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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再见伊人

鬼失惊沉吟良久,方缓缓道:“原来雪兄前倨后恭,却只是试探。”

雪纷飞大笑:“京师初遇鬼兄,彼此不欢而散,今日亦非把酒言欢之局。嘿嘿,虽同为名噪江湖的杀手,相较慕兄的老­奸­巨滑,老夫倒是更喜欢鬼兄的率直,希望下一次见面不必如此剑拔弩张。方才言语多有得罪,不必放在心上。”

鬼失惊苦笑:“与雪兄两次相见,都有同一个人在场,彼此倒也算是有缘了。”目光透过箬笠,有意无意地扫了许惊弦一眼。

许惊弦心头大震,上次鬼失惊与雪纷飞在京师相见时,唯一在场之人正是他。困龙山庄一战后,鬼失惊当自己有救命之恩。难道正因如此,在那山崖前才放过水柔清么?但自己相貌大改,又故意装成老人,实不知到底是何处露了破绽,竟被鬼失惊认了出来。

许惊弦有所不知,刚刚他进入观月楼时,陡然间目睹穹顶星辰万象,引发体内《天命宝典》的神秘感应,这才被鬼失惊所察觉。事实上鬼失惊与叶风对峙时本是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亦是因为许惊弦的乍然到来而心神略分,这才被叶风抓住了那一瞬间的疏忽。

别人或不解鬼失惊此言何意,但雪纷飞却是一怔,双目游移一番,最终定在许惊弦身上,神情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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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惊弦之前虽仅见北雪一面,却当他如亲人长辈般亲近,见他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慈光大盛,心头乍暖,喉中微哽,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拱手为礼。顺势从袖出摸出一张银票,朝他微微一晃。

雪纷飞一见那银票,立知究竟,嘴角露出几不可察的笑意。

当初少年许惊弦正是为了凑足十两银子去找“君无戏言”,所以才在赌场中遇见雪纷飞。雪纷飞暗中相帮,还故意在赌桌上压下一百两银票好让他赢得最后欠缺的一两银子,这份微妙的恩情彼此自知,却不足为外人道。

雪纷飞转向慕松臣:“夏兄想必是中了非常道的毒手,要如何慕兄才能替他解治?”

慕松臣此刻已可确定北雪必还带有帮手,心中巳萌退意,口中却道:“自古正邪不两立,雪兄却替夏帮主出头,倒真是咄咄怪事。”其实北雪只因无门无派,独来独往,行踪诡秘,方名列六大邪道宗师之一。但在大多数江湖人的眼里只当他是一位游戏风尘的前辈高人。

雪纷飞嘿嘿一笑:“既然来了观月楼,便是老夫的朋友。非常道若有本事,日后尽可杀入梅影峰,但此际可动不了夏帮主一根毫毛。”

路啸天道:“三场比拼,慕兄胜了沈少侠,却输给了我,鬼兄则失手于叶少侠,算来三局中已有两胜,慕兄应该拿出解药了吧。”

慕松臣却摆摆手:“这第三战不可算数。”

路啸天一怔:“慕兄亦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何故出尔反尔?”

“鬼兄与叶风之间乃是将军府的恩怨,与夏帮主无关。”慕松臣目光锁定许惊弦:“最后一战,应由这位与我死缠不休的林兄接着才是。”

“说得好!”许惊弦正中下怀,泰然一笑,“恰好我也要与慕兄算些旧账,不妨一同了断。”叶风力挫鬼失惊激起他好胜之念,北雪的出现则让他心绪难平,一时只觉豪情万丈,斗志冲天,公然开口挑战慕松臣。

慕松臣冷笑胆子倒是不小,只怕手头上没那么硬。我若输了,便奉上解药,从此不再招惹夏天雷,非常道‘例不虚发’之名就此罢休。”

“解药不需你给……”许惊弦手人怀中,将那山洞中神秘哑女赐下的丸药掷向雪纷飞:“夏帮主所中之毒名唤‘误佳期’,将此丸服下,其毒自解。”雪纷飞接过丸药,放于鼻端一闻,眉头略皱:“其味甚苦,似由某种动物的内腑提炼,可有效么?”

许惊弦道:“前辈无需顾忌,‘误佳期’属于蛇毒,此药乃是碧血貂胆所制,正是那蛇毒的克星,晚辈亦曾中了同样的毒,服下解药后立刻痊愈。”面对敬若长辈的北雪,他已不知不觉恢复了少年的口吻。

雪纷飞释然一笑,将解药收人怀中,只等夏天雷功运圆满后给他服下。望定许惊弦:“慕道主成名数载,你有把握应付他的‘胆寒’、‘心惊’之势么?”

许惊弦正­色­道:“把握虽不大,至少不无一拼之力。”

雪纷飞上次遇到许惊弦时已知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废,连他本人亦无可奈何。但此刻却见他面对慕松臣亦颇具信心,显是另获奇遇,武功尽复,暗自寻思一番,有了主意。

一旁慕松臣听许惊弦说出“误佳期”之名,并拿出解药,连解药的来历也说得丝毫不差,目光闪动:“我也不要你­性­命,若你输了,只要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即可。”

许惊弦点点头:“若是慕道主有个闪失,也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鬼失惊忽道:“那就只论胜负,无关生死,以二十招为限吧。”众人皆是大奇,慕松臣成名已久,“林闲”却是寂寂无名,两人对决自是慕松臣胜面极大,鬼失惊如此说分明是有意相帮许惊弦,不知是何意。

唯有许惊弦知道鬼失惊因当年困龙山庄的缘故,将自己视为救命恩人,唯恐慕松臣暴怒之下暗施杀手,所以才如此说。

雪纷飞道:“有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路兄这观月楼虽谈不上奢侈,好歹费了不少心血,可不想因两位对决而破坏。既然双方约定点到为止,若毁损一物,亦做负论。慕兄意下如何?”

慕松臣傲然道:“悉听尊便。”

雪纷飞一笑:“久闻路兄观月楼中有‘斗转星移’之妙,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何不让大家开开眼界?亦可为两位助兴。”

诸人皆不解“斗转星移”,路啸天知其意,接口道:“天空中的诸星本非恒定,会依季节的更替而移形换位。观月楼中暗设机关,一旦发动,穹顶的星辰将应合天机,随之而动。机关发动约有半炷香的时辰,足可拼斗数十招,但只要机关一停,届时双方便须罢手。”

“既订下时辰,又不能损坏一物,雪兄与路兄可谓是煞费苦心啊……”慕松臣漠然一叹,“条件虽然苛刻,但双方处境相若,倒也公平,那就如此吧。”诸人见他全无异议,固然是对获胜信心十足,必也是急于朝许惊弦发问,不由好奇那问题到底会是什么。

当下路啸天领着许、慕二人来到大厅正中,相隔数步而立。

路啸天来到摆在厅角的一座奇形器械前,那器械占地数尺,呈多面矩形,棱角分明,灰仆仆地毫无光泽,不知以何种材料所制,粗看起来就像无数个柜子重叠起来,表面凹凸不平,以隔板遮挡,沉重的底座下连着无数软管,通连全厅各处。

路啸天道:“此物名为‘解星仪’,乃是老夫穷一生心力所创,可驱动观月楼中各处机关,雕虫小技原不值一哂,唯博诸位一笑尔。”虽是自谦之词,语气中却不乏倨傲,想必视此“解星仪”为平生杰作。说话间打开一道隔板,露出嵌入其内的一个开关,旁边并无字迹解释,大约除了他本人之外无人知其功用。

随着机关轻响,头顶上悬挂的那些琉璃珠缓缓下坠,将许、慕二人包围其中,每一颗皆有半尺大小,晶莹剔透,本身透出梦幻般的光影,厅内众像亦在其中若隐若现,反复叠加。数百枚琉璃珠各呈巧妙的角度,以珠面折­射­光线,相近的几颗琉璃珠间通连着一道道淡淡的光弧,以示不同的星座。刹时大厅内光芒耀眼,影像纵横,诸人仿佛身处太虚幻境。目眩神迷之余,已猜到那些软管之中必是灌有许多水银,下坠时产生动力,虽明其理,但若无天才的奇思妙想,又如何能制出这般­精­妙的机关,仅仅略动手指即可牵引全局?尽是暗暗叹服。

许惊弦手持断流剑,面对强敌,难免稍有些紧张,但放眼望去,触目尽是点点繁星,浑如置身于银河之中,心情亦觉放松,这份体验实是平生未有。

路啸天又打开解星仪正中最宽的一道隔板,扳动暗藏的机关:“两位请准备好,十息之内,‘斗转星移’即将发动,届时便可出手……”语音方落,厅中陡然寂静,随即由四处传来“咝咝”怪响,仿佛周围结实的墙壁瞬间都成了筛子,外界的空气随之涌人。

慕松臣低晡一声,腕间一翻,那柄银­色­弯刀已滑人右掌之中,暗催内劲“胆寒”、“心惊”之势尽出。这本是他的成名绝技,决战之际夺人心神,令对方怯意大生,反应稍有迟钝便会被银刀所伤,屡试不爽。但此等慑魂之术首先须得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方可趁虚而入,而此刻周围皆是那些变幻莫测的琉璃珠,影响力无疑已大打折扣。这亦是雪纷飞订下此战局的一番苦心,却不知许惊弦身兼《天命宝典》之术,纵然没有那些眩人眼目的琉璃珠,“胆寒”、“心惊”对他亦全无效用。

几息之后,整个大厅微微一震,空气涌动之音骤停,那些琉璃球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吹了一口气,尽皆活了过来,或绕着圈子、或上下摆动、或凭空横移,轨迹各不相同,模仿着星辰变化。

那一瞬间,慕松臣与许惊弦同时出手。疾速的身影被琉璃珠反­射­着,如有数百人在交战。

许惊弦早已窥准慕松臣的方位,机关乍一发动,立即先发制人,使出一招“李广­射­石”。他弃自己擅长的“屈人剑法”不用,而施以江湖上平常剑招,乃是纵观形势后的最佳判断。那琉璃珠极为密集,稍有不慎便会被剑光扫到,此际他人剑合一,平飞而起,似一支飞箭般由琉璃珠间的空隙穿过,直取慕松臣的胸口。这是毫无花巧的一击,胜于速度、准确与力量,断流剑在内力的催动下,剑光大盛。

慕松臣早有防备,口中嘿然有声,身体微微一弓,拧腕甩肩,右手银刀划出小半个圈子,凌空虚劈而下,劈至胸口时正正迎上断流剑。“叮”然一声,刀剑相击,空响震耳,许惊弦只觉对方轻巧的银刀浑若重兵,不由胸口一闷,竟不能敌,当即借势斜跃,避其锋芒。忽感手中有异,定睛一瞧,只见断流剑剑脊上现出一道如细丝般的裂纹。

原来慕松臣掌中银刀名唤“蓬莱刃”,相传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戏于沧海之中。这柄银刀便是以玄玉、­精­铁合东海灵鳌之骨炼制而成,故此得名。虽然长不盈尺,却是锋利无比。他曾与许惊弦在山神小庙中先后两次交手,知他招式快捷,应变奇速,但内力却略逊一筹,故而有意慑敌,集全身功力于蓬莱刃上,朝着上次断流剑被斩的缺口猛力一劈。但双方刀剑相交的瞬间,许惊弦已察其意,手腕轻抖,剑刃一翻,以厚重的剑背承住这一击,方免当场断剑。

许惊弦遇挫不馁,斗志更旺。他知慕松臣银刀锋利,内力深厚,并不与他硬拼,转而游斗,绕圈疾走,乘隙发剑。他脚踩忘忧步法,时左时右,时前时后,在琉璃珠的映­射­下,化做数十道身影,每出一剑,便如百剑齐至。慕松臣怀抱银刀,稳立原地不动,目中冷光暴现,对许惊弦的诱招虚式视若不见,每逢长剑实至,蓬莱刃便以雷霆之势进击,明明手持短兵,却只是一味强劈硬砍,声势隐占上风。

双方皆有顾忌:慕松臣内力虽深,但轻功却不及许惊弦,此际他功聚全身,四周的琉璃珠稍沾上必会撞毁,不得己只好立足原地。许惊弦却苦于攻势虽急,却伤不了慕松臣半分。此战只论胜负,旁边者皆是高手,眼中雪亮,数度进击无功,自判高下。

许惊弦足下生风,厅中琉璃珠虽多,他却每每闪不容发之际穿梭而过。蓦然低喝一声,欺进慕松臣身畔,左掌勾、按、挥、扫连连出招,看似掌沉力猛,却皆是半途而止,稍稍引开慕松臣视线后,旋即绕至对方背后,断流剑在空中幻出数朵剑花,往他脑后刺去,正是屈人剑法中的“月映横江”。

观战的雪纷飞认出许惊弦的剑法来自御泠堂,长叹一声:“不想数年后,复睹屈人剑意,恍若故人犹生啊。”

慕松臣并不回头,左手垂于腰侧,右手反刀劈下;但许惊弦剑至中途蓦然变向,斜挑而起,挑向慕松臣肘间“曲池|­茓­”,这一式变化灵动至极,由直刺乍转斜挑,却是毫无阻滞生涩。慕松臣仍不转身,脑后如生双目,肘往内曲,蓬莱刃倒撩,刀尖正对剑尖。许惊弦剑路再变,往下一沉,刺向慕松臣的足尖,变化浑若天成,就似之前两式皆是空击诱敌的虚招,已与寻常武理大相径庭,正是奕天诀法。

慕松臣口中微咦,迫不得己一拧腰,空着的左手疾如闪电般击出,拍向许惊弦面门。先是握拳重击,拳至中途,右手拇指、食指捏成环形,中指、无名指、小指骈如利剑,发出三道指风,分刺许惊弦的双目与喉头。

原来慕松臣最得意的武功除了“胆寒”、“心惊”之势、蓬莱刃法之外,另一项便是名为“摄长虹”的空手搏击之术,拳中夹指,并揉合擒拿错骨之手法,十分厉害。但他左手本是蓄势良久,欲等到最佳时机方才一举致敌于死命,却被许惊弦似虚似实的攻击提前引发。

许惊弦识得厉害,只得横掌遮目,收剑而退。双方身形一错而过,许惊弦脚下不停,依然围着慕松臣绕圈子。慕松臣却是面­色­凝重,银刀幻出一道光幕护住全身,左手五指伸屈不定,暗捏诀法,已不复初时的逍遥之态。他知许惊弦看似老成,实则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尚存轻视之意,但首次目睹奕天诀动静相间、缥渺难测的变化后,已知对方确是劲敌,必须小心应付。

两人都是信心十足,意欲数招间制伏对手。但几番交手后,心知不可­操­之过急,本应先稳守不失,再图进攻。奈何那“斗转星移”只有一炷香的时辰,瞬间已过半,要想取胜,便需出奇招。

慕松臣蓬莱刃的光幕起初罩定身边数尺,逐渐缩小范围,最终只护住胸腹要害,似是内力渐竭,光幕中露出多处空隙。许惊弦虽在激斗之中,内心却是冷静无比,一眼识破慕松臣的花招,知他有意诱自己攻击,要想取胜,便须将计就计……

此刻厅内景象再变,那些琉璃珠由四面八方渐往厅中聚集,留给两人的空间越来越小。路啸天见许惊弦在群珠之间高速穿行,只要稍有不慎,不但撞毁自家的宝贝,亦会输掉这场比斗,不由暗捏把冷汗。却见许惊弦奔行虽急,面­色­却渐趋宁静,一抹古怪而神秘微笑掠上嘴角……

原来那《天命宝典》博古通今,集老、庄、易经等道学典藏为一体,汇­阴­阳于无极,化繁复为简单,悉玄道而通诸理,对天地万物间的变化明察入微。观月楼中星辰流动引发许惊弦体内神秘的感应,虽在疾行之中脑海里却是一片空明,心神似已退出战团,浑忘自身的存在,仿佛脚踩云团,魂游天外,隐悟玄机。起初他越奔越急,少顷快慢不一,俄而错落有致,最终踏韵行律……渐觉身体中充盈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精­、神、气皆达顶峰。倏忽攸忽,一声长晡,再度逼向慕松臣。

“道法无名”、“战而不殆”、“烟笼寒纱”,许惊弦一连三记屈人剑法中的杀招,但每一招都刻意或偏或低了少许。

观战的雪纷飞低“咦”了一声,已瞧出许惊弦这三招徒有屈人剑法之形,却无其神,右腿、小腹、右肩三处皆有极大的漏洞,若是被对方趁势反击,不免左支右绌。

他却不知许惊弦于这三招之中逆运奕天诀法,每一招皆稍加变化,力道三分实七分虚,随时可另生新力,不与对方银刀硬碰,剑势中亦是隐含破绽,反诱慕松臣来攻。

愚大师初创奕天诀法讲究自露破绽,诱敌深入,伺机反击,乃是将后发制人发挥至极致的武功,但许惊弦这些年来每时每刻都在脑中思索奕天决,生出许多新的领悟。若愚大师见他此刻另辟蹊径,逆运其势,以本身含有破绽的攻击引出敌人反击的漏洞,必是抚须大笑:孺子可教!

果然慕松臣按捺不住,银华一闪,蓬莱刃穿透剑网,如毒蛇出洞般钉向许惊弦的小腹。算定许惊弦不敢硬挡蓬莱刃之锋,若要保万全,只有朝右斜退半步,而他左掌已集起“摄长虹”之功,备下连绵后招。

许惊弦对此早有所料,竟是不退反进,长剑横划而出,剑长刃短,慕松臣的蓬莱刃纵可命中小腹,断流剑却可先一步割开他的咽喉。然而许惊弦这一式看似玉石俱焚的拼命招法,胸口却是空门大露,若慕松臣矮身闪开长剑欺人中宫,以短相搏,不免被动。

慕松臣目中杀机一闪,果是矮身直闯中宫。许惊弦身随意转,微一侧身,放他入怀,随即斜跨反冲,手忙脚乱中一招“苏秦背剑”,反剑挑他右腕。这看似濒临绝地无奈地一招反击,却已将整个后背示以对方。

慕松臣生­性­多疑,方才许惊弦每一招皆是法度森严,进退有序,却突然连施险招,破绽连连,已觉有诈。但出于习武者的本能,眼见天赐良机,如何能袖手?略一沉吟,左掌挟着风声往许惊弦的后心拍了下去……

陡然间,断流剑剑光大盛,竟从许惊弦的跨下电­射­而出,剑锋隐含半尺剑芒,带着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气势,直钉向慕松臣的心口。原来许惊弦那一招“苏秦背剑”施至中途竟脱手而出,再以左手接过,反握长剑从胯下倒撩。这是匪夷所思、无门无派的一招,却是最佳应变。

慕松臣大吃一惊,只凭那极盛的剑芒,便知这是对方蓄满功力、预谋已久的杀招……

“叮叮叮叮叮”五声连响,慕松臣左掌及时压下,“摄长虹”五指齐弹,尽弹在断流剑背之上。受此一挡,剑势稍缓,慕松臣双足齐齐点地发力,朝后一退数尺,总算避开许惊弦几乎必中的一击。一根长长的指甲从半空跌落,转眼被剑风绞得粉碎。

幸好方才慕松臣心头犯疑,再加上他有意要询问许惊弦,不愿当场杀之,左掌只用了五成功力,尚留余劲变招,若不然,只怕已被那鬼神难测的一剑穿心而过。

观战众人看到这里,皆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雪纷飞眼中一亮,以北雪之能,亦直到此刻才明甶许惊弦之前的破绽全是诱敌入毂之招。上次见他还只是一个丹田尽废的稚子,如今已是判若云泥。这般­精­深的算路、这般诡异的杀招,仅以招法而论,相较当世任何一位绝顶高手亦不逊­色­半分!恐怕白己直到青壮之年,方存此能耐。

许惊弦功败垂成,暗叫可惜。缠斗多时方才占了上风,岂能给慕松臣回气喘息的机会,见他纵身后退,当即挺剑追杀而去。

慕松臣侥幸躲过一劫,已是先机尽失,许惊弦剑下毫不留情,连施狠招,他只得一退再退,忽觉后心微冇触感,堪堪撞在一枚琉璃珠上,刹那间已有了主意,功集后心袍衫之上,卷住那枚琉璃珠一甩,随即斜步滑开,又撞在另一枚琉璃珠上……

许惊弦再进几步,耳中异响连连,但见几枚琉璃珠带着“呜呜”声响,直朝自己逼来。一时闪避不及,正欲以掌拨开,才一相触,顿觉其上附有极强的旋转之力,只怕稍一用力,便会爆裂。

两人交手前曾言明:若损一物,便做负论!许惊弦不敢大意,当即停步,急催内力,掌中施出一团柔劲,轻轻将那枚琉璃珠裹住,待其平稳后方才缩手。但如此一来,已不及追击慕松臣。

慕松臣身影闪动,袍袖连挥,更多的琉璃珠高速旋转着朝许惊弦荡去,那些琉璃珠皆是以韧­性­极强的丝线连于穹顶,旋而不断。慕松臣内功­精­深,手上用力恰到好处,旋力之中隐含刚劲,每一枚琉璃珠飞于空中时皆安然无恙,但只要稍遇外力即会碎裂。

许惊弦已无法顾及慕松臣,只得左闪右避,一步步退后。然而琉璃珠本以丝线牵引,在空中旋转数圈后便齐往大厅中央荡去,几百枚琉璃珠将许惊弦围在其中,仿佛漫天星辰从空中坠落,实是避无可避。以柔劲化去旋力实是耗力极巨,他勉强接住几枚后,只觉口舌­干­燥,胸中隐生气闷之感觉,内息已然不继。心头暗叹:想不到这一场拼斗竟要以这样的方式输掉……

千钧一发之际,机关声再度响起,琉璃球依然旋转着,却不再往厅内集中,而是缓缓往四角挪移而去。原来路啸天这“斗转星移”模拟天空星辰的运行轨迹,起初往银河中心汇聚,随之四散。

许惊弦舒了一口气,抬眼往慕松臣望去,但见他面­色­惨然,方才连续施力于数百枚琉璃珠上,亦是内力消耗极大。双方皆无力再战,隔着十余步遥遥对视。

机关声渐渐低沉,终于不闻。路啸天道:“两位可停手了。至于胜负么……”一时沉吟难定,虽说慕松臣方才险死还生,还被削落了一枚指甲,判其落败似也并无不可,但一来许惊弦随后亦被那些琉璃珠迫得甚是狼狈,二来此战本就暗暗利用“斗转星移”化去慕松臣“胆寒”、“心惊”之势,若是仗着主人的身份强定胜负不免有失公道。

许惊弦抢先道:“慕道主此前还与沈公子激战一场,在下实是占了不少便宜,若论真实武功,怕还稍处下风,此战算和吧。”他说的确是肺腑之言,何况对方是叶莺的父亲,也不愿迫人太甚。

雪纷飞见许惊弦不骄不躁,暗暗点头。见夏天雷已运功完毕,给他服下碧血貂胆,同时口­唇­微动,暗中传音。

慕松臣望着自己左手断裂的指甲,苦笑一叹:“胜负如何本不放在慕某心上,只请林兄回答我的问题。至于你的疑问,只要不违背非常道的规矩,我都会诚恳解答,如此可好?”他本以为自己可轻易取胜,一战下来,亦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对许惊弦的态度客气了许多。

“啪啪啪”,掌声从厅门传来,一人朗声笑道,“这一战既有路楼主的巧妙机关为之增­色­,亦有两大高手的斗智斗勇,可谓别开生面,­精­彩绝伦,日后必会传为江湖佳话。”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许惊弦心中一跳,回身望去,门口数人之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宫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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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32章 难解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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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立着六人,但若一眼扫过去,只会注意到他一人。

素净若雪的白衣,宁淡清秀的面容,雅致出尘的气质,直透人心的眼神,分别近一年,宫涤尘却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依然像天际那一弯明月,带着触手可及的温暖,却又远远地俯视芸芸众生。

宫涤尘静静望着许惊弦,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显然已认出他来。他在京师盘桓数日,曾与随明将军南征的一些部将交谈,了解军中诸事,本已猜出许惊弦从军只为刺杀明将军,却不料经荧惑城之战后,他竟一路护送明将军,知他心态渐趋成熟,明白国家大义,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任凭意气用事的莽撞少年。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许惊弦与慕松臣于“斗转星移”中一战后,宫涤尘才真正体会到那个赌着气离开御泠堂的孩子已然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武功高强的男子汉,又见他内力远胜从前,丹田伤势尽复,推测他必另有奇遇,惊讶之余倍感欣慰。

与宫涤尘并肩而立的青衣男子嘿然笑道:“慕道主果然是个老滑头,你口口声声如实回答,却又附加什么不违背非常道规矩的条件,分明避实就虚,可笑之极。”

慕松臣见此人身材高大,眉峰斜挑,目灿若星,傲­色­满面,心头想起一人来:“凌霄公子?”

“慕道主眼力高明,何某这厢有礼了。”话虽如此,何其狂却全无拱手抱拳的意思,仅是漠然一笑,“久闻慕道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聚于观月楼中。”他的目光锁在许惊弦身上,带着些许的疑惑,显然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未能认出来。

尽管之前许惊弦有过种种设想,甚至曾打算不与宫、何二人照面,但当真相见的一刻,顿觉心潮起伏,万念齐生。宫涤尘是他唯一义结金兰的“大哥”,虽曾反目,却始终挂念;而何其狂是林青的结义兄弟,亦被他视若长兄。他离开御泠堂一年后居无定所,漂泊江湖,这两人的乍然现身引起了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禁不住眼眶一热。

慕松臣顾不得计较凌霄公子的狂态,视线从门边白石、段成、景明彦、水柔清等人身上一掠而过,最后定在宫涤尘身上,双眼微眯:“这位莫非就是当年名噪京师的宫先生?”

宫涤尘淡然道:“承蒙朋友抬爱,方有些薄名,叫慕道主见笑了。”

何其狂冷冷道:“方才我见到老友机关王被人围攻,又不知是慕兄的手下,所以出手略施惩戒,若非宫兄阻止,只怕会有人受伤,慕道主的面子上可不好看。如此说来,你应该多谢宫兄才是。”原来雪纷飞与宫涤尘、何其狂同行而至,雪纷飞赶至观月楼,宫、何二人则留下相帮白石。谈诗与葛双双本就奈何不了机关王白石的九宫大阵,见对方又来强援,不敢恋战,带着一众非常道杀手匆匆离去。

慕松臣暗吃一惊,强撑着不动声­色­:“何兄能替我管教一众不肖子弟,先行谢过。”他回想方才雪纷飞强行挑衅鬼失惊借以暗察虚实之举,已猜出宫、何二人必是与其一路,所以才有恃无恐。此际对方高手齐集,自己手下又不知去向,强弱之势逆转,只凭他与鬼失惊委实难敌,心知大势已去,黯然一叹:“看来,今日之局慕某只好认栽了。”

“嘿嘿,慕兄果是能屈能伸,认栽的话如此轻易就出口了,但只凭你这样一说,怕还不能安然离开观月楼吧。”

慕松臣眉头骤紧,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开口,鬼失惊忽道:“要想留住我与慕兄,只怕诸位还要大费一番周折”众人本以为鬼失惊与慕松臣之间只是暂时合作,却不料他如此相帮,皆说杀手乃是无情无义的冷血之辈,确非尽然,或许其中还另有缘故。

雪纷飞沉声道:“路兄必不希望观月楼沾上血光之灾,慕兄与鬼兄要走,我等也不强留,只需一个条件:如实回答这位林兄的提问便可。”

慕松臣沉吟不语,他早已猜到许惊弦必是问暗杀夏天雷幕后主使是何人,所以才刻意提及非常道的规矩。做为杀手,自应对主顾的身份保密。但事到如今,再有所隐瞒只怕难以全身而退,可一旦说出那个名字,亦算是砸了非常道的招牌,不由陷入两难之境。

许惊弦长声一笑:“慕兄不必犹豫,我还欠你一个问题,倒不如由你先提问吧。”

慕松臣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缓缓道:“给你解药的人是谁?”

“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Сhā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许惊弦朗声而吟,他记忆极好,天齐夫人虽只说了一遍,却巳牢牢记住。

“莞思,果然是她!她在哪里?”慕松臣惊呼出声,­唇­角亦微微抖动起来,连声追问。众人见他突然间大失常态,显与那名唤“莞思”之人大有关系,暗中猜疑不定。

许惊弦料想这必是那天齐夫人的闺名,见慕松臣如此情急,倒不似“见异思迁、薄情寡义”之人,怕是与天齐夫人之间生出误会,并非已无情意,倒也不加隐瞒:“她本就住在那小庙左近的一条山谷之中,但随后已不知所踪,你若想寻她,可先去附近打探。”

慕松臣长叹一声:“想不到与她近在咫尺,却又擦肩而过,可谓天意。多谢林兄直言相告,慕某谨记恩情。”他闭起双目,似在平定情绪,良久后蓦然睁眼,神情恢复冷漠,环视诸人:“慕某虽是杀手,却从不失原则,若是林兄的问题不便作答,也就不必问出来了。是战是和,全凭君意。”

众人见他明明势弱,依然如此硬气,倒也生出几分敬意。何其狂却不吃这套:“慕兄困兽犹斗,我便奉陪。”

“何大哥!”这三个字许惊弦脱口而出,自己倒先哽了一下,“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来解决可好?”

何其狂一怔,这声“何大哥”唤起了他曾经的回忆,再细细端量许惊弦的面容,眼眉间依稀还有当年小弦的影子,再想到他以“林”为姓,顿时醒悟过来,瞬间双目微润,他本非惺惺作态之人,仰天大笑借以掩饰:“好小子,都由你说了算。”

许惊弦按下心潮,微微一笑:“慕兄亦无须草木皆兵,相信我的问题不但定会出乎雪前辈的意料,亦与你的原则无关。”事实上他本来已基本肯定暗杀夏天雷的幕后主使之人就是简歌,只想问其下落。但看到慕松臣对天齐夫人颇为情重,又念及叶莺,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不愿迫其太甚。

雪纷飞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知你这小子古怪­精­灵,无论问出什么样的问题,老夫都不会吃惊。”

一语即出,众人的目光皆停在许惊弦脸上。或不失惊诧、或若有所思、或隐露期待、或早有所料,不一而足。唯有水柔清隐隐知他心思,先朝他扮个鬼脸,暗挑拇指,随即又故意别开头去不理睬,神情含嗔带怨,似喜似怒,其意难明。

原来水柔清与宫、何二人相会后,简略提及许惊弦之事,何其狂曾在京师中与那“大好人”交手一招,认得他真正身份,听罢忍不住惊呼一声:“水知寒来了?”

水柔清这才恍然那位“大好人”竟是水知寒假扮,不过她早就发现许惊弦的种种可疑之处,对此已有预料,只是暗怀小女儿心思,生怕一旦揭破他身份后就没有理由继续与之同行,故此闭口不谈。此刻知道这个相处一路的“大叔”果然是个冒牌货,却也不算出乎意外,反倒是将军府大总管暗助她复仇更令她吃惊不小。她先被观月楼中的奇景晃花了眼,又见许惊弦大展神威力战慕松臣,一时倒也忘了生气,直到此刻瞧他一副成竹在胸侃侃而谈的模样,不知怎地忽又恼他一路相欺,有意板起面孔不理他,其实不过是嗔怪多于怀恨的赌气罢了。

慕松臣本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忽听事有转机,不免有些疑惑:“林兄请问。”

“慕兄与虎谋皮,可知道什么叫兔死狐悲、鸟尽弓藏?若是不解,不妨去问问那位博学多才的简公子。”

许惊弦能够径直点出简歌之名,令慕松臣身躯一震,他立知其意:简歌居心叵测,野心极大,宁负天下人,也不允天下人负他。或许目前与非常道的合作对彼此有利,可一旦等他达到目之后,一山不容二虎,恐怕迟早会有与自己反目对决的一天。

只不过,两人都相信最后的胜利属于自己!

“兔死狐悲、鸟尽弓藏!”慕松臣傲然道:“林兄安知谁是兔谁是狐?谁又会是最后被束之高阁的那张弓?”

许惊弦泰然自若地一笑:“慕兄不但骄傲自负,更是一个重情之士,而简歌的眼中只有他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我要押注,便决不会押在慕兄身上。忠言逆耳,唯望慕兄三思而行。”

慕松臣徐徐领首,神情却不置可否:“多谢林兄金玉良言,慕某自有主见。若无事,这便告辞。”

“且慢!你的女儿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她从此脱离非常道,与你再无瓜葛。你若还念旧情,不妨去找她,或能有所挽救。”这句话与叶莺在飞泉崖边不留余地的言词颇有出入,少了许多绝决的意味。却是许惊弦因天齐夫人之故感觉慕松臣仍是个重情之人,所以有意如此。以非常道遍布江湖的眼线,如果叶莺还活着,慕松臣必能找到她。

“我的女儿?”慕松臣一脸茫然,旋即恍然大悟,“你是说莺儿么?”许惊弦心头“咯噔”一响,看慕松臣的神态不似作伪,难道他并非叶莺的亲生父亲?毕竟那只是宁徊风一面之词,其时他身处绝境,大有可能为求活命编织谎言,叶莺的身世或许另有蹊跷。

慕松臣盯住许惊弦:“你到底是何人,为何会对我与简歌之事都如此清楚?”

雪纷飞大笑:“慕兄未中那‘误佳期’之毒,却为何仍是有眼不识泰山?如此少年英雄,又有此仁厚之心,除了那位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克星的许惊弦许少侠,还能有谁?”

许惊弦不料雪纷飞当众揭开自己的身份,实不解他此举何意,或许北雪意在替他扬名,却不知这样实是害苦了自己。眼角余光已望见水柔清霎时面­色­苍白,银牙咬­唇­,暗呼糟糕。

“原来是你!”慕松臣长叹一声,“许少侠虽处处与我作对,但能告知莞思与莺儿之事,此番恩怨就此勾销。日后无论是敌是友,皆会念你今日之情。”言罢与鬼失惊扬长而去。

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在许惊弦耳边响起:“将军特意让我转告你一句:欲折其锋,先夺其势。他,等着你!”却是鬼失惊临行前暗中传音。

大敌既去,众人相继见礼。何其狂上前便是一拳打在许惊弦的肩窝:“你小子这么多年来音信皆无,却又突然装成老头骗我,真恨不能痛揍你一顿,看看,你都长这么高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

许惊弦强忍着泪,握住何其狂的大手:“何大哥,我虽离开了京师,但这些年来一直想着你和骆姑姑,她可好么?”

若是当年,何其狂必是摸着自己的小脑袋揽他入怀,但一别四年,昔日的小孩子已成长为堂堂男子汉,不由不心生感慨。

“你放心,你骆姑姑她一切都好,我们时常提起你,也是非常挂念。大哥本打算去锡金找你,但后来听说你已离开了锡金不知去向,直到遇到宫、宫兄,才知道你的一些近况。却万万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宫涤尘笑道:“又是大哥,又是姑姑,不怕乱了辈分么?”

何其狂怪眼一翻:“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也来管?”

宫涤尘含笑摇头:“既是家事,我这个外人就回避一下吧。”

“哎……”何其狂连声咳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有口无心,只图嘴巴痛快,你也不必太当真吧。”

“素知何兄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岂会放在心里,两位慢聊……”

“你这语气分明就是介意。对了,你不也是小弦的大哥吗?不妨一起来叙叙旧情。”

“你是在提醒我比不上你这货真价实的大哥么?失陪了。”

“我没那意思,你听我说……”

听着两人的对答,一个忙不迭地解释不休,一个却是处处针锋相对。凌霄公子固然破天荒地语含歉意,宫涤尘却也似不禁流露出轻嗔薄怒的女子情态,许惊弦心头暗笑。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凌霄公子终也遇到了对头。他尚未做好与宫涤尘相见的准备,索­性­任他两人纠缠不清,悄悄走开。来到段成身边,嘻嘻一笑:“段三哥还记得我吧?”

“你真是小弦啊。”

“如假包换。若是不信下盘棋就知道了。”

“嘿嘿,你以后名头再大,也要记得我可是你棋道的启蒙之师……”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夏天雷已然运功完毕,服下了解药,虽一时尚未复明,但­精­神大涨,与雪纷飞、白石三人絮絮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沈羽则似有些打不起­精­神,与路啸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

许惊弦的目光搜寻着水柔清,却见她远远地在角落里发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上前找她说话。若她仍像从前那般当自己是仇人,实不知如何是好。回想与她这段时间相处的种种事情,既觉甜蜜,又怕从此形同路人,再不复还。

正心中忐忑,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锁在背上,回头望去,叶风如一尊雕像般静立于侧,浓重的寞­色­如雾般漾于脸上。人如其名,他就像是一股拂在新叶上的清风,处处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张力,却又难以捉摸。

许惊弦上前两步,拱手抱拳:“叶兄好。”

叶风微微一笑,刹那间,满面寞­色­倏忽不见。

许惊弦久闻碎空刀之名,又听说他与五剑山庄庄主雷怒之妻祝嫣红有悖世情的孽恋,本以为必是个桀骜不驯、视世间礼法如无物的激昂浪子,但今日一见,方知他只是一个看上去有些骄傲、又有些孤独的年轻人,但那份孤傲却似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含蓄而内敛,绝没有咄咄逼人的张扬,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愿意与之亲近、与他共享那一份无可逃避的寂寞。

许惊弦想到沈千千托付之事,一时却又不知应该如何开口。两人相对沉默,气氛却无尴尬,虽是各怀心事,却又似乎彼此怀着一份难言的默契。

叶风手抚厅中垂下的一枚琉璃珠,第一句话就让许惊弦微吃了一惊:“你可与明将军交过手?”

“我见过他的出手,却未能亲身相试。”

“在五剑山庄的后花园内,我曾一睹流转神功,虽不过数招之间,却已有幸略窥其真容……”叶风眼神渐趋迷茫,似陷人那一场激斗的回忆之中,“世人皆知流转,却不知是何为流转。流转是其本质,却并非真元之气浑圆一体、无可切分。恰恰相反,而是内息间歇­性­的颤动,是将全身之力集于某一点,而这一点则在变幻莫测中流转不定,其余皆是此强大气场而产生的虚境,只要攻破此点,全局皆破。正如流水中的一条鱼儿,要想捉住它,就不能被水流的折­射­所惑。然而,最为困难的就是在快速的流动中,你无可分辨那最强的一点会在何时、何处出现,我在观月楼静心思索了数月之久,亦未能堪破其中的秘密。”

许惊弦瞠目结舌,未料到叶风为何突然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世人皆知碎空刀叶风处处与将军府为敌,种种猜测却无一能证实,或许他也听信了自己是明将军“克星”的传言,欲借自己之力击败明将军。

可是,自己虽有心如此,但真能做到么?回想飞泉崖边明将军与龙判官一战,虽仅存三四成的功力,却依然劲由心生,招发随心,最终以巧妙的战略迫得悟出“天问”笔法的龙判官自露破绽,暂且不论流转神功的强悍霸道,单是那份臻至巅峰的战略战术,已足令自己望尘莫及。

叶风瞧出了许惊弦心中疑问,淡然一笑:“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么?那是因为刚才看到你与慕松臣一战。你虽从未见过‘斗转星移’,却已隐隐悟通了其中的变化,这份纵观全局的敏锐观察力,正是破解流转神功最大的诀窍。对付明将军,任何固定的招法都无用,因为流转神功本身无招,随时变化的只是整个气场中最强的那一点,唯有相机行事方有胜算,以万变胜万变、以无招胜无招。以我的观察,在这一点上,你足可胜过明将军。”

“叶兄有此领悟,为何不用于自身?我知你亦与明将军定下战约。”

“七年战约,仿佛都是前生的事了……”叶风轻声一叹,轻轻卷起右手的袖口,露出手腕,其上横亘着一道半尺长的伤痕,血­色­宛然,如一只踽踽伏行的蜈蚣,触目惊心。他的声音蓦然低沉下来,几不可闻,“穹隆山一战,我虽尽歼仇敌,但右腕的血脉尽断,难再发力,所以刚才与鬼失惊对峙时全凭我本身内力牵制他,若要当真出手,只怕不是他十合之敌……”

虽然与叶风只是初次谋面,但他那坦荡磊落的风范却令许惊弦心折,忍不住将自家境遇如实相告:“叶兄何必气馁?我本也是丹田尽废,如今却还不是重新练成武功,只要有那一口气在,任何难关总能闯过。”

叶风大笑,傲­色­复现:“许兄弟过虑了。我右手废了,还有左手,碎空一刀,必不会成为绝响。只是面对明将军那样的强敌,实难有胜机。我与他本有杀父灭门之仇,曾立誓与之不共戴天,但在五剑山庄与嫣红一场相恋,却让我知道了人生无常的道理,世事如棋,谁能预料?每一场是非恩怨的背后,都有无数不得己的苦衷,若无前因,亦无后果,若一再纠缠下去,冤冤相报几时可休?所以我与明将军之间,只有武道之争,再无个人私怨。”

许惊弦听闻叶风原是封隘侯之后,从他言语中隐隐得到证实。想那封隘侯密谋谋反,明将军奉君命行事灭其满门,确也怪他不得,寻常百姓恐怕反倒会赞一声明将军深明大义,只不过处于叶风的立场,却是不得不报杀父血仇,他能想得如此通透,毅然放下恩怨,实在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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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风续道:“我与嫣红虽明知不被世人所容,但却是情由心生,难以自持,虽悖于常情,却是无悔,嫣红一死,我实已心如死灰,恨不能随她而去,但男人在世,并非一死可赎,还必须活着去承担各种责任,北雪对我恩重如山,若不能侍其终老,愧为须眉,所以知他要来观月楼,便来此相候。而见到许兄弟之后,我已相信你才是最有可能击败明将军的那个人,执于武道上的那份心结亦终于可放下来了。”

许惊弦想不到他竟能直承与祝嫣红相恋之事,而且说得毫无愧疚之­色­,仿佛天经地义,足见心怀坦荡,敢作敢为。人生在世,或许要被各种礼法束缚,但若真能这般离经叛道、轰轰烈烈地活一场,确也不枉。那一场如飞蛾扑火般的爱恋尽管已曲终人散,人鬼殊途,但在他们彼此心中,一定皆为这世间必经的遭逢而庆幸着,铭心刻骨,永难相忘。

一念至此,许惊弦的胸中似也有一团火在燃烧,一字一句道:“你且放心,与明将军的战约,我来替你完成!”

叶风释然而笑:“我已决意见过北雪后,就从此封刀退出江湖,做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我自小就被仇恨包围着,从未有过一刻平静,或许我会因此享受到曾忽略的人生。但请许兄弟记着,你与明将军决战之际,我却必会因此战舞刀而庆,静候佳音!”微微垂首一礼,转身欲行。

“且慢!”许惊弦唤住叶风,“叶兄可还记得沈纤纤沈姑娘?”

叶风转过头来:“当然记得。想不到你还认得她,她如今可好?”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雷夫人她……”

叶风截断许惊弦的话:“是祝姑娘。她临死前已求得休书,与雷怒再无纠葛。”他的眼中闪动着一股狂热的执拗,无论别人是何看法,但在他的心中,那份惊天动地的恋情依然是发于情、止于礼,清纯如泉。

许惊弦哑然片刻,心头涌上敬重之情,不再提祝嫣红的名字:“沈姑娘让我转告你:她会在落花宫等你,无论多久。”

叶风略一迟疑,方才开口:“在我心中,一直当纤纤如小妹妹一般,嫣红一死,我心中也再容不下别的女子,何况落花宫的武功亦不能与心中喜欢的男子相好,若许兄弟是替纤纤做说客的,还是就到此为止吧。”

“既然叶兄方才说自己是重恩怨之人,亦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为何出言不践?”

叶风皱眉道:“我与纤纤偶遇江湖,却谈不上有什么恩怨,对她更没有任何责任,许兄弟如此说是否过于言重了?”

“叶兄错了!”

“何错之有?”

许惊弦朗然道:“叶兄是个率­性­的汉子,明知沈姑娘喜欢你,却只是一味逃避,或许你怕她伤心,所以只想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难而退,但叶兄有没有想过她的心思呢?真心喜欢一个人,未必一定要同样的回报,只要知道对方平安无恙,过得开心、满足便已足够。而你穹隆山一战后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会为你担多少的心事?哪怕做为朋友,你也应该告知她一声你的下落。你必须去落花宫勇敢地面对她,娶她为妻也好,认她做妹妹也好,从此挥别也好,至少有个交代,不能让她因你而苦苦等待,误了终身。如此,方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叶风默然半晌,忽对许惊弦深深一躬:“许兄弟指教得是。我答应你,半个月之内必去落花宫一行。”转身离去。

许惊弦放下沈纤纤的心事,忽又想到水柔清,若她对自己种种刁难指责也还罢了,就怕从此不理不踩,自己能否放下情面去央求?不由暗叹一声: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劝起叶风来得心应手,落到自己头上却是无从着手。

“落难之际,承蒙许少侠不畏生死仗义援手,夏某于此多谢了。”

夏天雷的声音惊醒了胡思乱想中的许惊弦,慌忙转身施礼,谦逊道:“夏帮主乃是武林白道盟主,急公好义之名传遍江湖,晚辈只是适逢其会,以效前辈的淋漓风范罢了。事急从权,不得不更名换姓假扮他人,尚要请夏帮主原谅我冒犯之罪。”

一旁的雪纷飞抚掌而笑:“四年前见到你,只是一个心地善良、体谅他人的好孩子,如今却已是个侠肝义胆的少年英雄,实令老怀安慰。”

“老,雪前辈好……”许惊弦想起上次与雪纷飞相会之事,几乎脱口叫出“老爷爷”来。

“这孩子骂我老糊涂呢?”雪纷飞自嘲一笑:“可是怪老夫把你的身份公开?”

“前辈莫要误会,我,我只是还想叫你一声老爷爷!”许惊弦情急之下脱口道,一言出口,自己倒有些红了脸。这也难怦,一日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与慕松臣一场已耗去他大半­精­力,此刻只觉心力交瘁,又见夏天雷已是双目尽开,神采初复,那碧血貂胆显已生效,心头一宽,一口气松了下来,再望着雪纷飞的慈爱面容、和蔼目光,恨不能扑入他怀中一觉睡到天光,明日再面对种种难题。

雪纷飞似是看出他心意,目蕴奇彩,柔声道:“老夫膝下无后,向来视风儿如子,但若再有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孙子,实如所愿。若是累了,便先好好休息一会,老夫公开你身份之事另有深意,以后自会解说。”

许惊弦听他如此说,心头既甜又酸,他自小一直与义父许漠洋相依为命,偶尔也会有些孤苦自怜的心态。却不料在江湖上短短几年,已结识了这么多至敬至爱的“亲人”。他不愿被雪、夏二人瞧破自己的心事,道声得罪,应言闭目调息,却是心绪难平,良久不能入定。

耳中听到夏天雷笑道:“方才明明听到许少侠与叶少侠兄弟相称,到你这老儿面前却凭空低了一辈。”

雪纷飞哈哈大笑:“江湖儿女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岂会计较这些小事。夏兄可不要以己推人,被小辈取笑。”

听着两人对答,许惊弦已隐隐觉出他们绝非今日相识,宫涤尘、何其狂出现在扬州倒是情理之中,但雪纷飞与白石为何会正巧来到观月楼,其中怕是有些缘故。静心猜想之余,无意间反倒进入了冥思之态,体内真气自行运转,不多时便已物我两忘。

许惊弦功运数周天,­精­神已然恢复如初,却听到周围静悄悄地全无动静,他睁开双目,眼前映人一张俏面,竟是水柔清。

水柔清突然见他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来,惊跳而起,脱口大骂:“坏帮主,你想吓死我啊!”

许惊弦听她依然以“帮主”相称,胸中一宽,还以为她并不介意,正要开句玩笑,却见她蓦然花容惨淡,澄如冰雪的眸中涌起一层薄雾,心知不妙,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分辩,只是呆呆地凝望着她。

偌大的厅中只有他们两人,其余人不知是有事商议还是特意避开。琉璃漫天,浑若置身于星空之下。

水柔清微垂下头,避开许惊弦的注视,似是喃喃自语般低声道:“要是我一直不知道,只当你是帮主,或许会快乐得多。”

“如果你愿意,那我就一直做帮主好啦。”

水柔清幽幽一叹:“知道么,刚才你运功之时,我看了你好久,想找出当年那个‘小鬼头’的影子出来,小时候的模样好像都忘记了,我看来看去,依然觉得你是帮主……可是,我们谁也骗不了自己。”

许惊弦长叹不语:是啊,能自欺一时,又怎能自欺一世。他与水柔清之间,无论早或迟,总会有真实面对的这一天。正如他刚才对叶风所言,人生在世,有些责任必须担负,没有选择。

“这一切就好象一场梦,哪怕醒来后把梦中的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也依然是场梦。”水柔清絮絮低语着,呼出的气吹动着许惊弦的头发,轻痒、温柔,又带着一丝不真实。

水柔清轻声道:“从何公子那里知道你不是‘大好人’,我甚至还有一点高兴。因为‘大好人’很明确地告诉我他只是在利用我,而我只愿意和你做单纯的朋友。可谁知道,我那么敬佩的帮主竟是那个‘小鬼头’装的……”

“清儿,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也怕……”

水柔清伸出一根指头按在­唇­上:“不用多解释,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想不到当初那么傻乎乎的小鬼头,骗起人来也这么厉害。才几年的工夫,我们都长大了,你现在是名动江湖的许少侠,谁也不敢叫你一声小鬼头了……”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生怕惊醒了什么,嘴角也轻轻浮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许惊弦苦笑暗忖:只要你不再当我是仇人,哪怕天天被你叫小鬼头……但只是嘴­唇­蠕动几下,怎么也讲不出来。

水柔清正­色­道:“你放心,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女孩,我知道爹娘的死并不能怪在你头上……”许惊弦心中一宽,却听她续道,“我本以为杀了简歌报了大仇后,就可以逍遥自在地随你行走江湖,无忧无虑地做黄雀帮的护法啦。但现在才知道,那只是一种奢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得不想到离世的爹娘,那会让我很不快乐,又从何谈起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想不到我们这黄雀帮才成立几天,却要散了,真是有些舍不得啊……”她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没有绝决的神情,黑白分明的瞳中没有轻荡的泪光,却隐隐透出无奈的悲凉。

许惊弦望着面前这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孔,迷茫不已。与她这几日相处的无数片段涌入脑海,将残余的思绪尽皆挤走,话都说不出一句。

水柔清咬住嘴­唇­,似下了什么决断般凄然一笑:“很抱歉,我虽然不会再当你是仇人,但也很难接受你做我的朋友。”

许惊弦心头一痛,大声道:“我可以帮你报仇,宁徊风就是我亲手杀死的……”说到这里,语气一滞,想到当年在困龙山庄时,还戏谑说谁能杀死“宁滑风”水柔清就嫁给谁,短短数年光景,却已物是人非,心境不再。

“报仇是我自己的事……”

“你宁可接受‘大好人’别有居心的帮助,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么?莫叔和水姨都对我极好,就算没有你,我也决不会放过简歌。”

水柔清沉思许久,蓦然眉尖一挑:“好,帮我报仇可以,但我仍不会当你是朋友。杀了简歌之后,便从此分道扬镳。”

许惊弦只求她不要甩开自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击掌为誓!”

水柔清伸出手来,与许惊弦三击。忽觉心情好了许多,微微一笑,刹那间如破云开雾般­阴­霾尽散:“嘻嘻,若是你立下大功,有一天我重建黄雀帮,也请你当护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突然快乐起来,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可恶的“小鬼头”也有着一丝不舍,目前爹娘的血海深仇暂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至于杀了简歌之后的事情,届时再说也不迟。

许惊弦心中一动,从怀中摸出那把金锁:“既订盟约,便须信物,这个东西还给你吧。”当年在困龙山庄时,因与水柔清赌气,所以让妙手王关明月偷来,这几年一直觉得心有愧疚,正好趁此机会物归原主。

“啊!这是我的宝贝金锁,怎么会在你手里?”水柔清认得这是自己从小不离身的饰物,在涪陵时被小偷摸去,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许惊弦苦于无法解释,只好笑而不言。

水柔清本是个玲珑心窍,未想到是许惊弦使人偷去,反而猜测他为了寻回金锁必是几经周折,不知费了多大劲,比起金锁本身,这份心意更显珍贵,倒不便询问详情。

金锁失而复得,水柔清极是高兴。连忙重新将金锁挂在脖颈上,触肤尚温,这才惊觉在许惊弦怀中不知揣了多久,怎好贴身再戴……但若立刻取下来,不免太着痕迹,一时面染红霞,胸口鹿撞,慌乱起来。

许惊弦亦想到此点,又不便出言提醒,看她面上灿若桃花,心中一荡,恍惚中觉得那方小小的金锁似乎联系着两人的前世今生……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两人沉默相对,一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们不再两小无猜,不再视为仇敌,却也不再有“帮主”与“护法”间的融洽……仿佛就在这瞬间,彼此的关系进人了一个微妙的阶段。

水柔清忽想起一事,忙不迭地开口:“对了,‘大好人’其实是水知寒,我想鬼失惊在那山谷中放过我,大概也是得了他的嘱咐。”

“水知寒!”许惊弦一怔,将军府大总管为何会帮水柔清报仇?其中是否暗藏什么­阴­谋?简歌与夏天雷在扬州相会之事极其隐秘,水知寒能得到这个消息必是动用了将军府遍布江湖的暗探,又怎会轻易地告诉他人,实在于理不合。除非他的情报得来的轻松,再加上鬼失惊的出现,是否意味着水知寒与简歌在某种程度的合作?一时诸般想法齐至,陷入深思之中。

“你慢慢想吧,我先去找宫先生与何公子说话啦。”水柔清趁机飞一般地逃开。

许惊弦苦思水知寒的用意:此人本是一方强豪,名列六大邪道宗师,但自从投人将军府做了总管后,便如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世人皆猜测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必有反出将军府的一刻,但等了十几年,他却依然是不愠不火的“半个总管”。明将军曾提及水知寒投人将军府时曾与他相约,若有朝一日于公平对决中胜出,便可接管将军府。但随着近年来明将军深居简出,将军府的实权已大部分落在水知寒手中,他的谋划却依然深藏不露。

许惊弦脑中陡生一念:水知寒的来历到底是什么?将军府大总管威名太盛,以至于大家都忽略了他也是一个姓“水”之人!水姓本不多见,水知寒与温柔乡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若不然,他为何一意相助水柔清,还特意嘱托鬼失惊照应?

这是个谜一样让人根本无法猜透的人物,实不愧“知寒之忍”!

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许惊弦的沉思。抬头望去,却是沈羽。

“请问许兄一事,平惑姑娘现在何处?”

或是因为身负内伤,沈羽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依然轻言细语、神情淡定。可是在许惊弦的眼中,却觉得他身上少了那一股澎湃欲出的自信。

自从许惊弦到观月楼后,沈羽便似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固然此人一贯低调,又受挫于慕松臣不免心生沮丧,但在许惊弦心里,总有一种直觉:沈羽那在那故作姿态的淡定下面,还隐藏着一丝内疚与心虚。

可是,既然他已将夏天雷平安无恙地护送到观月楼,是否可解除对他的怀疑呢?

许惊弦面上不露声­色­:“沈公子放心,平姑娘已先回梅影峰了。”

“哦!”沈羽脸­色­微变,“既然如此,就不打扰许兄清静了。”转身欲离.

“且慢!小弟有一事要请教沈兄。”许惊弦将沈羽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别人或许不知平惑深陷情海难以自拔,但沈羽必是了然于胸。平惑若非看出沈羽有弑师求荣之心,只要有一线机会,就定会随自己来找沈羽。而沈羽竟都不多问一句,分明已想到平惑回梅影峰的真正原因。

若不是心中有鬼,何以如此?

短短一霎,许惊弦心念电转,已可肯定沈羽必是慕松臣计划中的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沈羽回过身来,面露微笑:“许兄请讲。”

许惊弦一字一句:“只怕听我一言后,沈兄便笑不出来了。”

沈羽怔了一下,双目电闪,往许惊弦罩来。许惊弦丝毫不让,与之对视,四目交错的刹那间,悔恨、不甘、愧疚种种情绪一闪而逝,真相尽现。

沈羽移开目光,垂首而叹:“既然彼此皆知言谈不欢,许兄就不用再说了。”

“奈何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沈羽沉默,眼望空处,似在思考应变之策。

许惊弦心中极是犹豫,毕竟大错尚未铸成,若是沈羽有悔改之心,为了平惑日后的幸福,今日是否应该放他一马?

沈羽怅立良久。脚步不移,呼吸不断,蓦然甩肩、拧腕、拔枪、掷……动作十净利落,疾如闪电,毫无先兆。

变生不测之下,许惊弦的应变不可谓不快,但他的右手才搭在剑柄上,“叮”“驾”两声异响传来,双枪已钉在十步外的墙上。“征衣”沉重,“缥渺”轻忽,同时入壁,却发出不同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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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惊弦大惊,在那瞬息之间,若是这两枪不是朝着墙壁掷去,而是对着自己,只怕纵不伤在其下,也难逃沈羽的后招。如此看来,纵然他身负内伤,也远不如表面上的沉重。

沈羽淡然一笑:“许兄不必怀疑自己的能力。我知你武功,若这两枪的目标是你,出手前必泄杀气,你的反应将会更快,未必能奏效。所以,我就算有心杀你灭口,即使偷袭得手,至少也在二十招外方定生死,又岂能瞒过楼外的众人?”

“那么,沈兄掷枪之举是束手待毙,还是默认我的猜测?”

“只是想告诉许兄,我并非没有一搏之力,但却不愿继续承受内心的不安!”沈羽语气依旧平缓,但刹那间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扫起初的颓势,腰背挺得笔直,自信重又回到身上。

就算要败,他也要败得像条汉子!

许惊弦忽对他生出敬意,一咬牙:“沈兄……”话音未落,却见沈羽额上青筋突现,面­色­骤如死灰,竟是自绝经脉的前兆。他不假思索,急急上前两步,右掌中指疾出,点向沈羽胸前“膻中”大|­茓­。当年为了救治宁徊风种下的“灭绝神术”,他曾在点睛阁苦读多日医书,熟知人体全身经脉运行“膻中”位于任脉要冲,一旦被封,内气至此断绝,便不至散功。

沈羽早有所料,左掌斜击许惊弦小腹,本以为他必会回掌自救,却不料许惊弦不格不挡,硬吃一记,右指仍是点在他膻中|­茓­上。沈羽全身真气正运至此,受此一击,登如破堤般崩决而出。

两人一齐摔倒在地,许惊弦张嘴喷出一口血来,沈羽散功至一半被强行中止,亦是受损不轻,抚胸喘息不定。

沈羽一脸惊诧:“你何苦如此?”

“我答应过平姑娘,必须让你活着回梅影峰。”

“我倒忘了,平儿曾多次对我说起过你这个弟弟,你是为了她才发善心么?”沈羽恍然大悟,傲然一笑,“可惜,沈某并不需要你的同情。”

许惊弦肃声道:“小弟决不是因为同情沈兄,而是为了平姑娘。你早知我对你生疑,若不是真心待平姑娘,岂会特意问我她的下落?我相信苹果姐姐的眼光,她不会爱上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或许她某一点看错了你,但你一定有更多的优点值得她倾心。”

许惊弦诚恳的态度打动了沈羽,想到自己一念之差,日后再也无颜面对平惑,心中凄苦难言,唯有长叹。

幸好沈羽方才大半功力用于断脉,出掌并不重,许惊弦稍稍调息后已然无碍:“此刻别无他人,我很想听听沈兄的解释。”

沈羽低哼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成王败寇,我沈羽并非输不起,更不想成为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沈兄本来早可对夏帮主下手,分明心中有愧方才迟迟不动,并一路护他来到了观月楼。既然夏帮主安然无恙,只要沈兄日后能够改过自新,今日之事唯有你我知道,决不会对第三人提起。”

“天知地知,良心自知。”沈羽苦笑,“就算许兄日后绝口不提,我也无颜继续呆在帮中,失了目前的地位,平姑娘必会因此离去,人生从此了无生趣,倒不如现在一死了之。”

“你当苹果姐姐只是因为你的权势才跟你在一起么?只要你从此做一个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男人,哪怕一贫如洗、默默无闻,她必会随你海角天涯,不离不弃。”

沈羽目光一闪:“你倒是说得轻巧,却不懂名利权势一旦沾上,懂得了其中的好处,便再难袖手。”

许惊弦决然道:“我不相信苹果姐姐会喜欢这样一个利欲薰心的小人!沈兄若有苦衷,不妨明言。”

沈羽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我本出身在名门望族之中,身为家中长子,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却唯有一人,对我根本不瞧在眼里。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母亲早产,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父亲对此极为不满,动辄对人便说我是夭折之相,难继家业,也不知他是真作如此想,还是想借机另纳妻妾,因此常与母亲吵架,我自是护着母亲,从此在父亲的眼里,便成了一个不肖之子。或是有意培养我的血­性­,父亲总是不时地唆使邻家小孩欺负我,奈何我人小力薄,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父亲又据此认定我天­性­孱弱,难成大器。整个童年,我只为一件事情而努力,那就是拼命搏得父亲一次承认。然而无论我如何苦读诗书,晨起晚练,都难讨得他欢心。七岁的时候,母亲病故,父亲另娶,又生下一个小弟弟,从此我在他眼里仿佛路人,甚至厌弃若敝屣。家中的仆人亦因此瞧不起我,对我呼来喝去,全无尊重。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我九岁的生日。叔叔给我买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我极是喜欢。但马­性­尚烈,我倔着­性­子与他斗气,也不要人相帮,一次次爬上去,又一次次摔下来,如此过了半日,才总算稍有驯服。我颇为得意,骑着马儿到父亲面前炫耀,谁知父亲冷冷看我一眼,蓦然一声大喝,马儿一惊,立时把我甩了下来。父亲满脸不屑,丢下一句话:我们家不需要马夫。随后扬长而去,头也未回。那一刻,是我这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羞辱,纵然相隔数年,亦难忘怀!

“当天夜里,我离家出走。不过是九岁的孩子,又一无所长,要想在这江湖上活下去,只能混迹于一群小乞丐中间。我早忘了书本中读过的微言大义,只是不断地作践着自己,偷蒙拐骗无所不做,就只为了换来每日的温饱。像我这样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喜欢的孩子,原本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吧?任谁看到那时的我,都不可能想到我本也是个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

许惊弦悚然无语,实想不到在沈羽那倨傲而坚强的外表下,还隐藏着如此深重的自卑与伤痕。天底下竞有这样的父亲,相比之下,自己是何等幸运,许漠洋虽是义父,待自己却胜如骨­肉­,林青更是言传身教,让自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沈羽大概从未对人讲过这些痛苦的回忆,牙齿紧咬嘴­唇­,现出一道深深的血印:“终于有一天,我遇见了师父。那时我虽只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小乞丐,他却毫不避忌,平心静气地问我是否愿拜他为师。我问何故,他说了一句‘根骨极佳,练武奇才’,只此八个字,莫说收我为徒,就是让我一世为奴亦心甘情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并非老天的弃儿,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有了价值,有了尊严,从此之后,我跟着师父刻苦习武,终有今日之名。”

许惊弦沉声道:“如此说来,夏帮主对你实有再造之恩,你又为何……”

沈羽嘶声道:“离家之后,我从此再未见过任何一个亲人。但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浮现出父亲那不屑的眼神,我所有的自信和骄傲都在这个眼神下溃不成军。我知道我内心深处依然期盼着他的认可,却无法确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他的眼前才能得到相应的尊重……”他情绪激动,大口喘着气,几乎语不成声。

许惊弦突然明白了,正是因为沈羽怀着这样的渴望,才要永不停息地攀上权势的顶峰。虽犯下无可饶恕的过失,似乎也情有可原。

等沈羽渐渐平定下来,许惊弦道:“小弟再问沈兄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喜欢平姑娘?”

沈羽脸上浮起一丝温柔:“少年成名之后,多少女子对我投怀送抱,我皆坚拒,因为我知道她们只是看重我的身份。而平儿,喜欢的只是原原本本的一个我。这,就已足够!”

许惊弦笑了,心中已下决定:“以后好好对苹果姐姐,我相信她听了你的故事后,一定会原谅你。至于夏帮主那里,我会替你隐瞒,只要沈兄从此之后依然尊师如父,一切皆可既往不咎。”

“只可惜,老夫全都听到了。”正是夏天雷的声音。

许惊弦与沈羽齐齐一怔,他两人只顾自己说话,竟未发觉夏天雷早已悄然到来。

“夏帮主既知前因后果,可否因此放过沈兄?”

“许少侠对老夫有救命之恩,既然替这个逆徒求情,原也应该答应你。但有些话,老夫必须要说。”夏天雷望着沈羽,长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嘴­唇­微微抖动,欲言又止,刹那间他仿佛老了数十岁,重伤没有击垮这个坚强的老人,但弟子的背叛却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良久后,夏天雷方才开口:“羽儿,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沈羽全身一震,几乎落下泪来,只为夏天雷直到此刻依然以“羽儿”相称。

夏天雷续道:“从外表上看来,你是一个坚强而充满自信的人,但实际上,这只是你的掩饰,你最缺少的,正是对自己的一份信心。”

沈羽面­色­煞白,垂头不语。

“老夫这几日目不视物,心里却是透亮。慕松臣等人处心积虑将我逼至绝境,却迟迟不下杀手,无非就是要得到那四句‘转轮诀’,好让你坐上裂空帮帮主之位吧。”

沈羽哑声道:“弟子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他们,但良心不安,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夏天雷截口道:“老夫瞧得出来,你若真有心配合他们,老夫也活不到现在。可惜简歌太过低估你,只把你当做可利用的棋子,根本不明内你的价值。”

“师父何出此言?”

“如果他知道老夫早已定下立你为帮主的接班人,又何用那么费事,直接杀了老夫,凭着紫霜戒便可如愿。”

沈羽一惊,失声道:“我一直以为师父最看好的人是霍大哥。”

“之良与长吉固然是老夫的左膀右臂,但之良宅心仁厚欠缺迫力,长吉则是谋略太重难托知心,唯有文武双全的羽儿才是老夫心中最中意的人选。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而骄,所以才隐忍不宣。”

“我不信。”沈羽大声道,“只要师父一句话,徒儿即可当场自决谢罪,何必让我虽死亦难心安。”

夏天雷长叹一声:“你不是想知道‘转轮诀’么?老夫这就告诉你。你且听好了,第一句是‘­射­鸩落江西’。”

许惊弦在旁听得真切,本还不明白夏天雷为何会把这机密的“转轮诀”信口说出,莫非接下来便要处死沈羽?但稍一思索,豁然而悟,那“­射­鸩落江西”分明就是一个字谜,继底正是一个“沈”字。

“第二句是:‘掷扇东墙外’,第三句:‘北君济天下’,最后一句是:‘雨后月南照’。现在,你可心满意足了?”

沈羽立解其意,浑身大震,跪伏于地。

许惊弦已猜出那“掷扇东墙外”意即扇出户外,对应得正是个“羽”字,“北王济天下”则指君王仁良,可不就是个“琅”字,“雨后月南照”便是“霄”字,合起来便应着沈羽之名与琅霄门主。这巧妙的字谜绝非片刻间想成,应该正是那“转轮诀”无疑,只是其中暗合东南西北似乎对谜面全无影响,或是另有深意。

沈羽心神俱失,泣不成声:“师父,徒儿错了。你杀了我吧……”他知夏天雷早在三年前就已与帮中四位普老约好“转轮诀”之口令,看来那时便已订下立自己为下一代帮主的传人。秘而不宣只为不让自己因此固步不前,可叹自己却疑神疑鬼,担心师父另有人选,做出了最不应该的选择!

而直到此刻,当他明白夏天雷对自己曾经寄予着怎样的厚望时,愧疚如同一把大锤重重击在他的胸口,震碎了所有的骄傲,追悔难及,万死莫赎。

“老夫抚育你十余年,视若亲子,又怎能忍心杀你?”夏天雷亦是老泪纵横,一拂袍袖,痛下决断:“羽儿,走吧。若有天你真心悔悟,或可重入老夫门墙,但如今,裂空帮绝容不下叛徒。至于惑儿,无论她对你是何态度,老夫皆会视其如女。”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看也不看沈羽一眼,飘然而去。

沈羽对着夏天雷的背影重重叩了九个响头,这才起身取下双枪,望定许惊弦:“告诉平儿,总有一天,我会去梅影峰找她。”更无多言,就此离去。

许惊弦呆立原地,或许正因夏天雷与沈羽师徒情深,所以明知反目在所难免,便长痛不如短痛,以快刀斩乱麻之势数言间便断绝关系,根本不留间隙容他求情。

他来此本来只有两个目的:相救夏天雷;揭穿沈羽的真面目。如今二者皆如愿以偿,却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反倒是怅意丛生,郁闷难消。

许惊弦的心头像塞了一团乱麻,躁动不安,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当即出了观月楼,避开诸人,沿着荒僻山道信步而行,渐入山岭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许惊弦蓦然停步。数步外的密林中,白衣飘逸若飞,一人斜倚老树,手扶枝桠,仰望星空,正是宫涤尘,一旁却不见何其狂。

不知是否许惊弦的心理作用,只见他的身影在月光映照下微微颤动着,手扶枝桠之举更凭空多了一丝柔媚之气……似乎高悬空中的淡月暗中施展魔法,还原了宫涤尘的本来面目。

许惊弦猜想会否是因为何其狂的缘故,宫涤尘才有意无意中露出这般女子的情态?他深知宫涤尘身怀家族遗命,才不得不易钗而弁,若能遇良配,从此放下肩上重负,安心相夫教子,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而凌霄公子何其狂倒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若真有一天“宫大哥”嫁给何大哥,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这般胡思乱想着,不觉心中­阴­霾尽扫一空,无论人世间存在着多少丑恶,却也有更多的美好值得期待。

许惊弦本还就拿不定主意以何种心情面对宫涤尘,瞧他背向自己,凝目望天,似是陷人遐想之中,亦不愿打扰,正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却听宫涤尘悠然一叹:“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来了,许大侠可有空与我说两句话么?”

许惊弦心情大好,嘿嘿一笑:“在你面前,何敢以大侠自居?”

宫涤尘并未回身,但许惊弦的行踪却似尽人其观察之中:“你可知目前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两个少年英雄是谁?一个是京师新贵、平西公子桑瞻宇;另一人就是你许惊弦许大侠。”

“瞻宇和我?这怎么可能?”许惊弦茫然。他在沧浪岛一呆近半年,来到中原后一来静心修武,二来只顾打探简歌的消息,全不知江湖变故。

宫涤尘微一摆头:“或许我所说稍有偏差,目前大家只知道那与瞻宇齐名的少年英雄叫做吴言,能从这个名字联想到你身上的人寥寥无几。但如我所料不错,迟早大家都会知道这位寂寂无名的吴言正是当年号称明将军‘克星’的少年许惊弦,而今日与慕松臣一战,将进一步提高你在江湖人心中的威望。”他缓缓回过头,目光中带着三分郑重、三分激赏、三分信任,与一丝调侃,“所以,叫你一声许大侠,实是没有半点夸张。”

恍惚间,许惊弦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到宫涤尘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月夜之中,他也是不沾一尘的白衣,以昂首望月的姿态等待着自己。那是在锡金魔鬼峰下,一语不合,兄弟反目,许惊弦带着愤愤不平与不甘离开了御泠堂……那一日,他与苍猊群剧斗一场,而今日,却是力战慕松臣,仿佛同样的情景隔世重演,但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许惊弦心绪激荡,迎住宫涤尘的目光:“无论我是许大侠也罢,小弦也罢,你都是我的……”他略一停顿,缓缓吐出两个字,“大哥。”

宫涤尘欣然而笑:“经历了这么多事,你终于还是认我了。”

许惊弦伸出右手的小指:“这个指尖,曾经勾住一位我愿意交付­性­命的人,我或许会忘,但它,从来未忘!”

刹那间,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现宫涤尘的脑海之中。

京师旁小镇的水潭边,两人口称兄弟,勾指为誓。或许对于那时的宫涤尘来说,其中还不无玩笑的意味,但在那十二岁少年小弦的眼中,却如义结金兰般郑重。

宫涤尘语声轻颤:“小弦……”话才出口,便惊觉自己的眼中竟然润湿起来,再也说不下去,急急转开头,不让许惊弦看到自己的窘态。

父亲南宫睿言病故,兄长南宫逸痕失踪,自从宫涤尘决意出任御泠堂堂主,接替父兄的重担之后,他一直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处事冷静,思虑周密,就像那深深的古潭,把自己的真面目永远掩藏在平缓无波的水面之下。却怎会想到竟就在这样明朗的月夜下、在这样纯朴少年面前,堪堪流下懂事以来的第一滴泪!

无论是父亲、兄长,还是洞透尘事如蒙泊、洒脱不羁如何其狂,都不能像这个少年一样,搅动他内心最隐密的那个角落。

两人皆是情怀激荡,良久不语。

宫涤尘最先恢复常态,重又换上堂主的口吻:“瞻宇能有今日声望,表面上是因为我将那方天脉血石交给他,退去锡金铁骑,从而御封平西公子;暗地里却是因为我动用了御泠堂各方力量为其推波助澜。但你可知暗中为‘吴言’营造声势的又是哪方势力么?”

许惊弦隐有所悟:“将军府?”

“不错,明将军暗中派人大肆宣扬你在军中的功绩,我相信只要等到一个相应的时机,就会揭开吴言就是许惊弦的秘密。我虽查到这是将军府所为,却猜不出明将军的用意。”

许惊弦缓缓道:“他已与我定下战约,所以,他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强大的敌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明将军的心态,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明将军自是胜之不武,更无法激起胸中战志。

鬼失惊的临行前的传音掠过许惊弦的耳边:欲折其锋、先夺其势,我等着你!这不是明将军对自己的威胁,而是告诉自己战胜对手的策略。

所以,在那六年战约到来之前,将军府会尽一切力量替他增势。

等他攀上声望的顶峰之际,就会发现明将军正在“等着你”!

“他约战你!”宫涤尘怔住了,虽然这解释了明将军的做法,却实是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明将军能看出许惊弦身上的潜质,但那时许惊弦丹田未愈,全无可能修习上乘内功,这根本不是同一等级的约战。

除非……

宫涤尘忽然明白了:明将军正在一步步完成着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但这等预测之言原本尽凭天意,以人事强为会否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

天机难测,宫涤尘亦不愿许惊弦因那虚实难辨的“天命谶语”徒耗心神,转开话题:“知道我为何到这里么?”

“嘿嘿,莫非大哥观‘斗转星移’有感,所以一睹星空真容?”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我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大哥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了么?”

宫涤尘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半个时辰前,我接到本堂的飞鸽传书。替你我回答了一个疑问。”

许惊弦不解:“你我的疑问?哈哈,就算我不知道的事,大哥也一定知道。”

宫涤尘却没有笑:“你我虽近一年不见,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许惊弦见他神情凝重,陡然间明白过来:“简歌!”

“不错!明明是简歌约夏天雷来扬州,却为何换成了慕松臣、鬼失惊的狙杀,简歌反倒不见了踪影?”宫涤尘摇首轻叹,“直到接到碧叶使这封传书,我才真正体会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他口中的碧叶使自非鹤发,而是留守锡金的吕昊诚。

宫涤尘轻轻展开纸卷,许惊弦探首望去,上面只有几句话:简歌率众来袭,弟子折损近半,家宅不保。

笔迹潦草,甚至都没有一句请罪的话,显是事发仓促,匆忙写就。

宫涤尘续道:“这是简歌的调虎离山之计,故意泄露消息诱我来到扬州,却趁机率手下反扑锡金本堂。我甚至怀疑就连告知水姑娘消息的将军府大总管也被他蒙在鼓里。”

“但是,简歌袭击本堂是何意?除了与大哥彻底翻脸成仇,瞧不出还有何用途。”

“南宫老宅的内堂之中,挂着一首诗。此诗与解开青霜令有着莫大的关系,那就是简歌的目的。可惜,我对着那首诗二十年,也不知其关键,简歌此举只是徒劳无功了。”

许惊弦不由想到南宫静扉关于青霜令的那番话:“大哥,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正是关于青霜令。”

宫涤尘淡然一笑:“远水难解近渴,我不可能即刻赶回锡金,相信碧叶使就算不敌简歌,亦足有能力自保。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夜不想再谈这些伤脑筋的事,你我分别一年,看你武功尽复,想要告诉我的事应该有许多,不如慢慢告诉我……”

见宫涤尘如此洒脱,许惊弦也放下一番心事,他离开御泠堂后迭逢奇遇,便只挑那些有趣好玩之事慢慢讲述。

月夜之下,曾经反目的兄弟重拾友情。

不知不觉,天已破晓。两人说了一夜的话,隐有倦意,正要回观月楼歇息,忽听匆匆脚步声传来,却是路啸天。

许惊弦笑道:“路前辈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啊……”话一出口,便觉出不对,但见路啸天面­色­沉重,神情悲伤,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路啸天望定许惊弦,从怀中摸出一物交递过来。

许惊弦接过手中一看,赫然竟是夏天雷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大吃一惊:“路前辈这是何意?夏帮主发生什么事啦?”

路啸天扼腕长叹:“夏兄心伤沈羽,昨夜毒伤复发,伤重不治……”

仿佛晴空霹雳,许惊弦目瞪口呆,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路啸天续道:“夏兄临终之前,让我把此物交给你。并说已告知你那‘转轮诀’,可执此戒去梅影峰,替他接承裂空帮帮主之位……”

【时未寒山河下期预告】

说明,由于武侠版编辑问题,下期为时未寒山河第37章在线阅读,第三十七章手打无错版

裂空帮帮主夏天雷去世,传位许惊弦,接?不接?青霜令使简歌为参透青霜令,层层设计,多方勾结,真能如愿?万千悬念呼之欲出,敬请期待下一期《山河》,盛夏隆重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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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33章 山河37章

本章就是山河33章时未寒山河第37章在线阅读,第三十七章手打无错版山河txt下载阅读

txt在线书库补充说明关于本期武侠版时未寒山河的章节问题:由于武侠版编辑问题,上回我们说到山河第32章,本回从第37章开始。但是内容是连接的,无遗漏,大家放心阅读吧!

观月楼大厅临时搭成灵堂,几排香烛后面的灵床上,夏天雷静静躺卧着,仿若沉睡。

路啸天手抚夏天雷的灵柩,老泪纵横,恸声自语:“老夫与你相识相知数十年,虽无结义,却是肝胆相照,胜若骨亲。你我膝下皆无儿女,原是约好待你七十大寿之后便卸下帮中重任,与老夫同去游历天下,可叹你竟先行一步啊……”语渐哽咽,闻之戚然。一旁的雪纷飞轻抚他的背脊,静默无言。

宫涤尘、何其狂与白石垂首谨立,许惊弦与水柔清、段成,景明彦等一众小辈则并肩跪在最后。群英相聚观月楼,却皆是扼腕而叹,满面哀思,气氛凝重。

隔着几人的身影,许惊弦只能看到夏天雷躺卧的侧脸,面容依旧,却是神采全无。想起他生前的音容笑貌,痛心之余生出感叹:活在这世间的每个人,无论生前尊贵或卑贱,当被岁月和命运无情击败时,陪伴他的也不过几柱香火,几缕白纱。

正要上前敬香,却听雪纷飞道:“许少侠且随老夫来,有话对你说。”

“且待晚辈先给夏帮主奉香三柱,以示敬意。”

雪纷飞咄然喝道:“我等江湖儿女岂拘俗礼?你若真心敬重夏兄,便应听他遗训,早日去梅影峰接任,方是正务。”

许惊弦暗讨奉香敬灵又耗不了多少时辰,雪纷飞何以出此不近情理之言?奈何雪纷飞根本不给他分辩的机会,已然跨步出厅,许惊弦只好随他而去。临行前注意到何其狂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却是猜想不透。夏天雷之死令他心神大乱,再加上其临终前竟指定自己接任裂空帮帮主,实是大出所料。此刻脑中混乱不堪,虽觉蹊跷,亦无暇深思。

“‘叶兄为何不现身?”许惊弦随雪纷飞来到楼外,心里已大致猜到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先行引开话题。

“风儿昨夜就已离开观月楼前往落花宫,所以并不知夏兄之变故。若不然,必会追杀那逆徒,不死不休!”雪纷飞眼中神光乍现,似已看了许惊弦的心思,劈头发问,“

你可知夏兄的真正死因?”

许惊弦长叹一声,他虽与夏天雷相处时日不多,但深感他厚情重义,铮铮侠骨与仁者风范并重.所以才执力相救。哪知敌人设下的­阴­谋诡计害不了他,却因心念爱徒反叛,重伤不治。可是沈羽离去之前已是追悔莫及,甚至不惜自断经脉、以死谢罪,又怎忍心再苛责于他?使低声道:“夏帮主所中‘误佳期’之毒原已被那碧血貂胆化解,只是年事已高,加之连日奔波疲劳过度,所以才……”

雪纷飞冷冷一笑:“夏兄临终前曾对老夫说明了真相,哀莫大过于心死,真正的凶手不是慕松臣与鬼失惊等人,而是沈羽那畜生!”话语中的质问多于解释。雪纷飞本就身材高大,此刻昂立观月楼外,晨曦披在他肩上须发亮灿如银,宛若神人。

许惊弦抬起头,直视雪纷飞的目光:“如果前辈想要晚辈去杀了沈公子,恕难从命。如果这是接任裂空帮的条件,晚辈宁可放弃掌门之位。”

“此等逆徒,纵然碎尸万段,亦难赎其罪。只怕你是不愿接手帮主之位,所以才替他求情吧。”

“这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晚辈知道沈公子已有悔过之心,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雪纷飞淡淡道:“暗器王疾恶如仇,你却未学到他半分。”

提到林青之名,许惊弦莫名激动起来,脱口道:“前辈此言差矣。晚辈正因得林叔叔教诲,所以才不愿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突然想到沈羽的行为可算不得“无辜”,不由微微一滞,方才继续说下去,“记得我与林叔叔在岳阳城中,面对一众骗赌的小混混,他输了银子,却也只是一笑置之。看似示弱,却赢得了我的尊重。疾恶如仇只是针对那些顽固不化的大­奸­大恶,决非不分轻重。”

雪纷飞目光闪动:“据老夫所知,夏兄之义女与你颇有些交情,她被沈羽花言巧语所骗,沈羽假手于她令夏兄中毒。你若杀了沈羽,不但证明了她的清白,亦可免她教宵小所趁,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这是两回事。林叔叔告诉过我一句话:当你真要决心去杀一个人的时候候,应当敢于直视对方的眼睛,自问于心无愧,才能下手。”许惊弦大声道,“当我揭破沈羽­阴­谋之时,他完全有机会拼死一战,却宁肯自断经脉。对于这样一个良知未泯的人,我不能、也不愿出手!”

雪纷飞双掌轻拍.道了一声:“好!”既因许惊弦的言语,亦因暗器王的品行。

许惊弦又赌咒发誓般补上一句:“更何况,我坚信沈羽是真心喜欢苹果姐姐。”回想平惑在金陵江边离去的神情,沈羽弑师求荣之举已令她心伤难禁,如果情郎从头至尾只是利用她,只怕更会令她绝望。

雪纷飞哈哈大笑:“小弦放心吧,老夫刚才只是试探你。若非你有此仁义之心,夏兄又怎会把帮主之位轻易托付?”

“可是,裂空帮藏龙卧虎,就算沈羽反出,还有位列其上的太霄、紫霄门主。晚辈与裂空帮全无渊源,怎可服众?何况晚辈向来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亦不适合担此重任,还望前辈三思。”

“你当夏兄临终前犯了糊涂,因心伤沈羽之事,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才挑中了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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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惊弦心中确做如是想,但口中自是十分恭敬:“晚辈不敢。”

“你错了。夏兄与老夫相交已久,知他是个谨慎的人,事关裂空帮十万弟子的安危,若不是思虑周全,岂会草率?夏兄能将此重任相托,既是对你的肯定,亦是信任,若不接受,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许惊弦被赞得满面通红,却仍是连连摇手:“晚辈相救夏帮主,只是出于江湖道义,若趁机坐上帮主之位,反会显得别有居心。日后江湖上以讹传讹,不但会指责夏帮主任人唯亲,更会因此而轻看裂空帮,晚辈实难承担这天大的责任……”

雪纷飞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记得老夫第一次见到你时,是在那京师赌场之中。虽只是一个幼龄稚子,但却聪明伶俐,更有着与众不同的思想与见识。几年不见,却变得像那些世俗之人一般,惧流言,远是非。如果是你本事不济,不敢坐上帮主之位,老夫二话不说,立刻回长白山;但如果你只是担心自己的行为惹来江湖上的流言蜚语,那就不是我所认识的小弦!”

想到与北雪初识的情形.许惊弦不由心头一热,朗声道:“那时老爷爷告诉了我一句话:‘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执著!’而对于我来说,最好的执着,就是走自己的路,不受别人的摆布。”

“老夫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雪纷飞微笑道,“如果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因势利导把裂空帮帮主之位送到你面前,那么你不但会欣然接受,更会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但如今只是老夫与夏兄两个老头子异想天开的念头,你就不肯盲从了吧……”

话虽直接,却道出了许惊弦的心声,他重重点头。

雪纷飞略一思索,缓缓道:“有个人陷入了沼泽之中,左右寻不到出路,又不敢贸然落足,唯恐被泥沼吞没,正慌乱时,忽见天空飞过一只鸟儿,高声道:‘左走。’他往左行出数步,但觉脚下越来越软,似乎随时有可能陷入,心中怀疑.驻足不前。不多时又飞来一只鸟儿,高叫:‘右行。’他依言而行,但沿途只见白骨粼粼,依然不见生路,又觉迟疑。无奈之下祷告上苍诸神,土地神现身了,手指一点,沼泽中便隐隐现出一条道路。此人大喜,心知神仙必不会骗自己.放心大胆地阔步前行,谁知一不小心捧了一跤,就此被沼泽吞没。他一缕­阴­魂不散,告上天庭,指责土地老儿害他枉死。上苍大神笑曰:‘路虽然指给了你,却还是需要你自己走啊。’”

许惊弦沉思,隐有所悟。

雪纷飞沉声道:“每个人从呱呱落地伊始,便会不由自主地被亲人、好友、长辈所影响,但无论给他安排了什么样的道路,都不会是宽阔平坦的康庄大道,都需要自己一步步地去选择,去完成。泥沼与坦途、风险与荣耀都会在前面并存,而决定人生的,永远是自己,而非他人。”

抚掌声从身后响起,路啸天大步行来:“雪兄说得好。许少侠不要以为凭着紫霜戒与转轮诀便可毫无阻碍地坐上帮主之位,四大长老能否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能令十万帮众服膺。几大门主又怎会袖手不管?其间的艰难还需要你自己一一去克服,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新的挑战。”

一股豪气油然而生,许惊弦暗暗握了一下拳:“两位前辈言之有理。但晚辈还有一事不明,若能解开心中疑问,便勉力一试。”

“许少侠请问。”

“初入观月楼时,雪前辈装作与夏帮主素不相识,方才又说与之相交已久,此举或许意在麻痹慕松臣等人,但晚辈与慕松臣交战之后,雪前辈特意揭开晚辈的真实身份,似乎早就知道将会有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去裂空帮到底是夏帮主的遗命,还是雪前辈的意思?”

这个疑问在许惊弦心中盘桓许久,起初自不明雪纷飞的用意,但听到夏天雷遗命自己去做裂空帮帮主之后,方才有醒悟。裂空帮中高手无数,若无高明的武功良好的品行,何能服众?而营救夏天雷、力挫慕松臣之举无疑会在帮中弟子心中树立起威望。

雪纷飞与路啸天对视一眼,颔首而叹:“小弦你知道么!你最大的优点与最大的弱点其实都一样:太过聪明,却又不懂收敛。等再过些年头,真正体会到大智若愚的道理,方成大器。”

许惊弦躬身一礼:“晚辈自知这种猜想不免唐突,但若不解开心头之疑,实难放手去做。”

“不错。老夫与夏兄相识已久,所以此次夏兄相约简歌,老夫才会与机关王向来此地……”许惊弦微震,当年林青在流星堂中揭开了机关王白石的双重身份后,白石当夜离开京师,放言欲去寻找失踪多年的御泠堂主南宫逸痕,自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数年,想不到竟是去了塞外并与北雪会合在一起。南宫逸痕、简歌、青霜令、塞北……种种线索似乎已开始联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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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雪续道:“老夫知夏兄年事渐高,早就有金盆洗手之意,只是牵挂着裂空帮十万弟子的安危,这才迟迟不愿告隐江湖。他虽已暗中定下沈羽为继任帮主,但一来沈羽毕竟羽翼未丰,二来对其尚有些疑虑,而那次非常道突袭虽令夏兄眼睛瞎了,心目却更亮,发现了不少疑点,对沈羽亦有所警觉。老夫替他疗伤之际,暗中传音已知大概。而在老夫力荐之下,夏兄亦打算收许少侠人帮,着力培养。只是夏兄抚育沈羽十数年,情深义重,虽已有察觉,事到临头依旧不能释怀,怒火攻心下就此撒手人寰,着实令人痛惜……

许惊弦印证了心中猜测,脱口道:“晚辈与前辈不过一面之交,为何会如此信任,就不怕所托非人么?唔,记得在京师初次见面之时,前辈说过早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却并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所以才特意来看看。当时我问原因前辈却不肯明说,只道下次相遇时方会解释,如今可以告诉我了么?”

雪纷飞沉吟半晌,不答反问:“除了老夫之外,你可发觉另外还有许多人对你很……特别?”

许惊弦沉思,回想着被媚云教的赤蛇右使冯破天从清水小镇带到江湖后的一路遭遇,犹豫地点点头:“不错,除了雪前辈外,我遇见过许多人似乎都对我很……特别。不过或许每个人都会认为周围的人对自己另眼相看,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有些人是因为与你接触久了,被你善良而敏锐的天­性­所动.但还有些人,即使是陌路不识,却也会对你做出有违常规的举动。比如景成像为何会废你丹田?明将军为何会下令鬼失惊保护你?而老夫,为何会心甘情愿为了你的一两银子而输去一百两,又说服夏兄让你接管裂空帮?”

许像弦其觉口舌发­干­.心中牲跳.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天命谶语!”

雪纷飞没有回答,但他那凝重而隐含戒惧的神情无疑已证实了许惊弦的猜想。

“快告诉我,那八句话到底是什么?”自从神功大成之后,信心的增强让许惊弦如同换了—个人,思虑周密,处事冷静,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老成。但那苦慧大师临终坐化前留下的天命谶语却如同笼罩在他身上的一道魔咒,影响了他一生的命运,令他不由血脉贲张,放声大呼。

雪纷飞静静凝视着许惊弦,光芒闪动的双眼中,混合着慈爱与期盼,悲伤与叹息,抑或还夹杂着一丝无奈的怜悯。

在这敬若长辈的老人的注视下,许惊弦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听某位曾侍奉过南宫老堂主的仆人说过,那八句话中有一句是‘神兵显锋’,可是真的么?”

雪纷飞漫声而吟:“武争­干­戈,神兵显锋!”

刹那间,许惊弦全身发,心怀激荡,那天命域晰似乎隐藏着一股魔力,引起了他内心深处神秘的感应——

千古昊空武争­干­戈,神兵显锋勋业可成,破碎山河。

苦慧大师的八句天命谶语已知其五,但他却依然看不透那未知的命运。

武争­干­戈?这是谁与谁之间的争斗?而仅仅从字面上的理解,至少那“神兵显锋”之句未必就是显锋剑,更像指代某个横空出世的人物,难道说的就是他么?勋业是什么?山河又为何破碎?诸多疑问涌上心头,引出了更多的无从猜测、亦无从肯定的答案。

许惊弦缓缓开口,语气中有一股不合年纪的镇定:“就是因为我学会了《天命宝典》,所以被视为昊空门的隔代传人,从而认定这八句奇怪的天命谶语将应验在我身上么?”

“不独是你,还包括另一位昊空门的嫡系传人:明将军!”

许惊弦大笑:“想不到雪前辈见识过人,竟也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他脸上在笑,内心却是震惊不已。正如苦慧大师数十年前所预言,他与明将军确已订下战约,岂不恰恰印证了“武争­干­戈”之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路啸天忽道:“老夫少年之时,只因堪不破名利二字,习文练武,­精­研诸般杂学,希望以此出人头地,却始终一事无成,徒耗岁月。直到了中年方才体会到人生苦短,一切虚名浮利皆是过眼烟云,幡然顿悟后建成观月楼,又穷二十年之力创出解星仪,欲凭此洞悉天机。然浸­淫­愈久,愈觉其浩瀚无尽,难究其境。可笑人类只顾着打打杀杀、追名逐利,对天地间的玄秘却视而不见。老夫所做虽微不足道,或许百年之后,方能被世人认同。”

“路前辈的意思是?”

“天机难测。世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当神秘的帷幕拉开一角的时候,知其所以然,方知其然。”

雪纷飞大笑:“路兄莫要说了,连老夫都听糊涂了。一饮一啄,皆由命定,多想无益。”

许惊弦心思灵敏,已隐隐捕捉到其意:正是因为先入为主地相信了天命谶语,才会一步步地按其行事。明将军的做法无疑正是这样,而包括景成像、宫涤尘等人,是否也是不由自主一步步营造着他与明将军之间的矛盾,从而最终促成天命谶语的应验!

但如此一来,难道义父许漠洋冬归城的血仇、暗器王林青山绝顶的殒命,都是天命谶语的一部分?若非如此,又怎能让原本生活在平凡小镇、无忧无虑的少年把天下第一高手视为平生之敌?

或许真有—个神灵在上苍穷尽红尘的诸般变化,一切的顺从、屈服、反抗、违逆都在其掌控之中。简简单单的八句天命谶语,已准确地刻画出他与

明将军这对宿敌一生的轨迹!

许惊弦越想越怕,但觉双膝发软,只欲一跤拜倒,恳请苍天。

义父与林青已逝,对此无可挽回,但如今他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孩童,他拥有着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他有信心保护亲人,朋友、以及善良无辜的人们。这个信念支撑着他勤奋练功,勇敢而坚强地活下去:但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只不过是天地间一枚早已设定好结局的棋子,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全无意义,只能任由早巳安排好的命运把他一步步拉入深渊?

命运的无情不在于本身的残酷,而是让所有的抗争都化为无形!

所谓“璞玉易蒙尘,清水易浊污”。《天命宝典》出自老庄之学,那是无数前辈跨越了时光的极限,用一生丰富的阅历与经验而锻造的道家经典,而许惊弦却以稚子之龄领悟其义,尽管造就了他敏锐迅捷的心境,体察入微的细致、别出机杼的慧识,但那份对世情的达观通透、豁然领悟,却须得数十年韶光的打磨,方能梳理出脉络,修得正果。

这本不是一个少年人力所能及的思索,许惊弦的心神陷入循环往复的死结之中,再也挣脱不开。

雪纷飞与路啸天见许惊弦满脸通红,面目扭曲,呼吸急促,双目发直,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渗出,竟是走火人魔之征兆,暗呼不妙,却不知应如何是好。若是不明许惊弦的心境便强行打断,不但救不了他.只会适得其反。

许惊弦脑海中只想着那五句残缺不全的天命谶语,一时魂不守舍,心神俱失,正值紧要关头,忽然耳边响起一声低啸。心魔缠体之际本是不阐外事,但那啸声却如一把利剑般直刺而来,将混沌的思绪撕开一线。

平和而安宁的清吟之声随即寻隙而入,传至他的耳中:“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铁履越征途,城馀残壁。客怀寻旧约,迟暮音书。凛德散华发,愁思消减。素手持兰烬,半醉酡红。浮名盖金印,古道执戈。奋剑沉绛纱,容颜惊瘦。平生入清梦,唯叹千秋。万事皆空!”正是宫涤尘在观月楼内听到几人对答,及时赶来。

字节抑扬顿挫,时而高亢,若朗日破空、风卷残云;时而低徊,如春风拂面、小初晴。虽是语意不详,但许惊弦的心神却不由自主地被其声所吸引,随着那音调的起伏转折击掌而和,状似疯癫,脸上却渐渐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待那最后一个“空”字入耳,再听到陡然间一声大喝,霎时云开雾散,灵台一爽,神智清明,醒悟过来。

宫涤尘与许惊弦在锡金相处三年,虽然两人意见不合,再难如从前兄弟般把臂言欢,最终几乎反目成仇,但那只是宫涤尘为了磨砺许惊弦,方才刻意在他身边制造出一个陌生而冷漠的环境,内心的关切从未稍减。她的虚空大法虽仅修到二重疏影之境,而且修得御泠离魂舞之术,从而悟出明心慧照,擅于探知对方心意,并可借势诱导,因此她对于许惊弦深藏心底的种种纠结了解最深。见他心魔乍起,立知究竟,先以一声低啸打断许惊弦的思绪,随即将明心慧照之功化于清吟之中,凭着音调的转折多变分散他的注意力,总算助他逃过一劫。

明心慧照出自佛理,而《天命宝典》却是道学之巅峰,若依常理,明心慧照难撼《天命宝典》,最多只能稍测心意,而决无可能施加影响。幸好此际许惊弦心魔大盛.镇定之功不及平日的三成.宫涤尘方有机会力挽狂澜,将他从鬼门关口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而这首南宫家族秘传的诗词事关青霜令中的秘密,本是严令不可外泄。但宫涤尘仓促之下不及细想,当即吟了出来。

看到许惊弦无恙,宫涤尘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朝他微微一笑,别开头去。但她那关切眼神中流露出的一分淡淡惊惧,却没有逃过许惊弦的观察。

官涤尘师从­精­擅佛理的蒙泊国师多年,与道学源不同而至理通。深知许惊弦自幼修得《天命宝典》,再加上在鸣佩峰随愚大师悟出奕天诀“致虚极、守静笃”之理,几乎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一分镇定与冷静,泰山崩而不改­色­、年纪轻轻便已达到心平如镜的持力,仿若是一个身处局外之人,观察着自己周围的变化。

但每—个修道之士都会遇上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而天命谶语就是那一块投入许惊弦心湖中的大石,掀起滔天巨浪。

今日之劫只不过是—个开始,以后还会有种种因缘引发内心扰动。只有当许惊弦真正跨越过这一关后,方臻大成。

何其狂闻讯匆匆赶来,不由分说一把将许惊弦揽在怀中,对雪纷飞与路啸天怒喝道:“如果小弦不愿做那个劳什子帮主,谁也不能强迫他。若不然,便先问我答应不答应!”宫涤尘在旁边轻扯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甩开,趁势亮出瘦柳钩。

原来何其狂并不知许惊弦实是因天命谶语引发心魔,还道他不愿做裂空帮主,又拗不过雪、路二人的盛情,所以才心神大乱险遭走火入魔之厄。他与林青结义多年,兄弟情深,而许惊弦在他心目中犹若故人之子,绝不容人欺侮,情急之下狂­性­大发,甚至不惜与雪、路二人反目。

许惊弦缓过神来,心知何其狂有所误会,连忙解释:“何大哥快快收起兵器。刚才只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与雪前辈、路前辈无关。”

何其狂犹不放心:“小弦你不要勉强自己,只要你说一句,我马上带你回京师,看谁敢拦我。”

许惊弦啼笑皆非:“何大哥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有自己的判断。”

何其狂的行为虽然莽撞,却完全是出于眷护之情,或许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永远是那个未长大的小弦。

雪纷飞大笑道:“凌宵公子骄狂之名在外,想不到竟是个­性­情中人。有你在旁护法,我等老骨头怎敢动小弦一根毫毛。”

何其狂这才将瘦柳钩收入怀中,讪然道:“看来是小弟误会了,两位老人家可奠生气。”

官涤尘狠狠瞪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先弄清楚状况再发狂好不好?”

何其狂面无愧­色­,反是振振有词:“嘿嘿,我可不像有的人偷听别人说话,自然搞不清楚状况。”

“你……”宫涤尘一时语塞,自己本是关心许惊弦所以才留意对答,却被他说成了“偷听”,心知此人难以理喻,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不睬。

嘿嘿,雪老我承认可能打不过你,就不用来找我算张了……”或许对于凌宵公子来说,这般示弱的话已算是道歉。

“可能打不过?。宫涤尘负手望天,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大言不惭。三脚猫的本事也敢和前辈叫阵?”

“喂,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凌宵公子,留点面子好不好?难不成要昭告天下我不是雪老的对手?哼哼,至少我肯定打得过你。”

“你不妨来试试?”宫涤尘作势运功。

“好男不和……”何其狂说到一半,但见宫涤尘眉峰一凛,急急收口,转而对着许惊弦道,“小弦啊,大哥教你一个打架的道理,那就是: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再打,反正决不投降。只要不是深仇大恨,没必要去逞能当英雄,那些一心一意做大事的人,可没闲工夫与你纠缠……”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这番话若是在正式场合中说出来,不免引起诸多争端。但宫涤尘恰到好处的含嗔带怒,何其**科打诨般息事宁人,旁观者想象着他二人由京师来扬州一路斗嘴的情形,不由忍俊不禁,暗暗摇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其狂的随口戏谑之言却仿佛一道电光划过许惊弦的心口,令他胸中平生波澜。

许惊弦缓缓开口:“何大哥可还记得扶摇么?”

何其狂笑道:“当然记得,这名字还是清幽起的。小雷鹰一切还好么,为何不见它跟着你?”

“我亲眼看到扶摇身中巨毒,落入江中,本以为它必是死了……”许惊弦道,”但现在,我却相信它一定还活着。至少,它不会那样白白送命。”

这一刻,四年前京师城郊外,容笑风的种种熬鹰之举尽皆重现于许惊弦的眼前:面对火焰的炙烤、铁链的捆绑、血­肉­的诱惑、饥渴的煎熬……弱小的雷鹰却宁可选择以死抗争,也不愿意轻易失去自由。若非­阴­差阳错,少年小弦也不会收服扶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送命。

对于一只弱小的雏鹰来说,人类是它无法抗衡的强大敌人,但扶摇却始终宁死不屈。鹰能如此,何况人乎?

许惊弦喃喃自语般轻声道:“当年容大叔为了收服扶摇,在那小术屋中用尽了法子,最后却只换来扶摇的以死相拼。有着这般烈­性­的鹰儿,又怎么会绝望得投江殉主呢?它不是殉主,而是要去救莺儿啊!”他越来越相信叶莺一定还活着,或许正是扶摇救了她。尽管他无法想象一只雷鹰如何从那么险恶的环境下救人,但只要怀着这样的信念,就可以让他重新站起来。从容面对世同丑恶,期待美好。

北与路啸天是—头雾水,唯有宫涤尘感知到许惊弦的心意,淡淡道:

“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知道命运的态度不外两种:一种是悲观绝望,另一种则是努力寻找另外一条出路。但我师父蒙泊曾经说过,如果这世间果然有预知的命运,最难的恰恰是没有偏差地走在命运之路上。”

许惊弦闻言轻轻一震,随即放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天命宝典》最重要的不是阐释天地间玄妙之义.而是给予修行者从世间平常的事物中思索人生的智慧。

宫涤尘微笑:“你明白了什么?”

许惊弦肃声道:“这世间的每个人,无论出身高贵或卑贱,无论日后成为王侯将相或平民布衣,活着的时候都没什么不同。每时每刻只能做一次呼吸,体验一记心跳.说出一句话语……只有先做好了手中的事情之后,才可以去呼吸下一口空气,吞咽下一口食物,说出下一句话……”

简单的语言,却道出深刻的道理,雪纷飞与路啸天轻轻颌首,宫涤尘低头深思,唯有何其狂大惑不解,直欲抬手去探许惊弦的额头:“小弦,你不要紧吧?”暗忖这孩子自小就有慧根,莫非被那蒙泊国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点醒,打算去锡金削发出家?

“所以……”许惊弦双目灿亮如炬,浑身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自信,口中续道,“命运永远都在尚未经历的未来等着我们,而人生的每一个片刻,只有自己才能掌握着主动。”

雪纷飞抚掌:“小弦说得好,正所谓不知生,所以不知死!‘无知者无畏’实乃愚行,‘知者无畏’方为大勇。”

许惊弦笑而不语,从怀中摸出邵枚紫霜戒,轻轻藏在左手的中指上。紫玉触指寒凉,他的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还有一事要请教雪前辈,你如何会知道天命谶语?”难怪许惊弦会有此疑间,五十多年前,昊空门苦慧大师坐化于青阳山中,临终前留下了八句似诗非诗的天命谶语。但此事只有昊空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有限的几人得知。世人皆不知北雪的真正来历.难道他与绵延千年的三派也有关系?

“此事在老夫心中藏了整整十余年,今日总算可一吐为快……“雪纷飞缓缓道,“御泠堂的镇堂之宝青霜令曾失踪数百年,直到十六年前方才被前任老堂主南宫睿言找了回来。但你可知他是如何找到的?”

“听说前任青霜令使在西域暴毙,青霜令就此下落不明……”

雪纷飞截口道:“所谓暴毙西域之说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原因是,两百年前,上一任青霜令使心生贪念,妄图破解青霜令,得到其中的悟魅图,于某日携令出走,自此失踪。而埋藏悟魅图的地点,其实是在塞北。”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最大的秘密,许惊弦听堂中弟子谈及此事时皆是讳莫如深,说法不一,但北怎会清楚?忽想起一事,恍有所悟:“记得晚辈与慕松臣过招之时,前辈曾说‘复睹屈人剑意,恍若故人犹生’,这个故人指的可就是南宫老堂主?”

雪纷飞点头:“南宫兄是老夫平生第一知已,所以老夫不但深知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千年恩怨,也知道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谶语。”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视众人,最终停在宫涤尘身上,“当年也正是老夫与你父亲一同在塞北找到了青霜令。”

“前辈既是先父故交,应该称呼雪大伯才对。”宫涤尘躬身一礼,面上却意外地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轻声道,“家父找到青霜令后在返回锡金的途中病逝。那时我尚在蒙泊国师处学艺,未能尽孝膝前。但家父临终前曾托人传书国师,其中并无文字,仅有一幅画,画的是塞外风雪。国师不明其意,但我却猜测或与骂大伯有关。”

雪纷飞轻叹:”南宫兄行事谨慎周详,心知大限将至,身边又无可信任之人,唯恐青霜令转交给逸痕有所差迟,所以又另找人托书与你。涤尘可知那幅画是谁人所作?”

宫涤尘的眼中闪过一丝苦涩:“当时我年纪尚幼,并不知情,但四年前在京师被泼墨王薛风楚缠上,方知此画正是他的手笔,泼墨王以此威胁我,不得已我只好以离魂舞迫疯了他他。”

雪纷飞叹道:“何止是你,这个薛风楚还找到了长白山,欲向老夫打探究竟。嘿嘿.泼墨王人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在八方名动中素有清名,想不到竟然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这种人留在世上只会祸害他人,你无需内疚。”

何其狂惊呼:“泼墨王怎么会与青霜令有关?”

雪纷飞淡淡道:“何公子大概不知青霜令中藏有悟魅图之事,若论解图之法,天下有谁比得上泼墨王?”

何其狂目光闪动,摇头苦笑,突然转身对宫涤尘深施一礼。

宫涤尘大奇:“何公子为何如此?”

何其狂轻叹:“是我错怪了你。”却再无多余解释。

四年前在京师,何其狂曾与许惊弦同去接应愚大师、景成像、物天成与水柔梳等人时,无意中遇到了被迫疯的泼墨王,并因他画下了的那一张绝世女子的肖像,从而怀疑官涤尘的­性­别。何其狂本还以为泼墨王只是见­色­起意反遭毒手,暗叹宫涤尘出手狠辣,不留余地。想不到其中竟还牵涉到青霜令,为保家族秘密,倒也怪不得宫涤尘行此手段。

以宫涤尘的兰心蕙质,何其狂虽不言,却也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声:“是否我在你心中一直是个狠毒的人?”

“嘿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哦,不对,应该是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何其狂虽及时停口,但谁都知道下一句是“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也不知是一时失言还是有意如此。

宫涤尘面上不动声­色­,冷哼一声,目光陡然凌厉了几分。

“不好,某人又生气了……小弟还是去找清儿讲会儿话吧,免得打扰你们谈论这些机密之事。”何其狂偷偷瞅一眼宫涤尘的神­色­,又对许惊弦扮个鬼脸,转身欲走。

凌宵公子外表狂放不羁,言行如一个玩世不恭的大男孩,但却有着极细致的心思。他有意激怒官涤尘并非一时口快,而是明白青霜令事关御泠堂的最高机密,不便被外人所知。而在场诸人之中,雪纷飞是南宫睿言的知交,许惊弦曾是御泠堂的弟子,宫涤尘更是身为堂主,路啸天亦可谓是遁身世外的隐士高人,唯有自己算是不折不扣的“外人”,他可不愿等着别人开口逐客,索­性­提前避开。

“回来!”宫涤尘喝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既然订下同盟,便无需隐瞒,除非你自己想毁约。”

何其狂应声停步,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能够得到宫涤尘如此信任,确是他始料不及,心头涌上莫名的感动,口中却不肯服软:“好一个明心慧照,是否小弟所有暗藏的心思都瞒不过你?”一言出口,顿觉唐突,嗓音都有些嘶哑了。

—抹红晕浮上宫涤尘的脸颊,又迅速散去,狠狠瞠他一眼,吩咐道:“先去把白石兄叫来,至于你想不想回来听我们说话,自己拿主意。”

何其狂连声答应着,飞一般去了。

宫漆尘故作若无其事:“父亲离世后,我早有去长白山请教雪大伯的念头,但其时年幼尚未出师,而七年前兄长失踪,我不得已接任堂主之位,更是诸事缠身,一直没有机会远赴塞外。四年前在京师曾听说雪大伯现身,可惜亦缘悭一面。”

雪纷飞呵呵一笑:”四年前老夫去京师,本亦是打算见你。”

“哦!”宫涤尘微微一怔,“雪大伯行踪不定,犹若神龙见首不见尾。怛晚辈那时在京师尚有薄名,江湖皆知我在清秋院中作客,为何不来找我?”

雪纷飞轻叹,望向许惊弦,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先见到了他。”

众人一阵静默,各怀所想。是否正因为北雪见到了少年许惊弦,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那玄机难测的天命谶语,所以才打消了去找宫涤尘的念头?若不然,当年的京师叛乱、泰山绝顶之战是否会有更多的变数?命运是否会发生不可预知的转折?无人知道答案。

对于许惊弦来说,天命谶语是他最想知道、却又最怕知道的事情。他急于避开话题,率先打破沉默:“那么,雪前辈此次再人中原是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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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应该由老夫回答。”路啸天开口道,“简歌约夏天雷会晤,表面上是商谈与裂空帮联盟对付将军府以及黑道势力,但地点却定在观月楼。简歌毕竟身为京师名公子,在江期上声名显赫,夏兄谦谦君子自是不疑有他,但老夫已猜到必与青霜令有关,所以暗中知会了雪兄。”

“江湖皆知夏帮主与路前辈交好,简歌把地点定在观月楼以示诚意,原也无可厚非,路前辈为何会怀疑与青霜令有关?”

“因为当年南宫兄与雪老远赴塞外寻找青霜令,正是从观月楼出发,老夫亦是当事人之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之事虽然隐秘,却也未逃过简歌的耳目,他必然从某种渠道打探到一些内情,方才定下了重阳观月楼之约。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以为重阳之日便可证实简歌的用心,谁知他竟更改计划,派非常道与鬼失惊等人于中秋狙杀夏兄,我等措手不及,夏兄被他所害如此狡诈的对手,日后须得小心应付。”

许惊弦恍然大悟。青霜令中的悟魅图有鬼神莫测之能,不仅事关图像绘制之法.另还暗合天机.而­精­通玄学的路啸天无疑是一个恰当的人选。

“可是,毕竟悟魅图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为何南宫老堂主不但约了雪、路两位前辈,另还加上了泼墨王薛风楚,难道就不怕泄露天机么?”

“许少侠还少算了一个人。”白石的声音遥遥传来,“当年南官堂主还曾约白某同去塞外,只可惜当时我有事在身,未能成行。”

熟悉塞外地形的北雪雪纷飞,博通天地的玄学大师路啸天、­精­于机关消息之术的白石、再加上画技无双的泼墨王……这几个人加在一起,的确

是解开青霜令之迷的最佳阵容。

雪纷飞道:“当年虽与路兄等人相约,但前任青霜令使失踪已是两百余年前的往事,线索模糊不清,所以老夫与南宫兄同去塞外.最后终于在塞外迷沙城一间神邸中找到了青霜令。这亦是南宫兄首次见到青霜令,当即按家传秘法解开后,亦动了进一步寻找悟魅图的念头……”

许惊弦一惊:“南宫老堂主解开了青霜令?晚辈曾偶遇先后侍奉两代南宫堂主的仆人南宫静扉,正是他奉南宫老堂主的遗命把青霜令转交给逸痕公子依其所言;逸痕公子费了数月的时间耗尽心智方才解开青霜令,想必其中必有极复杂的机关……不知南宫老堂主可告知雪前辈解法?”

“青霜令的解法乃是南宫世家代代秘传,就连老夫亦不知道。只可惜南宫兄匆匆离世,不及把其中诀窍传交给子女。至于那南宫静扉,老夫听南宫兄提过此人,却未曾见面听南宫兄的口气,对南宫静扉倒未必信任,想不到最后仍然托付重任。唉,或许他临终时周围再无他人,无奈之下也只得如此……”雪纷飞语渐黯然。

许惊弦不解:“既然南宫静扉并没有随老堂主同去寻找青霜令,为何老堂主重病之时又在身畔?那时雪前辈叉在何处?”

“世事弄人啊……”北雪抚须长叹,“南宫兄欲去寻找悟魅凰,老夫却深知此物不祥,一旦出世必将引发沧桑巨变,坚决反对,两人各执已见,争论不下,几乎划地绝交,最终不欢而散。那之后南宫兄才传书邀约机关王与泼墨王,后面的事老夫便无从知晓了,却万万未想到那一别竟是永诀,事后想起,追悔莫及,只因一念之差,如果老夫与南宫兄同行,或许他便不会染上恶疾,客死他乡了。”

宫涤尘轻声道:“父亲生死有命,雪大伯不必挂怀。”

“不然,南宫兄内力­精­深,身体无恙,为何会莫名其妙染病。”

“泼墨王既然与父亲同去寻找悟魅图,他可对雪大伯说起过父亲的死因?可惜我当年实在厌恶此人,不曾问清楚便施展离魂舞迫疯了他。”

“泼墨王来见老夫时,言辞闪烁,语焉不详,似乎只想套老夫的话,并不见得知道多少内情,老夫事后又听白石老弟所言,方知南宫兄虽邀约了泼墨王,但想必看出其心术不正,最终并没有与之同去寻找悟魅图。”

宫涤尘转向白石:“白石兄可否解释一二?”机关王白石本是四大家族英雄冢弟子物天晓,却暗中反出四大家族投靠御泠堂,名列紫陌使,四年前被暗器王林青揭露身份后离京出走,从此销声匿迹。宫涤尘并不确定他是否仍忠于御泠堂,所以言语上十分客气。

白石沉声道:“回答之前,可否先问宫堂主几个问题?”

“白兄请问。”

“宫兄如何看待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恩怨?”

宫涤尘略做思索:“本是同源,相煎何急?或许四大家族与本堂千年的恩怨,应该在我们手中了结,若不然,我自有对付堂中逆贼的实力,也不需向水柔清姑娘表明身份。”

白石的目光锁在官涤尘的脸上,似在分辨她话语的真假:“清儿的父母皆因简歌而死,安知宫堂主不是在利用她急于复仇的心理,从中得利?”

宫涤尘目光诚恳,缓缓道:”在我眼中,简歌不但是本堂与四大家族共同的敌人,也是双方化解恩怨的一个契机。”

白石微微动容,低头沉思。

宫涤尘一挑眉尖:“白石兄不必为难。你虽曾投入本堂,但所有誓言只对我兄长有效,若不愿继续辅佐我,在下绝无异议。”

白石缓缓道:“我师从英雄冢多年,­精­于识英辨雄术,恕我直言,宫堂主虽有魄力,但毕竟身为女流,难御堂中弟子。若能卸下肩头重任,想必会活得更加逍遥。”

宫涤尘笃定一笑,不疾不徐地道:“我师从蒙泊国师多年,对世物的认知多以佛理为基,本不欲沾惹江湖是非。奈何父亲早亡,兄长失踪,御泠堂已成一盘散沙,必须收拾残局。若有人替我分担,实是求之不得.但本堂成立近千年来,亦有自己的原则,决不允许落入歹人之手。所以,我与青霜令使之间并非权势之战,而是理念之争。如此回答,白兄可满意么?”

白石淡淡道:“昔日我加人御泠堂之时,曾对遣痕公子提出一十要求·在堂主面前,白某是紫陌使,面对四大家族,依然是物天晓。若是两派相争,则袖手旁观,这个条件,宫堂主能答应我么?”

“我不答应!”宫涤尘大笑,“若是两派相争,无论是紫陌使还是物天晓都决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尽最大努力去化解。我虽是女流,却也是南宫世家的人,父亲过世之时年纪尚幼,并不清楚他对于四大家族的态度,但兄长的抱负亦是涤尘心中所愿。”

白石沉默良久,忽然双手按胸,五指变幻出不同形状,依着御泠堂的礼仪躬身道:“堂主有何疑问,属下知无不言。”

宫涤尘扶起白石:“紫陌使是本堂前辈,无需多礼。”

白石仰天长叹:“我自幼于英雄冢学艺,视御泠堂为宿敌,但先后见到逸痕公子与宫堂主,方知南宫世家的子弟果有过人之处。你可知我为何会反出四大家族,加入御泠堂?不仅因为逸痕公子欲要化解双方千年恩怨的胸怀打动了我,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南宫老堂主给我留下的那封信。”他望向雪纷飞,“雪前辈只怕误解了南宫老堂主,他去寻找悟魅图绝非为了私心。此物固然不祥,但正如剑之两刃,既可杀人,亦可救人。这等世间神奇的宝物,若就此不见天日.不免暴殄天物。那时我才人京师不久,凭着英雄冢的机关消息之术,赢得机关王之名,但南宫老堂主早已查明我的来历,之所以邀我同去寻找悟魅图,并非仅要借助我的机关之术,而是更看重我英雄冢传人的身份。那封信言辞恳切,连他御泠堂主的身份亦不隐瞒,言明若能合力找到悟魅图,亦可稍解双方的仇恨。可惜我当时恰好外出,未能及时收到书信。无缘追随南宫老堂主左右,是为平生一憾。”

雪纷飞亦是一声长叹:“我素知南宫兄的抱负,却未料他竞能行此非常举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为了天后传人相争千年,死伤甚众,可谓是仇深似海,南宫睿言冒险向白石挑明身份,极有可能换来四大家族的埋伏。

“白某深感南宫老堂主的信任,虽无缘塞外一行,却也替他保守秘密,并不曾告知四大家族中人。但隔了数月后,薛兄突然找我谈及此事,方知他曾与南宫老堂主同行数日,但中途言谈不欢就此分手。薛兄话中虽不乏贬言,却也泄露了一些不被人知的情报,所以我才知道北雪亦曾参与此事。薛兄竭力劝我与他去长白山找北雪打探,却被我婉言相拒。并非是我对那青霜令没有好奇之心,而是既蒙南官老堂主如此信任,亦当光明磊落,不愿背后伤人。何况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恩怨,亦轮不到薛兄Сhā手。”诸人听白石虽不齿浚墨王为人,言语间却仍留有余地,果有君子之风。

白石续道:“有父如此,其子亦不凡。原本想随逸痕公子做出一番大事业,只可惜他失踪后,反被简歌利用,害了琴瑟王水秀等人,自此心灰意冷。离开京师后,我四处寻找逸痕公子,猜测他必也是去寻找青霜令的秘密,北或许知情。因此我才去了塞外,几经辗转后找到了北前辈。在长白山一呆便是两年多,直到不久前收到路前辈的传书,方才同来观月楼。”

何其狂不解道:“那悟魅图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引得许多人窥伺,甚至不惜送命也要据为已有。”

雪纷飞苦笑道:“老夫对此亦知之不详,听闻此图有惑乱人心、鬼神莫测之能,据南宫兄说就连当年大周女皇武则天亦是凭此图登上皇位,但事后发觉此图太过凶险,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后患无穷,所以严令销毁。但到底功效如何,大概只有南官世家的人才明白。”

许惊弦心中一动,听雪纷飞的口气对悟魅图的效力尚存怀疑,却又为何坚决阻止南宫睿言寻找?甚至几乎因此划地绝交?除非……他几可肯定那八句天命谶语之中亦提及过悟魅图!

宫涤尘接口道:“父亲过世之时我只有五、六岁,刚刚去蒙泊国师处学艺。兄长是一个极有自信与主见的人,大概也不愿意让我太早接触到家族秘密,所以我对悟魅图的来历仅限于家中先辈留下的一些旧笔记,而这也必是简歌奇袭南宫老宅的目的之一。但记得在我小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同一个故事,那时不甚了了,长大之后,我才明白,这个故事与悟魅图有关。”

众人皆对那悟魅图极为好奇,不由­精­神一振,细心听宫涤尘讲述。

“据说在很久以前,中原王室与北地匈奴大战,中原兵力盛足,但匈奴多是骑兵,行动如风,战争绵延数年之久,谁也无法一举降服对方。这时,中原一位少年英雄横空出世,年方弱冠便被封为大将军,数次出兵塞外,屡战屡胜,匈奴连连失利,损兵折将之余军心大乱。匈奴本无国界,乃是数十个部落的联盟,在此情形下,有的部落王力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有的人却担心遭到灭族之祸,建议投降议和,两派各持一词,争执不休。匈奴两大单于暗中联合,起兵投降。

“中原皇帝大喜,但又担心匈奴投降是假,借机进攻是真,便派那少年将军率几万大军前去受降。谁知匈奴人反复无常,待少年将军来到受降之地,某位单于临时反悔,被另一人所杀,但他的部下却生哗变,形势一触即发,凶险异常。若是那少年将军趁敌军内乱之际率大军进攻,必会大获全胜,但是他却选择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做法:仅率十杂名亲信深入匈奴阵营,继续接受对方的投降。

“谈判在匈奴的帐营中进行。而数万人马在帐外­骚­动,此刻或许只要有人一声高呼,那些匈奴人就会冲进来杀掉少年将军和他的随从,然后与中原大军决一死战。情形极度混乱,连单于也控倒不了。

“少年将军没有惊慌,而是微笑着拔出宝剑放在单­干­的身前,告诉对方:你有三个选择:第一,立刺杀了哗变的士卒,随后我继续接受你的投降;第二,我身后的几万中原大军立刻冲锋,把你们都杀了;第三,先杀了我,然后灭族!单­干­被那少年将军单骑闯营的气魄镇住了,乖乖地杀了几个的哗变的手下,安然受降。”

路啸天博览群书,立知其出处:“这是汉武帝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的故事。”那霍去病乃是汉朝大将,少年封侯,力抗外夷,孤军深入塞外苦寒之地,重创敌酋.军功显赫.并留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千古名句。

“不错。”宫涤尘点点头,”小时候的我十分崇拜那名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但当我长大后重新读到这段历史时,我心中想的却是:不过区区十几个人,凭什么能镇住凶残好斗的匈奴王和他的数万手下?更令我怀疑的是,为什么父亲反反复复给我讲了十几遍这个故事,却根本没有提及霍去病的名字?莫非有什么样的避讳?”

许惊弦想到了与鹤发童颜师徒在锡金遇到南宫静扉之时,在那诡秘的小木屋棺材上刻下的古怪花纹。他忘不了初见那幅图形时的震撼与悸动,而童颜甚至因此拔剑反噬恩师鹅发……

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少年将军面对数万敌人,从容挥洒着手指,画出一幅神秘而充满着魔力的图形.旁观者全无违逆之念……那个惊心动魄的词随着长吐的气息进出口来:“悟魅图!”

何其狂清清喉咙:“毕竟是上千年前的历史,或许史书有所夸张,我们并无法追溯其原貌。”

路啸天却是一声长叹:“历史纵然有所夸张,毕竟也有真实的一面。若是何公子像老夫一般浸­淫­玄学多年,大概就会深信不疑了。”

雪纷飞道:“老夫原本对霍去病的故事并无深思,但所涤尘这么一说,亦觉得有些蹊跷。最古怪的是,汉朝尚武,霍去病能在弱冠之际拜为当朝大将军,必是武功不凡,但却年纪轻轻就过世,而且其军功赫赫,威震天下,死因却是众说纷纭,无有定论,史书中更是一笔带过,仅说因病而逝。这种情形一般只有一个可能——皇上惧其军功,暗中赐死。”

路啸天接口道:“汉武帝可不是一个孱弱的皇帝,他怎么怕手下一个将军……”言至中途而断。每十人都想到:汉武帝忌惮的不是霍击病的军功,而是——悟魅图!

宫涤尘道:“我为此专门查过有关霍去病的一些历史,其人虽死,却无人见尸。甚至有野史说连汉武帝为他建造的巨大陵墓都是假的,只是一个空墓,其实霍去病早知皇上有意杀他,已暗中逃跑;又有一种说法是汉武帝杀之另葬他处。但有一点我确信不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续道:“悟魅图并没有因此失传,我的祖上、唐时的大将军南宫敬楚曾得到了它,并凭此图助天后登基九五,建立了大周王朝。而根据先辈遗留的一些记录来看,他们曾在塞外一个秘密的地点重建过一个陵墓,而青霜令中就记载着这个陵墓的确切地点。”

雪纷飞道:“老夫曾听南官兄说过悟魅图得之于鬼谷子,算起来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此等异宝夺天地之造化,我等凡夫俗子岂敢轻易毁之?所以纵然武则天下令销毁.只怕南官将军亦暗中抗命,留下悟魅图藏于那陵墓之中,以待后世有缘之人。”

路啸天赞同道:“依老夫所见,南官敬楚必是无意间发现了霍去病的真墓,得到了悟魅图,却也破坏了墓藏。事后于心不安,便在塞外为其重建陵墓。”随着众人的各种猜想,青霜令与悟魅图的来龙去脉渐渐求落石出,细节上或许尚有可商榷之处,但大体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一直沉默的白石突然开口:“发现悟魅图的确是南官敬楚,但为霍去病重建陵墓之人却并非只有南官世家。”

诸人闻言皆是一怔。官涤尘醒悟道:“不错,天后之所以能以一介女流之身登基九五,仅凭一个大将军的支持远远不够,其心腹不但包括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先辈,还有昊空门的开山长老昊空真人。既然天后明令销毁悟魅图,抗命不遵就是欺君之罪,要想瞒过其耳目谈何容易,一定还有四大家族与昊空真人的支持。”

白石道:“南官敬楚身为武将,仅稍通文墨,留给后人的不过是几句遗言,但四大家族的先辈却皆是胸怀丘壑的大才子,他们清楚地用文字记载了那一段历史。南富敬楚对天后忠心耿耿,景、花、水、物四人亦不过是深得天后信任的侍从,安敢抗命?强力主张留下悟魅图的必是吴空真人。”

路啸天抚掌道:“正该如此。能创出《天命宝典》的昊空真人,必是拥有至高的智慧,决不会任由悟魅图这样的异宝就此失传。”

白石叹道:“事实上昊空真人、南官将军与景、花、水、物四人皆是知交好友,留下悟魅图,并制出青霜令是他们最后—次无间的合作,随着天后病逝,因辅佐明家少主的理念不同,自此势同水火,再无往来。”

何其狂问道:“听白兄的意思,青霜令并非南官世家所独有?”

白石傲然一笑:“不过是一方半尺的令牌,但简歌得到青霜令数年,却也未能解开。由此可见那上面的重重机关是如何的­精­巧,除了英雄冢的传人,又有谁能制造得出来?”

宫涤尘亦愣住了:“依白兄所言,既然青霜令是英雄冢先辈所制,那么四大家族的人当知其解法。”

白石摇摇头:“昊空真人深知人­性­的贪欲,难保南宫敬楚与四大家族的后人不会生出异心。所以用大智慧创造出了青霜令.必须三派之人联合起来,才能解开青霜令。”

雪纷飞大奇:“老夫曾见过那青霜令,尽管其上机关­精­巧,却实难相信必须三派合力才参悟,何况南宫兄仅凭一人之力便已解开。”

白石苦笑:“那是因为历经千年之后,任何秘密都不称其为秘密了。据说青霜令上有十九句谁也不懂的话,那是因为这些可以移动的文字必须经过专门的排列顺序方才可触发机关,而­精­于机关术的物清流负责以玄铁秘密打造青霜令,但上面只留空白不写文字,昊空真人另行派人刻上相关字迹,事关解秘的那首诗由南官世家保存。至于埋藏悟魅图的那座陵墓,则由昊空真人监管而造,南官世家与四大家族的人全不知情。制好的青霜令藏于内宫某处,由三派互相监视,不得妄动。”大周女皇武则天视昊空真人如天人,不但封他为当朝国师,还在国内各处大兴土木,修建道观,一切皆由吴空真人全权负责,大有可能派出亲信于塞外某地秘密修筑陵墓。

许惊弦脱口道:“原来那青霜令就是一个铁制的迁繁盘。”

白石颔首相应:“迁繁盘本是物清流一时兴起创下的小玩意儿,却成了解开青霜令的法门。但数百年前御泠堂暗中派人潜人英雄冢,学会了迁繁盘的制作与应用之法。”

四大家族中,景、花、水三姓皆是嫡传,唯有物氏须保有童子之身,必须收外姓为徒,确实给了御泠堂可趁之机。

“既然御泠堂已学会‘迁繁盘’之术,又有那首解密之诗,为何还一直未能解开青霜令?”

“那是因为昊空门还保存着另外一个关键的信物,至于这个信物到底是什么,唯有好空门弟子才知。物清流因为负责制作青霜令,熟谙其中的机关,对此稍有所悟,但或许不愿揭开吴空真人的秘密,他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唯有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妙手空空!”

宫涤尘脸­色­微变,不由自主伸手摸摸颈上挂着的那方佩玉,那是兄长南官逸痕失踪前托蒙泊国师转交给她的一件信物,亦是刻着“妙手空空。四个字,想不到从白石口中又听到这四个字。这决不是巧合,而是解开青霜令的一把钥匙!

雪纷飞叹道:“既然南官兄与逸痕公子先后解开了青霜令,只怕那个关键的信物亦早落在御泠堂手中了。”

“青霜令并无实际意义,真正的秘密是刻在青霜令中那陵墓的地点。那几句话乃是昊空真人亲自留下的,隐含着无数谜团,如何能准确地解读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许惊弦望向雪纷飞:“既然南官老堂主解开青霜令时雪前辈在场,可知其中暗藏的字句么?”

雪纷飞摇头道:“那是御泠堂的机密,老夫岂会随便打听?但南宫兄曾喃喃念过两句,碰巧被我听到,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许惊弦一字一顿道:“寒魂谢、诸神诫!”

雪纷飞面­色­一变:“你所吟何句,莫非来自青霜令?”

许惊弦点点头:“这是明将军告诉我的,逸痕公子远赴塞外前,专门留下这两句话,并说如果有朝一日,简歌蠢蠢欲动想要祸乱江湖之际,便可以此来牵制他。”

众人大奇,问起缘故,许惊弦如实说了。众人虽皆不解其意,但想到逸痕公子人虽远离中土,却给简歌留下一个头疼的线索,不由叹其神机妙算。

许惊弦疑惑道:“事实上连明将军也不能确定这两句似诗非诗的话是否真的来自青霜令,但为何雪前辈一听这两句便知?”

雪纷飞道:“那是因为我听南宫兄提及的那两句话与之韵脚相同,又皆是三字一语,极像是同源。”

“前辈可否透露?”

“本来老夫就是要告诉涤尘……”雪纷飞略一停顿,神情肃穆,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道,“子时夜、佛眼灭。”语句简单,字面上的意思也并不难懂.但其中却似乎隐含着某种神秘的味道,连北雪亦说得极其郑重。

“寒魂谢、诸神诫、子时夜、佛跟灭!”众人喃喃念着这四句古怪的话,参详良久,全然捉摸不透,皆是满面迷惑。

何其狂思索道:“‘子时夜’这一句应该并无疑义,说的是个时辰,但‘佛眼灭’却令人捉摸不透。”

白石道:“不然,这些语句都是昊空真人当年所留,可谓字字珠玑,‘子时夜’之句或另有解释,并非时辰。”

路啸天却道:“未必如此。对于研究玄学之人来说,天时、地利皆是关键,如果这几句暗语关联到那座藏有悟魅图的神秘陵墓,或是暗合天宫星座的变化,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方可开启。”

雪纷飞点点头:“路兄所言极是。南宫兄曾告诉过老夫,青霜令中刻下的字句不但包括那座陵墓的地点,还有与之相对应的时辰。老夫大胆推论,某个夜晚的子时、佛眼熄灭之际就是陵墓开户、顺应天机之时。”

许惊弦想到水柔清之语;“掬花有寒秋之魂的说法,‘寒魂谢’会不会就是指秋菊凋谢之时?”

路啸天一拍脑袋,太叫一声:“许少侠一言让老夫茅塞顿开。如此看来,‘堵神诫’亦可解了。”

『极度书库』堵人连问何故。路啸天笑道:“莫忘了昊空真人乃是道教之人.而寒秋之魂最先乃道家秘法炼金术之中对掬花的称呼,其后方才被一些文人墨客引用,被世人所知。依此推算,那句‘诸神诫’亦必隐藏着道家的术语,不妨设想一下,什么日子是道家诸抻训诫之时?”

诸人微一思索,一齐开口:“道家的中元节!”

“正是如此。那中元节乃是三大鬼节之一,诸神可不是要回避一下么?那座神秘的陵墓必是依天时而开,那个日子大概就是中元节的子时……至于‘佛眼灭’之句,或许找到陵墓后,便可见分晓。”

宫涤尘皱眉道:“可是中元节乃是七月十五,此时秋菊尚未开花,又如何谈得上‘寒魂谢’呢?”

路啸天一怔,亦是一脸不解:“莫非还另有玄机?”

许惊弦蓦然福至心灵:“昊空真人虽出于道教,却是博览群书,不依教派,不然也不会留下‘佛眼’之句。‘寒魂谢’一句出自道家,‘佛眼灭’一句来

自佛学,‘诸神诫’又会出自何处?”

雪纷飞恍然大悟,放声大笑:“好聪明的孩子。不错,‘诸神诫’是指鬼节,却不是道家的鬼节,而是我等炎黄子孙的祭祖之时——寒衣节!”

清明、中元、寒衣乃是中土汉族传统的三大鬼节,相传早在商周之时,便有天子率百官于寒衣节祭祖的传统,时期则在十月初一,恰好亦是秋菊凋谢之时。

虽然青霜令尚不知所踪,而“寒魂谢、诸神诫、子时夜、佛眼灭”之句亦仅是隐语中的一鳞半爪,但联合众人的智慧一举破解,都不禁心怀大畅,同声而笑。路啸天与雪纷飞虽是白须飘飘,亦击掌以贺,浑若顽童。

何其狂趁乱在宫涤尘耳边低声道:“嘿嘿,怪不得某人总是板起一张面孔,原来笑的时候就像个小傻瓜,哪有半分堂主的模样……”宫涤尘故作来闻,奈何根本收不住面上的笑意,望着凌宵公子满脸洋洋自得的狂劲,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许惊弦忽想起一事:“既然那事关悟魅图的线索刻于青霜令之中,那么当初负责制造青霜令的物清流前辈岂不是早就看到了这些隐语?”诸人一想果有道理,就算可以瞒住那些工匠,却绝逃不过物清流的眼腈。不由望向白石,听他如何解释。

白石叹道:“这正是我最佩服昊空真人的地方。青霜令以坚硬异常的玄铁所制,固然是为了防备强行开启,其中却还隐藏着另一层深意。在玄铁上刻下字句虽然艰难,却也未必不可行。但是昊空真人却用某种可腐蚀玄铁无­色­药水把那几句隐语写在青霜令上,物清流根本无法看到,而一旦封上机关,除非三派合力,再也无法打开。据昊空真人所言,那种神奇的药水须得数十年的光­阴­才能满满蚀透玄铁,留下清晰的字句。非独昊空真人本人,包括南宫敬楚与景、花、水、物等人有生之年皆无法看到

众人听得膛目结舌、惊叹连连。昊空真人果是学究天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智慧。这种做法不但可保证悟魅图几十年之内不会泄露,更重要的是限制了人­性­中的贪欲。

“但世事难料,谁也未料到天后病逝将皇位传给李唐后人,南宫敬楚与景、花、水、物等人却不甘心大周王朝仅一代而终,欲要暗中策立明家公子为主。因彼此理念不同,生出争端,南宫敬楚趁机将青霜令夺为已有,四大家族自然不依,自此反目成仇。虽经昊空真人多方调解,却也只能迫双方立下‘行道大会’的誓言。因恐唐朝皇帝迫害,南官世家携青霜令挂冠而去,四大家族亦退隐于鸣佩峰。随后因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对决上惨重的伤亡,双方从此成了千年宿敌。”

何其狂道:“我曾听清幽说过神留门的历史,其中提及昊空真人创出流转神功,乃为当世第一高手,而昊空门因得武则天的全力支持,虽是教派,声势却远胜各大门派,连江湖第一大帮神留门亦望其项背。以昊空真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强行阻止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的争斗,却为何袖手旁观?’

大唐开国初期,唐太祖李渊三子争权,神留门因分别支持李世民、李元吉与李建成而分化为关睢、黍离、蒹葭三派,这便是京师三大门派的来历,骆清幽身为蒹葭掌门,自是清楚其时形势。

四大家族避祸于鸣佩峰后,形同隐居,对天下局势不闻不同。”白石摇头一叹,“但想来昊空真人有其苦衷,毕竟李唐重掌政权,远离天后亲信,他亦是无可奈何听说昊空真人不久后金盆洗手,闭关不出,不问江湖与庙堂,专致于道学,昊空门亦因此而凋零,若非昊空真人离世前留下了道家极典《天命宝典》,只怕昊空一脉就此而终亦不可知。”

许惊弦曾听义父许漠洋说过,巧拙大师在隔云山脉的地道中留书,其中提及流转神功虽始创于昊空真人,他却也只修至八重而止。按说闭关数年之后,为何不挑战自身极限,更进一步?又想到南宫静扉与明将军的话,心中陡生一念:昊空真人并非不愿劝阻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的争斗,也不是没有修成九重流转神功的实力,而是他此后致力于修订《天命宝典》,已无暇旁顾悟魅图固然强大,却是一把双刃剑,一旦运用不当,便会引发心魔反噬其主,或许霍去病英年早逝亦与此不无关系,而《天命宝典》才是克制悟魅图的唯一武嚣。昊空真人以无­色­药水在青霜令中留下隐语,不但限制了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的贪念,亦是给了自己几十年的时光,必须在悟魅图再度出世之前,完成《天命宝典》!

这番话藏在许惊弦心头,却不敢轻易说出口来。

当今之世上,他已是《天命宝典》的唯一传人!这一切,是否都印证着天命谶语?那种天机难测的奇异感觉再度浮上,令他恍然若失。

宫涤尘感应到许惊弦心神不安问道:“小弦怎么了?”

许惊弦强自镇定:“一年前我离开御泠堂后,曾遇到南宫静扉,从他那里也听到许多关于青霜令的事情。”当下把如何在那小木屋中遇见南宫静扉、乍见到悟魅图、和斗千金在那山洞中与香公子斗智斗勇、南官静扉暗下惜君欢之毒、他巧妙地诱供、南官静扉濒死反扑,反被扶摇啄瞎双目,最终坠落悬崖等事一一道来。

宫涤尘听到兄长南官逸痕为了保护他不受伤害,假意诱导南官静扉自以为中了静尘斋的天魅凝音之术,并让简歌疑抻疑鬼多年,最终错过时机,直到自己出山掌管御泠堂,与简歌已成对峙之势。既叹兄长神算,亦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厚爱,眼中光芒闪动,咬­唇­长思。

众人反复研究那“天成之作”、“八十四增一个就变做八十五”等语句,白般猜测皆不得要领。或许只有真正拿到青霜令之时,方知究竟。

路啸天道:“一h简歌掌握了悟魅图,肯定会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我们必须阻止他,至少要在他破解青霜令秘密之前夺回青霜令。”

何其狂笑道:“动脑子的事由诸位完成,打架的事就交给我吧。”

雪纷飞道:“简歌城府极深,多年来不露锋芒,看似是个花花公子,暗中却培植党羽,联合江湖各大势力,若想要连根拔除,实非旦夕之功。且看此次狙杀夏兄之事,非常道与无念宗的出现并不意外,但鬼失惊与葛双双竟也被简歌所用。简歌曾在太子手下做过多年清客,极有可能与之联盟,我甚至怀疑将军府亦与之有勾结,或许是那隐忍多年的水总管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双老目清澈如井泉,望定许惊弦,“所以,你去裂空帮继任帮主之事,乃是老夫与夏兄深思后的决定,绝非迫于形势仓促而就,若是连白道第一帮都被简歌暗中­操­纵,天下还有谁能制得住他?”

宫涤尘亦道:“对付简歌是两个战场,一明一暗。我们将在正面牵制他而你若能如愿获得裂空帮帮主之位,将会是暗中对他最大的打击。”

许惊弦握紧拳头,大声道:“雪前辈和宫大哥放心,此去梅影蜂,一定不负重望。”如果说之前他对获得裂空帮帮主之位尚无太多的期望,但经雪、宫二人一分析,知道事关双方势力的消长,志在必得。

“我要陪着帮主一起去梅影峰。”水柔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原来水柔清与段成、景明彦知道雪纷飞等人商议要事,不敢上前打扰,只在远远看着,直听到许惊弦大声提及“梅影蜂”,方才忍不住过来。

路啸天笑道:“到底能不能当上帮主还要看许少侠的努力,水姑娘这一声‘帮主’可叫得忒早了些。”

路啸天不知“黄雀帮“之事,许惊弦却是心知肚明。听到水柔清仍以“帮主”相称,而且亦不介意与自己同行,似乎全然忘了对自己的怨意,不知怎的胸口一热,百念丛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宫涤尘淡淡道:“此去梅影峰可不是游山玩水,最好还是小弦一人前往,清儿还是和我们在一起吧。呵呵,现在的许少侠可不是当年那个小鬼头了,不需要你的保护。“她隐隐知道许、水二人的纠葛,看似开玩笑,眼中神­色­却是略有些不安。

水柔清笑道:“我可不是为了保护他,只是想去看看平姐姐。”

雪纷飞决然道:“水丫头不许去!”

看到雪纷飞斩钉截铁般的态度,水柔清不敢再多争辩,噘起小嘴暗中赌气。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只是想去梅影峰看看平惑?还是不愿意就此与“帮主”分手?在她心中总有一种奠名的担心:或许两人下次见面之时,又都将是另外一种心态了……

雪纷飞语气稍缓,解释道:“水丫头不要生老夫的气,莫忘了水知寒是如何知道夏兄与简歌的约定。观沈羽行事,对弑师之举一直犹豫难决,不似早下决心,情报泄露之事恐怕与他无关,而是另有其人,依此看来,裂空帮中还藏有将军府的­奸­细,而且必是位高之人.不然无从得知这等机密。当然,亦有可能是简歌与水知寒通风报信,但其他的可能也不得不防。许少侠此次梅影峰之行任重道远,绝非坦途。夏兄身死之事仅限我们知道,最好先不要外传,免裂空帮内乱,而许少侠除了要获得帮中弟子的拥护,还要争取挖出那个­奸­细,吉凶难测,一个人尚可见机行事,人多反会生出事端。”

路啸天道:“老夫曾与夏兄谈及过裂空帮几大护法,太霄门护法霍之良虽勇而少谋,却是忠心耿耿,最得夏兄信任。我可先给他修书一封,届时好暗中接应许少侠。”

“如此甚好。事不宜迟,许少侠这便上路,早一日到达梅峰影,我等亦可放心。待大局已定后,我们再运送夏兄前灵枢同去梅影峰会台。”

何其狂亦附和道:“小弦保重,等大事了结后,我带上好酒给你庆功,你我兄弟一醉方体。”

宫涤尘白他一眼:“你当小弦像你一样是个酒鬼么?”,

“我看你是妒忌我们兄弟情深吧。你若有意,也陪你一醉方休。”

听着何其狂与宫涤尘的对答,许惊弦忽有一种异样的疑惑。或许裂空帮之行确是可不容缓,但凌宵公子为何对自己毫无留念?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催他上路。他心中有一个猜想,却不敢询问出口。左手中指上的那枚紫霜戒仿佛突然火热起来。

许惊弦不多言,对众人抱拳一礼,转身离去。

无论如何,真正的勇者一定不会拒绝命运给他下的战书!

时未寒山河第37章——青霜秘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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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34章 山河38章

山河第三十四章潜流暗伏本章就是山河34章手打无错­精­校版时未寒山河第38章在线阅读,第三十八章手打无错版山河txt下载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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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的树林中,红衣少女斜靠在一株大树下,懒洋洋地略展腰身,右手手指轻弹,掷出一个细小的物品,低低唤声:“阿义……”

“嗖!”一支羽箭破空袭来,由层层树木间穿越而过,最终钉在少女前方十余步外的一棵大树的枝杈上。

这是一支极小的箭支,长不盈尺,木制的箭杆上仍留有刀削的痕迹,露出白­色­的底纹,箭尾处扎的不是鸟羽雉翎,而是公­鸡­尾羽,浑如小孩子的玩具。但这一箭却是劲力沉雄,入木数寸,兀自颤动不休。

这一箭似乎并没有命中任何目标,但在那棵树的枝杈上,已经密密庥庥Сhā了几十支同样的箭。树杈不过碗口粗细,所有的箭支却都集中在方寸之间,若非劲弓疾箭,纵然用手相Сhā,怕也没有如此整齐。

红衣少女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张起小口,接住空中落下的物品,咀嚼有声。随即满足般叹了口气,右手再度弹出。“阿义”

小小的箭支伴随着“嗡"的一声如约袭至,依然钉在那树杈上。但这一次,红衣少女张开的小口却什么也没有接到。她皱皱眉,痛叫一声:“哎呀,我的花生!”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定是以为那一箭误中了少女。

原来红衣少女抛出的只是一颗小小的花生,而那凌空一箭则是准确地割下花生的表皮,从而让花生仁落在少女的嘴里。看似玩闹,但­射­箭之人若没有超强的眼力与神乎其技的箭术,实难做到。

数十步外的树顶上轻轻落下一道人影,体型仿若孩童,面相却足有二十八九岁,原来是一个侏儒。他背负箭囊,怀中抱着一把小小的弓,小弓亦如箭支一般,以硬木削制而成,表面上凹凸不平,像是随手而做,其上更附有数根弦,倒似是一张竖琴。难怪­射­箭之时发出“嗡”的声响。他走近红衣少女的身前,开口道:“阿义。”

“嗯,是不是看到他来了?难怪失手。”

“阿义。”

“以你的眼力,三里之外就应该看到他了,算来到此处还有半炷香的工夫,再帮我剥几颗花生?”

侏儒摇摇头:“阿义。”

红衣少女叹了口气,似是惋惜般望着手掌中余下的十几颗花生:“好吧,记得要赔我一颗花生哦。”她长身而起,望着侏儒扑哧一笑,“阿义啊阿义,你看你连胡子都刮不­干­净,以后怎么娶媳­妇­?喂,你到底想不想娶媳­妇­啊?不要怕羞,悄悄告诉我。”

“阿义。”

“唉,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呢?”红衣少女摇头苦笑,她纵然古灵­精­怪,面对这以不变应万变的侏儒阿义似也毫无办法。

阿义穿着一身粗布蓝衣,已是脏得不现原­色­,握弓的手沾满污垢,便往身上随意一抹,面容虽然生得俊秀,却是满面尘土,活像顽皮的孩子在泥地上打了个滚。颌下胡须更是参差不齐,如同匆忙收割过的表田。他任由红衣少女细软的小手从颌下抚过,蓦然一痛,原来被红衣少女趁机拔下一根胡须来。倒也并不见他生气,只是傻傻一笑:“阿义。”

“唉,只会阿义阿义的叫,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红衣少女似乎也觉得无趣,眼望山路,喃喃道,“等了三天才箅等到,花生都吃了五六斤啦,这小子架子也真够大的。你说这个许惊弦到底长什么模样?记得几年前江湖上就传宵他是明将军的克星,倒要见识一下他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阿义似足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只是眨眨眼睛,用耶一成不变的语气吐出他仅会说的两个字:“阿义。”

许惊弦缓缓走在山道上。离开观月楼后,他星夜兼程直奔冀州梅影峰而来。因为不知路啸天以何种方式给裂空帮传达夏天雷的死讯,而他却不想成为第一个给数万帮中子弟带来噩耗的那个人。所以他本可早几日到达,却在途中有意耽搁了一下行程。

在他过去的想象中,裂空帮的总舵梅影峰必是一个山青水秀、卧虎藏龙的所在,然而眼中所见,却与寻常的山峰无太多的差别。只是树木特别多,落叶特别多,人却几乎看不到一个。

这里是白道第一大帮的总舵,决不可能形同虚设。许惊弦可以肯定自己一踏上人山的小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裂空帮的耳目,没有人阻拦恰恰印证了对方早已知道自己的到来,他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站住。什么人敢擅闯梅影峰?”红影闪动,一位红衣少女从林中钻出,拦住去路,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衣侏儒。

许惊弦应声停步:“在下许惊弦,有要事求见霍门主与诸葛门主。”

“喷啧喷。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许少侠啊,久仰久仰。"红衣少女口中固然客气,面上却没有丝毫“久仰”的神情。自从离开观月楼后,许惊弦修剪发须,又换过“身­干­净清爽的衣裳,早已恢复了本来的少年面目,不再扮作那潦倒落泊的“山林闲人”,但此刻红衣少女却仍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如问见到广什么不寻常的怪物。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还有这位……兄台?”许惊弦被红衣少女盯得浑身不自在,几乎错把那位侏儒认成小孩子。

红衣少女大约二十出头,身材修长,蜂腰纤细,衬着一身如火的红衣,再加加上清脆悦耳的嗓音,宛若林间出没的­精­灵。但她的相貌却显得太过平凡,确切地说,应该是颇为丑陋。胖胖的面颊、厚厚的嘴­唇­,还生着一脸的雀斑,让人觉得多望一眼都是一种冒犯,唯有一双眼瞳中不时闪过灵动狡黠之­色­,身上不似带有兵刃。而那侏儒倒是生得眉淸目秀,只是显得有些木讷,背负箭囊,怀中还抱着一把似弓似琴的“武器”,许惊弦偶尔接触到他的眼神,没有尊敬,也没有畏惧,只有一股无动于衷的漠然。

红衣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叫花生,他叫阿义。霍门主与诸葛门主已知许少侠的到来,特意命我二人于此相候,这便引你去见他们。”说话间右手轻抛,掌中一颗花生落入口里,­唇­齿翻飞,顷刻间吐出皮来,却一点也不影响说话,连语音都没有丝毫含糊。

许惊弦注意到花生。阿义的神态中没有中点沉痛之­色­,暗忖莫非路啸天并未告知他们夏天雷的死讯?或是裂空帮几大护法秘而不宣?他无从猜测路啸天传书的内容,但既然霍之良与诸葛长吉皆知自己的到来,无论是否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都不应该由这样一个女孩和浑如痴傻的侏儒来迎接。

除非对方有意如此。这一趟梅影峰之行,似乎从一开始就预示着坎坷。

许惊弦强压心中疑惑,伸手相请:“还请花生姑娘与阿义兄前头带路。”

花生目光停在许惊弦的手上,话语陡然冰冷起来:“这枚戒指从何而来?”

许惊弦不动声­色­:“夏帮主所赐。”

或是感应到花生语气中颇含敌意,阿义手中一紧,—支小小的箭支已搭在那似弓似琴的弦上:“阿义!”

花生一摆手:“阿义不要紧。”

阿义对许惊弦无声地一笑:“阿义。”箭支倏忽不见。

许惊弦听阿义声音中虽然不带任何感情,但那一笑却似颇含歉意,他因暗器王林青之故,对于使弓之人极有好感,有心想与他多说几句话,亦是笑道:“这是阿义兄的兵器么?你的箭法很好啊。”他于来途中已听到弦响与箭羽破空之声,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到树桠上,那些箭支虽已取走,但箭孔尤在,几十个箭孔几乎都钉在同一个地方,可见此人虽头脑欠缺­精­明,箭术却是丝毫不含糊。

若他得知这些箭支的目标本非树枝,而是花生抛在空中的花生,只怕更会对阿义超卓的箭法惊叹不已。

阿义似乎知道许惊弦在夸奖自己,咧嘴一笑:“阿义。“

许惊弦不解。花生淡淡道:“阿义是帮主几年前收养的孤儿,不会说话,只会说‘阿义’两个字,所以大家都这样叫他。不过你说话他是听得懂的。”

许惊弦小心地探问:“花生是姑娘的本名么?不知在帮中是何职位?”

“我喜欢吃花生,所以大家都这样叫我。嘻嘻,我不过就是个供人使唤的小丫头,哪有什么职位。“

“哦。”许惊弦微一扬手,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道,“花生姑娘说笑了,普通的帮中子弟大概是没什么机会见到这枚戒指吧?”

花生边吃边道:“若连紫霜戒都不认识,我凭什么服侍夏帮主好几年?”

许惊弦沉默。暗忖裂空帮九大门主皆不现身,却派夏天雷收养的孤儿与侍女来迎接自己,这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是某种考验?他暗地留意花生与阿义的行姿,花生脚步虚浮,似是没有什么武功,但或许只是一种伪装;而阿义虽然蹦蹦跳跳,不时揪一把树叶,或是拍一掌树­干­,浑如未经世事的孩童,但行动间却是龙行虎步,隐露高手风范。那一把如同小孩玩具的弓,发出的必是致命的箭!

“喂,许少侠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梅影峰有梅影峰的规矩,想你也没胆子犯,但我花生也有花生的规矩。”

“不知花生姑娘有何规矩?”

花生扁扁嘴,吞下一粒花生:“记好了,我的规矩只有两个。第一,你给我少装斯文公子,花生就是花生,不要叫什么花生姑娘,听着别扭;第二,不许欺负阿义。”

许惊弦哈哈大笑,或许初来梅影峰时,他的心中还不乏紧张,以致言谈行动都有些不似自己,但听花生这么一说,顿觉得心情轻松,重新恢复了少年的顽皮本­性­:“答应你条件不难,但要给我颗花生吃。”

花生瞪他一眼,忙不迭把手中剩余的花生一并送人口中:“从今天起,我花生的第三个规矩正式生效:只借银子,不借花生!"令许惊弦无比惊讶的是,即便口中含着十几粒花生,花生的声音依旧字正腔圆。

且不论裂空帮中除夏天雷之外武功最高者是谁.许惊弦至少有几点可以肯定。人缘最好、嘴巴最伶俐的人是花生,虽然不过是侍女的身份,但每个人都会来与她斗几句嘴,然后哈哈大笑着离去;个子最矮的无疑是阿义,但他也是脾气最温和的人,任何人都对以摸摸他的头,拔他一根胡子,他也只是毫无愠­色­地傻笑着说一卢“阿义";而个头最髙的、身材最魁梧的,非裂空帮首席护法、太霄门主霍之良莫属。

霍之良身高近丈,又黑又壮,方面秃头,声若洪钟,步步生风,半­祼­的身上肌­肉­高髙隆起,刻着无数伤痕,胁下那一把无鞘的青铜战刀,重达数十斤,刀长及地,行走间不时发出龙吟般的碰撞声,荡人心魄。这个大汉就像是一座会移动的铁塔,无时无刻都给人一种强劲的威慑力。据江湖传言,他每杀一个恶人时,都会故意给对方一个击中自己的机会,身上有多少条伤痕,就有多少恶徒死于他的刀下。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喝酒像喝水、流血多过流汗、满口粗话随时都会骂娘的莽汉,却也是帮中除夏天雷外最得威望之人。那些帮中的小兄弟似乎都以被他骂一句为荣,或许他只骂看得起的人。至少,面对诸葛长吉时,霍之良就会变得像为了一大单生意而宁可低三下四的商人。

而素以谋略称道、实为裂空帮军师的紫霄门主诸葛长吉,或许未必得到弟子的拥戴,但绝对最令人为他叹息、同情、乃至赞叹、钦佩,最后恨不能以身代之的人。

诸葛长吉是坐在一张轮椅上被推着进来的,他头顶方帽,帽沿边垂下长长的黑布将脸孔严严实实地蒙住,身上则披着一张宽大的裘衣,连手指头也没有露出来。

“长吉体弱多病,无法远道出迎,还请许少侠多多体谅。”比起霍之良的大嗓门,诸葛长吉的声音细小得就像蚊子叫,而且还含糊不清,似乎满嘴的牙诸都掉光了。

然而许惊弦发现,当诸葛长吉开口时,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喧哗,用心倾听,仿佛唯恐错过了一个字,甚至连叽叽喳喳一刻也不停的花生亦收敛了许多。他无法分辨这是尊敬,还是惧怕。’

随即诸葛长吉掀开了裘皮,又将面上的黑布缓缓揭开一线。这一刻,许惊弦才箅是真正见到了紫霄门主。他不禁愕然,怔愣当场,因为他从未想到裂空帮第三号人物竟然只是一“半个人”!

左膝以下,齐根而断;左臂只残留着半根白森森的骨头;左脸如同被某种邪恶的生物哨噬过,残缺不全;左半边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统统不见,甚至头颅亦变了形,仿佛被大力挤压过。总而言之,诸葛长吉的左半身或许还留有小部分肢体,却全然没有功效。

而他的整个右半身虽然完好,却是浑如焦炭,如在黑油之中浸泡了数年辰光,除了那半边雪白的长髯。

许惊弦无法确定诸葛长吉的年舲,却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如果我是他,不管活了多少岁,大概都宁可早些死去。

诸葛长吉笑了,或者说他发出了类似笑的声音:“许少侠无需惊恐,更无需掩藏你的惊恐,我能理解每个第一眼看到我的人是何种心态。”

“不知是谁害了诸葛门主?”

“害我的人是老天爷,小时候被雷劈的。”诸葛长吉淡淡地道,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与其说是解释,不如是一种描述,“但我一直觉得只要我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已经算报仇了。“

只此一句,许惊弦满腔同情尽皆化作了钦佩。也许诸葛长吉生不如死,但是他的坚强就是对残酷命运的最好反击。

诸葛长吉放下蒙面的黑布,许惊弦虽看不见他那可怖的面容,却能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观察,想必自己脸上的神情变化已尽收其眼底:“许少侠一路奔波,必是劳累,且先喝杯茶水,顺便让铁老大给你介绍一下几位兄弟。这几天秋风乍起,我的关节很痛,怕是不能久坐。”

霍之良吩咐道:“鬼发,去给诸葛二弟打些热水来敷敷。”一位乱发披肩的汉子立时答应着起身。

诸葛长吉头也不抬:“不必!身体疼痛之时,我才活着。”那位名唤“鬼发”的汉子在门口霎时止步,复又回到厅堂中。

霍之良似乎早已习惯他们对诸葛长吉近乎盲目的言听计从,不置可否地一笑,眼望堂顶牌匾。但他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恼怒,却没有逃过许惊弦的观察,又想到方才诸葛长吉称呼霍之良为“铁老大”,不知是何缘故?

梅影峰顶、裂空帮总舵的大堂之上,挂着一幅阔大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静思。

静思堂是一座奇特的建筑,呈不规则的多角形,外观破旧,墙体斑驳,裂纹纵横,应是有些年头,堂外开着数道门户,却是方位错乱全不依东南西北。许惊弦暗中数过,共有九道门之多,或是对应九宵。

许惊弦在花生与阿义的带领下,由东首第二道门进入静思堂,门后则是一条窄窄的秘道,两旁白墙高耸,连通至顶,秘道蜿蜒曲折,别无出口,犹如一个巨大的白­色­迷宫。按说由门口到堂厅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却直直走了半炷香的工夫。许惊弦已瞧出这条南道只是绕着大堂内厅转圈子,实不解如此设计是何用意。

厅内宽敞,阔达十丈,亦分别开着九道门。除了那张“静思"的牌匾之外,偌大的空间内只在堂中设有一张大圆桌,十张座椅,桌上有茶无酒|更没有多余装饰。

静思堂不但是裂空帮几大首脑议事之地,亦是帮主夏天雷的住所。江湖传言中,此地机关重重,易守难攻,极其神秘。但此刻看来,却是布置简单,甚至尽显空旷,外观上全无白道第一大帮的气派,但每一个踏入静思堂的人,都会有庄严肃穆之感。

霍之良分别给许惊弦介绍其余几位门主:面容木讷,犹如农夫,生着一双枯长手臂的中年人是景霄门主冯七;一头乱发,身手敏捷,腰间围着丈许长软鞭的­精­壮汉子乃是青霄门主蒋应;浓眉大眼,拳大如斗的年轻人则是碧霄门主刘书元;而神霄门主包无染身材瘦弱,胁下佩剑,说话微有些结巴,总是低垂着头,似乎有些害羞。

许惊弦护送明将军由荧惑城返京途中曾见过化名刘道的碧霄门主刘书元一面,如今他恢复本来面目不再装成老者,刘书元显然早已认出了他,却只是若有所思,并未当场揭穿。

上首居中的交椅乃是帮主夏天雷之座,如今空置着,另九张座椅无分高下,于桌边围坐。此刻堂中恰好只有九个人,却并非一一安坐。

诸葛长吉的轮椅正摆在夏天雷座位之下,隐有主持之意,旁边分别坐着霍之良、冯七与刘书元,许惊弦的位置在诸葛长吉的对面,蒋应与包无染端立于他侧后,既像是护卫,又像是监视。几人皆不动如山,唯有负责照应茶水的花生在厅中走动,而阿义似乎唯花生马首是瞻,不肯远离。一个人手抚琴弓呆在角落里,目光不离她左右。据霍之良介绍说那玉霄门主沐红衣与丹霄门主贾遇道尚外出未归,而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提到沈羽的名字。

而令许惊弦大感惊讶的是:当霍之良给他介绍诸位门主之时,诸葛长吉竟然从轮椅下摸出了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而周围人熟视无睹,似早已见惯不惊。

霍之良觉察到许惊弦的诧异,说道:“二弟酷爱读书,从来手不释卷,就算处理公务之时稍有空暇亦会看个不停,反正我是不明白这些读书人的心思。嘿嘿,许少侠可千万莫要多心。”最后一句不像是解释,更似提醒。

许惊弦心中生疑,无论如何,诸葛长吉此举颇有怠慢之意,但几大门主同时现身,已表现出对自己的足够重视,又何必脚蛇添足?他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小弟或能理解诸葛门主的做法,心灵沉浸于书本之中,自然能忘却­肉­体的伤痛。“

霍之良大笑:“想不到许少侠竟是二弟的知音,来来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许惊弦举杯相饮,忽觉脸孔微微一热,明白诸葛长吉的独眼透过黑市正盯在自己面上。诸葛长吉目光稍触即离,放下书卷,淡淡道:“闲话少说,大家还是早些进人正题吧。”

“却不知许少侠此次来,有何贵­干­?"最先开口的并非霍之良与诸葛长吉,而是景霄门主冯七。此人面貌普通,嗓音平实,全无高手之态,若混入人潮之中绝难分辨。

即便­精­修《天命宝典》多年,但当许惊弦对上冯七的视线的那一瞬间,亦觉得心底一寒。那是一窄而细长的双眸,薄薄的眼皮定如磐石,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眨动,瞳中散发着邪恶与冷酷的光芒,仿佛猛兽发现猎物伺机捕食前的凝视。未睁眼前,冯七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但眼神乍露的一刻,强大的魄力随之而生。

许惊弦并未移开目光,沉声道:“在表明来意之前,可否先告知小弟路前辈传书的内容。”看诸人态度,他不禁怀疑路啸天并未透露夏天雷的死讯。

『首发txt在线书库』霍之良漠然道:“如果许少侠真是从观月楼来的,岂会不知?”

“临行仓促,只怕有些误会。”

“误会?”霍之良冷笑,“嘿嘿,许少侠名头虽大,却是谁也没见过,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冒牌货,凭什么要把本门机密先行告知?”

霍之良隐含敌意的话激起许惊弦胸中的傲气,扬起左手,亮出紫霜戒:“就算霍门主不认识得我,总应该认得这个吧?”

“是不是冒牌货看过才知……”霍之良口中说着话,右掌疾探而出,五指箕张犹如铁钳,意欲一举夺下紫霜戒。以他的眼力,自然早知紫霜戒是如假包换的真品,只是想给面前的少年一个下马威。

霍之良肩头稍动,许惊弦­阴­阳推骨术已立知其意,当即左手稳立不动,待霍之良指尖近前无可变招之际,方才疾速缩回,同时右掌轻拍桌面,面前的茶杯陡然跳起。

霍之良虽久闻“明将军克星”的名头,但见许惊弦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不免有些轻敌,这一抓只用了六成力道,满以为必是手到擒来,却不料对方不但眼力高明,刹那间已准确把握到自己发力的时机,再要变招已然不及,五指合处,不偏不倚地将那茶杯握在掌心。

“啵”的一声,霍之良指力到处,茶杯外表无损,杯壁上霎时现出无数裂纹。若非他立时卸去几分力道,必把茶杯抓得粉碎。饶是如此,手中茶水淋漓,滴落桌面,其状亦颇为狼狈。

许惊弦淡然道:“霍门主太客气了,方才已敬我一杯,何必再多礼?”心中略有些后悔,毕竟霍之良身为太宵门主,地位仅次帮主夏天雷之下,自己当众让他下不了台,只怕难以甘休。

霍之良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他扔­奶­的,我这不是多礼,是托大了。”

“嗖"的一声,却是花生把一块抹布扔在霍之良面前:“擦桌子,不是让你擦手。"随即把一个新茶杯放到许惊弦面前。

霍之良一瞪眼:“老子可不­干­女人的活。”拿起许惊弦面前的新杯,重新斟上茶水,递至许惊弦面前,“只凭许少侠这身好功夫,霍某再敬你一杯。”说话间右手暗合,已将掌中裂杯捏得粉碎。

霍之良乍然出手受挫,气氛本是有些紧张,但太霄门主豁达从容,再经花生一打岔,顿时缓和了许多。

许惊弦见他如此大度,倒也佩服。先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借倒茶之际顺手拿起抹布,欲要拭­干­桌上茶渍。众人将他行动看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中自有计较。

“许、许少侠是客人,不必麻、麻烦了。”许惊弦身后的包无染上前两步,细声细气地道。

然而,许惊弦却发现包无染的双手正搭在桌沿上,桌面上霎时拷起一层白雾,不多时便已将茶渍蒸­干­。

许惊弦心中暗惊,神霄门主包无染名列九大护法之末,说话又有些口吃,原是最不起眼的一位,想不到竟身负如此­精­纯的内力。

霍之良赞道:“看来钝钝的焚心炙焰又深厚了几分,恐怕再过几年,我也打不过你啦。”

包无染谦然一笑,随即又垂下头去,像是唯恐被人所注意那焚心炙焰乃是他的独门内力,可将无形剑芒化为有质之火焰,攻守兼备,借桌传劲,将些许茶水蒸发不过是牛刀小试。

“许少侠持有紫霜戒,可算是本帮之人,有些事情也不需隐瞒。”诸葛长吉缓缓道,“三日前接到观月楼主飞鸽传信,琅霄门主沈羽心怀不轨,勾结非常道与鬼失惊等人于金陵狙杀夏帮主,后辗转至扬州观月楼,被许少侠、北雪、机关王等人救下,但夏帮主因伤重需得调养数日。在此期间,帮中将选出一人暂摄帮主之位,具体人选则由许少侠执其信物传达。”

许惊弦恍然大悟,路啸天不但并未通知复天雷的死讯,亦未提由自己接任帮主之事,难怪诸门主对自己态度暧昧不明,那是因为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既能暂代帮主之位,无疑也就是下任帮主的人选。

或许路啸天唯恐告知夏天雷的死讯导致裂空帮内乱,所以秘而不宣。但如此一来,这个烫手山芋落在自己手上,又如何递得出去?既然沈羽反叛之事已泄露,玉霄门主沐红衣又不在,霍之良与诸葛长吉或许都自认可堪重任,一旦知道夏天雷指定的继承人竟是与裂空帮全无关系的自己,岂不是炸了锅?莫说其他几位门主决不肯依,只怕裂空帮上下数万弟子也无人会支持自己,届时处境可谓尴尬至极。他从未想过梅影峰之行会落到这般窘境,苦思下一步的对策。

花生嘻嘻一笑:“诸葛门主还少说了几句吧。路前辈可特意提到许少侠一路相助帮主,并在观月楼中力克慕松臣,是个了不得的少年英雄啊。”

一旁蒋应不冷不热地道:“沈羽亦有少年英雄之名望,做下的却是禽兽不如的事情。”

花生瞪他一眼:“我只是个小丫头,就算说错了话,也不用对我发脾气吧。难道这才是英雄所为?”

蒋应苦笑摇头,似乎早领教过花生的伶牙俐齿,不与她争辩。

许惊弦知道蒋应的矛头本是指向自己,想不到却被花生接了过去,暗承其情。不过按说这等场合原是轮不到一个侍女Сhā口,看来她深得夏天雷的信任,在裂空帮中亦算一个颇具分量的人物。

霍之良见许惊弦良久无语,不耐烦道:“如今几大门主都已在场,还请许少侠有话直说,无需遮遮掩掩。“

许惊弦沉吟道:“夏帮主吩咐过小弟,要面见四大长老后才能说明来意。”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贸然说出夏天雷的遗命只会造成混乱,当前之计唯有见机行事。或许只有凭转轮诀引出那四位裂空帮长老出面,才能让自己名正言顺接替帮主之位。

“四大长老?"霍之良语气猜忌不定,“许少侠可是开玩笑?若不说出转轮诀,就连帮主也请不动他们。”

许惊弦揣测其意,推知那四大长老应是隐居多年不出,寻常人等更是难得一见,大觉头疼,口中道:“不瞒霍门主,夏帮主已将转轮诀告知小。”

此言一出,厅中好一阵寂静。除了熏布遮面的诸葛长吉与神游物外的阿义,怀疑清楚地写在每一个人脸上。若是路啸天亲自前来也还罢了,实难相信夏天雷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许惊弦。

一直未开口的碧霄门主刘书元忽道:“若是小弟不曾记错,小弟与许少侠应该有一面之缘吧。”

许惊弦原就无意隐瞒此事,倒也并不慌乱,微微一笑:“小弟本打算私下再与刘护法相谈,但既然刘护法主动说起,那就先谢过当日的救命之恩吧。”言罢起身拱手施礼。

刘书元连连摆手:“不过是适逢其会,哪有什么救命之恩.许少侠言重了。”他眼中锋芒乍现,“哦,应该说是吴将军。”

“屁……”霍之良眼露惊诧,“咳咳,刘兄弟认得许少侠,为何这几日从未听你谈起?”

刘书元缓缓道广因为我从未想到江湖上被誉为‘明将军克星’的许少侠,竞然会做明将军的义子。”其时许惊弦与明将军为了逃避宁徊风追杀,隐姓埋名混入难民之中,并以父子相称。

“明将军的义子!”霍之良一怔,蓦生警党,望着许惊弦漠然道,“你是将军府的­奸­细?“这几年裂空帮与将军府势成水火,虽然因泰亲王叛乱暂时结成神州会之盟,但谁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双方迟早会冉起争端。对于裂空帮这些粗豪江湖汉子来说,将军府就是最大的敌人。

许惊弦心头暗叹,他并不想当众说出与明将军之间的恩怨,却无法选择:实不相瞒,小弟曾化名吴言从军,本是要行刺明将军,但后来……”

“原来许惊弦就是吴言!”霍之良打断许惊弦:泰亲王谋反造就了两位无名少年声名鹊起。一个是凭着块石头退去锡金数万铁骑的平西公子桑詹宇,笫二个就是随明将军奇袭荧感城,一路护送其回京,并于途中击杀叛军军师丁先生的吴言。我本以为是哪个不见经传的黄毛小儿,想不到竟就是当年名噪江湖的‘明氏克星’。”

冯七冷冷接口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语气中并不掩饰轻蔑之意,在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汉子眼中,许惊弦不过是因流言而起,难有与其声名相符的实力。

“嘿嘿,反复无常也就罢了,甚至不惜自贬身价认贼作父,哈哈,这个笑话实在太好笑了……”霍之良大笑数声,却见周围人毫无反应,怒道,“喂,老子在说笑话,兄弟们捧个场啊。“

诸人面面相觑,欲语还休。唯有花生双眼一瞪:“我可不是你兄弟,用不着凑趣,何况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诸葛长吉轻声道:“铁老大最钟爱的徒弟就死于将军府之手,还望许少侠海涵。”

许惊弦点点头,渐渐明白为何霍之良能得到众人的敬重,他虽然鲁莽,却也是个疾恶如仇、眼里不容沙子的耿直汉子。

诸葛长吉续道:“外夷入境,中原武林本应携手抗敌,裂空帮与将军府亦因此化敌为友。许少侠能够以国家大义为重,放下私人恩怨,足称侠义。“其余几位门主亦怀着同样的心思,刚才只是碍于霍之良的面子,方才装聋作哑,闻言皆心中称是。

霍之良长吸一口气,稳定情绪,叹道:“霍某是个粗汉,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许少侠莫怪。但如今还要问你一句,可还记得泰山绝顶之战否?”

泰山一战,明将军自承落败,暗器王招胜身死。四年过去了,林青依然是江湖人心中的偶像。也正因每个人都知道许惊弦与暗器王情同父子,“明将军克星”之名方能誉满江湖。

许惊弦郑重道:“小弟须臾不敢相忘,亦曾立下重誓,总有一日,会与明将军再决高下。"事实上在他心中,与明将军之争已超出个人恩怨,只是在目前情况下,却是解释不清。

霍之良面­色­稍霁:“此事先行揭过,虽然明将军的仇人未必是我霍某的朋友,却也不会为难他。”

“既然如此,可否让小弟去见四大长老?”

霍之良铁青着脸道:“有路楼主的书信,再加上北雪、机关王的画押,按我说我不应该怀疑许少侠。但转轮诀一旦说出,将无可逆转,决不可掉以轻心。我已派人去观月楼接应夏帮主,过两天就有消息,在此之前,就只好委屈一下许少侠了,先在梅影峰作客几天。”每个人都明白所谓“作客“,其实就是“软禁”的委婉之词。

许惊弦察言观­色­,心中更增疑惑。转论诀虽说事关重大,决定着帮主之位,但诸人的反应却诚得太过夸张,难道请出那四位长老将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诸葛长吉道:“铁老大总是不改急躁的­性­子。路楼主传信说得明白,非常道杀手仍伺伏于侧,所以夏帮主易地疗伤,决不可派人打扰,以免有变,你却为何不听?”

“谁知那书信是真是假,帮主一日不回来,我心中不安。“

“就箅书信有假,这紫霜戒总不是假的吧。按本帮规矩,持紫霜戒者,如帮主亲临,必须无条件地信任。”

愤怒与惋惜浮在霍之良脸上,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连冷面那小畜生都造反了,老子现在谁也不相信!”

景霄门主冯七眼中妖芒一闪,喝道:“我支持铁老大的意思。”

青霄门主蒋应解下腰间的软鞭,重重拍在桌上:“夏帮主回来之前,我也不认紫霜戒。”『奇侠电子书』

神霄门主包无染没有说话,但许惊弦却感觉到他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背上,也许只等霍之良一声令下,炽热的剑气便将袭来。

霍之良决然道:“鬼发、蛇眼、纯钝,加上我,已占多数。就这么办!”诸葛长吉轻叹了一声,似也无可奈何:“许少侠,请相信我们的做法是出于谨慎,而非不信任。你不妨先休息几天,再慢慢从长计议。”

按许惊弦猜想,自己本与裂空帮毫无瓜葛,突然接任帮主必遇阻力,但只要凭着紫霜戒与那转轮诀,再加上四大长老的支持,总能觅得转机。谁知事态急转而下,莫说见不到四大长老,甚至就连自己也将被软禁起来。

许惊弦苦思无计,却张口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小弟听几位门主皆以‘铁老大’相称霍帮主,不知是何缘故?“

众人不解,何曾想于此关头,这少年的心神却锁在毫不紧要的事情上,但见他面上不现半分沮丧,唯有欲知究竟的好奇,不禁暗暗称奇。

“这都是兄弟间随便起的绰号,在帮中弟子面前,可不敢胡叫。”

霍之良笑道:“俺块头大,又生得黑,所以便叫‘铁牛’了。”

许惊弦恍然大悟,冯七“蛇眼”之名确是传神,蒋应那一头乱发亦应“鬼发”之名,但以沈羽平日的儒雅,唤做冷面不知是何缘故,而包无染的绰号更是令人糊涂。

诸葛长吉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包九弟的兵器乃是剑盾结合,其焚心炙焰之功亦可化为护盾,加上人又老实,略显迟钝,所以就起了个这绰号。“

“原来如此,小弟还记得刘门主外号人称‘手眼通天’,却不知另两位门主如何称呼?

“‘手眼通天’那是江湖上的叫法,至­干­刘七弟真实的绰号么,哈哈!”霍之良大笑,“罢了,日后有空让七弟自己给你说吧。“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刘书元面上阵青阵白,喝道:“谁敢说,我就和他翻脸。"许惊弦心中大觉好奇,却也不便询问。

诸葛长吉语含笑意:“丹霄门主贾遇道江湖人称‘假道长’,其实绰号叫做‘悬崖’,至于玉霄门主沐红衣么,嘿嘿,这些绰号都是她起的,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供人取笑的把柄。”

许惊弦实难想象一个人的绰号如何会叫“悬崖”,想必另有典故,而对那尚未谋面的沐红衣亦生出一分好奇。

翟之良接口道:“兄弟们正商量着合伙给沐四妹起个好名字呢……”

花生道:“铁老大背后捣鬼欺负女孩子,等沐姐姐回来后我告上一状,保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嘿嘿,花生口中留情,改日我送你些上好的花生。”

“阿义。”像是感染到众人的情绪,阿义亦是一脸痴笑。

听着众人随意地开着玩笑,许惊弦心中涌上一种既羡慕、又伤感的情绪,就像面对着一个充满欢笑的大家庭,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无法分享他们的快乐与痛苦,更无法和他们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即使他能坐上裂空帮帮主之位,恐怕也无法获得这些人的真心拥戴。或许他应该退求其次,无论霜之良、诸葛长吉、抑或是沐红衣成为下一任帮主,只要侠道不灭,能够让裂空帮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大壮声威,便算是完成了夏天雷的遗愿。

许惊弦一念至此,顿觉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微微一笑:“小弟听从铁老大的意见,先在梅影峰休息几日,待观月楼的消息传来后再行商议。”暗忖这几日有机会单独找霍、诸葛两人说明夏天雷的死讯,好让他们早做打算。

而对于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出那个­奸­细!

众人本担心以许惊弦的少年血­性­,势必会拒绝霍之良的命令,或许还不得不翻脸动手,暗地都有些踌躇难决。但见他转眼之间如变了一个人,却依旧信心满满,不似隐忍低头的模样,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理。

诸葛长吉道:“难得许少侠如此识大体,那就这样吧。许少侠可住在夏帮主的客房中,由花生负责安排起居。大家改日再议。”

许惊弦本想打探平惑的情况,却知此际不便,寻思着稍后抽空问问花生。

众人相继散去,许惊弦正要去找花生,耳边却听到诸葛长吉道:“庥烦许少侠送我回房可好?“

许惊弦知道诸葛长吉行动不便,向有专人服侍,既然叫住自己,必有下文,欣然应允。当下推起轮椅,依着诸葛长吉的吩咐穿人厅内某道门,门楣上标注着小字:紫霄。原来那静思堂中九道门户分别对应着九位门主的住处,他想到夏天雷既然住在静思堂中,厅内某处定然还另有一道暗门通往卧室,大概只有花生才知晓。

依然是长而曲折的白­色­秘道,别无通路。许惊弦推着轮椅前行,诸葛长吉则从椅下摸出一本书来读着,似乎根本无意说话。

许惊弦心知此刻他们仍只是在静思堂厅的外闱绕着圈子,只怕隔墙就是另一位门主,即使诸葛长吉有什么机密事情询问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秘道蜿蜓转折,多转几圈后就难辨东西南北,他一路默记方位,暗想心事。

自从许惊弦决意卸下继任帮主的重担后,心里大觉轻松,当下专注思索­奸­细之事。除了未到场的玉霄门主沐红衣与丹霄门主“悬崖”贾遇道之外,今日在场八人可谓是夏天雷、沈羽之外裂空帮最重要的几员大将,哪一个才是将军府的­奸­细呢?

路啸天曾说夏天雷最信任的人是霍之良,或可排除;阿义与花生应该接触不到太多的机密,亦可排除。其余人之中,害羞的“钝钝”、­阴­鸷的“蛇眼”、诡异的“鬼发"、镇定的刘书元之中,其中以刘书元最为可疑,虽然他揭破自己就是吴言之事,仿佛并无包庇将军府,但这未必不是一种高明的伪装,何况此事迟早会被众人得知……可是,当日与刘书元相见之时,却深感此人谈吐不俗,是个颇可相交的汉子,为什么自己的直觉会与内心的判断截然不同?

他轻轻一震,已知究竞:那是因为作为一个卧底,不但必须隐藏本来的面目做另外一个人,还要时时刻刻担心一旦被揭穿后的压力,绝非那些胆大心粗的江湖汉子所能承受,至少,应该是一个略通文墨之人。所以,他的直觉会忽略蛇眼、鬼发、钝钝几人,而锁定在城府颇深的刘书元身上。

然而,裂空帮中最有学问、最具城府的人,并不是刘书元,而是……

诸葛长吉突然开口:“许少侠知道静思堂这长长的秘道有何深意么?”

“小弟不知,还请诸葛兄指教。"许惊弦随即推翻了自已的想法,像诸葛长吉这样一个行动不便、无法自由来去的人,即使有做­奸­细的资格,却无条件,除非他还另有一个便于与外界联络的同伙。

诸葛长吉似是对许惊弦心中念头一无所觉,不紧不慢地道:“数百年前,裂空帮开山祖师毕无笳横空出世,此人天资卓绝,争胜之念尤甚,凭着自创的九霄神功挑战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一生经历大小争斗近百战,未尝败绩。难遇敌手是高手的寂寞,某一日他听说天竺国师不但­精­修佛法,更是武功高强,顿起好胜之心,当即前往求战。

"那天竺国师亦曾听闻中原大侠毕无笳之名,起初避而不战,耐不住其一再挑衅,便答应了他,约好在某山中的竹林内比斗。到了约战的日子,毕无笳到了那竹林边,却不见天竺国师,唯有其弟子手执一花相送,曰:“师父就在竹林深处,请毕施主执花相见。但有一条件,不可破坏竹林。

“毕无笳艺高胆大,也不怕对方耍花样,依言执花前行。却不料那竹林乃是天竺国师特意派人栽种,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小径,蜿蜒曲折,两旁竹林Сhā天,密不透风,虽有无数道路,却只在林间打转,皆是死路。

“毕无笳听到天竺国师在林深处宣吟佛经,但走了许久,依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他武功跃过竹林倒也不难,但激起好胜之心,虽知这片竹林其实就是一个没有生路的迷宫,却有意要与那天竺国师比试耐­性­,看谁先忍不住退场。

“到了第五日,天竺国师现身来见。毕无笳哈哈大笑,以为自己终于赢了。然而国师却问他:我的花儿呢?毕无笳垂头一看,花儿已枯,只余残枝败叶。闻师微笑道:人世一场争斗,却是花儿的枯、荣、绽、谢。

“毕无笳大悟,谢过国师回到中原,自此放下争强好胜之念,行侠仗义,扶危济贫。他虽‘无家’,却立志要让天下穷苦的百姓有一个家,最终成立了裂空帮,成为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侠。

“故事未必是真,道理却不假。静思堂正是为了纪念毕祖师而建,希望每一个来到静思堂的人,无论本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经过这长长的秘道后,都能静思而行,做出最好的选择。”

许惊弦陷人沉思之中。诸葛长吉却只是一笑:“同样的故事,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许少侠无需告知我你的领悟。记住‘静思’二字,足矣。请往左边走。“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了秘道,按方位是在静思堂的南边。许惊弦推着轮椅沿左首边的碎石小径缓缓前行,小径两旁种着成排的梅林,风摇花枝、淡香飘溢,令人神清气爽。林边有几处浅潭,叠叠梅影落人潭中,与山峰倒影相映,宛如画卷,这就是梅影峰的来历。

诸葛长吉笑道:”可惜许少侠早来了几个月,不然便可看到梅花盛放,梅香遍野。正所谓暗香浮动月寅昏,而如今,却只有……”他漫声长吟,“疏影横斜水清浅。”若不见他那可怖的面貌与身形,只听其语,任谁都会以为是一个博学多识、胸藏万卷的翩翩才子。

过了梅林,可见前方十余步外七八间木屋,当是诸葛长吉的住所。小屋前有一洼水池,蒸气缭绕,热力扑面,乃是一处温泉。

轮椅停在温泉边,诸葛长吉道:“每到­阴­冷天气,我周身关节都会疼痛,所以夏帮主特意把此处交给我住,好借温泉之力替我祛除病痛。“说话间诸葛长吉撩起披在身上的裘衣,腰身一挺,挣扎起身。许惊弦欲要来扶,却被他以完好的右手拨开。

这一拨虽无内力,却有着常人单手难及的力量。许惊弦微微一怔,这才知道诸葛长吉虽然残疾,却也绝非外表上的孱弱。这是否证明他亦具有做­奸­细的条件?

许惊弦还不及细想,却见诸葛长吉单腿连跳几步,并不脱衣,只除下头上方帽,“扑通”一声落入温泉之中,霎时没顶。

许惊弦心中一派茫然,直到现在,他也捉摸不透诸葛长吉的用意。望着泉面上波纹层层散开,一个个小气泡翻涌而上,却不见他露出头来,试着轻声唤道:“诸葛兄?"却是全无反应。

许惊弦不禁有些着急,若是堂堂紫宵门主淹死在自己面前,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正考虑是否应该下水看看,却听“哗啦啦”一声水响,诸葛长吉浮了上来,换了一口气,重又沉下。

许惊弦身处泉岸,只看到他那畸形而缺了一半五官的脑袋,既觉残忍、亦觉心酸。然而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一刻他清楚地望见,在他那沾满水珠的半张脸上,还有另一道来自他自身的液体从那独眼中缓缓渗出。

他突然明白了,诸葛长吉急于下水并非因为身体疼痛难忍,而是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泪水。

他为什么哭?对于这样一个从小就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必是早已练就了宠辱不惊的心态,为何会如此?

许久之后,诸葛长吉再度浮出水面:“此泉采地热,不但可愈风湿,习武之人常年浸泡亦受益良多,许少侠可想试试?"声音依旧含混不清,却已恢复了平时的镇定。

许惊弦脱下上衣,纵身入水。无论诸葛长吉是不是残废,无论他是不是­奸­细,此时他都得到了许惊弦由衷的敬佩。

弥漫的水汽,温适的泉水,但他们都没有放松身心。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不懂武功,只有在这里才能确定无人打扰,也没有人偷听。而我希望在这里,许少侠也可以敞开心扉,对我说出实情。”

“我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事情。”

“不,至少有一件事我确定许少侠在说谎,另一件尚不确定。”

“诸葛兄有何疑问?『优酷电子书』

诸葛长吉深深吸了一口气,湿润的空气在他破损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怪响,令人闻之心悸,他的独眼中进出凌厉的光芒,锁定许惊弦的面容,一字一顿:“我确定帮主已然过世,但不确定你是不是凶手!”

许惊弦沉驮半晌,方才答道:“沈羽虽有叛师之念,但已幡然醒悟。夏帮主心伤爱徒,最终毒发不治。如果一定要追查凶手,那就是简歌、慕松臣等人与天意。路前辈既然并未告知夏帮主的死讯,诸葛兄从何得知?”

离开观月楼之时,何其狂蹊跷的态度曾让许惊弦隐生怀疑:或许复天雷并未过世,只是借此机会好让自己去做裂空帮帮主。但这种想法未免太过荒唐,夏天雷一代宗师,何必给自己开这么大个玩笑?何况若自己判断错误,亦是对夏天雷的大不敬,故仅抱着一丝幻想,不敢询问。

但此刻,听到诸葛长吉斩钉截铁的判断,突觉悲从中来:那个可敬的老人果然已不在人世了。

“铁老大等人或许不会注意到那些蛛丝马迹,却逃不过我的观察。”诸葛长吉自嘲般一笑,“许少侠带着紫霜戒,又知道转轮诀,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你是杀害夏帮主的凶手之一,要么就是应夏帮主遗命来接替帮主之位。”

许惊弦反问:“为何不会是我替夏帮主指定下一任帮主?”

“如果是那样,来的应该是路啸天或北雪这样与世无争却可博得大家信任的前辈,而不会是你这样一个竞争帮主的有力人选。”

许惊弦一震,忽觉上天是何其不公?像诸葛长吉这样的人,本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却只给他留下了残缺不全的肢体。

诸葛长吉似感应到许惊弦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若非身体的残疾,也不会有头脑的敏锐。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福祸。至少长吉生而无憾。”

许惊弦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诸葛长吉让他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魏公子手下第一谋士、如今焰天涯的军师一“公子之盾”君东临;另一个则是擒天堡师爷、叛军军师、自己的杀父仇人一“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宁徊风。或许诸葛长吉既没有君东临的武功与魅力,也不及宁徊风的­阴­狠狡诈,但有着同样的盖世谋略、深藏不露,心思细腻处更有过之,何况比起那位号称周身大小病不断、每天都要,几十副药的宁徊风,眼前之人孱弱的身体中更有一份坚定的意志。

“先不论夏帮主的遗命,许少侠请告诉我,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做帮主?”

“不瞒诸葛兄,小弟来梅影峰之前确有此意,但与诸位门主见面之后,只觉得裂空帮中有更合适的人选,已无此意。”

诸葛长吉摇头而叹:“如果沈羽没有叛师,他是最好的人选。除此之外,裂空帮后继乏人。”

“霍门主极得兄弟爱戴,诸葛兄以为如何?”

“不错,铁老大有一身豪情壮志,为友两肋Сhā刀、义薄云天,对敌疾恶如仇、决不姑息。如果裂空帮只是一个小型帮派,每个兄弟都会为这样的首领去拼至最后一息。但是,裂空帮数万弟子,良莠不齐,不但需要一个可以带他们冲锋陷阵的大哥,更需要一个可以约束他们,指引他们走上侠道的帮主。"此言确是一语中的。

“诸葛兄足智多谋,意志坚定,亦是做帮主的上上人选。“

诸葛长吉淡淡道:“静思堂中,许少侠问起兄弟们的绰号,可知为何我没有?不错,他们对我很尊重,甚至小心翼翼地唯恐触动我的敏感,连玩笑都不会和我开一句。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只能站在背后,当真做了帮主,又怎能让手下真心服膺?”

许惊弦语塞。他可以想象出每个人面对诸葛长吉时的心态,唯恐自己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上天已经对他如此残忍,善良的人们不愿再给他添加多余的负担,哪怕只是善意的嘲讽,也会换来巨大的伤害。只是这个想法只能存留于胸,实不便当面讲出来。

诸葛长吉苦笑一声:“知道吗?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

许惊弦心头一沉。是啊,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即使诸葛长吉根本不需要怜悯,别人也会主动送到他面前。付出怜悯的人自得于其后暗示着的高尚,却忽略了被迫接受怜悯的人要吞咽怎样的痛苦。

“你可知我为何会为夏帮主效力?”诸葛长吉道,“我五岁之时身受雷击,幸好家中尚算殷实,遍请名医,好歹活了下来。但从此也成了一个怪物,没有伙伴,没有朋友,甚至有时家人看我的目光都是嫌恶的,也许当时父母对我的生存根本不抱希望,只是出于仁慈才救了我,却未想到我虽然活下来了,却给他们带来了耻辱。除了家里背着我的仆人,没有人愿意陪我,我只好去找些小猫小狗玩,可是即使是猫狗也远远躲开我。

“那一年我九岁,有一天我省下自己的点心,去喂城东的那条小狗,它却对我狂叫着,不让我近身。我伤心极了,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夏帮主恰好经过此地,便问我何故哭泣?一个陌生的成年人竞然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我,我仿佛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一边骂着自己是个没用的残废,一边骂着老天爷和所有的人。夏帮主耐心地听我说完,先对着小狗大声喝斥,狗儿自也是酏牙相报;随即夏帮主接过我手里的点心,微笑着招呼小狗,慢慢地,小狗走上前来,开始吃他手中的点心……

“夏帮主笑了,留下了一句话:要想别人不把你当做残废,首先你要把自己当成健全的人。言罢而去。我试着像他一样逗弄小狗,果然小狗吃光了我的点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别人都不愿意陪我玩了。因为在我的眼里,他们都必是嫌弃我的,于是我像刺猬一样,把自己裹在壳里保护起来,还外露着锐利的尖剌……

“之后,我开始刻苦读书,也许我的身体永远是残疾,但至少我要做一个智力健全的人。十年后,我加入了裂空帮,成为了夏帮主手下不可或缺的谋士。但可惜的是,除了夏帮主,没有人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怜悯。其实我活着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努力做一些健全人才能做的事。”

许惊弦心中暗叹,他知道诸葛长吉加入裂空帮已有十余年,算来如今不过三十出头,但只看那半边雪白的胡须,大概都会以为早已年过花甲。身体的伤残过早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但他内心的坚强却一如壮年。

“那么,如果霍门主做上帮主之位,而由诸葛兄辅佐,岂不是两全其美?”

“铁老大和我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分不清楚勇敢和鲁莽的界限,而我,太过懂得恐惧和谨慎的差别。”诸葛长吉淡淡道,“所以,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统领裂空帮的人,我会支持你。当我肯定你并非杀害夏帮主的凶手后,自然会相信夏帮主的眼光。”

“诸葛兄何以如此肯定小弟与夏帮主之死无关?“

“如果你是凶手,这个温泉就是我的埋骨之所。”诸葛长吉轻声道,眼中闪动着一丝近乎渴望的光芒,“我的决定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夏帮主的遗命,而是一个智力健全的裂空帮弟子应该做出的选择。”

告别诸葛长吉后,许惊弦沿原路返回静思堂。

即使诸葛长吉的眼泪对他有所触动,却也并未能消除嫌疑。他无从判断诸葛长吉的泪水到底是因为心伤夏天雷的死讯,还是一种巧妙的伪装,而他对自己这个“外人”的支持反而更显突兀。

自己毕竟太过年轻,还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诸葛长吉从自己的言行中看出破绽,从而确定夏天雷的死讯,安知他人不能?能够坐上裂空帮护法之位,每个人都不简单。即便是霍之良,在那粗豪的外表下是否也隐匿着一丝细心?按说沈羽既反,霍之良与诸葛长吉谁都有可能继任帮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真能心无芥蒂,依然做一对好兄弟么?而其余人在这帮主之争中会保持什么样的立场?那一名将军府的­奸­细会因此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转轮诀现世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四位裂空帮长老身上又藏着什么样的惊人秘密?

各种猜想涌上许惊弦心间,却找不到解答。目前的形势就像诸葛长吉住处那温泉之水,看似平静的表面,底下却潜藏着暗流。

他蓦然一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变得不再轻信别人、随着年舲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猜忌与揣测取代了信任,这是不是就是成长的代价?

在此之前,他所接触到的几乎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拥有绝世的武功、卓越的智慧、乃至得体的风度,他们站在江湖的顶峰,摒弃了普通人的烦恼,眼中没有芸芸众生,只有自己的理想。而那时的他也还只是一个孩子,纵然有任­性­胡闹的时候,也会得到对方的纵容。但此次梅影峰一行,已然成长的他终于认识到真正意义上的“江湖“,美丽的浮华盛景之后,掩藏着无奈的深渊。

或许,这才是复杂世间的本质。

许惊弦脑中一片混乱,不愿再去想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一刻他突然特别渴望见到苹果姐姐,只有儿时的友谊才能保持令人怀念的纯真与美好。

静思堂中,花生坐在椅中百无聊赖地剥着花生,阿义则拨弄着那一把琴弓,发出单调的音节。见到许惊弦归来,花生懒洋洋地起身:“客房已经准备好啦,这就带许少侠去。”说罢在桌下摆弄机关,后墙无声无息地现出一道门户,应就是通往夏天雷居室的通道。

许惊弦暗忖花生既然是夏天雷的侍女,替客人安排房间本是分内之事,为何却是如此不情不愿的模样?莫非对自己有成见,但霍之良嘲笑自己之时她却又为何帮着说话,难道……

“喂,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样子,你是不是饿了?要不先带你去吃饭?“

许惊弦连忙道:“确是有些肚饿,多谢花生。”暗骂自己疑神疑鬼,竟然为了一个­奸­细,怀疑所有人。

门内依然是一条长长的秘道,回响着三个人的脚步声。许惊弦正想问平惑之事,花生先开口道:“哎,我问你,为什么对那帮家伙的绰号感兴趣啊?是不是觉得取得很传神?”

“嗯,是有些好奇。我曾与琅霄门主沈羽见过数面,实难想象那样一个总是面带笑容的英俊男子为何会被唤做‘冷面’?“

“他的心是冷的,谁也走不进去。”

许惊弦暗暗点头,或是因为家世的缘故,沈羽对每个人都隐藏荐一丝戒心,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真正的信任,表面上的锚雅只是用来掩饰内心的面具,这个绰号可谓是一针见血。虽还未见玉宵门主沐红衣其人,但想必是一个心思敏锐、观察力极强的人。

“对了,贾门主为什么要叫‘悬崖’,这绰号实在很特别。”

“嘻嘻,告诉你吧,那可不是山崖之崖,而是牙齿的‘牙’。因为贾道长跟人打架,门牙掉了一颗,另一颗也摇摇欲坠,怕是撑不到几时……”

许惊弦大觉好笑:“那刘门主的绰号到底是什么?

“刘门主本来是叫‘手眼通天’,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个稳重的人,加上又不像蛇眼、鬼发生得那么有特点,最不好起绰号。不过嘛,有一次他问我要花生吃,结果吃多了,恰好夏帮主召集几大门主商议事情,然后他就忍不住放了一个臭屁,可把大家熏坏了。铁老大气得大叫:你这哪是手眼通天啊,分明就是……嘻嘻,你自己想吧,我可说不出口。”

许惊弦愣了一下,与花生对视几眼,两人忍不住一同放声大笑:阿义虽不明就理,却也跟着一边傻笑,一边“阿义、阿义”地叫嚷不休,到梅影峰这半日来,无论面对几大门主,还是与诸葛长吉在那温泉中,许惊弦一直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此刻方才真正放开胸怀。想到刘书元面上阵青阵红尴尬至极的样子,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

出了南道,是一个四方小院,院中约有十几间小木屋听花生说中间最大的正屋便是夏天雷的卧室,许惊弦则被安排在东首。

许惊弦心中一动,平惑尚未与沈羽成亲,或许正与义父住在一处:“花生,我向你打听个人。“

“谁啊?”

“那位夏帮主的义女,平惑姑娘可是在这里?”

却见花生面­色­一变:“你为何问起她?”而一旁的阿义听到平惑的名字,亦突然显得十分不安,连连叫道:“阿义。”

许惊弦微微一惊,略一思索,决定如实相告:“她是我的姐姐!“

“她是你姐姐?可从没听她说过……”花生半信半疑,“平姑娘本是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却在天地间。”

“天地间?那是什么地方?”

“本帮的牢房。”

“什么!”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平姑娘犯了什么事,为何要关在牢里?“

“哼哼,你这个好姐姐给夏帮主下毒,她已招认,你难道还不知道?”

“那只是一场误会,她被沈羽利用,自己并不知情。对了,沈羽手下有一人叫孟辉,可带他来对质。”

“孟辉也在牢里,择日一并审问。”

“那你现在快带我去见她。”

花生盯着他半晌,口气古怪,缓缓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要见她,去找铁老大或诸葛二哥吧。"说罢转身就走。

“你站住。”许惊弦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现在你陪我去见两位门主。”

“阿义。”阿义一声怒吼,箭已搭在弦上,直指许惊弦的眉心。

花生冷冷道:“你要是有胆就杀了我和阿义,不然快给我放手!”

“嚓”一声轻响,花生猛拧手臂,生生将衣袖扯裂,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惊弦怔立原地,犹感觉阿义箭支指处,可怖的杀气似有形的刀剑,令他眉心隐隐生痛。

时未寒山河第38章完结,下次更新大约在10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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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35章 大任于肩 (山河第39章)手打无错­精­校版

时未寒《山河》第39章——大任于肩,山河第三十五章

山河第35章——大任于肩

来到梅影峰的第一个夜晚,许惊弦静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当他在观月楼接受了雪纷飞路啸天等人的劝说,承担起裂空帮主重任之时,曾是豪情满腔,胸怀斗志,就算不能坐上帮主之位,再不济也要查出那个将军府的­奸­细,以慰夏天雷在天之灵。

谁知不过一日之间,事态急转而下,不但帮主之位遥不可及,就连他自己的行动亦受到限制,近乎于软禁,­奸­细的身份毫无头绪,甚至平惑的安危也不能照应周全,实是有些始料不及。

静思堂中,当许惊弦看到裂空帮诸门主兄弟情深,不禁生出放弃争夺帮主的念头,但听到诸葛长吉的分析判断后,却又犹豫难决。

他本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更非毫无主见,只不过《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令他顺而不骄,逆而不馁,淡泊名利,从容面对一切。而少年天­性­中的倔强却又让他决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可是,他却无法确定接替帮主是否顺应命运?于是他的抗争亦显得摇摆不定。

乍闻平惑被囚禁的消息时,愤怒像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但面对花生的冷漠与阿义露骨的威胁,他终于还是强行按捺。鲁莽于事无补,他不知道应该庆幸自己的克制,还是痛恨自己的冷静。

回想起来,裂空帮诸人的面目逐一浮现。粗犷不失细致的霍之良、沉郁暗伏谋略的诸葛长吉、­阴­鸷难辨的蛇眼冯七、深藏不露的刘书元、剽悍­精­­干­的鬼发蒋应、内力惊人的钝钝包无染,再加上慧黠的花生、憨直的阿义……

敌意与善意并存,他不知道应该信任谁?怀疑谁?紫霜戒与转轮诀不但未能令诸人服膺,似乎反倒激起了对方的反感,不知那尚未现身的四大长老身上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许惊弦胡思乱想一阵,毕竟连日奔波,亦觉疲累,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来到处山谷中,山道边是幽矮从林,奇花异草映人眼帘,隐隐觉得熟悉,却义不似梅影峰的景象,正狐疑间,耳边忽传来悠扬的琴声,似一弯轻淌的溪流,从林中潺潺传来,融融流入心田,不由足踏节拍,应律而行,心头说不出的受用。

林叶间一道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云鬓髙耸,手抚瑶琴,姿态娴静……他蓦然一怔,这才惊觉竞来到了四大家族的鸣佩峰中,那抚琴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温柔乡主水柔梳。似乎时光逆转,重又回到数年之前。

许惊弦微笑道:“既然水姐姐来啦,嗅香公子还不快快现身。”

“你这没礼貌的小子,水乡主的年纪足可做你母亲,竞然还以姐姐相称,着实该打。”嗅香公子的声音从林中传来,却不见身影。

“嘻嘻,水姐姐睥气好,怎么叫她也不会生气,可不像四非公子动不动就欺负小孩子。”

“嘿嘿,你现在已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侠士,不再是随便被人欺负的小孩子了,好好瞧瞧吧。”随着花嗅香的语声,从林中掷来一物。

许惊弦接过在手,却是一面铜镜,定睛细看,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却是变幻不定,初看依然是如今的模样,倏忽间又化作那蓬须满面的林闲,而少年小弦的相貌亦不时闪现其中,仿佛有三个自己在镜中交替变换着。他既欣然于自己的成长,却又忽觉胸口如堵上了一块大石,悲从中来,心绪难定。

涩声大叫道:“我不要做许惊弦,我仍是小弦。”

花嗅香冷然道:“枉你听了我四个故事,却还是如此执拗不化。莫忘了那通玄镜中的前生来世皆有因果,谁也逃不开宿命的安排。难道你以为自己仍是个小孩子,就可以忘却所有的恩怨情仇么?”

许惊弦如受重锤,浑身一震,脱口道:“嗅香公子逍遥一生,毫无牵挂,难道就忘了桑家姑娘与她的孩子么?”他原本只是怀疑桑詹宇的生身父亲是花嗅香,但不知怎地,疑问冲口而出,丝奄也不顾忌花嗅香的反应。

随着大笑声,花嗅香从林中闪出,依然是不沾一尘的白衣,倦懒若醉的步态,洒脱不羁的身影,但他面庞上却仿佛罩上了一层蒙昽的雾气,乍然望去恰如桑赡宇。“这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琼保次捷来管。”冰冷而漠然的口气,骄傲而孤独的身姿,明明娃花嗅香,转眼间却已变做桑瞻宇。

“琼保次捷……”许惊弦喃喃念着这个曾用了三年的名字,心神突然恍惚起来。那些在锡金御泠堂学艺的垠难岁月、不甘情怀、挣扎心结,仿佛重又攫住了他。

水柔梳缓缓走近,却又化作了水柔淸的模样,手中依旧抚琴,却只是发出单调的音节,望着他的双眸如盈出水来,轻声道:“做帮主太难了,还是当小鬼头吧。那样的日子多么轻松啊……”

许惊弦心头大恸,欲言无声,猛地一跃而起,大口喘狞粗气。水柔梳、花嗅香、桑胆宇、水柔淸等人皆都不见,眼前唯有雪白的墙壁、简朴的摆设,淡淡的月光从窗边透过,在房中撒下斑驳的影子……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为什么会做如此奇特的梦?他呆呆回想着去鸣佩峰时的情形,那时少年小弦身中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种下的“灭绝神术“,又因施用嫁衣神功反噬自身,引发体内“六月蛹”附骨不散,不得已随花想容、水柔淸、段成等人来到鸣佩峰治伤。路上因与水柔清赌气,央着段成教棋,最终在“须闲号”舟中与水柔清下成了一盘和棋。

初遇水柔梳之时,许惊弦虽被景成像借治伤之机废去丹田,但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等人先后以言语开导安慰他,加之义父、林青等人安然在世,心中不存报仇之念,只有对这个多姿多彩江湖的无尽向往。

而之后,他先在行道大会上替代愚大师出战青霜令使简歌,虽胜过简歌处心积虑设下的棋局,但也令温柔乡剑关关主、水柔淸之父莫敛锋当场自尽,从此与水柔清结下仇怨。其后义父许漠洋死于宁徊风的暗算,又随着暗器王林青入京,平山小镇被管平、葛公公等人掳去,在汶河城结识了黑二,与追捕王一路斗智斗勇,京城郊外相遇宫涤尘,髙崖断壁前水秀惨死,斩杀髙德言,最终泰山绝顶一战,林青招胜身死……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卷来。许惊弦忽然明白,在鸣佩峰的那段时光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尽管已长大成|人,又打通经脉身怀绝世武功,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深深怀念着那无邪的孩童岁月,因为那时的自己不需面对纷扰的人世、刻针的仇恨、承担的责任……

但这无忧无虑的时光早已一去不返,或许只有在午夜梦回之际,才能找回一丝往日的影子。

那纷乱杂呈的梦境之中,是否掩藏着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

许惊弦坐在床边发愣,遥遥琴音再度传入耳中,声音单调,长短不一,全无曲律,仿佛只是随意拨弄,又似乎暗藏着某种难以言述的感觉。他几疑自己仍在梦中,随即醒悟过来,或许正是这琴音引发了梦境。

他无意再睡,暗自叹了口气,披衣起床,推门出房。

正值黎明时分,一轮皎月挂于中天,犹如珠玉在盘,泻下清冽的光波,衬得树影婆娑。弥漫的晨雾将大地铺起一层淡淡的幕布,深碧湛青的云空点缀着漫天繁星,东天露出一丝破晓的光线。

四周寂然,唯有若断若续的琴音隐隐传来许惊弦循音而行,走过铺满碎石的小道,一路上并无人阻碍,径直来到山崖边。

在崖边一方突起的岩石上,坐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怀抱琴弓,眼望长天,双手似无意识地不时拨一下琴弦,却是阿义。

阿义听到了许惊弦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憨然一笑:“阿义。”月­色­在他脸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

日间阿义曾数次张弓冷对许惊弦,此刻却仿佛浑然忘却。望着他全无芥蒂的笑容,许惊弦不由大生感慨,轻叹一声:“真是羡慕你,有什么仇恨转眼间就烟消云散,全不留在心中。”在阿义身边坐下。

阿义茫然眨眼:“阿义。”手指动处,琴弓发出“嗡”的一声。

“会弹曲子么?不妨弹给我听听。“

阿义连连摇手,面容羞涩。

许惊弦笑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就连最基本的音律都不识,比起你更差得远了。”

阿义嘻嘻一笑,手指一阵乱拨,琴弓发出一串杂乱的音节,却不成调。

“为什么不睡觉,在这里弹琴?”

阿义手指天边的月亮:“阿义。“

许惊弦顺指望去,但见天穹中冷月高悬,阿义在崖边的身影,在月光的勾勒下显得高大,全然不似平日侏儒的模样,这或许是他喜欢这月夜的缘故。在裂空帮中,每个人都对阿义很友好,但之前他又过着怎样的生活?表面看来他不通世故,但在那淳朴的心灵中,是否也潜藏着一份自卑?

怜倘有时比利剑更伤人!

许惊弦缓缓道:“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俨然又变作数年前的小孩子,看到了从前的朋友,找回了从前的心境,也许在我心目中,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长大,依然用孩子的目光看待这个世间……”

阿义面无表情,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懂,只是不时地说-声:“阿义。”

往事如潺潺的溪流,一一浮现在许惊弦心头。他讲述着自己快乐的童年、儿时的梦想、成长的烦恼、曾经的彷徨、被仇恨蒙蔽的心智、被责任束缚的自由……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阿义说起这些,或许因为不会说活的他可以保守秘密,或许因为他依然有一颗孩子般的心,能够理解自己那些难以言述的困扰。他自顾自地说着,不求回应,只为倾诉。

不知说了多久,曙光乍现东天,一轮红日跃然而起。刹那间,天地万物如同罩在温暖的炉光之中,令人心中平静,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阿义满脸欢喜,拉起许惊弦,指着破晓的旭日大叫:“阿义。”

这一刻,许惊弦感染到阿义的情绪,似乎重又成为天真无邪的小弦,所有的思绪瞬间消失不见,亦是手指红日放声大叫:“阿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是“阿义、阿义”地叫个不休,时而相顾而笑,时而放声髙呼,山谷中回声隆隆,惊起无数晨鸟。

也许许惊弦从小到大,从没有这般纵情狂浪的一刻,心中却因此获得了久未品尝的宁静,毫无意义的词语驱走了­阴­霾,扫去了尘埃,天命谶语、青霜悟魅、爱恨情仇、侠义道德皆抛之脑后,此时的他,只是一个看到日出而雀跃的孩子……

“喂,两个疯子歇歇吧,该吃早饭了。”许惊弦回身望去,只见花生两手叉腰,双目圆瞪,或是已看了不少时候,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

阿义欢声大叫,抢先往饭厅奔去。许惊弦忙道:“阿义慢些跑,莫要摔跤啦。”又对花生洒然一笑,“若非你这一提醒,倒还不觉得肚饿,且先去尝尝你手艺如何。”

花生冷哼道:“许少侠在京师想必吃了许多美味佳肴,哪会瞧得上我一个小小侍女的厨艺。”

“嘿嘿,我可不挑嘴,只要吃不死人,便是山珍海味。”

花生还以为许惊弦会借机讽刺自己指责平惑下毒之事,却见他谈笑自若,似乎全不记得昨晚的争执,不由放缓口气:“想不到你竟能与阿义和睦相处,殊为不易。”

“你为何如此说?”许惊弦奇道,“阿义老实厚道,又无害人之心,才是最可结交的朋友啊。”

花生微微一怔,事实上从接到路啸天传信伊始,裂空帮诸位门主就对许惊弦的目的生出怀疑,“明将军克星”名头虽响,毕竟与裂空帮全无瓜葛,夏天雷如何会派他前来,不但交给紫霜戒,更告知转轮诀?有沈羽叛师的前车之鉴,不得不防,这才有花生与阿义前去迎接、静思堂内诸位门主多方试探等举动。而花生名义上负责许惊弦的饮食起居,实则在监视他。

花生平日所见,皆是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汉子,既有快意恩仇的爽直、两助Сhā刀的豪气,亦不乏为了一己私利­精­打细算、苦心谋划。许惊弦在她眼中也难以免俗。

似直到此刻,听着他的无心快语,望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容,才发现他仍不过是一个大孩子,依然有着一分少年的质朴之心。

“我就不服侍许少侠用餐了,随后你去静思堂,不要叫阿义。”

许惊弦一愣:“去静思堂有何事?为何要撇开阿义?”

“你的问题真多,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许惊弦正­色­道:“若不言明,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嘿嘿,好一副大侠的嘴脸。你不想来也罢,那就别见你的平惑姐姐了,我可是连夜禀报诸葛二哥,才给你换来这个机会。”

许惊弦大喜:“原来是带我去见平姑娘啊。多谢花生啦……”

“嘘!小声点。阿义最再欢平姑娘,他只知平姑娘犯了过失,关在天地间内,却不知天地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去处,若是让他看到平姑娘在牢中的模样,必不肯甘休。“

许惊弦这才知为何昨日阿义听到平惑的名字时情绪突然激动。他二人皆被夏天雷收养,以平惑善良的­性­子,定是对阿义处处照顾,虽非骨­肉­同胞,却是兄妹情深。想到这里,心头不由一酸,不知平惑在牢中吃了多少苦头,自己一定要替她洗清冤屈,救她出来。

匆匆吃罢早饭,许惊弦来到静思堂。诸葛长吉与花生已在此等候。

诸葛长吉依旧是身罩裘衣,黑布遮面,花生则换去侍女服饰,身着红­色­劲装。见了许惊弦也不多言,只是淡淡打个招呼。三人离开静思堂,花生在前面带路,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的轮椅随后,沿着小道汪山顶而行。

许惊弦暗忖那牢房一般都设于­阴­森潮湿的地底,却又为何往山顶而行?又见路上并无哨卡,亦不见其他几位门主,不免有些疑惑。

诸葛长吉瞧出许惊弦的心思,淡然道:“为免帮中混乱,帮主受伤之事并不曾张扬。平姑娘毕竟是帮主义女,除了几位门主与一些心腹手下,皆不知她被暗中关押,更不能轻易探望。不过我昨夜已见过平姑娘,证实你二人虽未结义,但确有姐弟之情,今日看在许少侠的面子上,且让你私下见她一面。所以已提前知会闲杂人等避开,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你我三人。”

许惊弦心想诸葛长吉身怀残疾,而花生不过只是个侍女,难打他们就不怕自己情急之下强行带走平惑?目光瞅到花生步伐轻快,晨风吹拂下衣诀飘飘,衬出苗条矫健的身姿,处处透着青春的活力。山路虽陡,她却气息均匀,毫无疲惫。假如她有意隐瞒身手,恐怕其真实的武功必非寻常。

“不知平惑姑娘目前可好?”

诸葛长吉道:“许少侠不必担心,平姑娘虽困在牢中,却是食宿无忧,更不曾动用刑责,仅仅限制其自由。她平日­性­情温婉,颇得众人敬重,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许惊弦暗舒一口气:“既然真相未明,诸葛门主又知平姑娘的­性­情,岂会瞧不出她绝无可能有意加害夏帮主。”

诸葛长吉不置可否:“数日前平姑娘由金陵独自归来,心神不宁,表情黯然,本还以为她与沈羽之间有何波折,经我一番询问,却说出她亲手下毒害了夏帮主之事。“

许惊弦注意到诸葛长吉提及沈羽之时并不像霍之良等人措辞严厉,愤愤不平,料想是多年的残疾生涯让他见识了诸多人­性­中的丑恶,又或敏于观察,早已看出苗头,能够体会沈羽的纠结心态,是以并无太多的惊讶与愤怒。想来平惑失手害了夏天雷,心中内疚,再加上沈羽之故,心神不守,被诸葛长吉三言两语套出话来。

“诸葛门主有所不知,夏帮主虽是因平姑娘送来的月饼中毒,但平惑只是被人利用,本身并不知情。这一切都是沈羽与其手下孟辉暗中策划,幕后主使则是简歌。既然那孟辉也下在牢中,只要对他严加讯问,便知真相”

“孟辉对此却是矢口否认。两人各持一词,难辨真假,毕竟沈羽叛师之事已然证实,假若平姑娘为了情郎而暗中下毒,事后怕被追究,反咬孟辉一口,确也不无可能。”

“平姑娘错手害了夏帮主,追悔莫及,何况她本可不必回到海影峄,既能对诸葛门主直承此事,便可知她无辜。”

“焉知这不是她为求自保而故作姿态?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你二人不过在京师相处半个月,之后数年不见,却又如何能肯定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莫忘了她本来自京师清秋院,谁知道与将军府和简歌有什么联系,也许当初与沈羽的接触就怀着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许惊弦语塞,他与平惑四年不见,只保留着最初的印象,对她的信任[源于自己的直觉,确也拿不出证据。当初沈羽为讨她欢心,故意在众人面前说她是将军府派来的“特使“,虽是戏言,却落下把柄。更何况乱云公子郭暮寒与简歌关系极好,在外人眼中看来,作为乱云公子的贴身嫌女,必是知晓简歌许多秘密,这样的人既然没有杀之灭口,或许就是派来的­奸­细。

诸葛长吉冷然道:“也许平姑娘不过是一时糊涂,为了情郎做下这些事,但已铸下大错,就必须付出代价。”

许惊弦心知只凭自己一面之词无法说服诸葛长吉,目前只好先保障平惑的安全,等到雪纷飞、路啸天等人赶来梅影峰后,再想办法助她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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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峰山势绵延,除了主峰之外,另有许多不知名的山峰。走不多远,来到一座山崖前,但见崖高五十余丈,壁直如镜,不生草木,云气缭绕,雾锁半空,隐约可见山壁上还开着许多洞口,大小可容一人勉强穿过,而崖下方的数十步方园的山地上则Сhā着许多碗口粗细的铁刺,刺刃尖利,露出地面半尺.不知有何用途。

“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诸葛长吉朗声长吟,“本帮的牢房便设在这悬空的山壁之中,上不抵天,下不接地,唯见天地苍茫。只有在这里,才能静心思悔曾经犯下的过失。”

许惊弦方知究竟,他望向山壁:“那些洞口可通往牢房么?”诸葛长吉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那些洞口是每一间牢房的‘窗口’。”

许惊弦一怔,按说牢房皆是不见天日的地方,纵设有窗口,也必是细窄,想不到这天地间不但设于悬崖峭壁之中,窗口更是如此宽大,简直如同房门。再看看地面上那些铁刺,心有所悟。裂空帮成立数百年来,声势不断壮大,白道第一大帮行事果是出人意表。

“许少侠大概以为这些铁刺是用于防备犯人出逃所用吧,其实并不尽然。只要被关入天地间,大多会身披镣铐,又服下药物或点|­茓­禁制,严重者会刺穿琵琶骨,无论之前有多高的武功,此际已与废人无异,纵然有这悬崖上的出口,也不可能逃脱。不过若是自觉罪孽深重,便可从此处跳下,以求解脱。本帮立派两百年来,只有七名越狱者,但由那峭壁上掉下来的犯人,却有三百四十六人之多……”诸葛长吉冷笑,“除此之外,洞口与铁刺尚另有深意,待许少侠到了牢中,便可知究竞。”

许惊弦细看那些铁刺上尚有未­干­透的血痕,不由心惊,面露不忍。

花生轻声道:“这是裂空帮开帮立派以来就定下的规矩,所以如非重犯,也不会关押在天地间之中。但许少侠不必担心,平姑娘情形特殊,一切照料得当,除了限制其自由,饮食起居与平常无异。何况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需受废功之苦,而若当真清白无辜,也不会跳崖自尽。”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更像是一种安慰。诸葛长吉听出些蹊践,却只是奇怪地盯了花生一眼,并未多言。

许惊弦涩然点头,隐隐又见到几个洞口前闪过人影,发出呼喊之声,应当就是关押于此处的犯人。却不知平惑正处于哪一间牢房之中,是否望见了自己的到来?但崖壁上雾气弥漫,瞧不真切。为免对方生疑,他并不曾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反正即将见到平惑,并不急于一时。

山道至峭壁前止,被一方十余尺高的大石栏住,却不见入口的通道.唯有那大石上尨飞凤舞地写着三个血红的大字:天地间。

许惊弦看那字体走势纵横,毫无斧凿之迹,显是一挥而就,竞似用指力划出,猜测或是裂空帮前辈所留下,或许就是裂空帮祖师毕无笳的手迹花生上前两步,以指触石描摹,堪堪笔划写尽,忽听一声轻响,大石上竟裂开一道缝,里面传来人声:“口令?”

花生朗然道:“天辽地阔,唯吾独立。”

一阵机关声响起,大石移开三尺的空隙,露出一个罴沉沉的洞口,诸葛长吉解释道:“此石名为天地石,坚固非常,刀剑难伤,只能由内开启,每隔十日皆会变换口令。”

许惊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在花生说出口令的刹那,他忽然有一种被人窥伺的感觉,似乎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目光,端端锁在自己身上,他抬头四顾,却只见群峰环绕,难辨方位。只一瞬间,目光散去,再无所感。

他心知能以眼神引起自己感应者必是高手,大概是裂空帮派人暗伏于侧,心中虽然生疑,面上却不露声­色­。

诸葛长吉奇道:“许少侠在看什么?“

许惊弦料他早知伏兵,有意装聋作哑,恰好一阵山风袭来,满地的落叶被秋风卷起,又盘旋着慢慢落地。他淡淡一笑:“我在看那些落叶:每片叶子其实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看似轻若云羽,却又重若泰山。”一旦投入天地间,生死皆属无常,不由触动他的情绪,虽是随口一言,却是发于内心。

诸葛长吉微微一滞,若有所思。

花生当先迈入洞中,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的轮椅随之而行。原来这竟是一条于山腹中开凿的通道,虽然狭窄,地面却是平整光滑,轮椅行动无碍。每隔十余步便有一盏油灯,幽幽的灯光将晃动的人影映­射­在壁上,脚步的回响重叠不绝,尽显诡异与神秘。

通道依山势盘旋而上,沿途并未发现守卫,甚至连寻常山洞之中的老鼠蟑螂也看不见。空气清新,全无普通牢房中­阴­湿的霉气,可是在许惊弦的鼻中,却似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死尸味道,胸口如压大石,烦闷难言。纵然裂空帮处事公正侠义,关押在此处的犯人大多死有余辜,并无冤情,但死亡的力量总会在每个人心中投下难以抹去的­阴­影。

行了约摸半炷香时分,算来已至半山腰,已可见到牢房。每一间牢房皆用厚达半尺的铁板封堵,仅在头顶处留有一个递送饮食、半径尺许的小窗,围以儿臂粗细的铁栏杆,可谓Сhā翅难飞。不时有人探出半张脸来,嘶声叫嚷着。花生浑若不闻,径直前行,许惊弦却听得心烦意乱,脚步不由缓了下来。

在吵杂声中,他忽然听到乌槎国的语言,不由大奇:“这里还关押着异族?”

诸葛长吉解释道:“天地间共分三层牢房,第一层中人数最多,关押的都是罪责较轻的犯人。半年前泰亲王谋反之时,本帮与江湖各门派结成神州会之盟,共抗外夷,暗中抓了几名乌槎国的人,本应处决,但中原豪杰之中亦有人失手被擒,目前正与乌槎国交涉交换俘虏之事。”

许惊弦点头不语,心想平惑犯下的是谋害帮主的大罪,只怕到了最高的第三层才能见到她。

到了第二层,已有许多空着的牢房。诸葛长吉嘿然一笑:“许少侠稍停一下,不妨看看牢中的布置。”

许惊弦虽是一心想早些见到平惑,但听他如此说,想必另有深意,当下踏起脚尖,由一间空牢的窗口朝里望去。

但见牢房不过是六七尺方园,虽然打扫得尚算清洁,却狭窄而简陋,仅有一张床与一个便盆,而那设于悬崖峭壁之上的窗口洞开,全无遮挡。最令许惊弦震惊的是,牢房的地面竟是朝那悬崖方向倾斜。

倾斜的角度并不大,但只要稍不小心摔一跤,只怕便会从那窗口掉下去。床铺与那便盆皆用铁链缚住,另一端锁在墙角,若非如此,亦会缓缓朝窗口挪移。

诸葛长吉漠然道:”对于某些罪行严重的犯人,也不需用刑,只要解开那束缚卧床的铁链即可。”

许惊弦长叹一声,暗忖囚禁于此的人每日无所事事,眼中虽可见青天白云,却是难逾雷池半步,更要提防着于睡梦中掉落悬崖,落在那尖利的铁刺之上,夜夜难以安寝,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怪不得选择自尽的犯人有数百人之多,困在此地实是生不如死。想到平惑在这里度日如年,心中剧痛。

忽听旁边传来声响,转头看去,几步外一间牢房的小窗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臂。那牢中的犯人大叫道:“冤枉啊,诸葛门主救我。”

诸葛长吉冷然道:“你若有冤,便不会留在这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除了老天,谁也救不了你……”这一刻,他那原本细弱的声音陡然显得严厉,有种不容违逆的气势。

许惊弦看不到那犯人的面目,只见伸出的手仅余三指,如鸟爪般蜷缩不定,虽然相信此人必是罪不容恕,却依然心头一紧。

诸葛长吉轻轻一推许惊弦:“走吧,那孟辉也关在第二层中,先见过平姑娘后,一会儿我们再同去讯问他。”

天地间的第三层只有八间牢房,按八门而设。所谓八门是指“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分别依八卦中“坎、离、兑、震、巽、乾、坤、艮”的方位,其中生、景、开三门为吉;伤、惊、休三门为乱;而杜、死两门则最为凶险。

所幸,平惑关押在“生”牢之中。

花生敲敲山壁,闪出一名守卫,花生低语几句,要过钥匙打开牢门后,便推着诸葛长吉的轮椅有意避开,只留许惊弦独自去见平惑。无论此举有何用意,至少表示出一分信任,许惊弦心中暗暗感激,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伸手推开牢门,大步入内。

花生所言非虚,身为帮主义女,平惑受到的待遇与一、二层的犯人实有天壤之别。相较其他牢房,“生”牢的房间要大了许多,宽敞透亮,除了床铺之外,桌椅俱全,桌上不但放着茶壶、茶杯、燃香等物,竟还摆着几本书。另在角落上有一屏风遮掩,旁边还有一个火炉。而那惊心动魄的窗口亦用铁栏封住……若无人提醒,决不会想到这里竟是牢房。

桌前的平惑缓缓起身,目光定在许惊弦身上,神情略显疑惑,许久不出—言。她虽从诸葛长吉的口中得知许惊弦的到来,并且知道那金陵城相遇的林闲也正是他所装扮,但此刻相遇之际,却仍大觉踌躇。毕竟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少年,或许五官中还能找到些许林闲的影子,却与记忆中四年前的小弦全然不同。那昂扬挺秀的姿态、澎湃欲出的气势、洒脱不羁的风骨、敛于眉锋的自信令她难以相认。

“苹果姐姐……”许惊弦欲言无从,相比数日之前,她容颜消减,面­色­僬悴,双目红肿,尽管未受皮­肉­之苦,但内心的愧疾却时刻煎熬着她。

“小弦,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一声“苹果姐姐”唤起了平惑深藏胸中的记忆,四目相对时,从许惊弦眼神中流餺的一线亲切让她依稀找到小弦的影子。她口中呢喃着,探出手来,似要像过去一样摸摸许惊弦的脑袋,却又迟疑着不敢靠近。

许惊弦上前一步,拉住平惑的手,温柔地放在自己脸上:“苹果姐姐,我真的是小弦啊。金陵城分别时,我就说过一定会来找你,怎么会骗你呢?”泪水从平感的眼中渗出,忍不住一把抱住许惊弦,大哭起来。许惊弦但觉胸口情怀翻涌,谗中一酸,亦堪堪掉下泪来。姐弟二人真情流露,紧紧相拥,千言万语皆无需多说。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平惑羞涩地拭去眼角的泪花:“昨晚诸葛门主说小弦弟弟要来了,我就哭了一夜,本以为眼泪早都­干­了,想不到见到你时又忍不住了,让你笑话啦。”

“苹果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以后再也不让你哭。”

“唉,傻弟弟,我是高兴得哭啊。嘻嘻,想想那个‘林前辈’的样子,突然觉得你比我还老几岁呢。对了,义父可还好么?还有他……”提到沈羽,平惑的脸­色­又有些不自然,语声越来越小,终不可闻。

许惊弦蓦然明白了,平惑原本无辜,却被关押在天地间而不自辩,固然有对夏天雷的愧疾,但亦缘于对沈羽的情伤,所以宁可自陷牢笼,用­肉­体的折磨来掩饰心灵的痛苦。若她得知夏天雷的死讯,只怕真会从那窗口中跳下去,以死赎罪。

“夏帮主略有小伤,养几日就好。而沈公子虽然一时鬼迷心窍,并已被夏帮主逐出门墙,但他确有悔意,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他总有一天会来梅影峰找你。”面对毫不知情的平惑,许惊弦只能有所保留地告诉她部分实情。

“唉,找我又能如何?我是决不会原谅他的……”平惑幽幽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从平惑的语气中,许惊弦却能感受到她的难过与不舍经过与叶莺、水柔清的相处后,他对男女之情略懂一二,瞧出平惑对沈羽早已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水柔清曾当自己是害死双亲、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似乎也原谅了他。若是夏天雷未死,沈羽又真能幡然醒悟、浪子回头,平惑未必不能与之重修于好……只可惜,夏天雷的死让两人再无转园余地。

“我们好久不见,怎么尽说些不开心的事。小弦弟弟给我讲讲你这几年做了些什么?又怎么变成了林前辈?“

许惊弦便把自己这几年经历的事情挑些有趣的说了,平惑亦把这些年来的际遇大致告知,但只要触及沈羽,便避而不言。两人时而放声而笑,时而感怀万千,分别四年后姐弟再度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儿,不知不觉讲了一个多时辰。

“当当当”,门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许惊弦抬头望去,却是一名守卫,恭敬道:“诸葛门主有令,若此间事了,还请许少侠同去讯问其他要犯。”

许惊弦心知自己耽搁太久,诸葛长吉与花生只怕早已等得不耐烦,只奇怪尽管诸葛长吉行动不便,但为何花生不曾出面,却让这名守卫前来,似乎有意避开平惑?不知是什么原因。

平惑涩声道:“小弦若还有事,便先去忙吧。姐姐在这里很好,不必记挂,这几日也不必来看我了,以免受到我的牵连。”说到“牵连”二字,语声不由略微一滞。

许惊弦低声道:“你且放心,我一会就去陪着诸葛门主讯问孟辉,总要还苹果姐姐一个清白。”

“清白!”平惑苦笑,“无论有心无心,事情总是我做下的,还能有什么清白?只求义父安然无恙,便可心安。“

许惊弦心中一痛,夏天雷既死,沈羽反叛罪名证实,纵能从孟辉口中问出实情,他人对平惑的怀疑亦难抹去,只怕就算能放她出狱,也难以留在裂空帮中。天下虽大,但她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弱女子却无容身之地。除非,自己能够坐上帮主之位,或能平复帮中弟子的疑虑……

许惊弦不知如何安慰平惑,只得含混道:“只要有我在,总不会让苹果姐姐受苦,迟早会接你离开这里。”

平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你快去吧,我且看会儿书。”手指翻开摊在桌上的书本,却是一本佛经。

许惊弦胸口一恸,心知经历了这些事后,她已心灰若死,再不复当年那个活泼俏皮的苹果姐姐。暗一咬牙,就算为了平惑、自己也要争取裂空帮帮主之位。更不多言,起身深施一礼,转头离开。

花生似笑非笑地望着许惊弦略略泛红的眼睛:“哟,想不到堂堂许少侠还哭鼻子啊?”

诸葛长吉淡然道:“许少侠是­性­情中人,花生不许欺负他。”

花生撇嘴:“我一个小小的侍女哪敢欺负他啊?”又朝许惊弦挤挤眼睛,“哼哼,昨晚你扯坏我的衣袖,以后可要赔我。”

许惊弦无心争论,欠身道:“小弟一时情急,失礼处还望花生莫怪。”

“罢了,看不出你倒是个老实人,以后姐姐再也不欺负你啦。”花生虽是语带调侃,却已远非昨日那般冷漠。她先看到许惊弦与阿义和睦相处,又见他对平惑情深义重,对他的印象已是大有改观。

诸葛长吉并不清楚两人昨夜的争执,却未流露出半分诧异,声音依旧如常:“去见孟辉吧。“

孟辉年约二十五六,面容长瘦,目光­阴­沉,坐在牢房的角落里。他手脚皆披重铐,脚上的镣铐以粗重的铁链扣锁于牢门上,链长五、六尺,仅可在牢房内行动无碍,就算想跳崖自尽亦不能。对于许惊弦等人的到来,孟辉除了抬首冷冷看了一眼外,全无言语。

诸葛长吉开口道:“孟辉,这位是许惊弦许少侠,他在金陵城识破了沈羽的诡计,并一路保护夏帮主至扬州观月楼。”

听到沈羽和夏天雷的名字,孟辉微微一震:”我虽是沈羽的手下,对他的­阴­谋却全不知晓。何况琅宵门中近百名弟子,为何独独冤枉我?”诸葛长吉冷然道:“许少侠亲耳听到沈羽承认指使你诱使平姑娘买下有毒的月饼,证据确凿,岂会冤枉你?”

许惊弦闻言一怔,虽然明知诸葛长吉只是以言语诱供,但毕竟自己并不曾听沈羽提及孟辉的名字,脸上神­色­颇有些不自然。花生瞧在眼里,附耳低声道:“笨小子,孟辉本就嘴硬,再看到你这样子,更不肯招认了。”

果然孟辉面­色­一横:“姓许的含血喷人,你们宁可相信这样一个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兄弟么?有种就叫平姑娘与我当面对质。”

诸葛长吉道:“平姑娘虽承认送去月饼,却对饼中有毒毫不知情。她失手错害帮主内心愧疚难当,岂会与你分辩。“

孟辉哼道:“只怕不是无法分辩,而是做贼心虚吧。她对沈羽死心塌地,言听计从,毒害帮主她必然有份儿。”

许惊弦听孟辉辱及平惑,再也忍耐不住:“沈羽与非常道慕松臣等人设下­阴­谋,故意让你中秋之际在平姑娘面前提及嘉州必香居的月饼,而他们早就派人在食店中埋伏,趁机将含毒的月饼卖给平姑娘。”

孟辉道:“什么嘉州必香居?我今日才听到这名字。“

“那么,夏帮主秘密出行,在金陵泰升巷中落脚,若不是你透露出来,平姑娘如何得知?”

孟辉听到“泰升巷”三个字,略有些泄气,眨眨眼睛:“我不过一时口快,泄露了帮中机密,愿受处罚,却根本不知平姑娘趁机下毒之事,何况夏帮主对我等恩重如山,岂会因沈羽三言两语而犯下如此大罪?”

诸葛长吉缓缓道:“我査过你的来历,你五年前加人裂空帮,之前乃是振东镖局的一名武师,而振东镖局地处东海之滨,正是非常道老巢所在。”

“东海之滨民众数十万,难道都与非常道有关?”

“但你却是北方口音,绝非东海本地人,为何会加入振东镖局?”

“我别无长技,唯习得一点武功,浪迹江湖多年后辗转来到东海,加入镖局混口饭吃也是不得已……”

“但你在振东镰局不过半个月,便立刻加入了裂空帮。”

“人往高处走。振东镖局虽对我有恩,但本帮是白道第一大帮,人多势众,素有侠名,既有机会投奔,自当效力。”

诸葛长吉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我查过五年前的事务,正是振东镖局接下了本帮赈济淮北饥民的二十万两银子,随后你便加入镖局,并随镖车北行。途中遇盗贼劫镖,那些强盗来历不明,却是手头极硬,镖局死伤过半,本帮随行的几名弟子亦是两死一伤,但你却能毙敌数名,力保镖银不失,有此功劳,方才趁机加入本帮。依你所表现的武功,早就应该扬名江湖,为何会在一个小小的镖局中安身?而黑白两道皆敬重本帮,极少发生劫镖之事,偏偏你加人镖局几日后便发生此事,让人不得不怀疑这都是设好的局”

孟辉大声道:“我虽有些武功,却没运气,所以漂泊江湖多年一事无成,直至投入本帮后方才时来运转,自此忠心不二。听到诸葛门主如此说,着实让人心寒。”

“事到如今还敢嘴硬。我念你只是受沈羽主使,若是此刻招供了,罪减一等。许少侠曾说过,沈羽当着夏帮主之面说出了你的名字,若等到夏帮主安然归来,真相大白之际,你也知道本帮帮规,以下犯上、谋害同门兄弟者是什么下场?“丨

孟辉斜睨许惊弦:“许少侠不要轻信人言。沈羽背信弃义,弑师求荣,却看重对平姑娘的情谊,他既然要保得平姑娘无恙,便拿我当替死鬼。”

面对孟辉的百般狡辩,足智多谋的诸葛长杏似也无可奈何。花生轻轻捅一下许惊弦,悄声说:“若这小子死扛着,可对平姑娘不利啊。”

许惊弦心知若不能让孟辉认罪,便难以消除对平惑的怀疑。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沈羽身为琅霄门主,出入不便,与慕松臣联系之事只能交给你处理。平姑娘去那嘉州必香居之后,便有三名非常道弟子暗中跟随她直至金陵,这几人都得到过你的消息,其中耶个装扮成青衫客商的非常道弟子已落在我们手里,他已供认不讳。人证俱在,你还敢抵赖?”

孟辉怔住了,一滴滴冷汗由额上渗出,面­色­阵靑面红。忽开口道:“罢了.既然如此,再隐瞒也无用。若是我说了,诸葛门主能保我­性­命么?”

许惊弦心知这冒险一击正中要害,不由舒了一口气。花生则朝他暗竖了一下大姆指。

诸葛长吉叹道:“谋害帮主事关重大,须得帮主亲口赦免,我只能答应替你求情,能否留得­性­命,就看你的运气了。反正事实俱明,若你招得爽快,保命的机会也就更大一些,好自掂量一下轻重吧。”

孟辉苦思良久,一咬牙:“我信不过姓许的小子,只对诸葛门主一人说。”

诸葛长吉一挥手:“好,许少侠与花生先回避一下吧。”

就在许惊弦与花生正要退出牢门的一刹,耳中却听到孟辉一声大喝,心知不妙,手指迅速搭在剑柄上,回头望去,只见孟辉由角落中一跃而起,直扑向诸葛长吉,同时双手一挥,长长的铁链带着风声直朝许、花两人卷来。

陡然间不测发生,许惊弦已不及抽出断流剑,右手一抬,剑鞘迎向铁链,撞出几点火花。铁链受此阻拦方向一变,却是朝着花生袭去。

许惊弦只恐花生受伤,不及攻敌,长剑横向一勾一拨,数尺长的铁链缠在剑鞘之上,他怒喝一声,发力回夺,却只听“刷”的一声响,长剑出鞘,而铁链则卷走了剑鞘。

“都不要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他。”孟辉一脚踢开轮椅,将诸葛长吉掳人怀中,手中一把­精­光四­射­的匕竹横在诸葛长吉的喉头。

花生惊呼一声:“你不是已经服了化功散,为何……“

诸葛长告低声道:“既然能随身暗藏匕首,那化功散想必早被调包。我早就应该想到,本帮的­奸­细岂独沈羽与孟辉。难怪郑老三前日说老母病重回家省亲,原来是你的同伙。”他的语气依然冷静,对喉间的利刃视若不见。

孟辉狞笑道:“好一个诸葛长吉,不愧是身为裂空帮第三号人物,门下弟子数万,却能对一名天地间看守的离职亦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谓是事无巨细,了然于胸。这样一个人才若是死了,只怕是裂空帮的一大损失啊。”

方才剑链相交,许惊弦已瞧出孟辉武功不弱,就算他武功被废,以诸葛长吉那病残的身体怕也受不住他的拼死反扑,更何况此际他手中还有一把锐利的匕首。许惊弦与花生对望一眼,缓缓摇头,他虽有把握数招毙敌,却难以保证诸葛长吉不受损伤,只得静观其变。

天地间的数名守卫听到响动急急赶来,看到眼前一幕,皆是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一时竟成僵局。

“众守卫先退下,通报几大门主,并立刻缉捕郑老三。”诸葛长吉淡然下令,等守卫接命退下后,沉声一叹,“郑老三给你匕首是让你寻机自尽,可不是让你拼命。”

“只要有你在手,谁敢伤我?”

“莫忘了这里是梅影峰,就算你以我为质,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你替非常道卧底多年,想必得了不少好处,若是死在这里,一切都成空。我答应过替你向帮主求情,只要放下匕首,就能保命。”

孟辉冷笑:“我在裂空帮呆了五年,岂不知帮规?就算死罪能免,活罪也难逃。老子可不要断手断脚,说什么也要拼一下。”

“既然真不要命,那就先杀了我。不过你最多只有杀我的机会,我可以保证许少侠能在你自尽之前活擒你,到时你可以数数自己挨多少刀才能死去。”生死关头,诸葛长吉声音都未颤抖一下,反倒威胁着对方。

许惊弦接触到诸葛长吉的坚定而略显悲凉的目光,大觉惊讶,他虽不懂武功,却有着远胜寻常江湖人士的强悍硬气,着实令人敬佩。

“闭嘴。”孟辉大喝一声,“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能和紫霄门主同归于尽,也算值了。你若不想死,就当着众人面前发下毒誓,决不伤我一根毫毛,让我安全离开。“

“莫说我不会如此,就算发下毒誓你就能相信么?何况霍门主马上就会赶来,以他疾恶如仇的­性­子,除非帮主下令,否则决不会轻饶你。”孟辉亦知此言不虚.发狠道:“那我们就耗到帮主回来,瞧他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许惊弦突然跨前半步,孟辉手中匕首一紧:“站住。”

许惊弦扬起左手:“认得这个么?”

“紫霜戒?”孟辉怔了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有帮主的信物?”

“我可替夏帮主传令,只要你现在放了诸葛门主,便送你安全离开梅影峰,决不阻拦。”

诸葛长吉漠然道:“不行。此人若逃走,裂空帮颜面扫地,宁可我死,也不能损了本帮的威望……”话说到一半,已被孟辉扼住了咽喉。

孟辉愤然大骂:“这个家伙不要命了,你们不要听他的”

许惊弦高举手中紫霜戒:“见此戒如见帮主!自然不会听诸葛门主的话。但你想过没有,从此之后你就要隐姓埋名亡命天涯,时时刻刻防备着裂空帮的追杀,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全无乐趣,就算慕松臣把金山搬到你面前,怕也无福消受。”

孟辉咬牙道:“无论如何,总好过现在死在这里,只是你虽有帮主信物,却非他本人,|­乳­臭未­干­,我怎能信得过你?”

许惊弦眼望断流剑寒芒闪动的剑锋:“你家主子慕松臣本也不信我,但与我观月楼一战后,他却不得不信。”说话间剑光一闪,已然出手,却并非朝孟辉发招,而是朝着牢门下方斫去。

“叮”的一声轻响,孟辉右脚一松,他的双脚镣铐本是用铁链锁于牢门上,已被这一剑斫断了一根。

孟辉面露惊疑之­色­,他时刻伺机逃跑,当然知道那铁链虽仅有手指敢粗细,却是以上好­精­钢所制,坚固异常,这些日子想尽办法依然难损其分毫,不料竟被许惊弦一击斫断。口中兀自强硬:“就算你凭着宝刃从慕道主手下逃生,也不用在我面前摆威风。”

许惊弦微微一笑:“孟兄不要误会,小弟只是断链立誓:今日且故你一条生路,任你逃到天涯海角,日后也必将千里追杀,以壮裂空帮之名。”他把宝剑提至胸前,眼­射­神光,望着系于孟辉左脚的铁链,作势欲击,“你此刻放开诸葛门主,如实招供,痛改前非,我可替夏帮主应承饶你一命,若不然,等我这一剑再劈下去,就绝无回头之路了。”态度虽然笃定.却是气势冲天,何似弱冠少年,恍如宗师。

孟辉受其气势所迫,颤声道:“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就在孟辉心神略失的刹那,诸葛长吉寻到玻绽,蓦然矮身,奋然一推孟辉不料他人虽残疾,却是力大,一声惊叫,几乎跌个踉跄,已被诸葛长吉脱出掌控,从他身下滑出。

许惊弦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断流剑电闪而出。却不料花生动作更快,竟已抢在他之前,横身挡住孟辉,抱住诸葛长吉,转身朝他掷了过来。许惊弦这一剑递至中途,只得匆匆收招,以免误伤,左手一拾,接过诸葛长吉。孟辉回过神来,复又冲上,花生退避不及,已被他一把抓住。

瞬息间形势大变,诸葛长吉虽然脱险,花生却又成为人质。

孟辉发出惊惧的喘息,嘶声大叫:“快快给我退开。”

“许少侠无需顾忌,出手吧。”诸葛长吉冷冷道。

许惊弦一怔:“可是花生还在他手里啊。”

孟辉讶道:“诸葛长吉,她可是奋不顾身地救你,你怎能……”

“只不过只是一位侍女,能威胁到谁?”

花生面­色­惨白:“二哥、许少侠,救我。”

诸葛长吉叹道:“花生莫要怪我,为了本帮的威信,个人生死原是无足轻重,就算是我也不惜玉石俱焚。”

孟辉知诸葛长吉并无武功,只是防范着许惊弦,对他瞠目怒喝:“老子反正不想活了,你敢上来半步就先杀了她。”

“不!”许惊弦朗声道,“在我眼里,无论是诸葛门主还是花生,都是一样不可放弃。孟辉死不足惜,却不必为他累及无辜。”

诸葛长吉道:“几大门主随后就到,就算你不出手,其他人也不会袖手孟辉押着花生退至那悬崖洞口边,咬牙切齿,面­色­狰狞:“只要我看到霍门主等人的影子,就先把她推下去。”

“孟兄稍安。”许惊弦亮出紫霜戒,凛然道,“我刚才的话依然有效,放开花生姑娘,保证你平安离开梅影峰。”

“欲成大事者,岂可有­妇­人之仁?”诸葛长吉轻声一叹,“许少侠若就此放走了他,不但难以证明平姑娘的清白,自己亦添怀疑,尚请三思”

“清者自清,但求无愧于心。”

诸葛长吉缓缓摇头:“说到底你仍是个孩子,又怎能接替帮主之位?”

“诸葛门主不必多说,我心意已决。”许惊弦一字一顿道,“我可以不做帮主,但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掷地有声的话语,令在场的每个人内心皆受震动。

诸葛长吉默然半晌,方才开口:“不错,做帮主易,做人却难。多谢许少侠金玉良言,今日之事就依你而定吧。“

许惊弦暗暗松了一口气:“孟辉,放开花生,我可立即护送你离开梅影峰。三日之内,保证你的安全。”

谁知孟辉稍一犹豫,复又咆哮道:“你二人一唱一和,我可不是傻子,岂会中计,只怕我甫一放手,立时便被灭口。”

许惊弦摇头而叹:“要如何才能取信于你?”

“很简单,杀了诸葛长吉,与我一起反出裂空帮。“

“你莫非是疯了?”

“不错,我是疯子,我数三下,立即动手,不然我先杀了这姑娘,大伙一起同归于尽。”

许惊弦见他握着匕首的手不断颤抖着,似乎随时都会扎入花生雪白的脖颈中,知他惊魂不定,心生绝望,实难理喻,自己当然不会应言杀了诸葛长吉,但如此再耽搁下去,只怕花生­性­命难保,心底暗下决断:“且慢,我先替你劈开铁链,再慢慢商洽。”言罢更不迟疑,猛吸一口气,发出长啸之卢,断流剑如电掣般朝着铁链斫去。

孟辉只怕腿上束缚一松,掉入悬崖,拉着花生朝前跨出半步。

断流剑击中铁链,却是发出“砰”的一卢巨响。与此同时,孟辉但觉腿上一股大力传来,不由浑身一震。

原来就在断流剑剑锋接触铁链的刹那间,许惊弦猛然一翻手腕,改由剑背拍击,他起初吸气长啸正是暗集全身功力,铁链未断,却是传带着沛不可挡的内力,排山倒海般袭向孟辉。

孟辉惊惶之余只知道许惊弦依样斫断铁链,不疑有他,哪会想到面前的少年虽然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一身内力却是深厚无匹,登时被震得头昏眼花,手中一松,匕首跌落。

许惊弦趁势冲前,剑风响若奔雷,剑光延连成线,直剌孟辉的胸口。这一招靡坚不摧乃是屈人剑法中少见的凌厉毒招,务求一剑穿心,不留余地。许惊弦心知这是生死关头,下手更不容情。

剑光映花了孟辉圆瞪的双母,猝不及防之下,再难闪开许惊弦蓄势已久的必杀之招,张口狂呼,活语却尽被剑风吞没。

许惊弦万万未想到,将刺人孟辉胸脯的一剑,却被一柄小小的匕首挡住,而手持匕首的人,竟是花生。原来孟辉掌中匕首跌落,却被她于半空中接住,替他挡了这必杀一击。

“当”的一响,那匕首不过半尺长,如何及得上三尺长剑的锋锐,硬生生折为两截,而花生确实一声惊呼,被许惊弦内蕴全身功力的威猛一击震开了两步,跌撞之中半边身子已探出洞口之外,眼见就要掉落悬崖。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孟辉及时伸出手来,把花生拽可一把,趁此一缓,花生攀住崖壁,总算免去铁刺穿身之祸。

花生擦去一头冷汗,对着许惊弦大叫:“你这笨小子,差点害死我啦。”

许惊弦因眼前的变故而怔住,却听诸葛长吉笑道:“连我也未想到许少侠竟有如此急智,幸好有惊无险,不然这出戏实在难以收场了。”

许惊弦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孟辉囚于天地之间却能武功不失,而诸葛长吉无视花生的生死,这一切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出戏。他眼识孟辉,但见他脸上轻轻一抹,瞬息间蜡黄的面­色­已变得红润,再无身陷囹圄的憔悴:“你到底是谁?为何假扮孟辉?”

“孟辉”躬身一礼:“裂空帮座下浮生堂堂主罗正宏见过许少侠,方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诸葛长吉道:“我知许少侠未见过孟辉,罗堂主与之身高相符,容貌亦略有相似,而他父母皆是戏子,所以派他假扮。”

许惊弦心中极不舒服,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截住诸葛长吉的话:“那么真正的孟辉又在哪里?”

“孟辉在本帮隐藏多年,甚至就是诱反沈羽的关键人物,更是此次慕松臣伏杀夏帮主计划中的一枚关键棋子,早就设好退路,既然诱平姑娘离开梅影峰赶去金陵给帮助送去有毒的月饼后,任务就已完成,不等东窗事发,过了两日便借口家中母亲病重,自此消失无踪。听了平姑娘的话后,我立刻派人查探孟辉的来历,果然疑点重重,他的畏罪潜伏事实已证明了平姑娘的清白。我们从未怀疑过她,只是唯恐有人因沈羽反叛而泄愤于她,这才将她转移天地间,名义上是囚禁,其实却是保护。”

“但你可曾想过,毕竟孟辉隐伏多年不易,既然敌人毒计得逞,他根本不必逃跑,至少沈羽极有可能将坐上帮主之位,何况这是在情况未明之前暴露身份。他的逃跑意味着什么?”

诸葛长吉微微一震:“许少侠提醒得好。这说明我们可能高估了孟辉的重要­性­,或许他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角­色­。真正的­奸­细还隐藏在帮中。”

许惊弦毅然道:“我一定会把他挖出来。”

诸葛长吉沉思许久,缓缓道:“敌人丢车保帅,宁可牺牲孟辉的身份也要保住这个­奸­细,可见此人的地位更高。许少侠若能找出他来,可谓替本帮立了一大功,接替帮主之位也会减少许多阻碍。”

花生缓过气来:“孟辉是琅宵门的管事,比他身份更高的人,除了几个分堂的堂主,就是九大门主了。冷面沈羽的造反已让我倍觉吃惊,实难相信自家兄弟中还有­奸­细。”

许惊弦虽曾想过花生只是伪装出不通武功的模样,却从未料到她的身手如此高明,方才竟安然接下自己全力一剑。此刻见她侃侃而谈,面上隐现倨傲,哪有半分侍女的模样?又想到她不但公然参与静思堂之会,诸位门主对她皆礼敬三分,而又刻意回避平惑的种种举动。再望着那一身火红的衣衫,已猜出她的真实身份,不觉心中有气,暗含讥讽道:“我们在明,敌人在暗,何况演戏谁不会,我看沐门主的演技就不在罗堂主之下。”

花生瞬间又换上俏皮的模样,嘻嘻一笑:“少来冷嘲热讽,我堂堂玉霄门门主辛辛苦苦假扮侍女,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笨小子。”

“为了我?”许惊弦冷笑一声,“恐怕是怀疑我吧,幸好未抓住我这个蒙在鼓里的笨小子什么把柄。”

“嘿嘿,我知道你一肚子火,本姑娘不和你计较。”面对脸蕴怒意的许惊弦,沐红衣却似是见到既有趣的事物般,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诸葛长吉轻咳一声:“沈羽反叛、夏帮主受伤,却派你来梅影峰传信,帮中上下无不起疑。安知这是不是敌人的诡计?所以诸门主定下计策,由沐门主假扮侍女接近你,江湖风高浪险,小心行事方保万全,许少侠当能理解。”许惊弦怒气上涌,手指几乎戳到了罗正宏的鼻尖:“那么这又是为何?如果我是非常道的­奸­细,岂会认不出假冒的孟辉,退一万步讲,也不可能公然劫狱。诸葛兄这一出戏如果意在试探我,那可真是一大败笔。”

诸葛长吉尚未开口,沐红衣悠然道:“我就说你是个笨小子吧,全不理解诸葛二哥一番好意。你能吃紫霜戒来此,自是得到夏帮主的信任,怎会怀疑你是­奸­细?诸葛二哥只是试探你到底有没有做帮主的资格啊。”

许惊弦胸中一震,立知究竟,怒火不觉消失了一半:“你如何知道夏帮主传位于我?”听沐红衣的语气,分明不知夏天雷的死讯,唯有诸葛长吉猜出自己此行真正目的,但若他告知沐红衣,为何又隐瞒夏天雷之事?

“你既然知道转轮诀,一切不言自明。帮主的心腹亲信或会持有紫霜戒代他传令,但唯有帮主立下的传人,才能知道转轮诀。”

诸葛长吉肃声道:“许少侠或本帮某些机密之事并不清楚,无论任何人,只要能说出转轮诀,再面见‘风云雷电’四大长老后,一切便无可逆转,帮主之位已成定局。所以,几大门主皆知你是夏帮主立下的人选,但在你见到四大长老之前,却必须慎重。”

许惊弦大惑不解,按说那转轮诀不过是四个字谜,实难相信其重要­性­竟远在紫霜戒之上,其中必有缘故。而那四大长老至今仍未现身,却可以直接决定帮助的人选,地位似乎远在九大门主之上,难道他们才是裂空帮中最有权力的人物?更想象不出为何见过四大长老后就会“无可逆转”?

诸葛长吉续道:“实不相瞒,在帮中大多数人看来,若不计沈羽,余下几位门主中铁老大乃是接任帮主的不二人选,几大门主中鬼发、蛇眼、钝钝等人必会支持他。许少侠手持紫霜戒、又知道转轮诀,不但惹来疑惑,更会惹来敌意。而像我与沐门主、刘门主等人则是抱着静观事变的态度,虽然都相信夏帮主的选择,但是毕竟你年纪太轻,能否统管十万帮众尚是疑问,你必须要证明自己有做帮主的能力,此次罗堂主假扮孟辉。我与沐门主先后成为他的人质,这所有的一切不是对你的试探,而是一次考验。”

“那么,这场考验的结论如何?”

诸葛长吉转向罗正宏:“罗堂主不妨先说说你的看法。”

罗正宏略一思索:“属下不管是个堂主,不懂如何做一个好帮主。但至少,对于许少侠的武功与应变能力,确实是心悦诚服。”

诸葛长吉一笑:“好,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那几天天地间的守卫皆受过嘱咐,并不曾当真通知其余门主,你可把今日所见如实告知铁老大,包括你的自己的想法。”

作为裂空帮首席军师,诸葛长吉做任何事情皆有深谋远虑,他有意让罗正宏回避后才会说出自己的意见,免得影响他人的判断。

罗正宏走后,牢中只留下有三人,一时静了下来。诸葛长吉与沐红衣陷入思索中,许惊弦则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他们会得到什么结论?

诸葛长吉沉吟许久,缓缓开口:“位高权重者多寂寞。很多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被人理解。因为他们必须懂得自己的责任,每一个决定都会事关许多人的命运。作为一个合格的帮主,要知道如何去取舍,必要的时候,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就一定要做出牺牲,决不能因小失大。很可惜,在你的身上,我却没有看到这一点。”

许惊弦胸中一窒,尽管他并不热衷帮主之位,但少年的好胜心却不容受挫:“诸葛兄此言差矣,我并非不懂取舍,只是事在人为,若不到万不得已,自当避免无谓的牺牲。”

“这正是你的问题所在,毕竟你还年轻,充满着梦想,以为只要努力,任何事情都可以得到最善的结果,却不知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结果,每一次胜利都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要记住,命运只会眷顾强者。你曾随明大将军参与南疆战事,领军之道亦同出一辙,有些牺牲总是无可避免,你从孟辉的刀下救出了诸葛长吉和花生,作为同门,他们会感激你,但你却从裂空帮中腹要地放走了一个叛徒,作为你的手下,则会对他们的帮主感到失望。”

沐红衣忍不住道:“二哥是否对许少侠太过苛刻?若不是我挡住那一剑,孟辉此刻就是个死人了。”

“今日这出戏是我们事先计划好的,真正的孟辉只怕既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也不会选择轻易就范。如果他伤残你我肢体要挟更多的条件,难道许少侠也会答应他吗?要想在江湖上屹立不倒,该忍则忍,当断则断,任何犹豫都会带来敌人致命的反击,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害了自己和朋友。”诸葛长吉望向许惊弦,目光中饱含深意,“既然大任于肩,就必须扛得起来。”

许惊弦长叹不语,想到飞泉崖边宁徊风的狠辣,深知诸葛长吉所言不虚,但是,有些事情他却无法做出来。或许他只适合做一个浪荡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客,而非集众人期望于一身的帮主。他口中默念着“大任于肩”四个字,不由痴了。

沐红衣问道:“大哥的意思,许少侠是不过关了?”

“我仍在想许少侠的那句话,宁可不做帮主,也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诸葛长吉苦笑一声,“毕竟我只剩半边身子,这是我无法体会的心境。所以,我先不急于下结论。”他直言不讳自身的残疾,语气中没有悲哀,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奈。

沐红衣笑道:“喂,笨小子听清楚没有,二哥不定何时还要继续考验你,可做好准备了么?”

诸葛长吉轻叹道:“只可惜,我们的时间不多,此事不能再拖延,十日之内必须做出决断,迟则生变。”

许惊弦心知夏天雷的死讯随时会传开来,必须在此之前绝对帮主,方可保证裂空帮不会内讧。

沐红衣却是不解:“二哥为何如此说?”

诸葛长吉摇首,转开话题:“四妹说说你的看法吧。”

沐红衣道:“在我看来,许少侠今日的表现或许不尽完美,却也有着许多足可称道的地方,剑法高强、应变神速、更有一颗重情厚义的侠者之心。太过年轻、不通世故是他的弱点,也未尝倒不是一种优势,假以时日,当是可造之材。如果让我在他与铁老大之间做出选择,我会倾向许少侠。”

诸葛长吉奇道:“你本是竭力反对许少侠接任帮主之事,为何态度忽变?”

“因为今天早上我意外地发现,许少侠竟然和阿义一起看日出。试想练阿义那样心质纯净的人都可以轻易接受许少侠,其他人必也会一样。”

“原来竟是为了阿义的缘故。”诸葛长吉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低声一叹,“先送我回去吧。”随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将诸葛长吉送入住所后,已是午后时分。许惊弦与沐红衣皆瞧出诸葛长吉心事重重,不便久留,就回静思堂。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沐红衣忽然扑哧一笑:“笨小子可是怕我吗?”

许惊弦道:“沐门主为何如此说?”

“嘿嘿,许少侠对花生可是言笑无忌,但自从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态度骤变,前倨后恭,就差未叫我一声前辈了。二哥说过,­奸­细身份未明,而且极有可能有意接近你。所以我最好仍以花生的身份出现,以便暗中查探,但像你这个样子,岂不是立刻露了马脚。”

许惊弦苦笑,沐红衣所说确实是实情,毕竟他成名多年,又位列玉霄门主,自不能少了敬意。所以尽管他依然是一身侍女装束,但却再也无法当他是那个俏皮可爱的花生:“沐门主言之有理,我以后尽量仍当你是花生吧。”

“既然当我是花生,为何还要称呼沐门主?唉,看你年龄不大,行事怎么像个老头子。昨晚听到平姑娘被囚的消息,若是一般年轻人,必会不顾一切前去搭救,可你竟忍了下来。”

许惊弦一怔,或许是自幼修习《天命宝典》的缘故,他行事确与普通少年大不相同,谋定而后动,少有冲动之举。

“别皱着眉头了。少年老成未必是坏事,至少适合做帮主。若非如此,夏帮主也不会那么信任你,将紫霜戒和转轮诀相赠。”

“可听了诸葛门主的一番分析后,我觉得夏帮主倒是恐怕选错人了。”

沐红衣不以为然地笑道:“二哥是个读书人,又是本帮的军师,思考自当慎重。但裂空帮上下十万帮众,又有几人有他的学问?未必应和他的看法。夏帮主既然选择了你,必定有其道理。你已知玉霄门主沐红衣对你的评价,但在侍女花生眼中,却又另有看法。”许惊弦失笑道:“明明都是你自己,却说得像是两个人一般。”

“玉霄门主和花生当然是两个人,我若叫你一声许帮主,难道你还会当自己是许少侠么?可知在花生眼中,你是什么样子?”

许惊弦听她说得俏皮,似乎又变回了侍女花生,渐渐放下心结:“花生还不快快如实招来。”

“花生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女,就如本帮大多数弟子一般,只要武功高强,是个敢于担当,有原则的­性­情中人,便有资格做帮主。这几点你都具备,虽然有些傻乎乎地不通世故,却值得别人为你付出。因为你会加倍回报对方的好意,而尽量宽容对方的错误。若你是帮主,替你卖命也无妨。”

许惊弦听得面红耳赤,却是信心尽复,忍不住握了一下拳头。花生又道:“嘻嘻,先莫得意,你若想接任帮主,却有一个最大的障碍。”

“是什么?”

“你是一个太过真实的人,不会说谎。”

“啊。”许惊弦吃了一惊,“这也算是缺点?”

“你不是随军打过仗么?我且问你,假设你是一个将军,敌军把我们包围了,弹尽粮绝,你会如实告诉手下吗?还是会骗他们说援军随后就到,只要再坚持几天就会胜利?身居高位,就必须要学会说谎,善意的谎言有时是最好的武器,而你的手下哪怕明知你在说谎,也会坚定地支持你。”

“话虽如此,但却骗不过自己啊。”

“这就是根本所在,说服别人之前首先要说服自己。嘻嘻,说谎可是大有学问,神情、眼神动作、心理都要有相应的配合,还是跟我好好学学吧。”

“你这不是让我跟你学坏吗?”

“哈哈,笨小子总算明白过来了。”

两人一路说笑着,才至静思堂,远远看到阿义已在门前等候,瞧见他们归来,高兴地大叫一声:“阿义。”

“为什么阿义只会说这两个字呢?他的弓术又从哪里学的?”“五年前夏帮主去松江府时,恰恰遇上一场海啸,之后就在海边的废墟中发现了孤零零的阿义,像个孩子般话也不说,只是‘阿义阿义’地叫个不停。在当地打探一番也无人认得,夏帮主瞧他可怜,便起名阿义,收为养子,带回梅影峰。至于阿义神奇的弓术,则完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可谓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只怕是有些来历。据说‘阿义’很像东瀛人某个词语的发音,或许他有着东瀛血统,出于某武学世家,只可惜他的父母亲人多半已死于海难,而他受刺激过甚,全然不记得往事。”

阿义似乎知道在说起他的弓术,露出憨然的笑容,解开琴弓,拉着许惊弦欲往树林中行去,手中还不时比划着。

沐红衣讶道:“阿义是想给你演示他的弓术呢。阿义平常对陌生人十分戒备,可与你相识不过半日,为何竟如此亲近?对我都不理不睬的。”

经历早晨之事后,许惊弦对阿义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之感,嘿嘿一笑:“花生莫要妒忌,阿义早就认我当帮主啦。”

许惊弦坐在草坪上,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脸上,十分惬意。他一面望着阿义开弓­射­箭,一面回想着在天地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忽然想起一事,那罗正宏戏子出身,扮作孟辉全无破绽,连那困兽犹斗、濒死反扑的心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沐红衣本就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子,摇身变为侍女花生可见一斑,演这场戏不过牛刀小试。可是,为何诸葛长吉那样一个不苟言笑、连同门师兄都不会与他开玩笑的人,以致自己全无发现半点破绽?莫非那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温泉中诸葛长吉浮出头来,眼中渗出泪水的一幕闪现脑海。像诸葛长吉那样一个残疾人,即使表面上有着异样的坚强,内心深处必也有常人无法想象的脆弱。也许死亡对他来说并非痛苦,而是一种解脱,所以才能从容面对吧?

许惊弦暗叹一口气,在梅影峰他与诸葛长吉打交道最多,却始终看不透这个人。而分别时他长久的沉默,似乎也显得另有隐情。

他现在已不必为平惑的安全担心,能否做上帮主之位亦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但关于那个暗藏在帮中的­奸­细,却仍没有一点眉目。忽然,一个全新想法涌上脑海,已有了一个引出­奸­细的计划。

他慢慢思考着,心头却是一阵苦涩。在那个­奸­细身份未暴露之前,他无法信任任何人,他是计划的唯一执行者,只能在没有帮助、被他人误解的情形下孤军奋战。而最终的结果,也未必是他愿意接受的。

最后,他想起沐红衣的话,虽是半真半假的戏言,却也不无道理。如果他真的做了一帮之主,就应该懂得用人的策略,在必要的时候,只能用谎言安抚手下,甚至。

成长无可避免地让人生变得复杂,他只想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但是,大任于肩。他必须做一些以前无法想象的事情,包括,欺骗自己。

..,.小`说`

山河36章 第三十六章 转轮重生

时未寒山河第35章转轮重生

深夜,许惊弦忽被一记尖锐的笛声惊醒,只听到门外一阵嘈杂,许多人往来不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刚刚披衣起身,房门传来两声轻敲,还不等他回应,沐红衣已闯了进来,脸上神情古怪。

“怎么回事?”

“有人夜闯梅影峰,铁老大与请葛二哥自会处埋,你好好休息吧,不用理会。”

许惊弦满腹猜疑:“你半夜闯进来,就是告诉我好好休息?”

“你是客人,我是侍女,都不方便出山面。莫忘了那个­奸­细的身份尚未传明,今晚成许与之有关。”

“即便是客人,此刻依然酣睡也是于理不合,­奸­细在暗处,若是再无行动,永远也难以查明。更何况如果你希望我做帮主,又怎会让我置身事外?”许惊弦蓦然醒悟,“是不是平姑娘出事了?”唯有这个可能才有意让他回避。

“你这笨小子原来很聪明嘛。”沐红衣对许惊弦迅速的反应出乎意料,“好吧,我也不瞒你,有人夜闯天地间,怕是劫狱,不过你放心,刚刚得到消息,平姑娘一切都好,只是受了些惊吓。”

许惊弦稍稍松了一口气:“帮中弟子可有损伤?敌人目的何在?”

“那边形势混乩,隔一会儿才有消息传来。只知道敌人武功极高,先以口令骗过守卫打开天地石,十八名守卫瞬间被放倒了十七个,幸好最后一人在被制之前吹响了警笛。但是……”沐红衣神情疑惑,“十八名守卫除了被点|­茓­道,皆没有任何损伤,对方显然手下留情。依此推算,应与裂空帮有些渊源,本猜想姑沈羽率人劫走平姑娘,可是她却安然无恙。奇怪的是,似乎敌人只在一层牢房活动,根本未到达二、三层,而一层关押的都是些并不重要的犯人,实在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依你所说,天地间的口令十日一换,敌人会得知?”

“这恰好证明了此事多半与本帮的内­奸­有关。”

一名弟子急速赶来:“天地间传来消息。”

“讲。”

那名弟子望了许惊弦一眼,略有些迟疑。

沐红衣喝道:“许少侠不是外人,还不快说。”

“据救醒的守卫汇报,来敌似乎只有一人,面蒙黑巾,出手极快。经查证房中一名犯人被劫走,是个乌槎国的俘虏。”

“乌槎国俘虏?”这个答案显然大出沐红衣意料,她不由皱起眉头。

许惊弦微一思索,拿起断流剑,欲要出房。沐红衣手臂平伸,拦在门口,目视着他摇头:“你明知此去会惹起猜忌,为何偏要多生事端?”

“猜忌?”许惊弦心念电转,立知究竟,“嘿嘿,我恰好听到你说出‘天辽地阔,唯吾独立’的口令,而昨日我才抵至梅影峰,今日就出这样的乱子,怕是有人怀疑是我泄密吧。”

“我知今日除了我与阿义外,你并没有与外人联系过,绝没有怀疑。”

“你虽如此想,其他人却未必吧。”沐红衣面­色­尴尬,显是默认。

“请你让开,我必须亲自去证实平姑娘的安全。”许惊弦口气虽然平淡,却流露出无可辩驳的坚定。

“如果我不让开呢?”

“你现在是谁?花生还是沐门主?”

“这有何区别?我都不会让你走。”

许惊弦缓缓道:“花生是我的朋友,她理解我的做法,不会阻拦;而沐门主是个识大体的巾帼英雄,想必不会逼我拔剑……”

沐红衣一震,许惊弦异样的眼神令她恍若见到另一个人,带着少年的倔强、侠客的果敢、死士的决绝,甚至还有一分帮主的威仪。她收回手臂,轻声道:“不要忘了,沐红衣也是你的朋友。”许惊弦推门而出。

“许少侠最好留在这里。本帮弟子奉命严査,若遇行迹可疑者先擒再问,暗夜之中,以免误伤。”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来人身材高瘦,一头乱发披肩,正是鬼发蒋应。

许惊弦听出蒋应语气不善,瞥一眼他腰间的软鞭道:“若是我不听从蒋门主的忠告,是否就要用你的鞭说话了?”

蒋应漠然一笑:“许少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有些麻烦能免则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蒋门主错了,帮中弟子不认得我,也会认得它。”许惊弦左腕一翻,亮出紫霜戒,“何况若我是个怕庥烦的人,也不会接下这枚戒指。此刻我去天地间查看,蒋门主最好不要阻拦。”

蒋应面­色­一沉,明沉的目光锁定许惊弦,右手已握在鞭柄上。

“阿义!”阿义忽从一旁闪出,横身拦在许惊弦身前,掌中张弓搭箭,却是正对着蒋应。

沐红衣随后跟来,大吃一惊:“阿义,快放下弓。”

阿义摇摇头,半步不退。

许惊弦万万料想不到阿义竟会护着自己,拍拍他的肩膀:“阿义不必紧张,蒋门主只是和我开玩笑。阿义快去休息吧,明晨我们再去看日出。”

阿义露齿一笑,松开弓弦。许惊弦的眼中神光一闪:“还请蒋门主以大局为重,莫要轻举妄动。”言罢大步离开。

蒋应握鞭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终于还是没有出手。沐红衣面露惊容,白日在静思堂中,面对诸位门主有意无意的挑衅,许惊弦百般忍耐,何曾想此刻却乍现霸气,实是让人措手不及。

蒋应盯着许惊弦的背影:“是否暗中跟踪他?”

沐红衣摇摇头:“由他去吧,以他的武功,恐怕就算铁老大亲自出马,也必会被他发现。”

“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孩子,能有什么本事?”

“你可典要轻视他,我今日见他出手,只怕裂空帮上下除了帮主外,唯有沈羽的双枪可与之匹敌。路啸天传书,他在观月楼力敌慕松臣与鬼失惊,只怕并非夸大事实。”

蒋应见沐红衣说得郑重,半信半疑,冷笑道:“就算他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如此意气用事,怎能服众?真不明白夏帮主怎么会告诉他转轮诀。”

“他决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或许只是被怀疑激起了傲气。”

沐红衣自然不知,许惊弦如此强横固然有担心平惑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接受诸葛长吉考验的同时,他也在考验众人!

梅影峰似乎一下子热闹了许多。竟有人单枪匹马夜闯梅影峰,并且成功从牢中劫走一人,可谓裂空帮近数十年来未有之事。平日隐于暗处的裂空帮弟子尽数出动,搜查来敌的踪影。串连成线的火把像一条条在山中盘旋的长龙,四处弥漫着肃杀之气。

许惊弦一路直奔天地间,沿途有意显露身影,若遇阻拦,则公然亮出紫霜戒。许多帮中子弟原不知他的身份,但有人人的紫霜戒,随之皆肃然起敬,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短短片刻间,大多数弟子都知道帮主派来一位少年特使,纷纷对此百般猜测。

天地间内灯火通明,霍之良与诸葛长吉正在询问守卫与犯人,冯七、刘书元、包无染等人则分别率人四下搜索。许惊弦的出现令霍之良陡然一震,嘴里低声骂了一句,诸葛长吉却是不动声­色­。

许惊弦淡淡打了招呼,径直到三层见过平惑,确认她的安全后方才施施然下来。

霍之良哼道:“此乃帮中要地,许少侠既已见过平姑娘,若无要事,还请不要久留。”

许惊弦如若不闻:“小弟关切平姑娘是为情,受夏帮主重托是为义。帮中任何事情,无论大小,皆难置身事外。”他悠然一笑,“沐、蒋两位门主后已被小弟说服,想必霍兄无须我再多费­唇­舌了吧。”

霍之良正欲开口,诸葛长吉抢先道:“敌人劫走了一名乌槎国的俘虏,我与铁老大正在审讯其余人犯,好确定被劫之人的身份,奈何语言不通,难有进展,许少侠曾随朝廷大军南征乌槎,可会说乌槎语?”霍之良话语被憋在肚中,偏又发作不得,愤然喷出一口气。

许惊弦见几名乌槎国俘虏口中哇哇大叫,却不通其意,暗忖这是否也是诸葛长吉设下的“考验”?但他的面容皆隐在黑布之下,难辨真假:“小弟亦不懂乌槎语。但敌人既然能得到口令,帮中必有内­奸­,只要找出此人,一切就将水落石出。何况警报及时发出,敌人身负俘虏,难以尽快逃离,在本帮如此大规模的搜捕之下应是无处藏身,但距离事发已有半个时辰,依然未现踪影,多半假扮帮中弟子隐于众人之中,搜捕未必有成效,可令帮中子弟按同组互相辨认,以免敌人混迹其中。”

“许少侠此计甚好,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去外面巡视一番,或能发现些蛛丝马迹。本门弟子但见紫霜戒,皆会听从号令。”

许惊弦笑道:“霍门主提醒晚了,我方才来时已见过许多弟子,此刻他们恐怕正在对我的身份议论不休。另外知会一声霍门主,五日之内我要见四大长老,尚请安排。”

“你……四大长老闭关数十年,决不会轻易见外人。”

许惊弦敏锐地抓住霍之良的破绽:“夏帮主传我紫霜戒与转轮诀时,可没有当我是‘外人’。我见四大长老另有机密之事,霍兄若再推三阻四,不免被人认为别有居心。”

诸葛长吉开口:“许少侠可知见四大长老的后果?”

许惊弦朗然道:“小弟既然来了,无论有何后果,皆可一力承担。”

霍之良但见许惊弦锋芒毕露,迥异日间的隐忍,惊疑不定,脱口道:“四大长老只能决定帮主的人选,除此之外诸事不理,你能有什么机密?”

“霍兄是个明白人,小弟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许惊弦目­射­奇光,一字一顿道,“奉夏帮主之命,由我接替裂空帮帮主之位!”语气中那势在必得的强烈自信,震慑全场。

霍之良虽然早有所料,仍是禁不住浑身一震,旁边几位裂空帮弟子更是惊呼出声,随即就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诸葛长吉亦对此始料不及,毕在许惊弦宣称自己得知转论诀之时,诸位门主对此便已心知肚明,似这个半公开的秘密一旦揭破,就再无转圜余地。为何这位有着远超同龄人冷静的少年态度突变,显得如此急功近利?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许惊弦,却难以从他镇定的面容中觅出端倪。

许惊弦环视众人,微微一笑,转身大步离开。

秋深露重,山风吹在脸上,寒意渗入骨髄,冷却了许惊弦滚烫的面孔,他心头却是一片苦涩。

这并不是他的本意,那藏在暗处的­奸­细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轻易不会出动。但是当他显露出对帮主之位急不可待的野心之时,无论那名­奸­细怀着何等目的,都决不会坐视不理。一旦有所行动,就有可能露出马脚。为了引蛇出洞,他甘当诱饵。

因此,他必须欺骗自己,相信自己是一个为了权力不惜任何代价的人!

他虽确定裂空帮中必有­奸­细,却无法判断来自将军府还是简歌?或许二者皆有。将军府或许会支持自己接任帮主,但对于简歌来说,却未必称心如意。面对自己的这一步险棋,­奸­细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许惊弦劈开人群,静静思索着,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径中。

“啪”,树枝断响轻轻传入耳中,引起他的警觉。那不是树枝被风吹折断裂的声音,而是因外力踩踏。有人跟踪他!

许惊弦手按剑柄,冷喝一声:“出来!”

身畔的树林中忽然闪出一人,虽身着裂空帮弟子的服饰,却是低垂着头,瞧不清楚面目。他虽是曲起腰背,但每块肌­肉­皆蓄力待势,似乎虽是准备暴起伤人,充盈着杀气。

许惊弦大惑不解。此人武功极高,恐怕比起自己亦不遑多让,完全有能够控制住杀气不致外泄,却为何如此明目张胆?倒像是有意暴露痕迹。

“哈哈,惊弦不要怕,是我啊。”杀气顿然消失,来人抬起头来,孩童般的面容上双眸灿亮若星,那隐隐散发出惨绿­色­的光芒、冰冷如死神之瞳的眼中,却有着一般淡淡的暖意。

“童颜,你怎么在这里!”许惊弦大吃一惊,实未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了久违的好兄弟。

“嘿嘿,我奉命来救人,却未想到意外见到了你。”

许惊弦恍然大悟,为救那乌槎国俘虏,童颜必是在天地间周围隐伏现察,恰好看到自己去见平惑,吃惊之余不免稍露痕迹,白日在天地间门口,自己感应到的那道目光来自童颜,而非裂空帮的埋伏。诸葛长吉身无武功、沐红衣又要假扮花生掩饰,是以没有发觉异常,天地间的口令外泄也不是因为内­奸­,而是童颜在旁偷听。

童颜见到许惊弦,喜不自胜:“我原想偷偷吓你一跳,没想到竟被你发觉,你武功恢复啦?”他尽管比许惊弦年长几岁,但行事说话依然像个孩子。

“哈哈,我现在打架可不比你差哦。”

“这样真好。本来我救出人质后应该尽快离开,但总想见你一面,所以留在山中,幸好见到了你,不然白等一场。”听到“人质”二字,许惊弦心中一紧:“你救出的人在哪儿?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冒险来救?”

“是乌槎国君的小儿子桂岩王子。现在裂空帮严密搜捕,无法行动,我先将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找机会再离开。”

“桂岩王子!”许惊弦一怔,彼此言语不通,裂空帮上下根本未想到抓来的乌槎国俘虏中竟有如此重要的人物。

“惊弦,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裂空帮的朋友么?若不是见到了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许惊弦心知童颜身为收魂人之后,生­性­嗜杀,从来出剑见血方还,此次独闯天地间而不伤一人,全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他为见自己稍一耽搁,只怕难以冲出重围。若是以往,自然会助他脱困,但如今自己作为裂空帮继任帮主,面对此情此景,应该怎么办?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童颜,但如此一来,有何面目去争帮主之位?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嘿,你怎么不说话,髙兴得傻了么?不要为我担心,大不了杀开条血路,谁能拦得住我?”童颜哪会想到许惊弦的心思,兴致勃勃地说。

许惊弦沉思良久,痛下决断:“童颜,我要见一见桂岩王子,如果他不懂汉语,麻烦你帮我翻译。”

“奇怪,你见他做什么?”

“我需要和他谈谈。现在裂空帮全体出动,你们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天地间。”

童颜一怔,满脸难以置信,缓缓道:“你想做什么?”

“好兄弟,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我答应过国君,用桂岩王子的­性­命换师父的自由,我不会把他交给你。”

许惊弦郑重道:“鹤发对我有恩,我不会忘。”

童颜沉默半晌,咬牙道:“好吧,就算你出卖我也没关系,只要保证让桂岩王子安全回到乌槎。”

许惊弦给了童颜肩窝重重一拳:“亏你说得出口。荧惑城之时,你放了我与明将军,我现在若是出卖你,还是人么?”

童颜开怀大笑:“这才是好兄弟。”

再度走进天地间,许惊弦不由一愣。几大门主全都在场,角落边五花大绑着一人,口中堵着毛巾,看模样竟是本帮弟子。而蛇眼冯七守在旁边,额间身筋毕露,一双泛着妖光的眼神死死盯着面红耳赤的刘书元,之前像有过一番不小的争执,直到他的出现才停止广争吵。

许惊弦环视全场:“这是怎么回事?”

蒋应显然余怒未消,冷然道:“这不关你的事。”轻蔑之态溢于言表。

冯七与刘书元彼此对视,沐红衣欲言又止,只朝许惊弦打个眼­色­,霍之良、包无染等人皆不搭腔,似乎有意要看一场好戏,而诸葛长吉则是默默观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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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惊弦一笑:“不瞒诸位,此刻劫狱之人就在外面,但既然不关小弟的事,那就只好先送他们回乌槎了。”

众人齐齐一惊,实难相信几大门主率数百弟子搜捕无功,竟被他抢先得手。霍之良终于沉不住气,喝道:“你开什么玩笑?这是我们几个兄弟间的私下纠纷,自会解决。花生,先送许少侠问房休息吧。”

“不劳沐门主,要回去我认得路。霍门主最好把话说清楚,若依你所言,冯门主与刘门主身为本帮护法,大敌当前不为弟子做表率,竟为了一点私怨而动­干­戈,太过不分轻重,按本帮帮规应如何处罚?”众人听他直言不讳沐红衣的身份,已知有异,又听他对霍之良说话毫不客气,斥其失职,言语间隐以帮主身份自居,不免惊怒交加,各自思量。

诸葛长吉轻咳一声:“此事容后再提。许少侠刚才说已找到劫狱之人,不知是否确实?”

许惊弦淡淡逍:“或许平日我会开玩笑,但在这等场合下信口开河,岂有做帮主的资格?”此言显是针对霍之良方才的说话,霍之良脸­色­一变,却又发作不得,暗朝蒋应摆摆头。

蒋应转身外出,不多时转来:“据门口两名弟子传报,另有两人随许少侠同来天地间,因身着本帮装束,所以未多询问。”

霍之良喝道:“这两人如此麻痹大意,各打二十大板。”“霍门主少安毋躁,依小弟看来,这两人非但不该惩罚,反应褒奖。”

诸葛长吉笑道:“许少侠不妨说说道理。”

许惊弦抬起左手,紫霜戒在火把的照­射­下泛出紫红的光芒,映入每个人的眼帘:“两名弟子虽有失职之处,却是因见到此戒,所以才对我毫不怀疑。可惜小弟来到梅影峰一日一夜,却只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了信任。不错,我原非本帮中弟子,却受夏帮主重托,难免令人起疑,但请诸位自问,江湖汉子本应光明磊落,即便陌路不识,也当坦荡相交。而如果没有紫霜成与转轮诀,你们还会对小弟处处设防么?你们的怀疑到底是因为小弟品行不端,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厅中一阵沉寂,准也未料到日间尚显谦逊的青涩少年,此刻竟是如此咄咄遍人。

“小弟才疏学浅,又身为晚辈,本不应该说这些话,但受夏帮主重托之际,便以本帮中人自居,虽与诸位门主无结义之实,却皆视为兄长,以此肺腑之言希望能换取一分信任。若不同心协力,裂空帮实与一盘散沙无异。”

蒋应低卢道:“既要彼此信任,那就请许少侠告诉我,为何劫狱之人就范,却不闻打斗之声,难道许少侠有不声不响便擒住敌人的通天本事?”

“想必蒋兄的消息并不­精­确。劫狱之人是我一个兄弟,自愿随我回来。顺便提一句,被劫走的俘虏的真实身份是乌槎国的桂岩王子。”

诸人一呆,蒋应、包无染两人正想出门问个究竟,许惊弦横身拦在门口:“且慢。他们本可早早逃走,不必面对诸位,回来也是源于对我的信任。诸葛兄不是曾提及与乌槎国交换俘虏之事么,小弟已与桂岩王子交涉过,待他归国后,立刻放回我们被擒的兄弟。”

诸葛长吉沉吟不语,冯七忽然戟指怒吼:“你堂堂一个汉人,怎会认下乌槎国的兄弟!”

“我这个兄弟是战争之前认的,在战场上,他冒着欺君之罪放走了我与明将军,他虽是异族,却比许多汉人更加重情重义,独闯天地间而不伤一人,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我从不后悔有这样一个兄弟,如果有人想伤害他,我也会挡在他的面前。”

冯七狠声道:“两国交兵,死伤无数,仇深似海,岂能因为这样的假仁假义饶恕他们?”

“冯兄上过战场么?”许惊弦冷然道,“我上过战场,也杀过乌槎国人。所以我知道他们虽非同族,却一样有着喜怒哀乐,生死病痛,一样会在杀人前颤抖,被杀前哭泣。乌槎国君听信泰亲王,兴兵中原,但那些普通的士兵是无辜的,他们或受国君的蛊惑,或被迫来到战场,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而战,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场权力争夺中的牺牲品,若有选择,他们也愿意像我中原善良的百姓一般,安居乐业,尽享和平。”

“那么,乌槎国的王子呢?他必须要为他父亲、乌槎国君的决定付出代价。应该拿他来祭祀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汉人!”

“不论桂岩王子是否赞同过乌槎发兵中原,我只知道现在杀了他,我们在乌槎国被俘的兄弟也必会遭遇同样的命运。冯兄认为这个代价值得么?兄弟们的生命抵不过一个异族王子?”

冯七哑然,诸人面­色­古怪,在心底暗自思索许惊弦的话。

许惊弦对说服众人原无把握,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然。他本可私自放走童颜以全兄弟情义,却是有损大义,帮规难容,这才迫不得已带他回来见诸人。此刻见诸人意动,不由暗舒一口气:“如果各位没有意见,小弟就擅下主张,先送两位客人回乌槎国。等数日之后本帮失陷的弟兄归来后,再释放其余俘虏。”

“若是对方不讲信用呢?”

许惊弦拔剑在手,一咬牙,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鲜血登时涌了出来:“我信任我的兄弟,若他言而无信,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霍之良缓缓开口:“许少侠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战火止息不久,中原与乌槎国积怨一时难以化解,本帮为白道第一大帮,自当有所表率,这等是非关头丝毫马虎不得。不是我不给许少侠面子,而是事关重大,是否放人,还要诸位兄弟共同商议后再定。”

蒋应道:“我不同意放人,一旦被外人得知敌人竟单枪匹马从梅影峰大牢中劫走囚犯,本帮颜面何存?”

沐红衣道:“莫忘了本帮还有几个兄弟在他们手中,反正我们本就打算换人。何况劫狱之人本来早可携着那王子逃走,如今却都在外面听候发落,也箅是给足了本帮面子,倒不如趁此机会握手言和。”

包无染结结巴巴地低声道:“我、我同意沐、沐姐姐的意见。”

忽听冯七喝道:“几个兄弟­性­命事小,中原武林的尊严可不能丢。”

刘书元瞪了冯七一眼,冷笑道:“谁说兄弟的­性­命不重要?至于中原武林的尊严,可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冯七面­色­一变,眼中寒意大盛,刘书元丝毫不让,双方遥遥对视,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蒋应与包无染连忙劝开。许惊弦心中大奇,不知起初冯七与刘书元为何事争执,似乎远非个人私怨那么简单。

诸人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诸葛长吉身上,他虽身患残疾,却是裂空帮公认的第一军师,遇到难题时大多由他做出决定。

诸葛长吉却不置可否,提声道:“两位客人在外面久等,还是先请进来吧。无论如何,不可失了风度。”

许惊弦听他言语客套,似有转机,当即唤童颜与那桂岩王子入内,介绍双方认识。诸位门主皆听闻过童颜的名字,又知他孤身劫狱,武功极高,想必是个虎背熊腰的异族彪形大汉,却不料竟是个面容宛如孩童的少年,不由暗暗称奇。冯七等人虽心有不忿,但念他对天地间十八名守卫制而不伤,表面上也不缺礼数。

桂岩王子年约三十出头,高颧深目,一望而知来自边陲异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在牢中囚禁多日,面­色­极为苍白,举止倒是彬彬有礼,隐见王族之风:“承蒙诸位照顾,我虽下在牢中,却是食宿无忧,亦未受过私刑,本人铭记于心。”一开口虽有些吐字不清,说的却是标准中原官话。他被关押在天地间足有两三个月之久,直到此刻诸人才知他竟是­精­通汉话。

原来这桂岩王子乃是乌槎国君最喜欢的幼子,从小心慕中原风物,不但学会了汉语,对中原地理风物亦十分熟悉,所以战事一起,便随军出征。不料某日外出巡逻之际受到神州会好汉袭击,连同几名亲信一并被擒。他自不敢泄露身份,借言语不通装聋作哑,裂空帮诸人只当他是乌槎国的小人物,全未放在心上。

双方略微寒暄几句后,诸葛长吉唤来一名裂空帮弟子,吩咐他带两位客人去行馆休息。

童颜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极为信任许惊弦,对此毫无异议。临行抽空朝许惊弦低声道:“晚上有空来找我,你我兄弟好好聊聊。”那桂岩王子见对方丝毫不提放走之事,本是有些忐忑不安,但见诸葛长吉言辞客套,似无恶意,渐也放下心来。

待童颜与桂岩王子走后,场中静了下来。

诸葛长吉沉吟良久,抬头望向许惊弦:“在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想请许少侠回答我一个问题。”

“诸葛兄请讲。”

“若是双方反目,你会站在哪一边?还是两不相助,袖手旁观?”

“他因我而来,我自会助他。”

“也就是说,为了你的兄弟,你宁可与我等白刃相见么?”

许惊弦稍一犹豫,坦言道:“虽非小弟心中所愿,但若当真到那个地步,亦不得不然。”此言一出,几位门主脸­色­皆十分难看,许惊弦亦是心头暗凛,这不留余地的问题似要把自己逼上绝路,诸葛长吉会是那个­奸­细么?

“你可曾想过,一旦如此,不但裂空帮再也容不下你,整个中原武林亦会以你为敌。为了你的兄弟,你愿意弃大好前程于不顾么?”

许惊弦忍不住握紧拳头,手心中伤口崩裂,鲜血淋漓而下,疼痛让他的语声有一种异样的坚定:“我与他立过同生共死的誓言,无论荣华富贵还是刀山火海,决不背弃!”

诸葛长吉淡淡道:“如果我在此刻以言语安抚你,暗中却早已派人去行馆刺杀,你又会如何?”

许惊弦一惊,一时分辨不出诸葛长吉所说真假,还是仅仅是一种“考验”,强自镇定道:“就算我现在不能阻止,事后必将杀你为兄弟报仇。”

“你且放心,裂空帮决不会做那种背后暗箭伤人之事。”诸葛长轻声一叹,“许少侠江湖经验尚浅,不知道有些话不应该当面说出来。童颜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是他的荣幸,但我等在场之人听来,实是心寒啊。”

许惊弦沉思,昂首朗然道:“很抱歉,如果诸位曾经给过我信任,自当十倍以报。”他心知此言一出,恐怕再难得到众人支持,但话语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诸葛长吉大笑:“许少侠是个厚道的君子。我的决定是,童颜可带着桂岩王子归国,事后放回裂空帮被擒的兄弟。但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诸葛长吉目光转向那被缚于角落的裂空帮弟子:“今日之事,概不追究。大家是否同意?”

霍之良沉声道:“便如诸葛二弟所言。”沐红衣、蒋应、包无染等人缓缓颔首应同,冯七长吐了一口气,刘书元欲言又止。

许惊弦大奇:“这位兄弟是谁,到底犯了何事?”

“此人名叫冯汉杰,乃是冯七之胞弟,在无心堂中任一个小头目,司职掌管天地间。他的朋友曾加入神州会的行动,在苗疆遇袭而死,所以对乌样国人怀恨在心。今夜本非冯汉杰当值,但他听闻有人劫走乌槎国俘虏,心头不甘,赶来牢中动用私刑拷问余下几名乌槎国犯人,致使一人断臂。若非我与铁老大及时到来,不定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

冯七涩声道:“汉杰今夜多喝了几杯,酒后失德,还望二哥体谅。幸好并未闹出人命,且放那桂岩王子归国,事后再好生安抚伤者,此事便可了了。”

刘书元喝道:“冯汉杰犯下的错失,必须受到惩戒,若不然,何以在帮众面前立威?决不能轻易饶过他。”

冯七怒道:“姓刘的有种就冲我来,汉杰是我弟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刘书元毫不退让:“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我与冯门主毫无私怨,一切皆是秉公办理。”

许惊弦恍然大悟,原来冯七与刘书元竟是为此事争执。难怪诸位门主对童颜、桂岩王子不但以礼相待,而且同意放他们归国,那是因为对冯汉杰的行为有愧于心,倒并非完全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冯七与刘书元各不相让,越争越烈,几人劝解不开,险至动手。

霍之良脸­色­铁青,猛然发出一声大喝。众人只觉气息一窒,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他­奶­­奶­的,为了一个乌槎同犯人,两个兄弟差点动刀子?你们还算是裂空帮的门主么?连街头上的小混混都比你们有出息。”

刘书元兀自道:“本帮能作江湖上扬名立万,靠的不是高手众多,而是行事公允,决不藏私……”

“你闭嘴吧,”霍之良毫不客飞地打断刘书元,“此事下不为例,都是自家兄弟,不要为一个蛮族伤了和气。”转头堪向冯七,“回去管好你弟弟,若再犯错,老子扒了他的皮。”

冯七只求兄弟不受处罚,当即诺诺连声。众人稍松了一口气,却听“啪”的一声,却是许惊弦拍桌而起。

“许少侠这是何意?”

“如果这就是号称白道之尊的裂空帮,小弟退帮。”

霍之良双眼微眯:“给我个理由。”

许惊弦手指冯汉杰:“此人犯下大错,霍门主却只轻描淡写地揭过,处事不公,实难让人心服。”

霍之良冷笑:“若依许少侠的意思,应该如何处理?”

“跪求伤者的谅解,若不然,依样断其一臂。”

冯汉杰口中被堵,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冯七怒骂道:“放屁,你小子算哪个山头的,竟然管到我家里的事来了?”

“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许惊弦竖起左手,“只要这枚紫霜戒还戴在我手上,我就一定要管。”

冯七愣了一下,仰天大笑起来:“幸好你还未做上帮主,若不然,我们兄弟岂不都会被你害死?”

“像你兄弟这样的人,本就应该逐出门墙,以免连累本帮英名。”

霍之良打个圆场:“动用私刑固然不对,但毕竟是针对异族俘虏,许少侠未免言重了吧。我裂空帮向有侠名,若是普通江湖帮会,对待俘虏折辱更甚,何况我们那几个兄弟失落在乌槎国,还不知道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许惊弦冷然道:“正如霍门主所言,我堂堂白道第一大帮,侠字为先,岂可与他人相提并论?如果知道被擒会受到如此待遇,宁可战死亦不会降,既已投降,无论异族也好,汉人同胞也好,皆当一视同仁,岂能再受伤害。诸位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虽是俘虏,但手无寸铁,身披镣铐,毫无抵抗之力,此举更甚残害无辜,决不能饶。”

众人皆是心里一紧:诸葛长吉道:“许少侠且莫冲动,我们不追究童颜劫狱之事,并放桂岩王子归国,实已有违初衷,何必继续纠缠?”

许惊弦大笑:“诸葛兄这是威胁么?”

“岂敢,只是说句实话而已。许少侠为了兄弟不惜两肋Сhā刀,我们也可为兄弟改弦易辙,大家心知叶明,不妨变通一下。”

“童颜因我而返,绝非力不能敌,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许惊弦长吸一口气,“小弟最敬重的人是暗器王林青,并非因他武功冠绝天下,而是他做人不失原则,认定的事情,义无反顾。请恕我不懂变通。”

冯七怒吼道:“你小子想如何?有种过来杀了我们兄弟俩。”

“若你犯下死罪,我会亲自取你首级。现在,只要按我刚才所说即可!”

诸葛长吉叹道:“夏帮主在此,怕也不会如此严苛,能否稍减刑责?”

“我既然Сhā手此事,就必须以我的方式。”

冯七大叫一声:“小兔崽子,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满口侠义其实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心,你想做帮主,所以拿我兄弟开刀立威,各位兄弟眼里不揉沙子,岂会服你?放走童颜是给你面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番话虽有些强词夺理,却亦触及诸人心中所想,各自揣思。

许惊弦听他出言不逊,更是辱及父母,亦是心头火起,“铿”的一声,断流剑出鞘。目光逐一扫过众人的面孔,却并未得到意想中大多数人的支持,大笑一声,傲气浮上胸中:“我现在去陪我的好兄弟,谁要想留住他,就来试试我的剑。”一指冯七,“让你兄弟按我所说的去做,若不然,明早我会亲自取他一臂。”行至门口,忽又停下,转身望着霍之良,“霍门主不要忘了,五日之内,请安排我去见四大长老。”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被清冷的山风一吹,许惊弦稍稍清醒了一些,才稍有些后悔,他虽坚持自己的想法,却本可以用更合适的方式说服众人,而不必如此鲁莽。但那一股豪情却在胸中勾留不去,大觉快意。

他朝几名弟子打听到行馆之处,当夜便与童颜联床夜话,畅谈分别后的种种见闻,直说到天­色­微明。童颜说得兴起,哪想到许惊弦时刻防备着裂空帮兴师动众前来发难,虽说诸位门主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或不至于出尔反尔,暗中却是不得不防。幸好一夜无事。

黎明时分,沐红衣来到行馆,对桂岩王子道:“劫狱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若再大张旗鼓送走王子,只怕手下弟子多有微词,所以委屈你二人悄然离开,我已安排好车马,若不放心,便由许少侠亲自送你们下山。”

桂岩王子只求安然脱身,自是连声答应,一并道谢。童颜虽是心怀不满,但见王子应承了,再无异议。许惊弦也不思就此与童颜分手,便亲自送二人上路。

临行前许惊弦笑问沐红衣:“为何霍门主与诸葛门主不现身,只派你来?莫非觉得我不近人情?”

沐红衣白他一眼:“依你所言,昨夜那冯汉杰跪求伤者原谅,事后又被铁老大打了五十板子,你可满意了?”

许惊弦暗松一口气,听出沐红衣语气不善:“你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么?”

“男儿膝下有黄金,冯氏兄弟受此大辱,只怕会记恨你一辈子。至于其他人么,嘿嘿,虽然未必赞同你的做法,但至少你蠃得了敬重。”

“我问心无愧,自也不怕他寻仇。却不知你对我是什么看法?若也敬重,却为何脸上冷冰冰的不见一点笑容?”

沐红衣淡淡道:“不错,我敬重你,或许我依旧会支持你做帮主,但不会选择你做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仅此而己!”许惊弦一震,喃喃念着,一时嘴里味同嚼蜡。

“想听听我的忠告么?这世上每个人都像是一间上了锁的房子,如果找到钥匙,便可以走进他的内心,只可惜,你是强行破门而入。”沐红衣漠然一笑,转身离开。

这一刻,许惊弦知道,即使他做了帮主,他也只有“沐红衣”这个手下,而永远失去了“花生”这个朋友。突然间,他格外怀念那个一边嚼着花生,一边说着俏皮活的女孩子。

待送走童颜与桂岩王子后,许惊弦重又回到梅影峰。但一切似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几大门主再未现身,即使他去天地间见平惑之时也不例外,似乎是有意躲避着他。服侍他的人换做了一位陌生的小姑娘。而每一个帮中弟子见到他,皆会毕恭毕敬地行礼,随后窃窃私语几句。他无意探听,只知道他们一定在暗中议论自己。

唯有阿义对许惊弦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一大早叫他去看日出,拉着他去林中­射­箭,听他喃喃自语,陪他度过那些百无聊赖的时光。

有些时候,许惊弦甚至恍惚觉得阿义就是另一个自己,任­性­而不知收敛,孤独而不知自怜,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经历着幸福、悲伤、快乐、痛苦,包括活着。

除此之外,他与他人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厚墙。

他毕竟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面对众人的疏远,他不知如何再去争取帮主之位,更不知如何去找到那个­奸­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静等事态的变化,挫败感时而掠过心头,像一只调皮的小鸟,抓挠着他的自信。

北方的冬季来得特别早,天气渐渐转冷,山野的绿­色­被枯黄取代,河流的声音越来越小,飞翔的林鸟消失不见,树梢上的树叶也掉光了。

这一日傍晚,许惊弦意外地见到了诸葛长吉。

“诸葛兄别来无恙啊,不知有何贵­干­?”

“顺道路过,想让许少侠陪我走走,说几句话。”诸葛长吉支开替他推轮椅的弟子,改由许惊弦推行。

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沿着山道缓缓而行,一路无言,双方似乎都有意延长着沉默的时间,又仿佛有一种难以言述的默契。

几日不见,诸葛长吉似是老了许多,面­色­僬悴,声音暗哑,眼神无光,头发脱落,就连颌下雪白的胡须亦显得­干­枯而蜡黄。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如同在许惊弦心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滔天大浪。

“我想,你已经有资格去做帮主了。”

许惊弦按捺住翻涌不息的心潮:“诸葛兄说笑了。恰恰相反,我倒觉得自己已然失败。”

“为何会如此想?”

“在这里,我得不到任何支持,甚至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我曾以为,足够正直就会得到尊敬,足够真诚就会换来友谊,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做到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我现在发现我错了,就连花生都不愿再和我做朋友……”说到这里,许惊弦陡然觉得鼻尖一酸,满腹委屈。

诸葛长吉一字一顿道:“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许惊弦微微一震,眼望长天。他看到了飘忽的流云、湛蓝的苍穹、旷芜的山野、混浊的世间,却找不到自己。

“做每一件事都会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有人尽量保留原有的,再去争取其他;而有的人则是先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再去怀念自己失去的。这就是芸芸众生与王者最大的区别。”

“可是,我并不想要什么冠冕,更不想做什么王者,我只想有自己心中的平静与快乐。”

“做自己的王者,最为艰难。现在告诉我,你还想得到帮主之位么?”

“其实我并非一定要做帮主,只是想用这种方法找出那名­奸­细。”

“呵呵,虽然我早看出这一点,却未想到你会直接告诉我,按说我也应该在你的怀疑名单之中吧。”

诸葛长吉的敏锐观察让许惊弦无言以对。他试问自己,为何会对诸葛长吉直言无忌,是因为太过寂寞?还是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怀疑过他?

诸葛长吉续道:“所以那天,我诱使你当众表明态度,要想成为一帮之主,必须显示出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你可能会失去朋友,却会蠃得尊重。

“可是,我原不想做帮主。只不过现在面临失败时,却很不甘心。”

“那是因为权力的游戏会让你越陷越深,直到无力自拔。”

许惊弦悚然一惊:“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早早退出。”

“夏帮主的期望、你的好胜心、遥远的梦想、内心的欲望,不容你放弃。”

“如今事已至此,怕也无力回天。花生告诉我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紧锁的房门,我本应耐心地去找到钥匙,却急躁地破门而入。”

诸葛长吉哈哈大笑:“这个比喻倒也恰当。但你可曾想过,钥匙并不总是存在,那些丢失钥匙的房门,你必须破门而入。比如像铁老大、冯七、甚至刘书元这样的人,经历过太多,防备亦厚重,如非强行闯入,根本无法让他们受到震动。若不然,冯七怎会让他兄弟屈服?”

“就箅如此,他们对我也只是一种类似敌人的尊重,不会当我是朋友。”

“自古圣贤、英雄、君王皆寂寞。告诉我,你在这里还有朋友么?”

许惊弦长叹一声:“也许诸葛兄是我唯一的朋友了。”他没有提及平惑与阿义,在他心里,平惑是亲人,而阿义比朋友更加亲近,就像他的影子。

“相信我,等到你失去我这个最后的朋友时,你就会当上帮主了。”诸葛长吉的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悲凉。

“阿义!”道边闪过阿义的身影,扬扬手中的琴弓,对许惊弦一笑。

“他是找我去练习箭法呢。”望着阿义,许惊弦脸上挂起了久违的笑容,“阿义你先去玩,我和诸葛兄谈完后就来找你。”

“阿义!”阿义对诸葛长吉嘿嘿一笑,蹦蹦跳跳着去了。

诸葛长吉望着阿义的背影,轻叹一声:“每个人见到我的面容,都会或多或少地吃惊,甚至畏惧,唯有在阿义的眼里,我与旁人没有任何不同。说来惭愧,我见到他时,却总把他当做一个异类。答应我,对阿义好一点。”

“诸葛兄放心,我心里当他如兄弟一般。”

“他与你完全不能交流,为何你还当他是兄弟?”

诸葛长吉看似有意无意的问题,却让许惊弦心中一怔。思索道:“或许是因为他心智未开,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思考,更不会因利益而做出选择,所以他对于每个人的观感全凭直觉,让人深信不疑。”

“是啊,无法做出选择是一种幸福,而选择太多势必成为一种痛苦。我今日来找你,其实就是带给你痛苦……”诸葛长吉淡然道,“明日就是你与铁老大五日之约的最后一天了,晚上去见四大长老吧。”

“啊!”许惊弦大吃一惊,想不到本已绝望,却复现转机,一颗心登时活泛起来,随口问道,“为何要在晚上?”诸葛长吉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因为只有那时,我才会给你那把打开房门的钥匙。”

“谁的房门?”诸葛长吉不答,仰首望天,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阿义等急了,先送我回去吧。”

这个夜晚特别的寒冷,朔风呼啸,卷起谎称,灰­色­的­阴­云密集于低空,层叠驰逐,惨恻哀绵,如悬浮在头顶,伸手可捉。

梅影峰后山谷的入口处,伫立着一方大石碑,碑上无字,仅以鲜艳的紫漆画了一枚硕大的戒指,那是象征帮主身份的紫霜戒。转轮之碑!其后就是裂空帮的禁地——转轮界。除了帮主之外,任何人进入其内,杀无赦。

七大门主齐聚转轮之碑前,除了诸葛长吉与沐红衣外,其余无人各持一支明晃晃的火把。七人面容肃穆,定如磐石,寒风吹动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转轮之碑上颤动着。

许惊弦沿山道行来,遥遥望见这阵仗,心中忽生出一种想要退后逃脱的感觉,双脚却不听使唤般,依然一步步缓缓解禁着,放佛自己霎时化身为二,一人仓惶离去;另一人却是步伐坚决,毫无动摇。

在原有的考虑中,他将把沈羽的背叛、夏天雷的死讯、自己如何来到梅影峰、寻找那个未现踪迹­奸­细等事尽数告知四大长老,随后的世情,即可交给四大长老处理,而他,只需要做一个弟子,不必承担发号施令的责任。

无法做出选择的人是一种幸福,选择太多则会成为痛苦……可是,事到临头,他却开始踌躇难定,犹豫不决。虽不知见到四大长老会是何种情景,但“无可逆转”那四个字却如烙印般刻在心田,如宿命般难以抗拒。

这一步踏进去,是否不可回头?许惊弦,你真不想做帮主么?你真如表面上那么清高,不为权势折腰么?你果然只是为了找出­奸­细么?在你内心深处,没有一丝对权力的渴望么?他在心中不断地问着自己,却无法得到肯定的回答。正如诸葛长吉所言:权力的游戏会让人越陷越深,直至无力自拔。

他害怕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霍之良的话语隐隐传来:“二百六十三年前,祖师毕无笳南行归来,创下裂空帮,并设四名亲信传下转轮大法,立下训戒:凡本帮弟子,只要行止无缺,但被帮主授转轮诀者,再历经转轮重生之礼后,即可接任帮主。”

许惊弦乍然清醒过来,“转轮大法”、“转轮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中一片茫然。霍之良的目光定在许惊弦身上:“许少侠虽然年轻,又新入本门不久,但既得夏帮主看重,授予转轮诀,我等自当应从祖师训言,奉其为新任帮主,诸位兄弟若有异议者,现在即可提出。”

无人开口,但各种表情清楚地写在众人脸上,之前显然曾有过激烈争执。火光摇曳之下,望着七大门主珍重的神情,百般疑问涌上许惊弦的心头,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许少侠请上前。”许惊弦应言踏出几步,来到霍之良身前。

“拔剑!”短短两个字,由霍之良口中凛然吐出,却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这一刻他高大的身躯挺立如山,浑若天神。

暗夜的风吼、明亮的火焰、诡异的环境、庄严的气氛,令许惊弦觉得一切恍在梦中,如被催眠。“铿”一声响,断流剑脱鞘而出,却不知应该指向何处。

霍之良伸出掌来,手指牵引着剑尖,端然指向天空。他脸上是毫无表情的漠然,眼神里却跃动着明亮的光芒,大声道:“许惊弦,你会用你的剑匡扶正义、维护侠道么?”许惊弦心中一凛,轻轻道:“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守卫国土么、摧毁敌人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保护弱小、迎击邪恶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与兄弟并肩作战,不离不弃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承诺梦想和正义,即使面对死亡也依然坚持么?”

随着越来越快的问答,热血渐渐涌上心头,许惊弦朗声而喝:“我会!”

霍之良的手指离开了剑尖,一指石碑:“恭喜许少侠,由此而去,踏过转轮之碑,再出来时,你便是本帮第十四代新任帮主了,请牢记你的承诺。”这一刻,他的眼神暗淡下来,接受这一切的,原本有可能是他自己。

许惊弦深吸一口气,这一步踏出后,他的人生是否也“无可逆转”?这个选择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

“且慢。”轮椅中的诸葛长吉轻轻招手,“请许少侠过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他身后几步外,就是那一方印有紫霜戒的无字石碑。

如果这是许惊弦意料之中的阻碍,却来自他意料之外的人。

在许惊弦的设想中,如果那名­奸­细就是在场中的一人,此刻正当是他现出原形之时,而他最不希望诸葛长吉是那个­奸­细。

诸葛长吉按动轮椅上的机关,一方隔板弹出,又从椅座边摸出一只酒壶、两只酒杯。他置酒杯于板上,独臂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壶斟满酒杯,动作缓慢,仿佛那不是一壶酒,而是琼浆玉液。

诸葛长吉目光闪动:“长吉平生滴酒未沾,但此际却想敬许少侠一杯,以贺大功告成。”

“大功告成!”许惊弦心头苦笑,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么?然而一切早已不受控制,自己反倒像一个任由命运摆布的傀儡。不过听到诸葛长吉并不另生枝节,暗暗松了口气,伸手取杯:“能与诸葛兄同饮,实是小弟的荣幸。”

两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恭请许少侠上路。”诸葛长吉轻拭嘴角酒渍,似笑非笑地道。

火光的掩映下,转轮之碑的­阴­影投­射­在两人身前,旁人难窥究竟,但许惊弦却清楚地看到,一滴鲜血由诸葛长吉嘴角渗出,触目惊心。

“诸葛兄……”许惊弦惊得目瞪口呆。“啊!”诸葛长吉手抚胸口,大声喘息着,目光直直盯在许惊弦面容上,“想不到,你竟然……”

许惊弦从未想到,一个身无武功的残疾人,竟也会有这般锐利的眼神。

几位门主觉出不对,纷纷抢来。

“不要过来!”诸葛长吉挣扎叫道,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沐红衣大惊失­色­:“许惊弦,你为何要害二哥?”其余几位门主各持兵刃在手,四面围住许惊弦。许惊弦顾不得分辩,一把托起诸葛长吉,掌中集起十成内力,透入他心脉,欲要替他逼出毒来。几位门主本已冲近,却以为他以诸葛长吉为质,投鼠忌器,同时停步。

霍之良怒喝一声:“姓许的快给我住手,二弟若有个好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许惊弦催功驱毒,难以分心,只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来:“我若真想害他,还用得着下毒么?”大变骤起,众人一时心神大乱,听到许惊弦此言,方才觉得溪践。以许惊弦的武功,要想杀诸葛长吉实是易如反掌,根本不必在酒中下毒,更无需当着众人的面。

刘书元反应最快:“那酒壶和酒杯是从哪里来的?事先可有派人验査?”若不是许惊弦下手,那就是有人在酒中提前做了手脚。可是令人疑惑的是,许惊弦亦饮下了杯中酒,为何全然无事?

诸葛长吉一面呛咳着,忽又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许惊弦,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你何时对我生疑,竟会想到替换酒杯。”随着他的说话,黑­色­的鲜血由嘴角喷出,令那半张脸孔更显狰狞可怖。

众人心头齐齐一震,如此说来,并非许惊弦加害诸葛长吉,恰恰相反,而是诸葛长吉欲下毒手,却不料被许惊弦瞧破,反以其人之道施于其身。

像诸葛长吉这样一个不通武功的残疾人,毒药确是唯一的武器。

许惊弦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有偷换过酒杯。莫非是诸葛长吉自己搞错了?但以他的­精­明,在这生死关头岂会出此差错,百思不解。

在许惊弦的内功催逼下,诸葛长吉“哇”的一声,张口吐出肚中污物,有不少沾在许惊弦的身上,他却眉头也不皱一下。此事必与­奸­细有关,只有先救下诸葛长吉,才能进一步查明真相。奈何他体内脉象紊乱,生机似早已断绝,只怕自己纵尽全力,亦是回天无术,唯盼能多延续一些时间。

诸葛长吉嘶声道:“姓许的住手,这毒药是我­精­心配制,入口即发,再无解药。既然难逃一死,我也不必隐瞒,只求给我一个痛快,莫再多受活罪。”

霍之良惊怒交加:“长吉,你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诸葛长吉恨声道:“不错,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奸­细,我不但给将军府泄露消息,与简歌亦有联系,沈羽就是我暗中策反的。”

沐红衣悲叫一声:“二哥!”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其余刘书元、冯七、蒋应、包无染等人面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许惊弦浑身一震。他曾经最为怀疑诸葛长吉,但此刻亲耳听他自己承认身份,却又无法相信。诸葛长吉望着许惊弦:“放我下来,去做你的帮主吧,我的命由我自己取,至不济也交给曾经的兄弟,不会给你。”许惊弦不语,心乱如庥,他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霍之良痛叫道:“你这是到底是为什么?”

“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铁老大你可真是笨啊……”诸葛长吉冷笑,“我虽是个残废,但我偏偏要做那些正常人也做不了的事情。”

“不可能,你怎么有机会与外界联络?”

“对于一个残废,你们只会同情他,处处给他方便,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去认识什么人。孟辉其实是我的心腹,通过他我联系到将军府与简歌。”诸人的脸­色­全变了,诸葛长吉坦承一切,让他们不得不信。

许惊弦长叹一声,缓缓道:“你究竟为何要害……”在场中人,唯有他知道自己根本未换过酒杯,却猜不透诸葛长吉的动机。

“你这小子也是个笨蛋,现在还看不出我为何要害你么?”许惊弦本要问诸葛长吉为何要“害自己”,但话才说到一半,已被他抢过,嘶声大笑道。“沈羽事发后,其实我最想让铁老大做帮主,因为他最为无能,足以让裂空帮从此一蹶不振。”

“你这个畜生!”霍之良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拳击下,诸葛长吉无从躲避,唯有闭目受死。

许惊弦翻掌相迎,格开霍之良拳头:“此事疑点甚多,还请诸位听小弟解释一下。”话音未了,却看到怀中诸葛长吉紧闭双目,脸­色­却有着迥异的平静,蓦然想起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天地间的牢房中,面对假扮孟辉罗正宏横在喉头的匕首,诸葛长吉也是这样的表情。刹那间,许惊弦心中大悟。

霍之良冷然发话:“既然已供认不讳,还有什么好解释。蛇眼、鬼发、小刘看住许少侠,红衣、钝钝随我先把二……把那个逆贼擒下慢慢拷问。”

“诸位门主,对不住了。”不等众人近前,许惊弦纵身一跃,怀抱诸葛长吉已跨过那“转轮之碑”。霍之良起动稍迟,堪堪捉住许惊弦的衣角,却转轮之碑前硬生生停下脚步,裂空帮中严禁除帮主外的任何人进入转轮之界,即便是太霄门主也无可例外。

“许少侠,快回来。”

许惊弦心知诸葛长吉毒入肺腑,神仙难救,若不抓紧时间问个明白,实不甘心。情势急迫,在诸人的打扰下诸葛长吉决不会口吐实言,只好先入禁地之中,事后再对霍之良等人讲明原委。

许惊弦身形闪入林中,声音遥遥传来:“诸位稍等,小弟返回后再做解释。”几位门主互望一眼,既痛心疾首,又是无可奈何。

他们都知道,等许惊弦返回之时,已是裂空帮帮主!

“诸葛兄,此刻四下无人,可否对我坦诚相告?”

“嘿嘿,既已大功告成,许少侠是个聪明人,就无需我再多说了吧。我很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再也不要醒过来。”

“是的,我知诸葛兄一意求死。但却不懂你为何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死后还要留下千古骂名?”

诸葛长吉微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一死百了,声名全无意义。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给你留下的那把钥匙,打开裂空帮的大门。”

许惊弦心头大恸:“我不要帮主之位,我只想留住一个朋友。”

诸葛长吉急促呼吸着,眼里泪光闪动,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谢谢你,我的朋友,你留不住我,我却留住你了……”

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但友情,却会给人温暖。

许惊弦握住诸葛长吉的手,在他一生结交的朋友中,大多是光明坦荡、正直刚强,又或桀鹜不驯、狂放洒脱。却从没有一个人像诸葛长吉这样,看似城府极深,难窥其真容,令人处处提防,但关键的时候,却会用他独有的“诡计”无私地帮助自己。

“我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坚强,从我懂事起,就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死亡的来临,只不过,我不甘心那么毫无价值地死去。夏帮主的过世让我再无留恋,但至少,我要助你顺利做他的传人。裂空帮有我太多的心血,我不能看着它从此衰落,相比其余人选,你是最合适做帮主的那个人。”诸葛长吉巨咳了几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方才继续道,“但是,你身上也有许多弱点,最大的弱点就是太重情义,这正是一个成功王者的最大障碍,我说过,当你最后一个朋友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做帮主了。”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后,他已是气息奄奄。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把­奸­细的身份强加在自己身上,只会让仇者快,亲者痛,真正的­奸­细将会隐藏得更深。”

诸葛长吉摇摇头:“过分的多疑只会伤害真正的好兄弟。相信我,那个­奸­细再也不会害人了,也许他从未存在过。”

许惊弦眼睛一亮:“难道你知道那个­奸­细是谁?告诉我他的名字。”诸葛长吉却不回答,嘴角嗫嚅着,似在喃喃自语。

许惊弦附耳去听,唯有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我……弟弟,他……从不嫌弃我……真想再见他……”

“你还有个弟弟,他在哪里,需要我做什么?”许惊弦大声追问着。

诸葛长吉声音低不可闻:“不要再问了,你我总算相识一场,亦算有缘,记住答应过我的承诺!”他大瞪的独目望向­阴­沉的天空,“死亡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就让我平静地去吧。”

许惊弦眼看着一道死气慢慢爬上诸葛长吉的面容,咬­唇­不语,眼角酸湿难忍,泪水几欲夺目而出。

诸葛长吉身体越来越轻,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许惊弦愁思百结,脑海却一片空白,仰首望天,眼中却无视一物。他只能抱着那渐渐冰冷的尸身,瘫坐在地上。一时他竟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到底答应过诸葛长吉什么样的承诺?

冷风吹来,今年的第一枚雪花飘忽而下,恰恰落在许惊弦的嘴角,温润似泉,却又苦咸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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