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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图穷匕见

送走吊靴鬼后,众将皆是喜出望外,原本自忖只有战死一途,想不到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明将军却道:“诸位不可大意,这也许是敌人的缓兵之计,意图趁我军不备而发起进攻。全军将士更要提高警惕,枕戈待战。另外城防还须继续加固,只是要机密行事,不可让敌人的暗哨发现。”

众人齐声应道:“将军提醒得是,末将遵命。”

明将军丅转头望向许惊弦,揶揄道:“我早听说过叶莺姑娘之名,不但相貌俊秀,武功亦不俗,是擒天堡的重将,想不到竟还是一名才女,吴言你莫要辜负佳人深恩才是。”

诸将见明将军如此打趣许惊弦,皆知他心情极好,亦纷纷跟着起哄。

“吴兄弟,千万要小心哪,莫被美人计弄昏了头,别忘了她可是敌营中人……”

“怕什么?吴兄弟少年才俊,武功又高,叶姑娘弃暗投明才是正途。嘿嘿,将军再得强援,必有重赏……”

许惊弦面红耳赤:“你们不要胡说,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

“哈,吴兄弟大可不必害臊,我也是过来人啦,这些事岂能瞒过我?”

“嘿嘿,就算吴兄弟对她是流水无情,可人家能当众承认与你的交情,只怕一缕芳心早就系在你身上喽……”

这句玩笑话如一柄重锤击在许惊弦心口,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以叶莺那么好强的­性­子,就算对自己有情意,也断无可能当众承认。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许惊弦蓦然抬头:“将军可否将和谈书借我一观?”他记­性­极好,方才明将军虽只轻声念了一遍,书信的内容也还记得大半,如今只是再次印证。

明将军笑道:“这不是情书,借你看看倒无妨,但是不能私藏不还…”众人一齐放声大笑。

许惊弦接过书信,仔细査看起来。此刻他心中浮现出在清水小镇蔡家庄时的情形,他与叶莺半真半假订下的联络暗语正是七字一断!

除去书信的题头,只看正文前面十余字,许惊弦已确知叶莺的真正用意。第七,危!第十四个字:险!和谈书中每隔七个字在许惊弦眼里蓦然放大——危、险、速、离、今、业、于、城、南……按谐音来读: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其后的字句变得杂乱无章,叶莺的暗语应该至此而止。

这短短九字却让许惊弦疑窦重生。叛军今夜将从城南攻城?还是让他今夜由城南离开荧惑城?他无从得知。叶莺执笔之际宁徊风等人必在左右,所以她无法在信中透露更多。暗中通敌乃是军中大忌,纵然叶莺是非常道头号杀手,一旦暴露也必受严惩。如果他把信中可疑之处告知明将军,以明将军的明察秋毫,不但自己与宁徊风合作之事必将泄露,恐怕还会连累叶莺;但若是隐瞒下去,摘星营五百将士的­性­命悬于一线,亦有损国家大义。

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若无其事地把和谈书交还明将军,决意暂且不提叶莺的示警,毕竟她大费周章实是关心自己的安全,自己岂能辜负她的信任?更何况明将军身经百战,早已预防叛军下书诈降,敌军即便趁夜突袭亦难求战功。

一夜血战,众将士皆觉疲累不堪,饱餐一顿后,即在明将军的调度下,分组执勤,且自休整。作为亲信护卫,许惊弦一直紧随明将军左右,直至用过晚饭后,才有闲暇自由丅行动。他离开内城,径往南门而去。

来到南城,许惊弦停步于城墙上,遥望数十里外敌营的战旗迎风大展,心头掠过暗藏在和谈书中那惊心动魄的九个字。

——危险速离,今夜于城南。

以地势而言,荧惑城居于两山之间的谷地中,东西两面皆是险峰,大军难以攀越,小股人马亦不足为虑,若要强行攻城,唯有从南北城门突破。北门外挖有长长的壕沟,其中多设铁蒺藜、尖刀;南门则倚护城河为屏障,无论从何处攻城,都难免伤亡惨重。而且城外山谷中方圆数里草木尽毁,全无掩护,山路狭窄又不容攻城车等大型器械通过,更何况明将军早有防备,荧惑城外松内紧,虽是一片庆功的欢声笑语,暗中却也未放松警惕,一面严加看管俘虏,加固城防,又借城墙的掩护把箭矢、滚石、沸油等物源源不断地运至城楼上。如果敌军趁夜来袭,只需在城楼高燃火把,来犯之敌即无所遁形,再以数十神箭手居高临下­射­击,足可重创来犯之敌。

最紧要关节还是:叛军只图明将军一人。即便不惜血本攻入荧惑城,明将军率残部隐入密林中也是不难。到那时,纵然擒天堡、媚云教、乌槎国高手齐至,也未必有把握留下明将军。

强攻实属不智,然则叛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谈果真是缓兵之计?种种疑问许惊弦心里远远没有答丅案,他只坚信叶莺绝不会无缘无故甘冒奇险对自己示警,而宁徊风处心积虑制定的刺明计划必已伏下严厉的杀着。

他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摆出的那个诡异手势,若吊靴鬼真是将军府派到擒天堡的暗间,即使叛军真有­阴­谋诡计,他必定会设法及时传信明将军。虽然叶莺是“丁先生”最宠信之人,但吊靴鬼在宁徊风身边时日更久,既然其将军府暗间身份还未被揭穿,按理应当更得他的信任。叶莺的示警真的只是杞人忧天?

“吴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许惊弦的思考,抬头望去,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朝他大步走来,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重重一拍许惊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现在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许惊弦刚入侦骑营时,因穆鉴柯的关系与赤虎之间嫌隙颇深,还于比武之际暗中伤了对方。但后来在侦骑营的侦敌行动中,许惊弦不顾追兵逼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刚的­性­命。俩人经此一役,生死相知,化敌为友。随后许惊弦加入亲卫营,彼此间往来减少,直到明将军从各军营中挑选­精­锐组成摘星营,才得以重聚。

两人久别重逢,畅谈在侦骑营的往事,说到昔日种种误会,皆开怀而笑。他们随口谈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墙下,找个僻静处席地而坐。

“听说你小子现在可是军中的红人啊。你不在将军身边护卫,来这里做什么?”

许惊弦自然也不提自己的疑虑:“我只是随便看看。对了,城南的布防是你负责?可有异常?”

“哈哈,你小子也跟俺打官腔了。荧惑城已在咱手里攥着,泰亲王一命呜呼了,乌槎国军队躲在几十里外,降书都送到了咱营里了,还怕个球?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攻城,管教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赤虎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挠挠头,犹犹豫豫道,“不过。倒真是出了—些怪事,也不知是不是异常?”

许惊弦心知赤虎是个心直口快的粗豪汉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只怕与军情无关,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快说来听听。”

“俺与老刘接了上头的命令,去查城南一带叛军可有挖掘地道。嘿嘿,料你也猜不着,娘的,整个地底,都用那黑­色­大石砌着,莫说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个洞,你道怪不怪?兄弟们都说怕是泰亲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玩完了,所以­干­脆在这里修个大坟,说不定,城下还埋着他娘的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呢,哈哈…”

在听赤虎的玩笑,许惊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视线停在城墙上那纯黑­色­的大石上,这种石料质地奇特,坚硬异常,显然并非当地所有,如果是由远处运来,再铺满整个城底,耗资巨大,亦无太多实用,确实有些蹊绕。

赤虎见许惊弦沉思不语,越发来了兴致:“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桩怪事了。俺这一路来算是受够了西南的­阴­雨天,还有许多臭蚊虫,咬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是,偏偏荧惑城里就没见有虫子,奇怪了,连耗子、毒蛇、蜈蚣、蜘蛛……通通都见不到,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惊弦一怔,他平日只留意军机敌情,不免忽略了周身环境的细微变化,听赤虎一提醒,才发现果然如此,顿时心中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赤虎继续道:“俺和几个兄弟说了这事,大家都说这地方只怕沾了些鬼气。你瞧这周围,虽说没有树木,好歹也是在山谷中,可连声鸟叫都听不到,­阴­森森的静得瘆人。就算泰亲王要给自己挖坟,总要挑个风水宝地吧,千挑万选偏偏寻了这鬼地方……嘿嘿,说得俺心里都有些发毛了。”

夜­色­已降,许惊弦望着黑沉沉的山谷,某种异样的警觉由心头掠过,却不及抓住。他低声问道:“你还有何发现?”

“最后一件怪事,倒算是个好兆头……”赤虎手指前方不远处的城墙,“整个荧惑城不见杂草,唯独那里还留有些绿­色­。”

那片城墙根下,生长着一丛青苔。这本是大自然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在这一座尽由黑­色­大石筑成的死城中,那铺在石面上淡淡的绿却是唯一的一点生机。

乍见那一丛绿­色­,许惊弦脑海中霎时翻转过无数念头。蓦然醒悟过来,方才他灵光一现是突然想到当年在涪陵困龙山庄时,亦曾发现整个大厅中不生虫蚁,那是宁徊风以整块铁罩罩住大厅,设下毒计欲将林青、虫大师、鬼失惊等人一网打尽。时隔四年,宁徊风化身为丁先生,却故伎重施,只不过这一次整个荧惑城将是一个巨大的铁罩,成为了他手中的杀人利器!这正是剌明计划的最后杀着!

许惊弦陡然起身,对赤虎大喝道:“你快回去通知兄弟们,所有人放下—切事务,立即在城南会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解释了,我先去向将军禀报……”许惊弦话音未落,只觉脚底猛然大震,一连串的巨响由内城方向传来,一道道眩目的火光冲天而起。

刹那间,他们如同站在一只巨大怪物身上,随着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开始摇晃,喷吐出邪恶的火焰。那些纯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颤抖、崩析、粉碎,爆炸声此起彼伏,碎石如雨点般四散飞溅。

赤虎目瞪口呆,扶着许惊弦方才立稳身形:“难道这里是火山?”

许惊弦顾不得回答,只是扯着赤虎往城外疾走。掌中显锋剑随即出鞘,在空中连点数下,将迎空飞来的砗石击开。

此刻偌大的山谷仿佛一个失控的戏台,堡垒、箭塔、城墙都是舞台的布景,在狂烈的火焰中变形、炸裂、熔化,最终被吞噬得一­干­二净。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个荧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许惊弦终于洞悉了宁徊风的狠毒用心。从初建荧惑城开始,剌明计划就已启动,地底深处早已埋好了无数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遭不生草木蚊虫,引线则穿过地底连接至城外,而用以筑城与地上铺着的黑­色­巨石质地独特,遇高热即爆炸。万事俱备,只等明将军入彀。在宁徊风的毒计中,泰亲王与他的亲兵只是一个诱饵,连泰亲王本人亦不知看似固若金汤的荧惑城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他如何应对,都决不可能生离此城;几路乌槎国大军与和谈书亦是掩人耳目的烟幕,只为暂时稳住明将军;当泰亲王伏诛、摘星营将士庆功、明将军等待和谈之际,也是最疏于防范的时候,刺明计划的最后杀着终于图穷匕见。

此计的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易令硝石潮湿,不得不拦坝挖渠,将山泉引入城南护城河,这里亦是整个死地中的唯一生门。许惊弦若非留意到叶莺藏于和谈书中的暗号,来到城南查看,亦难逃一劫。

延绵不绝的爆炸声尚未停息,许惊弦已顾不得包扎身上几处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拉着赤虎毅然重返城中。

荧惑城面目全非,已成一片废墟,四处黑烟弥漫,几乎让人窒息,处处是残肢断首,时见伤者靠在断垣边呻吟,但身上衣衫早被烧毁,无法分辨是泰亲王的降卒还是摘星营的将士。赤虎目睹这惨状,大叫一声,正要上前救人,却被许惊弦—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少数未受重伤之人了,有更紧要的事去做。”赤虎双目尽赤:“还有什么比救兄弟更重要?”

许惊弦从齿缝中挤出四个字:“去寻将军!”

赤虎眼神一黯,叹道:“瞧这情景,只怕将军也……”强烈的爆炸几乎将整个荧惑城掀翻,而内城正处于爆炸的中心,那席卷—切的强劲势道,即便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亦恐难有生望!

许惊弦决然道:“叛军已在左近,就算将军已死,也断不能让他的甲胄落入他们手中。”

赤虎一呆,许惊弦不忍明言叛军将寻明将军的首级,而代以甲胄,他并不懂。但看到许惊弦坚定的态度,赤虎本自惊惶不安的心思渐渐镇静,咬牙紧随许惊弦往内城方向奔去。

“甚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无憾!”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哑,但依然坚定、沉着。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由废墟中缓缓走出来,他的脸上亦是焦黑一片,一头长发被烧掉了大半,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击的痕迹,显得异常狼狈。但他的身躯仍然挺直如枪,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将军!”“将军!”几名战士本已伤重不支,奄奄一息,但听到明将军的声音又鼓起余勇,拖着伤重之躯挣扎爬出,跪伏于地。

许惊弦亦不由脚下一软,拜倒于地。明将军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此刻得知他安然无恙,竟有喜极而泣之感。只要明将军还活着,宁徊风的诡计就未得逞,胜利仍将属于中原汉室。这一拜不是为了明将军个人,而是为了在他这场战争中所坚守的信义。

明将军猛提一口气,声震数里:“摘星营将士听令:叛军马上就杀来了,伤重的兄弟,留着一口气拼掉最后一个敌人;其他将士只管随我,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去!战事一结束,我将在京师等着你们一起祭奠阵亡的兄弟,痛饮凯旋酒!”

热血重新在将要冰冷的身躯中沸腾起来,每个战士都深知,明将军这番话不但带给了幸存者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无尽的危险。敌人将会省去清理战场的时间,直接布下天罗地网全力追杀明将军!

明将军话音方落,一缕黑血已从他嘴角流出,看来是刚才的提气开声牵动了内伤。许惊弦与赤虎急急起身一左一右扶住明将军:“事不宜迟,请将军速与我们一起避入山林中。”

宁徊风极工心计,刺明计划的每个步骤皆是谋划良久,引爆的中心地点就在荧惑城内城大殿,威力覆盖大半个城堡,引爆时间也并没有设定在深夜子时,而是于酉时初刻,一方面算好正是摘星营将士晚餐后疏于戒备之际,同时天­色­尚未全黑,便于叛军搜索。

百密终有一疏,按常理明将军饭后必是于内城之中处理公务,可巧他担心叛军在水源中下毒,所以命人于城中掘井,却意外得知城内地下全部铺满黑­色­大石,不免感觉有异,当即外出査看,恰好躲过一劫。不过明将军虽然­性­命无忧,但变生不测之际,被一块数百斤的大石撞在胸口,受伤颇重。

幸好城底火石爆炸威力太大,加之害怕引起明将军的疑心,叛军亦不敢太过靠近,只在五十里外扎营,总算有些许喘息之机。待敌人的大军开入荧惑城时,明将军、许惊弦、赤虎三人已在城东的山林中隐蔽起来。

遥望山下,火把通明。数千乌槎国士卒列成数队,陆续进入残破的城堡,开始了严密搜索。城中还有零星的爆炸,空气中尽是滚滚浓烟,闻之令人呛咳不休,但叛军早有准备,每人都是面蒙湿巾,手提利刃,他们都得了严令,务必找出明将军的下落,每一处残垣断壁都不放过。还有士卒拿着撬棍、铁铲等将碎石搬开,把埋于瓦砾中的伤者拖出,无论伤势轻重皆被强行押解至城外集中,若遇抵抗则当场击杀。

赤虎低声道:“咱们且快走,只怕敌人就要搜山了。”

明将军目光闪动,轻轻摇头:“再等一等。”他知道方圆数十里都已被严密封锁,必须从叛军的布阵中发现破绽,找寻合适的突破口。

一声鹰唳从头顶上传来,一只黑­色­的大鹰在高空盘旋,俯瞰整个战场,焦急地找寻着它的主人。许惊弦心头一紧,悄悄挪动身体深藏于林叶之间,此情此景下见到扶摇,不但不能相认,反而要避开它锐利的鹰目。扶摇虽不知许惊弦的方位,却能感应到主人就在左近,只在空中盘旋不去。

赤虎恨恨道:“这只鹰儿有些古怪,怕是敌人的眼线,咱们可要小心。哼哼,若是我手上有弓箭就赏它一记。”

许惊弦暗忖连赤虎这个粗人都能看出扶摇不寻常,当然更瞒不过明将军,半个月前明将军曾见过扶摇一面,会不会因此联想到自己身上?不过他一心只想着如何避开叛军的搜索,早已顾不得身份是否泄露。如果扶摇能载着明将军飞离,他必会毫不犹豫地召它下来。

尖锐的鹰笛声遥遥传来,一短三长,那是召回鹰儿的号令。空中的扶摇羽翼一颤,抗丅议似的发出几声鸣叫,直到鹰笛又连续响了几次后,方才不情不愿地飞开,往山谷中斜斜落下。

许惊弦的目光随之望向山谷中的手执鹰笛的黑衣人身上,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仍然觉得心中一热。对方虽是蒙面,但看那高挑的身材,窈窕的腰肢,以及扶摇对她毫无避忌的亲热态度,就可确认是夜莺。

许惊弦心头怦怦乱跳,无从得知夜莺的下一步行动。

这些日子以来,每至夜深人静时,许惊弦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夜莺在一起的时光。她无常的­性­情、她美丽的面容、她刁蛮的聛气、她凄惨的身世……以及二人彼此之间悄悄滋生的那一分若有若无的情意。

可是她本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在非常道中又大有身份,此番专门前来保护丁先生,多半知悉丁先生即是宁徊风的秘密,而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宁徊风手中一枚棋子,在这种情势下,她的感情又有几分是真?

如有感应般,叶莺亦抬头望来。虽然看不真切,许惊弦却仿佛可以体会到她目光中的一丝焦灼与关切,耳边仿佛又传来她的声音:“臭小子好好保重,记得身处险境,不要太信任别人……”

刹那间,与叶莺同行的点点滴滴都在许惊弦心头涌现。想到刚才对她的怀疑,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掌。他可以不信任别人,但怎么可以不信任她?

命运悬而未决,明将军存亡未卜,众人身处网罗之中,许惊弦却清楚地感知另一张温柔之网紧紧地缠住了他。

山谷中叶莺收回目光,只是轻触着扶摇的羽翼,安抚鹰儿焦躁不安的心情。数年的杀手生涯让她的心肠比常人更加冷酷而坚强,以往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听从师父的任意一道指令,杀死任意一个目标。但与许惊弦短短十几天的朝夕相处中,那个真诚而坦荡的少年已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少女情怀,她无法对他面临的危险视而不见,哪怕为他背叛师门也在所不惜。

她已经尽力了,只希望许惊弦能够平安!

荧惑城中的搜索还未止息,更多乌槎国军队陆续地赶来,在一位身着金盔金甲的大将调度下,三四千士卒兵分两路,五人一组,每组相隔十余步,开始密集地搜寻荧惑城东西两面的山地。许惊弦的心又提了起来,发汗的手掌握紧显锋剑的剑柄,看此情形,最多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敌人将会查到他们三人的隐蔽之处。

此时荧惑城中突然传来­骚­动,只见一小队手执刀剑的摘星营将士从废墟中冲来,正负责搜索这一地带的数十名乌槎国士卒猝不及防,被他们砍倒在地,随即更多的乌槎国士卒组成一个扇形围了过去。

这队摘星营将士人数不过三十余名,面目已被烟火熏得漆黑,身上皆有伤势,却是人人奋勇,斗志旺盛,当者披靡。

隐隐可听见从行伍中传来凌乱的呼喊声:“我们拼死也要保护将军的安全……”“中原男儿,决不投降,誓与将军共存亡……”

听得明将军的名字,争功心切的叛军从四面八方围来,但那三十余名勇士面对百倍的敌人围丅攻毫无畏惧,像一支深深剖入敌军心脏的箭头,硬生生闯开一条血路,往西山上冲去。

沿途洒满鲜血,两军军士的尸体与断肢混杂在—起,手中的兵器互斫入对方的躯体,每一个倒下去的战士都会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抱住最近的敌人,在血泊中挣扎、翻滚,直至生命消逝。

最后冲进西山密林中只剩下十几名士卒,无数乌槎国士兵随之涌入,兵刃的碰撞声、拼杀的怒吼声、濒死的惨嘶声延续到深林中亦不停息……

许惊弦双眼模糊了,那些摘星营的将士明知必死,却强忍伤痛做最后的拼搏,只为替明将军换取一丝生存机会。那是怎样一种无畏的信念!

只有爱兵如子的统帅,才有敬其如父的士卒!

明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强拉住欲要拼命的赤虎,低沉的声线中有一分强抑的嘶哑:“走!要想不辜负兄弟们的牺牲,我们就一定要活下去。”

趁着那一小队摘星营将士吸引了大部分叛军的注意,三个人借着密林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往深山中行去。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离开荧惑城并不意味着安全,横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荒岭迷瘴、野兽毒虫,还有数万敌军长达数百里的封锁线,以及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与各族高手的全面搜捕。在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围猎中,他们是几近绝望的猎物。蓦然几道毫无征兆的电光由半空中­射­下,如同巨大的战刀划破天穹。暗夜乍明,复又沉入漆黑之中,隆隆的雷声由远至近,就像是天神的战鼓,敲击出他们残存的斗志与求生的欲望。大雨,就在此刻倾盆而下。

这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深山老林,随处潜伏着危机。乌云笼罩在头顶,遮去了星月,他们在一团漆黑之中不辨方向地前行,密如蛛网的森林既覆盖了逃亡者的身影,也隐没了追捕者的痕迹。谁也不知等待在前方的会是什么,是生存的希望,还是死神的长刀?

已近寅时,大雨渐渐停歇,将近三个时辰没有停息的奔跑几乎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三人围坐在一棵老树下休息。没有食物充饥,没有衣物保暖,只有叶缝间落下的雨水勉强能够助他们恢复一些体力。这场生死追捕甫一开始,相较于装备­精­良的追踪者,他们已尽处下风。

许惊弦的目光停在了地面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有利有弊,既暂时助他们甩掉了敌人的追踪,却也在泥泞中留下了脚印。­精­于追捕术的高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何况是如此明显的痕迹。

明将军瞧出许惊弦心中所想:“吴言,我知你的轻身功夫不错……”

许惊弦毅然道:“将军不必多说,我决不会独自逃生。”

“若我有此想法,岂不是侮辱我最好的战士?”明将军苦笑,“我们必须由树顶上逃生,只是你需要带上赤虎。至于我自己,大概调息一个时辰,方可勉强施展轻功……”

许惊弦心中一惊,定睛望向明将军。算来明将军已五十有四,但平时看来一如三十几许的壮年,丝毫不见老态。而此刻他面­色­显得异常苍白,虽不见痛苦之态,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伤势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

赤虎道:“不要管俺,只要将军没事,把俺丢下也不打紧。”

明将军一摆手,神情郑重,不容拒绝:“五百将士只剩三人,我不想再失去赤虎。”赤虎面露感激,—时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的声音轻如蚊蚋:“我只怕力有未逮,有负将军所托。”他体内虽有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内力,却仅可自保,若要背负赤虎这样一条近二百斤重的大汉,实难运用轻功。他对景成像废去自己丹田气海之事本已有所谅解,此刻又越发痛恨起来。

明将军点点头:“待我功力稍复,或可想个法子。”言罢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运功,再无言语。值此生死关头,叛军随时将至,每一刻都是无比珍贵,只有尽快恢复功力,方有—拼之力。

许惊弦对赤虎打个眼­色­,两人悄然起身,立于左右替明将军护法。

赤虎咬牙切齿,脸现勇决之­色­,口中似在喃喃自语。许惊弦感知他心意,若遇危难,他必会以死相谢免得成为累赘,低声道:“你忘了在金沙江边么?在那种情势下我都没有抛弃你,现在也不会。”

赤虎想到那次侦骑营执行任务险死还生,最后还赔上了秦勇刚的­性­命,却也因此与许惊弦尽释前嫌,化敌为友,不由重重—叹:“好兄弟,你放心,就算要死,俺也要死得值得。”刚才摘星营将士从容赴死的行为深深撼动了他,在他简单而朴实的心里,已下定决心,若一定要牺牲自己,也应该引开叛军的追兵,以保证明将军与许惊弦的安全。

许惊弦立刻猜出了赤虎的心思,知他是个直­性­子,一旦有了某种想法根深蒂固极难消除,正想着应该如何相劝。就在这—瞬间,他突然感觉有异,以指按­唇­,对赤虎做个噤声的手势。

赤虎虽无所觉,但在军营久经训练,当即缓缓抽出战刀,屏息待战。

夜。寒、暗、幽、静。

周遭并无有人接近的征状,一种奇诡而令人惊怖的寂静在丛林中缓缓弥漫开来。许惊弦与赤虎警惕地巡视左右,但除了他们紧张的呼吸,四周再无半分声响,仿佛连叶片上残留的雨水都停止了滚动。

令人窒息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一只鸟儿扑翅飞起,打破了暗夜的沉寂,随即响起一只虫子的鸣叫。然后,小动物的爬行声、夜风的吹拂声、树叶的摇曳声、雨水的滴落声再度占据他们的听觉,古老森林重又充注了生机。

赤虎舒了口气,不自然地笑了笑,将战刀入鞘;明将军依然闭目盘膝,仿佛对周围一无所觉,全力运功调息;许惊弦屏息细听,却再无异样的感应,刚才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可是,他无法释怀那最初的一阵死寂。若有人接近,对方藏身在何处?假使来者是敌,决不可能等待明将军恢复武功,他为何不出手?

隔了半炷香的时分,由北方隐隐传来衣袂飘飞之声,一群夜行人正朝他们急速接近,听来距离不过百步之遥。敌人能如此迅速地追至,来的必都是高手,能避则避,硬拼实为不智。许惊弦望着明将军阵青阵红变换不定的面容,心知他运功正值紧要关头,决不能受到­干­扰,不然难逃走火入魔之厄。摆在他面前的唯一办法,只有引开敌人,好给明将军留下足够的时间。

许惊弦一横心,向赤虎无声地做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原地守卫,拔出显锋剑往北方迎去。

七八条黑影由树林中鬼魅般弹­射­而出,迅捷如飞。许惊弦低喝一声,显锋剑划出一道光弧,罩向最前面的一道黑影。他本不需如此急躁出手,但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不得不然。

此人乍遇突袭,却是反应极快,口中发出一声冷喝,手中一根三尺长的铁­棒­急速下沉,与显锋剑碰个正着。许惊弦心头微沉,只看此人处变不惊,沉着应战之态,当知其武功不俗,依此算来,来敌虽只寥寥数人,其战斗力足可抵得上数百人的军队,只凭自己孤身只剑,实难有把握退敌。但此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掩护明将军脱身,至于他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更是无暇顾及。

铁­棒­与显锋剑相交,发出—声轻响,­棒­头已被无坚不摧的剑刃斩断。对方武功虽高,却未料到显锋剑如此锋利,力道错用,身体失去平衡,中路门户大开,眼见许惊弦第二剑直往胸口刺来,却无力闪避。

后面两个敌人随之赶到,见同伴遇险,各自发招。一把长刀曲如弯月,直斫向许惊弦后脑;另一人发出劈空掌力,虎虎生风,横截许惊弦持剑右肘。两名敌人虽是仓猝出招,却皆是攻敌之所必救,力沉招稳,准狠兼备。

许惊弦不及伤敌,右腕一拧,剑柄撞上劈空掌劲将敌招化解,剑掌相触,但觉对方掌力虽不沉重,却隐含一股诡异的­阴­冷之气,与中土武功大不相同,多半是乌槎国高手。激斗中亦不及细想,许惊弦随即左掌斜按在第一个敌人肩头,趁势跃起避开长刀,又朝第四个敌人杀去。

第四人持一根丈二长鞭,鞭分十余节,每一节以钢环相扣,鞭梢上满附着纯钢所制的倒刺,既可削粘血­肉­,亦能锁扣兵器,乃是中土少见的奇门兵器。但显锋剑实在太过锋利,长鞭刚刚卷住剑刃,只听一阵急响,数十根倒刺尽皆断裂,随后被许惊弦一肘捣在胸口,踉跄而退。许惊弦更不停留,足蹬树­干­,借力腾空而起,显锋剑挑起三朵剑花,分刺其后三人。

来敌共有八人,皆是乌槎国与媚云教中的高手,若是以一敌一或不及许惊弦,但数人齐至,实力稳占上风。只不过追踪者原本以为逃亡者必是强弩之末,不免轻敌,又被许惊弦仗着神兵显锋剑先声夺人,更凭着­阴­阳推骨术料敌先机,抢在他们立足未稳之前发动袭击,一时阵脚大乱。

许惊弦连攻七人,心知一旦等对方站稳脚跟合围,自己必落下风。他本意只想引开敌人以免明将军被发现,亦不恋战,虚晃一剑逼开第七人,揪空跳出战圈,往东北方冲去。就在他身形虚进实退的刹那间,一道剑光如闪电般点向他的眉心。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许惊弦旧力方退新力未生之际。

许惊弦本能地以显锋剑护住面门,但对方这一剑竟在空中不合情理地稍滞再进,仿佛长了眼睛般避开显锋剑剑刃,原式不变再度钉来。剑尖离他眉心尚有半尺,已可感应到那一丝冷厉的杀气直剖入脑。这—招并没有太多花式,而是胜在对时机的把握,犹如伺伏已久的毒蛇乍吐寒信,刁钻奇巧至极。

许惊弦大惊,绝未想到这最后一人的武功远在前面七人之上。他离开御泠堂后先得斗千金传下《用兵神录》,再与香公子比斗数月,最终慧悟弈天诀,武功早已突飞猛进,仅以剑法而论,可谓在江湖上罕逢敌手。但这第八人出招速度奇快,剑走偏锋锐不可当,剑尖吞吐着沉猛无匹的剑芒,更暗含一招制敌决不空回的气势,当是剑道趋于大成者,就算双方在公平的情形下正面应战,武功也决不在他之下。

许惊弦于电光石火间连战数敌,此刻一口真气已泄,面对这毒辣­阴­狠的一剑,竟是束手无策,眼看剑光透颅而至,再无闪避的余地,不由暗叹一口气,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千钧—发之际,剑光骤停在他眉心前半寸处,他的数根头发亦被剑风扫断。对方能将这几近绝杀的全力一剑在空中急停,武功实已至收发自如之境。

—个惊喜的声音叫道:“惊弦,是你啊!”

灿亮的剑光暗淡下来,四周重又陷入黑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在那一瞬间,许惊弦已认出对方那一张充满孩子气的面容。

幸好这个可怕的剑手不是他的死敌,而是童颜!

许惊弦一怔之下,亦忍不住大叫一声。乍见童颜的喜悦淹没了险死还生的后怕,纯真的友谊因久别重逢而倍觉珍贵。两人四手紧握,相视无语而笑,全然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另七人皆以童颜马首是瞻,见一向冷血寡情的他突然大异往常,与许惊弦把臂言欢,皆猜不透许惊弦的来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来当日无名土堡一战后,香公子与其手下被突然出现的大群苍猊惊走,童颜有感于苍猊王为救族群而舍身之义举,唯恐连累师父鹤发与许惊弦,于是在土墙上留字奚落香公子,独自远走。

童颜自幼别无他好,唯嗜武若狂,在丹宗寺前以六招剑法分别刺向顾思空、金千杨等人,却无法得到锡金武学第一髙手蒙泊国师的称许,心头极不服气,便前往锡金国都裕萨大光明寺去寻蒙泊国师。

非常道杀手­阴­魂不散,沿途跟踪童颜伺机下手。童颜武功虽高,却甚缺江湖经验,对­阴­谋诡计全无防范之心,本是处于下风。但香公子前去御泠堂秘地约见南宫静扉,却被许惊弦无意撞破,引发雪崩困于山洞之中长达数月,众杀手群龙无首,意见不一,不免失机。而童颜却在这一场刺杀与反刺杀的斗智斗勇中逐渐成长起来,最后几乎尽歼敌人,武功也因此大进。

童颜不通锡金语言,加之与非常道杀手一番缠斗,几经辗转,耽误数月才来到了裕萨,此时蒙泊国师早已离开。他正不知何去何从,忽又探知明将军率朝廷大军南下,即将与乌槎国开战的消息,童颜挂念家中亲人与师父鹤发等人的安危,这才离开锡金回到乌槎国。

童颜随后加入叛军之中,他为乌槎国第一勇士,颇得乌槎国君重用,承担随行守卫之职,一直无机会上战场。直到此次荧惑城之变后,他才奉命率几名高手出动截杀明将军,却不料遇见了许惊弦。

两个少年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彼此极看重那份真挚友情,当着众人面前顾不得诉说各自遭遇,只是体会着劫后重逢的欢喜之情。

旁边一位灰衣人不冷不热地开口道:“童少侠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任务了吧?”

许惊弦注意到诸人皆是观高面狭,眉目微陷,身着异国服饰,想必是乌槎国高手;只有这发话的灰衣人是汉人模样,衣角边上以黄线绘着一尾毒蝎,看来是媚云教中高手。

童颜一怔,转而清醒,思及许惊弦与己虽是意气相投,却是各为其主。他抬眼望向那灰衣:“那又如何?”

灰衣人一指许惊弦,正­色­道:“此人乃是我媚云教之大敌,希望童少侠以大局为重,不要徇私。”

许惊弦闻言微惊,虽然不识此人,但他既能认出自己,应是媚云教中重要人物。思索他口中所说“大敌”的含意,莫非陆文定不念骨­肉­之情,依然把自己视为争夺媚云教教主之位的心腹大患?

童颜缓缓放开许惊弦的手:“小爷我还轮不到媚云教来管教。”

“丁先生也亲自吩咐我,要特别注意你……”

“丁先生百忙之中,还对我如此有兴致,倒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童颜出言讥讽,眼里却透出一股杀机。

灰衣人口气转厉:“童颜,立刻出手擒下敌人。”

童颜神­色­漠然:“我若不肯呢?”

灰衣人眼扫其余乌槎国高手:“大伙儿并肩子上啊,先擒下这小子,然后再拷问明将军的下落。”

童颜横身挡在许惊弦面前,掌中短剑光华流动:“谁敢乱动,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许惊弦不愿童颜因自己的缘故与族人反目,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就算他们想擒下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童颜并不回头,也没有放低手中之剑:“我早当你是我的兄弟。”

童颜出生于乌槎国收魂人世家,从小只与那些杀人器具为伍,可谓是人见人怕,连个玩伴也没有。独特的身世压抑了他天­性­中的少年情怀,变得乖戻而冷酷,虽经鹤发十余年­精­心调丅教,夺得乌槎国第一勇士之名,亦成为几不亚于鬼失惊、虫大师的顶级杀手,内心却仍是个不谙世事、心智纯朴的大孩子。直到因天脉血石之故随鹤发远赴锡金,在御泠堂无意中结识许惊弦,年龄虽相差几岁,却被他真诚重情、敏锐易感的­性­情打动,视为平生唯一知交,随后又在无名土堡中并肩共抗香公子等一众非常道杀手,并于激战中义结金兰。

兄弟!许惊弦心头一热,不由又想到宫涤尘与多吉来,加上童颜,这是他心里面真正当作兄弟的三个人。哪怕宫涤尘似已渐行渐远、多吉远隔天涯、童颜身处叛军之中,他都不会忘记彼此曾经付出的那份挚情。

灰衣人突然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环视其余人:“丁先生传下秘令:一旦发现童颜有叛国之行径,格杀勿论!”六位乌槎国高手中有两人尚是半信半疑,并无动作,另四人已暗中集起内力,只是碍于童颜武功,不敢抢先发动。童颜冷笑:“那个瞎子唬得了别人,却吓不住我……”

灰衣人叱道:“你竟敢对丁先生如此无礼……”他一语未终,双眼圆睁手抚咽喉,发出咯咯之声,缓缓软倒。一柄短剑已由他口中刺入,大量涌出的鲜血堵住气管,他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童颜短剑忽发忽收,疾如轻烟,只一剑便将对方置于死地。他向来固执任­性­,胆大妄为,心目中这世上的亲人只有父母、师父鹤发与许惊弦几人,决不容他人相害。相较于兄弟之情,什么家国大义、江湖规矩全不放在眼里,莫说是这个媚云教徒,就算是丁先生亲至,只怕亦会不管不顾地出手。

六名乌槎国高手齐声惊呼,各自退开半步。童颜虽然年轻,但数年前强夺乌槎第一勇士之位,出手狠辣,剑剑沾血,他们皆曾亲眼目睹,此刻见他出手迅捷几乎瞧不清楚,武功比起当年更强几分,心头惊惧莫名,纵有不忿之意,亦无拼死一搏之胆气。

童颜淡然道:“丁先生算什么东西?竟敢派人软禁我师父,我早就瞧他不惯了。你们都是我的族人,只要不与我兄弟为难,我决不加害。待回去后我自会向国君谢罪,不会连累诸位。”原来宁徊风早知鹤发曾是御泠堂碧叶使的身份,唯恐他念着明将军的旧情破坏剌明计划,所以将他留于乌槎国内,并暗中派人看管,童颜虽不明其中缘由,却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乌槎国众高手彼此对视,神­色­复杂。童颜快剑无双,加之许惊弦相助,合六人之力谅也难敌,若童颜果真信守诺言,自然还是不多生事端为妙。就怕他犯下叛国重罪要杀人灭口,唯有合力相抗方可保命。

童颜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六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见惯了尔虞我诈之事,均在猜想他这番话到底是真心之语还是缓兵之计。若是后者,与其待他逐个击破,还不如一并出手先发制人……六人各自猜想不定,难下决断,眼中戒备之­色­更浓。此时若有人开口打破平衡,恐怕立刻就是死斗之局。

许惊弦虽比童颜小几岁,对人­性­的理解却远较他深,清楚这六人的心思,正想暗中提醒童颜,忽觉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注意力转向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明将军已立于十余步外,手扶一株大树,面容平淡无波,凌厉的目光锁定全场。童颜等人虽从未见过明将军,但那怀抱日月的雍容气质、那挥洒自如的高手风范、那君临天下的淋漓气势,舍明将军其谁?

“明将军果然在此!”童颜口中喃喃道,手指轻抚短剑,脸上闪过一丝狂热。他嗜武若狂,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欲在蒙泊国师面前炫耀武技而迫顾思空等人订下生死赌局。天下第一高手形如鬼魅般的出现方式不但没有带给他巨大压力,反而点燃了他前所未有的斗志,全身潜能都因此而被激发。

“晚辈童颜,请战明将军!”童颜目­射­异彩,一字一句道。对于他而言,哪怕实力不济,这一战也势在必行,虽死无憾!

许惊弦暗暗叫苦,他知道明将军重伤未愈,恐是闻得打斗之声惟恐自己有失方才现身。而童颜看似行事莽撞,不通机心,但受鹤发十三年倾心调丅教,凭着灵动身法,诡异剑招,武功足可与天下一流高手比肩,以明将军目前的状态,未必能敌。

童颜出手无情,剑剑沾血几不空回,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更是霸道无匹,威凌天下数十年。这两人一旦交手,极可能是不死不休之局。许惊弦实不愿任何一人有所损伤,他不及细想,急忙拦在两人中间,按住童颜握剑之手:“你若当我是兄弟,今日就不要出手。”

童颜一怔:“你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仇人么?”他向来心直口快,又想当然地以为许惊弦投靠明将军只为报仇,所以出言全无遮拦。‘

许惊弦暗叹一声,方才童颜曾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否被明将军听见。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朗然道:“过去之事也不必提,今日我作为一名战士,决不会容人伤害将军。”

童颜沉思良久,缓缓放低掌中短剑,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懂你在做什么,但我既当你是兄弟,自当尊重你的决定。”随即望定明将军,眼中神光暴涨,忽出剑虚劈一记,一段树枝无风自落,冷声道:“既然将军身上有伤,我纵然胜你也不光彩。今日之战暂且押后,总有一日,我要与你一战!”

许惊弦素知童颜桀骜不驯、漠视一切规矩的­性­子,何况又身负截杀明将军的任务,此刻肯袖手旁观决非出于江湖道义,而是看重与自己的真挚友情,心头感激之情无以表达,暗中重重握了一下童颜的手。

明将军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那树枝的断口上,他自然知晓昔日御冷堂碧叶使桑雨鸿远赴乌槎化名鹤发之事,亦曾听闻童颜之名,但直到今日方才得见,以天下第一高手的眼力,不难从树枝断口中看出重颜这一剑所蕴含的绝世武功。想不到这位异族少年年纪不大,武功却是惊人,暗忖即使自己身上完好无伤,与之公平对决,恐怕十招之内亦不敢言胜。尽管素知鹤发教悔之能,但童颜的武功依然远超明将军的估计。

明将军心头暗暗诧异,顺手将那段树枝放入怀中,面上淡然一笑:“若我不死随时恭候大驾。”转头看着其余六名乌槎国高手:“麻烦诸位转告乌槎国君,刀兵无情,祸乱百姓,泰亲王既已伏诛。和谈之约依然有效,只要贵国不再侵我中原,朝廷亦不会兵发乌槎国。”

那六位乌槎国高手虽瞧出明将军伤得不轻,却难以得知他武功还留有几成。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威震江湖二十余年,此际纵是虎落平阳亦无人敢稍捋虎须。何况若无童颜相助,只凭许惊弦一人便足有一拼之力,更不知明将军身边是否还暗伏有其他手下。六人互望一眼,皆知硬拼不智,一人抱拳道“我等必会把将军之言转告国君,不过就算国君肯接受将军的建议,恐怕也无力约束擒天堡与媚云教等人……”此语无疑暗示前路尚有更多埋伏。

明将军挥手道:“只要乌槎国君以大局为重,自律手下即可。至于那些擒天堡、媚云教的杀手么……嘿嘿,明某纵横一世,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可有人得逞了么?”这句话说得豪态尽露,果有一代枭雄之气势。

无人再有异议,童颜与六位乌槎高手对明将军抱拳施礼,态度不乏恭谨,随即离去。许惊弦留意到童颜临行前对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似乎尚有话想说,却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

赤虎从一旁闪出,战刀出鞘,横身拦在许惊弦与明将军之间,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既有难以置信的惊讶,亦夹杂着一份苦涩,显然已听到了童颜的话。

明将军轻轻一抬手,已把战刀从赤虎的手中夺下,声音平淡而严肃:“我决不会允许士兵把武器对准自己的兄弟。”

“但刚才那个杀手亲口说,吴言是……”

不等赤虎的质问出口,明将军已打断了他:“你是相信自家兄弟,还是相信敌人?”

赤虎迟疑的目光始终钉在许惊弦身上,在平时,兄弟情义与军人的忠诚之间,这个率直汉子难作取舍,但在这等处境下,他别无选择,必须承担起一个战士保护主帅的责任。

许惊弦静默着,此刻如何分辩都苍白无力。他不会因为赤虎的怀疑而愤怒,也不会因为明将军的信任而感激,他只是做自己认定的事情,无须他人的认同。

良久后,明将军喟然一声长叹,转开话题:“此次摘星行动,我犯下了三个错误,害了五百将士。”

赤虎与许惊弦不约而同地开口:“为国尽忠,我等虽死无憾。”“泰亲王伏诛,战争的胜利终将属于我们,将军何须自责?”

明将军对二人的劝解不置可否,苦笑道:“那个替乌槎国君送信的吊靴鬼其实是将军府安Сhā在擒天堡的耳目,真实身份乃是鬼失惊‘星星漫天’紫木组中的井木犴,四年前趁擒天堡事变易容为吊靴鬼,潜伏至今,本打算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却不料事到临头倒戈一击。记住,无论我们三人谁能活着回京师,都务必要把此事告诉水总管与鬼失惊,嘿嘿,若让这个叛徒多活几天,莫说黑道第一杀手颜面无光,就是将军府也会被人瞧不起了……”说到最后一句,一股杀气悄然弥漫。

许惊弦恍然大悟:四年前困龙山庄一战,吊靴鬼确实死在林青的袖箭之下,但当时鬼失惊亦并非孤身赴宴,而是另有弟子在周围接应,待诸人都离开后,便派井木犴假装吊靴鬼诈死。那时擒天堡正值混乱之际,堡主龙判官被软禁多时,宁徊风、鲁子洋等人远遁他乡,正是潜伏的绝妙时机。更何况吊靴鬼相貌特殊,只要在那最醒目的一对吊眼上多下些工夫,旁人乍望去便不会多疑,日后言语中如有破绽,又可借口颅部受林青暗器之伤失去记忆……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弟子合称“星星漫天”,暗合二十八星宿,犴生­性­狡猾,最善伪装,果然名副其实。

只可惜宁徊风化名丁先生重回擒天堡,以他的­精­明,并木犴实难继续掩饰下去,宁徊风何等人物,自当软硬兼施,或以死相胁,或以利相诱,反将其收买。这一枚预留的棋子本是将军府的杀手锏,如今却成了宁徊风迷惑明将军的武器。井木犴送信时暗中给明将军打了那个奇怪的手势以示安全,最终让明将军尽释疑虑,留守荧惑城等待乌槎国君前来和谈。万事俱备,刺明计划随即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想通原委后,再想到牺牲旳五百摘星营将士,许惊弦亦对井木犴这反复小人恨之入骨。

“我对吊靴鬼的判断固然是一个严重的失误,但相比之下,前两个错误才是决定­性­的。”明将军颇有深意的目光锁在许惊弦脸上,缓缓道“我犯下旳第一个错误是……”

许惊弦昂首迎向明将军的视线,他自知被宁徊风利用,内心愧对挑千仇之死。虽然他相信此刻明将军的武功已对自己造成不了威胁,但要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必须勇敢面对任何指责。

明将军的语声突然中断,抬指按­唇­,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个人,轻功极好……”即使是重伤之余,明将军耳目灵动依然远胜他人。

来人速度极快,还不等三人各自隐匿,已从树影中翻身而出,落在许惊弦面前。单身只剑,面如稚子,却是童颜去而复还。

许惊弦方才瞅见童颜暗打的眼­色­,已猜他必还另有话要说,却不料回来得如此之快。

童颜收起平日漫不在乎的神情,满面正­色­,无形中倒似长大了许多。他先将一小小的油布包递给明将军:“两个月前离开乌槎国时,家师有命,如果能见到将军,务将此物交给你。”

明将军接过油布包,微微颔首以谢:“尊师一切无恙么?”

“他只是被软禁于乌槎王宫不得外出,并无损伤。”

明将军低叹:“尊师神机妙算,看来早就料定我今日之难。他早已不理俗尘之事,竟然还能念着我,足见盛情。告诉他,昔日恩怨,一笔勾销。日后再遇,仍是故友。”

童颜对鹤发的来历最是好奇,一路猜想师父与明将军之间的关系,听此回答却依然不得要领。他眨眨眼睛:“将军不怕这里面有何­阴­谋么?”他严遵师命,自己也不知道油布包里装的是何物品,只凭手感似是字画之类。

明将军大笑:“我或许会看错有些人,比如丁先生与并木犴,但有些人我决不会看错,尊师就是其中一位。”

童颜向来服膺鹤发之能,听了倒不觉如何。但许惊弦乍闻丁先生之名,悚然一惊:难道明将军早就知道丁先生乃是宁徊凤所扮么?此刻回想宜宾城头明将军特意询问自己对宁徊风的看法,恐非偶然。如果自己的猜想属实,或许明将军原本未将刺明计划放在心上,不承想身为御泠堂红尘使的宁徊风竟然对他下手,这才导致了今日之困局。

“我自会约束那六位乌槎国高手,在向国君汇报之前,不会把你们的行藏泄露。但是……”童颜转而面对许惊弦,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与惊诧:“我可以肯定,媚云教在你身上下了蛊,拥有秘术的媚云教徒能够锁定你所在的方位,所以我们才能够迅速找到你们的足迹,这一点务必小心。”

许惊弦惊得目瞪口呆。童颜等人出现前那一瞬间诡异的寂静清楚地重现脑海,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

两个月前在大理总坛,媚云教主陆文定与许惊弦共饮了一杯,随后冯破天暗地找上了他,告知那酒中下有一年后方才发作的“曦桑之蛊”并给了他一支竹管,其中有一只百年暮蝉,每日听其无声鸣叫即可化解。那杯酒本身到底有无问题?是否这一支竹管才是真正的伏笔?

另一个疑点涌上心头:冯破天身为媚云教赤蝎右使,纵然再不得陆文定的宠信,也决不可能对剌明计划一无所知。或许从冯破天假意放走自己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计划都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这一切必然都是出于宁徊风的设计,难怪他如此放心让自己单独前往成都投靠朝廷大军,那是因为只要他身上带着这支竹管,无论到海角天涯,总也逃不出宁徊风的手心。这一串连环毒计,直到此刻穷图匕见之际,终于水落石出!

童颜尽管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鹤发,不敢多停留。向许惊弦嘱咐几句后,便与三人匆匆告别。

许惊弦惊怒交集,摸出那支竹管,喃喃骂道:“原来都是这个鬼东西害事……”

他正要把竹管远远抛出去,明将军却及时制止了他:“先留着它,或许日后还有用。”

赤虎不明所以,奇道:“这是为什么?”

明将军神秘一笑:“这是我们旳麻烦,也有可能是敌人的麻烦。”从头至尾,他都没有问这支竹管的来历,但显然对其效能已是胸有成竹。

明将军慢慢打开油布包,一共三层,最后赫然露出半尺方圆的一张白纸。纸上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山川、河流,另有一些小字标注,原来竟是一张地图。最醒目的是地图中间一个红点,旁边三个小字:荧惑城。

明将军轻轻的叹息声中似有惋惜,亦有一丝敬佩:“鹤发身为静尘斋中‘冥沉士’,以观察力而论,虽不及千仇,却也有远超旁人洞悉因果的能力。仅凭此图来看,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已料到我必会伺机突袭荧惑城。虽然这是一个陷阱,但亦是用最快的时间、最小的代价嬴得这场战争胜利的必然途径!”

这一带都是深山、密林、激流,若不知详细地形,恐怕只能在泥沼迷瘴中绕圈子,这幅地图可谓是雪中送炭。三人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大致定下先往南行迷惑敌人,再朝北进的路线。

赤虎不通文墨,只看明将军与许惊弦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为了避开敌军埋伏而大兜圈子,不免头昏脑胀,喃喃道:“要是有马就好了……”在这样险恶的地势中逃生,既无援军,又无给养,更有围追堵截的大队叛军,时间无疑最为宝贵。可单凭双脚,实难快速突围。

明将军拍拍赤虎的肩膀:“说得对,下一步我们就先抢他几匹马。

赤虎张口结舌,还道明将军在讽剌自己口不择言。在此情势下,本要千方百计避开追兵,又怎能轻易去招惹敌人?

许惊弦却是心有灵犀,以明将军的­性­格,越是这等困难的情势,越不会认输。突施反击或有风险,但也会让敌人误以为明将军的伤势并无大碍,追捕时不免小心翼翼,或有机可乘。但这个反击行动必须找准时机,若陷入大群敌人的围困之中,反而弄巧成拙。

明将军心中已有定计,他从许惊弦手中接下那支藏有百年暮蝉的竹管,沉声道:“在给你留下这支竹管之时,纵然能算定我要落入荧惑城这个陷阱之中,也决不可能算准你会与我一同逃走。刚才尽管童颜等人寻来,必也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一试竹管的效力,如果能确定我与你同行,来的决不会仅仅只有八个人。依此而论,下一批凭借这支竹管而寻来的敌人,一定是最想杀你的人……”『txt在线书库』『』『』『书旗免费提供阅读』

许惊弦涩然点头,陆文定终于还是不肯放过他,对于某人而言,在膨胀的权力欲望面前,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那么,来的人决不会多,大概只有媚云教最高层的几个人。”

明将军简单而笃定的结论在许惊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至此他终于肯定明将军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对自己的身世亦了如指掌。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是早就知晓,还是刚才童颜的话无意中泄露了天机?

好个许惊弦,尽管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却依然直视明将军那犀利如箭的双眼,朗声道:“将军说得不错,媚云教主一定会亲自来杀我,而且不会率领众多手下,这也正是我们反击的好机会。”

弑亲谋权、豆萁相煎,向来为世人所轻蔑。为免手下齿冷,陆文定要杀堂弟许惊弦,决不可能张扬其事。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许惊弦故作镇定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明知自己识破真相,却依旧能坦然面对,无论是源于少年的无所畏惧、还是智慧高绝的­精­明算计,皆是同样的难得。

唯有赤虎一头雾水,浑不解许惊弦既然是明将军的仇人,为何媚云教主又要亲自来追杀他?这个外表单纯的少年到底有何神秘的来历?

明将军拍着两位手下战士的肩膀,放声大笑:“就算我的武功只剩下半成,有你二人相助,区区一个媚云教主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明将军说话间,他掌中的竹管几不可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四周景物依旧,却有股浓浓的死寂悄然弥漫开来,周遭仿佛陷入天地初开、万物皆暗的混沌之中。

“右前方、百步之内。”一位黑衣黑袍、并以黑丝巾蒙着头面的媚云教徒压低声音道。在他的掌中,亦有一枚小小的竹管,一根淡绿­色­的丝线从竹管里透出,缠在他的右手腕,轻轻颤动着,一下下敲击在他的脉门上。在竹管中,装着另一只百年暮蝉,这种奇特的生物能够跨越空间用―种人耳听不见的声音与同类交流,也只有­精­通蛊术的人才能从那丝线的颤动中辨别出它所寻找同类的方位。

陆文定翻身下马,低低叹了—口气,然后在那黑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这个黑衣人是媚云教中司职修炼蛊术的惑心堂长老,尽管他并不知道教主的真正目的,但以他­精­修各类蛊术二十余年的敏丅感,早已暗暗觉察到此行之后自己将被灭口的下场。不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并不是每个媚云教徒都甘心为教主而死,可凡是长时间接触蛊术的人,都会对生命有一种通透的彻悟。

——连一只小小的虫子都可以随意控制人类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何况是冥冥之中俯瞰芸芸众生的命运之神?

所以,黑衣人只是淡然点了点头,盘膝坐在一棵大树下,袍袖轻扬,随即身体轻轻一震,就此不动。如果有人解开他的黑衣,将会看见一道­肉­眼难察的墨线由他的肚脐处呈圆圈状往四周发散,直抵心脏。

化名卢居苍的鲁子洋与冯破天将四匹快马拴在树上,然后一左一右护在陆文定身旁,等他下令。他们有备而来,马蹄上早已包裹厚厚的软布,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陆文定却定在原地,凝视着浓稠如墨的黑夜,目光闪动,良久没有发声。刹那间他想起了许惊弦掷地有声的话语:“你年长我十余岁,当我小的时候一定抱过我,哄过我,就算你不念旧情,执意要杀我,我也只会束手待毙,决不会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出手。”几个场景在陆文定脑海中来回闪现着:威严的伯父对他的教诲、美丽的堂婶对他的疼惜、十几岁的他抱着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面摇着一串小铃铛逗他开怀……

冯破天神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他也想到了四年前在清水小镇初遇的那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在媚云教中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以往一意支持陆文渊的行为早已惹来陆文定的猜忌,要想保住赤蛇右使的位置,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陆文定的家事……

唯有鲁子洋面­色­如常,低声提醒道:“教主快下令吧,迟恐有变。

陆文定一咬牙,艰难地从­唇­中挤出两个字:“行动!”

三人借着密林遮住身形,往右前方掩去。然而走了足足百步,却根本未发现任何踪迹。

鲁子洋疑惑道:“盛长老会不会明知必死,所以给了我们错误的情报?”盛长老便是那位借百年暮蝉探查许惊弦方位的黑衣人。

冯破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道:“卢左使毕竟才来本教不久,无法体会本教教徒对教主的赤诚之心。”

陆文定一肚子气亦无可宣泄,沉声道:“盛长老为本教捐躯,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对他有不恭言语。”他­性­情­阴­沉,早知鲁子洋有丁先生做后台,平时对他十分客气,极难有这等重话。

鲁子洋不愿当面顶撞教主,暗自冷笑,朝前望去,蓦然一怔,失声道:“不好,我们恐怕中计了。”

陆文定与冯破天循声望去,但见前方几步外的大树枝丫上悬挂着一支竹管,正是冯破天当日交给许惊弦之物。

三人暗自集气戒备,然而等了良久,周围依旧一片沉寂,并无动静。陆文定取下竹管,依然能感觉到管中的百年暮蝉不安地震颤着,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发现。

忽听来路上马儿长嘶,三人互望一眼,心知不妙,急急赶回,却见原先拴在树上的四匹马皆不翼而飞,唯有那盛长老的尸身依旧靠坐在大树下。

冯破天暗舒一口气,喃喃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看来我们的计划已被他识破了,恐怕早就骑着马儿跑远了。”

鲁子洋四处搜寻一番,却无收获,寒声发话道:“当初冯右使可是信誓旦旦,说此蛊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出差错,如今又怎么说?”

陆文定轻咳一声:“罢了,那小子机灵得紧,此事怪不得冯右使。”事实上如今不必再与堂弟兵刃相见,他亦觉心头轻松。

鲁子洋仍是不依不饶:“陆教主曾在丁先生面前立过军令状,务必要置那小子于死地。现在如何交差?”

陆文定眼中闪过一丝怒气:“泰亲王一死,十几万大军皆成乌合之众,不日将散,谁还顾得上什么军令状,何况丁先生与龙堡主负责截杀明将军,一旦放虎归山,擒天堡的麻烦可比媚云教大多了……”

鲁子洋道:“以丁先生的神机妙算,明将军决不可能逃脱我们的天罗地网。只要他一死,朝廷数万大军都转成为一盘散沙,凭着乌槎国的兵力,再加上锡金相助,中原唾手可得……嘿嘿,如此乱世才是建功立业之机,陆教主可不要在这当口泄气啊。”

陆文定叹道:“我可没有那么大野心,唯愿媚云教上下数千弟子平安无恙就好。”

鲁子洋寒光望着陆文定,平日的慈眉善目荡然无存,慢慢吐出一句话:“丁先生私下评价陆教主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隅,看来果真没有说错。”冯破天大怒:“放肆!你竟敢对教主如此说话,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当我什么身份?”鲁子洋冷笑,“实话告诉你吧,我加入媚云教只是为了促成几方联盟的权宜之策。等到杀了明将军,再直取中原,改朝换代后我就是堂堂开国大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岂会稀罕你小小媚云教左使的位置?”事实上他在媚云教中隐忍多年,一方面为了刺明计划,另一方面则暗中培植党羽,伺机取陆文定而代之。此际追杀许惊弦无功,再也按捺不住,素日积怨爆发,不惜与陆、冯两人反目。

陆文定愣住了:“就凭丁先生那个瞎子也妄想做皇帝?真是可笑。

鲁子洋神秘一笑:“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就连丁先生也是听命于他。”

“他是谁?”

“既然陆教主已抱着全身而退的打算,我自然就不会告诉你了。”鲁子洋正自得意,忽见陆文定与冯破天满面惊诧,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身后,他回首望去,却见那盛长老的尸体一动,竟长身而起。

鲁子洋不愧见过些场面,一怔之下已料定必是许惊弦偷走马儿后藏于盛长老尸身之下,冷喝一声:“原来是你小子装神弄鬼,陆教主既不忍下手,就由我来超度你吧……”

想不到许惊弦胆­色­过人,不但不逃,反而借尸藏身,偷听自己说话,鲁子洋气恼之下当即抬右掌拍去。却见对方不避不让,奋然举掌相迎。看那势道,这将是不留后路、拼尽全力的一掌。

鲁子洋早探得许惊弦底细,知他剑法虽高,但丹田被废,身无内力,就算愤而出手,也绝难匹敌自己的数十年功力。满以为对方就算能接下这一掌,也必会被震得站立不稳,谁知就在双掌相交的一刹那,对方看似全无花巧硬碰硬的掌势竟蓦然一颤,幻变出千万道掌影,将他的右掌包围其中,他运足的十成内力如泥牛入海,全然击在空处。

“咯”的一声轻响,鲁子洋右腕竟被自己的力道卸得脱臼。

这一掌,可怕的不是招法的­精­巧,而是掌力在刹那间收放自如的转换,浑若天成。

鲁子洋奉丁先生之命投入媚云教,平日皆低调行事,极少显露身手。但他本是御泠堂炎日旗中秘传高手,武功仅次于炎日旗主红尘使宁徊风,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公然与陆文定反目。但不承想半招之间就受人所制,固然有轻敌之因素,但对方的武功也确实高得不可思议。这一刻,他心理上所受的重创比腕间的疼痛更令他丧失斗志。

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绝非许惊弦那个十六岁少年能掌握,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人!

盛长老的黑衣无声地褪下,露出装扮者高大的身形、隐现杀气的面容、如能刺破人心的锐利双目。

明将军!流转神功!

陆文定与冯破天大惊失­色­,一时竟忘了出手。他们本以为三人合力对付许惊弦绰绰有余,不承想竟会惹来明将军这个煞星。纵然明将军面显衰容,但多年积威之下,足以让任何对手胆战心惊。

明将军高大的身影不动如山,流转神功如有质无形的武器罩住鲁子洋胸腹数道大|­茓­,漠然发话:“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主子的野心,御泠堂副堂主的身份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不但要做天下第一美男子,更要做天下第一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令在场诸人心里各自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动。

那个拥有一张俊秀面容的公子哥简歌,才是剌明计划的真正幕后主使!鲁子洋本是凝神对抗流转神功强大的压力,乍听明将军此言,内息不由一窒,险些导致经脉错乱。他强按内心震惊,低声道:“那只不过是简公子的妄想,将军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明将军冷冷一笑:“天下第一的称号是别人给的,我自己更愿意做一个恩怨分明的江湖人。”

鲁子洋心头泛起绝望。明将军身为天后传人,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都是其属下,此次由简歌率一众御冷堂叛将发起的刺明计划已彻底激怒了他。“恩怨分明”四个字听在耳中,无疑就是一道催命符。

鲁子洋自忖难有生望,唯有奋力一搏。他只怕刚才与陆文定、冯破天撕破了面皮他们袖手不理,放声大叫道:“陆教主、冯右使一齐上啊,明将军已受了重伤,杀了他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我们谁也逃不掉……”

陆文定与冯破天江湖经验何等丰富,深知面对明将军如此强敌,唯有抛下一切顾虑与鲁子洋联手,三人暗踩步法,移形换位,对明将军隐成合围之势。冯破天掣刀在手,陆文定探指入怀,鲁子洋则是深吸一口气,左手桉在右腕上咬牙将脱臼的腕骨接好。

尽管流转神功威震江湖多年,战无不胜,但明将军有伤在身,以三人合力,更凭着媚云教出神入化的毒蛊之术,他们至少应有三四成保命的机会。

明将军却对三人的行动视若不见,负手望天:“陆教主且放宽心,明某今日不会对你出手。媚云教的恩怨,自有人与你了结。”

陆文定悚然回头,但见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如磐石,端然立于他身后。随即听到不远处又响起数记战刀出鞘之声,心头不由一紧:原来周围还另有伏兵。一念至此,内气顿时泄了几分。

许惊弦的目光从堂兄身上转向显锋剑刃流转不定的光芒,轻叹一声:“两月前一别,还当你已认下我这个兄弟。却没有想到,你我重逢之际,竟会是这般兵刃相见的局面。”

陆文定凄然一笑:“下蛊之事,冯右使乃是得我命令,不得不为。毕竟他是外人,不必掺和到你我家事之中。若你蠃了,可否放他一马?”说话间飞刀已掣在他手中,指缝里银华若隐若现。

冯破天欲要开口,被陆文定以眼神制止。

许惊弦略一思索,语气意外的柔和:“如果没有丁先生迫你立下军令状,你还会杀我么?”

陆文定思索片刻,缓缓道:“如果你平庸一些,大概我更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杀机。”或许这并不完全是他内心的想法,但毕竟身为一教之尊,于此生死关头也不愿意示弱求饶。

许惊弦敏锐地捕捉到陆文定言语中的遗憾之意,一字一句道:“至少,你的心里是矛盾的?”

陆文定静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许惊弦朗然一笑,还剑入鞘:“那就足够了。”

陆文定一愣:“足够了?”

“是的,足够我依然敬你为堂兄。”

陆文定神情颓然,呆了半晌,指尖银刀落地,长叹一声:“我输了。相比之下,你更有做教主的气度。”

“不,输的是权势和欲望,而不是陆姓之人!”

两人对视许久。第一次,许惊弦从陆文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真挚的兄弟之情。

明将军目光闪动,忽然一挥手:“你们走吧。”目光转向鲁子洋:“包括你。”

鲁子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撑的真气立泄:“将军……”

明将军微微一笑:“不要以为我会因为那小子的仁慈而心软,放过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替我带两句话。”

“将军请讲。”

“第一,告诉吊靴鬼,下一道将军令上将会刻着他的名字。”近年来将军府开始着手整顿江湖秩序,以一面令牌为信物,人称将军令。包括去年初秋传至江南五剑山庄的令牌,八丅九年期间将军令六次出手,从不落空,可谓是一道死刑的判决书。

鲁子洋点头应允,暗忖以往将军令针对的或是江湖名门大派,或是朝中重臣要员,此次出手,上面却只有吊靴鬼一个名字,也可算是他的荣幸了。由此也可见明将军对于间接害死五百摘星营将士的叛徒是何等痛恨。

“第二,替我转告简歌一句话……”

“这……不瞒将军,简公子云游天下,行踪不定,在下只怕有负所托。”

“那位瞒天过海的丁先生一定知道简歌的下落,由他转告也无妨。”明将军一笑,“若是这点小事也做不到,你今日也不必走了。”

许惊弦心头大震:听明将军语气,恐怕他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宁徊风所扮!

鲁子洋保命为上,连连点头:“不知将军要我转告简公子什么话?”

明将军面容一整,神情极为郑重,慢慢吐出六个字:“寒魂谢,诸神诫。”

鲁子洋大奇,脱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不由分说地一摆手:“简歌听到了自然会明白。走吧!”

等陆文定等人走远后,明将军长吐一口气,扶着树­干­缓缓坐倒在地,喘息不定。事实上他重伤未愈,刚才只是凭着一口残存的真气强运流转神功震慑鲁子洋,自身损耗极大,几近虚脱。假设鲁子洋狗急跳墙拼死一搏,他也未必有胜算,放走对方亦是出于无奈。

明将军身为武学与兵法大家,极通虚实之道,即使在本方实力不济的情况下,亦能在气势上强行压倒敌人,给自己的逃亡蠃得一线喘息之机。

赤虎从林中闪出:“将军虽然饶了他们­性­命,他们却未必感恩,只怕过不多久就会带兵前来追杀,此处实在危险,我们还是快上马走吧。”他奉了明将军的命令,刚才一直在左近照看马匹,又故意连续拔刀以惑敌人。

明将军却道:“赤虎听令。你带着四匹马儿用最快速度独自往北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赤虎一怔:“将军不走么?”随即反应过来,“属下拼了这条命,也要把敌人引开。”

“记住,若遇敌情,弃马逃生,不可力敌。”

赤虎咬牙道:“将军不要顾惜俺,只要你安金,赤虎就是死了也甘愿。”

许惊弦知道赤虎的倔脾气,开解道:“这可不完全是为了你的­性­命,若是敌人见到只有你一人,必能猜到将军另有去处,倒不如放马自走让他们疑神疑鬼。”

明将军抚掌以示赞许:“吴言所言极是。我们是摘星营最后的三个人,一定都要活着回去!”

赤虎正要开口,却见许惊弦神情肃穆,缓缓道:“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让何人伤害将军。”

赤虎望着许惊弦真诚的面容,对他仅存的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郑重点头应承。几匹马儿的马鞍上备有一些食物和清水,三人饱餐一顿,又将剩余的食物大致分配,随即赤虎依计策马离开。

明将军调息一阵后,­精­神略长,摊开鹤发所绘的地图,稍稍沉吟,用手一指:“我和你,去这里。”

许惊弦抬眼望去,明将军的指尖停在地图的最东面,旁边标注着四个小字:“恶灵沼泽!”

这四个字才一入眼,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地图仿佛就显现出一大片泛着死气的暗灰­色­地带。

在谩勒山脉东面,方圆五十里,是漫无边际、人迹罕至的水泽。

一潭潭死水随处可见,水里却不生一丝杂草,水面上像是浮着一层淡灰­色­的薄膜。这里根本没有道路,甚至找不到一处稍微­干­硬些的地面,只有动辄陷足至膝的青灰­色­泥泞,用力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泥泞中不时泛起大大小小的气泡,形成凝于地面半尺、经久不散的瘴气,腐烂的味道在空中飘散着,让人闻之欲呕。

这里仿佛是被上苍所遗弃的地方,目之所见,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亘古不变的灰­色­、弥漫的瘴气、墓园般的死寂。

但若屏息细听,却可从那水泽里、泥泞下听到许多不同寻常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若虫豸爬行,让人发狂地猜想有什么怪物正潜伏于地底,伺机用长长的利爪攫住猎物,饱餐一顿。

“恶灵沼泽”果然是地如其名,这是一片魔鬼也不愿涉足的地域,到处都是单调而乏味的暗灰­色­,就连太阳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灰纱,晒得人昏昏沉沉,了无生趣。但只要稍有不慎,一旦陷入泥沼中,必将被恶灵所攫,坠入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之中。

无边无际的泥泞将闯入者的痕迹抹去,不留丝毫痕迹。这里是死地,但也是逃亡者与追捕者的恶梦。

许惊弦与明将军于凌晨时分进入恶灵沼泽。他们身上虽带着避瘴之药物,但为防万一,仍是以湿巾掩鼻,尽量屏住呼吸,更无法运起轻功,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不过行出二十余里。道路难行,再加上各怀心事,一路上两人全无言语,只是一前一后、机械地一步步朝恶灵沼泽深处走去。只有当对方偶尔失足的时候,才投来关注的一瞥。

再走出不远,隐约可见前方半里处的一片丘陵。透过瘴雾望去,山势并不高,只是曲折起伏,山上怪石嶙峋,生着零星的树木。虽是荒凉,但比起面前的沼泽,已是天壤之别。

明将军毫不犹豫的前行姿态让许惊弦隐生怀疑,按计划赤虎摆出策马逃生旳假象,同时引开追捕的敌人,他与明将军只是在恶灵沼泽中略作停留,伺机与驻守于川境的朝廷大军会合。在鹤发所绘的地图上绝没有标注这片丘陵,那里恐怕并不是沼泽的尽头,而是在其腹地之中。但为何看起来明将军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就了如指掌?更何况这一路东行,再翻过几座山就到了桂境,只会离大军越来越远……

仿佛猜到了许惊弦心中所想,明将军开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昨夜我曾提及自己犯下了三个错误,除了误信吊靴鬼,第一个错误,与一个名叫许惊弦的少年有关。”

许惊弦听明将军挑破自家身份,索­性­放开襟怀,苦笑一声:“你不杀我,是否就是错误之一?”

明将军却摇摇头:“第一个错误是你我共同犯下的。你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魔;而我,则是错误判断了宁徊风将你送到我身边的真正目的。”

“宁徊风!”许惊弦紧咬牙关,似乎要把这个名字狠狠吞入肚中,“我的心魔是什么?”

“仇恨就是你的心魔,它不但蒙蔽了你的智慧,更阻挡了你独一无二的直觉。所以在宜宾城头,尽管我不露声­色­地提醒了你关于丁先生的种种疑点,你却依然没有想到他就是宁徊风。”明将军轻轻一叹,“如果那时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敌人,或许就是帮我补救错误的最后机会。遗憾的是,你我都没有做到真正的坦诚相见。”

许惊弦沉思,宜宾城头的一幕在心头重现。如果那时他看穿了宁徊风的伪装,必不会再为虎作伥,日后也不会帮忙盗取挑千仇的佛珠,事情的发展就全然两样了。一念之差,铸成大恨。

“你何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在成都狮子楼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了。

许惊弦一怔:“是因为挑千仇的观察么?”狮子楼上,挑千仇一眼就看出了许惊弦对明将军心怀仇怨,却因他乍见“死而复生”的凭天行,忽略了挑千仇的话,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明将军摇摇头:“尽管御泠堂内部已四分五裂,但表面上依然对我服膺。筒歌身为副堂主,一直与我保有联络,他曾辗转托人送来情报,朝廷发兵南疆之际,要献给我一份大礼为贺……你虽然相貌大变,但你我既为同门,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之间始终有种神秘的感应,再加上简歌的话,我又怎么会想不出这份‘大礼’到底是什么……”

许惊弦浑身大震,不仅仅是因为明将军与简歌暗中联络,而是因为明将军如何也会把自己当作“大礼”?除非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克星!

明将军下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其实……剌明计划正是我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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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第20章 坐而论道

许惊弦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将军继续道:“在我的设想中,以剌明计划为幌子,御泠堂作内应,即可一举剿灭泰亲王,扫平滇贵反叛势力……”

许惊弦脱口道:“下一步呢?便是你拥兵自立,反攻京师,最终登上皇位,得偿天后遗愿么?”

明将军淡淡道:“这是获得简歌等人支持的条件,我却未必会做。”

这不是虚言,以他威凌江湖的武功、调动天下兵马的权力,若想造反称帝,也不必等到今天。

“简歌早与非常道道主慕松臣勾结,由红尘使宁徊风化名丁先生,与非常道第一杀手‘活­色­’叶莺重入擒天堡,宁徊风故意击伤凭天行之事亦只是为了迷惑龙判官,而我早已暗中通知四大家族之首领景成像入京替天行治伤。待大兵压境之时,御泠堂与我里应外合,一举扫平泰亲王、乌槎国以及川滇境内的江湖势力。这就是第一套刺明计划的核心。”

“但你却未想到简歌另有图谋,真正的剌明计划已同时启动。”

“不!我并没有低估简歌不断膨胀的野心,更不会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御泠堂身上。大军入川后,我便刻意断了与宁徊风的联系,堂堂正正地行军布阵,我明宗越岂会将一­干­叛党放在眼里?但千仇中毒身死,的确令我神智大乱,匆匆将尚未思考成熟的摘星行动付诸实施,这才真正掉入了简歌的圏套。原来他不但要助我杀了泰亲王,也要除掉我。”

许惊弦吸一口气,缓缓问道:“简歌与宁徊风送我从军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是想借你之手杀了我么?”其实萦绕于他胸中的真正疑虑是:当剌明计划大功告成后,自己的生死已完全无关紧要,宁徊风为何还要迫陆文定立下军令状,非要杀自己不可?

“以他们对我的了解,当然知道我不会杀你。但却要让我误以为你是来伺机行刺,从而忽略了你真正的作用。”

“我的真正作用是什么?”

“宜宾城头上,我故意给了你一个行刺的机会,但你却没有出手。从那时起,我在开始怀疑宁徊风目的的同时,也加重了对你的信任。而正是这份信任,造成了第二个错误。”

许惊弦恍然大悟:“焰天涯!”

明将军重重点头:“我相信封冰与君东临并没有参与剌明计划,但是他们保持中立的做法一定早就在简歌与宁徊风的算计之中。你去过焰天涯,而我对本门《天命宝典》之效能.从不怀疑,所以必定会信任你对封冰、君东临­性­格的判断,从而制定出摘星行动,落入荧惑城那个陷阱之中!”

环环相扣的­阴­谋,直到此刻方才水落石出。

明将军长叹一声:“最有可能觉察出­阴­谋的人,只有出身静尘斋的千仇,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她。而在这件事上,我犯下了第三个、也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想到挑千仇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惜护之情,许惊弦几乎就要告知明将军自己才是挑千仇之死的罪魁祸首!

明将军却摇摇手,制止了许惊弦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确定了你的身份,我当然知道唯有那只鹰儿才有机会从万军之中带走千仇的佛珠。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死者已逝,无须多加自责,好好活下去才是对死者英灵的最好慰藉。我连容笑风都可以原谅,何况是毫不知情的你?”

一股热流悄悄涌上许惊弦的眼眶。无论明将军如何开解,对于挑千仇的死,他永远都无法释怀。但这一刻,他却能真切地感受到明将军对自己的爱护之情。这不仅仅是一位将军对战士的谅解,更像是一个大师兄对犯下过失的小师弟的宽容。

明将军续道:“盗取佛珠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我明知千仇对于我、对于全军上下不言而喻的重要­性­,更何况她身无武技,我根本就不应该允许她走近雷木身边,而我之所以犯下这个错误,那是因为……”他略一停顿,眼望前路,“我知道在这附近,确实有一位静尘斋弟子!”

许惊弦顺着明将军的视线望去,那片瘴雾中若隐若现的丘陵仿佛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明将军这番话的用意,在这恶灵沼泽的深处,他们并非孤立无援。可是就算将军府神通广大,又怎能在这一片穷山恶水中提前布下策应?等待他们的人,到底是谁?这个静尘斋的弟子,是敌是友?

走入丘陵之中,空气开始变得清爽起来,脚下的道路也逐渐坚实,眼前不再是一片蒙蒙的暗灰之­色­,乍现几分绿意,山泉清澈,空谷回响,隐有鸟鸣之声传入耳际。

沿着崎岖的山路行不多远,来到一个小小的山谷。谷前是三间以木材与茅草搭建的小屋,小屋虽然简陋,但门前是用树枝编织起的挂帘,窗口悬着风铃,木墙上以炭笔勾勒出简单的图案,更有两名姿势夸张可笑的稻草人守在屋前权作门神,再加上周围种着各类莱蔬,纺车的声音从屋内隐隐传来,可以想象主人必是心­性­平淡的风雅之士。虽然身处绝地之中,亦能怡然自乐。

明将军面呈微笑走至屋前,并不举手敲门,而是侧耳倾听纺车之声。

纺车声丝毫不乱,似乎根本不知有人来到门前。许京弦暗忖主人要么不通武功所以未能察觉,要么身怀绝技无须戒备,或是早已游离世外’安享这平静的隐居生活。

明将军忽一拍掌,掌声十分自然地混入纺车声中,浑若合奏一阙极富韵律的曲子。纺车声骤然一停,似乎主人已发现有人来到,随即又悠悠响起,与掌声再度相和,隐有迎宾之意。许惊弦感应到对方的善意,亦生出童心,抽出显锋剑,以指相弹,剑刃发出龙吟之声,加入到合奏之中。

许惊弦虽不通音律,但《天命宝典》博大­精­深,通一理而晓万理,对世间万物皆有感应,弹剑声、抚掌声、纺车声此起彼伏,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曲良久方歇,屋内人清声道:“外子外出未归,不便迎客,屋内曰用俱全,还请两位自行索取。”原来主人竟是一位女子。

明将军朗然大笑:“既遇知音,何须俗礼?出来相见又何妨?”

屋内女子似是一愣,肃声道:“先生指教得对,小女子这便出来迎客。”许惊弦料定她就是那静尘斋弟子,原本想象必是个外表恬淡、内心骄傲的女子,不料竟这般温婉和气,自承不是。尚未谋面,已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小屋门一开,一位红衫女子走了出来。望见明将军时,蓦然一怔,随即笑道:“将军光临,足令寒舍蓬筚生辉。”

她年约三十二三,不施脂粉,未见佩饰,除了一双仿如会说话的眼睛,姿容亦只是平常。这样的相貌若配上素净的粗衣,便与寻常农­妇­无异。但她偏偏以一身耀人眼目的红衫示人,却未见半分俗气,反而一笑间从微抿的­唇­线里透出一分自傲的秀丽来。或许她的外表谈不上美丽,但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高贵气质却让世间大多数女子一生也难以企及。

明将军苦叹一声:“明某避难而来,不得已打扰贤伉俪了。”

红衫女子盈盈一笑:“昔日在京师,我曾受将军诸多照顾,何况将军府对外子亦有再生之德,如今有机会相报万一,小女子备觉欣慰。”

“客气话不必多说了。”明将军介绍道,“这位是许惊弦许少侠。”

“许惊弦?”红衫女子显然听说过明将军克星的传言,面上虽不动声­色­,但灵动的双眸已扫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许惊弦恍若又见到了挑千仇。那是相似的一双眼睛,充注着探询的意味,毫无花巧地投向人们的内心世界,却决不令人反感。他不由想到挑千仇的话:“我们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肯定了事实,就不会怀疑;而我们必须否定怀疑后,才会接受事实。”面前的这位女子,正是挑千仇所说“我们”中的一位,她们属于同一类人,都是游离于芸芸尘世之外的冷静观察者。

——静尘斋中的慧静士!

红衫女子缓缓转开目光,略施一礼:“连红袖见过许少侠。”

红袖,静尘斋!许惊弦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想到当年他被追捕王梁辰掳至京师的路上,曾提起他一生中两次失败的追捕,一个是虫大师“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墨留白,另一个就是静尘斋的红袖裁纱。

连红袖或许略通武技,但显然绝非墨留白之类的一流高手,又怎能从追捕王手中逃脱?再想到追捕王当时似惋惜似无奈的神情,许惊弦忽有所悟:“恕小弟鲁莽,请问连姐姐的夫君可是姓梁?”

纵然静尘斋弟子最讲究心如止水,连红袖亦惊讶得双目圆睁:“起初听夫君说到许少侠一路捉弄他之事,红袖尚是疑信参半,此刻却是不得不信了。”言语间已承认她的夫君正是追捕王梁辰。

许惊弦想到那时与追捕王一路斗智,鬼点子层出不穷,不由大笑起来:“好久不见梁大叔,他如今可还好么?”虽然在梁辰手里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还被强行脱下裤

子打ρi股,受到了平生第一次奇耻大辱,但两人约法三章后,便再不曾欺辱他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尽管他一直认定是敌非友,但至少对方是个说一不二、信守承诺的汉子。京师中身处泰亲王阵营中的几人中,除了水秀之外,许惊弦就属对他最有好感。

连红袖抿­唇­一笑:“他好不好,过一会儿你自己问他吧。”眼里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许少侠想到了什么事情,竟突然有些魂不守舍呢?”

许惊弦脸上一红:“我只是想到了与梁大叔的往事……”慌忙垂下头去避开连红袖的注视。原来他刚才因水秀而思及水柔清,随即叶莺的影子又跳了出来,却被连红袖一眼瞧穿心事。

连红袖也不说破,转眼望向明将军:“此处消息闭塞,几日前听闻朝廷大军渡过金沙江的情报,所以外子才外出打探战况。却真未想到将军已神不知鬼不觉杀入了叛军腹地……”

许惊弦注意到她以“叛军”称呼泰亲王所部,暗觉欣慰。尽管追捕王当年替泰亲王做事,但在国家大义上立场并未有所动摇。听连红袖的语气,对仅仅相距数百里外的战况亦不甚了解,看来昔日排名京师八方名动之首的追捕王梁辰早已放下权名俗利,悠然于尘世之外,对世局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只安心与她相守于此,做一对逍遥情侣。

“泰亲王已死,叛军不日将散。但我身负重伤,只得借此处调养几日。”

连红袖欣然道:“泰亲王死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呢,小女子先恭祝将军凯旋。这里人迹罕至,就算敌人能找来,夫君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将军尽管放心养伤吧。”

明将军神­色­黯然:“另外我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连红袖猛地一震,敏锐的观察力已洞悉出真相:“千仇出事了?”

明将军沉默不语,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长叹。

霎时,三个人都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记豪笑声打断了三人的缅怀:“回途中发现有人接近,只怕拙荆有失,急急赶来,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遇到将军。”原来追捕王梁辰已悄然归来。他能有追捕王之名,并在京师八方名动中排名首位,靠的就是绝顶轻功与锐利双目。

明将军抬眼望去,微笑道:“京师一别三年,梁兄风采更胜往昔。那时你我各为其主,此次重逢可莫要相见不欢。”追捕王梁辰的独门轻功正是唤作“相见不欢”。

梁辰笑道:“若要重提旧事,将军才是我的恩人。”

明将军淡淡道:“那是水总管执意放你离京,明某不敢居功。”三年前京师巨变,泰亲王谋反前夜追捕王失踪,想不到竟是被水知寒暗中放走。若不然,只怕也会像牢狱王黑山、刑部总管洪修罗一般,或是战死于乱军之中,或是身陷囹圄。

梁辰却正­色­道:“水总管是是留我一条­性­命,但若没有明将军的情报,天涯海角,我却如何能找到红袖?”说话间走到连红袖的身边,两人双手互牵,眼中尽是绵绵情意。

许惊弦旁观梁辰,几年不见,并不见老态,反倒是以往那略显古板的面容多了一分开朗之­色­,竟似年轻了几分,想必是与连红袖隐居此地,乐而忘忧之故。瞧他夫­妇­情深至此,再也不必问梁辰如今过得好不好,一时忍不住开他个玩笑:“梁大叔,你可还记得我么?”

梁辰定睛瞧了半晌,大吃一惊:“你是小弦!”匆匆扫一眼明将军,面­色­变幻不定,实在猜不出这两个人如何能走到一起,又有些担心当着明将军的面叫破许惊弦的身份会给他带来麻烦。

许惊弦吃惊更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单就相貌而言,他与昔日的小弦几无共通之处,噪音亦不复童声,实不知梁辰如何能一眼看穿。

梁辰看到明将军不动声­色­,知他早晓得许惊弦的身份,放下心来,哈哈一笑:“你面貌虽改,但几处痣相却变不了,某些细微的神态亦与当年的小弦毫无二致。嘿嘿,你梁大叔江湖上的称呼岂是胡叫的?”追捕王的锐目神眼被人唤作“断思量”,就是形容那些通缉要犯一旦被他盯上,只好束手就擒,从此绝了逃跑的念头。许惊弦又想到静尘斋弟子皆拥有独步天下的观察力,连红袖与追捕王确是般配。

连红袖却道:“依我看,你的称呼可真要改一改了。”

梁辰不解其意,只当无意中惹夫人生气,连忙赔笑道:“夫人急怒,我既答应你退隐江湖,岂能言而无信……”

“我可不是怪你又想到当年的诨号……”连红袖掩嘴而笑,“许少侠唤我姐姐,你却要做他大叔,不改岂不是乱了辈分?”

梁辰一怔,仰天长叹:“夫人有令,看来我只好做大哥了。”几人一齐大笑起来,挑千仇之死而带来的伤感亦被冲淡了许多。

当下梁辰取出窖藏的美酒、风­干­的野物,连红袖又下厨炒了几个小莱,山野的蔬,别具风味。四人共聚桌前,畅谈往事。

静尘斋弟子不以武功见长,却有细致入微的洞察力。门下三士之中,冥沉士察人观相,洞悉­性­情,可为良师诤友;慧静士辨真识假,分析情报,可为将帅谋臣;辟尘士观势识运,统筹全局,可为丞相国师。因其弟子多为女尼,故隐姓埋名,行事低调而不张扬。

数年前红袖裁纱奉师命入京,辅佐的对象乃是皇太子。她隐入太子­宮­中扮成宫女,哪知泰亲王视太子为登基九五的最大障碍,日夜监视,査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泰亲王深悉静尘斋弟子的厉害,数度派出杀手暗杀未果,终于请出了追捕王。

暴露身份的连红袖不得已逃离京师,追捕王穷追不舍。连红袖武功虽仅可勉强防身,但凭着对环境的洞察、对危机的预判,再加上将军府派人暗中相助,数次化险为夷。

而更为蹊跷的是,追捕王与连红袖在这一场看似实力悬殊、实则棋逢对手的斗智斗勇中,竟然不知不觉爱上对方。然而一个是京师重地中的捕王,一个是青灯古佛下的女尼,这一场爱情无疾而终。最后连红袖不知所踪,梁辰郁郁回京复命,自承了他追捕中的第二次失利。

但梁辰却没想到,连红袖并没有回到恒山静尘斋,而是在明将军的安排下,辗转来到南疆,自此隐居在恶灵沼泽之中。直到三年前京师叛乱前夕,明将军派人通传了连红袖的下落,梁辰方才当机立断,远离京师,寻到此处,有情人终成眷属。

几人谈笑中,许惊弦渐渐知悉了来龙去脉,天­性­中的敏锐让他立刻抓住了其中的漏洞:将军府保护连红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如果明将军此举是有意离间泰亲王身边重将,那么梁辰与连红袖的感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局外人纵有所觉亦无从得知详情,更不可能断定事隔多年后梁辰仍然会不忘旧情,肯为连红袖放弃京师的荣华富贵。这一枚潜伏数年的棋子算路深远,令人思之不寒而栗。这决不像是明将军的风格,倒更似是简歌的手段。

梁辰瞧出明将军受伤极重,用罢午餐后,便腾出一间小屋请他入内休息。

趁明将军调息之际,梁辰与许惊弦谈起当年的种种事情,莲子羹、巴豆茶、约法三章、树林中的暗器、汶河城仵作黑二、无念宗胖僧谈歌……这些渐已被遗忘的人与事逐一清晰起来,令许惊弦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感怀不语。

谈及这一场战事,许惊弦也不隐瞒,将自己被宁徊风利用、奉他之命于成都从军、容笑风盗取佛珠、扶摇飞鹰传物、媚云教布下十毒搜魂蛊、明将军绝地反击奇袭荧惑城、剌明计划图穷匕见、五百摘星营将士魂归荧惑城、宁徊风布下天罗地网截杀明将军等事全盘托出。

这是一次如实的讲述,也是许惊弦内心的一次忏悔。挑千仇之死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至少在倾诉中他心中能够得到暂时的平静。

梁辰知晓明将军来到恶灵沼泽的原委,沉吟道:“此地虽少有人迹,但宁徊风诡计多端,若是四处寻不到明将军,迟早会找到这里,不得不防,我先去布下些迷阵机关,稍阻敌人,回来后再作打算。”有他这个­精­通追捕之术的大行家负责清除痕迹,自当万无一失。

许惊弦却想到追捕王昔日跟随泰亲王多年,多少总有些情分,只怕他通风报信替旧主报仇,起身道:“我与你一起去。”

梁辰定睛望来,立知其意:“你可是不放心我么?”

许惊弦面上微红,口中却道:“明将军的­性­命关系着天下大局,谨慎些总不会错。”

梁辰正容道:“记得当年我曾冤柱你在莲子羹中下了巴豆,多打了你十六记巴掌,因此许诺日后饶你十六次……”

许惊弦截口道:“但后来你又说过,如果我以后是你的敌人,一旦落在你的手里,决不会留活口。”

梁辰微微一笑:"明将军对我恩重如山,而你也不再是我的敌人。你可知我为何改口?”

许惊弦自然知道,那是因为当年堂堂追捕王在少年小弦手里连吃苦头,把他当作了真正的对手,所以才改口。

梁辰再度发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当捕快?”

许惊弦摇头,梁辰续道:“击败敌人必须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方式,我从不屑于背后Сhā刀。这也是我最终不愿意跟随泰亲王的真正缘由。”言罢拍拍许惊弦的肩头,飘然而去。

许惊弦眼望梁辰的背影,想到他既然把不通武功的妻子留下,又岂会给敌人通风报信?自己确实不应该怀疑他,一念及此,大觉羞惭。

却听连红袖轻声道:“虽然今日才见到你,但我看得出来,或许当你经历许多事情后已不再轻信别人,但在你的内心深处,依然相信着一些美好的东西……”

许惊弦惶然回头,正触到连红袖灵动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她。他长叹一声:“千仇姐姐的死与我不无关系,你可想过替她报仇?”

连红袖笑了:“作为一个观察者,需要注意的不是事情的表面,而是因与果,你不必为千仇之事耿耿于怀,她的死因不在你,一切皆是天命。”

许惊弦叹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自己必须承担责任。”

连红袖忽转话题:“同是静尘斋中的慧静士,你有没有发现我与千仇之间的不同之处?”

许惊弦想了想:“你比她更爱笑,更令人亲近些。这或许也与她的名字有关。”

“千仇自幼就是孤女,亦是一个颇有些忧郁的女子,师父玄宁师太怜她身世凄苦,所以起个法号唤作千愁,乃是愁怨凝身之意,入将军府后才刻意改作‘仇’字以惑众人。但这并不是我比她更开朗的原因……”连红袖抬手轻理云鬓,“只是我已找到了自己的缘。”

“此言何解?”

“静尘斋弟子大多是自幼出家,不苟言笑。但是数百年前祖师曾传下一条祖训:门下任何弟子,若能遇见真心相系之人,便可还俗。我幸而遇见了你梁大哥,也因此懂得了做一个红尘俗世中平凡女子的幸福……”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静尘斋中的女尼亦可还俗嫁人,原来竟有这样一条奇怪的规矩。看来静尘斋祖师倒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大概亦曾为情所困,所以才出家为尼。随即又觉心头一酸,挑千仇也找到了属于她的缘,却未能有机会得到连红袖一般的幸福。

“正是因为有这条祖训,所以每一个静尘斋弟子参禅修道的第一门功课,就是学会‘放下’!”连红袖望向许惊弦的目光中大有深意,“所以若是你能对自己宽容一些,不把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你一定会过得更快乐。”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许惊弦胸口陡然一哽,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是的,他总是想把一切重担都扛在身上,却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刹那间他心神失守,脱口道:“我何尝不想,但是天­性­如此,又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连红袖微笑:“你堂兄执意杀你,而你却原谅了他。”

“别人亏欠我的,我可以放下,我亏欠他人的,永远也放不下!”

连红袖眼望空处,似是自言自语般道:“玄名师伯曾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份责任感与使命感,宁可天下人负己,永不负天下人……”她蓦地打了一个寒战,语音就此而止。那是因为玄名师太下面的话是:如此人物,若遇机缘,或为开国之明主,或为乱世之根源。

而玄名师太,正是静尘斋中,唯一一位可观势识运、洞悉天命的辟尘士。

作为静尘斋中最出­色­的二代弟子,连红袖本是最接近“辟尘”境界的慧静士。这一刹那间,她似乎初窥天机,忽就明白了眼前少年与明将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她强按心头震惊,不再多言,对许惊弦微施一礼,姗姗走入小屋中。过不多时,纺车声再度响起。

许惊弦关心明将军的伤势,前去探视。他轻推开虚掩的房门,意外地发现明将军并未运功调息,而是背身立于窗前,似在眺望:又似在沉思。许惊弦本不欲打扰,正要退出,但明将军虽未回头,却已有感应,沉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将军请讲。”

“首先,我想知道你愿意以什么样的身份听我说话?是战士吴言,还是少年许惊弦?”

“有什么区别么?”

“若是吴言,就论国事;若是许惊弦,就论江湖。”

虽然有伤在身,但明将军高大的背影依旧渊淳岳峙,气势沉雄.许惊弦望着这个自己曾视为死敌的人,感受到他逼迫而来的威势,反而生出一种抗争的念头,他淡然的语气中略含嘲讽:“吴言不过是大军中普通战士,没有资格与将军谈论国事;许惊弦更是无名小卒,岂敢与天下第一高手畅言江湖?”

明将军并不动怒:“你这口气,可不像是战士对将军说话的态度。”

许惊弦岂肯服软:“你说过,摘星营中没有官职大小。”

明将军哈哈大笑,转过身来:“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是共患难的战友,在逃脱这场追杀之前,有什么话尽可畅言无忌。”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心中的两个疑问。”

“你可以提问题,但我却未必会回答。”

“第一、当年将军府为何要救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是因为追捕王的缘故,还是另有目的?第二、你与简歌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让宁徊风带给他的两句话‘寒魂谢,诸神诫’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微笑:“这两个问题都与目前的局势无关,我拒绝回答。”

许惊弦沉默片刻,话语中像是夹着一片刀锋:“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却不能不想到千丈峡之战。”

明将军面­色­一变:“看来我要是不回答,你就会认定这只是我为了夺取天下而与简歌合谋布下的局?”许惊弦不语,以示默认。

明将军沉吟良久,肃声道:“你身怀昊空门道门极典《天命宝典》,对于事物的判断果有独到之处,能够从看似无关的琐事中感应到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实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答案——青霜令。”

许惊弦猛然一震,他已猜到明将军带给简歌的话多半隐含着青霜令的秘密,却未想到连红袖也与此有关。刹那间南宫静扉所言之事涌上心头,难道连红袖就是当年给他施以“天魅凝音”之术的静尘斋弟子?

明将军淡然道:“我知道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想必听说了许多关于青霜令的事情吧,又何必故作吃惊?”他话说到一半,望着许惊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释然一笑,“看来你这三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竟然连青霜令的秘密也打探到了,宫涤尘果然是对你寄予厚望啊,竟能将此秘密托付……”

许惊弦听出明将军话语中大有深意,似乎宫涤尘对自己“寄予厚望”早在他意料之中。莫非也与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有关?不过他虽暂时猜不透明将军话中的玄机,却并不多加分辩,他宁可任明将军误会官涤尘对自己的态度。

明将军耸耸肩:“你知道这些事情也好,省得我多作解释。作为御泠堂堂中圣物,青霜令决不仅是一个简单的代表符号,自有其玄妙的功效,这涉及到御泠堂守护近千年的一个大秘密。而简歌之所以弃京师名望不顾而秘密加入御泠堂,为的正是青霜令。所以他一入堂中,便执意坐上了虚设多年的副堂主之位,专职掌管青霜令。”

“逸痕公子又怎么甘心被简歌利用?”

“南宫逸痕岂能看不出简歌的野心?只不过那时御泠堂连遭变故,老堂主南官睿言病故,而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举办在即,正值用人之际,南宫逸痕才不得不答应简歌的诸多条件,只是暗地里对他有所防备。只可惜天妒英才,南宫逸痕失踪多年,恐怕已遭不测。简歌手握堂中大权,再无顾忌,先将红尘使宁徊风、紫陌使白石等人收于帐下,再借行道大会之机排除异己,让御泠堂元气大伤。”

许惊弦叹道:“逸痕公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引狼入室。”

明将军正容道:“南宫逸痕天纵奇才,绝非池中之物,就算对简歌判断失误,自也留下诸多后着。青霜令正是南宫逸痕用于掣肘简歌的绝妙之计,简歌苦苦钻研青霜令这么多年,也不见收获。而趁此机会,宫涤尘则一步步确立了堂主的威望。”

许惊弦听明将军语中对南宫逸痕颇为推崇,念及宫涤尘那宠辱不惊的翩翩风采,亦可推想其兄的姿容,自己虽入御泠堂,却无缘与他谋面,亦是人生一憾。

明将军续道广京师四大公子中,太平公子魏南焰豪情盖世、凌霄公子何其狂狂傲不羁、乱云公子郭暮寒博闻强志,唯有无以名之的简歌看似是一个只有俊秀面容的花花公子,其实此人野心极大,心智超卓,先不谈其神秘的武功,单以计谋而论,就决不在以策略闻世的太子御师管平之下,此次剌明计划便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将军府恐怕也容不下他吧?”

“目前虽然不知简歌行踪,但他早已暗中联合无念宗、非常道,再加上御泠堂的一­干­叛将,其实力不容轻视,待他再出江湖之际,必然又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这些年将军府在江湖上四处树敌,又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一北一南遥相对峙,

再加上此麦平定泰亲王叛乱,诸事待决,纵然我想对付简歌,亦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才故意让宁徊风将那两句话带给他。”

“寒魂夜,诸神诫。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将军苦笑摇头:“其实我也不明白,只知道那是南官逸痕破解青霜令后,悟得天机中的两句。旁人或许不懂,但简歌一望即知。”

许惊弦一怔:“将军如何知道?又为什么要告诉简歌?”

明将军叹道:“数年前南官逸痕欲要前往塞外,临行前特意来京师与我一番长谈,留下了这两句话,告诉我有朝一日当简歌蠢蠢欲动想要祸乱江湖之际,便可以此来牵制他。”

许惊弦略一思考,立知究竟。简歌多年来对于青霜令一筹莫展,只怕已有意放弃,而此刻把他梦寐以求的秘密稍稍泄露,必将重新激起他的兴趣。但南宫逸痕必是算定简歌最终只是徒耗心智,劳而无功,反倒会耽误他重出江湖的时机。依此判断,青霜令落到简歌手里竟是出于南宫逸痕预留的后着,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许惊弦当年与林青在流星堂曾听白石谈及平生最佩服的两个人就是明将军与南官逸痕,白石表面虽是一派儒雅风范,内心却极是高傲,能直承钦服,并把逸痕公子与明将军相提并论,足见其能力。而作为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弟子,白石竟能转投死敌御泠堂,固然因其家族相争之故,但南宫逸痕的个人魅力无疑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此人果然是一位绝世人物。

明将军又道:“南官逸痕还拜托了我一件事情,说是日后若有人能说出这两句暗号,务请将军府保护此人。过不多久,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入太子府任职,却被泰亲王派人盯住,数度暗杀不果,直至派出追捕王。连红袖辗转托人将这两句话带给我,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南官逸痕要求保护之人。”

许惊弦心头一震:既然保护连红袖是出于南宫逸痕的授意,那么可以肯定连

红袖必是当年对南官静扉施以“天魅凝音”之人。如果失踪多年的南宫逸痕果然已遭不幸,连红袖就是世上唯一知到青霜令秘密之人。

明将军续道:“我虽与南官逸痕只有数面之缘,但一见如故,钦佩他的为人,举手之劳自当答应,何况又可收打击政敌之效。便暗中派人阻挠追捕王,最后将连红袖护送到这里。世事难料,我因此事一时疏忽让千仇丧命,但当年无心善举却也赢得了今日的一丝喘息机会。”

许惊弦却在思索连红袖为何不回恒山,而要远遁于南疆的恶灵沼泽之中。莫非她也知道简歌决不会放过这条线索,一定在千方百计寻找她?

明将军望着若有所思的许惊弦:“看来我回答了你两个问题后,反而激起了你心中更多的疑问。”

许惊弦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问。何况我早已离开御泠堂,对青霜令也根本不感兴趣。”事实上他心中对青霜令十分好奇,却偏偏不愿被明将军主导,所以才这样说。

明将军盯住许惊弦的眼睛,似乎想瞧出他言语中的真假,缓缓道:“看来你现在又开始把我当作杀死暗器王的仇人了。”

许惊弦淡然一笑:“也许日后有向你寻仇的一刻,但在将军脱险之前,我仍是一名帐前亲卫,自当竭力保护将军的安全。”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与明将军的对话态度已变得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这并非源于两人同生共死后关系的亲近,而是因为他已真正在心里把对方当作一个平等的敌人。_明将军这一次在荧惑城的失策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终于意识到,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也有破绽,只要自己不放弃,总会找到一个击败他的机会!

明将军亦感应到了许惊弦心态的变化,不置可否地一笑,转开话题:“我们要离开这里,应该走哪条路线?”

“将军先养好伤再说吧。泰亲王毙命的消息难以长久封锁,只要再隔几日敌人依然找不到我们,军心必乱,十余万大军亦将溃不成军。届时我们再回京也不迟。”明将军叹道:“我何尝不知如此?但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此地的叛军,而是北线战事。”

许惊弦恍然大悟:“锡金铁骑!”

“正是。马文绍不过是纸上谈兵之徒,纵有十万新兵,亦未必能抵挡得住锡金剽悍骑兵。”明将军神情略有些不安,忧心忡忡地道,“就怕锡金王受了宁徊风的蛊惑,不顾一切发兵中原。所以我必须尽早与大军会合,以防不测。”枕戈乾坤是御泠堂千年不变的宗旨,而身为红尘使的宁徊风更肩负着扰乱红尘的使命,不可不防。

许惊弦担心道:“但是宁徊风必也会想到这一点。恐怕早在战线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我们送上门来。”

“为了大局,我必须要冒这个险。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是否还愿意做我的士兵,如果你不愿意陪我一起突围,现在就可以离开。”

许惊弦沉声道:“我若不顾国家大义,早在宜宾城头就会向你出手。幸好敌人现在不知我们的行踪,有多种路线可以选择。我们虽然只有两人,但只要避开敌人的主力,至少有六七成的机会突围。”

明将军眉头一舒,大喝一声:“士兵吴言听令。”

“请将军吩咐。”

“我们最迟后日就将离开这里,考虑一下我们的行动路线。在此期间尽量好好休息,做好战斗准备。”

“是。也请将军放松心情,早日恢复武功。吴言告退。”

明将军含笑颔首,盘膝而坐,运功疗伤。

许惊弦离开明将军疗伤的小屋后,沿着小道往山顶走去。

上到山顶,眺目望去,恶灵沼泽蒸腾而起的迷瘴笼罩方圆数里,跟前尽是茫茫雾霭,什么都瞧不清楚。而空中­阴­云密布,也根本未发现扶摇的影子。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本还隐有一丝期望:或许能在叶莺的帮助下能够安然突围。但如今找不到扶摇,只好去了这个念头。又想到她毕竟处于敌方阵营中,身不由己或许正听从宁徊风的命令四处找寻明将军的下落,就算再遇到自己,她还会手下容情么?

此时忽然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头望去,却是连红袖沿着山路款款行来。他已非当年那个单纯少年,只恐连红袖别有所图,闪入一块大石后躲藏起来。

连红袖武功不高,又似是神思不属,并未察觉到许惊弦的存在。站在高处远望一会儿,她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夫君还没有回来,可不要出什么事……。”

许惊弦这才醒悟连红袖只是见追捕王尚未归来放心不下,所以登高而盼,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轻咳一声,从石后走了出来:“红袖姐姐好。”

连红袖显然未想到石后另藏有人,旋即回身,待看清楚是许惊弦,这才笑道:“原来是你,可吓了我一跳。”她虽是如此说.,但面容一如往常平静每一个静尘斋弟子皆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红袖姐姐可真是好眼力,这么大的雾,我可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连红袖一笑:“我虽看不到你梁大哥,但他那双利眼定能看到我,那我也同样安心了。”言语虽平淡,却隐现深情。

许惊弦想到方才对连红袖不无怀疑,大觉惭愧,安慰道:“红袖姐如不必但心梁大哥的安全,他在京师八方名动中排名居首,岂是侥幸?”

“我自然知道他当年的微名……”连红袖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或是想到当年梁辰追捕自己的事情,“为了截杀明将军,叛军必是高手尽出,而外子这几年根本未曾练武,一身功夫早已荒废,就怕有个闪失。”

许惊弦心想梁辰与连红袖本在此处隐居,做一对对逍遥世外的情侣,却因自己与明将军的到来扰乱了宁静的生活,万一连累到他们,实是心中难安。

连红袖察言观­色­,已知许惊弦心中所想,轻声道:“我虽是一介女流,但师从静尘斋多年,当知什么叫江湖道义。或许外子当年曾与将军府为敌,但我夫­妇­能聚首于此实拜明将军所赐,如今将军有难,他若袖手不顾,纵能偷安我亦会在心中瞧不起他。”这句话虽非掷地有声,却是语出真诚。

许惊弦敬她为人,只怕她蒙在鼓里被简歌所害,旁敲侧击地提醒道:“红袖姐姐当年在太子府任职,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也正是太子府中贵宾,不知可与他打过交道?”

“我在京师只呆了半年时间,虽与简歌碰过面,却无深交。不过……”连红袖略一停顿,不染微尘的双目盯住许惊弦,“你此刻突然问起他,不知是何道理?”

“此人外表俊秀,内心­阴­毒,我的一个好朋友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我亦当他是仇人,故有此问。”

连红袖吃了一惊,喃喃道:“此人交游广泛,城府极深,以我门中观察之术亦难窥究竟,只隐隐觉得他并非真心诚意辅佐太子,而是另有目的。而我当年离开师门时,师父玄宁师太特意嘱咐我要防备此人,我问她原因却不肯说,原来竟然是这缘故……我在太子府中只是平常宫女,却不料仅仅几个月就被泰亲王识破身份,或许也与他有关。”

许惊弦听连红袖的语气似乎并不知晓简歌的真实身份,诚声道:“实不相瞒,我曾在江湖上十分神秘的御泠堂中呆了三年,简歌正是副堂主。”

“御泠堂!”连红袖一挑秀眉,“记得六年前,御泠堂主南官逸痕前来恒山拜会师父,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本以为御泠堂行事诡秘妖邪,并非正派,未承想逸痕公子却是丰神俊朗,颇给人好感。”

许惊弦想不到她竟会主动谈及南宫逸痕,忍不住问道:“想必姐姐一定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情?”

连红袖奇怪地望了许惊弦一眼:“你的问题好生古怪。那天虽说遇见了逸痕公子,但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啊。”

许惊弦大奇,暗忖难道静尘斋弟子替人施展天魅凝音竟属平常?正要继续追问,连红袖却以指按­唇­:“你不要再问了,师父与逸痕公子都曾告诫我,那天的事情决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我虽离开静尘斋数年,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既然有命,自当听从。”

许惊弦一窒,千言万语一时无从问起。连红袖沉思道:“不过这些年来我偶尔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亦觉古怪,一来并不觉得逸痕公子拜会师父有何不妥,所谓­性­命之忧更不知从何谈起,不过师父决不会无缘无故对我发出这样的警告。”

“若非如此,你为何不回师门,而要来到这荒蛮之地隐居?”

连红袖叹道:“下山前师父明言此去京师完成任务之后不必回恒山,另找一个隐蔽处所,从此便可脱离静尘斋。当时我自忖并未违犯门规,实不明白师父为何要

如此?如今想来,或许师父早已洞悉天机,知道我将会遇到外子。”

许惊弦沉声道:“也许玄宁师太并非未卜先知,而是确实知道你身处危机之中。简歌一定在四处捜寻你的下落。”

连红袖皱眉道:“你如何知道?”

“因为六年前的那一天,你从逸痕公子那里探知了御泠堂最大的秘密。”

连红袖不解:“那一天逸痕公子总共只和我说了几句话,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与逸痕公子同来的尚有一人,名叫南宫静扉,你可记得么?”

“原来那人叫南宫静扉?莫非也是南宫世家的人?”

“南官静扉乃是南官世家的仆人,却鬼迷心窍背叛家族,所以逸痕公子才制住了他另有用途。”

“原来如此。那个南官静扉被逸痕公子点了|­茓­道,昏睡了一夜,我还以为是他的对头呢。”

“难道逸痕公子没有请你对他施功?”

连红袖一惊反笑:“亏你在御泠堂呆了三年,对自己的堂主都不了解。逸痕公子何等人物,就算清理门户,又岂会假手他人?”

“那逸痕公子来恒山到底所为何事?若是与你师父密谈,又何须一定要你在场?”

“他们只是下了一夜的棋,聊些江湖逸闻,而我恰好略通纹枰之道,所以师父就让我在一旁服侍。”『txt在线书库』『』『』『书旗免费提供阅读』

许惊弦大觉惊讶:“下围棋?”

“逸痕公子与师父各胜一局,可谓平分秋­色­。我棋力可远不及他们,某些­精­奥之处亦难看得明白。”

许惊弦渐渐发现事情决非自己之前所料,南宫静扉­奸­诈无比,难道这都是他的谎言?他在心底反复回想南官静扉的话,毕竟他也只是猜想逸痕公子请人替他施展了天魅凝音,并不能肯定。但若非如此,逸痕公子千里迢迢带着南官静扉到恒山是何用意?对于这位从未谋面的前任御泠堂堂主,他实在是猜不透其玄机。

“寒魂谢,诸神诫!”许惊弦一字一句吐出这六个字,凝神观察连红袖面上的神情:“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连红袖面­色­不改:“你是从明将军那里听来的吧?下山前师父告诉我这六个字,说是如遇危难之时,可以此向明将军求助。我亦百思不解,或许只是师父以前与明将军约定的暗语,并无实际意义。”

许惊弦怔了半响,闷声长叹:“看来你也根本不知道青霜令之事了。”

连红袖反应敏锐:“我曾听师父谈起过青霜令,知道此物乃是御泠堂镇堂之宝,却无人能解开上面十九句古怪的话。莫非这六个字与之有关?原来你所说简歌四处寻找我竟是为此?只怕他真是打错了算盘,我根本不明白这六个字的意思。”

许惊弦苦笑摇头,正想替连红袖细细解说,忽听山下遥遥传来一记啸声,连红袖面现喜­色­:“夫君回来了,我先去接他。”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郑重道,“昔日静尘斋弟子红袖裁纱早已不存在了,如今只有连红袖安心与夫君相守此地,不想再过问任何江湖之事。也许简歌找我另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但你已不必告诉我,有时不知道反而比知道更好。你关心我的安全,红袖记在心里了。”说罢盈盈一笑,下山而去。

许惊弦愣在原地,他万万未想到一直萦绕于胸中的青霜令的秘密竟会得到如此回答,如果连红袖也不知道,那随着南官逸痕的失踪,青霜令岂不成了再也无人能破解的谜题?

突然间,一个念头跳入脑中,刹那所有疑问皆迎刃而解:掌握青霜令秘密的南宫逸痕之所以没有立刻行动,反而带着南宫静扉大兜圏子来到恒山,为的就是让简歌错以为他利用天魅凝音之术把青霜令的秘密刻入南官静扉的脑中,从而为此徒耗­精­力。所以南宫逸痕故意留下破绽,让青霜令落到简歌之手,只有如此,才能让简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而连红袖奉师命入京助太子一锊之力,或许也是南官逸痕与玄宁师太安排好的计划,她的身份暴露未必是简歌泄密,而是玄宁师太有意如此。借助将军府的力量让连红袖隐匿江湖,当日后简歌从南宫静扉处得知天魅凝音的消息,猜出与曾同在太子府任职的连红袖有关后,必是后悔不迭,从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寻找那个早已绝迹于江湖的红袖裁纱。

南宫逸痕行事谨慎,唯恐有失,之所以在临行前故布疑兵,只有一个目的——保护他的亲生妹妹宫涤尘。

南宫逸痕定是早已看出简歌、宁徊风等人的异心,知道自己若有闪失御泠堂必出变故,所以煞费苦心布下了一个局。简歌空有青霜令而无法破解,而那时尚年幼的官涤尘徒有解法却无青霜令,这种微妙的关系导致两人皆不敢轻举妄动,而时光就在双方的对峙中渐渐过去,待到宫涤尘掌管御泠堂大权、羽翼丰满之时,就是与筒歌决战之日!

南官静扉至少说对了一件事,简歌之所以无法破解青霜令,是因为他没看南宫世家对青霜令的了解,无法将那杂乱的八十四个字组成诗句。而就算简歌听探听到这个秘密,也缺少一个最关键的窍门,只能对青霜令徒呼奈何。“寒魂­射­,诸神诫”这六个字到底是解开青霜令得到悟魅图的秘语,还是另一个疑兵之计?这个问题将会让简歌寝食难安。而真正解密的钥匙或许早就留在宫涤尘身边——那一方刻着“妙手空空”四个字的佩玉。

想通一切原委后,许惊弦长嘘了一口气。这般审时度势的眼光,这般深谋远虑的计划,令他对南官逸痕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如此强势的堂主率领之下,简歌等人纵然包藏祸心亦只能强自按捺,而即便他失踪多年之后,也只敢在暗处里偷偷摸摸地下手,不敢公然反叛御泠堂。怪不得以明将军的自傲,言语里对南宫逸痕也不无推崇之意。

这一刻,许惊弦似乎突然理解了宫涤尘,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兄长在前,她才甘愿易钗而弁挑下家族重担,就算有一些过激的做法,那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许惊弦下山时,已是傍晚时分,梁辰夫­妇­备下简单的晚餐,静丅坐桌前相候。但明将军或是运功正值紧要关头,仍在小屋中并未现身。

追捕王梁辰外出归来,打探到不少情报。尽管叛军严密封锁泰亲王身死之事,大肆宣扬明将军中伏的消息,但四处奔走的难民传言纷纷,有人说泰亲王仍坐镇乌槎国内,死的只是替身;有人说明将军早已与大军会合,正在酝酿着一轮决定­性­的攻击;还有人说北线锡金铁骑已然发动,中原大地即将被战火笼罩……

连红袖道:“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原来并不只是在恶灵沼泽周围布下陷阱,还外出打探了这些消息。”

梁辰笑道:“还不止如此。我偷偷擒下了几名落单的士兵,问了些军中的情况。目前宁徊风率着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一众高手四处搜索明将军的下落,军中事务已近停滞,叛军人心惶乱,流言四起。更有甚者,外出巡逻的小股叛军不时遭遇来路不明的伏击,据幸存者说,那是隐藏在难民之中的一群江湖人物,个个身手高强,更奇怪的是这帮人马出手似乎不按常理,对汉人士兵手下容情,最多让他们受些皮­肉­之伤,对于异族战士也网开一面,还有放过媚云教徒、擒天堡丁的情况,但若遇上乌槎国士卒,则是痛下杀手,动辄伤筋动骨,断臂折腿。也不知是哪一股势力参与其中?”

许惊弦凝神思索道:“听你所说这帮人马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是前来接应明将军的属下。奇了,这一带向来是媚云教的地盘,并不曾听说有什么其他武林势力。莫非是焰天涯暗中出手?”

连红袖亦是满脸惊讶:“会不会这是叛军故意放出的烟幕?”

梁辰道:“你夫君我当年可也在刑部呆过数年,嘿嘿,拷问之术或许不及牢狱王黑山,但对付一个小兵还是绰绰有余。何况我单独审了几人,回答中虽略有出入,亦是大同小异,这份口供决不会假。”

许惊弦追问道:“这帮人马多在何处出现?”

“滇南各地皆有传闻,这些人化整为零四处出击,行动时来去如风不留痕迹,又皆以布巾蒙面,偶有战死者连尸体也不曾留下,十分神秘。”

许惊弦抚掌而笑:“至少可以肯定是友非敌。且不论这帮人马的来路,行事却足见高明。叛军本就是几方势力的利益联盟,如此一来他们必将相互猜疑,等到乌槎国一退兵,大概就会自相残杀了。”

梁辰点点头:“流言四起,草木皆兵。在这种情况下,乌槎国士兵思乡欲返,异族战士茫然无措,而数万朝廷降卒则是军心不稳,若有人煽风点火,只怕近日内就将哗变……”

许惊弦又说起明将军担心北线战亊有变,打算后日启程,三人讨论了一会儿'离开的路线,许惊弦放心不下明将军,备好食物与清水前去看望。

小屋一灯如豆,明灭不定。明将军盘坐房中,长发披面,看似陷入至静之中,但许惊弦甫一推门,就已感应到明将军炯然的目光望了过来,心想若非他时刻处于警觉状态,那就是他并没有在运功疗伤。

许惊弦轻轻放下食物,开口禀报梁辰带来的消息,才说了几句,明将军长身而起,一挥手:“你不必再说,我都已听到了。”

许惊弦讶然道:“将军既然已停止运功,为何不出去用饭?”

明将军苦笑一声,低低叹道:“本以为以我八重流转神功静心运行数周天后便可无碍,谁知伤势竟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或许,我真是老了。”

许惊弦微微一震,明将军的面­色­尽管依然保持平静,但他却敏感地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作为威震朝野数十年的天下第一高手,­精­通兵法的明将军或偶有故意向敌人示弱的时候,但那只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他的内心始终充满着强烈的自信。可是这一次,许惊弦却清楚地从明将军言语中感应到一丝沮丧之情。刹那间,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明将军那原本高大的身影似也有了些佝偻之态。

许惊弦脱口道:“疗伤之事不必急躁。毕竟泰亲王已死,叛军溃散指日可待,我们才是这一场战争的最后胜利者。”一言才出,不由暗地惊讶为何会对大仇人说出这般近乎安慰的话语。

明将军如若不闻:“粗粗算来,我要想完全恢复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光景,如今武功最多只有平日的二三成,对付普通江湖人物或有胜机,一旦遇上宁徊风之流,则是必败无疑。”

许惊弦冷哼一声:“将军是否太小看我了?宁徊风要想杀你,至少要先过了我这一关。”

“我出道三十余年来,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也会有受人庇护的这一天。”

“试问历史上的英雄们有哪一个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唐宗汉祖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开国君主,靠的都是帐下的名臣良将。”许惊弦不屑一笑,“将军也许没有小看我,.但是否也太高估自己了?”他这样说并没有与明将军针锋相对的意思,而是希望能够激起他的斗志。

听到这一句话,明将军的面容更显严峻,在烛火之下增添了一种冷厉之势:“你明知我身世,所以才故意提及唐宗汉祖吧。”

在许惊弦看来,明将军此刻的威严更像是一种掩饰。他颇有些得意,一时口快道出藏在心里的疑问:“嘿嘿,希望将军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我倒非常好奇你为什么不想做皇帝,那可是祖上近千年的遗命啊。”

明将军大概从未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窒了一下,沉默地盯了许惊弦良久,方才缓缓道:“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不愿受任何人的摆布,包括我的祖先。”

许惊弦忽就想到了宫涤尘,如果她也只想按自己的心态去生活,不去做什么御泠堂堂主,依然做自己的“大哥”,岂非绝妙?一念至此,不由长叹一声:“将军说得好,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俯仰红尘、傲立世间的男子汉。”

“但要想真正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家族的使命既是激励自己奋斗的动力同时亦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嘻嘻,将军自幼与虫大师换父母而养,若是他们不小办弄错了,你就根本不必背负这些使命了。”许惊弦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不由吐吐舌头。不知为何,方才听明将军坦承某些心迹之后,忽觉与他亲近了许多,若是平日岂敢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明将军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若真如此,那可是委屈虫兄了。”

他这一怔倒让许惊弦又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自己无意间道破了天机?毕竟那时明将军与虫大师都还只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旁人绝难分辨真伪。假设虫大师才是四大家族辅佐夺取天下的天后遗孤,却故意偷梁换柱放出烟幕,用明将军丅转移御泠堂的注意力……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是相争数百年的死敌,为了打击对方施出这般惊世骇俗的手段,亦在情理之中。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这个想法虽然荒谬,却并非没有可能。

明将军似是不想再谈及此事,淡然道:“若是宁徊风与你单打独斗,你有几分把握?”

“这……刚才只是为了安将军之心方才信口开河,宁徊风身为御泠堂红尘使,

仅以武功而论,可谓是一流高手。我虽未亲睹其成名十余载的‘百病’剑法与‘千疮’爪功,但自问胜算不大。”

“咄!你身负本门《天命宝典》,算起来亦是巧拙大师隔代传功的弟子,我昊空门中岂有不战先怯之人?”明将军目视许惊弦胁下的显锋剑,肃声道,“宁徊风的‘百病’出于御泠堂的屈人剑法,而‘千疮’则是以爪功施刀法,不过是从帷幕刀网中变化而来,这两种武功你皆熟识,而你的武功他则茫然不知,你知己知彼已占先机,还有神兵相助,更有何惧?”

“实不相瞒,我丹田已废,徒有招法而无内力……”

“我曾听景成像说过废你丹田之事,对此他也不无歉疚之意。”明将军放缓语气,“所以他苦思几年后,终于找出了补救之法。”

明将军轻声的话语却如同在许惊弦耳边炸出一记响雷,他大吃一惊:“他能治好我?”他曾见过的愚大师、蒙泊国师、鹤发、还有京师那个神秘老人等一众绝世高手,皆对此事束手无策,本已绝望,万万想不到竟然重获生机,喜出望外之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明将军淡然道:“此事毕竞本是因我而起,所以我特意让他将治伤之法告诉了我,若你有意……”

“且慢。林叔叔都治不好我,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治伤可不是暗器王的拿手本领,何况点睛阁主是专治天下疑难杂症的名医,又岂会洽不好自己造成的错失?”

“如要完全恢复武功需要多长时间?”

“本是需要三年两载。但你受了蒙泊国师强注的功力,丹田虽损,却令经脉容量大增,或许数日之间即可复原。”

许惊弦渐渐冷静下来:“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明将军叹道:“别忘了你我是天生的对头,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帮你?如今我也不是安什么好心,而是要借你之力助我脱困。”

“脱险之后呢?”

“这只是景成像为了弥补当年的错误而做的事,你不必承我的情,以后依然可以当我是敌人。”

许惊弦沉默,能够恢复被损的丹田实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果这是景成像亲自出手相救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借明将军之手却令他难以接受。

明将军耸耸肩:“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真正的杀父仇人首先是宁徊风,相信你

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许惊弦沉思许久,毅然抬头,“我拒绝。”

他的回答显然大出明将军的意料之外:“给我个理由。”

“我虽与景大叔接触不多,但能看得出他不但视祖上遗训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而且作为四大家族之首,亦是一个敢于担当一切错误的人。他既然出手毁了我,决不可能事后反悔,更不会由你来转告我。所以……”许惊弦长吐一口气,直视明将军,“你想要传我的不是什么景成像的补救之法,而是流转神功。”

明将军怔了一下,仰天长叹:“第一次,你的智慧让我有些害怕了。”此言无疑承认了许惊弦的猜测。

许惊弦亦是一声长叹:“我倒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如果我真有超人旳智慧,那就应该假装不知道你的真正用意,先治好自己的伤再说。”流转神功之诀窍要便是讲究全身功力流转如意,内力周游体内,全身上下任何一点既是最弱亦是最强,确与许惊弦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谋而合,何况流转神功与《天命宝典》同出于昊空真人之手,彼此相生相克互补缺漏,若是许惊弦听从明将军之言,不但能把蒙泊残留体内的七十年功力化为己用,更极有可能成为身兼昊空门两项绝学于一体的绝世髙手。

“大智若愚。你知道骗得了我却骗不了你自己!”明将军正­色­道,“如果你觉得我方才的做法侮辱了你,请接受我的道歉。”

“正是因为我当你是敌人,所以才不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恩惠。对敌人,不必道歉。”

“道歉是因为,我必须尊敬你这样的对手!”

对手!这两个字让许惊弦大受震动。普天之下,能被明将军直承为对手的,又有几人?

两人四目对望,从明将军的眼神里,许惊弦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暗器王。

似乎为了打破这种微妙的气氛,许惊弦朗声道:“如果将军真觉得对我有歉意,那就告诉我景大叔废我丹田的真正原因吧。我知道此事与你有关,却猜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明将军却自嘲一笑:“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护卫了,若是你听到原因后弃我不顾岂不是大事不妙?所以还是等我们安全后再告诉你吧。”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许惊弦无可奈何。

明将军丅转开话题:“斗蛮力只是江湖汉子比拼的笨方法,武功相较的上乘之道是战略战术的运用、心态的调整、对环境的利用、背水一战的勇决。你虽错失恢复武功的机会,但若真与宁徊风对决,两年之后你必胜他,如今虽是胜负难料,但我更愿意把赌注押在你身上。”

许惊弦半信半疑:“将军此话只是想给我信心吧。”

“我见过你的身手,在少年一代之中,亦算是出类拔萃,但要对付宁徊风这样的老江湖仍显不够。但要记住,对于已经初窥武道堂奥的高手来说,境界的差别才是决定­性­的。”

明将军的话激起许惊弦心中层层涟漪,他垂头思索起来。同样的话,林青与鹤发也曾说过,但从明将军口中说出,又让他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他虽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但自幼习得《天命宝典》,再经暗器王林青细心提携,更耳濡目染了诸多高手的风范,对武道的理解早已超过同龄之人,稍加点拨即可举一反三。

明将军忽从怀中取出一物,许惊弦定睛看去,认得正是当日童颜搦战未果后劲透剑气凌空斩下的那根树枝。

明将军道:“我早知鹤发识人­精­准,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师。却仍未料到童颜年纪轻轻却已做到剑随意动,发出凌空剑气,确是习武奇才。可惜此人徒有刚勇,略欠变通,或是与幼时经历有关,若能走出心魔,剑法还可再进一步。即使如此,试观目前江湖中年轻一代高手之中,他亦可排名前五之列。”

许惊弦被激起了好奇心:“不知将军眼中的高手还有何人?”

“砗空刀叶风,刀路变化多端、刀意凌烈慑人、出手刚柔相济,几近无迹可寻。此人先以天地为师悟得刀中­精­髓,再得刀王秦空尽传所学,我曾亲眼目睹其击溃鬼王历轻笙一战,刀王的‘忘情七式’被他融会贯通后,将其‘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更将刀式‘忘情七式’的最后一招‘忘情’以‘陷情’而代之。试观江湖中刀法大家,他可谓是唯一掌握刀魂之人。他本是年轻高手中我最看好的一人,可惜因于心结,去年秋曰在穹隆山一战后不知所踪……

“第二人是虫大师的四弟子墨留白,此人武功因画而生,进攻时苍郁恣肆,似拙实秀,守御则是转折灵变,柔中有骨,身法更是逸气横生,浑若天成,极是难缠。作画本是讲究笔情狂纵,不拘成法,他却偏偏执于留白之意,于不求完整而得完整,这才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但墨留白也正是因为执于笔意,武功中仍脱不开匠气,加上其身为杀手,视规则如无物,无形中洒脱过余而含敛不足,欠缺名剑淬火的锤炼。若他能遇挫折而不倒,武功当可更尽一步,堪比其师。

“第三人是裂空帮主夏天雷嫡传弟子沈羽,夏天雷以九霄戟成名,他却改使长枪,虽不脱戟法,却又夹杂了钺、矛等长兵器的招法。此人虽早早在裂空帮中行护法之职,偏又从未出手过,似乎出道以来就只是在练功。但最令人惊讶的是夏天雷九霄戟虽是短戟,却重达百斤,走的是刚猛无俦的路子,沈羽之长枪先由数十斤的镔铁所制,转为数斤的寒玉枪,然后化为数两的木枪,而到最后又改使双枪,一柄由玄铁杂以沉铅打造,重近百斤,其­性­火烈,唤作‘征衣’;另一柄却是以韧­性­最强的冰蚕丝浸入黏­性­最强的冷枫树胶中,再以特别的功法绞结而成,轻若鸿羽,其­性­寒冽,取名‘缥缈’。虽然无人见过他的真正武功,但他能从大巧不工回归举轻若重,直至最后若轻若重,集寒热于一体,这种境界的转换被我所看重。若我此行出征有选择,如此人物当是三军先锋之首选。当然,他武功的高下尚未被进一步证实,而双枪制作得太过花哨,亦少了返璞归真的气度。

“至于第四个人嘛,乃是一位女子,你应该比我更熟悉,不用我多说了……”

许惊弦正听得津津有味,忽感应到明将军的目光中含了一丝调侃的味道,脸上不由有些泛红:“将军说的是叶莺叶姑娘吧。”

“她的武功应是走小巧奇诡一路,招式的变化倒在其次。但非常道的武功最讲究以意驭身,劲未至而势先发,对决时务求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手。所以慕松臣有‘胆寒’、‘心惊’之道势,香公子有‘生香’之杀气,但最令我惊讶的还是叶莺的‘活­色­’之术,我曾听天行说起过她出手,近于蛊媚妖惑,却又依然保持着非常道杀手的犀利­干­练。她能从女子的角度别辟蹊径,杀人于梦幻之中,这决然不同于非常道素来的风格。当然,我宁愿相信那是慕松臣晚年另有所悟传授于她,不然小小年纪心机就如此之深,更能推陈出新,日后那还了得?”

听到明将军对叶莺似贬实褒的言语,许惊弦心头百味杂陈,一时讪讪说不出话来。以他对叶莺的了解,并不觉得她有何复杂的心机,相信她那“活­色­”之功必是慕松臣所授。但另一个疑问忽然浮了上来:慕松臣为何要对她那么好?按叶莺的故事,当年那七名少年杀手在紫薇堡的拼斗之中,胜出的本是桔子师兄,可慕松臣却不顾定下的规矩留下了叶莺,作为一个****的首领,一旦此事被弟子知道,威信何存?或许此事只有他师徙二人知道,但无可否认,慕松臣必是极其喜欢叶莺。听明将军的口气,慕松臣年龄已至晚年,莫非他那样一个老头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徒弟……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止住自己近乎荒唐的念头。

许惊弦只怕明将军追问自己与叶莺的关系,抢先开口道:“将军说的这些人物固然厉害,但却没有解释我能胜过宁徊风的原因啊。”

明将军目光重又落在手中那根树枝上:“以上几个人之所以被我看好,是因为他们都踏入了武学的新境界:童颜的剑乃是勇者之剑,可伏妖孽;叶风的碎空刀可谓是痴者之刀,可镇天地;墨留白的画者之笔,可坦襟怀;沈羽的武者之枪,可扫千军;叶莺的舞者之剌,可荡浊世。除此之外,另有一人不能不提,那就是少年成名的凌霄公子何其狂,我一直有意不去看他那一把可慑鬼神的狂者之钩……”

许惊弦眼前不由浮现出何其狂那桀骜不驯的面容,连声追问:“将军为何不看他的瘦柳钩?”

明将军嘿嘿一笑:“在他还没有做好挑战我的准备之前,我尽量不去做任何可能刺激他的事。”

许惊弦脱口道:“我知道,你怕把何公子看成第二个林叔叔。”

明将军神情似黯然似兴奋:“泰山绝顶一战后,我剩下的对手已经不多了。”不等许惊弦开口,话锋一转,“最后还有一个人,凭他的剑亦在我心中亦占了一席之地。”

许惊弦想了想:“雪纷飞的归心剑?”

明将军微笑摇头,目光落在未出鞘的显锋剑上:“记得我们在京师初见时,你只是一个拘谨的小孩子,话也未多说一句。我知道暗器王放言你是我的克星并非出于一时冲动失言,而是源自于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但我连祖上的遗命都可弃之不顾,又岂会理会苦慧大师那虚妄的天命谶语?所以根本未把你放在心上,何况你亦算我同门师弟,是以更有一些惜护之情。”

许惊弦突然听明将军提及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天命谶语,心头蓦然恍惚起来,欲问无言。

“但你第一次让我吃惊,是因为一向独断专行的鬼失惊竟会那么在乎你,竟然明知不是雪纷飞的对手,却徒劳地跟着他跑了大半个京城,这件事几乎成了豪门宴客时茶余饭后的谈资。”

许惊弦此刻方知无意在京师赌场相会的那个神秘老人竟是北雪,雪纷飞虽对他言语不多,却是发人警醒,受益良多,心底感激不尽。而更始料不及的是堂堂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竟因此成为京师笑柄,虽然以他一代宗师的身份气度未必会计较闲言碎语,但自己心底总归有些过意不去。细细回想鬼失惊对自己的态度,确实是颇出意外。自己不过是在困龙山庄误打误撞救了他一次,想不到他竟会一直念着这份恩情,比起许多名门大派的伪君子来说,反倒更显光明磊落。

明将军续道:“你第二次让我吃惊,是天行和千仇对你的态度。我看得出他们皆对你有所怀疑,却意外地表现得非常宽容,从没有对我说过关于你任何不利的言语。你救过天行暂且不论,千仇出身静尘斋,禅定功力可谓将军府第一人,几乎可以做到对任何人心如止水,完全平实客观地进行观察,唯独对你,我能感应到她心态上的波动。”

想到挑千仇因自己而死,许惊弦眼眶微红。而更令他意外的是,明将军亦是一个暗中的观察者,没有放过与自己相关的一举一动,这样的行为是否恰恰说明他对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一直信以为真呢?那八句谶语到底是什么?如今八句已知其四:千古昊空……神兵显锋……勋业可成,破碎山河。却依然不明白其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姑且认为那是因为自幼修习《天命宝典》,能够在无意中影响周围人判断的缘故。但你第三次让我吃惊……”明将军并不理会正在冥想的许惊弦,自语道,“就是数日前在那密林之中,你竟然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一意要杀你的陆文定。我自问处于你的位置,或许会有同样的举动,但绝对做不到你那般淡定从容,这份境界实令我叹服!”

许惊弦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嗫嚅道:“将军说的最后一个人,难道是我?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将军没有笑,一字一句道:“仁者之剑,或许无法斩下江湖好汉之首,但可定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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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第21章亲仇俱失

休整两日后,明将与许惊弦准备出发。梁辰夫­妇­知道多留无益,只备下些清水与­干­粮,又拿来两套农家衣服换上。明将军在萤惑城被火燎去半边发须,经过修剪后,短发浓髯,再换上旧衣,乍然望去倒似四十出头的农家汉子。梁辰送二人出了恶灵沼泽后,也不打听明将军离开的路线,便欲告别。

明将军忽道:“此次亏得梁兄相助,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但宁徊风此人诡计多端,务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若査知你助我脱困,必不会罢休。梁兄最好带着夫人早日离开此地,以策万全。”

梁辰豪然一笑:“区区一个宁徊风,我还未必放在心上。”

明将军叹道:“此地可谓是穷山恶水中的一处世外桃源,梁兄或是不舍离去吧?不过你夫­妇­二人既然决意远离江湖是非,又何苦再起无谓争执?何况红袖姑娘不谙武功,为了她的安全,梁兄务必请三思。”梁辰听明将军说得郑重,略一沉吟后爽然答应下来。

昔日因泰亲王之故,许惊弦一直视追捕王梁辰为敌人,但经过四年前一路入京的种种事由,再有此次相助之恩,反倒对他生出许多感情来。想到此次与他一别,恐怕后会无期,许惊弦心头竟略生出些伤感来,欲语无言,只是恭恭敬敬地朝梁辰深施一礼。

梁辰淡然一笑:“小弦你自个儿多多保重,我虽不再过问江湖恩怨,但一对利眼与一双耳朵还在,总能探到江湖的消息。日后若能听说你有所成就,亦不枉你我相识一场。”当即挥手作别。

明将军与许惊弦离开恶灵沼泽,先向北走出十余里,转而东行。恶灵沼泽东面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罕见人烟。直到午后翻越了数座大山后,才遇到一群东行的难民,两人便混迹其中。许惊弦的显锋剑虽藏于身后,但一套农服又怎能遮掩得住?有位二十出头的浓眉汉子颇为细心,留意到许惊弦身携利器,又见到两人气宇不凡,不似寻常农夫,便上前搭话。他自称姓刘名道,并旁敲侧击地打探二人的来历。许惊弦只说父子两人打铁为生,但战乱频生,不得已逃离家乡,欲往他处另谋生路。

父子远避逃荒之事在这战火燎原之际确属寻常,但那刘道听在耳中,面上却是一副似笑而笑的表情。许惊弦只恐言多有失,也不多解释,但注意到那刘道肌­肉­隆起,筋骨脉络突出,像是修习过武技,心底也暗暗生疑。

明将军窥空把许惊弦拉一边,低声道:“那姓刘的汉子武功不俗,只怕有些来头,可要小心应付”

许惊弦亦想到梁辰所说某些江湖人物藏于难民之中,伺机伏击叛军之事,而在近百难民之中,另还有几个类似刘道的人物。明将军心头牵挂北线战事,正与许惊弦商议是否找机会摆脱,忽听马蹄声隆隆,一小队叛军策马奔来,拦住去路。

叛军领头的一位中年将官提声喝道:“正在通缉要犯若­干­。其中两位重犯一位年约五十岁,身材高大,方面阔额,浓发长须,另一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削面尖颔,身材单薄,长者身上有伤,少年身怀长剑。知情不报者,严惩不贷,窝藏者与逃犯同罪。”他的描述,与明将军如令改扮的样貌稍有不符,但与许惊弦却颇为贴切。

许惊弦一惊,这队叛军只有二十余人,与之交手自可不惧,但就怕露了行藏,引来对方高手追击。不过按这将官所说,对方并不确定己方的人数,至少赤虎尚未落入敌人手里,心中稍觉安慰。他忽瞅见刘道满怀疑惑地望了自己一眼,心中又是枰枰乱跳。

刘道却只是微微一笑,随即大声道:“长官,我们这一路只顾逃难,哪有工夫窝藏逃犯?长官若是不信,尽可逐个盘查。”

领头将官显然只是应付差事,冷哼一声:“谅你们也不敢。”正要拨马离开,与他并骑的一位瘦小士兵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将官面露不耐之­色­,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勒住马缰,转身对属下道:“都下马,细心搜査。”

许惊弦见那小个子脸被头盔遮得产寒,瞧不清面容,虽是士兵装束但这叛军将官却要听从他的建议,而且听他说话口音古怪,不知是来自南疆异族还是乌槎国。正思忖间,那将官的视线定在了他身上,马鞭一指:“我看这个楞小子倒是有些像逃犯……”

刘道哈哈一笑,先对左有暗中使个眼­色­,随即长身挡在许惊弦之前:“长小心谨慎些无妨,可莫吓了了我的小兄弟、你真要查,不如先从小民査起吧。”

将官斜睨着他:“大胆刁民,就先査你!来人,搜身。”

明将军与许惊弦不知道保护他们出于何意,眼睛余光又掠到人群中另有几人各占要点,隐有伺机出手之意,彼此对视一眼,暂且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几位士兵上前细细搜查刘道,却一无所获。那将官沉声道:“挨个儿盘査每一个人,不许有漏网者。”

却见刘道上前两步:“长官,刚才那几个士兵没有搜到我身上的宝贝,长官想不想要?

那将官一怔,面露贪­色­:“什么宝贝?”

刘道毫然吐出四个字:“我的拳头。”话音未落,一拳已然击出,却不是打向领头将官,而是那小个异族士兵。

那异族士兵猝不及防,被这一拳击个正着.只看肋膏断裂之声啪啪乱响。口中鲜血狂喷,倒伏于地,眼见是不活了。与此同时,另七名汉子同时出手,惨呼声、兵刃断裂声此起彼伏已有十数名士兵倒地,但除了那异族士兵被刘道一击致命外,其余人或被点|­茓­道或伤四肢,虽然暂时失去战斗力,却无­性­命之忧,还有几人被利器指住咽喉要害,吓得不敢动弹。

那将官战刀方才出鞘一半,周围已只剩下西五名同伴,眼见刘道笑嘻嘻地盯着自己,面容上杀气若隐若现,心知抵抗无益,只得长叹一声,将战刀弃地投降。

尚有一名士兵匆匆倒退,口中大叫道:“刘将军,我们中伏了……”却冒失失地正撞向刘道背心,刘道也不回身,右臂一绕一扣,已将那士兵挟在胁下,随即借劲反手一抛,不偏不倚地朝许惊弦丢来,口中还道:“若不让小兄弟露一囧手,岂不是得在下越俎代庖?”

自从刘道乍然出手,许惊弦目光就一直盯在他身上,见他出手刚猛,毫无花巧,招式上走的是外家功夫的路子,内劲却是沉浑,拳拳生风,能够内外兼,可算是江湖上一把好手,决非寂寂无名之辈,正猜想他的门派来历。忽见刘道将那士兵朝自己抛来,许惊弦心想这刘道不分靑红皂白地出手,势道极猛,竟也不怕误伤自己,不由胸中有气,少年好胜心起,有心显露一下武功,免得被他小觑。

那士兵在空中不辨方向,哇哇大叫着乱挥手中钢刀,极是危险。好个许惊弦,混乱中窥得真切,不避不让,单掌骞然探出。

刘道急声大叫:“接不得,快闪开……”原来他这一掷虽有相试之意,但更志在立戚摄敌,足足使出了八九成的劲道,唯恐许惊弦年少不知深浅,莽撞硬接有所损伤、所以连声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右掌已于空中稳稳抓住钢刀。钢刀甫一入手,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不但士兵情急中尽吐全身蛮力,亦含着刘道的抛掷之力,单手几乎掌握不住。许惊弦大喝一声,左掌侧砍如刀,将帷幕刀网化于掌势中击出,刹那间连发十余掌,尽劈在钢刀刀背无锋之处。帷幕刀网乃是御泠堂不传之秘,进攻或许稍欠犀利,但防御可谓无懈可击,数掌合力,那钢刀上所附之力尽皆被化解,砰然落地。

但那士兵连盔甲足有近两百斤,凌空飞至,重若千钧,委实难挡。许惊弦心知任凭士兵摔在地上必会骨折筋断,暗中一咬牙,右掌弃去钢刀,蓦地转身将那士兵背在身后,脚踩忘忧步法,绕着七尺方圆的半径疾速转圏。起初只觉背沉如山,但每多踩一步,力道就卸去一分,足足踏出二十余步后,方才一把提住那士兵的衣领,轻轻巧巧地将他放在地上。

看到许惊弦露了这一囧手高明武功,刘道面呈惊讶,他知自家功力,本以为许惊弦碎不及防下只能闪避,却不料他举重若轻地接了下来,当即鼓掌喝彩:“小兄弟这手功夫可俊的很啊,看来我们真是多管闲事了。”

许惊弦一笑不语,他得了林青、愚大师等数位髙手的悉心传授,对于武道的理解向来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刚才好胜心起,以自己并不擅长的硬功强接,此际亦觉胸口隐隐发闷。一旁那个士兵惊魂未定,兀自喘息。

刘道朗然道:“大家都是中原的好汉子,何苦帮着乌槎国打自己人?我知你们皆是身不由已,不得不为虎作伥,今日且放你们回去,尽可实情禀报,但不得再拿这些无辜百姓泄愤,若再顽固不化……”一指那早已毙命的异族人的尸身,“好好想想这个蛮子的下场吧。”

众士兵只求活命,纷纷应承。刘道叫住那个领头将官走开几步单独问话,对其余人则随意地挥挥手。另外几位江湖髙手看来皆以他马首是瞻,将士兵尽数放行。

许惊弦猜不透刘道的来历,暗暗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偷听。只听他低声问那将官道:“你们通缉的要犯到底是什么人?”

那将官茫然道:“我只晓得是军师丁先生亲自下的命令,现在全军上下都在四处搜索他们。听人说好像是有一些敌军的­奸­细……啊,不不,是一批朝廷派来的英雄好汉盗走了军印,详情我也不知。”

刘道又问了几句,却再问不出什么消息,见那将官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唯恐回答不力遭他毒手,不由一哂:“刘将军不必害怕,吿诉你个秘密,我也姓刘,咱们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我不会害你。”亦放他离去。

许惊弦暗忖宁徊风果是心机深沉,唯恐军心有变,严密封锁泰亲王毙命的消息,又怕听到明将军的名字那些士兵贪生怕死不敢尽力搜索,竞编出了军印被盗的谎言。明将军却是面­色­木然,或是暗运起流转神功之故,英华尽敛,浑如一位普通百姓,半点也瞧不出昔日大将军的雄姿。

刘道朝许惊弦走来,拱手一揖:“方才不分轻重出手相试,多有得罪。不过若非如此,在下也无法见识到小兄弟的神功。”

许惊弦见他分派有致,虽是布衣平民的装束,却俨然一位引领雄兵的将军,暗中也有些佩服,再听他直承不是,胸中怨气烟消云散,嘻嘻一笑:“兄台何必多礼,倒是我们才应该多谢你出手相助。若你真是姓刘,便唤你一声刘大哥。”

刘道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化名只是为了行动方便,姓刘不假,名字却唤作书元,承蒙裂空帮夏帮主看顾,做了帮中一个小小的护法。”

许惊弦恍然大悟,裂空帮身为江湖白道第一大帮,自不会对外族侵犯中原视若无睹,所以暗中派出高手伏击。他对裂空帮知之不详,从未听说过刘书元之名,只知其中除帮主之外另设有九门,门主便是护法。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强横,能在裂空帮中担任护法之职,当非碌碌之辈。

明将军忽道:“请问碧霄门主,派出人马伏击叛军,是夏帮主个人的意思么?我看你的手下尚有嵩山派与九宫山高手,故有此问。”

刘书元一怔,裂空帮下九门以九筲为名,面他正是碧霄门门主,在九门之中排名第七,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响亮,却不料明将军不但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更能在乱局中将各人的武功底细了然于胸,显然是位高手。而他起初的注意力皆放在许惊弦身上,直到明将军此际开口,方才留意到他,这份藏锋敛锷的功夫实不多见,料知是前辈高人,便恭敬答道:“前辈目光如炬。这是上个月夏帮主发起江湖联盟‘神州会’定下的计划,不独我裂空帮,白道各大门派皆有高手参与。”

“原来如此。”明将军额首,若有所思。

方才忽起厮杀,难民们乱作一团,刘书元命手下将百姓聚集安抚,又转头对明将军道:“为免连累这些百姓,我等必须离开。两位不知要去何处?”

明将军沉吟道:“我们确是官府的探子,要去三峡与朝廷水师会合,不知刘护法可知道路?”

将百姓之亊料理完毕,加上刘书元的七名手下,一行十人往东行去。那些江湖汉子大概都得了刘书元的叮嘱,并不过问明将军与许惊弦的来历,但目光之中不免有些疑虑,两人只故作不见。

刘书元不时找许惊弦搭话,一口一个小兄弟,颇有亲近之意。许惊弦一边与他说话,一边留意周围几人的言谈,这些人都是来自江湖各名门大派的弟子,年轻人不乏倨傲之气,但即便是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对刘书元亦是毕恭毕敬,足显尊重,由此可见裂空帮在江湖上的威望。

一路上明将军沉默寡言,尽敛锋芒,虽未运起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但身边似也罩着一层有形无质之气,众人皆敬而远之,无人寻他说话。刘书元年不大却显得极为老到,许惊弦听他闲聊些江湖逸闻,倒也不觉乏闷。

走了半日,已至傍晚时分,用过餐后依旧上路。

刘书元对许惊弦解释道:“今夜本帮琅霄门沈护法将带来帮主口信,我们约好去前方一座小庙中接头,所以并不休息。”

许惊弦听到“沈护法”三个字,顿时想到明将军之言,脱口道:“原来沈羽沈少侠要来了。听说他乃夏帮主最得意的弟子,有万夫不当之勇,两柄长枪重者日‘征衣’,轻者日‘缥缈’,乃是江湖新一代有数的高手。”

刘书元赞道:“你说得甚是。沈护法年纪不大,但在帮中处理大小事务有条不紊,公正不阿,极得大家信服,名望已然不低。虽未见他显过身手,但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作为夏帮主最得意的嫡传弟子,我等自不敢望其项背。”心里却暗暗称奇:沈护法艺成之后从未出手,江湖上皆说他武功高强,却无人探得究竟,显得十分神秘,两柄长枪的名字就连帮中普通的小头目都未必知道,也不知这位小兄弟却是从哪里听说的。

许惊弦记得曾在某本书中看到过那“九霄”一为太霄、二为紫霄、三为琅霄、四为玉霄、五为景霄、六为丹霄、七为碧霄、八为青霄、九为神霄,刘书元不过是碧霄门护法,武功已然不凡,而沈羽年纪轻轻又从未显露武功深浅,竟可坐上琅霄门护法之位,算来已是裂空帮第三号护法,果是深得夏天雷看重。想到明将军竞把自己与之并称为天下有数的少年英雄,顿觉惶惑,既想早些一睹沈羽的风采,又怕相形见绌。

刘书元瞧出他心意,咧嘴一笑:“小兄弟看年纪比沈护法还小上几岁,武功却极是成熟老辣,招式一气呵成又不露锋芒,与寻常武技大不相同,端是平生仅见。沈护法与我尚有几分私交,若小兄弟有意,便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日后江湖相见也有个帮衬。”

许惊弦略有些意动,但想到与沈羽随行的只怕还有裂空帮髙手,或有见过明将军之人。自己与沈羽相识不打紧,但势必要与明将军一同露面,万一被人认出,难辨福祸。正自沉吟,不料耳中却听明将军道:“那就有劳刘护法了。这孩子心­性­散漫,原不适合在朝中做事,若能在裂空帮中效力,亦是一件好事。”

许惊弦猜不透明将军是何用意,但听他一副将自己当作“孩子”的语气,心底自然生出违逆的念头,开口推托道:“无名小卒岂敢高攀,若小弟日后在江湖上出些名头,再请刘大哥引荐吧。”明将军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刘书元眨眨眼睛,实是搞不清楚这“父子”二人为何暗中较劲,只好哈哈一笑,对许惊弦竖起拇指:“小兄弟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骨气,佩服佩服。”

许惊弦对明将军的做法百思不解,路上乘隙向他低声问道:“你为何丝毫不惧被裂空帮识破身份?若不然我们找个借口离开……”

明将军摇摇头,正容道:“我冒此风险,是为了试探一个人的心意。”

“什么人?”

“一个老对手。”

“夏天雷?”

明将军未置可否,只是脸上显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再行了了十余里路,前方群岭中忽现几点灯火,明灭闪动,间隔两长三短,是江湖人士以灯光发出的暗号。走得近了,可瞧出那燃起灯火之处乃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庙,杂乱的说话声依稀从庙中传来,吵吵嚷嚷,似在争辩着什么。

许惊弦凝神细辨庙中传来的说话声,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那个秃驴算什么东西?老子拼命擒下敌人,他一句话放了?”有几人随声附和。

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道:“宋老弟息怒,你这不敬的言语我们自家兄弟听到也就罢了,若让外人听到,免不了要吃大亏。”

“你们怕华山派,我可不怕。再说大家现在都是‘神州会’的人,可不分什么派别,凭什么他就髙人一等?有理行遍关下,就算在夏盟主面前,我也敢叫他一声秃驴。”

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宋铁头,别的不说,你再敢对大师不敬,就先尝尝我的宝剑,我倒要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那么硬。”

宋铁头粗哑声音更髙了几分:“管三娘,你想替那和尚出头?哼,我知道了,你们一个天山派,一个华山派,自然一个鼻孔出气……”他口中虽未服软,但已改了称呼,看来对那天山派管三娘的宝剑不无忌惮。

又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在下八卦门诸葛庭,与什么华山派可拉不上关系,大概还可以说句公道话。宋铁头你虽是豪气万丈,口口声声‘有理行遍天’,但真要追究起来,恐怕在这个‘理’字上就说不过去了。”

姓宋的怒道:“诸葛庭,你胡说些什么?”

“这次联盟可是夏帮主定下的规矩:以江山社稷为重,放下一切个人恩怨。所以大家只拿叛军士兵开刀,而你私刑逼供擒天堡的人,大师慈悲为怀,当然看不过眼……”

宋铁头声线更哑:“我还不是为了大局,想探得些情报。”

诸葛庭冷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小儿子前几年就是死在擒天堡手中,你自然恨之入骨,有机会便公报私仇。”

许惊弦渐渐听出名堂,怪不得伏击叛军的人只杀伤乌槎国士兵,原来是因为有夏天雷的约束,白道第一大帮主果是颇明大义。

一行人赶到庙中,刘书元问清缘由,对宋铁头厉声道:“沈护法不时就到,若他见到你这般胡闹,可知是什么下场?”宋铁头被那诸葛庭揭破,自知理亏,不由放软声气:“愚兄知道错了,请刘护法念在兄弟的情分上,就此揭过吧。”

许惊弦与明将军置身事外,旁观不语。许惊弦留神看周围情形,小庙年久失修,极为破败。庙中已聚了三四十人,或坐或立,形貌各异,大多筋骨强健,身怀利器,少数几人空着双手,但太阳|­茓­髙高鼓起i应是修炼内家真力的江湖好手。

此次联盟以“神州会”为名,以夏天雷为盟主。事实上不独白道,江湖上许多帮派亦都加入,人多势众,但也因此良莠不齐。虽定下不计旧恶的规矩,亦不免有人借机泄私愤,所以伏击行动中擒天堡、媚云教亦颇有损伤。

刘书元又喝斥宋铁头几句后,本不欲再继续追究。忽然有人从庙外发话道:“此事尚未了结,那位八卦门诸葛兄刚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声音极轻极轻,似乎不侧耳细辨便无法听得真切,但每个字又如一支支锋利的长箭­射­入脑中,似乎唯有静待片刻之后,才能把那些字词连贯成句,懂得其意思。

刘书元面呈喜­色­:“沈护法到了。”但除了明将军、许惊弦等有限几人外,其余诸人大多充耳不闻,还沉浸在方才那奇诡的声线之中。

不等刘书元等人抢前迎接,庙门蓦然洞开,火把亮光大盛,一人当先大步跨入庙中,随后十余人鱼贯而入。

诸人的视线集中在第一人身上,皆不由暗喝一声彩。但见那人年方二十出头,面似冠玉,束发及肩,朗目灿亮如星,浓眉斜飞入鬓,或许他脸上那一丝温和的笑容稍欠霸气,但身后背着的那一柄高过头顶的重枪——“征衣”则衬得他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来人正是沈羽。

众人怔愣片刻,纷纷上前问安,唯有明将军与许惊弦不露声­色­。明将军藏于光线暗处细心观察着沈羽的一举一动,而许惊弦乍见沈羽年龄虽只比自己大几岁,满洒的气度却远胜于已,心里不由隐隐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妒意,暗恨自己这几年相貌虽是变得好看了许多,但无论如何也不及对方。

诸葛庭上前两步:“诸葛庭见过沈少侠,不知刚才所言何意?莫非我说错了么话吗?”

沈羽笑道:“错不在诸葛兄,而在于宋兄。”他显然并不认识宋铁头,但目,光左右略扫,已然锁定目标:“想必这位就是宋兄了。”那宋铁头外貌原也平常,只是­精­习铁头功的缘故,发长寸许,额头上还隐泛着一层青光,便被沈羽一眼识出。

许惊弦注意到沈羽扫视的目光有意在明将军身上停留了一下,稍显讶异,并不像他人对明将军的刻意低调视若不见,心中暗生警惕。

宋铁头瞧出来者不善,忍着气见礼道:“不知沈少侠有何指教?”

“宋兄年纪大我许多,指教可不敢当。若小弟没有记错,宋公子正是死于擒天堡手中,人生之大悲莫过于丧子之痛,还请宋兄节哀说到这里,沈羽略略一停。待宋铁头神情稍缓,沈羽话锋一转,“不过小弟恰好也记得宋家公子可并不是擒天堡的敌人,而是死于当年那一场宁徊风发起的内乱之中。而宋兄虽是震天门的长老,但与擒天堡之间却始终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

宋铁头面­色­再变,强自道:“那又如何,人在江湖走,总会结交各路朋友。我与他们结交有什么错?”

沈羽淡然一笑:“宋兄少安毋躁。此次神州会联盟宗旨是放下一切恩怨,全力抵御外敌,岂会计较这些事情?”

宋铁头缓缓垂下头:“今日抓获的那名擒天堡堡丁与犬子之死不无关系,我也是一时糊涂忘了神州会的誓言,拿他泄愤。但人好歹已放了,下次自当小心从事,不再触犯规矩。

沈羽道:“值此非常之际,正当同仇敌忾,宋兄却借题发挥,指责华山派处事不公,不免有刻意挑唆之嫌疑。”众人这时才听出些味道来。沈羽一直彬彬有礼,言必称“宋兄”,始终是那似轻若重、不疾不徐的语气,但到最后却奇峰突起,锋芒毕露。

宋铁头面­色­铁青:“你说我是擒天堡的­奸­细?”

“家师一向教诲小弟要行事磊落,在没有证据之前,尚不能下结论。不过却需要做些预防的手段,以免日后造成损失,所以……”沈羽脸­色­微微一沉,“宋兄在此地的行动暂停,且回梅影峰让家师处置。”裂空帮总部正是在冀州梅影峰。

“谁敢动我?”宋铁头面­色­忽青忽白,寸许长的发根似都直立而起。

沈羽环视左右。随行他而来的十余人中有一人闪出:“这­奸­细出言不逊,属下请命擒下他”众人认得他是裂空帮天风堂堂主左伯华,七十二路雷电剑法鲜遇敌手,若非他脾­性­火暴行事莽直,早可坐上护法之位。

沈由轻声道:“尚无确实的证据,岂可以­奸­细相称?左堂主手下容情,不可坏了宋兄­性­命。”

左伯华乃是裂空帮有名的勇将,宋铁头自忖难敌,但此刻骑虎难下,断无认输之理,一咬牙:“沈羽小儿,既然你非要冤我,有种就自个儿上场与我较量,唆派其他人来算什么好汉!”心想沈羽出道至今从不出手,若他自重身份不愿出手,自己亦可借机脱身。

沈羽矜然一笑:“宋兄这样说,岂不是让小弟为难?”

“若你不敢,就休管我宋铁头的事。”

“好!”沈羽似是不经意地回首望了一眼,慨然下场。众人皆闻沈羽之名,今日可一睹其神秘的身手,皆大觉兴奋。

许惊弦顺着沈羽的目光望去,但见随他而来的十余人大多是裂空帮与各大门派的高手,但最后一热却是位弱不禁风的女子,面蒙丝巾,沈羽方才那一眼正是望向她。

沈羽悠然在宋铁头面前站定:“于宋兄身份的怀疑只是小弟的个人分析,局势如此不得不防备一二。若是日后误会消除,还请宋兄莫要见怪。”谁也不承想他于战前竟还这般态度,既像成竹在胸,又似临阵怯敌。

宋铁头心中忐忑,但再无退缩之理,头顶隐起青气,目光锁在沈羽背后的重枪“征衣”之上,大喝道:“拔你的枪!”

沈羽耸耸肩:“宋兄大概听说过小弟习艺至今从未出过手,今日自然也不会为你破例。”众人大奇,不知他到底是何意。

宋铁头怔了一下:“你要如何?”

沈羽以足划圏:“宋兄尽可发功来撞,小弟若出了圏子便算输。”

看那圈子不过五尺方圆,难以闪避腾挪,除非以力抗力。但诸人实难想象沈羽这样的翩翩公子会与宋铁头硬碰,皆怀疑他是否太过托大。

宋铁头冷哼道:“你竟敢小觑我,且吃我一头……”他脊背高拱,半低着头,陡然一声狂吼,直撞而来。

两人之间虽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但随着宋铁头大步冲跨而出,霎时一股劲风袭卷全场,浑如烈马脱缰狂奔,势道端是惊人。

这一记是震天门最负盛名的“震天顶”,便是半尺厚的石碑亦可一撞而断,何况是血­肉­之躯!诸人屏息观战,皆难以想象沈羽如何化解这势大力沉的撞击,若是闪避跳出圃外,莫说沈羽日后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裂空帮的威名亦会因此而损。

沈羽依旧不避不让,端立场中,仿佛打定主意要与宋铁头硬拼,一记惊呼声传来,却是那蒙面女子发。许惊弦循声望去,虽看不真切那女子的容貌,但一双眼睛却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何时见过。

眼看铁头离沈羽的胸膛只有三寸的距离,宋铁头不虞一击得手,暗忖若真撞死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裂空帮岂肯甘休?正要收几分劲,蓦然眼前一花,沈羽于千钧一发之际,胸腹急收,弓腰俯身,这一头撞向的已不是沈羽的胸膛,而是他背后“征衣”的枪尖。

那“征衣”以玄铁打造,重近百斤,宋铁头就算铁头功登峰造极,也不敢与之硬埒,幸好他原本就忌惮沈羽不敢尽施全功,方才又生了收劲之念,堪堪侧冲半步,这一头撞向了空处。

沈羽身形一弹,恢复原状,竟还有闲暇回头对那蒙面女子一笑:“姑娘不必担心,这许多高手在场,决不会让宋兄的铁头撞塌小庙。”众人掌声已是如雷鸣般响起。宋铁头暗抹一把冷汗,快步移至沈羽身后,又是一头撞来。沈羽亦不回头,倒身一记铁板桥,“征衣”的枪尖如长了眼睛一般又对准了宋铁头头顶的百会大|­茓­。

宋铁头只得又退开普步,他两度出击无功,不免发了狂­性­,当下绕圈疾走,乘隙就是一记铁头撞去。沈羽双足稳立原地不动,只是身体前摇后摆,左晃右挪,但随着他不断变换姿态,整个身体仿佛皆化为灵动的手臂一般,每次枪尖皆是对准宋铁头的百会大|­茓­,竟无半分偏差。

宋铁头越转越快,沈羽随势而动,两条人影就像被那七尺长枪牵引着,上演一场炫目的舞蹈。只不过圈外的宋铁头屡进无功,气喘如牛;圈内的沈羽灵动翩翔,气定神闲,已是高下立判。

宋铁头的圈子越转越大,离沈羽越来越远,明明败局已定,却仍不罢休。若是平时旁人早就起哄不止,但此际人人皆想多看一眼沈羽的身法,全场竟是鸦雀无声。

唯有身处局中的宋铁头暗暗叫苦不迭,此刻已不是枪随人走,而是“征衣”迫得他一步步退后。如今他已离沈羽近丈开外,铁头自然撞不中对方,若要袖手罢斗,怕会收势不住反撞在抢尖上;但长此下去,必将脱力而亡。

再转了几圈,宋铁头颓然停步,仰天长叹:“罢了,沈少侠神技至此,我还有何话说?”他不堪受辱,已有寻死之意,窥准长枪的来势,故意将咽喉往那枪尖上凑去。但“征衣”随之骤停,枪尖离他咽喉只差毫厘。

沈羽直身收枪,肃然道:“既然宋兄有意求死,小弟只怕真是误会了你。但事关重大,扔要请家师定夺,不得不委屈宋兄一下。”微一摆首,几名裂空帮帮众上前架住几近脱力的宋铁头,宋铁头面如死灰,再无抵抗之念。从头至尾沈羽脚步未动半分,亦没有主动攻出半招,却兵不血刃力压宋铁头,众人惊羡交加,喝彩不绝。

沈羽面上并无得­色­,待掌声稍弱,他才开口道:“宋兄之事就此了结。小弟来此另有要务。”

此际群雄对他已是心悦诚服:“沈护法请讲。”

“诸位大概都听说叛军目前正在全力追捕几名逃犯之事吧。按我得到的情报,那所谓的逃犯不是别人,正是朝中大将军明宗越。他亲自率奇兵突袭敌军后方,已斩杀泰亲王,但亦因此中伏,被叛军追杀……”

包括许惊弦在内,诸人皆吃了一惊。刘书元眼望明将军,满面惊疑,缓缓发问:“请问沈护法,如果我们遇到明将军,应该如何处理?”许惊弦心头一紧,刚刚见识了沈羽的武功,自问决非他敌手,若是刘书元不顾誓言强行揭开明将军的身份,群雄并起而攻,他实无把握护得明将军安全。

沈羽只说了两个字:“救他。”

群雄炸了锅一般吵将起来,一人高叫道:“泰亲王既死,叛军不日便退,我们何必放过明将军?”顿时有数人附和,将军府这几年在江湖上四处树敌,白道高手中不少人的亲友被其所害,与明将军可谓是仇深似海。

沈羽慨然道:“神州会是为了国家大义而建,昔日仇恨定要放在一边,我们须得分清轻重缓急,先救明将军,待战事了结后,再谈恩怨。”

许惊弦这才松了口气,却见明将军神­色­不动,似是早有所料。

一个老者缓缓道:“老夫午后才收到夏盟主的飞鸽传书,却丝毫未提此事。所以老夫斗胆问一句,这是夏盟主的命令,还是沈护法个人的意思?”

沈羽声沉似水:“此事我也是刚刚得知,只怕家师尚未得到我发出的消息,但我相信他会得出与我一样的判断。”

老者显然思虑成熟:“这个消息沈护法从何得来?”

沈羽一字一句:“将军府,水知寒。”

众人更惊,裂空帮向来是将军府的死敌,水知寒又怎么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沈羽?纷纷发声相询。

“实不相瞒,神州会联盟就是家师与水知寒共同定下的计划,并亲自与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一晤,若不然这么大规模的白道同盟大会,将军府岂会不出手­干­扰?面对外敌,中原武林必须放下成见,同仇敌忾,诸位都是明白人,想必不用我再多说了……”

许惊弦这才明白为何明将军要让水知寒与鬼失惊留守京师,原来竟是作此用途。待众人心绪渐平,沈羽继续道:“我前几日奉家师之命特意去京师会晤水知寒,确定将军府与裂空帮以三个月为期,不得再起争端。还请诸位细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是中原武林无宁日,又如何能共抗外敌?诸位英雄若还对旧日仇敌纠缠不清,岂不是愧对‘白道武林’这四个字?与将军府又有何区别?”

众人听了沈羽这一番陈晓利害之言,喧哗渐止,皆在暗自思量。

沈羽见群雄再无异议,方才续道为示诚意,将军府特地派人与我同行……”转头回望身后:“平姑娘,请你上前来,我替你引见各路英雄侠士。

那位蒙面女子款款上前,狳徐摘下面巾,施个万福:“小女子见过诸位英雄。”但见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圆圆的脸庞俏丽可人,却是面现潮红,又有些手足无措,似是不胜羞涩,又似是颇为兴奋。

这小姑娘显然涉世未深,众人却何承想她竟来自将军府?但将军府名头实在太响,虽看她一副娇弱不胜的模样,又有何人敢小觑?

沈羽的脸上略显不安,但稍纵即逝,对那平姑娘柔声道:“我们这些江湖人虽不懂礼数,但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决不会欺辱弱小;平姑娘无需惊慌。”平姑娘渐渐定下神来,眉目流转扫他一眼,温情无限。

许惊弦却是惊得目瞪口呆,那平姑娘不是别人,却是清秋院的小婢平惑。当年许惊弦被追捕王擒人京师,无意中结识宫漆尘,与她同住在乱云公子郭暮寒的清秋院中,并由此结识大他两岁的平惑,两个小孩子相处融洽,还以姐弟相称。

但许惊弦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苹果姐姐”怎么会与沈羽走到一起,又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的人。年少英俊、出身名门、武功髙强、风度翩翩,更有美人垂青,似乎老天特别中意于沈羽,将所有的优点都集于他一体。反观自已,亲生父亲陆羽、义父许漠洋、林青都已撒手人寰,水柔清视自己是害她双亲的仇人,又与“结拜大哥”宫涤尘反目离开御泠堂,倒真像是一个灾星,孤零零地漂泊于江湖,也不知何去何从。如此一想,更是自惭形秽。许惊弦正胡思乱想,忽然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霎时清醒过来。

却听明将军低声道:“还不快走。”

趁诸人与平惑一一见礼之际,许惊弦随明将军悄然出了小庙,回头再想看“苹果姐姐”一眼,却不经意触到刘书元的视线,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犹豫,大概不知是否应该向众人讲出明将军的身份。

两人趁夜奔走,许惊弦乍见平惑神思不属,百般猜想,糊里糊涂行后方才稍稍恢复。

明将军突然发问:“我记得曾在清秋院中见过那个平姑娘,她可是与你相识?

许惊弦点点头:“她叫平惑,乃是乱云公子四名贴身婢女之……”他的思绪不由飘到四年前的那个冬日,宫涤尘在清秋院遍请京师高手,表面上是为了破解蒙泊大师那“试问天下”的谜题,暗中却提及京师六绝,诱反泰亲王。也正是那一天,明将军与林青定下了泰山绝顶的战约。想不到当时明将军只是匆匆一见平惑,竟然还记得她的相貌。

明将军亦是一脸不解:“她并非将军府的人。难道是受水总管暗中派遣?”

许惊弦喃喃道:“奇怪,她怎么会认识沈羽?”

明将军似笑非笑打趣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四处沾惹情思。有个叶莺姑娘还不够,又多出一个平姑娘。不过我瞧那平姑娘望向沈羽的眼神,显然钟情于他,只怕早就忘了你啦。”

许惊弦满脸通红:“你不要误会,她只是我的姐姐,也决不会忘了我。”

明将军自言自语道:“就箅平姑娘暗中替水总管行事,但以知寒的为人,也不会派她与沈羽共赴裂空帮,这其中确有溪晓。嗯,沈羽此人表面温文尔雅,谈吐风趣,但内心锋芒极盛,好出风头,或许他是被美­色­所惑,如此说以讨意中人的欢心?嘿嘿,这少年可是真够胆­色­啊……

许惊弦听明将军分析得确有几分道理,不过想到平惑一个婢女能与名门公子相恋,倒也是个好归宿,心中不由替她高兴,因此并不觉得沈羽的做法有何不妥,对他的妒忌之意亦淡了许多。

听明将军刚才提到水知寒,许惊弦心中忽有所悟:“将军执意要与刘书元同行,说是要试探一个人的心意,原来说的是水知寒!”

明将军赞道:“你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这一点来,果然不凡。”

两人连夜东行四十里,第二日转而北行。路上遇见几股叛军的搜查小队,两人皆小心避开,并无冲突。

明将军重伤未愈,连日赶路终觉疲累。这日午后,两人正在山林间休息,许惊弦忽听到头顶上遥遥传来鹰唳之声,大喜抬头,只见髙空中一个小黑点盘旋不止,虽看不清楚体态,但只凭那熟悉至极的飞行姿式,可以断定正是扶摇。扶摇既然在此,叶莺必在附近,许惊弦不由心头一荡。可是叶莺是一个人么?扶摇的出现,到底

是意味着叶莺暗示他前去相见,还是诱捕明将军的另一个焰阱?他的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答囧案。

明将军亦发现了扶摇的踪影:“是你那只鹰儿么?”许惊弦并不隐瞒,将自己的疑虑一并说出。

明将军却似毫不在意,手指前路:“我们只要再翻过前面那座大山与一条河,基本离开了叛军的势力范围。宁徊风要想置我于死地,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对以肯定敌人已经设下了最后道防线,我们必须避开他们的主力。”

“按刘书元所讲,此地深峡激流难以涉江而行,五十里范围内只有两处渡口,一处是东边二十里的青翼渡,一处是西面十余里外的吞江口。除此之外,在前方山头上,隔江的两座山峰之间有处飞泉崖,架有一座索桥可通过。至于走哪条路,还请将军定夺。”

“正值战时,未必恰好有摆渡之舟,走山路至少可省下半日时间。”

“但那里地势险峻,一旦敌人布下重兵,恐难脱身。”

“你那只鹰儿的方位是在何处?”

“飞泉崖。”

明将军沉吟:“叶莺既然在此现身,宁徊风必也在附近?他或许算准了我必会走三峡一线,却算不准我会走哪一条道路。只要不遇到宁徊风本人所率的敌军主力,我们就有极大可能突围,三取其一,他只有三成机会,所以他故意放飞鹰儿以惑我心智,若是我们不敢走飞泉崖,他至少就有了一半的胜算。哼,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偏偏就要走飞泉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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