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相信了，他又将画放回画框，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那是我梦中的一个画面，因为太过深刻，无法遗忘，便将它画了下来。是教我的老师看着了，觉得不错，就让人裱了起来，挂在长廊上，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移到了这来。”

“梦？什么梦？”他难道也是那九世宿命中的一枚棋子？

“从我有意识的时候，便开始做着这个梦了。梦里有一座山，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被毁得满目苍痍，荒凉的不得了，又像是大火燎原，寸草不生，满目都是死物，连风里都夹杂着浓烈的腥臭味和烧焦的味道。待我爬上山顶，抬眼看过去，一片苍茫，像是下了场最大的雪，白雪堆积的样子，再仔细一看，那哪是什么雪，那遍布山顶的，是骸骨，有大人的，有小孩的，有老人的，甚至还有动物的，整整累了一尺厚。抬起手来时，竟发现，手心里早已积了一层汗。是怎样的惨烈，才能造就这样的恐怖？我跃了过去，那是一个断崖，四周的土是焦灼的黑­色­，断崖的下面是一片黑­色­的大海。当我看到那片大海时，居然自动自发的走到那断崖边上，向下眺望，像是一早就知道底下有东西。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长矛。其实，我最早看到的，是两个人，他们被那支矛­射­中而固定在悬崖和那海的交接处，因为都低着头，我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能从衣着上判断是一男一女。只是，那衣服上有很多处被划破，有的地方，还有被烧焦的痕迹，那衣服被不知是他们还是别人的血完全覆盖了，是一种红得发亮却又觉得那血已经­干­涸得发黑的颜­色­，我已经辨不得原来的颜­色­了。我一时骇然，那是怎样惨烈的一个画面。而那长矛，便是驻筑在两人的心口上，看起来，像是致命伤。每次我一跳下去，想看清楚他二人的表情，便会一下子醒过来。后来，我就临摹了那幅画，只是，他们衣服的那种颜­色­，我怎么配也配不出来，他二人的样子，我怎么画都画不好。于是，我便将他们抽空，只画了那支矛。”他说起来，一脸的凄惨，想必，是十分惨厉的画面。

班钟月皱紧了眉头，他会是谁呢？孤落这十世的样貌都是一样，尤其是他那双绿­色­的眼睛，所以她才能在看到顾洛颜的第一面，就认出了他。金离的身上，一定会有一片雪花的图样，所以她在看到他手上的那个图案时，便明白了他是千年之后的金离。可是，剩下的那些人，每一世都变幻成不同的样子，身上又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而且顾曳凡又跟他们长得都不像，她又怎么识别？

只是，他刚才说的那些画面，那些骸骨，是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人，而在悬崖处，被金离­射­中的那两人，就是孤落和谷雨，认真说来，真正杀了他们的，是金离，渊晓不过是帮凶，帮它耗尽孤落的雄厚内力，帮它把他们赶上绝路。

渊晓？她心里一震，她怎么没想到他有可能是渊晓？那场大火发生时，大部分人都已经死了，也只有渊晓才能看到之后的场景。蓦地眼神犀利的看着他，他又怎么会是渊晓？渊晓可是最终会害死她和顾洛颜的间接凶手，他们是亲兄弟啊，他又怎么会……一时又想起什么，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千年之前，谷雨不一样是他亲姐姐吗？

顾曳凡被她那眼神瞧得有些颤栗，那是噬骨的杀意。“你怎么了？”

她忽然笑了，笑得无比柔媚。“没什么。”既然主角和配角都到齐了，那好戏是不是就要上演了，这场持续了千年的……好戏。

暮­色­贴合地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顾曳凡忙叫唤门房的丫鬟，叫了饭，吃了少许，梳洗毕，正待就寝。窗花上窜过个人影，他大喊一声，“谁？”追出门外。

追至竹林深处，人影倏地消失。他举目四顾，风声凄凄，暗影浮动，心内陡然一阵心惊，是她？

定睛一看，一个人影翩若惊鸿而来。颀长的身影，袅娜多姿，如瀑的长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偶有几许发丝垂下肩来，Сhā了一支简单的发簪，簪尾处镌刻了一朵拇指大小的红莲，花­色­艳丽，瓣蕊分明，栩栩如生。依然是那件不带花­色­的黑­色­棉长裙，只是肩胛处有一道十厘米的划痕，上面沾染了血­色­，像是从身体里渗透出来，带着一股艳丽的­色­泽，在漆黑的夜­色­下，显得格外狰狞！

“凡。”清淡的声响在晰亮的竹林中乍然而起，略带一点淡泊，让顾曳凡一阵心冷。

“是！”他抬手，半跪在地上，心下一片惶然。他说不清。自己现下是开心还是难过。这么多年，他总是能和她见上几面，说上几句，不多，就交代他接下来该做什么或者接下来他该去什么地方的那么几句。

“你留在山庄，暂时不要外出。”

他皱紧眉头，没有说话。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扮演的都是一个乖巧的角­色­，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从来没有忤逆过她，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是，娘！”他恭敬的点了点头。

“凡，抬起头来！”女子转过头，对着俯下身子的男子说道，声音低沉有力，像是穿越重重帛棉，破踵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顾曳凡缓缓的抬起头，双肩不由自主的剧动，颤抖。十年了，十年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尚存人间有十年了，可是，这十年来，他看到的一直只是她的背影。如今，她终于，她终于……成却在看清的那一瞬间，五脏剧裂。

圆月剔亮，月光疏疏落落的洒落下来，竹叶之间，波光流转，隐有光晕洒在头上。女子的脸，瓷一般白，玉一般润，一片冷­色­，似月光雕琢而成，白玉般的凄冷。

他的母亲早已芳华散尽，却依然保有花一般的容貌，百花之王的牡丹也要逊­色­几分。

他哑然，嘴角慢慢上扬，渐渐聚成了一朵笑，他笑得像一朵还没盛开就已经凋谢的寒梅。他张了张嘴，欲说什么，却只问道满口的黄连，一口的苦涩。

苍茫渐渐弥漫了眼眶，眼前那张倾国之姿渐渐模糊。抬头再度看着那张绝然于天地之间的容颜，思绪渐渐清明，脑中的点滴汇成起了一条长线，一直延伸到了彼端。那些记忆里模糊的画面怔然清晰，那张他日夜思念是脸与眼前这张重叠在一起，他垂了垂眼，泪水洒了一地。

从十年前，十年前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他便清楚的看到了自己命运长河流淌的方向，他舍弃了一切，只为可以继续留在她的身边。他从来不思考值不值，也不思虑会不会后悔，他只是像呆在她身边，呆在自己母亲身边。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无措，他感觉到，他的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流失，他突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在这场盛宴里他失去的，唯一可以失去的也只有爱情。爱情，成了那条没有流近就已然消失的支流。

他的眼神，终于变得灰暗，渐渐，什么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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