睛。
照夕内心叹息了一声,暗忖道:“你们不要看着我,我已狠下心了……”
他硬下心,目视着地面,斩铁削钉地道:“只是,弟子自渐形秽,早已不作婚姻之想……”
“他抬起头,与向、蓝的目光接触……”
“请二位前辈,及二位姑娘原谅……”
他说了话,再也不在这院中多停留一会儿,深深朝着四人拜了一拜,头也不敢抬的转身向房中走去。
他这一句话果然令她们大吃一惊,相继一怔,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
两个姑娘,早忍不住珠泪暗弹,她们确实也没有脸,再在这个地方站着了。
雪勤抽噎道:“师父!我先走了……”
她说着猛地腾身而起,直向墙外飞纵而去了。丁裳抹了一下眼泪,惨笑道:“师父!
你老人家也该死心了吧!人家压根儿也没把咱们看在眼内……”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又哭了。
鬼爪蓝江大脚朝地上狠命的跺了一脚,怪叫了声:“好小子!我……”
向枝梅却苦笑着对她摆了一下手,蓝江不由临时住口,茫然地看着她。
“老姐姐!我们走吧!本来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能解决的,年轻人的事,叫他们年轻人自己解决吧!”
蓝江冷冷一笑:
“你是说,我们回去?”
向枝梅点了点头,苦笑了笑:
“否则,又能如何呢?”
蓝江猛然地抓紧了一双鬼爪。
“算了吧!老姐姐!你比淮上三子如何?”
向枝梅揶揄地笑了笑,蓝江的双掌,不禁又慢慢松开了,她恨声道:“走!我们谁不走谁是孙子!”
她说着愤愤地看了丁裳一眼,腾身上房,丁袋也忙跟纵而去。向枝梅长叹了一声,面窗而道:“管少侠,你要三思而行……我师徒走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解决吧!”
她说完话身形遂自腾起,一路翻纵了出去。这庭院之中,转瞬之间归于平静。
管照夕在灯下双手紧紧地抱着头,现出沉痛无比之色。他的脸色苍白,全身微微颤抖着。
他勉强令自己心里安静下来,可是江雪勤的楚楚可人,丁裳的亭亭玉立,这两个飘忽的影子,怎么都在他脑子里转着。他低低自语道:“天啊!我都说了些什么话啊……
我……我怎会这么说呢?”
外面的声音静下来了,他知道她们走了,这才怅然立起,慢慢走到窗前,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忽然他耳中听到了一阵低低的饮泣之声,很像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不禁大吃了一惊,暗想:“这是谁?莫非雪勤和丁裳还没走么?”
想着,他立刻纵身而出,却见一条纤细的影子,正由自己房檐上腾身掠起。
照夕吃惊地道:“谁?”
他立刻展开身形,向那条纤细的人影紧紧蹑去。
那夜行女身形很快,一刹那已纵出了这客栈的高大围墙;可是照夕愈发不放她逃开,起落间,已紧紧蹑至前行少女身后。由背影上看来,极像雪勤,照夕的心也就跳得更厉害了。他猛地腾身,已到了少女身侧,出声道:“姑娘请留云步,我已看见你了!”
边说边伸出一臂向前一挡,那少女见前面跑不成了,突地又转过身来向回跑。照夕身形一长,又到了她身前,仍是挡住了去路。他讷讷道:“雪勤……你这是何苦……
我……”
那少女忽地用双手捂住了脸,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退后了一步,微微叹了一声:
“我知你此刻定恨我薄情……其实……姑娘,你是不明白我内心的苦楚……”
他微微顿了顿,又重重叹息了一声,接道:“总之!雪勤你要知道,我爱你的心,仍是和从前一样的……”
他说着苦笑地看了她一眼,对方仍是紧紧地捂着脸,头垂得很低;可是由她微微抖动着的肩膀看来,她像是在轻轻地哭泣。
管照夕手足感到有些失措,他想把她脸上的双手轻轻拉下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泪。
可是对方的哭声,似乎包含着更多的委屈,他不得不更进一步,表明一下自己的心意,安慰她一下。于是他走进了一步,轻声叹道:“你要原谅我方才说的话……我实在……
姑娘!总之,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心爱的人,至于丁裳……”
他咬了一下唇:
“她对我思重如山,我一直看她和我妹妹一样。我想不到她师父会对我提出这个问题,你又叫我怎么回答呢,我不能伤她的心!姑娘!我这么作是不得已的,你要谅解我的苦衷!”
那少女边哭边点首:
“我明白……管大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照夕轻轻叹息了一声,到了此时,他似乎什么也不能说了,自己心意已表明了,虽然心中尚有千言万语,可是如果再说出来,似乎有些超出立场之外了;而且,那样也等于欺骗了丁裳。
他顿了顿,才苦笑道:“那么!我走了,姑娘!你要好好保重身子,不要以我为念,等明天我与淮上三子同至雁先生住处,完了任务之后,我将远走天涯。姑娘!我会永远记挂你的。”
那姑娘也抽搐道:“管大哥!你也要多多保重。”
照夕几乎要淌下泪来,因为这姑娘太令他感动了。他微微点了点头,忽然他剑眉一挑,后退了一步,诧异道:“你……你是谁?”
那姑娘仍然用手捂着脸,可是眼泪已由指缝中流了出来,她颤抖道:“管……管大哥……你……”
照夕猛然上前,伸手把她二臂拉开,立刻他看清了这姑娘的庐山真面目,那是白雪尚而春。他口中“哦”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
尚雨春挣开了他手,回头就跑。
管照夕突然赶上一步大声道:
“站住!”
雨春倒是真听话,抖颤颤地站住不再跑了。管照夕剑眉微皱,脸色很窘,他口中讷讷道:“尚姑娘!对不起!你一直不说话,我竟把你当错了人……可是!你这又是何苦呢!”
雨春低着头,眼泪籁籁而下:
“大哥!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来找你……”
照夕叹息了一声,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真不知如何开口。他内心真是叫不迭的苦,事情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前一个雪勤一个丁裳,已经够自己受的了,却想不到平空又跳出了一个尚雨春。
他红着脸:
“你找我有……事么?”
雨春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他,吞吐道:“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多情的人,为了少找麻烦,不得不把心硬起来,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走了!”
雨春抬眸瞟了他一眼:
“我已经不住在洛阳了……而且已把所有家产都卖了,那些钱都救济了穷人!”
照夕怔了一下,口中“唔”了一声,他生怕自己又会说出令对方动心的话,当时不发一语。雨春断断续续地又道:“现在我已不是一个贼了……我决定听你的话改过自新,做一个好人!”
照夕红着脸点了点头:
“姑娘能如此,我的心也安了!”
雨瑃情绪渐归正常,她深情地注视着照夕,樱唇微微地抖颤着道:“管大哥!你还会看不起我么?”
照夕心中早已感动了,只是他却强令自己不为之心动。因为有些痴情的女孩子,是受不得一两句真情的挑逗的。他如今已深深地受过“情”这个字的痛苦,不愿再为此一字害已害人!
他装着微笑道:“不会,我一向都是很看重姑娘的!”
雨春不禁面色一喜,她张大了眸子,现出一付“惊喜欲狂”的样子,可是立刻她又黯然了。
她有满腹的心事,想一一吐露,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感到有点“难以启齿”。
有些话,需要男方先开口,自己才能说的;而且照夕方才的话,已实在冷了她的心。
她知道真正令照夕着迷的人,只有那个江雪勤,这只要听方才他说的话就知道了。
女孩子的生命,是生活在爱情之中,如果她们理想的爱情,一旦粉碎了,那实在是太残忍、太可怕了。尚雨春泪眼迷漓地看着照夕,用着试探性的语气道:“管大哥!你真的决定了,即将远行;而且……而且一辈子……一辈子……也……”
下面“不结婚”三个字,她却是说不出口。照夕慨然点了点头。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雨春娇躯颤动了一下,下面的话,她是再也接不下去了。可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必需要表明心迹,因为她一向并不是一个忸怩的姑娘。她知道此时的羞涩,可能就会导致她终身的遗憾。
这一霎时,她把一个女孩子最起码具有的条件——羞涩抛弃了,她用最心碎、最动人的声音以最大的勇气向照夕道:“可是……管大哥……我……我……”
照夕注视着她,她的声音发抖了,头也垂下去了;可是到底她说出来了,她说:
“我爱你……管大哥!我爱你!”
照夕大大吃了一惊,他真想不到她竟敢这么坦白。他几乎有些怀疑,如今的女人变了,变得如此坦白率直,坦白得令人可怕!
他慢慢后退着,用着几乎哀求的声音道:“不!不!姑娘!你千万不能如此!我是不值得你如此的……”
雨春大声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她向前进了几步,她的感情奔放得令人吃惊,因为她的“羞涩之极”已经过去了,再没什么话,会再令她感到更羞涩了。
四周没有人,只有天上的月亮,她要在她心目中的爱人身前争取!争取!
那只是一份纯真的感情吐露,有什么可耻呢?
管照夕在她的正面攻势里,又后退了一步,他常常是采取被动的。
他咬紧牙根,慨然道:“姑娘,我曾经爱过别人,我的感情不会稳固的!”
雨春抽搐道:“这……这不要紧,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照夕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
照夕长叹了一声,他对感情实在腻了。他认为它们紧紧地束缚着自己,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当它们紧紧地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痛苦,是莫可比拟的。虽然失去它们时,痛苦更加倍,可是眼前他已感到不胜负荷。他理智的对雨春道:“姑娘!你不必这么想,因为我本人已是一个痛苦的人,所以我实在不愿意再连累人家。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志愿,请你不要再使我为难。”
雨春怔了一下,泪眼迷漓的似还想要说些什么,照夕却狠着心,向她拱腰一揖。
“姑娘,夜深了,你回去吧,对你的友谊,我将永世也不会忘记。”
雨春这一刹那,就像丧失了灵魂一般,她像泥塑一般的站立着,纹丝不动。她没有哭,没有流泪。
照夕再也不敢在这里多留了,他很明白自己的感情,眼前如不运用慧剑,斩断情丝,即成不了之局,那么对雪勤和丁裳,更是无法交待了。
他苦笑了笑:
“姑娘请多珍重,今后也许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那时候姑娘也许会感到,今夜的一切是多么可笑……而渺小的我,又是如何不值得你如此伤情……”
“再见了!姑娘!”
他说完这句话,猛地拧身飞纵而起,惊忙中,似听到雨春的一声呼唤:
“管大哥!”
可是狠心的管大哥,这一次是真的硬下心了。他身形展开,捷如星丸跳掷,不一刻已返回客栈之中。
管照夕踉跄地进到了自己房间,他把门和窗一起都关上。想到了这接连的情债,真是不胜唏嘘。他自信自己不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可是为什么,对于三个不同典型的女人都有感情呢?
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这散落在三个不同地方的姑娘竟会突然凑在了一块,同时都在今夜,和自己见了面,她们同是都提到了这个“婚姻”的问题。这真是太奇妙了,奇妙得近乎于不可能!
“好了!一切都完了!”
他对自己嘲笑着,挥掌把桌子上烛光扇灭,他就这么晕晕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他想他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可是生命里却是饱经忧患,尤其在爱情里,他尝尽了酸甜苦辣。
那么现在自己脱离了她们,眼前是一条遥远弯曲的道路,那是要凭自己的勇气和决心走下去的。
这条路是要自己独自去走的,没有人援手,也没有女孩子再来纠缠自己了!那是幸福吗?谁能肯定说,以后又比现在更幸福呢?谁能说没有女孩子的爱情是幸福的呢?
想到这里,他沉重地翻了一个身,竹板床吱吱地响了一声,这午夜的愁思,不是味儿。他想起来徘徊,可是又怕天上的月亮,因为伤感的人,是最怕看月亮的,那银色的光,对爱情固然是颇具歌颂之力,可是对伤感更是极尽讽刺的能事。
这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多少人在赏月之后,含着甜蜜的微笑,进入到梦乡。可怜的管照夕,却在纱帐之中长吁短叹着,看来似乎他是自作自受,其实那是不然的,那是上天早注定了的。渺小的他,除了领受之外,又能如何呢?
男人的爱情是一部分,女人的爱情却是全生命,她们三个姑娘是不会甘心的,除非她们存了厌世之心,否则她们将会在最后的情场之中,相互的角逐着,决一胜负!
一辆风驰着的篷车,在直奔冀北的一条驿道上飞驰着,在黄昏的斜阳道上,带起了一大片尘土。两旁田里种的庄稼,是麦子、高粱还有玉米,多半都收成了。由于整个黄淮大平原,久旱不雨,田地龟裂得十分厉害,高粱玉米勉强收成了,那后期种的麦子,却显得先天不足,一根根垂着穗子,黄焦焦的,就像老太太的脸……
篷车在一处小岔道拐弯了,道边有一棵老树,树上刻着一个箭头,指着“旗竿顶”
三个弯弯扭扭的字体。
在疾驰了整整一下午之后,到了此时,才真正令人体会到微微有些凉意。于是,车窗内探出了一个白首的老人,向车把式招呼道:“喂!赶车的,把篷子放下来凉快凉快吧!”
车把式吆喝了一声,把飞跑的牲口拉住,这才走下车座,张罗着卸下了篷子。
车座中三老一少各自站起来,抖擞了一下身上尘土,篷车又继续向前驰去。
无奇子丘明耸动了一下白眉,向着对面的管照夕苦笑了笑:
“看样子大概是快到了吧?”
照夕微微张开眸子,点了点头。沿途之上,他很少和淮上三子说话,他认为和上了年岁的人一起旅行,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赤眉子葛鹰显得情绪很不安宁,他望着照夕,长叹了一声。
“管少侠,你能肯定,雁老先生如今还健在么?”
照夕只得又睁开了眸了,他点了点头:
“他老人家身体一向很好的!”
赤眉子脸上露出了微微失望之色,飞云子叶潜立刻接口道:“当然,我们希望他老人家还健在人间,因为那样,才可多少减去一些我兄弟心中的愧疚!”
葛鹰立刻附和地点头:
“是!是!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照夕不由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对淮上三子不安的情绪,早在前三天,他已经洞悉了,他一直欣赏着他们这种不安的情绪,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复!
无奇子丘明又叹息了一声:
“管少侠,其实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兄弟自一开始,对于他老哥,心中就存着抱愧之心。这一次所以不远千里来此,主要是想向这位老哥哥问安……当然……”
他红着脸笑了笑:
“我们的诚心,你是会为我们转达上去的!”
照夕点了点头,感慨地道:“其实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有错的。三位老前辈的诚心,我一定代为转达,只怕……”
他说着剑眉微微一皱,赤眉子立刻紧张道:“你的意思是雁老哥仍不肯饶恕我们?”
照夕叹了一声:
“实在说,他老人家一直把六十年前仇恨记挂在心内,只怕一时不易化解吧!”
叶潜苦笑了笑:
“老弟,并不是我兄弟耍赖,实在六十年时间是太长了。再说我兄弟三个,如今都已是这么一把子岁数了,还能在人世上活几天?”
他愁苦的眨了一下眸子:
“雁老哥就是再恨我们,这种手段也是太毒了一点!”
照夕冷冷一笑:
“叶老前辈,你还没有弄清楚。此次弟子带三位来此,只是证实弟子不是虚语,并不是为你们求情而来。再说,六十年的赌注,是你们承诺在先,莫非你们堂堂武林先进,竟能说话不算么?”
叶潜汗颜:
“小兄弟你说不错,我们既已承诺了,君子一言如白染皂,岂能不遵?只不过……”
他搓了一下手,吃吃道:“只不过……想请雁老哥于可能范围之内,高抬贵手,不念旧恶而已!”
照夕颇为不快:
“这赌注是弟子所定,又与雁老前辈何关?”
他又冷笑了笑,接下去道:“不过,他老人家如果亲口说出不念旧恶的话,我也不为己甚;只是……天下群雄俱知此事,只看你们怎么交待!”
叶潜不由怔了一下,丘明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老三,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存着这种念头?武林中重的是一诺千金,我兄弟不幸败于他的手中,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又有何憾?你说这种话,岂不令管少侠见笑?”
飞云子叶潜更不禁面色羞惭,当时呐呐答不上话来。丘明斩钉截铁地接道:“只要见着了雁老哥,证实了他的话是真的,我们拨头就走,从此面壁六十年,江湖绝迹,生死听天由命。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照夕不禁心中暗暗佩服,只是他表面上仍是一片冰冷。飞云子叶潜长叹了一声,用手一拍车座:
“罢了!想不到我淮上三子,竟会有今天!”
言下不胜唏嘘。
篷车停了下来,照夕四下看了一眼:
“不错,就是这个地方,我们下去吧!”
三老各自站起身来,陆续下车。赤眉子葛鹰开了车钱,照夕率先向一条半斜的山道上走去。淮上三子各自无语,踽踽地在后面跟着。
顺着一条小溪走了约半里路,就看见了那耸峙在竹林之中的高大别墅,照夕想到年前和申屠雷投店被困时情景,不禁仍还有些愤愤之感。可是再一想到自己却因祸得福,再说那九天旗金福老,如今已落是那种下场,他的气也就消了。反倒觉得自己当时下手废了金福老的功夫,那种手段,未免太狠了一点。如今有事再来访他,这老儿是否肯帮忙就难说了。
一行四人,已走过了红木小桥,来到这别墅似的巨宅门前。
管照夕用手拉了一下门铃,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一个伙计,把门开了。
照夕微微一笑:
“我们是来拜访金老先生的,请去通禀一声!”
那伙计怔了一下,前后打量着这一伙人:
“我们这没有什么金老先生呀?四位是要住店还是……”
照夕面色一沉:
“金氏父女,是我们老朋友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的?我们找他有事……”
这伙计脸红了一下,一面弯腰道:“既如此,小的也就实说就是,老爷子两个月以前回来了,却是叫人把功夫废了;现在已带着女儿到江南去了,这地方交给覃先生经营……”
他哈着腰道:“各位请稍等,我去请覃先生来一趟,你们有事尽管同他说就行了!”
照夕想了想,知道此言不假,就笑了笑:
“那就不用了,你给我们开两大间房子,我们明天就走!”
这伙计忙闪身笑道:“那么快请进来吧,房子有的是!”
四人鱼贯而入,淮上三子对这么优雅的环境,很感惊奇。至于九天旗金福老的名字,他三人倒是知道,可是并没有把这么一个人放在眼睛里。
开好了店房之后,照夕眉头微皱,对三子道:“雁老前辈面壁处是在白云山庄,那里离这里还有一段山路。过去九天旗金福老是在那白云山庄开山立寨,这地方,只是虚设的行号,欺骗一般商旅的。”
赤眉子冷冷一笑:
“萤火之光,也敢放威!”
他几乎忘了自己,不久前才败在管照夕掌下,尽管如此,像金福老之流,还是不在他眼睛里面的。
飞云子叶潜道:“既如此,我们为何不直接到白云山庄去呢?”
照夕摇了摇头:
“一来是为恐白云山庄匪人太多,我四人虽是不怕,到底惹厌。再者雁先生面壁,最忌外人干扰,要是为他们发现了,日后岂不要惹厌?所以弟子以为,干脆,我四人到午夜之后,私自探访,岂不是好,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无奇子丘明冷然道:
“但凭管少侠吩咐,我三人没有什么意见,总之,只要能见到雁老哥就好!”
当下伙计端来酒食,照夕因上过一次当,把酒壶拿过来,仔细端详。丘明怔了一下道:“这是何故?莫非这酒不对么?”
照夕冷笑:
“弟子初下山时,和一友人在此曾着了道儿,所以不得不小心些为是!”
丘明哈哈大笑:
“这个无妨,把酒壶拿过来!”
他说着由怀内摸出一个扁玉盒子,用手一按,盒盖自启,内中是一支晶光四射的玉簪。他把玉簪取在手中,一只手打开壶盖,置一端入壶内,过一会儿取出看了看,微笑着摇头:
“放心!没有东西。”
如是依法在各菜肴中试了一遍,俱无异状,这才把王簪收起,各人放心大胆地进食。
淮上三子到了此时,也都改了观念,开怀畅饮,谈笑自若,丝毫不带出忧愁神色。
四个人分两间住,照夕和丘明一间,葛鹰和叶潜一间。照夕一直都很小心预防着,好在四人都有高深的内功,入夜后盘膝榻上,运功调息,睡不睡觉倒是无所谓的事。
三更天,照夕和淮上三子轻轻出了客栈,照夕在前,三子在后,一路直向旗竿顶山峰上翻去。
这一驰开脚,照夕才暗暗惊叹不已,心中忖着自己的轻功提纵之术,要是和三人比起来,却是差得太远了!
白云山庄,自从金氏父女离开以后,虽然仍蹯聚着不少匪人,可是那声望比起金氏父女在时,差得太远了。
入夜虽有几个小贼值更,可是在他们四人眼中看来,那简直是不值一笑,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当初禁闭照夕的那个石洞。启开石门之后,照夕率先入内,淮上三子跟着入内之后,四下打量着。
葛鹰问道:“那雁老哥就在这里么?”
照夕微微一笑:
“三位前辈,说不得委屈一下,雁老前辈面壁之处,还要爬行一段距离才能到呢!”
三子不禁面带惊奇,照夕当时纵身附壁,用手把一窝藤草一拉,带起了一块千斤巨石,顿时现出了一个漆黑的地洞。叶潜接下了那块石头,照夕就率先把身子钻了进去,三子也各自随后钻入。
这条地道,照夕因是轻车熟路,所以并不费事,很熟悉的前面爬着,三子却是第一次来,他们跟着爬行了一大段之后,无不心内暗暗吃惊。
因为他们已发现这条地道竟是按先天正反易数相克之理开出来的,要是不精此数之人,即使是爬进来了,要想再出去却是万难。
淮上三子,看到此不禁暗暗吃惊,已相信那位雁先生,定是在此面壁无疑了。
想到了当年自己兄弟设计害他的经过,三人都不禁内心十分愧疚。
这条地道前文叙述过,在此不再多介绍。那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地洞,沿途极多暗门,弯七扭八,只要行错一门,就可能把自己永世埋葬在这山石之内。
好在照夕既熟前路,三子又精此术,不一刻已发现了眼前似有黄光闪烁着。
照夕回头轻声道:“到了,请三位略候,容弟子通禀之后再进内见他老人家吧!”
丘明苦笑着点了点头,淮上三子此一刻真是噤若寒蝉。照夕于是伏地朗声道:“弟子管照夕随同淮上三位老前辈面谒,请老前辈赐予接见。”
他说完话,良久,不见一点回音,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仍是没有回音。照夕就大着胆子向前膝行了几步,爬到了洞边,伸颈向洞中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慌忙回头道:
“不好了!三位前辈快下去看看,雁老前辈不好了!”
他说着首先飘身而下,淮上三子也不由吃了一惊,相继纵身洞内。只见一黑发披肩,面黄如蜡的老人,跌膝坐在蒲团之上。
虽然事过数十年之久,可是淮上三子一眼仍能认出,这老人正是当年的雁先生。他们口中都不由惊得哦了一声,照夕早不禁扑倒老人座前大哭失声。
原来雁先生顶门天灵盖上,开了一个三角形的黑乎乎的窟窿,皮肉早已干枯,看来像死去很有一段时间了。
照夕想不到千里迢迢来此,只拜见到老人一具尸体,因念到老人传艺之情,一时失声大哭不已。
淮上三子也是面色颇为严肃,他三人一齐弯腰,朝着雁先生尸体深深一拜。
无奇子丘明长叹了一声道:“老朋友!我兄弟的罪名,今生再也难以洗清了……”
他忽然往地上一跪,流泪满面地道:“雁老哥……当年我们害了你,今日你的弟子照样也对付了我们……你也可以安息了。我兄弟今日在你灵前发誓,今生今世不出山一步……”
飞云子叶潜及赤眉子葛鹰,也都跪下身来,一种无名状的悲哀,深深笼罩着他们。
本着“死者为大”的心理,再加上他们原有的愧疚之心,一时他们都感到天良受到了遣责,在这个已死的老朋友灵前,他们深深忏悔着。
良久他们才抬起头来,飞云子叶潜无意间目光向雁老面上看了一眼,他忽然口中“咦”了一声。
“你们看雁兄鼻下……哦!哦!”
他惊忙站起了身子,这时无奇子丘明和赤眉子葛鹰也都注意到了,顿时都吃了一惊。
三人先后站了起来,照夕本在悲哭,闻声抬头问道:“什么……事?”
这时飞云子叶潜已走到了雁老尸身之前,他弯腰仔细着了看,面现异色。
“啊!大哥快看!”
无奇子丘明这时也走了进来,低头仔细看了看。只见雁老鼻下正中,微微垂下约有三分长短一根软玉似东西,若普通看来,就像小孩流的鼻涕一般。
可是淮上三子已是世外高人,见闻至广。无奇子丘明端看一辨之下,顿时后退了一步,面色大惊。
“玉茎出窍,天顶目开……雁老哥,莫非竟是出胎了?哦……这……这可能么?”
赤眉子葛鹰这时细看了老人天庭后,也大惊:
“大哥快看……雁老哥真是出胎了!”
他边说边还用手指着雁老顶门,三人都不禁探首一看。只见老人顶门那三角窟窿,竟深有半尺许,几乎占了老人整个头颅面积一半。其黑如墨,最奇是不带一些血腥,光泽红润。照夕看得如坠五里雾中,可是无奇子丘明和飞云子叶潜,都不由连声叹息不已。
照夕惊吓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丘明看了他一眼:
“我们应该为他老人家贺喜。想不到他竟在六十年之中,炼成了元婴,已出胎了……
唉!我们应该早来几天就好了!”
葛鹰也叹道:“如蒙他老哥指点几句,受福不浅……”
照夕这才突然想起,大喜道:“啊!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叶潜看了他一眼:
“小侠客有何见地?”
照夕笑道:“我几乎忘了,当年雁老前辈传授我武艺时,我曾亲眼见过雁老前辈所炼的元婴……”
叶潜立刻惊喜道:“哦!你看见了?什么样子?是由什么地方出来的?”
照夕比了一下手势:
“这么高,长相和雁老爷一模一样,由雁老前辈顶门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头顶并没有开就是了。”
淮上三子立刻面色大喜,葛鹰忙问道:“出胎时,雁老哥口中念了些什么没有?”
照夕茫然点了点头:
“好像说了些什么,只是我已记不得了。”
三子立刻大失所望,葛鹰仍追问道:“你是否可以想出来呢?想一想吧!”
照夕笑了笑摇头:
“那怎么想得出来观?我根本就没有注意……”
赤眉子葛鹰立刻长叹了一声:
“老弟,不瞒你说,这道家证仙之说,我兄弟醉心已非一日,其实早已可以下手修炼了,只是最后出胎口诀,苦求不得,白白耽误大好光阴,至今仍徘徊于凡尘之中。如寻得出胎口诀,像雁老哥今日之成就,并非不可能……”
他一面搓着双手,独自连声叹息不已。
丘明这时面色也似十分懊丧,望着雁先生躯壳,又似无比的羡慕。他冷笑了一声道:
“自古仙人不易修为,雁老哥能有今日成就,正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二弟,你也把仙业看得太简单了!”
葛鹰叹道:“现在还有什么好争的?我们都这么一把子年岁了……只不过说说罢了!”
叶潜似有所启示地道:“不然,我兄弟如能真心于静中体悟,那最后的出胎口诀,又焉知不能悟出……”
丘明呵呵一笑:
“老三!你可又说外行话了。那出胎口诀,是在已养成胎儿待出之时的撒手功夫。
你我区区一介凡人,有何智能得以悟出……须知,如今留下的口诀,俱是当年成道的人在道成之前留下来的,并非先有口诀而后成道飞升的……你这一点还没弄明白!”
叶潜失望地点着头。
“唔……这么说,我们只是在妄想罢了!”
丘明同色苍然地望着照夕,点了点头:
“少侠客所说不假,雁老哥虽已飞升,可是躯壳仍在,足证少侠所言属实。如今我兄弟已心服口服,此刻就想告辞。今后六十年定遵守诺言,面壁深山,决不出江湖一步……少侠请放心,我兄弟这就告别了。”
他说着向二位拜弟看了一眼:
“二位兄弟,在此久留何益,我们去吧!”
葛叶二人方一点首,正要转身,照夕忽然惊讶地道:“三位前辈且慢……这是……”
他说着走向雁先生床边的石案旁,更吃惊地道:“啊……快看!”
淮上三子不由忙踱了过来,只见白石长案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字,那似老人以手指书写在石面上的,字字入石三分。三子合拢来,细细读着,只见上面写的是:
“恩也休!仇也休!但把尘事一笔勾。走元婴笑九洲,混混人世又何留?六十年面壁,伏先天正气。于清道光丙子年,仲秋月二十一日子时出胎。
苦修寒士雁南天指写”
四人看毕,不由赫然变色,见另一旁,有数行小字,写着:
“淮上三友二十三日子夜来访,余特留焰候之,往事已矣,不必过于自责,如喜洞居,可留此修为,三十一年后,余定援以撒手出胎功夫,希不自误!”
三子不由大喜欲狂,赤眉子葛鹰首先大笑。
“哦!太妙了!”
丘明瞪了他一眼,葛鹰再往下看,才见另有几行字,写道:“照夕小友尘缘未了,不可逆己过甚。今赠汝诗一首,以之处世,后福无穷:
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照夕看后不由微微皱眉不语,淮上三子不由相继笑了。丘明用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赫赫笑道:“老弟!这首诗你记好了,以之处世后福无穷呢!”
照夕又低低念了一遍:“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他注目着丘明:
“老前辈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丘明手托下巴“嗯”了一声:
“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这!我也不大清楚!”
赤眉子葛鹰扣了一下头:
“春江嘛就是春天的江水……夕阳吗?就是黄昏时候的太阳!”
丘明摆了一下手:
“你算了吧!”
照夕也忍不住笑了,他把这首诗句默默记在心里,遂含笑向三子一拜:
“恭喜三位老前辈,不久就可和雁老先生一样了。”
淮上三子一时笑得眼都睁不开了,葛鹰手舞足蹈地道:“老弟!这都是你的大功,以后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嘻!”
叶潜轻叹了一声:
“想不到雁老哥如此仁厚,如此更增我兄弟惭愧了!”
葛鹰不愿使眼前气氛转变,忙岔口道:“雁老哥已经说过了往事已矣,你又何必再提起来呢!真是……”
叶潜搭垂着眉毛道:“这是他可敬佩的地方,可是我们怎能没有愧疚之心呢?”
葛鹰抬头道:“老三,我们从今天起,要把那不痛快的事忘记,重新为人。”
丘明也点了点头:
“二弟说得对,那么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葛鹰叶潜俱都点头称善。他三人一刹那之间,顿扫愁戚之色,纷纷在这石室之内走踱着。照夕因以前来过,遂领三人看了一边的流水室,室内各物都齐,有一个大青石臼,内中是满满的一臼灯油,色呈碧绿,淮上三子一看即知是“松子油”,估量着最少也可燃数年。至于一切炊具都散放在另一间室内,只是雁先生辟谷术成后很长的一段时日,从未举炊,石缸内陈米都生了毛了。
三子预计着须整顿一番,并且在道胎未成之前,饭还是要吃的,每几个月,尚需出外采买一回。总之,他们对这新环境十分满意,略为商讨之后,叶潜同葛鹰都留在这里,丘明外出采办,照夕也含笑向葛叶二人告别,遂和丘明循前路而出。
葛鹰和叶潜,反倒像主人似的,直把照夕送到出口地方,才握手作别!
他们翻回到了山下,东方已经微微有一点曙色了。丘明笑问照夕道:“老弟台!你此番到哪去呢?”
经他这么一提,照夕不禁突地怔了一下,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反正走到哪算哪,我如今是四海为家!”
丘明双手按在他两肩上,端详着他的脸:
“老弟,你此刻红鸾星动,看样子不久就有喜事上身了呢!”
管照夕脸一阵红,苦笑道:“前辈不要取笑了,我还会有什么喜事?只怕这一生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无意中又想到了雁先生所留的话,“莫逆已过甚”,一时却也接不下去了。
他爽朗一笑:
“弟子今夜在此留宿一宵,明日即将远行,前辈是……”
丘明呵呵一笑:
“那我们就此分手吧!老弟!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句话,大袖挥处,人已如同怪鸟似的腾空而起,瞬息已消逝于黎明的薄雾之间。照夕望空怅叹了一声,遂一路腾翻,回到了客栈之中。
他已经了却了一件心事,现在,他想到自己真是一无牵挂了。
他一向是醉心于古来的游侠的,可是现在他对这种作风,似也感不到什么特别的趣味。偶然他想到自已,似乎该有个家了!
当然这个“家”是他自己的家,那么构成一个家,起码的人数呢?
衣锦还乡的申屠雷,在甫自接获外放“新乐”县的正堂任令之后,少不了紧张一番。
略事逗留,便即带着他那个随身的小书僮青砚,走马上任去了。
本来他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可是奈何他申屠门中仅此独子,破碎的家门要待他来重整。申屠历代书香的官宦之家,也要他继续下去。他只好委屈地去上任去了,其实他内心的理想,和管照夕完全一样的。
“新乐”县地方仕绅,联合欢宴这个新知县,在南大街“快活林”摆下了盛筵,席开三桌。原知县林大人,外调河南上蔡县,也在邀请之列,那表示送旧迎新的意思。
既要为官,官场里的一套例行公式,不得不应付。申屠雷虽然很厌恶这一套,可是循于旧习,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周旋一二。
俗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申屠雷倒也不例外,只是他这三把火烧的方式不一样。
举一个例子说,他出发点不是为钱,更不是为权,他是真正的为民。
以一个贵为一县之主的父母官的他,在第一个月中,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深入民间,深入衙门内的基层组织。一月之后,他开始整顿,把那一群衙门里的老油子,官场里的混混,悉数的给解了差,换上些真正青年有为的人,真正有魄力的人。他以为地方上是需要真正干的人,那是一个贤才,而不是需要一个奴才。
他的这种作风,也是遭遇到某些困难的,有些人是有后台的,有些人是有钱的,用人情去说动他,用钱来诱惑他,可是他对这两种手段,都置之不理。
他雷厉风行的作风,虽然为下属带来了一阵恐慌,可是却博得了地方上万千人民的大声歌颂喝彩。
于是,“铁面正堂”的绰号,在新乐一县,叫得震天价的响。使远近的邻县,也都敬仰他的声威,时常走动过来拜访他。
按说,申屠雷这么一个青年的官儿,有些声望,也应该很知足、很快乐了。
其实却恰恰相反。
每当他下堂回府,一个人在书房里,或是处理公务完毕的时候,他总会叹上两三声,他脑子里一直惦念着那位探花郎的拜兄!
他常常想,这位拜见如今不知上哪去了,而彼此兄弟,是否还能见着面?想到这里,他真恨不能也脱下这身衣裳,到江湖里去找照夕去,可是事实上,他仍不能离开这个任所。
不幸他穿上了这身衣服,随着这身官衣之后的是责任是名誉,那是不能轻易抛得开的。
有时候他看到墙上挂着的剑,他也会愣愣地遐想一阵,他认为他已与风沙草原、江海湖山解了缘分了。
可是他这个父母官却是大大异于一般的,他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因此在他任内,有时候三班捕快感到棘手的大案不能了结时,这位铁面正堂,却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深夜里,亲自下手把案子结了。短短三月任内,这新乐一地,真可说是能做到“夜不闭户”,申屠雷三字,更是在冀西远近驰名。
隆冬时候,大雪纷飞,尤其是北地酷寒,真是滴水成冰。在无情的大风雪之下,街上行人寥寥可数。
新乐县城内大街上,驰来了一骑高大的黑马,马上挺坐着一俊秀的青年,在这么严寒的气候里,他身上只穿着一袭灰色秋衣,虽然还披着一领披风,可是看起来,仍是单薄得可怜。
可是这青年,眉目之间,并不带出一些寒意。大雪飘在帽子上,衣服上,已积下了厚厚的一层,他却懒得把它们弄掉。
这青年来到大街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冬季天,天黑得快,铺子里都已掌上了灯,可是门都关得紧紧的,多半都打烊了。有那做酒肉生意的,虽还开着门,门前却挂着极厚的棉门帘子,帘子下面穿着竹子,怕风把它揭起来。西北风吹着桑皮纸糊的窗户,噗噜、噗噜的声音,更给这风雪的夜,带上了恐怖的气氛。
年青人在一家回回牛肉馆前下马,想进去喝两蛊,却又临时改变了计划。他兴孜孜地又上了马,心中想道:“等见了我那申屠兄弟,再吃一顿痛快的岂不是更好么?”
这么想着,他就抖了一下马缰,这匹黑马继续得得地直向路东跑过去。
屋檐下有一辆破马车,赶车的穿着翻毛的老羊皮筒子,两只手袖着,头上戴着破呢毡帽,低着头座在打盹儿。
马蹄声令他睁开了眼,他看这个青年在马背上向他含笑点头。
“借问一声,申屠县太爷的府第,是在哪一条街上?”
赶车的用Сhā在袖筒里双手,向路北指了一下,哑着嗓子道:“往前走向右拐,有个高墙,门口Сhā着灯笼的,就是太爷的府上!”
这青年人抱了一下拳:
“多谢!”
拨过马头,飞驰而去,那马后蹄子,带起了大块的雪,打在那赶车的脸上,他不得不伸出手抹着脸,嘴里低低地道:“他娘的!小野种!”
所幸那骑马的青年没听见,否则以他素日个性,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黑马在高墙有灯笼的门前停下了,灰衣人下了马,就一径拉着马,向前走去。门前挂着一列四盏气死风灯,灯笼上都写着“新乐正堂”字样,在风雪之下晃来晃去,看起来很够气派。
这青年不由爽朗地笑了:
“申屠雷倒真有点威风气派呢!”
他走过去,正想敲门,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收回来了,随后他把马牵到墙边,四下看了看,跟着一长身,已窜上了高墙,轻轻飘身而入。
这座大宅子,本是前任林正堂的住家,申屠雷上任后,房子也移交了,只是林正堂家人连大带小有四五十口子,所以住在里面并不嫌太大。如今这位新正堂上任,不但没有家眷,父母也没有跟着,只有一个随身书僮。因为没有夫人,所以连丫鬟都没用一个,除了一厨一差,再就是两个看门的人,偌大一所宅子,只这么几个人,看起来真是太冷清了。
到了夜晚,也只有三四盏灯火,看来是一片静寂。年轻人用着超群拔类的轻功提纵术,起落之间,已扑上了正厅的风檐,然后轻轻飘身而下。
厅内燃着两只巨烛,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青年面上带着轻松的微笑,轻轻拉开了风门,探头看了看,很大方的走了进去。
穿过了大厅,仍不见一人,再走几步,见一小僮手端香茗,正向室内走去。
这小僮偶一抬头,和青年目光交接,先是一怔,随后不由惊喜道:“啊……管大爷,您……”
这人忙向他摇了摇手:
“青砚!你不要叫,他在哪里?我偷偷去吓他一下!”
青砚缩脖子笑道:“大爷你几时来的?我们老爷天天都在想您,您可是来啦!”
灰衣人管照夕哂然一笑。
“我这不是来了吗,要住些日子才走呢!他在哪一个房里呢?”
青砚朝前面一间亮着灯的房子指了一下。
“老爷还在批公事……大爷!我去通禀一声,他真要喜坏了!”
照夕由他手中接过了茶,一面笑道:“还是我自己进去,你到大门口去看看,我的马还在外面呢!好好牵进来喂它吃点料吧!”
青砚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往外就跑,照夕这才轻轻向那间亮着灯光的房子走去。
他走到门口,轻轻推门进去,室内冷飕飕地,这是一间大书房。房子里不但没有生火,反而轩窗四开,冷风贯进来,就和院子里一样。
那位七品的正堂大人,此刻穿着一身便衣,正坐在书案边,聚精会神的在批改公事。
书案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一盏带罩子的琉璃灯,放着青亮的光。
照夕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悲伤的感觉,他轻轻向前走了几步。
申屠雷仍在低头凝神地阅着卷宗,他只随便地道:“放在茶几上,招呼厨房开饭!”
照夕真有点想笑,他把茶放下了,然后弯腰道了声:“是!”
申屠雷仍在聚精会神地改着公事,照夕就慢慢走到他身后,低下身子看他写些什么!
申屠雷这时缩回笔杆轻轻地摇着,他眉头微微皱道:“青砚!”
照夕就在背后应了一声,申屠雷问道:“一个瞎了眼睛的七十岁老头,会亲手杀死他的儿媳妇么?我看这案子别有蹊跷!”
照夕咳了一声:
“这也不一定,这要从这个老人个性及素日为人情形方面去分析,才能确定!”
申屠雷点了点头,他忽然“咦”了一声,猛然一回头。照夕含笑叫了声:“兄弟!”
申屠雷先是一怔,这才“啊呀!”地大叫一声,由位上一跃而起,紧紧地握住了照夕的手,用力摇撼着:
“大哥,是你呀!可想死我了!”
照夕笑笑。
“我要是不想你,这么大风雪,还会来找你?”
申屠雷此刻真有点欣喜欲狂的样子,他拉着照夕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大哥,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唉!唉!我一直把你当成青砚了!现在你来了,要想再走,可是不行了!”
照夕见到这情逾骨肉的兄弟,一时也不禁热情奔放,他微微叹了一声:
“兄弟!我已经累了,我要在你这里好好住一段日子!”
申屠雷大笑:
“好!好!你就住一辈子也好……唉!大哥!这年来,我可真够了,这个芝麻官,我也真够了。大哥!我真想跟你一块去闯江湖!”
照夕苦笑:
“我也够了!”
青砚这时已揭帘子进来了,跪下向照夕请安。申屠雷一瞪眼:
“你愈来愈胆大了,管大哥来了,你怎么连通知我一声也不?居然还敢叫大哥给我端茶?看你是讨打了。”
青砚吓得脸上变色,照夕忙笑道:“好个县太爷,当真是铁面无私。不过,你可是太冤枉他了,这都是我叫他这么做的,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申屠雷微微一笑:
“既是大哥自己甘愿,也就不去怪他了!”
说着笑对青砚道:“还跪着干嘛?还不给大哥去倒茶去,再关照厨房,多弄几个菜,给大哥接风!”
青砚爬起就跑,照夕这才含笑看着他:
“兄弟,你可好?”
申屠雷一只手端起了灯,另用铜尺把公文镇往了,闻言微微笑道:“倒不曾病过,大哥!你来了,我们要好好细谈谈,走!我们到后面去,这里冷。”
照夕摇头:
“我可不怕冷,只是,你为什么也穿得这么少呢?”
申屠雷拉了一下衣服:
“我们练武之人,用不着穿这么多。大哥!你是一个人来的么?”
照夕一笑,不明白地问:“怎会还有别人呢?”
申屠雷笑了笑:
“我是说大哥还没有成家?”
照夕哈哈一笑,略带着伤心的意味摇了摇头。申屠雷不由剑眉微微一皱:
“听说那江姑娘失踪了,楚少秋也出走了,这事情闹得北京城人人俱知,我还以为……”
他说着顿了一下,才又窘笑了笑:
“原来你没有见着她?”
照夕点了点头:
“见是见着了!唉!兄弟!一言难尽……等会儿饭后我再慢慢给你说……还要你为我担忧呢!”
申屠雷长叹了一声:
“我看大哥什么事都好,都放得好,只有这情之一字,大哥,你也太……”
照夕经申屠雷这么一提,不禁悲从中来,怅望了一下窗外,苦笑着摇了摇头。
“兄弟!你是不明白!”
申屠雷又搁下灯,正想详问经过,青砚却自内跑了进来,向二人请安开饭了。二人把臂而出,偌大的饭厅里,平日只申屠雷一人用饭,今日虽只多了一个管照夕,可是看来竟是热闹多了。
照夕见桌子上,摆了四个拼盘,还有一个白铜火锅,炉火正炽,煮得锅子咔咔直响,香喷喷的煞是好闻,一时不由食欲大动。
他二人也不客气相让,彼此对面坐下。三杯酒下肚,这位一世情侠,不禁触动了伤怀,一时把盏向申屠雷道:“兄弟啊!我这一腔心事要是再不对你吐一吐,我可要闷死了!”
申屠雷诚挚地道:“大哥!你慢慢说吧!时间长着呢!”
说着他遂招呼听差道:“你去热一壶花雕,把冻鸡糕切一大盘来,叫厨房切一盘兔子肉来,好下火锅!”
照夕浅浅一笑:
“兄弟这是为何?”
申屠雷笑了笑:
“不为什么,只是和大哥久别重逢,大哥兴浓,我们就畅谈一宵,也未尝不可!”
照夕说:“好兄弟!今夜我真高兴,我这些牢骚是要发一发了!”
他说着长叹了一声:
“兄弟,你还记得那个丁裳么?”
申屠雷点了点头,马上又皱眉:
“是丁……尚吧!丁三弟!”
照夕摇了摇头,脸色微红:
“兄弟!她真正的名字是丁裳,衣裳的裳……”
申屠雷一愣: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啊!怎会?”
“是的!她本来是个姑娘啊!”
照夕苦笑着点了点头。
申屠雷张大了眸子,咦了一声,注视着照夕,半天才道:“什么?她是个女的!”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惊异的又重复了一句:“你说是救我们出来的那个小兄弟,他是个女的?”
照夕笑了笑,点头:
“是啊!她是个姑娘……只是你一直不知道就是了!”
申屠雷捶了一下桌,张着眼睛道:“那!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再说大哥,你又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照夕叹了一声:
“这是她的主意,再三关照我,叫我不可对你说,另外……唉!”
申屠雷眨了一下眼睛:
“另外又为什么?我还一直不知道呢!唉!大哥!你可是叫我丢大人了,我还一个劲拉她手呢,这可真是……”
他说着,一时连脸都急红了。照夕也不由笑了,他摇了摇头:
“兄弟!你不要急,其实当初,我是怀有深心的……唉!不过,现在什么都别谈了。”
申屠雷皱眉: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是急坏了!”
照夕又长叹了一声,举了一下杯子:
“兄弟!干了这杯酒,我们再说,反正是一言难尽。”
申屠雷一仰头,咕噜一声,干了杯,照夕这才由自己如何离家,如何投洗又寒为师这一段说起,说到兴奋时,眉飞色舞,悲伤时,也不禁嗟叹声声!
申屠雷也听呆了。一会儿菜来了,二人又吃了些饭。申屠雷连连追问下情,照夕苦笑了笑。
“再往下,可就言归正传了,只是兄弟!你可不要笑我。唉!说起来,我也是有些自找的!”
申屠雷连连点着头:
“你快说吧,大哥!”
照夕这才又把如何练蜂人功;如何邂逅丁裳;如何随丁裳回去,救其师鬼爪蓝江;蓝江如何以玄功点伤了自己无畏神枢,事后丁裳才告之;洗又寒之心怀叵测。谈到此申屠雷不禁吓得脸上变色,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打岔。
倒是照夕这一谈开了,直如滚滚江水,一发即不可收拾。他把自己和丁裳之间的纯洁感情,一点也不隐瞒,句句真诚,就连申屠雷也不禁为之一洒同情之泪。
于是话锋一转,由洗又寒如何试其功夫,令其下山;自己怎么狼狈下山;以后丁裳也偷偷后随而下;如何又在河南开封附近住店吃饭;如何又遇到了白雪尚雨春主婢二人。
听到此,申屠雷微微一笑:
“这真是愈来愈精彩了。唉!大哥!你真是走了桃花运了!”
照夕重重叹了一声:
“兄弟!你再往下听,你就知道桃花运是不是福气了!”
申屠雷笑了笑:
“那我们快些吃饭,今夜,我们来个秉烛夜谈。我倒要听听,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
大哥!俗语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看你正是如此啊!”
火铁都快煮干了,发出“吱吱”的声音,照夕忙挑开了盖子,加了些汤,把粉丝白菜加下去,看来更是愈发的好吃了。
二人就着锅子,吃了一饱,这才回到申屠雷卧室之内。一张大床上,青砚早铺好两副枕被。申屠雷迫不及待地追短问长,照夕说了一半,更如骨鲠在喉,非一吐为快了!
于是又接下去,把认识尚雨春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个清楚。申屠雷听入了迷,听到好笑时,更不禁纵声大笑了起来。可是一转到丁裳的再次出现,他的眉毛立刻皱起来了,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姑娘真痴心,她太可怜了!”
照夕也叹息了一声,苦着脸道:“兄弟!可怜的是我啊!”
于是,他才又接下去,如何至尚雨春处还钱;如何为雨春退敌;尚雨春不幸中箭,自己如何救治;怎么在她那里过夜;丁裳又如何午夜来访,至生不快。说到此,笑的时候就慢慢少了,反而是一字一叹,现出满泪愁苦之态。申屠雷倒真是他的兄弟,照夕笑他也笑,照夕叹息他也叹息。有时候到了最伤心处,他流泪,他跟着唏嘘不已!
再接下去就说到,自己因恐对雪勤不起,才半夜留条而去。
说到此,非但照夕连连摇头伤感不已,申屠雷也不胜叹息,深深感到感情之弄人。
照夕一口气说到这里,只是望着窗外苦笑不已。
申屠雷忍不住又问:“大哥!以后呢!以后又见着她们没有?”
照夕点了点头,淡淡地一笑,看着他这拜弟:
“贤弟!我过去曾略略告诉过你,认识金五姑的经过,那就是在尚雨春家中遇到她的。”
申屠雷摸了一下头:
“怎么这些事,全叫你一人碰上了?当然金五姑这种女人,是不能和丁、尚二女相提并论的。大哥!我看你如何才能报答她们两个对你的恩情!唉!这真是也难怪你。”
照夕叹了一声:
“你往下再听就知道了!兄弟,我把这所有经过告诉你之后,大小你还得给我拿一个主意才好,我此刻真要疯了!”
申屠雷微微皱眉:
“这事……唉!好吧!”
他急于一听下文:
“后来又如何呢?”
照夕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走了么?那丁裳倒真是一片痴心,非但不恨我,反倒沿途照顾,赠金、买马;我为贼伤了腿,他竟夜半乔装为我疗伤。也就是那时候,她就把她自己一直化装成一个男的!”
申屠雷长长叹道:“好一个痴情的姑娘!这姑娘太好了……太令人感动了!”
照夕看着申屠雷,心中微微动了动:
“只是兄弟!你可知我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啊!”
申屠雷冷笑了一声:
“大哥!这不是我说你,你这种作风,可有点偏差了。说得不好听一点,你这就是‘始乱终弃’!”
二十四
管照夕慷慨叙往,在说到昔日丁裳的痴情时,申屠雷很不客气的指责这位拜见,说他是“始乱终弃”。
照夕痛苦地摇了摇头:
“贤弟!人类的感情,是不能以常理来衡量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你也许就会做错了事。不过,我尚不能同意你的这句话,因为我直到如今,并没有把这份责任卸下去。
我自信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事……”
他低下头,低低又叹息了一声:
“如果一定说我不对,那只是我不该认识她。如果当时我知道认识之后,会有这些恼人的发展,我也就不会认识她了。”
申屠雷不由苦笑:
“方才我说错了话,大哥不必介意,我只是太同情丁裳,其实大哥的困难,我应该知道。”
照夕欣慰的一笑:
“你也不必太为我的事伤感了,俗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情不久总要有一个结束的。只是贤弟……”
申屠雷奇怪地翻着眸子看着他,照夕神秘地笑了笑:
“只是到时候,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呢!”申屠雷并没有了解到照夕言中深意,只点头微笑:
“大哥的事也就是我的事,这一点我到没顾虑到,你还没有说完呢!”
照夕点了点头,注视着他:
“你有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你却不能半途而退呢!”
申屠雷哂然摇着头:
“不会!大哥你快说下去吧!”
照夕知道他尚不明真意,当时也不去说破,只笑了笑,他内心的铅块,并没有移开。
因为这些都是他内心的痛苦往事,那里面包含真情、烦恼、痛苦,婚姻之事一日不解决,这种痛苦也就一日存在;而且还是“与日俱增”。他黯然地看着申屠雷:
“再往后就是遇到了你,至于丁裳再次乔装救我们,这都是你目睹之事,我也就不再说它了。”
申屠雷连连点首:
“这事我知道,大哥与江雪勤姑娘的事,我也知道了。莫非你这次离京之后,又遇到了她们么?”
照夕叹息了一声:
“唉!有些事你还是大不清楚,我再细说一回,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于是,他又把丁裳在北京,如何向自己告别;和母亲见面至生风波;再次负气而去;接着自己又如何暗中赠药予楚少秋。
说到此,又把和楚少秋动武经过说了一遍。申屠雷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叹息,直听到照夕赠药,他才点了点头,感动地道:“大哥真君子也!”
照夕苦笑着摇着头:
“你先不要夸我,你可知楚少秋现在已经死了么?”
申屠雷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死了!什么时候?”
照夕站起来走了一转,他内心充满着伤心与悲愤,双手紧紧地互捏着。
“说起来话又多了,你不要急。”
他看着申屠雷,略微想了想,遂下决心道:“有一件秘密,按说是不应该告诉你的;只是这件事不说,往下的话,可就没有法子说了……”
申屠雷剑眉微轩。
照夕看着他直想笑,就问道:“我们不是被金老头子关在山洞了么?这秘密也就是从那里而起……”
申屠雷愈发不解,照夕也就不再隐瞒,把如何认识雁先生的经过,从头到尾详说了一遍。听得申屠雷眉飞色舞,又高兴又叹气,更为自己深深遗憾不已。不过他也知道这类奇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彼此无缘分,即便是找上门去,也是无用。
当时除了自身微感遗憾以外,更不禁代照夕狂喜。还把照夕那口受赠于雁先生的“霜潭剑”,索来仔细把玩观赏了一番。
一时赞不绝口,照夕见他如此,不由笑道:“如果你喜欢,就带着它用吧!只是却不能赠你,因为……”
申屠雷哈哈大笑:
“大哥何出此语,这么一说,我成什么了。”
说着把剑还到照夕手中:
“你有这么多奇遇,再加上本身的条件,莫怪这几个女孩子都醉心于你了。”
照夕痛苦道:“你还要打趣我,我如果像你就好了。”
申屠雷一笑:
“那也不一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之处,我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快乐的人;不过没有这一方面的烦恼就是了。”
他看了一下窗外,又把灯光的捻子向上拨了拨。
“夜静更深,正是多情人午夜梦回的时候。大哥!你就把以后的经过再慢慢道来吧!
我真都听迷了。”
照夕站起来走一转,在一张靠椅上坐下来。这一次他滔滔不绝地把以后之事,一口气说完。如何遇尚雨春,才发现她是一女贼,怎么令自己失望;上大雪山如何访丁裳;蓝江又如何吊自己强迫婚事;应元三怎么救自己;又如何约淮上三子比武。
至于上点苍山与三子较技一节,描叙得十分清楚,申屠雷听在耳中,就好像“身历其境”一般,也不禁连连惊喜不已。
比武过去了,他仍脱不了烦恼,向枝梅、蓝江如何带爱徒强迫订婚。照夕如何在两难之下,应付这种局面,最后又如何狠下心回绝二女;这时候却又发现了屋檐下暗泣的白雪尚雨春。
他怎么把雨春误为雪勤,最后白雪尚雨春断肠而去这一节直说到天光透曙。悲伤时,真个是声泪俱下,申屠雷也跟着频频顿首。
一席夜话,那灯油都干了;最后照夕才站起来,苦笑道:“兄弟!我的话全完了,你看我如何不伤心呢?要是你又能如何呢?”
申屠雷以手支额,沉静了良久,才叹了一声。
“这事可真有点棘手,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这是天注定的缘分……”
照夕冷笑:
“你还说这种话,我真想跳河死了算了!”
申屠雷这时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哈哈大笑:
“好一出精彩的夜戏。”
他看了黯然的照夕一眼,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大哥,你不要急,这事情虽棘手,可是也并不是无药可救。”
照夕皱了一下眉,申屠雷伸手道:“你先不要说话,我只问你,你自然是对江雪勤感情最深了,可是丁裳和尚雨春,因对你痴情一片,更令你左右为难。”
照夕黯然不语,申屠雷就笑了笑:
“你对她二人,也不能说没有情……”
照夕正想解释,申屠雷却比他快,抢先笑道:“我明白你矛盾的心情,你是很重恩情的。因感三女都对你好,所以才一时失了主张,你不愿让任何一方受屈,是也不是?”
照夕讪讪地点了点头:
“是的!不……是的!”
申屠雷噗的一声笑了:
“得啦!在我面前,大哥,你也就别不好意思了。你不说实话,我怎么好给你出主意呢?”
照夕叹了声:
“就算是吧!”
申屠雷笑了笑,搓着双手:
“是就好办了,我这计策,保险最灵;而且叫你们彼此都心甘情愿。”
照夕怔了一下:
“还有计谋?你别……”
申屠雷眨着一双黑亮的眸子:
“你听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雪,回过头来,面色从容地说道:“要说这三位姑娘,可都是一时之秀,实在是难分轩轾,那尚姑娘我虽没见过,不过听你口气,也决错不了。像这么三个姑娘,也实在是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了。可是……唉!你的情形因为不同,那也只好这么作了。”
照夕皱眉:
“你是什么计划呢?”
申屠雷坐下来,笑了笑:
“你不结婚也不是一个办法,可是更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只不知你肯不肯这么作?”
这一下该照夕急了,他皱着眉:
“什么办法你快说吧!”
申屠雷笑了笑:
“我这个办法看来无情,其实有情。这样才能试出来这三个姑娘之中,到底那一个真正爱你;然后你就和那最爱你的一个结婚……”
照夕也不由一振,他脱口笑道:“好!可是是什么办法呢?”
申屠雷望着他笑:
“办法是残忍一点,可是你只要肯做,一定能收效。”
照夕张大了眼睛,渴望着一听下文。申屠雷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你现在是不知道她们谁最爱你,所以你才犹豫不决!”
照夕摇头叹道:“兄弟!她们都很痴情的!”
申屠雷冷冷一笑:
“大哥!你现在所看到的爱情是表面的,并没有经过考验。如果加以考验,可就分出深浅来了!”
照夕有点茫然:
“你的意思是……还要考验她们一下?”
申屠雷点了点头。
照夕疑心地道:“怎么考验?”
申屠雷笑了笑,却正色道:“大哥!你只要死……”
照夕一怔,申屠雷忙笑着解释道:“只要装死……你不要急,不是真死……”
照夕忙摇头。
“那怎么行?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申屠雷唤了一声:“你不要急,听我说你就知道了。”
照夕还在摇头,申屠雷就低声道:“我从明天就发消息出去,说你病危……不一定说你死,那么三个姑娘听后,一定会来看你的,那时真情假情就可看出来了!”
照夕微微皱了下眉:
“这办法不太……”
申屠雷重重叹了一声:
“大哥!你的心太软了,现在是要你硬一下心的时候到了,否则你永远也没办法……”
照夕呐呐道:“她们要是来了,看出我没病,那不是笑话么?”
申屠雷摆手:
“这你大可放心,只要你照我话做,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得意地进一步解释道:“我这办法太妙了,定可给你选出一个理想夫人来,就是没选上的,也不会怪你,只有怪她们自己……”
他笑着问:“你明白不明白?”
照夕茫然摇了摇头:
“不大……明白!”
申屠雷嘻嘻一笑:
“大哥请想,她们来了以后,大哥你可装成病入膏盲的样子,她们之中谁真谁伪,立刻就试出来了,大哥就可与最爱你的那个结婚。至于其他二人,事后即使知道是个骗局,却也怪不得他人,只怪她们自己表现得不够。”
照夕舒眉道:“计倒是好计,只是我觉得太残忍了一点。兄弟!你是不知道,她三人都是很痴情的,到时候恐怕分不出高下呢!”
申屠雷点了点头。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就是她三人都痴情,才好分出上下咧!到时候,我是评论官……你只管睡在床上不动就行了!”
照夕心内有些活动了,愣愣地看着他。申屠雷又道:“最重要的一点,你必需要装得像;而且不能说话。不论你心里怎么伤心,都不能说话,她们就是神仙,也看不出了!”
照夕皱了一下眉,暗忖好缺德的法子,可是他只好点了点头。
申屠雷又说:“因为你一说话,感情的表达就有了偏差,我们评判的人,就很难分出真伪来了,所以这一点你必需要作到。”
照夕自己摸了一下脸,窘道:“可是我的脸,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呢?”
申屠雷不由剑眉微微一皱:
“嗯!这倒是一个大问题了!”
忽然窗外哈哈一声大笑:
“这不要紧,我有办法!”
二人不由大吃一惊,申屠雷一拧腰,已用“浪赶船”的身法,扑到窗前,口中叱了声:“谁?”
他身形方抵窗前,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蓑衣大笠的老人,当面而立。申屠雷用“金龙抖甲”手法,倏地向外一抖双手,直贯老人双肩。口中怒道:“去吧!”
照夕本也吃惊,因见申屠雷纵身过去,知他武技不凡,自己也就没有再动。老人一现身,他不由大叫道:“贤弟且慢,是自己人!”
可是申屠雷招式已出,老渔翁呵呵一笑,口中道:“县太爷手下留情,小老儿可担当不起。”
他口中这么说着,双手顺势向外面一推,在室内把身子挪出了五尺许,几上灯光闪闪欲灭。
申屠雷这么快的身手,竟为老人轻描淡写的这么一推,身子扑了个空,险些跄了出去。此时耳中听照夕这一唤,不由猛地把身子转了过来,却见那老渔翁,正双手向自己揖着,口中嘻嘻笑道:“申屠少侠休要见责,老夫失礼了!”
此刻照夕已向着老人一拜,谦虚道:“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尚请恕罪。”
这老人连连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老夫来得鲁莽,你们不要怪罪才好!”
照夕此刻笑着向申屠雷介绍:
“贤弟!这位前辈正是我与你谈到过的那位生死掌应老前辈,快快见个礼吧!”
申屠雷大惊,忙弯腰行礼:
“原来是应老前辈,晚生申屠雷方才多有开罪,尚请原谅为幸。”
应元三忙双手扶他起来,一面上下打量着他。
“好一个文武知县。申屠老弟!你不要客气,方才都怪我,怎能怪你?老弟!你快坐下吧!”
申屠雷忙道:“既是前辈光临,此处不是待客之所,请前辈移至外厅用茶吧!”
应元三呵呵一笑:
“不用!不用!老弟,你千万不要张罗了,要不然我可马上就走。”
他看了一人一眼,按手笑道:“坐下!坐下!”
照夕知道此老个性,不由笑向申屠雷道:“应老前辈亦非外人,贤弟!你就不用客气了。”
申屠雷这才又亲自倒了一杯茶双手送上,这才含笑就坐。
“既如此,晚生简慢了!”
应元三目光转向照夕,点头笑道:“我缀着你已经好几天了。”
说着一面把大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冲着照夕直龇牙笑。照夕不由脸色微红:
“啊!可是有什么事么?”
应元三目光在二人面上扫了一转,傻笑了笑:
“怎么会没事呢?唉!老弟,你受罪我知道,我受的罪,你可就不知道喽!”
言下不胜叹息,照夕自然明白,他所指自己的“受罪”是指感情方面;可是他的“罪”又是什么呢?当时不由窘笑了笑。
“你老人家可否说出听听呢?”
应元三用手在头上抠了一下。
“老弟!你只顾一跑就算了,你可知道我老头子,却跟着你受了大苦了。”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有些奇怪,也有些发窘:
“这是什么……意思?老有辈又受了什么苦?”
应元三苦笑了笑,看了申屠雷一眼:
“好在申屠雷老弟也不是什么外人,我这话就不妨直说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
“老弟……你的苦恼,我也听了大半夜了,我现在当然一切都明白了。”
照夕和申屠雷二人对看了一眼,都不由面上有些讪讪,照夕脸色就更惭愧了。应元三嘻嘻一笑:
“老弟!你别害臊,我要不听明白了,我还真生你的气。现在我明白了,不但不气你,倒是很同情你。这事情我们等会儿再谈,我先说我为难的事吧!”
他用舌头在嘴唇上舐了一下:
“你不是跑了吗!可是给我留下难差事了,那鬼爪蓝江可找上我了。唉!这都怪我当初对你不明白,所以暗地里替你作了主,现在不能兑现,我可是受了罪了。”
申屠雷看着他那付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时忍不住笑了。应元三看着他,龇牙咧嘴一笑:
“唉!你看我这不是自找麻烦么?蓝老婆子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咧!这几天我被骂得焦头烂额!”
他又叹了一口气:
“其实蓝老婆子倒没有什么,可是那姑娘两只眼睛,哭的跟水蜜桃似的……看着她,我倒是怪难受的。”
照夕不由低下了头,双手在两膝上一拍,重重叹息了一声。
应元三伸了一下脖子:
“老弟!好戏还在后头呢!你再往下听吧!蓝老婆子事情是这样的,可是那冷魂儿向枝梅那边也是一样。”
他谈到了向枝梅,不由显得神色十分黯然。因为这个老情人,随时随刻都有左右他情绪的力量。
“一月前她发了一张帖子给了我,我只当……”
生死掌应元三说到此,微微顿了一下:
“二位老弟!你们应知道,我和向枝梅是数十年以前的旧友。”
这一点他并不认为有细说的必要,所以略提即过,二人也没有追问。于是他又接下去:
“我只当她只是请吃饭呢!唉!谁知她也交下了这个难题。”
申屠雷紧张地问:“什么难题?”
应元三一翻眼睛:
“还会有什么难题?还不是为她徒弟江雪勤的事。”
照夕不由低低叹了一声,应元三嘻嘻一笑:
“当然,你和江雪勤之间一事,我早知道了,你实在也有你的为难之处;而且这姑娘命也真薄。”
照夕差一点流下泪来,江雪勤影子,立刻就浮上了他的眼帘,他仍是默默无语,应元三赫赫一笑,一摊双手。
“老弟!你说说看,我是帮谁?我又能帮谁?再说你影子也找不着,这事情也不能就这么搁着呀!我可急坏了,好容易在前三天才算缀上了你,我就一直跟着你,你骑马、我骑驴,我总算没叫你跑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长长吁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叭叽着嘴。
“我可是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尚雨春……这事情更难办了,就是诸葛亮也没办法!”
照夕脸色微红,抬头对着他苦笑了一下:
“老前辈既是什么都听见了,尚请不要笑我,我实在是不得已才一溜了之!”
应元三头摇得像小鼓似的:
“嗯!溜不是办法。”
他猛地拍了一下腿,眯着眼一笑,看着申屠雷:
“你的办法确是高明,真是好极了……我看只有那么做了……”
申屠雷摇头笑道:“这也是狗急跳墙的办法,老前辈不要见笑!”
应元三摇头笑道:“不会!不会!这办法太好了,如果管少侠同意,我们就照样行事。这么一来,我的责任也可以交待了。好!好!实在太好了!”
照夕红着脸半笑道:“只是细节上还得仔细研究……我总以为这种恶作剧太过火一点了!”
应元三摇头叹道:“老弟呀!不这么办,你怎么交待?三个姑娘,都不错,你到底要谁?就算你狠下心一辈子不娶,可是你有没有为人家想一想?不行的,老弟!所以我说你们青年人做事,都欠考虑。跑!跑能解决事情么?”
他扬了一下眉毛:
“你就别再三心二意了,就是这个办法,我们还是事不宜迟,说办就办……”
申屠雷想起了方才话题,就Сhā口笑道:“可是他这样子……”
应元三摆手:
“这你不用担心,我老头子一辈子什么都不行,却是最精化妆这一行。我只给他一打扮,活神仙也看不出来,保险叫他像要断气的样子。”
申屠雷拍手笑道:“那太好了!”
照夕苦着脸,叹息了一声:
“可真是活捉弄人……”
应元三咧嘴道:“那有什么办法咧!老弟!就这么办了。我今天下午就出去找人散布消息去。我还得亲自给蓝江和向枝梅一人写一封信,信上就说,你伤了六阴脉道,性命不保,她们拜托我的事恕难从命。这么一来江雪勤和丁裳一定能听到了,那尚姑娘,我想外面一传,她也定会知道,事情就好办了。”
照夕叹了一声,也只好默认了。申屠雷哈哈大笑:
“好!有了老前辈这帮手,这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候我和前辈二人就充当评判的官员,看着她们三个哪一个录取为我的大嫂!哈哈!”
应元三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要绝对公平;而且也要装得极像。要知道这几个姑娘都精得很,到时候,要是被她们看出来了,那可就贻笑了。”
申屠雷满有把握地道:“这事我大概还行,你老人家就放手去办事情去吧!”
应元三倒是说走就走,他拿起了桌上的斗笠,往头上一戴,笑道:“我现在就去了,晚上再来。晚上弄一桌菜来,咱们好好吃一顿,就开始工作了。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已越窗而去,茫茫大雪里,立刻失去了他的踪影。
和煦的阳光,由窗子里射进来,这在冬季天,是很少见的。在前几天,这间房子里,还是充满了青年人对话的声音的,不管那是不是一种愉快的声音,总之,显得是有生气的。可是今天呢……
阳光由窗格交织着射进来,照着一架古铜的大床,床上拥被睡着一个瘦弱的青年,他那深陷的目眶,黄蜡的面皮,蓬落的头发,淡黑色的眼圈,无力的一双眸子……
唉!谁看见也会摇摇头。
“这人只怕是回生乏术了啊!”
管照夕翻了个身,由枕下摸出了镜子,照了一下自己这副尊容,不由吓了跳。
真的,如非是他亲自经历,这只是一种完全化妆的话,连他自己也几乎要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病了;而且是“病入膏盲”。
望着自己这种样子,他苦笑了笑。
“唉!这可真是活出洋相,好好的打扮成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唉!唉!”
想着忙把镜子放在枕下,自己对自己有点“惨不忍睹”的感觉。
尤其是直直的这么躺着,和僵尸差不多。应元三还再三关照过,不许翻身;并要时常保持着急促的呼吸,要给人以“气息奄奄”的感觉。
这种活罪,目前只是在演习阶段,现在正是在实习,应元三和申屠雷相继而入。
他飞快地扑到了床前,照夕忍不住“噗”地一笑。应元三立刻大声叫道:“不行!
不行!这还像话吗?你是要死的人了,怎么能笑呢?”
申屠雷也笑道:“我的老天,她们人说不定马上就来了,你可不能笑呀!”
照夕翻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应元三立刻一挑拇指道:“对了!这一手不错。
你只要记住,不论听到什么话,你都不能回答。就是说,张口无音,还有不能笑,若是非笑不可,改成苦笑。”
他说着由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纸盒。
申居雷忙问道:“这是什么?”
应元三一努嘴:
“先把病人搀起来坐好了……”
申屠雷忍着笑过去,把照夕扶着坐了起来。
照夕吃惊道:“还有什么花样?我可真受不了啦!这可比真病还难受。”
应元三以指按唇“嘘”了一声,微笑着打开了盒子,走近床前。
“这是最后一次了,小伙子,耐心一点,要挑好老婆,不受点罪怎么行呢?”
他说着由盒子里挖出些黑黑的油,然后就像抹鼻烟似的,横一道竖一道在照夕脸上抹着。
照夕皱着眉道:“这是什么玩艺呀?粘粘的。”
应元三嘿嘿一笑:
“这一上装,你再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他说着用两只手,把照夕脸上的黑油慢慢揉散开来,立刻现出一副灰青色面孔,真和死人一模一样。就连一边的申屠雷也不由吃了一惊,他低低赞美着:“妙呀!这就一点毛病也看不出来了,老前辈这是什么油呀?”
应元三揣起纸盒,耸肩笑了笑,端详着照夕:
“对街有家唱直隶梆子的戏园子,昨晚上演的是‘大劈棺’,我进去看了看,那个扮庄周的扮相真和鬼差不多,他脸上就搽的是这种油,我灵机一动,就到后台给他要了些来。”
他转过脸,得意地看着申屠雷:
“怎么样,不赖吧?”
申屠雷搓手乐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老人家怎不找那个扮二百五的也要一点来。”
应元三摇头:
“胡说!那不成曹操了。”
二人说着各自不由大笑不已。照夕苦着脸:
“反正我是洋相到家了,你们就乐吧!到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可是大家都丢脸。”
他说着用镜子往脸上一照,不由吓得一哆嗦,口中“哦”了一声。
应元三忙把镜子拿了过来,一面挥手笑道:“快躺下吧!你说的一点儿不错,弄不好大家都丢人。你只要记好了,千万不要露出马脚就是了。”
照夕叹了一声就躺下了。应元三和申屠雷二人,忙着布置这间房子,把一边窗户帘子拉上一半,几个熬药的罐子,散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天色就慢慢暗了。
忽然,青砚匆匆跑了进来,脸上变了颜色:
“门口来了个大姑娘,说是来找管相公的,小的告诉她管相公病重不能见客,她硬要往里闯,现在八成已进来了。”
三人都不由大吃了一惊。应元三忙比了个手势,申屠雷忙跑到照夕床边位子上坐好,管照夕只得叹息一声,微微闭上眼睛。
应元三推着青砚急道:“快!快!我们快出去。”
说着二人三脚两步跑出去了,申屠雷在床边上小声道:“你要注意了。”
照夕方点了点头,已听见一个姑娘哭叫的声音:
“那可不行,我这么老远跑来,不见着他,我死也不肯甘心……”
接着应元三的声音:
“唉!姑娘!并不是老夫不通情理,实在是管少侠此刻……此刻……万一姑娘见着他再一伤心,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申屠雷不由小声问:“这是谁?”
照夕苦笑了笑道:“尚雨春!”
尚雨春哭的声音更大了,她哀求道:“老人家……你只叫我见他一面,我一定不哭,我……只要见他最后一面……老人家!我求求你,你答应我吧!”
照夕不由眼圈都红了,心中暗恨:
“这都什么事,好好地捉弄人家成这样……”
可他到了此时,也只好假戏真唱了,心里一伤心,愈发表演逼真了。
申屠雷却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轻轻揭开了帘子,就见应元三正和一个妙龄少女在花园里说话,那姑娘一身翠绿风袄,足下是一双带白绒球的弓鞋,长身玉立,右手挽着一件银狐的披风。
“好一个标致的姑娘,大哥可真是艳福不浅!”
想着他就走了过来,并皱着眉小声道:“老前辈,请你们说话小声点,我大哥只怕……”
他说着一咬下唇,带出几乎要流泪的样子,尚雨春不由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大颗的眼泪,就像是决了堤的河水,扑扑打打落了一身。
她颤抖着声音,看着申屠雷:
“管……管大哥怎么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就见这姑娘猛地向前一跄,差一点儿摔倒地上,吓得应元三忙用手把她扶住。这一霎时,这老头子也深深被她感动了,不胜唏嘘地道:
“姑娘,你可不要这样……你……”
他一直看着申屠雷,满脸苦相。申屠雷也想不到,这姑娘竟会这么痴情,一时也感动得泪眼模糊的。尚雨春忽然挣开了应元三的手。她猛地朝地上一跪,面色苍白:
“二位只请带我进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决不……多留,我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她说着真把头往地上碰,吓得二人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应元三一跺脚哑着嗓子道:
“罢!罢!姑娘既如此痴情,我们就带你进去看看他,可是请不要同他说话。”
尚雨春频频点头,泪珠滚滚:
“谢谢你老家,我一定不说话。”
申屠雷低低叹了一声:
“既如此,姑娘请随我来!”
说着就往前走,雨春垫着脚在后面跟着,应元三走在最后。申屠雷边走心中边自叹息,心中想道:“这一个考试是及格了。”
他大声咳了一声,一面道:“姑娘请进!”
照夕抽空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都是你的好把戏,你还猫哭耗子假慈悲!”
申屠雷乖巧地把目光避向一边,这时尚雨春却冷笑道:“对不起你们二位,我方才已经想过了,侍候病人是女人的事,你们男的是多余的。现在我决心留在这里了,你们不要再逼我,我可以拼出一死!”
她这番话,倒真是出乎三人意料之外,一时都不禁一怔。尚雨春却摆出一副决心已定的姿态,走过去挨个看了那些药罐。
应元三心说:“好丫头,幸亏我早想到了这一点,要不然岂不要露马脚!”
她看了一遍药罐子,又向二人看了一眼,从容道:“我过去也侍候过我娘,很内行,等会儿烦请这位哥哥弄个小炉子在外面,我亲自给他熬药。”
申屠雷皱了一下眉:
“这……个……”
尚雨春把手中的银狐披风,向地上一铺,一摊双手,露出小小一对酒窝。
“这不很好吗,我晚上就睡在这里了!你们也不必张罗我,这屋里有火盆很暖和。”
她抹干了泪,把小手搓了搓,在嘴上哈了一口气,一ρi股就坐下去了。
应元三和申屠雷都不由又是一怔,床上的照夕,看到此,也不由吃了一惊。他用眼睛向二人瞟了一眼,心说看你们有什么办法,不能了吧?
申屠雷不由大为着急,心想还有人要来,她不走岂不糟了?
可是尚雨春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自信是没有办法动摇的,一时只急得脸色通红:
“这……这……怎么行呢?”
尚雨春玉指轻轻按唇,又摇了摇手。申屠雷真弄得哭笑不得,应元三更是频频皱眉。
正在这时,青砚揭开了门帘,又挤鼻子又弄眼,还连连往地上装着跺脚的样子。二人不由吃了一惊,一起出去:
才一出门,青砚就小声道:“不好!又来了一个骑马的小姐,她指名要见老爷,现在客厅里!”
申屠雷对着应元三苦笑了笑,只好三脚两步,忙向客厅里赶去,应元三匆匆在后面跟着。
才进客厅,就见一个姑娘,来回在客厅走着,一条小马鞭,嗖、嗖的在空中抽着,现出十分急躁的样子。
这姑娘因是背朝着二人,申屠雷就咳了一声,她一回头,才看清来人正是江雪勤,他过去在“护国寺”是见过她一面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
“哦……你是……江……江……”
雪勤苦笑着点了点头:
“申屠兄不必多疑,小妹正是江雪勤,和阁下在北京时见过一面,所以才敢冒昧登门。”
申屠雷欠身含笑:
“姑娘不要客气,有话只请吩咐。”
这时应元三也走了进来,雪勤一眼看见,不禁玉面一红:
“啊!老前辈也在此!”
说着正要下拜,应元三忙上前把她拉住,一面苦笑道:“姑娘不必多礼……唉……”
雪勤望着二人眼圈一红,但却强自忍住,反而笑了笑。眸子向申屠雷一瞟,极为大方地道:“听说照夕哥在此欠安,所以……”
申居雷不得不哭丧着脸,又长叹了一声:
“真想不到,姑娘,他恐怕是没有……没有……”
应元三极力留意着她的脸色,可是他仍然发现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心中不禁暗暗想道:“这位江姑娘可就不如尚雨春来得那么真情了!”
他心里未免有些失望,就见雪勤听后,微微怔了一下,复含笑道:“申屠兄!我要去看看他,请你带我去吧!”
申屠雷不由脸红道:“姑娘!他的病很重;而且不能说话,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雪勤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镇定功夫,很令申屠雷吃惊。可是他却和应元三的见解不同,他深深知道,这个姑娘和照夕之间,是有极深的感情的。在她此刻表面的微笑里,正不知包含着多少眼泪,多少碎心的叹息,那也许是绝望的微笑。
很奇怪,她自有一种女性的尊严,那是不须说话也能令人体会出来的,就像她此刻摇头微笑一样,这轻微的表示,立刻否则了申屠雷的原意。她几乎认为不需要得到对方的同意,而她自己是可决定自己在这所房内的一切行动。
“他在哪一间房里呢?”
雪勤默默地翻着眼皮,申屠雷在她这种风度语气里,不自然的回头指了一下,讷讷道:“在……在……”
江雪勤不等他说完,就直接往他手指处走去。
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忙上前一步,红着脸:“姑娘……那房里还有……还有……”
雪勤嘴角弯了弯:“没关系。”
说着仍然姗姗移步,直向那间房子行去,这一来应元三和申屠雷不由都急了。
试想那房子里还有一个尚雨春,雪勤见到了,岂不要大大的误会?那可真是糟透了。
可是雪勤的行动,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路穿堂而入。她用表面的欢笑,掩饰她内心的断肠,她是一个能经受极大的打击的人,因为她已经经验过无数次了。
然而,她确信这一次的打击,远比她这一生之中任何一次都来得大,来得突然,她似乎觉得在听到申居雷的话后,全身的血液,都为之冻结了,腿也软了!
可是“微笑”,微笑永远是代表她痛苦一面的,她有理由自己承担任何的痛苦;而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来到照夕卧病的房门之前,她的脚步放轻了,她的脸上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那是苍白颜色,她那红如樱桃似的唇,也微微颤抖了。
申屠雷吃惊地赶上一步:
“姑娘!还有一个尚姑娘也在里面,她也是来看大哥的病来的。”
雪勤猛地一怔,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也许她认为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可是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如此大方的人。
她眼圈一红,可是她却偏偏要装成大方的样子:
“不要紧!”
接着门被推开了,申屠雷一只手揭起了帘子,江雪勤慢慢走了进去。随后是申屠雷和应元三,他们二人脸上带着无比凄苦之色。
床上的照夕在厚厚的被子里,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看见进来的人是江雪勤时,他显然颤动了一下,真恨不能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下去才好。
雪勤惊怔地看着他,这一刹那,她似乎再也无法控制她自己了。
手上的小马鞭,由她手中掉了下来,她全身籁籁抖着,抖动着嘴唇:
“照夕……”
照夕对着她点了点头,“雪勤”两个字差一点冲口而出。可是雪勤身后的应元三,在这一霎时,作了一个显明的手势。这手式,令激动的照夕,很快想到了自己的立场,于是只张了一下口,又闭上了!
雪勤也似感觉到自己太激动了,而这种态度,是不应该在一个病人,尤其是一个垂死的病人面前显露的。
她微微笑了笑,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鞭了。这时另一个姑娘,正睁着一双充满了好奇、羞涩、酸酸的眸子瞧着她。
可是雪勤却毫不以为意,她甚至明明看见了雨春在一边坐着,她的目光也不向她瞟一下。
她回过身来,用噙着热泪的微笑,看着应元三和申屠雷:
“他的脸色……很好……不要紧!”
申屠雷先是一怔,可是立刻他明白了对方深切的涵意,他不得不装着点头。
“哦……是的……尤其是这几天好多了……”
他注意到了,雪勤头上有一朵素白的缎花,他明白这是为她丈夫带孝。
对于这个充满了神秘感情的女人,申屠雷还摸不着头脑。雪勤这种感情的表达,尤其很难令旁观者去评论和理解的。雪勤对着他点了点头,遂转身出了门,申屠雷知道她有话说,忙跟了出来。
雪勤轻着声音:
“申屠兄!你看他……还有救么?”
她说着声音都抖了,申屠雷内心真是叫不迭的苦,自恨这种办法,也实在是太毒了一点。看着江雪勤这种样子,他的眼圈也由不住红了:
“我看恐怕……恐怕很危险了……”
江雪勤低下了头,她喃喃自语:“我的命好苦……好苦……”
这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申屠雷正在闻言感伤自责的当儿,忽见雪勤对着他笑了笑,像是已抛开了方才的愁苦,他心中不禁一动。
“申屠兄!请你不要笑我……我。”
她说着抬手把头上那朵花摘了下来,申屠雷正自惊疑不解,却见她用力把这朵花丢了出去道:“从今天起,我已是管家的媳妇了……申屠兄!我不怕你笑我,我也不怕任何人笑我……”
申屠雷感动得直想哭,可是他知道自己所扮的这个角色,是需要完全的冷静的。他讷讷道:“可是,大哥是否还能……”
雪勤苦笑了笑:
“所以我才请你出来,我已经决定了。那女人是谁?你请她出来好不好?”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窘笑道:“这!姑娘,这个尚姑娘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只怕……”
雪勤冷静地点了点头:
“申屠兄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不明道理的人,我只要把我的立场,向她表明一下,你能请她出来一下么?”
申屠雷无奈地搓了一下手,低低叹了一声,回过身来,走到照夕门前,把帘子微微揭开了一点,尚雨春一双大眼睛正往这边看着。申屠雷就轻轻点了点头,雨春先是一怔,才慢慢走了出来。
她悄悄的问:“什么事?”
申屠雷苦笑着,回头示意。
“这位姑娘有几句话,想同你谈一下。”
尚雨春对江雪勤,倒是在不久以前背地里见过她一面,可以说认识她很清楚。当时秀眉微微一颦,小嘴一嘟:
“什么事呢?我并不认识她。”
申屠雷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她说有话要对你说。”
尚雨春就慢慢走了过去,她的眼睛,还红得像个大蜜桃似的,一面不好意思地揉了揉。
雪勤微微笑了一下:
“我叫江雪勤,也许你并不认识我。”
雪勤开门见山的这么说着,雨春轻轻点了点头。
“嗯!”
雪勤用手掠了一下头发,仍然保持着笑容。
“小姐你的芳名是……”
“尚雨春!”
“嗯!”
雪勤不自然地又动了一下身子,现在她需要勇气和镇定,尤其在这个时候,她要把她的立场表示清楚。
“你也许不知道,我已和他订过婚了,我现在已是他的……”
她笑了笑,又接下去。
“尚小姐!你又何苦……”
雨春咬着唇,珠泪一点点淌了下来,她猛然抬起头,直直看着雪勤,悲伤地道:
“不!不!你骗人……我知道,他并没有和你订婚,你已经另外嫁了别人……你不要哄我。”
雪勤不由面色一阵惨白,她抖颤道:“你……”
接着她又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心跟他了!他如死了,我就是管家的寡妇。我很惭愧,因为我一直没有尽过心,现在……现在我决定要亲自服侍他,尚姑娘,请你给我这个最后的机会……”
她苦笑了一下:
“我服侍他归天之后,再送他灵柩回北京;然后还要服侍公婆。我这么做,只是表示我对他的忏悔……我……”
她的泪一滴滴掉下来了:
“尚小姐!你又何必呢!莫非我这最后几天的忏悔机会,你都不给我么?”
旁边的申屠雷和应元三对看了一眼,心中都不禁暗暗赞叹了一声:
“好贞节的姑娘!”
他二人眼光一齐投向了雨春,倒要看看她在这种情况下说些什么。
尚雨春低着头,尽自滴泪。一只小弓鞋挑着地毡,良久她才抬起了头。
“江小姐!你的话按说我是应该答应的……可是……这只是你一番心意,你完全没有想到人家……”
她抽搐了一下道:“你要尽心,我为什么不能尽心呢!照夕大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莫非在他临死之前,我不应该侍奉他么?江小姐,你太自私了。请原谅我,我不能答应呢!不过你可以放心,万一照夕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决不抢你什么管家媳妇的名份。
我自然有办法来处置自己……要是叫我现在离开,那是办不到!”
她说着看也不看雪勤一眼,转身而去。雪勤怔了一下,痴痴看着她的背影。申屠雷、应元三这时内心不禁又是一声喝彩。只是如此一来,这个品评的分数,就更加愈发地难打了。
一个真正因“病”而病的病人,固然是痛苦;可是一个无病而装病的好人,味道也不见得好受。而且我相信那种烦躁的痛苦,较真正的病人更有过之,何况这其中尚有更多别的因素呢!
管照夕如同僵尸一般直直睡在床上,他那双眸子无力的往上翻着,身子不能动一动;而且不能说一句话,鼻息要短暂且急促……也真难为他,几点他居然都作到了;而且表演逼真。
室内的阳光斜射在病床上,照着病人那一张冷青的、可怕的、垂死的脸。
时间已到了午饭时间了,可是房子里其他的两男两女,像都没有一点饥饿之意,反倒是床上的病人,肚子咕咕响了两声。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不禁脸色一红,所幸这种红色,在厚厚的油彩之下,是无法表现出来的。申屠雷到底年轻,当时差一点儿想笑,却为应老头子狠狠瞟了一眼。这老头子倒真有股磨劲儿,而且一直很镇定。
雪勤靠着床最近,她不由秀眉一展,甜甜地笑道:“哦!听!他肚子叫了哩!一定是饿了!”
说着马上笑问照夕:“你是饿了不是?”
可怜的照夕,从早起就被按在床上,水米不曾沾牙,他怎么会不饿呢?
虽然他多么想点头,可是不知如何,到了后来,却又变成了摇头,雪勤不由心里一阵难受。应元三却在一边添油加醋道:“唉!他已半个月没有吃一点东西了。”
雪勤站起来:
“那我扶他喝一点儿水吧!”
照夕生恐失去了这个机会,事实上他也很渴,既不能吃,喝一点也是好的!忙点了点头。
尚雨春忙用个厚厚的枕头,把他背垫了一下,申屠雷假作吃惊道:“小心!小心!
他不能坐啊!”
照夕本来已借势坐了起来,听见这一句话不得不又往后一躺,让尚雨春吃力的托住他,雨春的泪一点点都滴在他的前额上。
管照夕瞟了一边的申屠雷一眼,那意思是:“看见没有,这都是你的好办法。”
申屠雷忙一块绸巾,把他额上的泪,轻轻沾了沾,他真怕把他脸上的颜色洗掉了。
此时雪勤轻轻用一个瓷匙,一匙匙喂着他喝水,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应元三却咳了一声。
“行了……再喝他要吐出来了……”
照夕水到了嘴里,不得不照着话,吐了出来,雪勤急得“啊”了一声,应元三叹道: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照夕狠狠地瞪着他,心说:“好个老儿,现在是让你们耍着玩吧!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算账。”
可是那口水,却吐得自己满脸都是,湿糊糊的煞是难受,雪勤忙把自己手绢抽出来,小心地在他脸上擦着,申屠雷和应元三都不由心中一惊。申屠雷忙过来道:“姑娘还是让我来吧!”
雪勤苦笑道:“我也是一样……”
她说着轻轻在照夕唇边擦了擦,觉得十分粘腻,不由用些力,立刻她眉头微微一皱。
申屠雷忙又要来接她的手巾;并且面上带有讪讪之色。雪勤不禁心中一动,她仔细低下头,在照夕脸上端详着,一双大眸子转来转去。
照夕此刻尚不知究竟,仍无力的上翻着眸子。雪勤回头对申屠雷看了看,申屠雷讪讪道:“让他躺……躺下吧,当心他吐脏了你的衣裳。”
雪勤也不说破,就笑向雨春道:“快扶他睡下吧!”
雨春仍然淌着泪,慢慢把他放平了,在一边抽搐着。应元三和申屠雷不禁各自出了一身冷汗,暗说好险呀,差一点儿叫她看穿了。
雪勤凝眸望着照夕,微微笑了笑,这一笑令在场各人都吃了一惊,雪勤用手掠一下秀发,目光源向申屠雷。
“小妹来时匆匆,未曾净面,申屠兄可否命人打一盆热水来我洗洗脸呢?”
申屠雷看了应元三一眼,遂微笑道:“姑娘关照,自是照办,请稍候。”
他说着出室而去,江雪勤自己咬着唇儿,忍不住“噗哧”一笑,目光遂又向照夕脸上转了转:“照夕,你好些了没有?”
照夕无力地摇了摇头。一边的应元三更是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当时讷讷道:“他怎么会好呢?”
雪勤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须臾,申屠雷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姑娘请这边净面。”
雪勤双手接了过来,笑道:“谢谢你了。”
她说着把盆子放在照夕床边,申屠雷和应元三一时都直着眼看着她,只见她伸手盆中,一面拧着手巾,唇角似还带着神秘的微笑。
按说江、尚二女,到了此刻,在申屠雷和应元三的观念之中,早已合乎了标准,本来很可以不必再瞒下去了,无奈还有一个丁裳,到此刻还未曾出现,他们不得不仍然装下去。
此刻雪勤这种笑容,很令二人吃惊,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见雪勤站起身子,巧笑倩兮地对照夕道:“对不起,我要给你洗洗脸。”
照夕不由一时怔得瞠目结舌,应元三却急得直搓手:
“唉!姑娘……这这可不行呀!他是不能……不能……”
申屠雷这一刹那也傻了,只管睁着眼睛,却忘了去接过雪勤手中的手巾。
江雪勤把诸人面相一瞥,已全部了然,当时秀眉一挑,微微冷笑了一声,径自走到床边,把手巾往照夕脸上一按,狠擦了两把。尚雨春正自不解,方皱眉道:“雪姐你轻点啊!”
原来,经过半天的患难相处,她二人已改了称呼。雪勤闻声也不理她,只管用力的擦着。
立刻病人现出了原形,一张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雨春不禁惊得“哦”了一声。
雪勤一声不哼,把擦脏的手巾又在水盆里搓了几把,寒着脸又往照夕脸上擦着,一张白中透红,英俊、清秀的脸,立刻现了出来。
这举动,就连应元三、申屠雷也不禁失去了主张,一时呆若木鸡的只管在一边站着。
可是他二人脸色,可比红布还红。
管照夕呢?到了这时,他可再也不能在床上躺着,只好苦笑着坐了起来。
雨春咦了一声,忙转到照夕面前,张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你……你……”
雪勤愤愤地把手巾往窗外一掷,一时热泪夺眶而出,她哭着问照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照夕一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是……姑娘……你们……”
雪勤哭得更伤心了,她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她认为这个骗局太残忍、太无情了。
她退后了几步,冷笑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你这么对付我们,是什么居心?”
照夕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暗骂:“申屠雷,你可把我害苦了。”
当时愈急愈是答不上话,正自发窘。忽见雪勤退到了墙角,她苦笑着,流着泪。
“管照夕!我一片赤心爱你,想不到你竟如此卑鄙。其实你直截了当和丁裳结婚,我又能如何?你何苦这么来伤我……我的心……”
她说着忽然拍出了剑,剑尖向后一转,直向自己心窝上扎来。
这举动使室内之人,无不发出一声尖叫,尤其是床上的照夕,到了这时,是再也病不下去了。他猛然双手一按床绷,快如飞隼似的窜到了雪勤身前,右手向上一穿,以空手入白刃手法,把雪勤的宝剑抢了过来,就手一掷,已钉在天花板上。
同时他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雪勤,一时热泪纷纷而下:
“雪勤……请你原谅我……你千万不能误会我……我实在是爱你的……这都是……”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一面回头看了申屠雷和应元三一眼,满脸愁苦之色。
申屠雷到了此时,不认错也不行了,当时一手拉袖,红着脸,朝着雪勤深深一躬;然后再转过身,对着发怔的尚雨春也鞠了一躬,吞吞吐吐道:“二位姑娘请不要伤心……
这全是小弟的意思,怪不得我大哥。”
雪勤本在痛哭,听了申屠雷的话,她哭的声音立刻小多了。照夕这时也更觉出,自己这么抱着人家,也太不像话了。
当下松了手,忙退到了一边,连连叹气悔恨不已。
应元三此刻呵呵一笑道:“好了!谜底揭穿了,老夫也就实说了吧!唉!两个姑娘也就别伤心了……”
他一面笑着,遂略略把这么做的原因说了一遍。二女相顾之下,面色各自一红,俱都低下了头。
应元三不由又是呵呵一声大笑:
“管少侠,我和申屠老弟,忙可是只能帮到这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笑了笑,又接道:“两个姑娘对你的痴心,你也是看见了,实在是无法……无法……嘻嘻!老弟……你说该怎么办呢?”
照夕于此刻,不由把脸一老,当时汗颜道:“照夕一介凡夫俗子,令二位姑娘如此垂青,尚有什么不知好歹……”
他脸色红如烈酒,在地上跺了一下脚:
“二位贤妹,天香国色,一时瑜亮,实难分高下。在我来说,求一尚不可得,怎敢再存……”
才说到此,应元三咳了一声道:“老弟!胆子可得放大些了!”
照夕不由把到口的话忍住,一双明眸,复在二女脸上转了转,愈觉得一个春兰,一个秋菊,得一固是消魂,弃一又何尝不令人断肠。再为应元三这么一打气,不由把心一硬,讪讪道:
“照夕不敢有所取舍,如蒙青睐,愿与二妹共效于飞……”
说到此,只觉得出了一身汗,再也接不下去了,一张脸更是红透了顶。
尚雨春和雪勤也是一样,头低得不能再低了。这时应元三拍了一下巴掌,哈哈大笑道:“好呀!妙呀!这杯喜酒,我可是吃定了。”
他说着收敛笑容,正色道;“二位姑娘俱是一代女侠,我们武林中人,做事要干脆了当,不要效小儿女之态。今日之局已成如此,老夫尚要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除此也无别法,二位姑娘还有别意么?”
二女仍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应元三就对着照夕伸着手,作了一个要东西的样子,照夕立刻会心,把早已备好的一枚汉玉指环,递了过去。应元三皱了皱眉,又比了一下手式,照夕不由暗责道:“唉!我真笨,两个人拿一件聘物怎么行呢?”
想着一只手在身上一阵乱摸,偏偏什么也摸不着,只摸出一张发皱的纸,申屠雷却在身后送上了枚翠玉板指,微微一笑。
照夕忙接着递了过去,应元三复以接过,含笑走到二女身前,嘻嘻一笑:
“我这个红线老人,给男方送聘礼来了!”
他说着把那枚汉玉指环递到雪勤手中,江雪勤红着脸看了他一眼,生死掌应元三嘻嘻一笑:“收下吧!姑娘!”
雪勤紧紧把这枚指环握在了手内,又低下了头。
应元三又走到尚雨春跟前,把那枚翠玉板指递了过去,也是咧着嘴笑道:“恭喜你,尚姑娘!”
雨春却羞涩地笑了笑,把身子扭到后面去了,逗得应元三呵呵大笑不已。
他拍了一下手道:“好了!我的大功告成了……”
忽然看见照夕,正看着手中那张纸条在发怔,他不由忙过去,接过来一看,口中低低念着:“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他翻了一下眼皮:“管少侠,这首诗是谁写的?”
照夕红着脸笑了笑道:“是雁老前辈赐给我的,到了现在我明白了!”
应元三呵呵一笑道:“啊!啊……我明白啦!我明白啦!春江夕阳暖!只是这个雷音驰南天,又是什么意思呢?”
照夕揣起了纸条,春风满面的走过去,对着二女深深一拜,二女同时裣衽还礼。
照夕得意地笑道:“愚兄何德何能,得能与二妹结为连理,从此当形影不离,供二位贤妹驱使……只是婚姻大事,须待愚兄返家禀明家父母,择日亲迎。二位贤妹,如无事远离,就在申屠弟府上,候愚兄就是!”
申屠雷也是大喜过望,连连道:“二位姑娘都不要走了,就住在寒舍吧!”
不想二女一起抬起了头,面现桃红,各自都想说话,应元三呵呵笑道:“你们是有事要回去一趟么?”
江、尚二女对看了一眼,各自红着脸点了点头。应元三不由笑着点头:
“当然!当然!你们也是要回去一趟的……”
二女都不由娇哼了一声,这时申屠雷拉了照夕一下:
“大哥!我们出去走走吧!”
照夕微微一笑,忙随着申屠雷一并走出外室,一直走到了书房之中。申屠雷见照夕满面春风,不由微笑道:“大哥,怎么样?你是不是该谢谢我这诸葛亮?”
照夕笑骂道:“还谢你呢!刚才我真想咬你两口!”
申屠雷一翻眸子道:“怎么,你这人没良心!不谢谢我,还要咬我?”
二人方言到此,就见应元三笑着进来道:“好了!人家要走了。”
申屠雷忙笑问道:“你们谈妥当没有?”
应元三嘻嘻一笑,道:“准备花轿接人吧!”
照夕微微脸红地笑道:“谢谢老前辈玉成,只是怎么个接法呢?”
申屠雷嘿嘿一笑道:“大哥,这事你就别管了。总之,大年三十,我负责把一双丽人送到府上。大哥!你这就快回家去禀明父母,准备喜事去吧!”
照夕一时又喜又惊,不由微微一怔,生死掌应元三就拉着他袖子道:“快去吧!她们两个可要走了,你们不再说几句体已话么?”
照夕正自发窘,忽见申屠雷脸色一变,两眼发直,不由吃了一惊。再顺其目光一看,他不由口中“啊”了一声,却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正站在门前。
当然他们立刻认出来,这少年是谁了。
这亭亭玉立的少年,姗姗走到了照夕身前,低低叫了一声:“管大哥……恭喜你了!”
照夕面色苍白道:“丁裳……你来……了。”
丁裳红着眼圈道:“大哥!我来晚了一步,可是,我很为你们高兴……”
照夕这一刹那,真是心如刀割,他讷讷道:“裳妹你坐……”
丁裳苦笑了笑:
“我不坐了……大哥!我永远为你们祝福。到今天我才明白,缘分这两个字是多么奇妙……大哥!我羡慕你们,我也祝福你们!”
她说着弯腰朝照夕鞠了一个躬,又向申屠雷苦笑了笑:
“二哥!我不该骗你……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见吧!”
应元三一直没说话,这时不由汗颜十分。因为他曾经当面许过她与照夕之间的婚事,到了此时却变了卦,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时尴尬地笑了笑:
“姑娘!你等会儿再走,我还有话告诉你!”
丁裳摇了摇头:
“不必了……谢谢你老人家的关心……”
她说着又弯腰鞠了躬,对照夕微微笑道:“年三十我准定来喝你的喜酒,那时候再见吧!”
说着她就转身走了,照夕不禁呆若木鸡。申屠雷忙跟上了去,丁裳在前走得很快,申屠雷追上道:“丁姑娘!丁姑娘!”
丁裳缓缓回过身来,微微一笑:
“二哥!你不用拦我了……我留下又能如何呢?”
申屠雷不由脸一阵红。丁裳双手微微一摊:
“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应走的路,我现在总算想明白了……现在,我是去走我自己的路……”
申屠雷自初见面后,就对这位姑娘,生了无限好感。彼时虽不知他是一个姑娘,等到由照夕口中知道以后,虽然想起来有些尴尬,可是不知如何,这姑娘的影子,愈发印在了他的内心,想起来就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此刻见她伤心而去,心中更是难受不已,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当时讷讷道:
“姑娘,你要到哪里去呢?”
他说着情不自禁现出一片依依之色,丁裳秀眉微微一皱,她俏皮地笑了笑。
“怎么,二哥你……”
申屠雷低头叹息了一声:
“我……一直是很惦记着你的……”
丁裳微微笑了笑,她面色现出了一片绯红。她远远端详着这个清秀的青年人,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她忽似突有所悟,轻启朱唇浅浅一笑。
“可是,我就要回四川去了……你……唉……再见吧!”
她说着转过了身子,直向大门行去。这时照夕匆匆由内室而出,忽然他止住了脚步。
应元三也正出来,照夕伸手阻住他,微微笑道:“不要出来,我们进去!”
说着忙转身进去,应元三糊里糊涂地道:“丁裳走了,你不送送她么?”
照夕摇头微笑道:“用不着我送,有人送……”
应元三突明白了,不由惊喜道:“啊!你是说申屠老弟……”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应元三一时张大了嘴,傻傻地叫道:“啊!啊!妙呀!妙……”
二人正谈笑着,却见申屠雷如丧考妣地走了进来,对二人苦笑了笑道:“她走了!”
照夕哈哈一笑:
“那你却为何还在这里呢?”
申屠雷怔了一下,皱眉道:“大哥,你说什么?”
照夕过去拍了一下他肩膀:
“傻兄弟!你还不跟着她?你莫非不喜欢她么?”
申屠雷想不到照夕有此一说,当时不由脸红了一下,正不知说什么好,生死掌应元三在一边哈哈大笑道:“好糊涂的小子,你莫非还真舍不得你这个七品的前程么?”
申居雷这才突有所悟地后退了一步,笑道:“大哥的意思……”
照夕叹道:“兄弟!不要犹豫了,衙门中事,我等会儿为你交待请一个月假,你再不追上去,可来不及了!”
申屠雷剑眉一挑,一手摸着帽子,惊喜欲狂地笑道:“啊!谢谢大哥!谢谢老前辈!”
他说着猛然转身就跑。照夕哈哈笑道:“兄弟且慢,接着银子。”
申屠雷忙回过身,接住了照夕丢过来的银包,正要转身,应元三又大声叫道:“喂!
可不要忘了,大年三十,我可是等着吃你们两个人的喜酒呢!”
申屠雷根本没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口中只是应着,一路风驰电掣地夺门而出。照夕看着他背影哈哈大笑了起来,谁知才笑了两声,忽觉双耳一阵奇痛,惊瞥之下,不知何时,自己左右亭亭玉立着一双佳人,正是江雪勤和尚雨春,二人各伸一腕,用春葱似的玉指,捏着他一只耳朵。一个轻颦浅笑,杏目荡波,一个樱唇半启,玉齿如贝,俱都侧着似愠似喜的眸子睨着他。管照夕这一刹那不由得一阵销魂,由不住伸出一双铁腕,一左一右,把一双丽人,双双搂入怀中。
这位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到了此时,也不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室外寒风凛冽,室内春光无限,生死掌应元三含着微笑走出了大门,他拉了一下领子,自言自语道:“向枝梅!你等着我,我也来找你了……”
西北风,大雪,弥盖了整个的大地,可是在这寒冷的世界里,毕竟还有温暖和真情,否则人何以堪呢?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