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诗的“悟”,有技巧方面的问题;但是,更重要的是,与参禅一样,悟到的是“无我”,是“空”,是内容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虚无缥缈的,抓不住看不到的。过去中外都有人企图加以解释,都有点似是而非。我现在想尝试着从言意的关系上来解决这个问题。最近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陶东风同志把他所着的《中国古代心理美学六论》送给了我,读了其中的一论:
《言意论》,觉得茅塞顿开。他结合中国的传统理论,利用了西方当前的一些理论流派的说法,对言意关系这个古老的问题,做出了崭新的解释,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读之耳目为之一新。我现在就基本上根据陶东风的叙述,加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来阐释一下做诗与参禅的问题。
所谓“意”,我在上面已经稍有解释,其内容并不像一般人想象得那样简单。人类意识经验是有不同的层次的。弗洛伊德把它分为意识、前意识、无意识三个层次。人类经验中那些处于明确、简单的意识层次上的经验,与语言的关系比较紧密,较易传达,因而少有“言不尽意”的现象。但是那些飘忽不定、朦胧模糊、来去无踪的下意识、无意识的经验,则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有一种“非语言的思维之流”,这也是事实,无法否认。人们常说的“形象思维”,也表示类似的东西。理性的科学思维离不开语言,而一些转瞬即逝的印象,一股潜意识流程,则可以超语言而存在。
陶东风还引用了拉康的理论。拉康认为语言结构和人的意识结构、人格结构之间有一种对应。
语言的操作相当于梦的操作。语言的表层即能指的字面意义,仅是人的心理活动的表层,深层的所指则隐藏不见。在表示的符号(能指)和被表示的意义(所指)之间,其关系仅仅是一种暗示,甚至毫无关系。被表示的东西总是作为“言外之意”而不能直接把握。审美经验非常接近无意识、隐梦、深层经验。“言不尽意”的产生根源,即在于此。
陶东风引用的理论,粗略地说,就是这样。我认为,这样的理论是能够解决言意关系所产生的矛盾问题的。陶东风说:“普通的感官知觉是人类认知活动中的知觉,它满足于认识事物的不变的共同的特征,与此相对应的普通语言也就有了意义的相对稳定性、单一性和清晰性;而审美的知觉经验则是无限复杂和丰富的,语言无论如何是无法穷尽它的。这一方面导致文学家为此而创造另一种情感语言或叫文学语言,另一方面导致文学语言中有‘言不尽意’和‘言外之意’的现象。”再结合我在本文中讨论的做诗与参禅中所碰到的“言不尽意”的现象来看一看,做诗的审美经验十分复杂,有时候并不处在意识的层次上,而参禅则多半是在深层活动,近乎下意识或潜意识的活动。只能用陶东风引用的新的学说,才能得到比较满意的解释,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二)一个印度理论
写到这里,我想顺便介绍一个印度理论。以资对比。印度古代有丰富的文艺理论宝库。公元9世纪至10世纪是发展的全盛时期,也可以说是一个新纪元,一个转折点。9世纪出了一位欢增(nandhvardhana),名着叫《韵光》(dhvany loka)。10世纪出了一位新护(abhināvagupta),名着叫《韵光注》和《舞论注》。他继承和发展了欢增的理论。这个理论的轮廓大体如下。词汇有三重功能,能表达三重意义:
一、表示功能:表示义(字面义,本义);
二、指示功能:指示义(引申义,转义);
三、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
这三个系列又可以分为两大类:说出来的,包括一和二;没有说出来的,包括三。在一和二也就是表示功能和指示功能耗尽了表达能力之后,暗示功能就发挥作用,这种暗示就是他们所谓的“韵”。这种暗示功能有赖于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在这里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印度理论家喜欢举的例子是“恒河上茅屋”。其表示义是“恒河上”,指示义或引申义是“恒河岸上”,暗示义是“凉爽”“圣洁”。他们把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真诗,以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也就是暗示的东西为主;第二,价值次一等的诗,没有说出来的只占次要的地位;第三,没有价值的诗,把一切重点都放在华丽的语言上,放在雕琢堆砌上。
我觉得,印度古代文艺理论家的这种理论,同我在本文中所讨论的言意关系问题,有相同或者相似之处。中国文艺理论家说,言不尽意;而印度理论家则更进一步说,只有无言,才能尽意。这是二者不同之处。值得注意的是,我在上面引用拉康的理论时说到,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是暗示。在这里,印度理论家所强调的正是这个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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