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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再见伊人

三月的京师,全无早春的温暖,甚至比往年更寒冷几分。自从明将军率大军开拔南疆征战泰亲王以来,皇帝便颁布了宵禁令,那些夜夜笙歌的高官豪门亦不得不有所收敛。深夜里一记记梆子声在街道回响着,令一向繁华喧嚣的京师显得更加冷清。

已至二更时分,偌大的京师几乎不见行人,但在京城东郊的一间荒宅外,却有一位少女在门口踟蹰。

少女年约十八九岁,面容娇­嫩­如花,腮旁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显得悄皮可爱,但她那清亮的眼瞳中却流露出与年龄不相适宜的凄楚愁思,偶尔抬首望向府门,目光里又带着一份浓浓的恨意。

这里是京师四公子之一、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简歌的府邸。四年前泰亲王在京师发动政变,简歌虽为太子府中清客,却假意向泰亲王示好,策反泰亲王,又将探知的相关情报告于太子,使搏将军府与太子府联手一举瓦解了泰亲王的­阴­谋。京师四大公子之中,简歌最是低调,亦无显赫的资历,倍经此一役后声望大增,他却并不居功,反而驱走家仆,对外声称云游天下,从此不知所踪,简府亦因此荒废了。

但不为常人所知的是:简歌另一个身份是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掌管着青霜令。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天下苍生,而是另有图谋。云游天下只是一个离开京师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研习青霜令中的秘密。

那位少女正是四大家族中温柔乡弟子水柔清,四大家族中点睛阁主景成像、翩跹楼主花嗅香相继离开京师,她却执意留了下来。她的父亲莫敛锋在五年前的行道大会上被简歌通迫自尽,母亲水秀亦死于简歌之手,二人可谓是仇深似海。虽然暂时找不到简歌的形迹,但她深知此人野心极大,总有一天还会回到京师,所以她这几年苦练武功、而且每日深夜都会在简府之外守候一段时间,等待着仇敌回归,亦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

将至三更,夜深露重,水柔清正要离去,忽然听到简府中隐隐传来响动,不由心中一动,暗忖莫不是简歌已回来?当即跃上墙头,进人府中。

“啪啪啪”,又是三声轻响,似是有人投石问路。水柔清辨得声音来自于东厢的书房,更不迟疑,悄然掩去。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漆黑一片。水柔清早已暗中探查过简府,可谓轻车熟路,摸着黑在书房査看一圈,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那诡异的声响亦不复闻,凝神细听,亦无呼吸之声,似乎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她不甘错失仇敌的踪迹,当即擦亮火折,于点燃书桌上的烛台。

书房并不大,可以一览无余,摆放着五个大书架,堆满了各类书籍。书房一角有一面屏风,其后放着一张卧床,用于午间小憩。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好好观察一下简公子的书房……”一个声音蓦然从屏风后响起,声线忽近忽远、忽高忽低,显然已用变声之法隐去原本的口音。

水柔清大吃一惊,此人明明在房内,却全无呼吸之声,自己经过几年苦练,武功已大有进展,竟依然全无察觉,无论其是敌是友,这份隐匿的功力皆不容小视。她暗中一咬牙,握紧手中的缠思索,绕过屏风,抬眼望去,但见卧床上竟盘膝坐着一个黑衣人。

床帐已放下,蒙昽的烛光下、瞧不清对方的面目。水柔清早知那卧床下有一条秘道,出口则设在京师几个隐蔽之处,黑衣人定是由此而来。不过简歌离开时已暗中堵塞秘道,黑衣人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打通,背后必有极大的势力,或与简歌不无关系。

水柔清心中惊疑不定:“你是谁?”口中喝问着,缠思索已无声无息地发出,意欲挑开床帐,一睹对方真容。

黑衣人轻抬手掌,发出一道掌风,床帐中分,缠思索直袭向他面门,黑衣人一指弹出,正中索头,缠思索如同受惊的小蛇,迅速倒飞而回。床帐随即垂落下来,再度将他遮住。

水柔清心头大露,并不仅仅因为黑衣人稳准而灵动的武功,而是在床帐中分的一霎,她清楚地看见对方脸上挂着一张面具,恍惚间想到了五年前行道大会上简歌的装扮。

黑衣人淡然道:“水姑娘不要误会。若以真容相见,日后或有颐忌,所以用面具遮颜。”

听到黑衣人叫破自己的身份,水柔清已知方才那些声响必是对方有意发出,定下心神沉声发问:“你诱我来此,到底是何用意?”

“只是想助水姑娘完成心愿而已。”

“你怎知我的心愿?”

“替双亲报仇雪恨就是水姑娘的最大心愿!”黑衣人悠然道,“我会把自己所知关于简公子的情况全盘奉上。你可愿意接受?”

水柔清冷静下来,陷入沉思之中。

对方既然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简歌的恩怨,必是有备而来。当年暗器王林青暗访流星堂,查明英雄冢弟子机关王白石投靠御柃堂成为紫陌使,简歌设下花月大阵与林青相见,御泠堂青霜令使的身份亦因此暴露。四大家族诸高手愚大师、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等人当即人京以抗宿敌御泠堂,但当水柔清知道母亲“琴瑟王”水秀亦死于简歌之手后,请求四大家族长老愚大师五年之内不要杀简歌,就是为了亲自手刃仇人。

但转眼已过了三四年光景,莫说复仇,根本就找不到简歌的下落。这个黑衣人既然愿意相助,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皆是她梦寐以求的。但看黑衣人方才出招,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武功决不在四大家族各位长老之下,自己远远不及,他若要对付简歌,何需如此费事?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她不免有些犹豫:“你可有什么条件?”

“只有一个条件,我不便向你透露身份,也不会说出消息的来源。你只能听,不能问,事后亦不能打探我的来历。”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帮我对付简歌?”

黑衣人变幻不定的的声音从帐中传出:“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与你母亲水秀虽无深交,但心中一向敬重琴瑟王,不忍见她含冤而逝;第二、简公子不但是水姑娘的仇人,也是我夻日后必须要面对的敌人。只可惜我目前无法抽身,只好借姑娘之手给他找些麻烦。如此说,可否打消水姑娘的顾忌?”

水柔清虽听出黑衣人言辞中有些不尽不实,但病急乱投医之下亦顾不得许多,一横心拜倒于地:“我答应你。只要能助我杀了简歌,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黑衣人略一伸手,一道柔和的劲力凌空托住水柔清,不受她的大礼:“不过是有利于彼此的合作,岂敢以恩人自居?”

此人于暗夜现身于荒废已久的简府之中,却全无鬼祟作态,谈吐谦恭有礼,始终不温不火,俨然一派宗师风范。水柔清默数京师高手,依然无法肯定他的身份,心知必是高人,恭敬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帮我?你可知简歌目前在什么地方?”

黑衣人不答反问∶“首先,你应该问问自己,对于你的仇人了解多少?”

水柔清微微一怔。她虽当简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却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更谈不上什么了解。事实上不独水柔清,世人皆知简歌生着一张俊秀的面容,但对于他的内心世界,却无人知晓。

黑衣人道:“想必你巳在简府中探査过多次,可曾有所发现?”

水柔清黯然摇头:“简歌离开京师时早有准备,不但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就连被他遣散的家仆都找不到。”

黑衣人一笑:“简公子思虑周密,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若不是借口游历山水离开京师,必会将此地付之一炬。简府虽荒废已久,但这里毕竟是他落脚数年的地方,只要有心,总会寻到些蛛丝马迹。记得我对你说得第一句话么?如果你好好观察一下这间书房,肯定会从中发现简公子的许多秘密。”

水柔清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心头茫然:“还请指教。”

“对一个人的认识不应该滞于表面。别人都认为简公子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又何承想过他会有这么多的藏书?而如果你知道他喜欢读什么样的书,就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他的为人……”

水柔清恍然大悟:“这里收藏的书籍足有上千本,简歌决不可能一一遍读。他时常翻阅的书籍总会有些破损之处,只要找到那些书便可大致知晓他的某些与众不同的喜好。”

黑衣人抚掌道:“水姑娘是个聪明人,稍点即通。我相信简公子一定读过许多关于兵法、治国的书籍,但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喜好?那就要靠你自己去发现了。这项任务不但需要敏锐的观察力,更需要持之以恒的极大耐心,你可有信心完成?”

水柔清环顾四周,要从这上千本书中挑选出哪些是曾经简歌翻读过的谈何容易?这项任务虽然繁琐,但相较最初的毫无头绪,已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黑衣人又道:“今日相见,我还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数十年前,两国交战,敌方五倍大军合围孤城,岌岌可危,但守将得到军令,必须坚守以待救援,弹尽粮绝之际,援军依然迟迟不至。眼看士卒疲惫不堪,士气低迷,守将心生一计,命数名心腹趁夜把阵亡的将士尸体集中堆放于城楼之上。第二日巡视城楼,但见数百具尸体堆陈如山,勃然大怒:‘这些将士为国捐躯,为何不善待其身?’早有心腹得其授命,上前答道:‘城墙破损,但物资缺乏难以修葺,唯有以尸身充作掩体。’众士兵皆以为守将必会重罚心腹,但守将默然良久,手指尸身之中,豪然道:‘身为守将,当身先士卒。我必死于你们之前,记得在这里给我留一个位置。’将士们深感其言,士气复又高涨,痛击来犯之敌,又守了十余天……”

水柔清虽不明其意,却能感应到那战场上的气氛,连声追问:“他们最后可守住了城?那位守将是否战死了?”

“敌军势大,最终孤城还是被攻破,城中三千守军,最终只逃出数十人,但敌人亦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守将不但没有战死,反而趁破城的混乱之际,换上敌军装束,伺机逃离。”

水柔清愤然道∶“这个守将花言巧语让手下的兄弟为他拼命,自己却苟且偷生,当依军法斩首示众。”

黑衣人道∶“他亦知军法难容,自此流亡江湖,无人再知他行踪。”

水柔清不解道:“你为何要讲这个故事?”

黑衣人只说了四个字:“守将姓简。”

水柔清一怔:“他与简歌是什么关系?”

“虽然无从证实,怛我怀疑那位姓简的守将就是简歌的亲生父亲。有这样一个狡诈与­阴­狠兼备、既能不择手段又能审时度势的父亲,可想而知其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某些方面或许更胜其父。”

水柔清不语。简歌十佘年前出道江湖时原本寂寂无名,不知如何结识了落花宫宫主赵星霜,据说颇得其青睐,凭借着落花官的名头才渐渐在江湖上立足。后来辑转来到京师,以他的俊俏面容、翩翩风度、随机应变的谈吐得到诸多豪门的看重,从而赢得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名列四大公子。而他之前的经历,却无人得知。

黑衣人续道∶“假设我的推论属实,与简公子打交道时你就要记得:无论视其是敌是友,他始终都是一个可怕的、绝对不能信任的危险人物!我知你为了替父母报仇,会不择手段地去杀他,这个故事只是为了提醒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此人掉以轻心。”

“多谢提醒,我自会小心行事,就算死,也要拉着简歌一起陪葬。”

“这几天你好好研究一下书房,三日后的此刻,我再来此地与你相见。”

“且慢!我尚有一事……”水柔清语音忽止,咬­唇­凝思。

这几年来,同门诸人皆知她父母双亡,不乏怜惜之情,相处间有意无意中体现出的问情令她如荷重负。而与这位神秘的黑衣人虽是初次相见,但对方直言坦承彼此利宵,反倒感觉自在,见他要走,竞有些不舍。

黑衣人奇道:“不知水姑娘还有何事?”

水柔清少女天­性­流露,喀喀一笑:“无论你出于何目的帮我复仇,小女子皆感念恩德。既然不愿泄露身份,那我就叫你大好人吧。”

黑衣人嘿然道:“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左右不过是一个称呼,也便由你吧。”随着机关声“咯咯”响起,转眼间已然消失不见。

随后的几天,除去练功的时间,水柔清一有余暇便潜入简府的书房之中,寻找简歌曾翻阅过的书籍,偶有所获,便静心研读。以往虽有复仇之意,却是无从下手,如今有了线索,自然不会放过。

第三日深夜,黑衣人如约而来,依然是神出鬼没的身法,戴着遮掩面容的面具:“水姑娘这几日可有发现?”

“除了相关的兵法、治国之书外,简歌对于一些杂学有特别的兴趣,不但包括琴棋书画,像炼金、掘墓、奇门遁甲这类异术皆有所涉猎。”

黑衣人口中似是有意无意发出了讥笑声:“你大概还忘了说一点,简公子身为御泠堂青霜令使,决不会放过大唐的历史,尤其会着重阅读武则天建立大周王朝那个时期发生的相关史实。”

水柔清不料黑衣人如此了解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来历,恐怕明将军的少主身份他亦早已探查清楚,心头剧震,一时哑然。

黑衣人诚声道:“你既然需要我的帮助,就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合作。”

水柔清赧然一笑:“我明白,我会绝对信任大好人……”虽然对方连身份也不肯暴露,明显是选择­性­地提供情报,但对于她来说,只要能替父母报仇,其他都顾不得了。

听到这一声“大好人”,黑衣人亦不由放缓语气:“我可以对你承诺,你所告诉我的任何事情,我决不会对第二人提及。”

水柔清再无隐瞒:“尽管简歌是御泠堂青霜令使,身怀辅佐天后后人登基的任务,但以他的行事来看,恐怕早已另有图谋,并不打箅继承御泠堂先辈的遗思。实不解他为何依然对那段历史感兴趣,其中必有溪晓……”

“那一定是青霜令的缘故,这也是简敢加人御泠堂的根本原因。但关于青霜令的信息我也知之不详。”

“你可知简歌目前在什么地方?”

黑衣人反诘道:“你应该先考虑一旦简公子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击败他、杀死他!”

水柔清缄默,虽然她曾无数次想象过面对简歌、奋力杀死仇人的情形,但平心而论,尽管她目前武功大进,却并没有战胜简歌的把捤。简歌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武功有多么高强,而在于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实力。

黑衣人冷然道:“你应该知道,简公子是一个决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的人,如果你真有机会与他公平决战,那也一定是他自认稳­操­胜券的时刻。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可能多地了解他,掌握他的弱点,伺机复仇。”

想到父母昔日深恩,水柔清心酸难禁,泪流满面:“可是,每当我想到杀死父母的仇人依然逍遥在外,就不免寝食难安。我拼命练习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杀死简歌,我已等了四年,再也无法等待下去。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请告诉我,哪怕我实力不济死在他手里,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可安心……”

面对哭泣的水柔清,黑衣人似乎全无怜惜之意,依旧是那变幻不定的语音:“我既然决定帮你报仇,就决不会容你轻易去送死。现在,你只能忍耐,我将在这段时间内告诉你我所知简公子的一切情况,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会告诉你他的去向。”

就这样,黑衣人每隔几日前来与水柔清相见,并告知她简歌的相关信息,从黑衣人的口里,水柔清得知了无念宗、非常道等简歌暗中联络的势力,亦包括刺明计划的来龙去脉。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几个月后。南疆最新的战报不断传至京师∶巧计渡江、乌蒙府大捷、摘星营五百死士奇袭荧惑城、泰亲王伏诛、明将军落入敌军重围之中、少年桑瞻宇以天脉血石迫锡金王退兵……

尽管三军主帅明宗越生死不明,但泰亲王已死,叛军群龙无首,溃散指日可待,这一场绵延许久的战事即将结束。

随着时局安定,京师亦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盛景,那些明将军的朝中政敌更是大设豪宴,庆祝战场与庙堂的双重胜利。

水柔清今夜与神秘黑衣人约定见面,早早便在小屋中静待。

这段日子以来,她从“大好人”口中得知了关于简歌的许多事情:简歌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号称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实际却并没有与任何一位女子长久相处过,偶尔流连青楼,亦只是逢场作戏,虽已过而立之年,依然无成家之意;因其谈吐不俗,涉猜广泛、又得太子看重,在京师之中与各大亲门均有结交,但亦皆是泛泛之友,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佩剑名为“悲血”,据说乃是吹毛断发、削金斩铁的神兵利器,但从来没有当众显露过武功;他宴席上无酒不欢,从未醉过;在京师十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谁也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

对仇人的了解越多,水柔清越发觉得其深不可测。像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精­于世故的花花公子,却并没有过着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的生活,而是像苦行僧一样严恪­操­守,若非圣人,就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图谋。

京师四大公子之中,乱云公子家学渊源,八十一路乱云剑法无人敢小觑;太平公子魏南焰内力强劲,以一己之力平定北城王叛乱;凌霄公子一柄瘦柳钩在手,傲视天下英雄。与这三人相比,世人皆认定简歌武功远远不及,只能恭陪末座。然而,水柔清曾听家族长辈讲过母亲遇害时的情形,琴瑟王水秀虽以琴技成名,但她乃是温柔乡中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中的索峰之主,浸­淫­缠思索法数十年,却被简歌于一招间格杀。尽管是变生不测之下遇袭,但简歌显然决非庸手,虽然其师承不详,但身为御泠堂青箱令使,对于帷幕刀网、屈人剑法皆有很深的造诣,他暗中结交无念宗、非常道等江湖势力,亦得其武学秘技,武功糅合了江湖几大门派的­精­华,实力远胜其声名。

水柔清这几年虽然苦练缠思索法,但自问武功尚不及母亲当年,纵然找到了简歌,与其正面对敌胜箅极小。也许,她唯一的优势就是身为女子,或可让简歌有所轻视……

水柔清正想着心事,忽听房门轻叩三声,出门査看却并无人迹。她落脚之处乃是蹁跹楼主花嗅香亲自选定,在京师东郊之外的荒岭之中,平日连路人都少见,更遑论有访客。不知是何人前来,又并不饍面,心中大觉蹊跷。

门边一株大柳树上传来那神秘黑衣人的声音:“水姑娘好,今晚在下有事不能前来,所以特地通知你一声。”此刻天­色­尚明,想必他定会戴着面具前来,但重重树影遮住他的身形,依然不见玄虚。

“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好人,又何必亲身走一趟?”水柔清笑道,心中却隐隐觉得佑异。神秘黑衣人以前亦有过几次失约,她于简府书房中等待不至便自行离去。今日他特意来此,必不寻常。

神秘黑衣人轻声道:“以后你我都不能相见了。所以,我今日亦是为了告别。”第一次,他平淡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遗憾。

“为什么,莫非你要离开京师么?”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我本有许多理由回答你的疑问,但并不想骗你。所以,我只能不告诉你原因。”

水柔清虽然连这黑衣人的面容都没有见过,但经他指点,得知了简歌的许多秘密事情,已当他是极亲近的人,听他如此说,心中不由有些难过。但她失去双亲后心­性­大变,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胸无城府的小女孩,反而微微一笑,举手相邀:“既然日后无缘再见,何不入屋饮一杯小女子煮的清茶,以报君深恩之万一。”

“我是你的恩人,简歌是你的仇人!”黑衣人笑道,“那么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你愿意知道恩人的真实身份,还是仇人的行踪?”

水柔清固然对黑衣人的身份十分好奇,但相比之下,只要能找到简歌报仇,这世上的任何事情对她皆不再重要。她一怔之下脱口道:“快告诉我简歌目前在何处?”

黑衣人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我有意试探你一下,果然不出所料。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姑娘啊,以你现在的心态去找简歌无疑是送死。你且记住,只有当你把报恩与报仇当作同样重要的事情时,才有杀死简公子的机会。”

水柔清大失所望,对黑衣人极有深意的话充耳不闻:“原来你只是试探我,却不告诉我简歌的下落……”

“我已得到肯定的消息,九九重阳之日,简公子会在扬州现身。”

水柔清大喜:“还有四个月才是重阳,我有足够的时间找到他。大好人,无论我能不能杀死简歌报仇,你都是我最大的恩人。”

黑衣人缓缓道:“既然相识一场,我也不忍见你白白送命。你日后行走江湖时。或许会遇到一些意外的帮助,那皆是出于我的安排……”中途忽顿,却是听到了有人接近时衣袂发出的风声。

黑衣人低声道:“这小子竟能找到这里,真是个多管闲事的主。水姑娘保重。我先走了。”不等水柔清回答,已从树顶冲天飞起。

与此同时,旁边闪出一道青彩,大喝一声:“你是何人?速速停步,不然莫怪我无理!”

黑衣人冷笑∶“就算是皇上也未必能管得了我,何况是你?”他刹那间已将全身功力提聚,幻化不定的语声已是凝音成线,刺得人耳中发疼。

青影冷哼一声,疾速腾身而起,向那黑衣人扑去。他的身法十分古怪。脚尖连点树­干­,似踩云梯般盘旋而上,人在半空,掌中已发出一道乌光,­射­向黑衣人的胸腹。

水柔清大惊,唯恐误伤黑衣人,但那青影实在太快,根本不及阻止,只脱口叫了一声∶“不要伤他!”

黑衣人似也知道那乌光的厉害,不敢背身迎战,于树梢上稳住身形,吐气开声,宽大的袍袖扬起,罩在那道乌光之上。

乌光没人袍袖之中,刹那间映亮如炬,袍袖被割为两半,但黑衣人的右掌已按在乌光之上,随即屈指一弹。

“叮”的一声轻响,黑衣人借力高高弹起,口中半是讥讽半是赞赏∶“凌宵之狂,还箅有些道理。”在树稍间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青影一个倒翮,落在地上,回身望向水柔清:“水姑娘,你没事吧?”正是凌宵公子何其狂。

原来四年前温柔乡主水柔梳入京时,曾与何其狂有一面之缘。后来水柔梳离开京师,放心不下堂妹水柔清,便暗中托何其狂照看。何其狂平日也不打扰水柔清,只是隔几日于小屋的远处查看一番,可巧今日见到那黑衣人前来,虽不知对方来历,但见其遮掩面容,行迹诡秘,只恐他加害水柔清,便急急赶来。受那黑衣人一激,愤而出手,却不料对方武功之高大出预想,那一指势道沉浑,几不亚于铁键重击,瘦柳钩只划下一片衣袖,对方竟亳发无伤。而那黑衣人的左袖始终蒙在面容上,难见真貌。

若按何其狂平日的­性­子,若不是听到水柔清出言制止,必会穷追不舍。

水柔清曾在白露院中与何其狂见过数次,知他人虽狂妄,却是光明磊落、耿直无欺,再听他是受水柔梳所托,亦不相瞒,便把夜探简府遇见那神秘黑衣人之事如实说来。

听水柔清说明原委,何其狂放下心来。喃喃道:“你这个‘大好人’若是亲自出手,只怕三个简歌也不是对手,又何须假手于你?唔,既然他隐瞒身份,恐怕刚才弹在我瘦柳钩上的那一指亦非其擅长的武功。京师之中,能有如此身手的人寥寥可数。这样的绝世高手为何要相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复仇?其中莫非还另有诡计?”

水柔清急忙道:“无论他是不是有诡计,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而且我答应过大好人,除非他自己说明身份,否则决不会朝外人打听。”

何其狂脸­色­古怪:“我对此人的身份本还有所怀疑,听你如此说,反而证实了。奇怪,他为何要帮你。真是猜想不透。”

水柔清问道:“何公子今日怎么想到来此处?”

何其狂眨眨眼睹∶“你大概还不知道京师今日发生的大事吧。”

“什么事?”

“明将军由三峡守军护送,明日返京!”

水柔清心中忽生感应:是否因为明将军的归来,“大好人”才不便与自己见面?莫非他是将军府的人?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何其狂沉吟道:“我在京师闲得久了,早就想出去走动走动,不如重阳时陪你去扬州一行。”

水柔清却有些犹豫,有凌宵公子这样的高手同行虽好,对付简歌也无疑多了几分把握。但一来她只想亲自替父母报仇,二来何其狂或只是应水柔梳所托,勉强同行,何况他与简歌毕竟同为京师公子,岂会因自己而反目?

何其狂知她心意,哈哈一笑:“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反正我独来独往,全无拖累,走时通知我一声便可。”随即告辞离去。

摆脱叛军的追杀后,明将军辗转由三峡返京,他平定泰亲王叛乱,居功至伟。圣上下诏重赏万金,他却上疏声称五百摘星营将士几乎全军覆没,自己难辞其咎,坚辞不受,又推却各大豪门贵族的宴请,隐于将军府中养伤。

但事实上,明将军以最少的伤亡、最快的速度结束了这一场叛乱,奇袭荧惑城可谓是其百战百胜的戎马生涯之中极为辉煌的一场胜利。

布衣少年桑瞻宇退去锡金数万铁骑,经数位大臣联名上奏,赏千金,御封平西将军。其虽年方弱冠,却已是文武双修,胸藏丘壑,而且相貌俊雅,风度翩翩,坊间皆以“平西公子”相称。自从太平公子魏南焰死后,京师四大公子后仅余其三,如今喿瞻宇横空出世,大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六月的正午,骄阳似火。京城东郊之外,数百工匠却顶着烈日忙碌着。皇上下诏:平西将军桑瞻宇退锡金大军有功,留其辅弼王室,并于东郊外修建府邸。工期急迫,这些工匠只得加紧劳作,正午也不得休息。

说也奇怪,眼见府邸将建成,桑瞻宇却从未前来视察过,而他虽已入京多日,时常出入豪门盛宴之中,却几乎无人知道他落脚何处。据说有位重臣之子与人打赌,宴后暗中跟随桑瞻宇,却被与之随行的一位锡金少年强拒,因而受了些皮­肉­之伤。但亊发后,那身为重臣的父亲非但不予追究,反倒因此向桑赡宇当面致歉……

种种难辨真伪的传闻,让桑赡宇这位原本寂寂无名、来自远疆的汉族少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神秘。

何其狂自从那日见过水柔清后,知她一个孤身女子独守京师,伺机寻仇,不免心生同情,闲来便找她说话。

这一日恰好何其狂来访,两人聊了一会儿,说起近日风头大盛的桑瞻宇,便同去正在施工的桑府外查看。

不少百姓皆在此围观,两人混于众人之中,边听着周围人对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平西公子议论纷纷。

何其狂假意苦着脸叹道:“你瞧现在大家只知有平西公子,而堂堂凌宵公子就在身边亦浑然不觉,真是让我心中难过啊。”

水柔清与何其狂混得熟了,正要开玩笑调侃他几句,忽见他神情微变,目光锁定在人群之中。

水柔清顺着何其狂视线望去,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少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秀美绝俗,清妍可人,由纱素裙,颈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更衬得肌肤胜雪。她脸上一丝笑容若隐若现,显得神秘异常。虽是平民穿着,又混于百姓之中,却有一种迥异旁人的气质。纵然水柔清身为女子,乍见她美丽的容颜亦觉心中一跳。

水柔清笑道:“何公子进见意中人了么?”

何其狂似是有些失神,喃喃自语:“喿瞻宇来自锡金,恐怕与他脱不了关系。”随即对水柔清低声道,“这个女子有些奇怪,听到周围人的议论时口­唇­喃哺而动,似是在用心记忆,而且她身负武功,必是与桑呛宇有关。”

水柔清细心留意那白衣少女,果然如此,亦觉蹊晓。

少女又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何其狂目­射­奇光:“我们小心跟着她,料她欲往何处?”

水柔清心中大奇,不知一向眼高于顶的何其狂为何对这少女如此有兴趣。是因为桑瞻宇的缘故?但若说桑瞻宇声名鹊起令他心生不忿,却又让人难以置信。

白衣少女径直出了东城,转而往南行去。这一带都是荒山野岭,路人稀少,何、水两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好远远跟着。

白衣少女行至半山腰,蓦地闪人一片密林之中,何其狂眼利,重重树影之中依然紧盯着白衣少女的身彩,但见她看似毫无章法地左转右转,却是隐合着某种阵法,陡然间消失不见。

水柔清犹豫道:“还跟上去么?”光天化日之下,一旦施展轻功跟上,必会被对方发现。

何其狂略一思索,嘿嘿一笑:“那片密林中布下了奇门八阵,必还另有人监视,那就不妨突出奇兵吧。”当即大摇大摆地来到山道正中坐下,还对那片密林遥遥招了招手,便如举手邀客一般。

水柔清心头暗笑,何其狂虽然成名已久,却始终童心未泯,难得可贵,如此出人意表的行事大概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果然过不多久,一人从林中走出,直朝两人行来。

来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魁梧,相貌淳朴,不似中原人氏。到了两人身边恭敬一礼:“主人就在前面林中,请何公子与水姑娘前去相见。”

水柔清一傍,如果这位少年口中所说的“主人”就是桑瞻宇,他认得凌宵公子并不奇怪,但如何连自己的身份都知道?她一心复仇,对周围的事情皆不闻不问,这些日子平西公子风头虽劲,她却对之全无好奇之心,但如今看来,此人亦是大不简单。

何其狂却似是早有所料,大咧咧地稳坐不动∶“你家主人为何自己不来?我这点面子也没有么?”

少年道:“主人此次来京师,诸人之中,何公子是第一个要当面相见的人,这份面子能否让何公子移步?”

何其狂盯着少年∶“看不出你模样虽老实,口才倒好。”

“何公子太过夸奖我了。”少年露齿一笑,“主人说何公子一定会摆架子,所以特地教我说这句话。”

何其狂稍现惊容:“你家主人竟能猜到我的心思?”

“主人还说了,如果何公子就此回头,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何公子执意相见,则箅是订下同盟。至于水姑娘倒没有任何条件,这便先请。”

何其狂眼神流动,哈哈大笑:“若是事事被人料中,岂非太过无趣,我虽是心中好奇,但偏偏不能让你家主人如愿。清儿,我们走。”

少年成竹在胸,只说了一句话:“主人要见水姑娘,与简公子有关。”

水柔清一颤,郑重道:“我去见他!”

少年微笑道:“在下给水姑娘带路,何公子请自便。”

何其狂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向有骄狂之名,从无一刻被人三言两语遏得缚手缚脚,愣了半响,忽又跳起来:“如果同盟也与简公子有关,那我也就不得不见你家主人了,还不快快带路。”

少年喀嘻一笑,当前领路。

何其狂恨恨道:“你笑什么?莫非这也被你家主人料中?”

少年回首吐吐舌头,压低声音道:“主人特别提醒我这时候决不能笑,一会儿何公子可不要告诉主人,免得我受罚。”他虽没有回答问题,但亦从侧面肯定了何其狂的猜测。

“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叫什么名字?”

“承蒙何公子看重。我叫多吉,锡金语中是‘金刚’的意思。”

何其狂拍拍多吉的肩膀,大笑道:“你再敢给我酸溜溜地掉书袋子,我定要叫你家主人打你几十大板,看你到底是不是有金刚不坏之躯。”

凌宵公子名震江湖多年,多吉本还对他稍有些畏惧,见他如此随和,不由咧嘴而笑。

水柔清此刻已隐隐感觉到那尚未谋面的“主人”对人­性­­精­准的把握似曾相识,决非桑瞻宇。她本还担心何其狂受挫后大发狂­性­,却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容,不似着恼,反倒有种被人善意捉弄后的开怀。

多吉带两人进入那片密林之中。林中皆是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枝丫盘根错节,看似前行无路,怛随着多吉左右各转几步后,面前豁然开朗,露出一块空地,坐落着三间木屋。

一位白衣人于屋前端杯静夻坐,身前放着一张木几与两张木椅,几上除茶壶与酒杯外,再无他物。

木屋仅以木材搭凑拼接而成,一望而知是临时修建,仅可遮风挡雨,茶几与木椅亦是做工粗糙,但看那白衣人悠然的姿态,倒浑似坐于皇宫之中。

白衣人并不起身,懒懒道:“两位别来无恙。皆是旧识,便无须客套了,请随便坐。茶酒自用吧。”

望着白衣人那如沐春风的面容,水柔清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宫涤尘!

何其狂毫不客气地坐在宫涤尘对面,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先回答我,那个出现在桑府外的少女是不是你故意派去诱我们来的?”

宫涤尘淡然道:“我一定是听错了,聪明的凌宵公子怎么会问这么愚笨的问题?若是我的手下那么容易露出破绽,我又凭什么与你订下同盟?”

何其狂咍哈一笑:“说得好,我自罚一杯。”

宫涤尘轻轻一招手,一旁转过那白衣少女,对何、水二人道:“我叫白玛,方才失礼了。”她的声音清澈如泉,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神秘的笑容。按理说略含歉意的话语被她说得如此简捷随便,令人不免心头有气,但何其狂望着她那不食人间烟火、宛如仙子的面容,又发作不得。

宫涤尘解释道:“白玛母亲早亡,三岁时又亲眼目睹父亲遇害,神智大受刺激,曾十余年不发一语,说话略有不当处,两位不必放在心上。”

水柔清想不到这个美丽少女亦是孤儿,相比之下,自已毕竞还转受过父母十几年的关爱,不由对她大生同病相怜之意。何其犴却想到凡欲成大事者,决不会信任这样一个心智偶尔失常的女孩,而宫涤尘却是知人善用,用之不疑,不禁隐隐有些佩服,又倒了一杯酒痛饮而下。

宫涤尘道:“何公子想必有一大堆问题问我,为何只贪杯中之物?”

何其犴只是闷头喝酒:“你要说的话迟早要说,你不肯答的问题我也问不出来。”

宫涤尘一笑,挥手让多吉与白玛退下,转头望向水柔清:“还记得当年前我曾带水姑娘进人那间‘佛’屋,并为你展示了一局棋,如今四年已过,水姑娘可有所悟?”

四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决战的前夜,蒙泊国师于京师外讲道说法,并设下分别刻有“佛法无边”的四间小屋,宫涤尘带水柔清进人“佛”之屋,将一局纷繁复杂的棋局比作人世恩怨。

水柔清垂首回思:“只怕宫先生的苦心是白费了。小女子身负血海深仇,欲弃而无门。”

宫涤尘仰首望天,轻声一叹:“其实不独水姑娘,枉我拜在吾师蒙泊门下,­精­研佛道十余年,有许多事情亦看不通透。”

水柔清奇道:“莫非像宫先生这样的人,心中亦有难解的结?”

“我所学的‘道’来自于蒙泊大师,而我心中的‘道’却得自于家族的传承。那时我告诉你,对于陷入世情的凡夫俗子来说,恩怨纷扰原没有什么解决方法谈得上是‘最好’,但每个人虽然都只是陷入人世间这局棋中的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要尽量让自己出现在最关键的位置,做那最重要的妙手。所以,总有一些事情是‘最应该’去做的……”

“小女子依然认定最应该做的事是杀了简歌,替父母报仇。”

宫涤尘微微一笑:“所以,我今日叫你来。因为,我最应该做的事亦是对付简歌。你可愿意与我联手?”

水柔清想到四年前,宫涤尘仅仅以锡金使者的身份,就已在京师掀起轩然大波。清秋院之会,“试问天下”引发明将军与暗器王之战约,“京师六绝”之名搅得京师诸高手心中难安,并最终导致泰亲王谋反。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能力不容置疑。有他相助,对付简歌更增许多把握。

但是,她并不了解宫涤尘与简歌之间的恩怨,对方值得自己的信任么?

宫涤尘早已运起“明心慧照”之法,察觉出水柔清踌躇的心态,淡然道:“为了杀死简歌,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可以死。”

“那你还怕付出对我信任的代价么?”

望着宫涤尘那镇静而充满自信的面孔,水柔清终于不再犹豫:“好,我答应你。直到简歌死去的那一刻,方才解除你我之盟约!”

宫涤尘转头面对何其狂:“四年不见,何公子风采依旧。向闻你有一言九鼎、决不毁诺食言之名,既然来见我,就已箅是订下同盟了吧?”

何其狂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愚笨的问题要问你。”

宫涤尘暗生戒备,口中却大笑:“相信何公子这个问题一定会比刚才那个聪明数倍。”

何其狂目露奇彩,缓缓发问道:“我到底应该如何称呼你?宫兄还是南宫兄,亦或是南宫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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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25 君子之盟 第二十五章 TXT阅读

时未寒山河25章,山河第25章《江南重逢之卷》之手打版。

山河25前情提要:水柔清为了一雪双亲之仇,滞留京师追查双亲的踪迹,遇到了神秘的“大好人”指点,愿意帮她报仇,并透露简歌九九重阳会现身扬州。宫涤尘会重回京师,引水柔清、何其狂相见,因为有共同的敌人——简歌,三人结成同盟。京师的各方势力,也因为泰亲王的死,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山河第25章君子之盟

若是眼中不见那些高楼后墙、­精­美府第,京师与那些红尘中不知名的小城村镇亦无太多的区别,同样的人们在各个角落上演着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略有不同的是,在那峨冠华服与声­色­犬马所编织的温情面纱之下,还隐藏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原有的京师四派中,泰亲王谋反失败,许多得力手下尽皆战死,丞相刘远反戈,关雎掌门洪修罗身陷囹圄,追捕王良辰远遁他乡,偌大势力冰消瓦解,已可除名;逍遥一派诸人依旧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不理政事;随着圣上年事渐高,太子登基在即,踌躇满志,太子府亦公然招贤纳士,广结人缘,权力大涨;而原本势力最大、近年来几乎一统江湖的将军府反倒收敛了许多,明将军自南疆归来后一直托病不出,外事皆交由水知寒与鬼失惊全权处理。

伴随着旧势力的崛起与没落,那些因军功擢升的新贵、希望光宗耀祖的桀骜少年、为博取功名的江湖人……也在京师这个舞台粉墨登场,京师复杂的派系之争增添了更多的变数。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无疑就是平西公子桑瞻宇,这个来自锡金、横空出世的神秘汉族少年已成为了各方权贵竞相拉拢的宠儿。

皇上一声令下,调集了京城最好的匠师与近万劳工,不过一月光景,平西公子的府邸已平地而起。

为庆贺乔迁之喜,平西府遍发请柬,在新落成的府邸大眼宾客,名单上包括了京师全部有头面的人物。这段时日里桑瞻宇虽然早与许多豪门贵族暗中交往,但这是他首次公开亮相,对于那些久问平西公子之名却无缘相识者来说,无疑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攀交情的机会,所以除了近日来安心在将军府中养伤的明将军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前来捧场。

某些初次相识的宾客瞧桑瞻宇年方弱冠,又来自锡金小国,暗忖他或仅是因时势机缘而成事,不由隐隐生出轻视之念。但酒过三巡后,发觉他不但颇有风范地承其主人之责,而且谈吐得体,礼数半点不缺,俨然是位出自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毫无小家之气,不禁刮目相看。

不多时,皇宫内侍总管葛公公前至,并传圣上口谕:平西公子有功于国,贺其迁居京师,赐御酒数坛,金银宝物若­干­。

桑瞻宇跪拜谢恩后,葛公公亲热地拍拍他肩膀,递过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阴­阳怪气地道:“俗言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皇上赐下的佳酿若仅用普通杯子喝,只怕难得其味。这里面是一套玉制的酒器,乃是当年太子赏我的小玩意儿,珍藏多年,从不敢轻用。还是太子有心,特意嘱咐我带来转呈桑公子。嘿嘿,我虽不好酒,但这么­精­巧的玩意儿,真是有些舍不得啊······”说话间,又恭敬地朝席中端坐的太子拱手施礼。

平西公子桑瞻宇可谓目前京师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乃是各派系争夺的对象。太子如此公开招揽,无论桑瞻宇答应与否,都会将他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引来天大的麻烦。众人屏气凝神,且看他会如何让应对。

桑瞻宇自明其意,却故意皱眉道:“小弟生长于锡金,不通中原的规矩。记得锡金王赐酒时,无论多少,纵然量浅,亦得当场饮尽。却不知这御赐的美酒是否也是同样道理?”众人听他谈笑间提及锡金王赐酒之事,果然大有来历。而他抬出锡金王,更显得心气极高,怕是不会轻易被太子府收买。

葛公公一怔,原本­阴­沉的声音陡然尖利了几分:“桑公子多虑了,泱泱大国之君,又岂会如此?”

"幸好幸好!“桑瞻宇舒了一口气,”小弟酒量不济,若是喝下这数坛美酒,只怕当场就会出怪献丑,扫了大家的兴致,岂不是罪过。“众人思索他这番话的用意,想必将会是婉拒太子。

太子遥遥对葛公公打个眼­色­,葛公公应付这种场面可谓是轻车熟路,低低磕了一声,正要开口打断桑瞻宇的下文,桑瞻宇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朗然道:“今日乃是小弟乔迁之喜,承蒙大家赏面,岂敢藏私,御赐的美酒当与众同饮。太子赠杯,小弟深感其德,不如借花献佛,亦与诸位共享之。不过小弟有言在先,这套玉杯日后必当供于府中,以作今日与诸君传杯而饮的见证之物,大家可要小心些,莫要损坏了。”

桑瞻宇这番话讨巧之极,表面上虽收下了赠杯,却是以在场所有人的名义,暗中未必承情,偏偏又郑重其事地欲要将太子之礼供奉于堂中,亦算给足了太子的面子,令他欲发作而无门。

堂中静了片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太子面不改­色­,鼓掌长笑,起身道:“这玉杯虽然­精­巧,也不过是值几个小钱的玩物,总有破损也无妨,大家切不可因此而小心翼翼,坏了雅兴。我虽出身于皇室,却亦有一颗江湖之心,今日在场之人,无论官职高低,皆是江湖人,我等传杯共饮,再不提旧日恩怨,必会传为一时佳话……”

葛公公原本担心桑瞻宇少年心­性­,说出什么强硬的话来,将场面弄得不可收拾。此际暗舒一口气,转生命令几位随从开封倒酒,宾主尽欢。思忖一般人得到太子赏识,自当感激不尽,而桑瞻宇却似乎根本不放在眼里,此人心气如此之高,恐怕另有谋算,不得不防。

“且慢,太子与桑瞻宇提议虽好,我却有些小小的意见!”门帘轻掀,一人飘然而入。诸人不料再起波折,齐齐转身回望,有齐齐发出“喔”的一声惊呼,宛如事先排练好的迎客之举。

桑瞻宇微微一笑:“忘了知会大家一声,此次小弟还专门从锡金请来了一位贵客与大家相见。”

来人白衣胜雪,端立堂中,三分俊朗三分飘逸三分潇洒之中还隐藏着一分并不喧宾夺主的倨傲,抱拳团团一揖:“在场许多人都是宫某挂念已久的老朋友,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所以桑公子才没有提前告知。”

何其狂拍案大叫:“岂止是惊喜,明明就是大惊大喜。”坐在他身边的骆清幽不由抿嘴而笑,她早从何其狂口中知道了他与宫涤尘在城外相见订盟之事,他却偏偏还叫得如此惊天动地,仿佛真是久久不见。这场早就订好的戏份,凌霄公子演得格外卖力。

宫涤尘自幼离家跟随蒙泊学艺,便以男装示人,所以这世上除了有限的几人之外,谁也猜想不到她的女子身份。再加上“移颜大法”的功效,纵然眼力高明的武学高手,只要不与她时时相处,也绝难发现真相。那日在城外小树林相遇,何其狂一语揭破宫涤尘的身份,本只是印证自己的猜测,却不料宫涤尘不但直承不讳,就连身为御冷堂堂主之事亦一并告知。

宫涤尘虽对凌霄公子了解不多,但知他独来独往,漠视规则,眼中无分正邪,只有敌友。所以,她不惜用自己的真实身份换来何其狂的信任,双方订下共同对付简歌的同盟。

而今日平西府宴会中宫涤尘的公开现身亦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宫涤尘的适时出现,使这场宴会出现了第一个小Gao潮。

四年前宫涤尘驻留京师不过数日,却以他那神秘的身份、俊逸的丰神、广闻的博识、不卑不亢的态度与暗敛的锋芒赢得无数人的好感。其后回到锡金再无消息,愈发令人惦念那惊鸿一现的风彩,想不到此际突然现身,诸人皆起身问安示好。同时更肯定了桑瞻宇另有后台,所以才会对太子的青睐亦不理不睬。

喧哗的人群中,唯有两人显得十分沉默。一个是乱云公子郭暮寒,四年前宫涤尘人京时就住在清秋院,随后又带来了少年许惊弦,但乱云公子一时鬼迷心窍,暗中施药迷倒小弦,妄图偷窥《天命宝典》,东窗事发后虽当面致歉,但愧疚于心,此次重遇不免尴尬,有意避开宫涤尘的视线;另一人却是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只是淡淡对宫涤尘打个招呼,半阖半睁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后停留在桑瞻宇的脸上。宫涤尘的乍然出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风头不但远在太子之上,就连主人桑瞻宇亦难及万一。这正是最能够观察一个人内心的时候,而水知寒亦敏锐地捕捉到了桑瞻宇面容上稍纵即逝的一丝古怪神情。

喧哗稍减,骆清幽淡然道:“不知宫先生刚才所说的意见是什么?"宫涤尘抚掌而笑:“骆姑娘问得好。”

丞相刘远故作不忿道:“宫先生显然太过偏心,不独骆掌门,大家都在想你方才的话。骆掌门不是问得‘好’,而是问得‘快’……”众人齐声起哄,要宫涤尘自罚一杯,其中犹以何其狂叫得最响。

宫涤尘却不慌不忙:“我说骆姑娘问得好,自有道理。因为这个问题唯有她问才是最合适的。”不知有意无意,他始终以“骆姑娘”相称,而非“掌门",倒令不少人心中颇有猜测。

骆清幽笑道:“若是宫先生说得出道理,我罚一杯。若不然,可不轻饶你。”按她平日的­性­格岂会说出这等话来,不像是凑趣,倒似是打情骂俏般,让人更增遐想。

太子嘴角嗜笑,侧身对管平道:“看来骆姑娘想迫宫先生喝下这一杯罚酒,御师神机妙算,可否替宫先生挡过这一劫?”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早有将骆清幽收于府中之意,奈何骆清幽身为兼蔑门主,在京师极有人望,纵以太子的尊贵身份亦无法强求。

管平耸耸肩:“只瞧宫先生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一杯罚酒喝与不喝都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一旁的刘远故作惊讶:“号称‘京师六绝’的‘管平之策’亦束手无策么?"

管平态度轻松,但那一道炯然的目光却如刀剑般逼视着宫涤尘:“嘿嘿,所谓‘管平之策’不过是宫先生替其师蒙泊国师传言,刘皿相见多识广,岂会把一家之言放在心上,何必再调笑小弟?”看似不动声­色­的这番话,不但暗中讥讽了刘远,更隐含着对蒙泊国师的轻视,锋芒直指宫涤尘。

宫涤尘只是微微一笑,对管平的挑衅置若圈闻。她通过这番话肯定了一个猜想:刘远已倒向太子,为得太子宠信,与管平之间不乏争斗,这一点或许可以利用。

骆清幽开口打破了场中微妙的气氛:"‘管平之策’有目共睹,无需赘言,倒是宫先生有什么方法不喝这杯罚酒更令我好奇。”在众人眼里,这似乎更加证明了她与宫涤尘之间难以言述的暖昧。

宫涤尘眼望四周,忽发轻叹:“四年前宫某在京师,亦曾参与过一次集结诸多英雄豪杰的聚会。本以为此次来能够再遇许多旧友故交,奈何短短四年光­阴­弹指即过,故人零落,面对此情此景,不禁感怀万千。”她的话把诸人的思绪带到了清秋院大会,当时与会之人中,泰亲王、黑山、水秀皆死,简歌、梁辰下落不明,明将军此番未来,而暗器王林青更是魂逝泰山绝顶,只留下那一段江湖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想到了林青,骆清幽神情微黯。却听宫涤尘续道:“记得那次在清秋院中曾提及要赠予骆姑娘‘煮香雪’之茶,却迟迟未能如愿。此番人京,一为桑公子之请,二来也为了却昔日承诺。所以尽管不见了许多故交,但能够重遇骆姑娘,亦足慰吾心。”

骆清幽郑重道:“白露院随时恭候宫先生的光临。”

何其狂言:“若是宫先生路程不熟,小弟可带路。”

宫涤尘点头:“如此最好,那就有劳何公子了。”

听他三人旁若无人的对答,诸人皆知宫涤尘即便有意京师派系之争,大概亦只会加人逍遥一派,各自沉思。却不知这其实是他们早就订下的言词,以方便宫涤尘出人白露院。

宫涤尘话题一转:“方才听到桑公子传杯共饮的提议,极是赞成。却有一事不便,想骆姑娘乃是冰清玉洁之体,岂能与我们这些大男人共享一杯之酒?所以闯席而人,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莫怪。”众人齐齐点头。

太子大笑:“此言极是,桑公子考虑不周,快快自罚一杯。”他迫主人自罚,尽显权势,众人也只能随声附和。而桑瞻宇举杯饮尽,面上不现尴尬,仿如根本未觉察太子的用意。

当下酒宴再起,不免提及刚刚结束的南疆之战。说起桑瞻宇凭“天脉血石”退却锡金铁骑之事,众人皆赞其识得大体,仿佛功劳皆着落在他一人身上,而对明将军奇袭荧惑城损伤五百将士却不乏贬损之意。

宫涤尘明白,如今外敌已去,树大招风的将军府又成了众矢之的,而明将军凯旋而归后的刻意收敛反被人视为示弱之举。管平等人内心深处当然不会轻视将军府,故意贬低明将军只是为了试探那些急于在京师立足的新进势力,只可叹除了那些欲投靠太子府借题发挥表白忠心者外,连某些随明将军南征而归的军官亦受其蛊惑,针对明将军当时的战略大做抨击。在京师之地,对世态炎凉感应尤深。

宫涤尘有心注意水知寒的反应,却一无所得,“知寒之忍”当真是名符其实。反倒是鬼失惊面­色­不善,强忍怒意闷头饮酒。

忽听有人道:“我曾听刘统领详细说起过荧惑城之战,明将军奇袭奏效,杀了泰亲王,本应趁敌人军心大乱之际直捣黄龙,赢得一场大胜。奈何明将军用兵保守,坐失良机,反被恢复元气的叛军合围,导致五百­精­锐损失殆尽,惨胜如败。可见人一旦老了,就不复少年激锐,只知抱残守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宫涤尘应声望去,却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侃侃而谈,口沫横飞,相貌陌生,身材壮实,肌­肉­虬结,­精­于横练外门功夫,不似是朝中官员。何其狂冷笑一声,低低传音入耳:“此人名叫欧阳仁,本来就是个京城中走江湖跑码头的小帮派头领,不知巴结了哪位高官混了个脸熟,竟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在场不乏­精­于兵法之人,当知战场情况千变万化,远非这般纸上谈兵所能臆测。但欧阳仁此言一出,堂中却静了下来,既无人反驳,亦无人附和。视线都悄悄移向水知寒。

宫涤尘心头雪亮,欧阳仁人微言轻,却敢当众置疑明将军的用兵,必是受人指使,多半就是出于太子府的授意。他不知天高地厚,其余人可未必似他不识深浅,皆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水知寒望向欧阳仁,面无表情:“想不到欧阳兄对兵法竟有独到之见。下次若再有战事,水某必向将军引荐,好让欧阳兄大展才能。”众人听欧阳仁公然挑衅明将军的权威,必会惹来将军府的反击,谁知不但水知寒如此笃定,就连鬼失惊亦是不言不语,皆是大出意料。

宫涤尘注意到水知寒发话前口­唇­微动,想是传音给身边的鬼失惊。欧阳仁道:“水总管说笑了,我欧阳仁何德何能,难堪此等大任。其实明将军用兵虽有可商榷之处,但毕竟战果辉煌,泰亲王伏诛,乱党如鸟兽散,乌搓国上贡求和,因此亦是瑕不掩瑜。不过话又说回来,南疆一战,敌我实力悬殊,只怕朝中随便派个大将皆可凯旋而归吧……”

水知寒微笑:“欧阳兄看得如此通透,想必亦能瞧出如若锡金铁骑进犯,中原腹背受敌,不免顾此失彼。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此次平叛,功劳最大的不是将军,而是桑公子。”

桑瞻宇不料水知寒轻描淡写间就把矛头转到了自己身上,暗暗皱眉,连忙道:“小弟不过是适逢其会,水总管言重了。”

欧阳仁笑道:“桑公子自是功高,但水总管只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愿闻欧阳兄话中深意!"

“听说明将军执意令水总管留守京师,若不然,这一场功劳怕也少不了水总管的吧。”

水知寒淡淡道:“原来欧阳兄拐弯抹角说了半天,却是替水某打抱不平啊。

欧阳仁一字一句:“水总管雄才大略,本不必屈人之下。

水知寒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若无欧阳兄指点,水某还当真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他眼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不知欧阳兄是要劝水某造将军的反,还是造朝廷的反?"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邪道宗师,一山难容二虎,随着水知寒渐渐掌控将军府大权,两人之间迟早都会有决裂的一刻,欠缺的只是一个时机。按欧阳仁的预想,这些挑唆的话原只需点到为止,彼此心照不宣,何承想如今却被水知寒摆在了台面上,不由怔住,面­色­尴尬,不知应该如何接口。

堂中静闻针落,尽管谁也猜不透水知寒是动了真怒,还是只与欧阳仁开个玩笑,但每一道望向欧阳仁的目光都像是望着一个死人。

太子哈哈大笑:“以往只听说水总管除了寒浸掌外另有独门的忍耐之功,如今才知道水总管装糊涂的本事才是一等一啊。”诸人皆赔笑,水知寒亦笑:“欧阳兄直言无忌,水某佩服,且敬你一杯。

太子举杯:“欧阳兄与水总管一唱一和,大演空城计,给席间添­色­不少,我也敬两位一杯。

水知寒笑而不语,饮尽杯中酒,将杯底一翻,目中透­射­出一道­精­光罩住欧阳仁。太子如此说,无疑承认欧阳仁那番话乃是出于他的授意,就算水知寒事后要找欧阳仁麻烦,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欧阳仁强按心头惶恐,亦举杯而饮。片刻之间,他既得罪了将军府大总管,亦得到了太子公然的佑护,这一杯酒甘苦的滋昧,唯他自知。

宫涤尘忽开口道:“锡金有怪兽,名曰遂蒙,素以群居,不喜水。每群中仅有一雄­性­,刚猛,擅猎,余者皆为雌­性­,弱小,贪食。雄者为王,雌者为妾。某日山洪暴发,遂蒙群争先往高处攀爬,却是毫无秩序,互相踩踏,反倒挤作一团,谁也动弹不得。眼见大祸将至,雄­性­无奈,自甘伏身于地,任众妾踩背而登高。群雌得救,雄者溺毙。世人皆赞雄­性­忠勇,而鄙夷雌­性­贪生忘义……”

太子冷笑:“宫先生这个故事似乎还未完,最后应该加上一句:然群雌无力觅食,终灭族。”按他的理解,宫涤尘当是把明将军比做雄­性­遂蒙,把其余众人比做弱小可欺的雌­性­了。

宫涤尘微笑摇首:“太子多虑了。其实从另外的角度想想,那些雌­性­遂蒙面临生死关头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接受拯救,随后还落上骂名,实是令人同情。”

太子面­色­稍霏,呵呵一笑:“故事虽短,却是大有深意啊。”

“依佛道的理解,众生平等,为了生存而践踏同类,亦算情有可原,虽不值得效仿,也不应该多加指责。不过嘛……”宫涤尘话锋一转,望着欧阳仁缓缓道,“与生存无关,就只是为了些虚名浮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毫无凶险的宴席中,就当真令人费解了。”

欧阳仁愣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气得直身而起,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一时呆怔原地,脸­色­阵青阵红。

何其狂哈哈大笑:“欧阳兄快快坐下吧,人家不过讲了一个野兽的故事,你又何必急着对号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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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仁大怒,脱口道:“你放屁……”

何其狂眼神暴闪:“我没听清欧阳兄说的话,你不妨再放一遍。”厅中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好一阵沉寂。

欧阳仁触到何其狂那似冷静似狂热的目光,心底陡然一虚,下面的话戛然而止。

桑瞻宇不冷不热地道:“大堂之中口吐秽言,是否显得欧阳兄对我这个主人太不尊重了。”宫涤尘公然向欧阳仁发难,也是给了他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所以言辞上再不客气。

太子的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桌底下袍袖却被轻轻一拉,会意到管平的眼­色­,恍然一震,脑中念头急转:宫涤尘、何其狂与桑瞻宇同时把矛头对准了欧阳仁,分明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若仅是浮云野­性­漠视堂堂太子的权势也还罢了,就怕这三人与将军府暗中已有联系,所以才相助水知寒,那可是大大不妙。一念至此,已至­唇­边的话语又吞回肚中,静观事变。

欧阳仁原是盼着太子替自己解说几句,此刻见太子神态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心头不禁一凉。权衡一番轻重后一横心,斜睨着桑瞻宇道:“我欧阳仁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对于那些凭真本事打下一片天地的英雄,自然懂得尊重。至于某些仅仅靠着运气攀龙附凤的黄口小儿,可不瞧在眼里。”他知道宫涤尘与何其狂成名已久,多半招惹不起,而桑瞻宇虽得圣上宠幸,但在江湖上却无半点地位。

堂中霎时鸦雀无声,欧阳仁话中虽无明确所指,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出言外之意,实是迫得桑瞻宇无可退避,却不知他要如何处理此事?坊间谣传平西公子武技不凡,今日或可一开眼界?

桑瞻宇见宫涤尘神情自若,知他应允自己放手一搏,要想在京师立足,正可借此扬威。他是御冷堂公认二代弟子中武功最高一人,自是不惧欧阳仁的挑战。但太子府公然袒护欧阳仁,伤了他就是与太子结仇……略一踌躇后已有计议,淡然道:“欧阳兄言由心生,就应当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既然瞧不起小弟,大可拒绝小弟的宴请,如今却又端坐席中,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欧阳仁可不似桑瞻宇那般反应快捷,又有极佳的口才,登时语塞。他亦不愿闹得不可收拾,放缓声气道:"我欧阳仁俗人一个,有时也不得不做些言不由衷的事情,可没有你平西公子的高风亮节。”

桑瞻宇岂会听不出欧阳仁的讥讽之意,却恍若未觉,面不改­色­道:“方才斥我黄口小儿,如今又赞我高风亮节,欧阳兄可真会说谎啊。”

“哼哼,那又如何?”欧阳仁暗自警惕。

在场之人大多暗觉兴奋,按经验来说交代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后,接下来就是当庭对峙、血溅五步。

哪知桑瞻宇呵呵一笑:“不过欧阳兄也无需自责。嘿嘿,据小弟观察,任何一个王公贵族的晚宴里都充满着谎言,你我又岂能例外?',大家都随之笑了起来,话已至此,这一场架是打不起来了。

欧阳仁正暗自庆幸,不料桑瞻宇话锋一转:“所以,我今天可以原谅你。”桑瞻宇神态肃然,语气重点停在“今天”之上,仿佛他的“原谅”是一种恩赐,对方完全应该为他的幸运而对此感恩戴德。

这句话似是隐含威胁,又似是给彼此一个台阶。欧阳仁故作不闻,忍气饮酒,再无言语。一旁自有和事佬开几句玩笑,谈几件趣事,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宴会表面上欢声笑语不休,内里却是暗流潜伏。

直到近子时,方才宴罢。送走太子等一众宾客,何其狂与骆清幽有意留在最后,力邀宫涤尘夜访白露院,宫涤尘欣然前往。

曲终人散,仆从打扫残局,桑瞻宇望着堂中杯盘狼藉,竟觉意兴索然,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耳边忽传来一个细细的语声:“桑公子正值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之时,又何故唉声叹气呢?"

桑瞻宇心头一惊,这是一个陌生的语音,声线飘忽,难辨方位。他偷眼四望,毫不知情的仆人们依旧忙碌不休,除此全无异状。不知是何人深夜潜入府中,他正想喝令手下搜索,那声音又道:“想必这虽是你自己的府邸,却全无做主人的心态吧。说起来你只不过是宫涤尘的一个棋子,表面上风光,其实与这些仆人又有何分别呢?"

轻轻的语声虽几不可闻,却如一枚重锤撞在桑瞻宇的心头。

负责警戒的多吉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瞻宇,好像有些不对劲。”他­性­情淳朴无华,却有一种天生的警觉,对方的传音之术虽然只针对桑瞻宇一人,他却已感应到了空气中轻微的扰动,隐有察觉。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若是桑公子有兴致,不妨移步府外的树林中。”不速之客说完后再无声响,亦听不出夜行人离去时衣袂飘飞之音。

桑瞻宇强按心头震惊,对多吉笑道:“别疑神疑鬼,刚才是不是多喝了几杯?”听他如此说,多吉再无疑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嘻嘻,皇上的御酒还真是好喝啊……”

“我也有些不胜酒力,你在这儿守着,我到外面散步醒洒。”“这么晚了,会不会不安全?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桑瞻宇淡然道:“你最好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听我的命令,其次才是负责我的安全。”言罢转身出门。

多吉一时茫然,桑瞻宇虽是让人看不透心思,难以亲近,但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态度谦恭,难得说出如此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话。他不明所以,只好苦笑摇头,喃喃道:“看来这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桑瞻宇往府外那片树林走去。一面暗暗戒备,一面回想方才被那陌生的传音扰乱了心绪,对多吉说话语气过重,心中略有些失悔。自己镇定功力尚不足,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情,日后更需慎重。桑瞻宇在林中徘徊了一炫香的时辰,唯见树影婆婆,除此再无发现。不免狐疑起来:莫非只是什么人跟自己开了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自嘲地苦笑一声,正想要离开,心头突生警觉。低吟的夜鸟与唧唧的虫声陡然一停,蓦然回首,只见树尖上一个黑影正随着飘摇的夜风起伏不定。

对方背朝月光,只看得见蒙陇的身影,但却能感应到一道冰冷的杀气正锁定他的面孔,如刀如剑。

“抱歉,刚刚去解决了一件小事,害桑公子久等了。”来人直到肯定桑瞻宇确是孤身赴约后方才开口,那道杀气亦随之消散不见。

“朗月清夜,如此良辰美景,多等亦无妨,只要值得。”

来人一跃而下,似笑非笑:“我保证,对于桑公子来说,这是一次绝对值得的会面。”

他的身材并不见得高大,腾跃间也毫无炫目的身法,但在那一刹那,桑瞻宇却有一种虎狼扑击而至的可怕感觉,强忍着没有稍退半步以避锋芒。桑瞻宇终于一窥对方真容,朴实的装扮、平淡的相貌,是那种在人群中一晃而过决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人。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方才的宴会中曾见过这个人,脱口道:“想不到黄将军手下竟然藏龙卧虎,有如此人物,倒叫我看走眼了。”

那黄天渡本不过是随明将军南征的一名偏将,并无显赫的战功,但在京中有豪门暗中相助,方得以提拔,做上了城东守将。而这个深夜约见他的神秘人正是随黄天渡一同赴宴的一名心腹。

来人微微一怔,随即不以为意地笑道:“桑公子过目不忘,果是欲成大事者,不枉我苦心约见啊。深夜相约,桑公子必是满腹疑惑吧。我不但会替你解答,还会告诉你一些藏在你心中多年的疑惑。”

桑瞻宇强自镇定:“第一个疑惑:你是谁?"

来人悠然一笑:“桑公子只知有宫堂主,不知有简堂主么?"桑瞻宇心中大惊,右手不觉按在剑柄之上:“简歌!"

来人对桑瞻宇如临大敌之势视若不见,抬手在脸上一抹,除下面具,露出那一张能令任何女子动心的面容,正是京师四大公子之一、天下第一美男子、御冷堂副堂主―简歌。

桑瞻宇虽从未见过简歌,但只要一见到这张揉合了男子威武英俊与女子娇丽秀美的面容,便再无疑惑。长剑锵然出鞘,遥指简歌喉头,冷冷道:“本堂逆贼,上来受死!"

简歌面­色­不变,亦无防范之意,淡然一笑:“第一关,桑公子已过了。”桑瞻宇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什么意思?"

“你若是一言不发,径直出手,那我也不必来见你了。”桑瞻宇一字一句道:“现在出手也不晚。”但他的目光定在简歌腰侧那柄“悲血”宝剑之上,心头不由稍稍泛起一丝惧意,若真是不顾一切出手,那剑口之上会不会也沾上自己的鲜血?

外人或许不知简歌的武功高下,但在御冷堂之中,凡是接触到本堂最高机密的几个人都知道:简歌在御冷堂上一代弟子之中最有天赋,屈人剑法也还罢了,能从最适合防御的帷幕刀网中悟中犀利的杀招,仅他一人。

简歌长叹一声:“在桑公子的印象中,你我是初次相见吧。其实不然,我坐上青霜令使之位时,曾暗中观察过每一个堂中弟子。那时你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什么印象?”桑瞻宇不觉应声相询,话一出口,才发觉言语的主导权已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那张世间罕见的俊美面容或许没有给简歌天生的霸气,却能不知不觉吸引每个与之接触者的注意力。

“你是一个天生的不合群者,孤芳自赏,却又要努力给人谦和的感觉;明白自己的高贵与卓尔不群,却又不得不混迹于那些碌碌无为的人中间;压抑不住自己的野心,却又尽量不让人发现。我知道御汾堂对弟子的冷酷训练,人人自危,但对你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生存,而是如何生存……”寥寥数语,准确地击中了桑瞻宇的内心,握剑的手已松了下来。

简歌为何能把自己看得如此通透?他还知道什么?

“你必会想,我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已觉察了这么多,那宫涤尘与你相处多时,又岂会不发现你的野心?那么,他容忍你至今,是为了什么?"

桑瞻宇惊然一惊,这一句话道破了他心中的隐忧。

简歌微笑摇头:“其实你不必庸人自扰。你隐藏得很好,我能看出来,是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略一停顿,又加重语气道,“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南宫世家的人岂好相与?以宫涤尘的敏锐观察力,或许早就看透了你的内心,只不过你现在还有利用价值,等到鸟尽弓藏之际,才是最应该担心的时候。”

“鸟尽弓藏!”桑瞻宇哈哈大笑起来,他必须反击,他无法容忍敌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觉,“你并不是唯一的那只鸟儿,宫堂主的目标也不是你所能猜测的。”

“关键是,你也不是那唯一的弓。而更大的可能,你只是一支­射­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的箭。”

桑瞻宇再次沉默,垂首思索。

简歌语出奇峰:“还记得你母亲么?"

桑瞻宇抬头:“如何?"

“她有没有告诉你,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桑瞻宇不答,面容已不自然地扭曲起来。

简歌自顾自道:“我专门调查了你的身世。你送回御冷堂时已有四岁,应该是懂事之时了。就算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你自己也能猜出一二吧。”桑瞻宇咬牙道:“不用你挑拨离间。”

简歌嘿嘿一笑:“并非挑拨离间,只是提醒你一下:四大家族与南宫世家的千年仇恨,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化解的。”

桑瞻宇长长嘘了一口气,在他幼年的记忆中,母亲提到最多的只有三个人:她的哥哥桑雨鸿、老堂主南宫睿言、四大家族翩趾楼主花嗅香,或许母亲当他年幼无知,才不顾忌自己喃喃的怨语,却不知那些话是如何影响了他的一生。等到年纪渐长,尽管无人求证,但那些萦绕于心头的疑问终于被他逐一确认。对于他来说,无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花嗅香还是南宫睿言,无论自己处于御伶堂还是四大家族之中,全然没有区别,都令他又爱又恨。他愿意为任何一人、任何一派效命终身,也愿意竭一生之力毁灭他们!

这是缠绕他心里的最大秘密。所以无论宫涤尘表面上对他再信任,他也永远处于一种矛盾之中。在御伶堂长长的岁月中,他做的只是另一个不得不做的人,而直到今晚,真正的自己方才被简歌重新唤醒。简歌一任桑瞻宇沉默着,他知道只有引发那些痛苦的回忆,才更容易做出深刻的反思。

不知过了多久,桑瞻宇渐渐恢复过来:“你想怎么样?"

简歌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合作!"

桑瞻宇冷冷一笑:“与你合作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相比听命于宫堂主,亦无非是换了一个主人,同样的提心吊胆。”

“桑公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宫涤尘掌握着你的身世,足以让你在御冷堂身败名裂。而我却无法以此来要挟你,这就是最大的不同。所以,…”

简歌泰然一笑,“与我合作的最大好处是:你不是弓、也不是箭,而是那引弓之人。对于四大家族和御冷堂来说,毁灭还是化解千年恩怨,都由你来选择。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我还可以帮助你完成你的野心,开创新的天地。”

简歌的话让桑瞻宇怦然心动,尽管他一直视之为平生大敌之一,但也不得不承认:不管他从前对简歌有何看法,不管他是一个君子或小人,他都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

桑瞻宇犹豫良久,终下决断,缓缓抬起掌:“我答应你。”

简歌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似真诚似­阴­冷、令人难辨真伪的微笑,与桑瞻宇三击而誓:“这只是目前形势下有利于彼此的暂时盟约。请相信,你我都期待着你羽翼成熟之际,反悔的那一天。”

桑瞻宇笑了,这是一个危险的盟友,也是一个能够让他真正做回自己、放任野心的敌人。

至少,他无需躲藏!

“既然订下盟约,就需要有利于彼此的条件。我在黄天渡门下只是从权之计,不日即将离京,在此之前,我已对你有相应的安排。想在京师生存,首先要有一定的势力,才能得到与之相对应的声望,我会让我以前在京师的眼线逐渐投靠平西府,除此之外,桑公子……嘿嘿,我年长几岁,也不与你客气,桑兄弟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桑瞻宇心中暗忖:简歌既对此早有安排,那么今日相约之前他就已肯定了自己一定会同意与他合作。一念至此,不免略生反感,不冷不热地道:“简公子最好还是不要改了称呼,免得叫顺了口,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

简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桑瞻宇并不盲从的态度表明他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被控制的人,两人之间似敌似友的盟约实是对双方的一种考验。只不过,形诸于­色­也同样说明他的稚­嫩­:“桑公子说得对,你我的关系一旦暴露,宫涤尘决不会放过你,千万马虎不得。”这是提醒,也是隐含的威胁。桑瞻宇略一思索:“要想不暴露身份投靠黄天渡,简公子想必也费了不少心,目的就只是借今日之宴认识我么?"

“这只是目的之一。你来京师时日尚短,大概不明白京师的宴会其实都是一个个设好的局,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态参与其中,只要静心观察,你就会得到平时无法获得的信息。”

桑瞻宇大生同感,故作谦逊道:“小弟初出茅庐,还望多加指点。不知简公子今日所得可否与小弟分享一二?"

“首先,这次宴会最主要的目标是太子对将军府的一次试探,确切地说,是对水知寒的一次试探。”

“只可惜水总管忍耐之功天下皆知,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意。”“嘿嘿,你们都只看到他装糊涂,却不想想水知寒什么样的人,恐怕早就对太子的目的有所察觉,真正人局之人还不一定是谁呢。”桑瞻宇一怔,回想宴会上的情形,恍然有悟:“不错,水总管回答欧阳仁的那几句话细细思量之下,大不寻常。”

“欧阳仁的问题本就愚蠢,而水知寒却奉上了更加愚蠢的答案。焉知这不是他对在场之人的一次试探?"

桑瞻宇略有不解:“水总管是在试探谁敢反对太子么?"

“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试探太子的反应。当他威胁欧阳仁的时候,太子的公然担护就是一种回答。正面对抗水知寒,会进一步激化与将军府的矛盾,而弃车保帅,则会令投奔他的人齿冷,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我曾在太子府中多年,深知他可不像他老子一样糊涂,他的答案今日未必是最佳,但以后总会产生效果。若非宫涤尘横加Сhā手,这场好戏究竟会如何收场才是耐人寻味啊。”

“如果太子与将军府到了势成水火的那一天,简公子看好谁?"简歌面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你想有一天凌驾于这两方势力之上,那就努力不要让他们到真正对决的那一天。这是我对你的忠告,真正聪明的渔夫,会让融蚌都为自己所用。”

桑瞻宇心中一动,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近乎与虎谋皮的盟约对自己亦并非坏事。简歌瞧出他的心思,肃容道:“要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桑公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么,我对你有何用处?不妨说出你的条件吧。”

“第一,我需要你替我找一个­精­通迁繁盘的人。”桑瞻宇首先想到了白玛,御冷堂二代弟子中,她的武功、智谋皆不足道,但对迁繁盘的­操­纵手法无人能及:“我有一个人选,但未必可靠,而且,可能脑子还有些问题……”

简歌大笑:“那才最好不过。我不喜欢杀人,事后灭口能免就免。"

桑瞻宇已猜到迁繁盘必是与青霜令有关,却想不透其中关键。简歌续道:“我希望桑公子做的第二件事有些麻烦。”

“但讲无妨,我尽力而为。”

“桑公子可去过南宫世家家宅的内堂?"

“只去过一次。”

“在那堂中挂着一幅诗,你可见过?"

“举筋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下面的有些想不起来了……这首诗有什么特别的么?”

事实上桑瞻宇对那首诗印象很深,因为这意义晦涩的诗出现在南宫世家的内宅之中决不寻常,所以早就记了下来。只是听出简歌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热切,有意隐瞒。

“这首诗最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一个重复的字。我需要你不露声­色­地打探这首诗还有没有其他的排列方式。”

桑瞻宇暗忖:诗词之中除了一些语气词外,向来少有重字,原也不足为奇,简歌为何要刻意强调这一点?想到他方才提及迁繁盘,已隐有所悟,看来这一切都与青霜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反而露出难­色­:“此事恐怕只能向宫堂主打听,如若这首诗果然特别,只怕我一提及就会被他发觉。”

“我知道此事难度极大,你量力而行。我对桑公子的要求目前只此两件事。另外提醒一句,要想在京师发展势力,除了吸收新人,还有一些人需要注意。比如当年的刑部总管洪修罗……”

“洪修罗?他不是已在狱中了么?"

“不然。据我所知,洪修罗早已被偷偷放出,目前正替皇上暗中监视京师各派势力的动向。不过,他自知皇上对他只是一时利用,绝无真正的信任,像他这种曾经风光无限之人,怎会甘心永难见天光?明知希望渺茫,却依然藏有东山再起的野心,正好可被你所用。”

桑瞻宇心有所动,拱手称谢:“多谢简公子指点,小弟受教了。”

遥遥传来二更梆响,简歌望望天­色­:“骆清幽虽然故意表现出对宫涤尘的好感,但为避嫌,即便有何其狂相陪也决不会留他夜宿白露院,只怕快回来了,你也回去吧,免得令人生疑。近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不日将陆续有人投靠平西府做清客,将会接连带来我们的下一步计划……”

“我如何辨认来者是你的人?"

“嗯,容我想想,就以‘寒魂谢’三字做为暗号吧。”

“寒魂谢!词虽古怪,又颇有韵味。”

“嘿嘿,妙手偶得,叫桑公子见笑了。说实话,这三个字有关我过去某次深刻的经历,且看你能否猜出其中深意。”

那一刹,桑瞻宇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以他对简歌的了解,他不是多说废话的人,更不是一个喜欢提及自己过去的人。方才让自己做的两件事固然事出有因,但多半只是个幌子,而“寒魂谢”这个古怪的词,才是简歌今晚的真正目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简公子果然是个雅人,容我慢慢回味吧。”简歌炯然的目光从桑瞻宇脸上收回,他能肯定桑瞻宇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三个字,这也越发让他相信包括那句“诸神诫”都必是青霜令上的原话,只是无从猜测真正的意思。

桑瞻宇忽道:“今年九九重阳之际,简公子是否会去扬州一行?"

简歌微怔:“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偶尔听宫堂主提及重阳之时欲去扬州,同行的似乎还有凌霄公子何其狂,恐怕与简公子有关。”

简歌见桑瞻宇态度略有些犹豫,立知究竟,冷笑道:“看来宫涤尘对桑公子也并非完全信任啊。”

桑瞻宇面­色­微变:“此事原本与我无关,自然不会多打听,不过是好意提醒简公子一声罢了。”事实上宫涤尘从未对他提过此事,只是从多吉那里套出些口风,不甚了解,有些芥蒂,所以才向简歌求证。

简歌此去扬州乃是与裂空帮帮主夏天雷订好的约定,极少人得知,暗忖难道夏天雷极信任的人之中藏有宫涤尘的­奸­细?他明白桑瞻宇所知不多,再问无益,而且已成功地在他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无需再多言。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忽恭身施礼。

桑瞻宇一怔:“简公子何故如此?"

“扬州势在必行,纵然宫涤尘与何其狂联手,亦难阻我大事。而桑公子能把如此机密之事相告,足见结盟的诚意。更何况……”

简歌脸上浮现出莫测高深的笑意,放低声线道,“引开了宫涤尘,又走了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何其狂,才正好让桑公子在京师大展抱负,可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这燥热的七月之夜,桑瞻宇心头却浮上一丝凛冽的寒意。莫非简歌是故意把这消息不露痕迹地传到宫涤尘与何其狂耳中,而且毫无令人怀疑的破绽。若自己的猜想属实,此人心计之深,实是可叹可惧。简歌重将面具戴上,又化作平平无奇的模样,转身欲走。

“最后还有一事,请简公子坦诚相告。”桑瞻宇终于按不住勾留于心间的疑问,手指悲血佩剑,“见我之前,你可与人动武了么?"

“问得好。若是桑公子没有这洞若观火的眼力,我也不必多此一举了。”简歌淡淡道,“宴间你既然告诉那欧阳仁‘今天’原谅了他,子时一过就另当别论,我只是替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而已。”

桑瞻宇心惊更甚,凭心而问,他虽隐有杀欧阳仁立威之心,却知那并不明智,树大招风,锋芒毕露的人在京师实难长久,除非你有将军府那样的实力。所以,席间的话只是一种不会实现的威胁。想不到简歌却当真杀了欧阳仁,这到底是替自己帮忙,还是有意陷害自己呢?他冷冷道:“简公子不是说不喜欢杀人么?"

简歌耸耸肩:“大丈夫欲成大事,不得不为。桑公子无需多虑,表面上杀此人于你有弊无利,但按当时的情形,水知寒、何其狂都有可能杀他,欧阳仁的死只引起众人的猜测,而他们的怀疑将会在无形中为你推波助澜。神通广大又捉摸不透,这就是你在京师立足的起点。”随着淡若轻风的笑声,简歌闪人林深之处,再也不见踪迹。

在府外的一道幽暗的小巷边,桑瞻宇看到了欧阳仁的尸体。剑入眉心,一招致命。已近凝结的热血,在夏夜里弥漫起淡淡的雾气。

不知怎么,回想简歌可怕而有效的种种手段,他的心情也一如那淡淡的血雾,虽然腥味难忍,却又带着一丝嗜杀后的兴奋。

桑瞻宇笑了,朗声长吟:“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返身入府。

时未寒山河第二十五章完,请往下阅读山河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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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26章 戏假情真 第二十六章

今古传奇武侠版时未寒山河26戏假情真,山河第26章txt全文在线阅读。

迎仙酒楼名字气派,其实只是一家小小的酒店,在诺城亦只算是二流。老板娘阿妙斜倚在柜台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小店角落里那二男一女。小店里只有这三个客人,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点了一大桌的菜,还要了一坛酒。年少多金、意气飞扬,只怕若非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就是闯荡江湖的少侠。

两位男子年纪相仿,皆是二十出头,蓝衫者虎头虎脑,一张娃娃脸上总是露着一丝笑容,但神情言语上却显得十分老成;黄衣人恰好与之相反,高大健壮的身材,生气勃勃的清俊面容,原本应当是位阳光少年,脸上却偏偏带着一副苦相,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从一进店起,黄衣少年就对白衣少女大献殷勤,却总是被礼貌而冷淡地拒绝,他心高气傲,在佳人面前连连受挫,不免沮丧;而蓝衣少年则负责善后,或笑呵呵地开句玩笑,或巧妙地转开话题,以免尴尬。即便阿妙见惯了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客人,在这样一个无聊的午后,仍对这三位少年男女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店小二陈四的声音响起:“客官请进。敝店虽小,却有自家的风味,京城的名菜我们做不出来,小店招牌的山珍野味御厨们亦是莫可奈何。不知客官想要点什么?”这还是专门请刘秀才写下让陈四背诵好的台词,虽然略显夸张,却足可引人注意。

来人却是良久不语。阿妙还道对方未听懂陈四的背诵,抬首望去,却见是一个青衣男子,衣衫破旧,头发蓬乱,胡茬满面,瞧不出本来面目。阿妙心中不由暗骂陈四:真是个呆子,对这样一个叫花子,你给他几枚铜钱不就行了,用得着背台词么?

那青衣男子目光锁定小店一角,似痴似愣。阿妙只道他乍见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一时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但随即见他眼神略转,望向那两名少年男子,嘴角微牵,从满面的胡茬中挤出一抹笑容来,哑声道:“不要什么山珍野味,给我一碗面就好了。”大步人店就坐。即使被乱发与胡茬遮住大半张脸,遇人无数的阿妙依然能观察得出,青衣人那一笑是没有任何虚伪客套、发自于内心的笑容,真诚坦荡。那青衣人原本形迹落泊,令人欲侧目绕行,竟因这一笑而陡然变得令人愿意亲近起来。与此同时,阿妙注意到他虽是不修边幅,但衣衫、袖口、皮肤都是­干­净而清爽的,与普通的乞丐决不相同,提步间隐露出衫下的剑鞘,心知有异。那蓬乱的发、纠缠的须到底是缘于久经沧桑的潦倒不堪,还是一种改名换貌掩人耳目的方式?

那白衣少女乍然见到那青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垂首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疑惑地盯了青衣人一眼,正触到对方炯然的目光。

在阿妙的感觉中,两人视线相碰的刹那,小店中的阳光仿佛一下子黯了下来,空气中似蓦然腾跃起一道看不见的火花。少女怔了片刻,别开头去,脸上隐隐泛起红潮。

青衣人拿起一双筷子,长长吸了一口气,闭目坐定。好像除了那碗面,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等待。

黄衣少年见少女若有所思的模样,轻点桌边:“清妹在想什么?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少女如梦初醒,提筷挟菜,再也不望那青衣人一眼。

这白衣少女正是水柔清。那日刚刚与宫涤尘订下共同对付简歌的盟约,却万万没有想到,随后何其狂不但揭开了宫涤尘真实身份乃是南宫世家之女南宫涤尘,而宫涤尘更是直言自己就是御冷堂的堂主。水柔清深知简歌的厉害,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实难如愿报仇,所以才不得不依靠外部的力量。

可是,四大家族与御冷堂为了天后传人相争近千年,双方死伤甚众,可谓仇深似海。作为四大家族的嫡系弟子,她又怎能与世仇结成联盟?但,父亲莫敛锋与母亲水秀都因简歌而死,双亲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什么江湖道义、门派之争都已顾不上。

因此,水柔清仍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与门中死敌结成了联盟,这固然有何其狂出手的原因,最关键还是在于她对宫涤尘一直有好感,四年前在那间刻有“佛”字的竹屋里,尽管她没有接受宫涤尘对她的劝告,但内心深处依然深感其情,而对方坦诚身份也让她略略释怀。

于是,她不但认同了这次结盟,而且把那神秘的“大好人”所说简歌九九重阳之际将会出现在扬州的消息亦如实相告。

这个意外的消息引起了宫涤尘的警觉,当下与何其狂商定先处理好京师之事,随后同去扬州。而水柔清则先回一趟鸣佩峰,届时再与宫、何两人于扬州会合。

鸣佩峰乃是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总部,五年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行道大会之上,青霜令使简歌率御冷堂数名死士在离望崖前设下残酷赌局,身为温柔乡剑关关主的莫敛锋因此当场自尽,水柔清此次回去是希望在手刃仇人之前再去父亲灵前拜祭。

一别四年,鸣佩锋景物依旧。水柔清自小在这里生活,四大家族中人皆知她双亲俱亡,怜她孤苦,对她犹如亲人。昔日的小伙伴亦各自成长起来,成为四大家族中新一代的青年俊才,其中那蓝衣少年名唤段成,乃是英雄家外姓传人,而黄衣少年景明彦则是点晴阁中颇具天份的二代弟子。

此次听说水柔清欲去扬州,便自告奋勇陪她前往,水柔清本是坚决不允,但景明彦不知用什么法子说动了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又拉上了最与水柔清谈得来的段成作陪,惜于家族之令,水柔清才不得不接受这两位同伴,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对景明彦挑三拣四,发些小脾气。奈何景明彦身怀点睛阁“浩然正气”之功,涵养功夫世人难及,脾气照单全收,深情依旧不改,当真令她一筹莫展。

景明彦没话找话:“此地离应天府不远,金陵城可是个好地方,我们不如顺道去那里玩两天,清妹意下如何?"

水柔清头也不抬:“你们两个去好了,我直接去扬州。”景明彦嘿嘿一笑:“既然三个人一起出来,就应该同甘共苦,哪有抛下你自个去玩的道理?"

“我是小女子,可不懂你们大男人的道理。既然我甩不掉你,那就拜托你抛下我吧。’

景明彦平日亦颇有口才,但遇上这个蛮横起来不讲道理不讲情面的小师妹可当真束手无策,一时哑然,求助似的望向段成:“段老三你给评评理,我又说什么话得罪清妹了?"

段成笑着捶一下景明彦的肩膀:“你小子口不择言,却还不知错在何处?我问你,金陵城最名的地方是哪里?秦淮河啊,莫忘了那里可多是些青楼,这种地方如何能带清妹去?还不快快自罚。”景明彦连声道歉,连饮了三杯。

水柔清对段成的态度可不比对景明彦,听他信口开河地解释,只是苦笑一下,也不反驳。

段成轻咳一声:“反正到扬州只有两天的路程了,虽说比不上金陵的繁华,亦是一个好去处,那时我们再好好游玩。”水柔清一撇嘴:“我们可是有言在先,到了扬州必须分开行动。若不然,我现在就走。”

“清妹别动气。你去扬州到底是为了何事?这一路上怎么问你也不说,景大伯交代我们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若是出了事情可担不起责任,就算一定要分开行动,总也须让我们心中有个数吧。”忽听邻座那青衣人喃喃道:“若非探亲访友,那就是寻仇了。”似是自言自语,音量却足够三人听得清楚。

水柔清被青衣人有意无意说中心事,脑中灵光乍现,忍不住又偷偷瞅了他一眼,旋即移开视线。与御冷堂主宫涤尘结盟是四大家族之大忌,她自不会对人讲,含混道:“是不是只要我说出原因,你们就保证不跟着我?"

景明彦呵呵一笑:“算来差不多到扬州时就是中秋佳节之时了,至少也要过了节再商量。”

水柔清听到景明彦的声音就没好气,白他一眼:“我约好了人一同过中秋,可管不了你们。”

“阿!这人是谁?是男是女?"

“哼,偏偏不告诉你……”

水柔清见景明彦脸­色­惶急,知他必是误会自己另有相好,索­性­编个谎让他死心,“告诉你也无妨,是个我喜欢的人。”

景明彦面如死灰,勉强道:“你不是说在扬州没朋友么?"

水柔清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更是振振有词:“他又不是扬州人,我们约好中秋在那里见面。”

段成多个心眼,疑惑道:“清妹既然有了意中人,我们做兄长的也应该见见啊,也好帮你参考一下。何况临行前梳姨特意嘱咐过我,江湖险恶,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可莫要被坏人骗了……”

他口中的梳姨便是温柔乡主水柔梳,四大家族弟子行事神秘,外出时严禁透露本门机密,所以如此称呼。

水柔清懒得与他们纠缠:“我且问你,梳姨是我什么人?"

“她不是你堂姐么?"

“嘿嘿,那我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了,还一天到晚‘清妹清妹’地叫,自称什么兄长。再啰唆我可要家法伺候了……”

“啊!”这下段成也没词了。按鸣佩峰上不成文的规矩,几位门主皆算做同辈,而门下弟子之间的交往则以年龄为凭,以免混乱。所以平日水柔清对段成、景明彦等人皆以兄长相称,但此刻突然强词夺理,段成当着外人的面又不能与她认真理论,实在是哭笑不得。

那青衣人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景明彦对水柔清的话半信半疑,正没好气,听那青衣人一再打岔,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偷听别人说话,算什么道理?"

青衣人头也未抬,不紧不慢地吃着面,只是微微一耸肩:“你们说得那么大声,实难过耳不闻。”

景明彦怒道:“你若是不懂江湖规矩,我今天就教教你。”

段成连忙拉住他,对青衣人一拱手:“我们胡乱谈论些家事,倒叫前辈见笑了。”他行事稳重,早发觉青衣人形迹异常,虽瞧不清面容,但发须久未修理,声音低沉暗哑,多半是江湖中游戏风尘的前辈高人。

“璞”一声,青衣人听到“前辈”两字,口中的面喷将出来,大叫一声:“伙计,这面太淡了,多加些盐。”

景明彦心火纠结,只当那青衣人有意如此,冷冷道:“找店家撒气算什么本事?"

老板娘阿妙见客人间欲起争执,连忙亲自端来盐罐,又加了一小碟牛­肉­:“客官息怒,小店的面不合口味,这盘牛­肉­算是赔罪啦。”

青衣人点头致谢,段成趁机转移话题:“老板娘,我们初来乍到,这诺城可有什么好去处,不妨介绍一下。”

阿妙笑道:“诺城山水虽好,在江南也属平常。唯有城西有块毁诺石,算是一景,也是有些江湖典故的。”

“毁诺石?这名字好生古怪。”

“若是客官们有空闲,我就给你们讲讲。”

三人皆是少年心­性­,被阿妙的话引起兴趣,浑忘了方才的斗气,纷纷催她讲述。

“诺城原本不叫诺城,而是叫做千金镇。这‘千金’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养的小姐,而是一诺千金的意思。话说很久以前,千金镇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也没有如今这样大的规模,小村的百姓们就以耕地为生。渐渐地,就有两户人家兴旺起来,各自买下大片的耕地,而小村其他的居民就只好租他们的地来耕种为生。起初还相安无事,日子一久,刘家与范家为了争夺佃农与土地,便生出不少事端,表面上还算和气,暗地里已结下了深仇。

“且说这刘家公子与范家公子都不过十二三岁,本也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随着两家交恶,也成了冤家对头,两人功夫不相上下,动起手来,谁也没占得便宜。两人互不服气,便指着村西一块大石立下誓言,相约出门拜师学艺,十年后再回到此处一决高下,胜者独占千金镇,败者离乡远走,永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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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刘公子与范公子果然如约而至,一人腰佩长剑,一人背负大刀,皆是一派侠士风范。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当着全镇百姓的面,两位公子携手长笑,一刀一剑劈在那方大石之上,刀剑俱断,石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两人拜上父母,言明必奉双亲终老,却将自家地契归还佃户,昔日的诺言就此作废!

“原来他二人在这十年里游历江湖,眼界宽了,心胸自也阔了,知晓天下之大,就再不是千金镇中的井底之蛙,岂会把这小小的恩怨放在心里?何况本就是幼时玩伴,又何必手足相残?

“为纪念此事,那方大石便唤做毁诺石,成为了本镇的一个典故。再后来小镇兴旺了,也就以诺城为名。直到如今,刘家与范家都是城中极受人尊敬的世家。”

阿妙讲罢,小店内好一阵寂静。虽然没说出什么大道理,但却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每个人的心中激荡着。

阿妙道:“诸位客官都是见过世面的,听多了江湖上的逸闻趣事,这些乡村野事或不人耳,权作一笑吧。”

青衣人缓缓道:“老板娘的故事很好。‘轻生死、重承诺’是每一个江湖人都明白的道理,但真正能够放下的,才是大英雄。”他的话说出了三位少年的心声,口中不言,却暗自点头。

段成道:“我也想起了类似的一件往事,却是与清妹有关。”“与我有关?什么事?”水柔清一时错愕,没计较“清妹”的称呼。

段成面上浮起微笑:“还记得那年在船上下棋之事么?你和那小子不也赌咒发誓说什么‘一辈子听对方号令’,可到了最后,却又各自相让,下成了平手。依此来看,清妹虽是女流,亦算是一位大英雄啊。”

水柔清方知段成说得是那年带着许惊弦去鸣佩峰疗伤的情形,心头好一阵恍惚,不由又望了那青衣人一眼。原来方才她乍见青衣人时,竟忽觉对方眼神十分熟悉,蒙陇中蓦然想起了许惊弦,再定睛一看,外貌却全然不同,何况那“小鬼头”比自己还小两岁,断无可能是眼前之人。

莫敛锋与水秀之死皆与许惊弦脱不开­干­系,那时水柔清伤心之余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浑若仇人一般。事后想起,亦知不应当。说来也奇,一晃四年不见,反倒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想起与他涪陵初遇、困龙山庄脱围、须闲号上争棋等种种往事……一切都历历在目。或许因为许惊弦已成为她与冥冥之中父母的最后一根连线,就如同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这种微妙的心理,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一旁的景明彦摸不着头脑,急得连连发问。段成笑道:“走吧,先去看看那毁诺石,待有空慢慢告诉你。”

水柔清冷声道:“敢告诉他,便与你绝交。”推开碗筷,径直起身离开,经过那青衣人身边时脚步略停了停,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段成对景明彦无奈摇头,结账后一同去了。

水柔清一行三人来到城西,果有一方大石端然耸立,方圆近丈,其上两道刻痕,深达尺半。石前尚有一碑,以朱砂写着“毁诺石”三个字。段成咋舌道:“本还以为这‘毁诺石’只是块普通的石头,想不到竟如此巨大。”

水柔清凝视着那两道刻痕:“不知那姓刘、姓范的两位前辈是何方神圣,竟然内力强劲至斯,鬼斧神工,亦不过如此。”

景明彦笑道:“我看这痕迹不像刀、剑所留,倒似是斧凿。多半是当地人用以招揽游客编出的故事。”

水柔清瞪他一眼:“你做不到,怎知别人做不到?"

景明彦不服:“不信你可以问问段老三,就算物师伯尽全力出手,怕也难有如此效果吧。”他口中所指乃是段成的授业恩师、英雄家家主物天成,一身“气贯霹雳功”霸道无比,冠绝四大家族。

段成亦有同感,却不便当面反驳水柔清,含混道:“江湖上传说有许多,真真假假,倒也不必深究。”

“那也未必,或许那刘、范两位大侠都有削铁如泥的宝刃。”景明彦嘿然道:“真宝刃在手,拿来劈石头?徒损利器罢了。”水柔清扁扁嘴:“小气鬼。”

“你说什么?"

水柔清丝毫不让:“我说你是个小气鬼,自然舍不得用宝刀利剑劈石头。”

景明彦双目喷火,大喝道:“水柔清,这一路上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再要得寸进尺,我可对你不客气。”若是平时,他对水柔清的冷嘲热讽必是充耳不闻,免起争端,但今日听她说什么中秋与人相约之事,虽不辨真假,心里却像堵着一块大石,再也按捺不住。

水柔清双手Сhā腰,满脸不屑:“哟,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不客气?"段成瞧出事态不对,连忙上前隔开两人:“清妹只是开个玩笑,明彦何必当真?”又转头劝水柔清,“明彦家传掌法,从不用什么兵器,你如此指责他岂不是无中生有?"

“哈哈哈……”一阵怪笑传来,“你们这三个小娃娃胡说八道,全都该打ρi股。”

三人寻声望去,大石上不知何时已躺卧着一人,高高架起双腿,状极悠闲,俨然正是小店中那青衣怪客,他明明已吃饱喝足,面­色­却偏偏更显蜡黄,更增憔悴沧桑之感。

景明彦本自后悔与水柔清反目,听了段成的劝说正寻思如何缓和,突见那青衣人,顿如火上浇油,一口恶气全发在他身上:“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必有图谋,待小爷擒下细细拷问。”话未说完,已跃上大石,看似是立足不稳,身体倾斜欲倒,右掌虚扶,朝那青衣人的面门上按去。这一招乃是“醉欢掌”中的“花间浅酌”,乍看脚步虚浮,恍若醉汉手足乱舞,其中却隐含极利害的杀招。

“哎呀,这位小兄弟的火气也太大了些……”青衣人似是措手不及,口中惊叫,就地一滚,状虽狼狈,景明彦这一招却也按在了空处。“花间浅酌”一招三式,后招连绵不绝,“扶技”无功,第二式“攀花”已趁势发出。景明彦身法微沉,化掌为凿,五指关节伸缩不定,曲突如刺,钉向青衣人胸口。

也不见那青衣人如何发力,身体平平移开二尺,险险闪开这一凿。第三式“敬杯”本应以变凿为爪,扣向对方的咽喉。奈何青衣人躺卧于地,景明彦只得稍加变化,指如铁钩,若持酒杯,往他右小腿上抓去。青衣人不及起身,手掌在石上连点数记,身形滴溜溜乱转,这一抓再度击空。景明彦招法用尽,本应退守,但见青衣人胁下露出破绽,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不假思索,斜跨半步,俯身一掌拍下。

青衣人蓦然以手代足,倒立而起,虽然巧妙避过这一掌,但已是全身空门大露,景明彦连击无功,被青衣人惹得怒火中烧,鼓起最后余力,一拳直捣对方心窝。方一出拳,眼角余光却瞅到青衣人撩起的右足犹若无骨般在空中划个圈子,反瑞向自家胸膛,看那势道,拳未及身之际腿已先至。景明彦是艺成之后初次下山,尽管实战经验不足,但出身名门,反应快捷,百忙中收拳档在胸口,与青衣人那一脚接个正着。“砰”的一声闷响,景明彦数度变化之下中气已然不济,青衣人却是蓄力反击,此消彼长之下,景明彦但觉一股大力直撞而来,自己“浩然正气”的护体神功全然抵挡不住,只得疾速倒飞而回,落于石下。虽未受伤,但情形仿佛被青衣人一脚震飞,已然输了一招。

景明彦羞怒交加,正待再度冲上,肩头一沉,已被段成按住。

电光火石般的交手不过瞬间之事,段成瞧得真切,起初青衣人似乎碎不及防,手忙脚乱,全无章法,却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化解险情,直激得景明彦心浮气躁之时方才突施反击。最后那巧妙的一脚不似胡打乱撞,倒似是蓄势良久,莫非前面看似狼狈的闪躲腾挪皆是诱敌之招?更可怕的是,其人武功丝毫不依常法,信手拈来,根本瞧不出路数,实是平生仅见。

段成遍数自己所知的江湖高手,全无头绪,想必是隐姓埋名的前辈,不敢怠慢,恭敬道:“我这兄弟­性­格急躁,得罪之处,还请海涵。还不知前辈高姓大名,有何指教?"

青衣人大刺刺地在石上盘膝而坐:“老夫林闲,树林之林,悠闲之闲,本就是个不理浮云野事的山林闲人二见你们三个娃娃闹得太不像话,才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多不见经传的名字。看他本是衣衫破旧,容貌憔悴,浑如乞丐,此际端然正坐,倒颇有些宗师之风,猜测多半是化名。水柔清眼睛一亮,不惊反喜,这个神秘怪人无声无息地现身与诡异的武功正好印证了她心中某种猜测,莱然一笑:“我们怎么胡闹了?林前辈你可要一五一十地说出个道理才行。”

林闲嘿嘿一笑,拍拍身下的毁诺石:“老板娘讲的故事大家都听了,这等传说本就有些夸张,原也不必深究真假,只须能在每个江湖好汉的心中激起一股热血就好,可你们这三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却偏偏要分个子丑寅卯出来,打扰老夫的清净也还罢了,刘大侠与范大侠泉下有知,听到你们把他们不计前嫌笑泯恩仇的义举当做村户贩夫间的胡闹,岂不再气死一次?"

“大叔说得好,我本就是这意思……”水柔清一指景明彦,‘嘟怪他处处与我作对,非要较真。”

景明彦看那林闲口口声声“小娃娃”,一副老气横秋、倚老卖老的模样,早就心头有气,再听水柔清把他称呼得如此热络,浑把自己当成了外人,更是怒火暗炽,还不待张口分辩,段成一拱手:“多谢前辈金玉良言,晚辈们有事在身,这便告辞了。日后若有缘,再聆教诲。”

林闲伸个懒腰:“不知三个小娃娃要去什么地方啊?"

段成微微一愣,林闲刚才在小店中分明把三人的对话听得真切,如此明知故问,必有缘故。正沉吟着,水柔清已接口道:“我们去扬州。”“这可巧了,老夫恰恰也欲往扬州一行,不如同路。”

段成与景明彦面面相觑,以此看来,林闲突然现身于毁诺石上绝非凑巧,或许小店中的相遇就已早有预谋,他到底有何意图?水柔清眼珠一转,笑道:“如此最好不过,若是这两个小子惹我气闷,便只和大叔说话。”

段成暗暗着急,水柔清怕是不懂江湖凶险,一心只想摆脱景明彦的纠缠,随口便应允了林闲。此人武功既高,行事正邪难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不愿与之同行。当下抢先道:“我们这一路上游山玩水,四处停留,在一起怕有诸多不便,就不多打扰了。”

景明彦拉着水、段二人转身就走,水柔清甩开他的手:“他们两个管不着,反正我与大叔一起走。”

段成与景明彦大感惊讶,自从双亲惨死后,水柔清­性­格变得孤僻而不合群,如今却力邀林闲同行,绝非正常。恐怕已不是赌气,而是另有缘故。段成无奈:“既然如此,那还是一起走吧。”

景明彦心生一计:“我们都有马匹,他若是赶不上,可不要怪我们。”暗下决心打马扬鞭,就算累死爱马也要摆脱此人。

林闲道:“老夫在山林间活了大半辈子,腿脚还算灵便,尽可赶上你们。只要打尖住宿时给老夫留些残茶剩饭、一席睡觉之地即可。”段成暗忖林闲缠上他们必是另有目的,但百般猜测,依然不解他的真正用意。

四人往扬州方向行去。出乎意料,一路上林闲十分沉默,既不打听任何事情,也不参与谈话,只是不即不离地远远跷着。水柔清偶尔勒住马儿找他说话,亦只有三言两语而止。

见此情形,段成心中疑虑更甚,莫非此人真的只是同路而行,并无其它­阴­谋?反倒是景明彦见林闲对水柔清的态度不冷不热,敌意大减。到了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小城找家客栈投宿。同行半日,彼此也渐渐熟悉起来,自然不会当真给林闲准备下残茶剩饭,就连景明彦也诚心邀他同席,但林闲却坚辞不允,声称吃相难入眼目,自个儿在角落里用食。毁诺石上显露武功时的霸气全然不见,仿佛真是一个乞丐。

对这样一个行径神秘的怪人,水、段、景三人胸中皆有许多疑问,却又知他必会听见说话,也不敢多做谈论。

景明彦提议用罢龘餐后去小城逛逛,水柔清却推说头疼,只好早早安歇。段成与景明彦同住,水柔清与林闲各住一间。

林闲回到屋中,运了一会儿功,也不脱衣,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所发生之事,思潮起伏,直到夜深依然难以安眠。

正自迷糊之中,忽听窗格上响起轻叩之声,猛然清醒过来,诧然抬头望去,半张娇­嫩­的粉面在窗边若隐若现,却是水柔清。

水柔清以指按­唇­,做个噤声的姿势,轻轻招手,随即不见。

林闲一跃而起,飞身出窗外,跟着水柔清一路前行,往城外一个无人的僻静处行去。眼望前方纤细的窈窕身影,林闲既兴奋又忐忑,不知她故意避开段、景二人,找自己要说些什么?

水柔清停下脚步望定他的眼睛,似乎要探入他的心里,缓缓道:“我想问大叔一个问题,一个关于大叔真正身份的问题。”

林闲心中怦怦乱跳,故作讶然状:“老夫林闲,山林闲人……”

水柔清截口道:“那只是大叔的表面身份,我想问你:到底是不是大好人?”原来她在小店初见林闲,直觉他十分关注自己,更发现他的目光十分熟悉,否定了许惊弦的可能后,突然心念一转,想到“大好人”曾提及自己去江南时会遇上一些意外的帮助,而自己每次见到“大好人”时都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莫非正是他?她只知简歌会于重阳节出现在扬州,却不知具体行踪,“大好人”的适时出现无疑可以解决这个难题,所以她才不顾段成等人的反对,执意与林闲同行。

林闲本以为水柔清猜出自己的身份,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呆了半晌,喃喃道:“我不知道别人的看法,但对于你来说,我一直都是个大好人……”

水柔清拍手大笑:“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虽然心中不无疑虑,但同样的莫测高深、同样的诡异神秘,再加上对复仇的渴望,终于使她错认。林闲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大好人”并不是问自己的品行,而是另一个人的绰号。自己模棱两可的回答听在水柔清耳里反倒成为了一种肯定。

这笔糊涂账记在自己头上,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若是现在矢口否认,只怕澄清事实后她再也不会理睬自己,可是假冒他人身份,心里歉疚也还罢了,一旦日后被揭穿,依着水柔清的­性­格,恐怕难以善罢甘休,一时难以抉择。

朦胧的月光与满脸胡茬掩饰了林闲犹豫不安的面­色­,水柔清根本未想到他其实与那京师中的“大好人”全无关系,又问道:“你可有东西留在客栈?"

林闲内心一片混乱,随口应道:“别无长物,都在身上。”

“那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客栈取回包裹和马匹,再回来找你。”“这……又是何意?"

“嘻嘻,我早想甩掉那两个碍手碍脚的笨小子了,我和你去扬州找简歌,可不要他们坏事。”一言未毕,已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

听到简歌的名字,林闲心中一动,止住涌在嘴边的话,此刻终于证实水柔清的扬州之行确实与寻仇有关。看她步伐轻快,显然心情极好,似乎又重新变成了那个活泼俏皮的小女孩。往日的时光陡然浮上心头,刹那间他已立下决断,暂时借“大好人”身份与她相处,哪怕不为了找简歌报仇,就算能多看一眼现在快乐如往昔的她,亦是值得。

这个化名林闲的“前辈”,正是许惊弦。

他在沧浪岛上被风念钟在食物中暗下逍遥藤,身染毒瘾,却也因此­阴­差阳错打通任、督二脉。当年景成像废他丹田,蒙泊国师又强行注人七十年内力,内息无法汇聚丹田,只能散乱于四肢百骸之间,虽可防身,却无法应用。但如今经脉一通,内息畅游全身,犹如臂使,极是得心应手,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若单论内力之深,足可比肩当世一流高手。

然而,许惊弦却发现当他练习剑术拳法之际,内力却不能如使臂指般随心所欲,反倒是随意挥拳时威力倍增。原来他本身的内息大多来自于蒙泊,佛门武学与他在御冷堂所修习的屈人剑法、帷幕剑网等武技格格不人,而《天命宝典》得于道家典藏,讲究清静无为,只能借以提高本身的灵觉与敏锐,与人动手过招争强斗狠则与其理大相违悖。所以他虽怀有深厚的内力,却无相应的招式发挥,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想通了这一点,许惊弦便将曾修习过的各种招式尽皆抛于脑后,只记着相应的武学口诀,欲要创出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武功。

日间在毁诺石上与景明彦动手过招,面对点睛阁不传之秘浩然正气与醉欢掌,许惊弦陡然想起昔日青霜令使在离望崖前对四大家族武功的点评:奈何浩然气难驭醉欢掌,若以忘忧步避其锐烈,离魂舞引其郁狂,当可破之……他一念悟通,顿时招由心生,与景明彦那短短几记交手间,其中已暗合了奕天诀与忘忧步的心法,看似手忙脚乱,破绽百出,却巧妙地引出醉欢掌法中的郁狂之气,反噬其主。

直到此刻,他才体会到当年林青不传招式只传口诀的苦心,只有先从那些经过千锤百炼方才流传下来的诀法中领悟到武功的­精­髓,才能真正踏人武学的殿堂,最终抵达武道的巅峰。

他没有纵横天下、称霸江湖的野心,他只想做一个像暗器王林青那样快意恩仇、拥有坦荡人生与自身追求的人。

他在沧浪岛静心钻研武功,不理外事,发须皆长,浑如野人,偶尔对镜自照不免哑然失笑,索­性­任其生长。一来可掩去本来面目,以便探寻简歌的下落;二来他全心全意地沉浸于奕天诀之中,无暇为琐事分心。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他是一个全新的自己。临行之前,许惊弦向风念钟打探简歌的消息,风念钟问其情由,便将简歌的野心大致告知。

听罢原委,风念钟沉吟道:“我并不知简歌的行踪。不过一月之前非常道主慕松臣曾传书给我,言辞隐晦不明,只说九九重阳之际欲在江南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既然说简歌与非常道有勾结,此事或与他有关。”

许惊弦本对寻找简歌全无线索,权且一试,就此来到了江南。在江南辗转数地,四处打探简歌的消息,却并无所获。这一日无意来到诺城,却不料在小店中遇到了水柔清。叶莺之死是他心中最沉重、难以对人言述的痛苦;而水柔清却是他心中最美好、却又无法弥补的遗憾。本以为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何曾想却在江南小城偶遇。

许惊弦当即膛目结舌,呆愣原地,幸好又见到段成,方才勉强不致失态。他这些年来相貌大变,加之未修边幅,水、段二人自是认不出来。而乍然相逢的一刹,口­干­舌燥,语声嘶哑,却因此被段成误会为“前辈”,心中大感好笑。

听了水柔清等人的谈话,他已隐隐感觉扬州之行或与简歌有关。有心与她共抗强敌,却又怕她仍当自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若只是萍水相逢,她又如何能信任自己的帮助?心中踌躇,但又想到:简歌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敌人,她既然要去找他报仇,亦随时可能处于危险之中,自己怎么总还惦记着旧日那些恩怨?无论她对自己是何态度,至少现在有能力保护她,就决不能袖手不顾……

当即决定先跟着水柔清,然后伺机行事。

许惊弦暗中跟随水柔清等人,听了他们在毁诺石前的对话,忽想到段成在小店中误认之事,灵机一动,索­性­冒充长者现身,言语间故作老态,又暗中运起宫涤尘传他的移颜大法,令肤­色­变暗,只恨不能多添几道皱纹才好。

许惊弦本就视暗器王林青如父,而“闲”“弦”同音,林闲的名字也就随之而来,更有一层隐指须闲号的意思。还以为水柔清天­性­敏感,对此有所察觉,所以才有意接近自己,犹豫着是否应该如实相告。如今才知她竟把自己完全当做了另外一个人,心中百般猜测这个“大好人”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既当面不识,却又十分信任,还与简歌的下落有关,自己须得不动声­色­地引出她的话来,免得露出马脚。

正沉思间,忽听轻轻的马蹄声传来,原来水柔清已然返回。“害大叔久等啦,快上马吧。”

“啊!”许惊弦不料水柔清一开口要与自己同乘共骑,一时有些慌了手脚:“那个、那个男女授受不亲,你尽管走,我跟得上。”

水柔清笑着催促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我都不在乎,大叔又何必做小家子气?”月­色­映照下,她在马上英姿飒爽,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全无半分柔弱的模样,令人既想多看一眼,又不敢接近。

许惊弦暗中咬牙,故作爽朗一笑,飞身上马,心头不由有些妒忌那个“大好人”,思忖她对其到底是何态度,果真只当做一个全无禁忌的长辈?还是另有隐情?百味杂陈之际,又闻到她发梢传来的幽香,不免有些心猿意马。连忙偷偷狠掐自己一记:许惊弦啊许惊弦,她既如此信任你,又怎可这般胡思乱想?

水柔清座下白马乃是门中长辈亲自替她挑选,神骏非常,一路上碍于段、景这两个“拖累”,只能缓步而行,此际得主人松羁放鞭,全力驱策,当即扬蹄飞奔,犹如风驰电掣一般。

水柔清笑道:“方才大叔说起‘男女授受不亲’,倒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许惊弦知她必是想起当日在涪陵城中宁徊风给自己施下“灭绝神术”,借此给林青下战书之事,怕引起她怀疑,不敢接口。又听水柔清自顾自摇头而叹:“那个小鬼头也不知现在何处?不知为什么,初遇大叔时,竟恍觉见到了他。”

许惊弦故意失笑道:“你口中的‘小鬼头’想必是个毛孩子,又怎会与我这个糟老头相像?必是一时眼花了吧。”

水柔清喃喃道:“说也奇怪,我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曾经恨不能杀了他,但数年不见,却又有些挂牵。大概同门虽多,但却没有几人能与我谈得来,反倒是觉得那个小鬼头有趣得很……”

听她如此说,许惊弦心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脱口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水柔清不知他心思,嘻嘻一笑:“说到大叔,我可不觉得你是个糟老头,这是你的真面目吗,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呢。”

许惊弦心中疑惑,听她语气,既然从不知“大好人”的真面目,又怎会误认自己?何况相貌纵有些许相似,声音亦必不同。欲要打探详情,又恐露出破绽,只好含糊其词道:“我老人家神通广大,化身千万,你若是对我目前的模样不满意,大可换一张脸孔。”

“大叔说过不要打听你的来历,我当然会遵守约定。嗯,‘大好人’的称呼总觉得见外,以后就叫你大叔可好?"

许惊弦心想自己凭空占了这么大便宜,以她的­性­格,日后得知真相,莫不是要逼自己叫她数声“大婶”还账?想到这里,不由失笑出声。

水柔清会错了意,连忙分辩道:“我可不是因为大叔本领高强,才故意与你攀什么交情。无论任何人,只要能助我报仇,我在心里都会当他是极亲近的人。你若不愿,我决不勉强。”

“你不必多虑,我知你自小就与母亲分别,对亲情极为看重,岂有不愿之理。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大叔请讲。”

“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这个大叔名不符实,可不要后悔。”“如何才算名不符实?你指的莫非是不能帮我杀掉简歌?只需你帮我找到他的下落即可,父母血仇,自应亲手了结。”

“清儿放心,简歌多行不义,欠下血债迟早叫他一一偿还。”“嘻嘻,你以前可从没有叫过我清儿。”

“你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大叔,自然要亲近些嘛。”许惊弦本是一时失言,听她如此说灵机一动,趁机旁敲侧击地探问,“那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如何称呼你,那时又是什么情景?"

“当然记得,你突然出现在简歌的书房里,戴着他那张可怕的面具,我当时还以为仇人出现了……”从水柔清的对答中,许惊弦渐渐了明白她与“大好人”结识的来龙去脉。

“大叔说简歌重阳会在扬州出现,可否探出他落脚的具体地点?"“这个还不曾。我们先去扬州,届时再暗中打听,见机行事吧。”水柔清犹豫道:“另有一事,你可认识宫涤尘宫先生?"

“为何提及他?"

“我在京师时曾与宫涤尘、凌霄公子何其狂约好,中秋之际在扬州相会,一同对付简歌……”

乍听到这个消息,许惊弦又惊又喜。他离开御冷堂时虽对宫涤尘不无埋怨之意,但事隔数月后,那些误会早已冰释,反倒是时时记起这个“大哥”的种种好处,加上四年不见何其狂,亦是十分想念,极盼相见。如今神功初成,自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身无长技的“累赘”,若能与他们并肩对抗强敌,实是人生快事。不过宫涤尘目光敏锐,心思填密,又与自己在锡金共处三年,目前的伪装就算能瞒过何其狂,也必然瞒不过他。一旦拆穿,又将如何面对水柔清?不由大是踌躇。

水柔清见许惊弦沉默不言,解释道:“我事先并不知大叔会来此,自己势单力孤,唯恐不敌简歌,所以才和宫先生与何公子订下同盟,你若不愿与他们相见,我们避开就是。”

“我并非不愿,只是有些不便。江湖人一言九鼎,你们既有同盟之约,岂能轻易毁诺。”

“大叔有所不知,其实宫涤尘与我师门之间有许多过节,与他携手亦是出于无奈。正因如此,才不愿段三哥和景师兄跟着……”

碍于四大家族的禁令,水柔清不能说出御冷堂之事。但许惊弦一听之下立知宫涤尘已对水柔清表明身份,也不说破:“既然如此,我们且先去扬州探查一番,待寻到简歌下落后再做打算吧。”

许惊弦与水柔清趁夜离开诺城,水柔清只怕景明彦发觉她悄悄离开客栈后追来,扬鞭催马,一路北行,不觉过了两个时辰,奔出近百里,耳边传来隆隆水声,已至长江岸边。

沿江行出不远就寻到一个渡口,却只有三三两两的渡船泊于岸边,不见船工现身,想是天­色­尚早,尚在贪睡之中。水柔清急于摆渡过江:“哼哼,这些懒人还不起床,难道非要等本姑娘一个个叫醒。”飞身下马,欲要闯人船中。

许惊弦笑着拦住她:“我们并不急于一时,何必扰人清梦,你看……”举手往前一指。

水柔清循指望去,但见江水辽阔,波涛万顷,漫江沸腾,浩荡不息;而黎明将至的东天则遥遥现出一抹曙­色­,灿烂金光席卷天弯,瑰丽奇幻,夺人眼目。她不由心摇神荡,怔立当场。

许惊弦微微一笑:“你且侧耳细听。”此际正值浪潮汹涌之际,但闻声如金鼓,似策动万马狂奔,奋如雷霆,似诸神君临天地。他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目,仿佛整个心神都置于大自然每一个细巧的变化之中,喃喃道:“小时候,我常常会找个夜深无人之时,听风、看月、猜测那每一个星辰之后的秘密,仿佛能体会到这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神秘关系。可随着年纪渐渐大了,却反而少了悠然的心态,即便耳目灵敏更胜往昔,却只如一个旁观者,全无身临其境之感……”

水柔清闻言一震,曾几何时,她也像普通的的少女一般,因月升而喜、因花落而慎。但自从双亲遇难,复仇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全部生活,仇恨蒙蔽了视听,愤怒遮掩了心智。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忘却了生命中真正的意义,再也感应不到存在于身边的美丽与快乐。

而此时此刻,却因“大叔”一句似有意似无心的言语,勾起了她埋葬许久的少女情怀。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伫立于江边的“大叔”与少女只是静静地听着澎湃的江涛声,望着东天一轮红日从江面上跃升而起,沐于温暖而安宁的金光下,默然怀想着各自的心事。

时未寒山河26章完,请继续阅读山河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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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27章 扑朔迷离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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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渐渐热闹起来,许惊弦忽地微微一怔,目光锁在人群中一位女子身上。水柔清察觉到他神态有异,定睛望去,但见那女子十八九岁,身着黄衫,手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包,面容乖巧伶俐,嘴角边还喃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露出圆圆的酒窝,显得俏皮可爱,令人心生亲近,乍见时倒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不由皱眉道:“那个女子好生面熟,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与你年龄相仿,也生有两个酒窝,莫非是清儿照镜子时碰见过么?”许惊弦口中调笑,脸­色­却颇为凝重。

水柔清愣了一下,陡然想起:“对了,去年花灯节上我曾见过她和几个女孩子一起玩耍。如此说来她应是京师的人,为何会来到这里?"许惊弦轻声道:“她是清秋院乱云公子的四位贴身脾女之一,名叫平惑。”“苹果”姐姐的意外出现让他浮想联翩,当初住在清秋院时,恍惚之下不也差点错认她是水柔清么?半年前与明将军逃出荧惑城时遇见她与沈羽在一起,看起来应是两情相悦的情侣,但此刻沈羽却不在她身边,而平惑脸上全无情变后黯然神伤之态,反而更能感觉到她从内心中透出的欢喜。瞧她虽无赶夜路的疲惫,但行­色­匆匆,显是一早起身搭乘渡船,难道是欲与情郎相会?

水柔清察觉到许惊弦的神态略有些不自然,调侃道:“大叔果然见多识广,竟连一个脾女也认得,莫非是相好。嘻嘻,可要去打个招呼?"“胡说八道。或许她在京师也见过你,你可有面纱?遮掩一下。”“我不做亏心事,又不怕被人看见。啧啧啧,难道是大叔怕她吃醋?”水柔清口中说笑,却还是乖乖摸出面纱戴在脸上。不知怎么,在这位亦正亦邪、亦庄亦谐的“大叔”面前,她的心情十分放松,全无顾忌,不知不觉恢复了从前言笑不羁的模样。

许惊弦不动声­色­,暗暗留意四周,发觉有人群中混着三位男子,两人身穿黑衣,头扎红巾,像是走江湖的汉子,另一人青布长衫,如同客商,显非同路,却皆不时地偷望平惑,不知是见­色­起意还是另有图谋。低声道:“我们暗中跟随她,看看要去什么地方?”…

水柔清扁扁小嘴:“管她做什么?我们去扬州办正事要紧。难道…她真是大叔的相好?

许惊弦眼见平惑已登了一艘渡船,那三位男子亦棍于人群之中一并上了船,也不及与水柔清分辩,不由分说牵着马儿拉她跟上。此处已属于应天府管辖的地界,渡船亦极显气派,连马匹亦可摆渡。

但上船之后才听说此船沿江顺流去应天府,而非渡至北岸,水柔清一听便急着要下船,许惊弦连忙劝道:“乖清儿听话,就当坐船游玩吧,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不知水柔清是恐怕引人注目,还是刚刚陪“大叔”看了江景的缘故,意外地没有吵闹起来。船老大前来收取渡资,许惊弦摸出几枚铜钱给了,在船尾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地方坐下。耳边听到水柔清在旁边小声道:“我还以为大叔当真穷困潦倒,这一路都要我付盘缠呢。”

许惊弦回首一看,只见水柔清满脸不忿,不由笑道:“怎么这般­阴­阳怪气?倒似我欠了你多少银子一样。”

水柔清白他一眼,转眼望着大江,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嘟嚷道:“见­色­忘友,没有义气。我就当坐船休息一下,可没说要陪你见相好哦。”江风送来一丝少女的清香,许惊弦仿佛又回到了上次与水柔清在须闲号上斗嘴的时候,微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见­色­不假,却没有忘友,若不然我早就甩开你啦。”

“哼哼,我才不懂你们这些老家伙打什么主意。你倒说说,为什么要跟着她啊?”水柔清望一眼平惑,但见她抱着那小布包坐于船头,脸露笑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对别人的观察浑然不觉。

许惊弦回想一路上听水柔清所讲“大好人”的种种事情,渐人角­色­,高深莫测地嘿嘿一笑:“老夫做事自有分寸,此时不便,有机会再细细给你解说。”

“现在又没人偷听,有何不便?只怕是大叔对那个平惑姑娘心生思慕,所以才不便对我讲吧。”一面说着玩笑话儿,水柔清心头亦暗觉奇怪,这几年她心中被仇恨充塞着,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却为何面对“大叔”竟如此言笑不拘、直言无忌?明明只是利用他找简歌复仇,却仿佛已把对方当成了结识多年的知交好友。

“越说越不像话,老夫可没空陪你打趣。”

水柔清占得上风,得理不饶人,笑颜如花:“哟哟,大叔被我拿住把柄了。提醒你一下,有两个黑衣人一直盯着你那个平姑娘呢,左边那个长得挺标致,只怕你不是对手哟。”

“观察力倒是不错,只是还稍有欠缺。那边还有一个身穿青衣长衫者,也在盯着她呢。”

水柔清应言望去,点点头:“果然是啊,大叔的情敌真多。”心头大生好奇,平惑只不过是个蟀女,却被这三个不明来路的人盯着,其中必有古怪。

许惊弦沉思道:“这三个人皆身怀武功,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苹果……平惑姑娘可谓易如反掌,却偏偏不露形迹地偷偷跟随,颇有些蹊跷,倒要看看他们打什么主意。”

“好啦好啦,大叔不要愁眉苦脸,要不要我给你唱个小曲解闷?"“咦,你怎么突然有如此兴致?"

“嘻嘻,还不是怕你情场失意……”

许惊弦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水柔清看,那深邃而沉静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她的内心,洞悉所有奥妙。

水柔清的脸莫名一红,别过头避开许惊弦的视线。事实上听了他的一番解释,她当然知道平惑并非“大叔”的意中人,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突然高兴起来了么?

船行了一个多时辰后,缓缓靠岸停下。此处乃是金陵城的西码头,半里外已能望见高高的城墙。

平惑下船后并不停留,径直往城中行去。那三个男子两前一后,亦不疾不徐地跟着她,官道上人潮汹涌,并不引人注目,平惑对此全无察觉。三名跟踪者身无兵器,只是两名黑衣男子行动间隐露腰间挂着的一面一寸见方的铁片,不知有何用处,而那客商青衫及地,难窥虚实。水柔清道:“这可奇了。这位平姑娘身无武功,一个人出门在外,又无接应,按理说本应该小心些才是,她却是一副神思不属魂游天外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许惊弦悠然道:“那姓景的小子邀清儿去金陵城玩,被你一口回绝,现在老夫约你,不知你会不会答应?"

水柔清恼他笃定自己会跟随的语气,恨恨道:“我偏偏不答应,平姑娘必会被这三个坏蛋欺负,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

许惊弦哈哈一笑:“清儿此言大大不妥。”

“有何不妥?”

“短短几句话,至少有四个漏洞,全然不通。首先,就算你不答应,老夫也会跟着她;其次,那三个人未必是坏蛋,跟踪她或许并无恶意;第三,老夫与她无亲无故,即便她被欺负了,也谈不上后悔一辈子……”这话颇有不尽不实之处,其实许惊弦心中当平惑浑如亲姐姐一般,断不容被人欺辱,不过既然现在的身份是“大好人”,也只好信口开河地胡扯一番。说着话儿已提步远远蹑着平惑而行。

按水柔清平日的­性­格,既然许惊弦说就算自己不答应也要跟着平惑,必会赌着气驻足不前,但望着他毫不犹豫前行的背影,着实是不甘心,拉着马儿跟上几步追问道:“哼哼,都是些什么破道理啊,一点也不能让人信服。”

许惊弦微笑:“既已随老夫而行,口中虽说不服,心中怕也服了。”“你休得意,我是怕你跑了害我找不到仇人。”话虽如此,但水柔清心中亦不得不承认,“大叔”身上自有一种令人不便违逆的气质,“还有一个漏洞是什么?”

“最后一个么:若不跟着她,后悔的人恐怕是你。”

水柔清大为不解:“此话怎讲?我和她可谈不上什么交情。”

“你且想想,简歌在京师别无深交,唯与乱云公子郭暮寒多有来往,而扬州离这不远,平姑娘现身于此,其中会否有些联系呢?反正我们暂时找不到简歌的踪迹,何妨一试?”

水柔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何不早说,害我还以为大叔根本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嘿嘿,姑娘相托之事,须臾不敢相忘。”事实上许惊弦根本不知简歌的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早早去扬州与宫涤尘相见,倒不如趁机拖延几天;何况那三人跟踪平惑确是可疑,须得查个明白。现在的他已是今非昔比,有足够的信心保护平惑的安全。

水柔清思索道:“大叔好坏。你明明知道只要说出与简歌有关的话,我就必会跟着你,却偏偏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试探我。”

许惊弦缓缓道:“因为我不希望只做一个替你报仇的工具。”水柔清扯着他的衣袖,灿然一笑:“那我们说好,就算杀了简歌之后,你也是我的好大叔,可不许不认我。”

“好啊,老夫无亲无故,正愁无人养老送终呢。”“放心吧,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会一直陪着大叔的。”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水柔清的话如在许惊弦的心中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经久不散。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路上行客如织,或探亲访友或外出公­干­,来往不休,谁也未曾注意到这奇怪的一行六人:平惑一人在前独行,三名男子在十余步外不即不离地跟随,而许惊弦与水柔清则牵着马儿缀在最后,像是秋日出游的父女。

“黄雀大叔,我们好像跟错螳螂了。”水柔清突然道,他六人正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形。

许惊弦哈哈一笑:“黄雀丫头,我们的目的不是螳螂,而是蝉儿。”“可我看那三只蝗螂不像要吃蝉儿的样子,反倒像是在保护她啊。”许惊弦亦觉奇怪,那三名男子若是意欲对平惑不利,一早无人之时就可下手,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流频繁的官道上可寻不到机会。

但他发现那两名黑衣男子与那青衫客商偶尔相望时,眼神中全无戒备之­色­,反倒彼此不露痕迹地点点头,似是相互认识,更是犯疑。就算这三人当真是沈羽派来暗中护送平惑之人,也大可不必谨慎地兵分两路,有什么人会为难一个身无武功的女子,需要如此兴师动众么?“我们且先跟着,若是确认平姑娘与简歌无关,再另做打算。”

水柔清笑道:“忽然觉得黄雀这个称呼很好听哟,若是我报得父母大仇之后不想回鸣佩峰,就自己成立一个黄雀帮。”“可要老夫加盟?”

“好啊好啊,若是大叔愿意,帮主就让你做,我做小跟班即可。可惜你在京师事务繁多,只怕没空陪我胡闹吧?”

“哪有什么事务繁多,倒还怕你嫌跟着一个老头子气闷呢。”水柔清大喜,拍掌道:“那我们以后就打着黄雀帮的名号,一同行走江湖。在小弟面前我叫你帮主,私下里还是叫你大叔……”许惊弦一路发愁“大叔”的身份迟早会被揭破,水柔清的提议正中下怀:“就叫帮主好啦,免得征讨简歌时师出无名。从今日起,黄雀帮崛起江湖!”

“建帮立业岂可草率,须得挑个好日子,恰好后大是中秋佳节,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那也由得你,但从现在起称呼先改过来。”

“那好吧。嘻嘻,真有点舍不得,再最后叫两声大叔……”

两人一路低声说笑着,不多时已到了城关。

许惊弦远远看到平惑停下脚步,与旁边一位老者搭言,当即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只听她道:“请问老人家,去泰升巷如何走?”那老者告诉了路径,见她不得要领,又细细解说了一番。

许惊弦记下地址,暗忖平惑既然如此不明路途,那么当是初次来到金陵城,而以沈羽的君子风度,就算无暇分身,也应该派人前来迎接。莫非她另有目的?实在猜测不出“泰升巷”中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平惑在城中绕来绕去,又问了几次路,将至午时,才总算来到了泰升巷。

这是东城郊外一条极为偏僻的小巷,深深的巷道中不见人影,唯有杂乱错落的民居、随处丢弃的垃圾与斑驳肮脏的墙面,一股腥腻发臭的味道冲入鼻端,几欲作呕。四处都充满着贫穷而危险的气息,几乎让人错以为方才金陵城的热闹繁华只不过是一场梦。

平惑显然始料未及,反复看了看写在巷口的标识,迟疑许久后方才定下心神,往巷内走去。

看到眼前这一切,许惊弦已怀疑平惑要见的人可能并非沈羽,以沈羽的翩翩公子形象,实难想象他会安身于此处,不由更是好奇。直而长的巷道内无从隐匿,只得与水柔清隔街远远观望,并运起“华音沓沓”探听动静。他倒不怕平惑发现自己,可一旦被那三名跟踪者察觉,便无法查明他们的目的。

平惑行人巷深处一间宅院前。宅院极显破败,屋门污垢不堪,两边悬挂的对联字迹模糊,全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然而许惊弦却清楚地听到平惑叩响房门,口中轻声唤道:“沈公子可在里面么?”

房门打开,一位白衣少年端立门前,那一尘不染的衣衫、清俊挺秀的面容、儒雅含蓄的微笑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正是沈羽。平惑如释重负:“想不到你果然在此。我,我……”重逢的喜悦让她几乎语不成声,不胜娇羞之状格外动人。

沈羽淡然一笑:“进来吧。”将平惑迎入屋内,随即大门紧闭。许惊弦虽是满腹怀疑,但看到平惑与沈羽相会,至少已不必担心她的安全,略松了口气,抬眼望见那清衫客商留了下来,假意在一间小店前徘徊,而另两位黑衣男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许惊弦心中一动:看情形这三人绝非沈羽派来护送平惑,一人留下监视,另两人则回去复命。他们跟踪一个弱质女子,到底是为了平惑?还是沈羽?低声对水柔清道:“你在此看住那个客商,我去瞧瞧那两人去往何处?”水柔清亦隐隐觉得蹊跷:“你可快些回来,我若等不及可就直接动手了。”

“不要胡来,那客商武功不及你,但也许暗中另有接应。顺便告诉你一声:那位沈公子正是裂空帮帮主夏天雷的嫡传弟子沈羽。”沈羽的名字水柔清早有耳闻,想不到竟就是那个俊秀如名门公子的人,不由吐吐舌头:“嘻嘻,悉听帮主号令,俺们黄雀帮可不能随便做打草惊蛇的事。”她已非当年那个做事冲动不顾一切的少女,口中开着玩笑,心头自知轻重。

那两名黑衣男子倒似是轻车熟路,穿街走巷,行动迅速,在城中大兜圈子,有意无意地在几个生意兴隆的小店中驻留,时而分头混入喧哗的人群中,时而又汇合在一处,若非许惊弦眼力好,几乎被他们甩掉。许惊弦心头雪亮,并非自己的露了形迹,而是对方习惯­性­地保持警觉,以防有人跟踪。听他二人路上并无交谈,但只须交换几个眼神,就已知道彼此的意图,这绝非普通的帮派成员,而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一炷香后,两名黑衣男子来到秦淮河边,进了一家名唤“临江春”的酒楼。这里正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街上灯光花­色­、人声鼎沸,楼下宝马香车,楼上珠环翠绕,与那破落寒酸的泰升巷实有云泥之别。酒楼高有三层,梁柱上包金镶玉、雕龙画凤,气派非凡。许惊弦不敢离得太近,在酒楼外确认两名黑衣男子径直上了三楼后,方才入内。

正值是午膳之际,堂内热闹无比,数十张桌子几乎坐无虚席,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人耳。酒菜香味钻入鼻孔,引得许惊弦亦觉腹中饥饿,正欲上楼,却被一位店伙计迎面拦住:“这位客官见谅,楼上只招待本店的贵客,还请在楼下用饭。”

许惊弦心知此处乃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自己这一身穷困潦倒的装束被挡驾在所难免。他嘿然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老夫听人说这临江春乃是金陵城的一个好去处,这才特意前来,如此还算不上贵客么?”被水柔清叫了一路的“大叔”,他这倚老卖老之相已是驾轻就熟。

店伙计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拖长声调道:“既然是远道而来,这便请上二楼。不过要先得提醒一下客官,楼上只招待贵客,菜肴也比楼下贵上两成。”故意把那个“贵”字念得特别响亮。

许惊弦不忿那店伙计的势利眼光,奈何怀中并未揣着大锭的金银,不然劈头盖脸地扔向他方可解气。一翻白眼:“你可是欺老夫身上无银?”“岂敢冒犯客官,不过这是小店的规矩,必须提前声明一下,免得客人届时尴尬。”店伙计一脸不怀好意地赔笑,这等高档酒楼的伙计见多了天南海北的客人,­精­明至极,即便是暗里嘲笑,亦让人发作不得。

许惊弦冷哼一声,一把推开店伙计,硬着头皮大步上楼,一面盘算着自己怀中一点碎银能点什么菜。

正要上三楼,竟又被那店伙计挡住:“客官留步,三楼已被全包下了。”许惊弦心说这一餐岂不要花近千两银子,不知何人有此手笔?看来那两个黑衣人果是大有来头。但自己若不能去三楼,又何必来此充阔气?

灵机一动,冷哼一声:“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你再啰唆莫怪老夫翻脸。”店伙计丝毫不惧:“陈员外的客人皆有腰牌,还要劳烦客官出示一下。”“啪”,许惊弦一掌拍在柜角上,徉怒道:“谁耐烦带那些破东西,快快让开。”心中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名黑衣人腰间的铁牌并非兵器,而是证明身份之物。奇怪的是一般请客吃饭只需请柬,哪会用什么腰牌?恐怕是什么帮派人马在此聚会,而这包下酒楼的陈姓之人多半是他们的首领。

店伙计嘿嘿一笑:“客官息怒,小的亦只是听命于人,若无腰牌放你上去,陈员外怪罪下来,可担当不起。”

许惊弦大喝:“何须你担当,老夫若够胆吃白食,便把老命赔在这儿。”说着话儿便要硬闯。店伙计只是不依,两人又揪又扯,吵吵嚷嚷,惹得一众食客停箸观望,店主人亦被惊动前来好言相劝。许惊弦却活像一个犯了倔脾气的老人,非要上三楼用餐不可。

这并非许惊弦有意生事,以他的武功,若真要上楼,几十个伙计也挡不住,又岂会在此吵闹不休?只是为了查明那两个黑衣人的来历,所以才故作姿态。硬闯可能会引起对方疑心,自是不智,但这般装腔作势一番,只要引得楼上人过来察看,便可趁机探得对方虚实。

一个纯厚平实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店家无须多虑,这位老兄正是陈某的贵客。”想是那位包场的陈员外发了话。

店主人怔了一下,霎时满面堆欢,对着许惊弦连连道歉,恭请他上楼。许惊弦对楼上笑道:“陈兄再不开口解围,老夫可真是颜面扫地了。”狠狠瞪一眼那店伙计,大摇大摆地上楼而去。他心中自然知道自己与这个陈员外素昧平生,实猜不透为何不揭穿自己?不过他如今神功大成,信心倍添,艺高人胆大,只需见机行事,丝毫不惧对方玩弄手段。

许惊弦缓步踏上楼梯,诸多念头在脑中急闪而过:方才的争吵闹得临江春人人皆知,楼上却全无动静,亦无人下来察看,实在太不合情理,以此推算,要么这个陈员外乃是一个不问外事的安享清乐的好好先生,要么就是一个纪律森严、组织严密的帮派首领,多半属于后者。

上到三楼,乍看到眼前情形,许惊弦却不由暗地吸了一口冷气,但见十余张桌前皆已有人就坐,或两三位共桌,或四五人同席,共计约有三四十之众。其中既有孩童、青年、文士、壮汉,亦有老妪、­妇­人、少女,打扮不一,看模样各是账房、家丁、丫鬟、仆从、保镖、门客等身份。

然而最令人惊讶的是:丰盛的酒菜早已摆满桌上,人人提箸用食,却大多不出一声,亦无人朝他多望一眼,虽然像是一个大家族在一起用餐,场面却安静得犹如灵堂,让人从心底暗觉惊然,浑如青天白日下见到了群鬼设宴。许惊弦眼光一扫,已发现跟踪平惑的两位黑衣人亦在席间,与另三位黑衣人共桌,就像是大户人家的贴身保镖。

最里面的雅间闪出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不怒不喜,面相毫不出奇,短须掩口,青衫及地,正是一个标准的师爷模样。对许惊弦躬身一礼:“员外与夫人已相候多时,还请……先生入座。”他脸上露着笑容,眼神中却隐含戒备之­色­。

许惊弦朝那师爷点点头,朝雅间走去。暗忖此人大概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年纪,所以只好含糊地以“先生”相称,但仅凭此一点,足见眼力已有几分火候。虽看不出其武功高低,但能与那陈员外夫­妇­共坐,应是极得对方信任,恐怕是个难缠的角­色­。

雅间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相庄严,颊间隐透出一股淡紫­色­,额宽眉长,眼神清亮,领下三缕长髯随风而动,微微下垂的嘴角不怒自威,与其说像个员外,倒不如说更像个“王爷”。他身着宝蓝­色­长衫,衫上并无绣着花­色­,只在肘间坠了一条细若丝线的银链,愈发衬出那衫料的细洁,这淡致而毫无多余修饰的装束穿在他身上,格外分明地显示出一个上等人家的尊贵身份。

在他身边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美­妇­,亦是身穿合体贴身的绫罗绸缎,瓜子脸上淡施脂粉,细眉圆眼,丰­唇­皓齿,美则美矣,却似乎缺乏了一丝贵­妇­应有的风情,反倒或许是因为日光照­射­的缘故,那半开着微噙着笑的红­唇­间,洁白如玉的贝齿仿佛闪动着一丝令人惧悚的寒光。在她的膝前还坐了一只小小的猫儿,全身毛发纯白,无半点杂­色­,双目间碧意湛然,亦是不可多见的奇种。

乍看起来,这两人就似是大户人家的夫妻,家境殷实的员外、美貌端庄的夫人,着实令世人羡慕。

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许惊弦已可确定,虽暂时还看不出陈员外的深浅,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夫人必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他微一拱手:“不速之客叨扰贤伉俪,老夫……”

许惊弦正要报上“林闲”的假名字,那陈员外却一摆手:“陈某只是见不得那店家狗眼看人低,所以请老兄用餐便饭,这便请人座用餐吧。”他既不想听许惊弦的名字,言下之意自己也无须报上家门。许惊弦也不谦逊,端然入座在主宾之位,那位师爷随后亦人了雅间,陪在下首。

在几人的盯视之下,许惊弦毫无顾忌地举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抹抹嘴道:“所谓非常人行非常事,观陈员外的行事,果然与众不同。”“过奖过奖,其实我陈某哪是什么非常人,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罢了。”陈员外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状,“只不过我知道大凡行走江湖者,一般都会准备几个应急的身份。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说出来都是假的,那就不须虚伪客套了。更何况你我萍水相逢,日后也不会多打交道,又何必通名报姓,徒增挂碍。”

“陈兄快人快语,看来以后是不愿再和老夫打交道了。”“如果有可能,陈某还是愿意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像老兄这样的人,能不招惹自是最好。”刹那间,陈员外的眼底似是暴起一丝寒光。

两人看似平常的寒喧,内里却是隐含机锋。陈员外显然已知许惊弦来意不善,而许惊弦则是灵机一动,忆起风念钟提及非常道主慕松臣邀约他来江南之事,看此人来头不小,假意低调亦难掩锋芒,莫非正是慕松臣的化身,以名为姓,“陈”员外或许就是“臣”的谐音,方才他在言语中故意提及“非常”之词,对方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回答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怀疑。

他想到非常道,不由念及叶莺之死,心头涌起伤感,暗暗叹了一口气。听宁徊风临死之言,慕松臣其实是叶莺的亲生父亲,不过看陈员外的面相,倒与叶莺并无相似之处。

那中年美­妇­道:“方才听先生在楼下说久闻临江春之名,为何面对美味佳肴却不动口?”声若裂帛,略有些嘶哑,每个字都似针尖般扎在听者耳中,刺得心里有一些不耐烦。

“若非夫人提醒,我只顾了说话,倒忘了招呼贵客。来来来,陈某先­干­为敬。”陈员外举杯劝饮,眼中那点寒芒瞬间消逝不见。

许惊弦本是最怕喝酒,不由暗皱眉头,但自己装成老江湖的样子,自然不好拒饮,幸好这酒入口绵软醇香,毫无辛辣之气,尚可接受。抬眼望着那中年美­妇­,故作惊讶道:“夫人耳力真好,楼下近百人嘈杂不休,不但能分辨出老夫的声音,连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一般的江湖人也难有此能耐。”

此时他已可确认自己一进楼就已受到了对方的注意,那两个黑衣人虽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跟踪,但楼上想必有他们的眼线,如此谨慎的布置,更显示出他们拥有强大的实力。所以他故意提及她耳力过人,身怀武功,借以试探对方的反应。

中年美­妇­镇定一笑:“幼时习过一些武技,倒让先生见笑了。”“哦,想不到夫人竟是同道中人。”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嫁人之后就不再拿枪弄­棒­啦。”

“假若老夫没有看错,恐怕寻常三五个壮汉也难近夫人身侧。”中年美­妇­轻抚膝上猫儿,泛着青­色­的长长指甲在猫毛中若隐若现:“先生过誉了,都是些不入法眼的雕虫小技。不过若有什么人想打夫君的主意,好歹能护得他安全。”她毫无掩饰的回答仿佛在向许惊弦暗示:纵然看出身怀武功,你又能奈我何?

陈员外显然不想把气氛搞得凝重,打个眼­色­:“刘师爷还不快快给客人斟酒。”

许惊弦按住杯口:“老夫不善饮,每日最多一杯,就不麻烦师爷了。”刘师爷皮笑­肉­不笑,话中藏刀:“若是先生不放心,在下身上正好还备有银针。”

许惊弦满脸茫然:“老夫只是不喜这杯中之物,与银针有何关系?”陈员外笑道:“刘师爷­精­通医术,若是老兄喝醉了,给你扎上几针便可醒酒。”

许惊弦乐得装糊涂,恍然大悟:“老夫不喜喝酒,自然也未醉过,的确不知银针除了试毒之外还有此功用。”

陈员外哈哈大笑:“老兄真是个妙人。不喝酒也罢,这临江春的菜肴乃是金陵一绝,不妨好好品尝一下。”

陈员外的和颜悦­色­更令许惊弦暗自警惕,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并不友好的态度决不会是陈员外威难服众,多半是出于他的授意。

金陵城一流的厨师果然不同凡响,每道菜肴都是­精­心烹制,许惊弦本就腹中饥饿,看到那亮丽的­色­泽,闻到那鲜美的味道,已觉馋涎欲滴,当即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一番狼吞虎咽后,抬眼却见同席三人俱呆呆望着自己,奇道:“咦,你们为何不吃?”

陈员外夹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似笑非笑道:“很久不见像老兄这般能吃的人了,大概是赶了很远的路,所以才饿成这样吧。”对于许惊弦这个不速之客,他们原本就摸不清来历,估摸大约是某方势力派来试探。然而大凡探查者,行动间皆会小心翼翼,唯恐露出马脚惹人生疑,可看着他如此全无戒心地吃喝,哪有半分探子的模样,此人行止亦狂亦邪,神秘非常。陈员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旁敲侧击起来。

许惊弦有些不好意思,讪然道:“想不到这临江春的菜肴如此可口,一时忘形,只顾贪口腹之欲,倒叫陈兄见笑了。”这倒并非虚言,他深受《天命宝典》的影响,敏感之时极易被外界­干­扰,但若要专注于一件事情,无论习武还是面对美食,都有一份痴­性­。

陈员外嘿嘿一笑:“看来老兄是个­性­情耿直的人,恐怕就算面对龙潭虎|­茓­,刀山火海,也要先饱了肚皮再说。”

“嘿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兄也。”许惊弦嘴里胡乱应付着,眼里只有山珍海味。

陈员外听他言语毫无破绽,更觉高深莫测。中年美­妇­与刘师爷满脸不耐烦,几度欲开口发难,都被陈员外暗中制止。

直到桌上的菜被许惊弦一人吃了大半,他才总算停了下来。陈员外笑道:“老兄可吃饱了?”许惊弦用一个响亮的饱隔回答了他,犹望着盘中剩下的半尾鱼发愣。原来他突然想到水柔清必也饿了,方才这盘鱼儿酸酸甜甜,味道鲜美异常,奈何只余半条,让陈员外再添道菜未免说不出口。

陈员外微微一笑:“既已酒足饭饱,那么……”他有意停下话语,料想许惊弦找上门来必有图谋,定还有另有下文。

果然听到许惊弦期期艾艾颇不自然地道:“老夫还有一事相询。”陈员面容一整:“老兄尽管发问。”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对望一眼,亦是全神贯注。

“顺便问一下,这道菜名叫什么?"

纵然陈员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许惊弦会问这个问题,一时茫然:“这厨师大概并非来自杭州,莫非这道西湖醋鱼不合老兄的口味?"“哪里哪里,味道很好。”许惊弦默默盘算着自己怀中的银两够不够再买一份,拱手起身,“多谢陈兄款待,不劳相送,这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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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陈员外匆匆打个眼­色­,刘师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摆在桌上:“这里是二百银两,还请老兄笑纳。”

若是平时,许惊弦当然不会收他银两,但此际正愁囊中羞涩无法让水柔清一尝西湖醋鱼的美味,不免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陈员外见他意动,暗忖莫非真是个吃白食的家伙,不过倒也去了大半疑心,笑道:“我与老兄一见如故,不必客气。若是不够,尽可开口,只要陈某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许惊弦灵机一动,缓缓打开小包,里面是四绽五十两的大银,他指上暗运真力,生生姗下小半块银两,约有二十两之数,口中却还装模作样地叹道:“唉,老夫年纪大了,腿脚多有不便,带着这许多的银两可连路都走不动了,不知这邻近可有银铺,换成银票就方便多了。”

见许惊弦露了这一手功夫,刘师爷有些变­色­,中年美­妇­几不可闻地低哼了一声,陈员外却恍如不见地哈哈大笑:“老兄是游戏风尘的高人侠士,自然不能带着这些碍事的劳什子,何须老兄亲自兑换。”转脸问道:“刘师爷身上可带着银票?"

刘师爷推托道:“今日不曾带在身上。”陈员外一瞪眼:“还不快去取来。嗯,就拿五百两吧。”刘师爷无奈答应一声,满脸不屑出门而去。

转眼间发笔横财,又多了三百两,许惊弦面不改­色­,心里已是突突直跳。毕竟拿人手软,纵不情愿也只好说几句话充充场面:“想不到陈兄虽不是江湖人,却比江湖人更有豪爽之气,实在令人佩服。”

“陈某虽身无长技,却最敬那些江湖侠客的风范,所以不但娶了一个懂武的妻子,还收容了不少流落江湖的人士。”“嘿嘿,若是老夫哪一天厌倦了漂泊的日子,就来投奔陈兄好啦。”陈员外淡然一笑:“陈某但求能护得自家庭院安稳,也就收留些江湖上的二流角­色­,像老兄这样的高人,可万万请不起啊。”

许惊弦见这陈员外出手豪阔,手下不乏能人异士,原有试探加人之意,见他婉言拒绝,亦不勉强,接过刘师爷返来奉上的银票,扬长而去。

“什么?你竟然收了他的银子?”水柔清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要送,我就收着,有什么不可以?”许惊弦嘻嘻一笑,从怀中拿出食盒,“饿了吧,这可是大厨专门为你做的西湖醋鱼,快尝尝吧。”“你还连吃带拿!我……我饿死也不吃。”水柔清早已是饥肠辘辘,闻着那诱人的香味,暗地咽口唾沫。

“放心吧,这是我自已用银子买的,不是剩菜。”不问可知,那册下的二十两银子派上了用场。

“也罢,吃一盘醋鱼倒也不算什么……”水柔清终于还是忍不住动了筷子,兀自念叨,“可是,你要没钱可以问我要嘛,怎么能收坏人的银子呢?岂不是与他们狼狈为­奸­?"

许惊弦见水柔清吃得舒怀,大觉开心。悠然道:“奇怪,你怎么知道他是坏人?再说我老人家凭什么要你小’丫头的银子,又为何不能与他们狼狈为­奸­?你就能肯定我一定是好人么?"

“可你……你就是大好人啊。”

“叫大好人就一定是个好人么?天真的小丫头啊,你去大牢里打听一下,不知有多少万恶不梭的犯人起着仁义廉礼的名字呢。”

水柔清无言以对,闷哼一声,低头吃鱼。心中却在问自己:在京师时,明明听“大好人”亲口说他别有图谋,只是利用我报仇心切,但为何仍会不知不觉把他看做是个好人,认定他的对手就一定是坏人?甚至连一些少女的隐秘心事对他也不加隐瞒呢?莫名地,她突然有些生气,气自己为什么会对“大叔”丝毫不加提防。

“帮主,你跟踪那两个黑衣人大半天,除了凭白得到了五百两银子,就没有其他收获了吗?"

“咦,怎么不叫大叔啦,不是说好我们中秋过后才成立黄雀帮么?"“哼,我现在已经分不清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从今以后,只认帮主,不认大叔。”水柔清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在赌气,还是痛下决心保持距离。许惊弦哪能猜得破这般微妙的少女心思,看水柔清一脸凝重不像是开玩笑,也不知何处又得罪了她,只好无奈苦笑,幸好他原本就不想做什么“大叔”,倒也无太多沮丧。

离开临江春后,许惊弦返回泰升巷找到水柔清,就在附近找到一处空屋。那空屋废弃已久,梁歪柱倒,凌乱不堪,早已无人居住,幸好还留有几张破旧的桌椅,稍稍打扫后,勉强也可用餐。环境虽然不好,但至少无人打扰他们说话。

许惊弦一边清理空屋,一边把自己跟踪黑衣人来到临江春、遇见陈员外等事情一一相告:“老夫这一趟临江春之行,收获可当真不小。首先:我紧随那两个黑衣人人楼,就算被那店伙计耽误一会,相差最多就半烃香的时间,但为何他们已在用餐?"

水柔清瞳目结舌:“这,这也算你的发现?人家目不转盼地跟着平姑娘一早晨,肚子早就饿了,自然要吃饭啊。对了,陈员外为什么派人跟踪平姑娘?难道他也生有异心。哇,这平姑娘可真了不起,也不见得如何美如天仙,却有那么多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先是沈公子,再有陈员外,嘻嘻,搞不好还要加上黄雀帮的林大帮主……”立刻想到自己不应该再对“大叔”开这样的玩笑,连忙伸手捂住小嘴

许惊弦见她重现顽皮本­色­,心情大好,故意唉声叹气地摇头:“我看你还是做护法吧,副帮主岂会这般毫无见识。”水柔清大不服气:“你不要欺负人,我说那陈员外钟意平姑娘只是开玩笑,但除此之外真瞧不出有什么疑点,你若能说出个道理,我就甘心做护法。”

许惊弦泰然自若地一笑:“你想想,那两个黑衣人奉令一路跟踪平姑娘,必是大有所图,那么回到临江春的第一件事,就应该及时向主子陈员外察报才对啊。’,

“或许已经察报过,只是你没有撞见。”“像平惑这样一个不懂武功的弱质女子,跟踪她有何用处?唯有把她一路上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巨细无遗地说出来才是,三言两语间岂可打发?老夫可以肯定两个黑衣人人楼后必定已见过陈员外,只不过察报过程极其简短,或许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平惑本人。依我看来,只要那两名黑衣人能确保平惑来金陵城,见到那位沈公子,就算完成了任务。”“听起来好像有一点道理,若说与裂空帮有关系,如此诡秘行事倒是大有可能。不过听你说那陈员外就像个土财主一般,就算他夫人与师爷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怕还远远对付不了白道第一大帮吧。”

“至于那陈员外到底是何居心,暂时还不能确定,但老夫可以感觉得到,他一定是个远比夫人与师爷更可怕的武功高手。”许惊弦回想当时在临江春中的情景,中年美­妇­与刘师爷虽有些咄咄逼人,但他自信在武功上绝不会输给他们。可对于那个那个生着“王爷”面孔的陈员外,却瞧不出半点虚实。

“除此之外呢?"

“其次:能拥有陈员外、其夫人与刘师爷那样的高手,必是一个实力庞大的组织。但面对不速之客,陈员外却一忍再忍,甚至还甘心奉上银票,只是暗示以后不想再与老夫打交道,这并非试探,更像是一种警告。而老夫离开时也没有发觉有人跟踪,或许他们知道跟踪者必然逃不过老夫的耳目,索­性­放而任之。他们决不是惹不起老夫,只是不愿节外生枝。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要全力做一件大事,而且就在近期。”

水柔清听得动容:“听你这么一分析,确实可疑。但金陵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江湖帮派,他们到底为何而来?难道果然是裂空帮?"

许惊弦从怀中掏出那张银票:“你不要以为老夫真是个财迷,这张银票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

水柔清眼睛一亮:“对了,再有钱的员外也不可能带着几大箱银子来金陵,只要看发出银票的商行,便可大致推测出他们从何而来,或许银票上还签得有陈员外的真名。”

许惊弦一挑大指:“聪明。”轻轻展开银票,“印章是汇元商号在福州府的分店,他们多半来自于那一带。不过上面的签名多半是那刘师爷,陈员外这老狐狸可没有露出尾巴。”

水柔清凑前细看:“这字可真丑,根本不像一个师爷写的。不对,这是用左手写就,而且不是他原来的名字。我自幼习过书法,虽然潦草,但依然可辨得出笔路的顺序,笔迹亦显得十分生疏。”

许惊弦夸张地大叫:“哇,清儿文武双全真是了不起,得你相助,可谓事半功倍啊。”

“哈哈,多谢帮主夸奖。看来他们行事非常谨慎,平日都不用自己的真名与惯常笔迹。”

“还不止如此,犹为可疑的一点:他们既然要掩饰身份,各自化装为一个大家族的样子,却又为何招摇地在临江春那样一个大酒楼相聚?"“是啊,金陵是个大城,江湖帮派在这都布有眼线,这种做法肯定会引起各方面的警觉。”

“据老夫观察,宴席中尚留着不少空席,不时有人前来就坐,而且安静得不合情理,仿佛他们彼此间并不熟悉。何况店伙计曾告诉老夫他们以腰牌为号,若是人人都相互认得,何须如此?只要派师爷在门口迎宾,既不引人注目,亦不会惹来像老夫般的争吵。所以依老夫判断:这是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成员间彼此都不相识,那两个黑衣人十分熟悉金陵城,应该早就安Сhā于此地,而其他人则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所以才挑一个大酒楼聚会,以免因迷途而误事。至于为何不惧引起其余帮派的警觉,或许其中另有玄机。

“最后一个疑问:他们为何根本无意打听老夫的来历?要么早已查明老夫的身份,这一点绝无可能;要么就是他们明白无误地知道对手之中没有老夫这号人物,只是误打误撞。试想裂空帮中能人无数,他们如何能肯定老夫不是其中一员?由此看来,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有限的几个人,或许就只有一个人……”

水柔清听得两眼发直,挟起一块醋鱼递至许惊弦嘴边:“帮主,你太厉害了,奖你一口鱼儿。”她本就是个玲珑心窍,想不到自个儿一无所觉,许惊弦却能从中瞧出这许多疑点,这份填密的心思实属罕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浑忘了介意两人共用一双筷子。

许惊弦愣了一下,若是避让太着痕迹,只得张口吃了,幸好满面胡须遮住了脸红。

水柔清此际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缩回手。短暂的沉默更引来彼此的尴尬,又匆匆以言语掩饰:“依你看他们会是什么人?嗯,目标单一、策划周详、行动诡秘、众多手下来自天南海北,­精­通易容术,又不招惹无关之士,越看越像是一个****。”

“水护法的分析能力大有长进,说得不错,必定是个****。”“嘻嘻,帮主这般威武,我就做个护法也不失面子。”水柔清甘心服膺许惊弦,丝毫也不在乎自己在“黄雀帮”中的地位,眨眨眼睛,“你说他们要杀的人是沈羽么?我只觉得那位平姑娘好可怜,千里迢迢来到金陵私会情郎,却无端引来天大的祸事。”

“以沈羽的为人,就算为了保密,相会佳人也不需要挑泰升巷那样的地方,着实让老夫参详不透。这就需要你来给我更多消息来印证了,你盯着的那个青衫客商现在何处?"

水柔清来了­精­神:“本护法也不是吃素的,这便告诉你沈羽为何住在这破烂的地方……”她故意拖长声调,洋洋得意,“那是因为,金陵城就是沈羽的老家,他的父亲就住在这里。”

“啊!”这下轮到许惊弦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不会偷偷进了沈宅吧。”水柔清笑道:“属下岂敢不遵帮主号令,自然不曾闯人沈宅。只是在离此不远的一处楼顶上远远观望,看到沈羽带着平姑娘在院内拜见一位老人。”

许惊弦并不清楚沈羽的家世,但回想见到沈羽的情形,似乎未听到有金陵口音,何况沈羽少年成名,大可把父亲接到身边享福,何须留在这里?不解道:“你怎么能肯定那老人是沈羽之父?隔那么远也能听到对话?"“嘻嘻,我没有顺风耳,却有一双千里眼,又略知一点点读­唇­之术。距离太远,太长的对话自然看不清楚,但平姑娘拜见那老人时,口型确是不折不扣的‘父亲’两字。”

“莫非是平姑娘的父亲?"

水柔清一时得意忘形,脱口道:“你这傻瓜……”看许惊弦不以为意,这才吐吐舌头继续道,“女儿与父亲最亲近,都只叫‘爹爹’或‘爸爸’,哪会像男人那么一本正经。再说你见过找不到自个家的闺女么?"

“说得也是。”许惊弦挠挠头,“如果真是沈羽的父亲,难道他们已经成婚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涌上心头,既有一点不舍,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称呼她“苹果姐姐”,又有些担心她所遇非人。

“说到那青衫客商,却又古怪了。他在周围绕了几圈,最后又回到了泰升巷,在后门与沈羽相见。可惜我只看到他们的背影,不知说了些什么,应当只有几句话的工夫。随后那青衫客就离开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就没有跟过去。”

“什么?沈羽认得他!”这个意外的消息推翻了许惊弦之前的判断,本还以为青衫商客与陈员外手下那两个黑衣人是一路,谁知他却像是奉沈羽之命护送平惑之人。他隐隐感觉到其中藏着­阴­谋,却瞧不出头绪。水柔清皱皱眉:“按你所说,那个青衫商客或许已被陈员外暗中收买,或者本就是安排在沈羽身边的暗探。”

“不对!依我所知,沈羽­精­明能­干­,决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也许,陈员外的目标并非沈羽。”

“管他们呢,看来平姑娘此次来金陵只是探亲,与简歌毫无关系,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到底还去不去扬州啊?宫先生与何公子还在那里等着我呢。你要是担心平姑娘,不如我寻机会警告她一声,至于那个沈羽,我可顾不着。”

许惊弦在心中权衡一番,缓缓道:“那银票来自于福州府,就在东海之滨,这个陈员外极有可能就是东海非常道之道主慕松臣,而据我所知,非常道早与简歌有勾结。慕松臣千里迢迢从东海来到金陵决不是游山玩水,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必与简歌有关。”他这个消息大多来自风念钟,原不打算对水柔清提及。而慕松臣信中所说要做得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到底会是什么?单单一个沈羽有此分量么?

水柔清一震:“金陵到扬州不过一日路程,简歌大有可能来到这里。”

许惊弦沉思道:“宫先生与何公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我们不妨在金陵等两天,若是沈羽与陈员外他们没什么动静,又查不到简歌的下落,再去扬州也不迟。”

“嗯,我都听帮主盼咐。对了,你说那个刘师爷会不会是简歌扮的,听说他极擅易容,长得又很俊秀,莫不是那个夫人……”许惊弦啼笑皆非地打断她:“你当我这双眼睛瞎了么,男女都分不清楚。”

水柔清脸上微红:“一听到简歌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激动起来。”“闻敌则心乱,还怎么报仇啊?先要学会放松自己才行。”许惊弦大笑,一扬手中银票,“水护法听令,我们一面暗中监视那陈员外,顺便让本帮主带你在金陵城好好游玩一番,嘿嘿,现在我可是很有钱啦。”“咦,帮主平时总是一口一声‘老夫’,刚才听你自称‘我’,感觉可自然了许多。”

许惊弦方才陷入沉思,一时忘了自己装扮的身份,连声咳嗽掩饰:“老夫定是和你这小姑娘呆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嘻嘻,这样多好啊。说真的,要是闭着眼睛和你说话,我可一点也不觉得你是个大叔哟。”

许惊弦却没有对水柔清的玩笑有所回应。他沉默着,回想今日的所见所闻,把各方面的情报汇聚在一起。平惑、黑衣人、青衫客商、泰升巷、沈羽、临江春、陈员外、非常道、沈羽的父亲……信息太过凌乱,线索错综复杂,缺少一个明晰的头绪。

一种直觉渐渐浮土心头,他仿佛看到了猎人藏在幽暗处,磨利了刀,拉满了弓,却一直引而不发,而是慢慢等待早已被瞄准的猎物一步步踏人无可闪避的陷阱。

这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局,表面上扑朔迷离的幻象都只是诱捕的香饵。他似乎已隐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却暂时还不能清楚捕捉到,或许只有慢慢拨开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才能发现­阴­谋的真相。无论那陈员外是正是邪,都绝对是一个可怕的高手。正如对方竭力避开他一样,他也并不想在找到简歌之前再树强敌。更何况万一陈员外真的是慕松臣的化身,他也不愿与叶莺的亲生父亲为敌。非常道也罢,裂空帮也罢,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本不是他的战场,他只是一个偶尔路过的行人。或会饶有兴趣地观望,却没必要置身其中。

但是,让他袖手旁观的前提是:在那些引颈待戮的猎物之中,没有“苹果姐姐”!

山河下期预告:

本意只是保护“苹果姐姐”的许惊弦意外撞见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古怪宴会,暗中猜测这是“例不虚发”的xx——非常道,众多杀手齐聚金陵,目的何在?前来寻找爱侣的平惑被跟踪,是否有诈?这背后又有什么样的­阴­谋?许惊弦是明哲保身还是参与其中?所有谜底,尽在3月月末版《山河•锋芒再现之卷》。5日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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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28章 古庙危局

山河第二十八章古庙危局山河第28章txt在线阅读

夕阳西沉,落日的余晖透过厚重的云层,在西天披起了一层霞帔,仿佛是即将嫁为新­妇­的女子。而暮­色­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十分耐心地、缓缓地降临在金陵城。

听了许惊弦的分析后,水柔清满以为只要盯住陈员外,就会顺藤摸瓜找到简歌。谁知等他们再返回临江春,陈员外与一­干­手下早已不知去向,听店家说是几十人分头行动,看来竟是化整为零隐入金陵城中。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先找家客栈住下,一面暗地监视沈羽,一面打探陈员外的下落。

水柔清不甘心就此放弃仇家的线索,拉着许惊弦走遍­精­灵称的大街小巷,四处搜寻陈员外的行踪。然而,陈员外与其众手下浑如蒸发,连一个小丫环也找不到。四五十人同时销声匿迹,固然可以进一步肯定这是一个纪律森严的****——非常道,但许惊弦心头总是难以释怀陈员外最初在临江春的张扬设宴。那绝不是虚张声势,更像是一种威慑。

不知不觉在金陵城呆了两天,意外地,水柔清并没有太多的焦躁,反倒是自我安慰一番:“一时找不到陈员外也不要紧,好好游玩一下金陵城,也算是不虚此行。”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报仇的念头为何会突然淡了下去。也许是太过信任许惊弦的能力,相信他一定可以帮助自己一雪双亲之仇;也许是在这样一个时而像睿智看透世情的老人、时而无邪像天真未凿的孩子的“大叔”面前,她愿意暂时忘却缠绕多年的仇恨,重拾丢失已久的少女心态。有时她也会隐隐生出怀疑,觉得许惊弦与京师遇见的那个稳如泰山、沉如亭渊的“大好人”判若两人,但无论他是大叔也好,帮主也好,只要能找到简歌报仇,一切都不重要。

中秋之夜,两人在金陵城闲逛了两个时辰,终是有些累了,来到玄武湖边,找块­干­净的大石坐下休憩。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不见朗月。但背靠水­色­湖光,眼望渔子泛舟,身畔伴着“忘年知交”,手里捧着莲湖居新出炉的月饼,感染着周围人群的喜庆,这个中秋佳节倒也别有风味。

“帮主,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嗯,老夫今天心情好,知无不言。”

“如果要用花来作比,那么,我是什么?”

许惊弦熟手拔根小草:“喏,你是这个。”

水柔清气得大骂:“坏帮主,你取笑我。”

许惊弦哈哈大笑,忽然灵机一动,手指一朵盛开的绿菊:“你就像那多掬花,看似淡然,风吹即散,实则倔强,凌霜而绽……”说了几句后,他忽觉对眼前的女孩了解越多,就越难以准确地形容她。

水柔清扬起下巴等了半天:“就没有下文啦?”

“嗯,我再想想……”许惊弦挖空心思,却再也想不出一句。事实上,人淡如菊就足以形容她的一切,清雅、高洁,看似极复杂的花瓣,却只有最简单的线条,其他的语言都是多余。

水柔清撅嘴大叫:“太不公平了,就这么几句。”

许惊弦无奈,只好信口胡诌:“绿­色­也最适合你,你穿绿­色­一定很好看,嘿嘿,像小草一样。”脑海中忆起在涪陵三香阁遇见她仕,正是一身水绿­色­衣衫,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情窦初萌,第一次感受到充注内心的惊艳、喜悦、诧异、慌乱、自惭……还有欲要满溢出胸膛的种种复杂情绪,至死难忘。

水柔清口中含笑,作势欲打:“什么,还是小草啊!”

“还没完呢。你最厉害的是旁若无人,管它天上的月亮圆不院,亮不亮,管你路人采不采,看不看,反正就长在湖边,自得其乐,就是一种风景……咦,怎么看起来你很高兴的样子,满意啦?”

“嘻嘻,总归是好听的话,当然满意,我很容易知足哦。”

许惊弦微笑,如果没有了仇恨该多好,她一定会变得更加可爱。

“知道吗?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掬花了,它既是花中君子,也被称之为寒秋之魂,有一种决不屈服的气节……”

“寒秋之魂!”许惊弦猛然一震,立刻想到了青霜令中那两句“寒魂谢,诸神诫”,莫非这“寒魂”说的就是掬花?若当真如此,之后那个“谢”就应该是凋谢之意。假若“寒魂谢”是指代掬花凋谢的意思,表明了一个时间,其后的“诸神诫”又暗示着什么呢?这个想法虽然尚不足参透这两句神秘言语中隐含的意义,却无疑开拓了思路。

他之前综合了南宫静扉与明将军分别谈及青霜令的情况,实难想像为何简简单单一方令牌,却会难倒无数人?以南宫逸痕之才,亦需苦思数日方解,而简歌更对其毫无办法,只能徒呼奈何。

莫非那是因为:青霜令上不但有­精­巧的机关,还对应着天时,必须在一个“特殊的时刻”才能解开?

许惊弦由青霜令想到简歌,以及来金陵城的目的,最重要的,他还有与明将军的六年战约,悟魅图或许就是助他战胜明将军的一道利器。自己岂能还在这里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他用力甩甩头,抛去残存于脑中的情思绮念,长身而起:“走吧,还是老规矩,先去沈家看看,然后回去睡觉。若明天还找不到陈员外,我们就去扬州。”

水柔清望着许惊弦,不知他为何像变了一个人。原来略带着懒散的神态瞬间荡然无存,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勃勃战意,仿佛陡然年轻了数十岁。她有些诧异,亦有一些惊喜,虽颇有点舍不得这么快离开,仍是一跃而起,大声道:“谨遵帮主号令。”

离沈宅还有半里路,许惊弦已觉不妙。但见那泰升巷方向腾起一团火光,又隐隐听到许多人的吵嚷之声,连忙飞速赶去。

泰升巷依然如故,深深的巷道,杂乱的民居,丢弃的垃圾……所不同的是,难闻的气息中夹杂着火油燃烧的味道,而巷内的一间居所已变成一堆焦砖碎瓦,出事的正是沈家。

巷口围了一群百姓,大多是当地的住户,对着沈家的废墟指指点点。许惊弦本是深深自责,但面对此情此景,反而迅速地冷静下来,冷峻的目光游移四顾,扫视全场,口中对水柔清吩咐道:“你快去客栈取回马匹,我在这里等你,顺便打探一下情况。”

“现在哪还有空顾得上马儿?”

“不然。此处房屋相连一片,若是有人纵火,必成燎原之势,不可能只烧毁沈家。看此情景,应该是沈家人察觉危险后自行放火离去。我们不但要去追赶他们,还要留下­体­力对付敌人,马匹必不可少。”

“好,你一定等我回来再行动,不要孤身犯险。”

“你放心,护法不在,帮主岂能草率从事。”

水柔清本也有些急躁,但见许惊弦不但镇静地分析形势,竟还有心情开玩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定下神来,应声离去。

待水柔清走后,许惊弦朝四周百姓打听,得知之前全无征兆,亦不闻争吵打斗,大火忽起于傍晚,势头猛烈,片刻间偌大宅院便燃烧殆尽,几乎片瓦无存,却并未波及周围住户,亦不见有人逃离。他心里已大致确定沈羽在陈员外率众来袭之前业已察觉,因事起仓促,不愿老宅落入敌手,故点燃早早备下的引火之物,趁乱而退。但犹放心不下,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冒着尚未散尽的浓烟闯入废墟,细查之中,未看到烧焦的骸骨,却在后院的地窖之中发现了一条暗道,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此情形,沈羽应是带着平惑与沈父从暗道中离开,并未葬身火场。

与此同时,几个疑点涌上心头:以裂空帮白道第一大帮的声势,金陵城中必有许多接应,决不会毫无还手之力匆匆离去;沈羽年纪虽轻,却是思虑周密,­精­于世故,江湖经验极其丰富。而且普通的江湖纠纷不至于牵连家人,以沈羽的地位与平日谦恭的作派,会和什么人结下如此深的仇怨?而试观陈员外,无论此人是不是慕松臣,皆应是胸有城府、老谋深算之辈,一听说沈宅起火便会及时赶到,断无可能任对方引燃老宅而袖手旁观,但火场中并无搜查过的迹象,四周也不见可疑人物监视,仿佛沈羽的做法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何况那地窖暗道的入口遮盖得严严实实,全无被破坏的痕迹,这暗道只是江湖人物寻常备用的退路,并无特别­精­巧之处,以陈员外的­精­明,又怎能轻易放过?其中必有蹊跷。

许惊弦又回想到那跟踪平惑的两位黑衣人与那青衫客商相互认识,却分属陈员外与沈羽的手下,更是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

暗道中黑沉沉地不见一丝亮光,不知深有几许。许惊弦关切平惑安慰,急欲一探究竟,好不容易等到水柔清飞马赶来,嘱其守在外面,自己就要入内察看。

水柔清哪肯让许惊弦独自冒险,非要同往。

“何敢小觑你的武功,但这只是临时应急的暗道,应该不会太长,待老夫探到尽头后便与你联络。”

水柔清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木管,递到许惊弦手里:“这是特制的烟火信号,只要一拉­阴­线,便会­射­入高空,经久不散,几里外也能看见。我的马快,先在四处搜索,你若找到出口,便以此为号。”

许惊弦答应着将那小木管放入怀中,钻入暗道中。

暗道狭窄,仅容一人矮身前行,许惊弦曲曲折折走了一炷香时分,仍未寻到尽头。心忖谁能料到看似贫民集居的泰升巷底下竟有此通路?工程虽非浩大,却也非朝夕能成,何况还要避人耳目。那沈父到底有何来历?莫非也是从前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正疑惑间,眼前已然无路,只歪歪斜斜拦着一方大石,边缘隐露天光,正是暗道的出口。

许惊弦小心翼翼移开大石,露出一个洞口,朝外望去只见一片荒岭,竟然已到了金陵城外。尽管周遭并无动静,不似有埋伏,许惊弦依然不敢怠慢,暗催内力,从腰间拔出长剑,挽个剑花护住面门,弓身冲出洞外。

淡月斜照,沉云飞渡,洞外一片寂静,并无埋伏。

此处是金陵东城外,许惊弦收了剑,放眼望去,淡淡弥漫的夜雾之中,唯有孤岭荒山,草浮影长,清疏冷寂,全无人迹。

然而,就在前方几步远处,有一摊鲜红的血迹,映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像一团燃烧的烈火,格外触目惊心。

许惊弦心中一沉,近前察看。喷洒在草地上的血迹尚新,仍未凝固,散出淡淡的腥气。若是被兵器所伤,应呈溅­射­状,而且周围并无打斗的痕迹,以此推测,乃是负有内伤之人呛咳所致。他屏息默算,沈家起火已有两个时辰,按说沈羽必是放火后立即进入暗道,纵然在暗道中有些耽误,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而依这血迹看来,却似是离开不久。明知敌人立即会尾随而至,又怎有时间在此停留疗伤?到底是重伤难愈不得不然,还是另有缘故?

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往前方的山谷,小径上新留下两串脚印,窄小轻浅的当是女子的足印,另一个男子的脚印却显得落足极重。

许惊弦眼前仿佛闪现出身负重伤的沈羽与平惑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的情形。沈羽的父亲呢?莫非沈羽在放火之前把他送出沈宅了么,又为何留下平惑?他一面思索着,一面沿着足迹往山谷中行去。

山谷中树木密布,正是掩藏伏击的要所,却一路未现激斗的痕迹。直到走出半里,许惊弦才蓦然停步,虽未闻人声,但一股危险的杀气扑面而来。凝神望去,树枝间隐现重重人影。

暗夜荒岭,几十人默不作声蹲守,情景诡异至极。许惊弦料知必是陈员外手下,不敢太过靠近,运起“华音沓沓”心法,未闻黑衣人对话,却听到前方处隐隐传来女子的声音,相隔太远,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看那些黑衣人分明像是在等待某人的号令,一旦动手,纵以沈羽之能亦难护得平惑安全,何况他恐怕还身负不轻的内伤。

关心则乱,许惊弦顾不得许多,心道陈员外在此装神弄鬼,不如将计就计,让他疑神疑鬼一番。

许惊弦长身而起,踏歌而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在清秋院中看了不少诗书,最喜李太白的狂放洒脱,这一首《将进酒》记忆犹深,当即装腔作势地放声而吟,倒颇有几分李白的傲态。

不知那些黑衣人是被许惊弦的乍然现身惊呆了,还是严遵号令,一时竟也无人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身侧走过。

“咦,朗朗乾坤,为何群鬼环伺?一定喝了太多的酒,害得老夫眼花了!”许惊弦也不理睬黑衣人,长驱直入,继续高吟不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有意震慑对方,将吟诵之声以内力远远送出,山谷回响,声势惊人。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出乎许惊弦意料,前方不远处竟有人出声应和。听那语音苍哑,应是个老人。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许惊弦少年心­性­,乐得有人陪他胡闹,大笑着扬声续吟。一路暗中留意,并未发现陈员外,亦不见那中年美­妇­与刘师爷,但黑衣人中有几人面貌熟悉,曾在“临江春”中见过,确是陈员外手下无疑。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老人吟至尾声,中气已略有些不继,但那激越铿锵、沉浑雄劲的气势却丝毫不减,闻之如巨臂击鼓,铁指敲钟,字字撞入心扉。

小径一转,眼前现出一间破旧的土地庙,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既遇知音,便与老夫斗酒三百樽吧!”或因这首《将进酒》的潇洒奔放,或因那老人语气中流露出的豪迈意气,许惊弦平生虽是最惧喝酒,此刻却真想手持美酒,与君共谋一醉。

“吱呀”一声,许惊弦推开庙门,里面情形尽收眼底。

这是一间破落已久的山神庙,残破的供桌上摆着几个早已发霉的供果,歪倒的神像在幽暗的油灯下像是正昏昏欲睡。

一人端立在门口,拦住许惊弦去路,正是沈羽。他身上白衣胜雪,神情一如往常,清俊的面上犹如含着一丝冰冷的笑容,只是眼神里多了些肃杀之意。手持双枪,右手枪长近丈,­色­泽黝黑,沉甸甸地不知有多少分量,锋锐的枪尖闪动着慑人的红光,空气中隐有火炙之感。大巧不工,无坚不摧,当是玄铁重枪——“征衣”;左手短枪只有三尺,似木似丝,灰仆仆地毫不起眼,轻飘飘地拎在手上,仿佛一阵风起便会随之而落。这是冰蚕丝与冷枫树胶以特别功法绞合的神枪——“缥缈”。乍眼望去,“缥缈”没有耀眼的寒光、华丽的外观,轻若鸿羽,淡似烟尘,就如小孩子的玩具,但枪尖指处,却能感应到一股凌人的杀气。

沈羽看清许惊弦的面貌,微微一怔,随机淡然道:“今夜此地多有凶险,阁下若与沈羽并无瓜葛,便请回头,远避是非,恕在下待客不周。”尽管被敌人重重包围,激将面临一场恶战,他依然不失谦谦君子风度。

许惊弦曾与沈羽见过一面,只恐被他认出,故意倚老卖老地喃喃导:“沈羽、沈羽,这个名字倒似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可恼酒喝的太多,偏偏想不起来了。唔,老夫是第一次见你么?”

沈羽不愠不火,语中藏刺:“沈某无名小卒,不劳阁下牵挂。”他口称阁下,虽未瞧破许惊弦的庐山真面目,显是怀疑对方的真实年龄。

许惊弦嘿嘿一笑:“那么沈少侠是此地的山神喽?”

沈羽眉锋一挑:“阁下说笑了。”

“不知此庙可是沈少侠所建?”

沈羽终于有些怒气了:“阁下满嘴胡言乱语,恕沈某无暇奉陪。”

许惊弦哈哈大笑:“沈少侠也只是暂寄此处栖身,既然如此,我老人家走累了来此歇歇脚,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必奉陪。”大模大样地径直入庙,沈羽一时发作不得,握枪的手紧了紧。

一位老人倚在供桌2,双目紧闭,神情委顿,嘴角边还有未拭尽的血丝;另一位少女在旁服侍,正是平惑。

许惊弦心头恍然,原来受伤的并非沈羽,而是沈父。想必沈羽一路背负父亲来此,所以沿途留下了重重的足印。敌人为何要加害沈父,心知沈父亦是身怀武技,或是久不出江湖的前辈高人。

乍与平惑正面相对,旧日清秋院内相处的情景浮上脑海,许惊弦心中莫名一热,然而目光触及她胸口的斑斑血迹,又不由一惊,脱口相询:“姑娘受伤了?伤势可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平惑听到许惊弦与沈羽对答,既似玩世不恭的浪子,又似游戏风尘的隐士,却不料他以来就如此关切自己,略吃了一惊,细看对方面貌,明明陌生,却又恍若相识,欠身道个万福:“多谢前辈关切,我不碍事。”

许惊弦见她虽是云鬓散乱,神­色­惊慌,脸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精­神健旺,身上也无伤势,胸口的血迹多半是沈父受伤呕血所溅,稍稍安心,朝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好啊,老夫林闲,路过此地借宿,打扰了。”平惑点头不语,暗自回想到底是何时何地见过此人。

一旁的老人缓缓开口:“方才听林兄弟轻吟之声,内息畅然无滞,已臻化境。其中正气凛然,显见是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之人。老夫孤陋寡闻,竟想不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等少年英雄。”

平惑连忙轻拉老人衣袖,低声提醒:“他年龄不小啦,可不是什么少年……”又对许惊弦歉然道:“义父中了毒,眼睛瞧不见,前辈见谅。”说着话儿,眼眶又有些泛红。她身无武功,听许惊弦口口声声自称老夫,又摆出老江湖的口吻,自然以为他是前辈高人,哪会想到另有玄虚?

老人淡淡道:“想不到眼睛瞎了,耳朵竟也要聋了。莫怪老夫失礼,哈哈……”出语似自嘲,但那张因伤而颓败的面容上却隐露出洞悉天机般的笑容,显然更相信自己耳朵的判断力。

许惊弦一震,原来这位老人是平惑的义父,未必是沈羽的父亲。看他一张方正的脸庞,刀眉剑颊,苍白的脸上威仪犹存,令人不由想到那紧阖的双目一旦睁开,必是神光炯炯,叫人不敢逼视。刹那间,藏在心中的种种疑问迎刃而解,他已知老人的真正身份。

非常道要做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不是对付沈羽那么简单,他们的目标是白道第一高手、裂空帮帮主夏天雷!

沈羽闻言转过头来,冷厉的目光盯紧许惊弦:“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来此何意,若不答个明白,沈某就要失礼了。”

夏天雷一摆手:“羽儿莫急,大敌当前,不要多生事端。此人虽难辨敌友,至少是正非邪。”沈羽愣了一下,恭身退开,再无言语。

许惊弦暗忖沈羽一向沉稳,如此焦躁不安到底是因师父重伤,还是别有目的?想到泰升巷中的种种疑点,心中已有计较,嘿嘿一笑:“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师傅不但眼光更胜徒弟,脾气亦好许多……”他有意激怒沈羽,却见沈羽面­色­不改,浑如未闻。

夏天雷道:“不瞒林老弟,老夫有些厉害的仇家,恐怕即刻将至,若不愿趟此浑水,还是尽早抽身为妙。”

许惊弦笑道:“前辈不知,老夫平生有一怕一不怕。”

许惊弦心里尊重夏天雷,不由自主口称“前辈”,偏偏与水柔清呆得久了,习惯­性­张口闭口皆以“老夫”自居,语气不伦不类至极。平惑虽是泪眼盈盈,亦被他逗得神­色­一缓。

“嘿嘿,老夫最不怕麻烦,最怕有人扰了好梦。现在委实走累了,说什么也要在这里睡一觉。”许惊弦说罢,走到小庙西侧角落,也不管地下脏乱,倒头便躺下。

夏天雷大小:“老弟是个妙人,料这一众宵小还要不了老夫的命,此间事了后,夏某就交你这个朋友。”说毕静坐调息,缓解伤势。他这话说得豪气冲天,重伤在身依旧不减对敌人的蔑视,激得许惊弦热血上涌,只是不远表露出来,夸张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闭目诈作睡去。

平惑见衣服如此看重此人,眨眨眼睛,带着三分惊讶、三分好奇、三分戒备与一分迷茫打量着许惊弦,但许惊弦这些年本就面容大变,再加上发须久不修理,有意装扮成老人,平惑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此人竟会是当年清秋院中陪她玩闹的小弟弟。

许惊弦蓦然睁眼:“小姑娘,你这样看着老夫可睡不着,不如我们说说话儿,也好打发无聊长夜。”

平惑吓了一跳,脱口答道:“林前辈想说什么?”

“你义父怎么中了毒?”

不等平惑开口,沈羽冷冷Сhā言道:“师父正在运功,不要打扰他。”

许惊弦嘻皮笑脸地对平惑道:“不妨,我们走近些小声说。”

平惑本就觉得许惊弦看似年纪不话行事却如孩童般有趣,令人不生提防之心,加之正对夏天雷的伤情耿耿于怀,移到许惊弦身边,叹了一口气:“都怪我不好,若不然,义父也不会中毒。”

“奇怪,你义父中毒与你有何关系?”

沈羽厉声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儿?”

许惊弦直觉其中有蹊跷,反­唇­相讥:“都什么时候了,沈少侠不去提防庙外的敌人,竟还有空管我们说家常话?”沈羽语塞,知道再分辩下去徒惹怀疑,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两人。

平惑一直为此事自责,心中憋闷只想一吐为快,避开沈羽严厉的目光,低声道:“我给义父送来的月饼,里面被人下了毒。”虽有前言不搭后语,但许惊弦听在耳中,霎时若有一道电光划破迷雾,令人茅塞顿开。

泰升巷的宅院并非沈家,而是裂空帮设在金陵城的秘密落脚点。夏天雷或因帮中秘事来到此地,不宜张扬,只带着沈羽随行。想不到平惑念及中秋将至,一路打探过来,还给爱侣与义父送来月饼。夏天雷身为白道第一大帮之主,江湖仇家无数,自是处处小心,但对义女却全无提防,哪知月饼中已被人提前下了剧毒。

怪不得那两名黑衣人一路跟踪平惑却无行动,因为他们所接的命令很简单:保证途中月饼不被掉包,送交沈宅。即可复命。

中秋之夜,夏天雷误食毒饼,虽不致命,却令双目尽盲,武功必也大受影响,知道仇敌必会趁机寻来,当机立断放火烧毁老宅从暗道撤走。但看庙外情形,他们的行踪早已落入敌人的掌握之中,至今迟迟未动,是因为陈员外等人有事耽误未能赶来,还是别有所图?

最关键的,另一个青衫客商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是否知道那月饼中的古怪?他既与沈羽相识,沈羽对此是否知情?按说中秋夜父女三人同食月饼,为何只有夏天雷中毒?

许惊弦正要追问平惑详情,忽听庙门口一声大震,原本破烂不堪的庙门被一掌击碎,一位灰衣人随之闯入。

沈羽冷喝一声,右手疾抬,“征衣”红光大盛,如出水蛟龙般刺出,灰衣人手掌轻摇,化作无数掌影,罩住枪路,一根竹杖由漫天掌影中弹出,不偏不倚地锁住枪尖。

“咕”,枪杖相交,发出一记古怪的声音,竹杖头暴涨数倍,像一条吞食天地的大蟒,将“征衣”枪尖包住。随即哔哔剥剥一阵怪响,那竹杖虽是不凡之物,却如何抵得住玄铁重枪力胜千钧的一击,里面的竹节尽数断裂,仿佛被引燃。但凭竹杖柔韧的弹­性­,亦将“征衣”这一击中的刚猛之力化为无形。

灰衣人一触即退,在小庙东侧立定,掌中竹杖末端爆裂,竹身泛起一层诡异的暗红­色­,仿佛被“征衣”引燃一般。灰衣人大怒:“无耻小儿,竟敢毁我兵器。”他偌大的头颅不生毛发,点着几记香疤,身上的灰衣虽然破破烂烂,渍污遍身,却依然能看出是一件旧布百结的僧衣。这个首先冲入的敌人竟是一位佛门弟子,看模样三十余岁,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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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羽凛然道:“若不知进退,下次毁的就是你的秃头。”他深知“征衣”一击足可开碑碎石,但方才枪杖相交,巨大的力量却如泥牛入海,被一道奇异的旋转之力化开,只能震碎竹杖,难损对方分毫,这位灰衣僧实是劲敌。

灰衣僧原是怒气冲天,瞬间换上端严宝相,合十肃然道:“阿弥陀佛,小僧刚才犯了嗔戒,也请施主息怒。”也不知是真心忏悔,还是有意奚落,此情此景,谁也笑不出声。

“哎呀,你毁人家庙门,人家就毁你兵器,佛祖没有教你什么叫报应么?”声随影至,一位红衫女子姗姗而入。

许惊弦听得真切,红衫女子略含嘶哑的裂帛之声,入耳难忘,正是临江春里那中年美­妇­的声音。

红衫女子的行动更是古怪,她不入庙,而是停在门前,一片片捡拾起被灰衣僧击毁的庙门碎片。蓦地低喝一声,抬肘拧腕,双掌翻飞疾若闪电,那看似柔弱的纤纤玉手仿佛有神奇的魔力,眨眼间地上已现出庙门的雏形。这并非变戏法,而是把那些杂乱的碎片重新拼凑在一起,但若没有灵巧的双手、观察入微的眼力与­精­准的判断,却是万万不能。

红衫女子显露了极高明的手上功夫,灰衣僧与沈羽只是静静观望,一个早有所料,一个不形于­色­,唯有平惑瞧得耸然动容,吃惊地张大嘴半天合不拢。许惊弦看陈员外尚未现身,敌人已显示了强大的实力,不由暗地替夏天雷担心,但见他只是凝神运功,不闻外物。

红衫女子扭着腰肢来到小庙北端,巧笑嫣然遥望沈羽,顾盼间眉目生情:“和尚毁了庙门,我已替工资修好啦,要怎么谢我才好?”

沈羽不答,而是躬身抬起那庙门,重又立放于门槛处。

红衫女子与灰衣僧对视一眼,面露惊诧之­色­。庙门并没有复原,只是把碎片勉强拼接在一起,稍遇外力便会灰飞烟灭,但沈羽竟能将其完好无损地放入原位,运力之妙已至巅峰。以轻若鸿羽的“缥缈”枪施出杀人的力道,这本就是沈羽最擅长的独门功夫。他小巧细微处或不及红衫女子,但那化繁为简、举重若轻的境界则远胜一筹。

“又是打打砸砸,又是修修补补,诸位都是泥水匠么?”第三人昂然踏入庙中,一股强大的杀气随之席卷而来。来人身穿黑衣,头戴一方阔大的箬笠,面貌尽掩,更添神秘。高大的身型、挺直的站姿、慑人的气势,宛如死神从空中降下一支不详的黑矛,无论敌友皆觉压力倍增。他一开口便揶揄了在场的所有人,却似说得心安理得,无人敢有异议。

黑衣人确实是“踏入”,因为山神庙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一步踏出,小庙的南墙就如纸糊般现出一个人形的大洞。仿佛他穿过的不是厚重的墙壁,而是一团绵软的空气。若没有数十年­精­纯的内力,休想做到。

沈羽心头大凛,这第三个黑衣人却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纵然白道第一高手夏天雷身上无伤,与之正面对决,怕也是一场好胜负。

最为吃惊的人当属许惊弦,那破哑似金铁相击的声音,那高大如山渊伫立的身影、那逼人如刀剑出鞘的杀气……纵有箬笠遮掩,他也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将军府第三号人物,黑道杀手鬼失惊!

就算陈员外当真是非常道道主慕松臣,许惊弦依然有信心与之周旋;即便加上那灰衣僧与红衫女子相助,己方有沈羽与负伤的夏天雷,亦不无一拼之力。但鬼失惊陡然现身,暗中不知还藏有多少高手,已令他再无把握。

许惊弦沮丧之余,强烈的战志涌遍全身,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夏天雷受到伤害。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本意只是牵挂平惑的安危,如今却又要誓死保护夏天雷。

经历了御泠堂修武、军营焠砺、媚云教兄弟相残等种种事情后,逐渐成长的许惊弦对于正邪的分辨已然模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与内心的判断,所以才能救明将军于危难之中。

曾几何时,他只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男子汉,而不欲沾染江湖是非。但这一刻,义父许漠洋从小对他灌输的道义、暗器王林青让他耳濡目染的侠气重又激起他天­性­中的正义感。

小庙之中,灰衣僧、红衫女子、黑衣人各占东、南、北三面,隐隐将沈羽围在其中,对平惑与许惊弦根本不放在心上,至于夏天雷,甚至没有人朝他望一眼,仿佛他早就是个私人。

沈羽嘶声道:“尔等魑魅魍魉,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但教我沈羽有一口气在,就决不容你们伤害师父。”

红衣女子奇道:“奴家懂得沈公子护师心切。但你自家­性­命不要也就罢了,难道也不管身畔佳人么?”

“她不是江湖人,不必牵连她。”

红衣女子叹道:“跟着沈公子,想不做江湖人也难。除非,沈公子这就带上她远走高飞,再不理江湖事。”

沈羽深吸一口气:“沈某不会贪生怕死,更不会背信弃义。”

平惑见情郎执意护着自己,眼中含泪道:“我害了义父,不能再连累你。公子只管放手做事,不必管我的死活。”

红衣女子啧啧有声:“好个情深义重的小姑娘,我见犹怜。沈公子是个聪明人,这么可爱的小妹妹和一个糟老头子,根本就不用选择嘛。”

沈羽一字一句:“三个人,一条命。”

灰衣僧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僧此行只为送夏施主参见我佛,决不会滥开杀戒。”看他低眉顺目,仿佛真是一位虔心念佛的高僧,做的却是杀人勾当。

沈羽剑眉一挑,“征衣”斜指灰衣僧,“缥缈”拦住红衫女子。虽是以一敌三,胜算无多,气势上却半分不让,不愧是江湖上有数的少年英雄。红衫女子收起嘻笑之态,灰衣僧凝神以待,目光不敢稍离“征衣”与“缥缈”的枪尖。

一直沉默的黑衣人朝前踏出一步,只说了半句话:“我不为杀人而来。”没有下文,却让人联想到其余更可怕的手段。

沈羽明知此刻退守短了气势,但黑衣人踏出的那一步恰到好处,正处于他长枪的死角、短枪力所难及的位置,迫不得已调整方位,朝右后方斜退半步。他有把握力斗灰衣僧与红衫女子的联手,但对这个高深莫测的黑衣人,实难言有胜望。黑衣人又踏出一步,沈羽无奈再退,灰衣僧与红衫女趁机占住左右,一时已呈合围之势。眼看黑衣人再迫前一步,沈羽退无可退,便是一场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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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被当做“死人”的夏天雷却突然开口说话:“那竹杖粗不过半寸许,短短片刻间能把‘征衣’之力化为无形还能站立不倒,唯无念宗的‘须弥芥纳’。刀枪剑戟诗酒歌舞,你是哪位?”他依然双目紧闭,但头却准确地转向灰衣僧的方向,而且对方才电光石火间的过招亦宛如亲见。

灰衣僧惊讶之中略带着一丝不服气:“夏施主为何不猜我是谈世?”

夏天雷淡淡一笑:“你的修为还不够。”

灰衣僧愣了半晌,颓然长叹:“夏施主果然见识高明。小僧谈诗,方才又犯了对大师兄的妒忌之戒。阿弥陀佛”

无念宗“谈”字辈九僧中,八僧分别是“刀枪剑戟诗酒歌舞”,唯有武功最高的大师兄早年反出师门,却仍处处以无念宗门人自居,号称谈世。无念宗名似佛家宗派,却是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故才有“无念”之名,与非常道、媚云教、静尘斋并列为江湖上的僧道四派。那谈世不但要谈“刀枪剑戟、诗酒歌舞”,还要谈尽“世情冷暖”,口气虽然狂妄,却也符合无念宗逆天而行的一贯宗旨,反被众师弟视为偶像,只可惜自身武功不济,不敢效师兄反出师门一举成名。

夏天雷转向红衫女子:“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姑娘这一双巧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江湖上­精­于手上功夫的人不少,但能达到此修为者,不外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法与当世几位暗器大家。无双城主杨云清自然不屑假扮­妇­人,毒来无恙命丧魏公子之手,暗器王林青泰山一战,英魂已逝,余下三位女子,杨云清的女儿杨霜儿、落花宫主赵星霜与千叶门主葛双双……”

红衫女子笑道:“这可真不巧。三个女人都有嫌疑,夏帮主真要费些脑筋才行,万一猜错了,裂空帮日后怎么为您老人家报仇啊?总不能把无双城、落花宫与千叶门全都灭了。”

夏天雷泰然自若:“本来还真不好猜。不过言词尖酸刻薄如此者,唯葛门主一人耳。”

红衫女子大怒:“人说夏帮主是忠厚长者、谦谦君子,全是胡说八道。”

夏天雷哈哈一笑:“过奖过奖。老夫若像你一般,便会称你夫人而非门主了。”

虽然大敌当前,许惊弦亦听得肚中暗笑。记得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初遇林青,就因那千叶门下的桃花出言辱及骆清幽,林青愤而出手教训了她一番,其中提到黄山千叶门主、人称“繁星点点”的葛双双先后嫁了五个丈夫,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目前的丈夫乃是当朝丞相刘远的二公子,因此在江湖上传为笑柄。

葛双双气得双颊通红,恶狠狠地道:“死老头,等着野狗给你收尸吧。”大凡江湖人,纵然仇深似海,也极难讲出这等不留余地的话语。

夏天雷不与葛双双纠缠,转向黑衣人:“烈于表、匿于内,锋芒尽露却能于刹那间敛于无形,这位仁兄武功之高,只能用神出鬼没这四个字来形容。纵观茫茫江湖,不过几人罢了。而有理由杀我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黑衣人道:“不是我想杀你,但我今天不得不杀你!”自从入庙后,黑衣人惜字如金,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枚锐利的暗器,扎向对方。

夏天雷低低一叹:“老夫知鬼兄任务在身,不得不然,届时可全力出手,不必顾忌老夫的伤势。”无疑他早已肯定了鬼失惊的身份,所以方才说出那“神出鬼没”之句。

鬼失惊不语,似在集气待战,又似沉思冥想,谁也不知道黑道杀手之王心里在想什么,也无人敢去一探究竟。

夏天雷哈哈大笑,伸指掐算:“无念宗、将军府、千叶门……唔,或许应该说是刘丞相,各方势力汇聚一堂,只为要老夫的命,这面子可大得很啊。”随着他五指屈伸,中指上一枚硕大的指环发出莹莹紫光,当是宝物。

夏天雷虽是身受毒伤,双目皆盲,却对场中情景犹如亲见。面对一众强敌,满腔豪气亦不减半分,气势上更胜一筹,不愧白道第一高手之名。

若是以往,许惊弦必然早就按捺不住跳起来与夏天雷并肩御敌,但心智渐趋成熟的他已不复昔日莽撞与冲动,知道敌方势大,正面对抗毫无胜机,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下去,保存实力。

而最令他担心的,却是沈羽。方才人人被夏天雷与鬼失惊的对话吸引,他却注意到沈羽看到夏天雷的指环时目光陡然一亮,贪念一闪而逝。那会是什么样的宝物?生死关头,沈羽怎么还有如此心情?再想到沈羽身上的种种可疑之处,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故意打个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喃喃道一句:“不得了,困得睁不开眼了……”转过身去倒头装睡。

小庙中的各人皆明知他装腔作势,夏天雷不愿连累无辜,鬼失惊等人则是根本未把这样一个小角­色­看在眼里,一时也无人理会他。

夏天雷缓缓站起来,环“视”全场,尽管皆知他双目已盲,每个人却还是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还有两个人,也一并出来吧。”

“笃笃笃”,夏天雷话音未落,竟真有叩门声随之响起。

庙门本已被谈诗震碎,再经葛双双妙手拼接,沈羽轻轻安放,原是不堪一触,只怕一阵风来也会散裂,但这三记敲叩声却是不折不扣敲在其上,仿佛那本就是完全无损的庙门,抑或来着是冥界的幽灵恶鬼,凭空发出召魂之音。那一刹,这三记诡异的叩门声引动了在场每个人的三次心跳,平惑更是忍不住打起了冷战。

夏天雷长笑道:“羽儿,开门迎客。”

沈羽“征衣”长枪掠过空中,只一划,庙门已成齑粉。众人只闻尖锐的呼啸声,却感应不到丝毫枪风,而庙门之外约十步远的地方,却发出一记“嘭”地巨响。

庙门洞开,一位白衣人稳立于外,手执羽扇,嘴角含笑,三缕长髯随风轻摆。映在中秋月­色­之下,浑似天宫中的神君驾临凡间。正是那临江春里假扮陈员外、实际身份则是非常道道主的慕松臣。道骨仙风之下弥漫着一股冷若冰川的寒意。

东海非常道中最可怕的不是“活­色­”、“生香”两大弟子,而是道主慕松臣的“胆寒”、“心惊”之势。

透过洞开的庙门,依稀可见慕松臣身后右侧数步外一棵大树齐腰而折,断口处一片焦黑,犹如火烫。方才沈羽以“征衣”发出劈空枪风,先碎庙门,再直取门后来人,却不知慕松臣用了什么法子,不但霸烈的枪风对他毫发无伤,而且巧妙地改变方向,击断了身后的大树。按当时的情景,庙门一开慕松臣就及时现身,看起来未动分毫,要么他身法极快,闪避后以­肉­眼难辨的疾速返回原处,要么他就并非血­肉­之躯,能让枪风穿身而不伤。

慕松臣淡淡道:“初次见面,便不得不刀兵相见,实非所愿。”

夏天雷爽然道:“老夫是个江湖人,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何须客套,快些请进。只是虽早知慕兄要来,却未能备齐酒菜相迎,实在失礼。”

慕松臣却不入内:“夏兄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我却只是一个生意人,此次来不为酒食,只向夏兄借意见东西,好换些银子。”

夏天雷紧闭的双目不偏不倚地迎向慕松臣冷峻的目光:“借老夫的人头原也不难,只不过老夫一颗大好头颅,可不想当做货物般送来送去,叫正主直接来取吧。”

“正主?”慕松臣眉梢轻挑,“夏兄面子再大,只怕也请不动他。”

夏天雷不为所动:“老夫刚才说过还有两个人要现身,慕兄既已来了,简公子为何不到?”

听到简歌的名字,许惊弦­精­神一振,他本就为此二来,但如果简歌真有这么大的能力,不但非常道、无念宗、千叶门都被其所用,甚至连鬼失惊都暗中替其效力,仅凭他与水柔清两人实难匹敌,必须尽快联系到宫涤尘与何其狂,或有一拼之力。

他虽背对庙门装睡,但方才已感应到慕松臣的目光扫过自己,必定早认了出来,却丝毫不露声­色­。再想到简歌那深如沉渊的城府,或许早就查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在临江春里慕松臣竭力好,只为让自己安心,其后则暗藏­阴­谋。简歌目前最大的目标是青霜令,最大的敌人就是通晓青霜令秘密的御泠堂堂主宫涤尘,会不会他想借自己引出宫涤尘?这个想法固然有些匪夷所思,却不得不提防。他依然闭目安躺原地装睡,对小庙中的种种变故浑如不闻,心中却是思潮起伏,杂念丛生,难有片刻的宁静。

慕松臣哈哈大小:“不知夏兄是真瞎还是假瞎?”

“有何区别?”夏天雷若有所思地一叹,“既然慕兄处心积虑设下全套,说不得,老夫也只好闯一闯了。”

“嘿嘿,眼盲之劫倒也无妨,就怕你躲不开面前的生死大劫。”

夏天雷咄然大喝:“生死由命,若天意如此,老夫也无所畏惧。只不过,老夫这条命还由不得你来取,便是简歌也不行。”

“所以说夏兄虽有心眼,仍是个瞎子。”慕松臣悠然道:“就算简公子出得起无念宗与非常道的价钱,也使不动刘丞相与将军府吧。按杀手的规矩,我不能说出主顾的名字,但敬夏兄为人,便给你提醒一声:想要你命的人,来自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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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29章 绝处逢生

山河第二十九章绝处逢生山河第29章txt下载阅读

听慕松臣提到杀他之人来自京师,夏天雷不由浑身大震。

前几日陈员外在临江春大张旗鼓地摆下宴席,自然逃不过裂空帮的眼线,夏天雷怀疑是江湖上某秘密****,已在暗中防范,所以中秋之夜猝然中毒后,当即放火弃宅沿秘道逃生,但联系手下时却惊觉裂空帮在金陵城中的分舵已被挑,而敌人尾随而至,眨眼间已将他临时落脚的小庙包围得水泄不通。

如此明目张胆、实力强大的****,唯有非常道。

夏天雷此次来金陵,本是赴简歌秘约,只带了沈羽一人,帮中亦仅有几位长老得知,而敌人竞能利用平惑下毒,若非心腹泄露自己行踪,便是简歌所为。他早就暗査出简歌与非常道、无念宗关系暖昧,随着谈诗、慕松臣的先后出现,愈加肯定藏在背后的主使者必是简歌无疑。

却不料,慕松臣却透露出真正要杀自己的,另有其人。

刹那间,夏天雷心念电转:四年前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绝顶一战、又一举平定泰亲王谋反后,渐渐不理朝事,而把将军府诸事移交给总管水知寒,随着水知寒独揽将军府大权,野心昭露,开始整肃江湖,这几年与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时有冲突,渐成水火之势。半年前泰亲王联合乌槎国进犯中原,双方才签下盟约,一致对外。如今叛军臣服,他就要毁诺了么?鬼失惊的出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场狙杀来自于将军府。

但,以将军府强大的实力与一贯骄狂的态度,既不屑于暗中下毒,亦无须非常道、无念宗相助,更犯不着让葛双双牵扯其中,丞相刘远与明将军各代表朝中文武,素为政敌。

那么,要杀自己的人,不是当今皇上,就是太子了。

绿林人士晡聚江湖,暗藏刀兵,罔视国法,本就为皇室所忌。江湖各帮派,裂空帮首当其冲。只不知皇上是仅杀一人,还是要灭了整个裂空帮?

慕松臣有意沉默了一会儿,待夏天雷想通原委后,这才缓缓道:“夏兄身为白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德高望重,你若不死,有人心中不安啊。不过夏兄不必多虑,小弟此行奉命只借你项上人头一用,其余人等,皆不牵连。”

夏天雷讥叹道:“看来如果老夫自行了断,才最合慕兄之意。”

“如此当然最好。后事皆可交给小弟,保管风光大葬,不枉夏兄一世英名。对外便只说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于裂空帮的声名亦丝毫无损。”

“嘿嘿,两眼一闭便可独享清静,慕兄的提议确有诱惑力。但蝼蚁尚且贪生,如若老夫不从呢?”

慕松臣不答,只略挥了挥手,奇变陡生。随着“砰”然一响,四面的墙壁蓦然后移,整个小庙仿佛一下子变宽敞了。

并非慕松臣神功超卓,而是他藏于庙外的手下早已用绳索缚住庙墙,闻令齐动,方有如此惊人之效。

墙壁外移出十余步后,分崩离析,失去支撑的屋顶整个砸了下来,落至一半被硬生生扯为数块,凭空挪移不见。“哧哧哧”暗器破空之声不绝入耳,纷散而下的砖石被四面八方­射­来的暗器击碎,虽无沉重的碎块,但泥沙俱下,洒落头脸亦是狼狈不堪。

沈羽上前两步,“征衣”卷起劲风,护住夏天雷与平惑;鬼失惊巍立不动,全身如罩一层­肉­眼难见的气墙,细屑落至头顶便化为齑粉;谈诗与葛双双显是大出意外,口中骂骂咧咧地挥动竹杖、摆舞云袖,将泥沙震开;此刻无人顾得“昏睡中”的许惊弦,他却恍如梦中翻身,顺手一扯,悬挂庙中的黑­色­帐幔悠悠落下,将他裹于其中,毫发无伤。

霎时赖以存身的小庙荡然无存,周围数十步外却是火把通明,不知围了多少杀手。暗月星光,冷风呜咽,如在旷野之中无遮无掩地面对群狼环伺,对心理上的打击犹为沉重。

夏天雷耳中听得真切,原本苍然的面­色­愈显煞白。怪不得慕松臣迟迟不肯入庙,原来早备下了这一手。既显实力,更慑人心魄。听着平惑压抑不住的惊叫声,怜意大生,战志顿无。他虽受毒伤,但若不求杀敌,只求脱身,尚有三四成把握,但如此一来。沈羽或有机会突围,平惑必无幸理。更何况,他一手建立的裂空帮必将受到牵连,帮中高手虽多,但面对数十万官兵的围剿,又有几个兄弟能生还?

夏天雷暗叹一声:目前情势下,慕松臣、鬼失惊两大高手虎视眈眈,谈诗、葛双双伺机而动,更有一众非常道杀手重重围堵,几成死局。纵然苟且偷生,日后亦是后患无穷,而如果自己的­性­命能换得爱徒、义女与数万裂空帮弟子的安全,又有何妨?他权衡利弊后痛下决断,放声大笑:“老夫相信慕兄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先放走一­干­无关之人,老夫的­性­命便留给你。”

“沈羽拼死护师突围,谁敢拦我?”沈羽挺枪上前,横眉怒目锁住慕松臣,“慕道主与诸位敢依江湖规矩与我一战么?我若输了,任你发落,若能胜一人,便救场上一条­性­命!”

慕松臣冷冷一笑:“果然是初生牛犊,冥不畏死。久闻沈少侠少年英雄,双枪纵横,乃是裂空帮中仅次于夏兄的髙手,我虽是个不讲什么江湖规矩的杀手,亦忍不住想见识一下。你若能胜谈兄,便放了那姑娘;如能从鬼兄手下逃得­性­命,当不再为难你;假若慕某也不是对手,自然也不敢厚颜取夏帮主的项上人头……沈少侠意下如何?”

沈羽一咬牙:“好,就与你赌这一场。”

夏天雷手按沈羽双肩,沉声道:“老夫心意已决,不必多言。”他当然知道这决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试,如何忍心让爱徒陪自己一起送命。

“羽儿自幼双亲皆失,视师若父。如习艺不­精­,便与师父同赴黄泉亦无悔……”沈羽望着夏天雷,微哽的声音里透出斩钉截铁的坚定。一旁的平惑眼见爱侣如此情深义重,亦动容而泣。

“有徒如此,老夫虽死亦安!”夏天雷大喝道,“羽儿若果真视师如父,便依老夫这一次,照顾好惑儿,帮中之事亦可交托给你……”

慕松臣目光闪动:“夏兄收的好徒弟,慕某佩服。英雄末路,我亦不免动恻隐之心,便给夏兄一炷香的时辰留下遗言吧。”

夏天雷长叹一声:“羽儿近前来,老夫有话对你说。”一面暗催内力,只待说完最后几句遗言后便自断经脉。

“啊……”一个好长的哈欠声从角落中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直酣睡的许惊弦伸个懒腰,身上依然裹着那长达丈许的黑­色­帐幔,像一个大粽子般,眨眨眼睛望着一览无余的天空,昏头昏脑地道:“奇怪,明明是睡在小庙,为何一觉醒来却到了荒野之中?阿嚏,怎么全身脏兮兮的到处是灰尘,老夫何时染上了梦游的毛病?”

方才小庙拆毁时的泥沙落了许惊弦一身,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抬首望见慕松臣,喜出望外:“哎呀,土地公公托梦给老夫,说必会遇见贵人,果然就与陈兄重逢,真是灵验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他这一打岔,浑似场闹剧。

慕松臣漠然一笑:“我不姓陈,我姓慕。”眸中忽生异­色­,已暗暗运起“胆寒”、“心惊”之势,好让对方知难而退。

慕松臣临江春初识许惊弦之时,就已查觉此人看似潦倒,却难窥其真容,身负­精­湛内力,行动间毫无破绽,实乃劲敌。当时猜不透其来历,只得耐着­性­子打发,以免节外生枝。先前听手下禀报有这般形迹的怪人口中吟诗闯入小庙,便已料定是他,入庙时见到背影,猜知或许是夏天雷的援兵,但己方高手齐聚,更有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压阵相助,并不惧他们另有花样。看许惊弦一直诈作熟睡状,或许怕事不敢出头,也不放在心上,谁知眼看夏天雷即将入毂,他却跳将出来。

许惊弦熟谙《天命宝典》,对摄魂、迷音等­精­神之术天生便有抵抗力,即便未通任、督二脉之前,香公子的魔音对他亦不起作用,此际端然迎向慕松臣­阴­森冷厉的目光,全无反应,偏偏又装模作样打个寒噤:“好冷啊好冷。陈兄,不,慕兄不会是来向老夫讨银子的吧?”

“不讨银子,讨命。”

“真是奇哉怪也。和尚不化缘,夫人做木匠,员外变杀手……”许惊弦指指点点,逐个打量四大高手,最后指在鬼失惊的身上:“慕兄好像不是在开玩笑,这位真像是讨命的无常……”

“咻”的一声,鬼失惊头上的箬笠如被许惊弦尹指牵引,朝他脖颈飞旋而来。谁也未料到鬼失惊乍然出手,那箬笠虽是竹制,但边缘锋锐如同利刃,再加上高速旋转之力,一旦切入人体,必是血­肉­横飞。

虽是变生不测,许惊弦却临危不乱,手指微扬,已抵住箬笠中央,但觉力道奇诡,急切间难以化解,当即运功集于指尖,借势一拨。箬笠在空中划个圈子,悠悠回旋重又落在鬼失惊的头上。那泛着­精­芒的瞳仁与眉心黑痣稍现即隐,重又被箬笠掩盖。

“好!”鬼失惊亦忍不住低赞了一声,喑哑的声音中难掩一丝惊讶。

毫无征兆的出手,敏捷灵巧的应变,攻得犀利无比,守亦滴水不漏。众人心中都不禁暗喝一声彩,想不到此人貌不惊人,形容落泊,手底下的功夫竟是如此高明。尽管鬼失惊只是不喜被人指点,未施全力,但普天之下能在仓促间避开黑道杀手之王一击的,又有几人?

许惊弦自神功大成以来。除了在毁诺石上与景明彦游戏般动手过招之外,还是首次与大敌正面相较,一举破去鬼失惊的冷招,信心大增。

慕松臣叹了一声:“老弟虽是身怀绝技,却又何必引火烧身?此刻若要走,在下决不阻拦。”他默算形势,即使夏天雷有许惊弦相助,己方亦稳占上风。只是不知对方来历,唯恐另有援手,不愿多生事端。

“走?往何处走?好不容易寻个睡觉的地方,醒来竟成露宿荒野,天下之大,竟无老夫容身之处啊。”

慕松臣吸一口气,冷冷吐出几个字:“小子报上名来。”在场众人皆是目光如炬,许惊弦平时或能装得似模似样,方才一出手,便能看出他身轻体健,灵动之处远非老年之人可比。

许惊弦依然故我,一副倚老卖老之态:“老夫林闲,山林闲人也。咦,慕兄不是不愿与老夫通名换姓么?”

“既然不得不打交道,留下姓名也好方便给你设个灵位。”

许惊弦捶胸顿足:“不过收了五百两银子,就要老夫的命,忒贵了。”

“与银子无关。江湖人恩怨分明,你挡我的路,便只好杀了。”

“老夫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恩怨分明’这四个字。慕兄赠银,夏帮主留宿,皆是老夫的恩人啊。”许惊弦掏出那张银票一晃,“老夫不做这和事佬谁来做?明日午时老夫做东,大家都去临江春相聚,一笑泯恩仇。今夜不如就早些安歇了吧……”

葛双双怒道:“这小子是在消遣我们呢,先杀了再说。”话音方落,几点黑光已从她手中­射­出,直取许惊弦。

夏天雷听风辨位,纵身挡在许惊弦身前,“叮叮叮”几声轻响,黑光没入他背内,发出金铁相击之声。

事发突然,许惊弦相救不及,大惊失­色­:“夏帮主……”

夏天雷朗然一笑:“无妨,老夫纵萌死志,亦不会命丧于­妇­人之手。暗器上或许有毒,所以不愿林兄去接。”几点黑光从他的背后掉落于地,上面全无血迹,衣上现出一个破洞,内里银光湛然。原来他背后负着成名兵器“九霄戟”,故以此相挡。

那葛双双号称“繁星点点”,方才一出手便是五枚铁蒺藜,看似同时出手,发­射­的时间却是先后不一,方位各异,但是夏天雷却只凭听觉,使尽数以“九霄戟”挡住,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凭借着身体纵跃之际,让五枚铁蒺藜­射­在同一个地方,实是叹为观止。巨毒盲目,并耗去了他大半功力,却无损听觉与判断,白道第一高手之名,名不虚传。

谈诗与葛双双见夏天雷重伤之身仍有此能耐,皆有些变­色­,鬼失惊依旧稳立不动,慕松臣冷冷道夏兄最好不要再妄动内气,一旦催发本门血毒,只怕连留遗言的机会也没有了。”

夏天雷须发皆张,凛然生威:“老夫死不足惜,但尔等若要连累无辜,便拼至最后一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敢相逼太甚?但夏兄一代豪杰,我也不想你落个死无全尸之下场,只要自甘俯首,其余人等再不追究。”

夏天雷沉吟不语,慕松臣神­色­倨傲,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许惊弦嘿嘿一笑:“既然你们都谈妥了条件,老夫原应袖手旁观。但刚才若非夏帮主舍身相救,必被夫人的暗器所伤,留宿之德加上救命之恩,说什么也不能置身事外,只好得罪慕兄了。”

夏天雷长声喟:“叹多谢林贤弟好意,但老夫决心已定。”

许惊弦道:“大好­性­命,谁不珍惜?夏帮主这是何苦?”

夏天雷黯然长叹:“老夫若不死,必有更多的人送命。”

许惊弦略一思索前因后果,已大致感悟到夏天雷心中想法:“夏帮主必是以为皇帝老儿要杀你,不愿让裂空帮担上谋反之罪名,所以才甘愿引颈就戮吧。但依老夫看来,未必那么简单……”

慕松臣咄然大喝:“口吐大逆不道之言,真是无法无天了。”猱身上前,掌中一道幽邃的冷光迸出,斫向许惊弦胸腹,那冷光并不快,却相连成片,如一道冰幕般直逼而来,尚未触体,已觉寒意沁肤。

许惊弦早有防备,反手一撩,腰间三尺长剑出鞘,一记“天河倒悬”,由下往上反刺而出。他眼光掠处,已瞧出慕松臣这一招乃是数十式合击,虚实相间互补,几无破绽,若依奕天诀法,原本应避实迎虚,再诱敌发招显露漏洞。但方才他接鬼失惊一招而不处下风,有意再试一下自己的功力,所以这一剑窥准慕松臣实击之处,要与他硬拼一记。

“当”,火星四溅,绚灿的光芒几乎照花了平惑的双眼。慕松臣一触即退,手中一柄短小的银­色­弯刀倏忽没人袖中。许惊弦则是望着长剑上一个小小的缺口,似讥讽似惋惜地轻声一叹:“做员外的果然都是有钱人,慕兄随身带的都是宝贝啊。”这一刻,他突然格外怀念显锋剑。

许惊弦的佩剑乃是离开沧浪岛之时请风念钟找来的一把长剑,名曰:断流。虽难较显锋剑的锐利,但南风一代宗师,所藏自非凡品,远胜普通刀剑,却不料仍受挫于慕松臣那柄银­色­弯刀之下。银刀固然锋利无比,但毕竟以短击长,若无深厚的内力,难损断流分毫。

非常道一向行事隐秘,凭着例不虚发的杀人手段,才能在武林中得享声名。皆因手下全无活口,其武功到底如何,却是无人知晓,说法不一。有传闻慕松臣本人武功超卓,足与黑白两道杀手之王鬼失惊、虫大师一较高下,亦有人说其武技平常,仅凭着易容、下毒、伏匿、狙击等江湖下三滥的手段实施暗杀。

许惊弦先后与慕松臣两大弟子“活­色­”、“生香”交过手,其时神功未成,尽处下风。香公子也还罢了,叶莺的活­色­之术能得明将军推崇,位列当世几大少年高手之中,岂是易与之辈?徒弟如此,更见其师之能。

事实上慕松臣最为可怖之处,不在于内力的­精­深浑厚、银刀的锋利无匹、招式的疾速变化……而是那出手之际逼身而至的“心惊”、“胆寒”之势。许惊弦心怀《天命宝典》,对此并无所觉,一旁观战之人却能感应到那柄小小的银­色­弯刀如附有吞食勇气的魔力,令人不知不觉间心生惧意,战志尽消,直欲束手待毙。

不等慕松臣再度发招,许惊弦朗声大喝:“听慕兄方才所言,虽未必苟同,亦要承认你是个快意恩仇不羁尘世的汉子,想不到也做了朝廷鹰犬。”

慕松臣微微一滞,随即漠然道:“我只是个浪迹江湖的杀手,谁给我银子,便替谁杀人。鹰犬之名,敬谢不敏。”

“皇帝老儿果然体察下情,生怕慕兄坏了江湖规矩,受人诟言。所以特意下旨只取夏帮主人头,严禁连累他人;如若夏帮主当场自尽最好,免得一拥而上,乱刃分尸,大失一帮之主的尊严。”许惊弦从容一笑,“不过先是暗中利用小姑娘在月饼中下毒,夫人与慕兄又随后朝老夫出手,可远远谈不上什么光明磊落,就不怕犯下欺君之罪么?”

夏天雷闻言一动,许惊弦看似嘲讽之语,引起了他心头的怀疑。如果敌人奉皇室之命务必要置自己于死地,乍然中毒慌乱之际正是最好的时机,为何要等他逃至小庙后再布置重围?

慕松臣截口道:“你想陪夏天雷一起死,便成全你。”语中怒意隐生。

“沈老弟刚才有句话甚合吾意,稍改一下……”许惊弦扫一眼面无表情的沈羽,掷地有声,“四个人,一条命!”

夏天雷陷入沉思。起初见敌方势大,又奉了皇命,力抗不免玉碎,所以才生出牺牲自己以保全沈羽、平惑等人的念头。但此刻听了许惊弦一番分析,才发觉其中疑点重重。莫非皇命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方才一直笃定的慕松臣突然沉不住气朝许惊弦出手,似乎更印证了这一点。难道是算准自己不肯弃爱徒义女而独自逃生,故此相逼?然而敌众我寡,自己毒伤加身,纵然有心脱困亦无力破围,最大可能也只是力战而亡。既然左右难逃一死,对方巧布迷阵的目的是什么,也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识破敌人的意图。他暗暗调息,以便尽快恢复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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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许惊弦本也不能肯定这一场暗杀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但他曾听风念钟提到过慕松臣邀其参与其事,尽管时间是“重阳”而非“中秋”,但心中先入为主地肯定必与简歌有关,所以能一眼看透重重疑点。他无需赘言,只要稍一点破,激起夏天雷求生之念即可。虽然敌方势大,但诸人拼死一搏,未必没有机会。

许惊弦转头望向葛双双,语出奇峰:“夫人那只猫儿还好么?”

葛双双哪想到这当儿他还有心思如此发问,白他一眼不答。许惊弦自顾自地喃喃道:“集魂之眼,凝魄之齿,好一个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嘿嘿,想必那是慕道主的宠物,夫人驱使不动。”他曾在那无名山洞中听香公子慑魂之言中提到种种言语,又被叶莺问及猫狗区别,故此胡乱猜测一句,既拖延时间好让夏天雷恢复伤势,又可一面思索万全之策。

看似满嘴胡言,却在慕松臣心中激起滔天波澜。他一手创下非常道,虽有道名,却似教非教,不信神佛,唯拜“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号称其有“集魂之眼,凝魄之齿”,洞透世态人心,借以控制手下弟子不生异志。这本是非常道不传之秘,却不料从这小子口中随随便便说了出来,本就摸不准许惊弦的来历,此刻见他竟连本门机密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觉高深难测。他内心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陡生一念:莫非此人是“他”派来的?

许惊弦哪知误打误撞之下,反令慕松臣疑神疑鬼:“方才慕兄也同意了沈少侠的赌战,四对四倒也公平,老夫不才,斗胆领教一下千叶门的暗器功夫,若侥幸胜个一招半式,就先放了那位姑娘如何?”敌人四大高手之中,鬼失惊与慕松臣自是劲敌,谈诗与葛双双相较弱了许多。平惑身无武技,乱战之中恐照顾不周,必须先保证她的安全,才能放手护着夏天雷脱身。

葛双双冷笑:“小子算盘打得倒­精­,也不看看四周的形势。瓮中之鳖,老娘才没空陪你玩儿。”

却不料慕松臣沉声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夫人就指教他一下吧。”他老谋深算,心头起疑,欲凭许惊弦的武功路数推测其真实身份。

“慕兄是个爽快人。”许惊弦微微一笑,足下划一个圈,“好男不和女斗,老夫当然要容让些,就做一回夫人的靶子吧。你千叶门的暗器尽管出手,老夫只闪避格挡,决不反击,若被迫出了圈,便算老夫输了。”

众人皆是一怔,那圈子不过五尺左右,腾挪闪避的空间极为有限,葛双双毕竟名列四大暗器圣手,许惊弦实是太过托大。

葛双双咯咯一笑,杀机隐现:“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你可以不出圈,死在里面也算你赢。”她见许惊弦先后与鬼失惊、慕松臣交手不处下风,本是有些怵他,但听他定下如此有败无胜之局,骄气复生,杀意上涌,恨不能立时把他身上­射­穿几十个大窟窿。

“嘿嘿,老夫活了大把年纪,当知­性­命宝贵。若让夫人无休无止地发出暗器,神仙也难逃一死。不如以百为计,若百枚暗器后老夫安然无恙,夫人就请歇手认输吧。”此言又像示弱,又似饥讽葛双双远非其敌。

葛双双见许惊弦有恃无恐,亦无太多把握,望向慕松臣待他示下。

慕松臣抚掌道:“老弟好胆­色­!便如你言。”按他所猜想,许惊弦必是意欲保存实力,留待对付自己与鬼失惊,故明知凶险,亦不得不然。

“大家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不能言而无信。老夫胜了葛夫人,先放了这位姑娘,下一场由沈少侠请教谈诗大师,若再胜一场,老夫­性­命无虞,即可轻松上阵,向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兄讨教一二……”许惊弦滔滔不绝,浑似把比试当做儿戏,望向鬼失惊:“对了,这位老兄尊姓大名啊,老夫剑下可不斩无名之鬼……”

鬼失惊对他不理不踩,负手而立。众人皆知许惊弦方才不过是装睡,必早听到了鬼失惊的名字。在葛双双面前装腔作势也还罢了,面对黑道第一杀手也敢如此放肆,莫非当真不想活了?

葛双双长袖微动,掌中扣满暗器:“要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葛夫人莫急。老夫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暗器袭来时必是四面弹­射­而出,若是不长眼睛打中旁人,知情者自是明白老夫功力高强,不知情者还以为葛夫人借机伤人,不免于你声名有损。”许惊弦口中喋喋不休,转身拉过沈羽:“沈少侠,麻烦你与夏帮主和这位姑娘移到老夫身后压阵,待老夫大展神威后就轮到你上场啦。”趁两人错身之际挡住慕松臣的视线,口­唇­微动,已暗施传音之术。

沈羽微一错愕,依言扶着夏天雷与平惑停在许惊弦身后数步外。

慕松臣直觉有古怪,目光锁定在许惊弦脸上,但见他一脸嘻笑,猜不透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己方实力远胜,并不惧他暗中搞鬼。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许惊弦的突然现身是否出于“另一个人”的安排。

许惊弦也不拔剑,走到圈中站定,脚步不丁不八,似虚似浮:“老夫准备好了,葛夫人敬请出。”手他神情看似满不在乎,仿佛胸有成竹,手心中却已渗出冷汗。方才巧舌如簧、花样百出,皆为了转移对方视线,只需敌人有一丝疏忽,或能助夏天雷脱险。但他苦思的这一条脱身之计,前提必须是能稳胜葛双双。依葛双双发­射­暗器的速度,百枚不过弹指间,必是凶险无比,这道鬼门关,自己能安危无恙地闯过去么?

葛双双早已急不可耐,娇叱一声,身躯轻摆,两点黑光电­射­而出,乃是两枚铁莲子,一左一右,直指许惊弦的双眼。

许惊弦端立不动,他窥准葛双双仅是试探,有心立威,体内真气暗聚,畅行于浑身经脉之中,待那两枚铁莲子距离双眼仅半尺处时,真气恰恰运至­唇­边,蓦然扬头,咄然大喝一声。一道气浪由他口中喷吐而出,撞向疾速飞来的暗器。

“噗噗”两声闷响,铁莲子如坠泥沼,在空中陡然慢了下来,旋转着缓缓落地,其上尖利的铁刺、细密的花纹­肉­眼可辨。

一旁观战的鬼失惊与慕松臣皆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目光独到,起初见许惊弦说话行事,料他老迈落泊的外表只是伪装,充其量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毛头小子,但此刻不见他吸气作势,刹那间就把一口无形真气凝为有质气浪,不但修为已至大成,内力运转更是平生仅见,不禁惊骇莫名。

内力大成者,真气运行时是有迹可寻。何似许惊弦这般轻轻松松,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实是闻所未闻。鬼、慕二人自不知许惊弦天生体质异常,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方有此造化。

葛双双发出铁莲子只是试探,接着拧腰摆袖,柔若无骨的腕肘似水波般漾起,七枚飞蝗石从袖口间飞出,随之肩膀微沉,再度­射­出一道形如浅碟的银光,乃是江湖中少见的奇门暗器——斩妖钹。

七枚飞蝗石来势并不快,乍看并无威胁。但那斩妖钹后发先至,一一撞在飞蝗石上。受此一撞,飞蝗石速度蓦然快了一倍,更是相互激碰,轨迹不定,在空中隐呈出北斗七星之状,勺口则遥指那象征着北极星的斩妖钹,可谓是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

此乃千叶门的独门秘技“北斗参极”。

七枚飞蝗石来得极快,带着呼啸的风声,眨眼间已至许惊弦身前,四枚罩住他的面门与胸腹各处大|­茓­,两枚斜飞侧击左右胁下,最后一枚竟凭空绕个弯,如生有双眼般反兜向他的后脑。那斩妖钹的势道却缓了下来,在空中盘旋着,仿似一只捕猎的猛禽,凝势待发,寻隙而进。

在场诸人皆是首次目睹千叶门的暗器神功,目眩神迷之余,不禁试想若这“北斗参极”的目标是自己,又将如何应对?

许惊弦脚踩奇异步法,身形若弯若折,左拧右扭,在那小小的圈中急转起来,方寸之地,胜似闲庭信步。那七枚飞蝗石看似已将许惊弦身前左右尽数封锁,却被他于间不容发之际由缝隙中脱出,连衣衫也未触及,皆击在空处,相互碰撞得粉碎。

慕松臣眉头轻皱,他曾与简歌互授武功,已瞧出许惊弦这奇妙的步法正是御泠堂的四大神功之一“忘忧步”。事实上此次伏杀正是他与简歌共同谋划,假奉皇命、迫夏天雷自尽等皆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本来尚未把许惊弦放在眼里,料想他不过是个浪迹江湖的异人,己方高手齐至,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夏天雷。

慕松臣一代宗主,岂甘臣服于简歌之下,两人本就是相互利用,表面上的合作难抵内心的猜忌。起初听许惊弦三言两语间去了夏天雷自尽的念头,隐隐洞悉了自己的意图,又知晓不少非常道的秘密,已暗中怀疑简歌唯恐自己势大,派人阻挠。待发现许惊弦内力深厚至斯,更是吃惊不小,猜不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忘忧步法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怀疑,不禁惊怒交集,满腹狐疑:简歌对自己隐瞒实力,派来这位“林闲”到底是监视,还是别有所图?他自视甚高,从来都是藏于幕后运筹帷幄,此次被简歌许下诸多好处,方才亲自出手伏杀夏天雷,却不料仍要受其暗中掣肘,心里极不是滋味。

七枚飞蝗石尽碎,那悬于空中的斩妖钹蓦然加速,­射­向许惊弦的脖颈;许惊弦偏头相让,不料斩妖钹不合情理地一折,直劈他的左肩,他先往左虚跨,再反向斜踏一步,看似已闪开,哪知斩妖钹再度变向,击向腰胁……眼角余光望见葛双双脸­色­凝重,隐于袖中的双手轻颤不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斩妖钹上还连着一根­肉­眼难见的丝线,由葛双双暗中遥驭。

能把已出手的暗器化做软兵刃,正是千叶门暗器功夫的独到之处。只不过如此远程攻击,内力消耗极大,难以持久。

许惊弦右脚似被绊了一下,灵动的身法忽地一缓,斩妖钹如影随形,直袭他右膝弯环跳大|­茓­,许惊弦勉强闪开,脚步更为沉滞,斩妖钹再沉三寸,刺他脚踝。许惊弦爽然一笑,忽出奇招,虚提的左足一步踏下,已踩在斩妖钹之上。原来他方才并非脚下受阻,而是暗运奕天诀法显露破绽,诱敌来攻下盘,趁势反客为主。

斩妖钹在空中一沉,转势立缓。葛双双口中连声呼喝,双袖如坠千斤,左右扯动不休,控制着斩妖钱往那圈外落去;而许惊弦单足悬立于斩妖钹上,身体亦随之旋转起来,虽是衣衫凋敝,形容落泊,此际望去却是丰神俊逸,空灵疏朗,浑若仙客东来。

转瞬之间,双方已由闪避暗器变做比拼内力之局。葛双双本非擅于内力,此际以丝线遥驭斩妖钹,更难发力,远不及许惊弦足下生劲,斩妖钱越转越慢,离地面渐近,看那下落的势道,仍将留在圈中,只是葛双双不甘受挫,依然苦撑。许惊弦一声冷喝,右足闪电般再踏在斩妖钹上,斩妖钹受此雷霆一击,骤然坠地,砰然一响,裂成五六片,双方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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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的丝线随之断开,葛双双手中一空,不由踉跄退开几步,嘴角流下一丝血线。她虽是面容灰败,眼中却是恨意更甚,忽又长吸一口气,脚下似踩舞步,身形幻化万千,片刻不停地绕着圈子急转,袖、肩、腰、背中暗器如雨点般­射­出。

面对葛双双的全力一搏,许惊弦似是手忙脚乱吗,大叫一声:“好厉害!”长剑出鞘,在空中连点几下,将数枚暗器反弹出去,远处几点火把应声而灭。然而飞袭而至的暗器实在太多,纵然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亦难逐一震开,何况那些细小的针、丝、珠等防不胜防,若不慎中了一枚,手底下稍慢半分,只怕立时就会被钉成刺猬。一旁观战的谈诗、慕松臣等人面露欣然,而平惑则是花容失­色­,闭眼不敢再看。

说是迟那是快,许惊弦长剑一伸,挑起脚下那张黑­色­帐幔,似展开一面大旗,舒卷开阖之际,将空中那些细小的暗器尽皆裹于其中。帐幔仿佛含着一股强大吸粘之力,暗器虽多,却全然不闻碰撞声。

葛双双并不歇手,暗器仍从四面八方不绝­射­来,许惊弦起初长剑挥舞极快,但黑­色­帐幔中挟裹着的暗器愈来愈多,似也不胜负荷,剑势渐凝,倏忽凭空划下,帐幔中分为二,半幅垂直升空而起,另一半却失了控制,朝着夏天雷、沈羽、平惑所处的方位飞去。许惊弦叫声“不好”,似怕误伤,情急之下腾身去追,但如此一来,势必出了圈子。葛双双见状心喜,不留余地地将身上暗器尽数发出,务要赢得此战。

许惊弦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叫你见识一下老夫的暗器……”左手探人怀中掏摸出一物,手腕略微勾沉,速疾弹­射­而出。

慕松臣早知葛双双非许惊弦敌手,定下赌约不过是借机查证他的武功渊源,此际料定他乃是简歌派来,更不容他坏了自己大计,心头杀机一动,再也无意纠缠下去,正待猱身上前,眼前忽地一花,但见许惊弦手中之物却并非对准葛双双,而是朝着自己掷来。

陡然间红光大盛,火花四溅,许惊弦掷出的“暗器”竟炸裂开来,闪过一道灿亮的光芒,明明指向慕松臣,突又转个弯­射­向鬼失惊。线路刁钻奇诡,全然不同于普通暗器。

慕、鬼二人身经百战,只恐有诈,当即凝势不发,静观其变。鬼失惊手指弹处,那道“暗器”一飞冲天,在半空中开出一朵硕大的花,火花四散经久不息,宛若一场绚丽的光雨。原来这并非什么奇异的暗器,而是水柔清交予许惊弦用以联络的烟花,突兀之际放出,大收疑兵之效。

如心有灵犀,静立于旁的沈羽亦同时发动。征衣枪挑在飞来的半片帐幔上,劲力到处,附于其上的诸多暗器四散而飞,外围尚余的几支火把一闪而没,几位非常道道徒闪避不及,被震飞的暗器所伤,惨呼不止。

沈羽伸手拉起一人负于背后,再将那帐幔往身上一罩,返身往外冲去,许惊弦挑起头顶的帐幔随后赶来,亦如法炮制。

乌云遮天,暗月无光。眼中犹映着那烟火漫天的光景,陡然间光雨熄止,火把尽灭,四周又陷人一片浓黑如墨的岑寂之中。刹那间每个人皆目难视物,心头不可扼制地涌上慌乱,而许惊弦与沈羽则趁机冲出人群,一东一西,遁入黑暗之中。

方才许惊弦给沈羽的传音只有八个字:烟花为号,披帐而逃。

慕松臣等人这才醒悟过来,许惊弦与沈羽各携一人,又披着那阔大的黑帐,沿途遇敌不动兵刃,或绕道而行,或横身硬撞,黑暗之中一时难以区分,更辨不出夏天雷负在谁人身上,不知应追哪方为好。

慕松臣略一踌躇,对鬼失惊道:“你与谈师兄往东,葛夫人随我来。”言罢往西面的黑影追去。

许惊弦本想救下夏天雷,奈何已被沈羽抢先一步。背着平惑往东急奔,一口气跑出近半里,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已渐渐逼来,心知来者若非慕松臣就是鬼失惊,这两人眼力高明,若返身阻截,几招间便可认出自己,何况平惑不通武功难掩形迹,敌人必会掉头追赶沈羽与夏天雷。只好催动全身内劲拼力狂奔,只盼多拖得一会儿,夏天雷便多一分逃命的机会。

月华深藏,夜如浓墨,金陵郊外,人影如飞。许惊弦虽抢得先机,但毕竟负着一人,独力难支,只觉嗓子似着了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已是内力近乎枯竭之兆,再如此强撑下去,纵能逃得­性­命,事后也会大病一场。但身后杀气如芒刺背,一寸寸朝他接近……

刻不容缓之际,一骑迎面飞驰而来,马上绿衣女子口中大叫:“帮主!”却是水柔清望见烟火信号,疾速赶来。

许惊弦不及分辩,把平惑往水柔清处一抛:“你带着夏帮主先走……”身体急停,一招“卞庄刺虎”,长剑反撩,刺向追来的慕松臣。

慕松臣掌中弯刀漾出水­色­银华,封住长剑。刀剑相交,许惊弦但觉对方短刀上内力如潮涌至,更有一道冰冷诡异的寒流沿着剑脊直撞而来,刹时手腕仿如冻僵,几乎把持不住断流剑,勉强侧身跃开,胸前已是空门大露。

许惊弦心知不妙,原本慕松臣功力就在他之上,更挟着追击之势,而自己疲于奔命消耗甚巨,若此刻对方趁自己立足不稳狂攻,只怕凶多吉少。谁知慕松臣却停招不发,亦不追赶水柔清,冷冷望向许惊弦:“你到底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许惊弦缓缓调匀紊乱的呼吸,哈哈一笑:“慕兄明知故问。老夫林闲,山野闲人……”

慕松臣眼神凌厉:“这次我且放过你,回去告诉你主子,再要坏我大事,决不罢休。”转身就走。

许惊弦心知他必是急于回追沈羽与夏天雷,岂肯放他走,一摆长剑欲拦他去路:“嘿嘿,老夫与慕兄一见如故,多说几句再走不迟……”

葛双双正好赶来,也不答话,扬手便是几枚袖针。

慕松臣道:“不必管他,去追沈羽吧。”大袖一挥,本袭向许惊弦的袖针改了方向,朝着飞驰的水柔清疾­射­而去。

许惊弦大惊,那袖针被慕松臣一挥之间,速度骤然快了数倍,若­射­中水、平二人,哪还有命在?顾不上缠住敌人,急忙腾身而起,掌风劈开两枚袖针,长剑磕飞五枚,最后一枚凌空贴面而过,拦阻不及,情急之下张口咬住。再回身,慕松臣与葛双双已去得远了。

许惊弦吐出袖针,心中疑窦丛生:就算慕松臣无意杀自己,但黑暗之中,平惑身披帐幔,他如何能肯定自己救的并非夏天雷?正寻思间,忽觉口舌发麻,脑中晕眩,身上懒洋洋地提不起一点儿劲力,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那袖针上竟然附有毒药,他毕竟江湖经验尚浅,慌张之下着了道儿。连忙运功驱毒,但那毒药人口无­色­无味,发作起来却是­性­烈非常,一时但觉天旋地转,支撑不住,一跤坐倒在地。

水柔清觉出异常,掉马赶来:“帮主,你怎么了?”

许惊弦神智尚清,有气无力地答道:“老夫一时不查,中了毒……”才说了一半,忽又见一条黑影从侧旁山坡游移而下,斜刺里急速朝他们冲来。来势虽快,却是不发一声,衣袂飘飘,暗影浮动,恍若夜枭。

许惊弦认出来人的身形,心头一沉:“快走,是鬼失惊。”

水柔清不知发生何事,但听到这个神鬼皆惊的名字,脸上登时变­色­,一扬缠思索卷起许惊弦,脚下使劲一夹马腹,白马带着三人急蹿出去。

原来鬼失惊本是追赶沈羽,却于途中遥遥听到水柔清叫了一声“帮主”,自然以为是称呼夏天雷,当即绕过山头杀来。

水柔清只顾避开鬼失惊,策马沿着山道往山顶上冲去。白马虽然神骏,但负了三个人,亦难疾驰。鬼失惊落后他们约有五十步,也不开口,闷声追赶。水柔清回头望去,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唯见一双妖光四­射­的眼眸,不由心底发毛,尽管不明白鬼失惊为何会与“大叔”结仇,但落到这个煞星手上,怕是生不如死,顾不得疼惜爱马,往山顶上冲去。白马感知主人的心情,奋力狂奔,眼看把鬼失惊甩开几步,但鬼失惊后劲绵长,几个起落后距离又渐渐缩短。

尚未至山顶,白马已是口吐白沫,眼见不支,鬼失惊亦知马儿已是强弩之末,速度骤然加快,犹若脚不沾地般几个箭步赶来。

水柔清一咬牙:“我和他拼了……”在马上拧腰转身,反手一扬缠思索,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圈子,罩向鬼失惊。

鬼失惊由缠思索的缝隙中脱出,身法忽变,蓦地跃起俯冲而下,目中妖光戾戾,口里发出一声狂喝,双拳似空握­鸡­卵,五指箕张如铁钩,凌空拍下。他追了许久,心头亦是火起,这一击尽施全力,两大绝技“啸天吼”、“摘星揽月手”齐齐发出,务要将水柔清毙于掌下。

水柔清一招击空,本还留有诸多后招,但那声狂喝听在耳中,如同迎面响起一记炸雷,身子一震,呆呆望着飞扑而至的鬼失惊,全然忘了抵抗,浑若束手待毙。她武功虽远不及鬼失惊,但亦非如此不堪一击,只是平生未经阵仗,加之对鬼失惊心底生惧,被那记“啸天吼”当头一喝,立时乱了方寸。

许惊弦瞧得真切,欲要横身来挡,奈何身体酸软无力,眼见鬼失惊那一记“摘星揽月手”就要击在水柔清头上。

千钧一发之际,鬼失惊眼中闪过一道异彩,掌力忽斜,险险由水柔清脸颊边掠过,击在马鞍之上。

黑道杀手之王全力一击,声势何等惊人。白马一声惨叫,立时筋断骨折,震开数丈,连带着三人往山崖下落去,许久才传来砰然坠地之声。

鬼失惊立于崖边,而­色­凝重。跟上来的谈诗赔笑道:“鬼兄神功惊人,教小僧大开眼界啊。”

鬼失惊低叹一声:“我们追错了人,去接应慕松臣吧。”转身离开。

谈诗往山崖下望去,但见底下黑沉沉地不知多深,愤声道:“那小子诡计多端,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断。”

鬼失惊的声音遥遥传来:“中我那一掌,他们都绝难活命,大师就省省吧。”

“阿弥陀佛,小僧又犯了嗔戒……”

山崖绝壁间,一根长索悬在老松上,索下挂着三人。方才掉落之际,水柔清好歹回过神来,急忙发出缠思索套住松­干­。缠思索虽细,却是以上好云丝所制,坚韧非常,足可承住三人的重量,只是水柔清索缠于右臂,双手分别拉着许惊弦与平惑,倍觉艰难,幸好鬼失惊与谈诗未多作停留,听到他们脚步声远去,再也支撑不住,窥准山壁间凹处,将两人放下。低声唤道:“帮主。”却未听到许惊弦回应,急忙探手去摸他鼻息。

许惊弦长叹一声:“放心,死不了。”

山崖虽高,但壁上百年松木横生,尽可落足花了两炷番的时间,三人才好不容易下到崖底。

崖下是一个狭窄的山谷,荒草丛生,久无人烟。

白马受鬼失惊一掌,早已气绝,横尸于地,其状惨不忍睹。水柔清抹着眼泪掩埋爱马,平惑默默地上前帮手,许惊弦则坐在一边发愣,他行动无碍,但只要稍一运气,便觉头晕因眩、腹痛如绞。被景成像废去丹田乃是他平生至恨,想不到如今又落到这般田地,心头憋闷至极。若非水柔清与平惑在旁,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平惑受惊不小,不发一言,掩埋了马儿后,两女一左一右扶着许惊弦,往山谷深处走去。

路上许惊弦把古庙中的情形一一说明,水柔清方明了原委:“说好烟花为号,你却迟迟不发,害我胡思乱想。下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抛下我,若是我晚来一步,岂不糟糕。”

“唉,若非如此,马儿也不会死了。”

“马儿死了固然心疼,可若是帮主你也……你中的毒怎么样?要不要紧?”水柔清回想方才看到许惊弦遇险之时,她竟生出拼却一死也要救的心情,不由有些发怔。

许惊弦不愿二女为自己担心,强作笑颜:“老夫神功盖世,找个地方静坐运功一会儿就没事啦。”

“嘻嘻,胡吹大气的帮主……对了,鬼失惊那一掌明明可以打中我,为何故意偏出?而且还骗那和尚,这可不像他的风格啊。”

许惊弦摇首不答,这也是他脑中的诸多疑问之一。他需要静下心来,把整个事件回想一遍,好参透敌人的­阴­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夏天雷尚未脱险,而他身中巨毒、武功尽失,纵然誓与慕松臣周旋下去,却又有心无力。但他并没有失去斗志,当年林青、宫涤尘、北雪、蒙泊等当世高手都对他废弃的丹田束手无策,而他最后也能打通经脉练成神功,经此一事后,这世上已没有任何困难会令他沮丧。

“咦,前面好像有人。”山谷深处,隐隐亮起昏暗的灯火。再走了一会儿,眼前赫然现出一座宅院。

走得近了,可看出整个宅院占地虽大,却只是一间大屋,以大石堆砌而成,有门无窗,石缝中透出憧憧灯影,却不见人迹。门上无环无扣,上书两个大字:九幽!

水柔清有些发虚:“听说冥府地狱之中,十殿阎罗之上还有九重,便称之为‘九幽’,再说这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住?莫非是鬼屋?”

许惊弦一笑:“若这世真的有鬼,鬼失惊必是其中的老大,我们连他都不怕,其余小鬼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听他如此一说,水柔清胆气立壮:“嗯,帮主需要休养,且由本护法替你开道。”上前拍门。

石门应手而开,三人皆愣住了。看那石屋气派非凡,不知花了多少人力方才修成,猜想其中定是富丽堂皇,极尽奢侈,然而眼中所见,只有空荡荡的一间大厅,既无桌椅等人间应用之物,亦无供奉冥府的摆设,唯在角落边有一道屏风,灯火便是从其后透出,不知藏着什么。

水柔清叫道:“有人在么?”

空屋回响,无人搭言。

平惑颤声道:“我听老人说,空谷荒山中的鬼魈为了诱人上当,往往会变化出一些奇怪的事物,可不要被我们遇到了。”

“平姑娘不用怕,鬼何用点灯?必是有人装神弄鬼。但教我与帮主在,就算真来了恶鬼,管叫他做鬼中之鬼。”

“小姑娘口气不小,什么帮主?就是你旁边这个病怏怏的家伙么?”一个细若游丝的女声从头顶上传了下来,声音虽不乏柔媚,此情此景下却带着­阴­恻恻的寒意。

水柔清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屋顶皆以薄石繁枝搭就,哪有人影?

许惊弦沉声道:“老夫林闲,误人贵地,若是不便,这就离去。”

“既然来了我这九幽府,想走可不那么容易……”这一次声音却是从左侧传来,“骗骗小姑娘也就罢了,在我面前,小娃娃也敢自称老夫?”

许惊弦闻言心念一动,这女子分明已看穿自己的年龄,虽说有伤在身难以施展“移颜大法”,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瞧破伪装,这份眼力已足见高明。

水柔清往左望去,依然不见人影,料知对方内力深厚,所以声线飘忽难定,既然身怀武功,想必是人非鬼,暗舒一口气。她听对方口气甚大,连许惊弦都成了“小娃娃”,想必年事已高,当即道:“婆婆不要误会,帮主有难,被­奸­人所害,还望婆婆念在江湖道义援手相助。”

那女子语现愠怒:“不过年长你几岁,竞以婆婆相称,可是骂我老么?记住,叫我天齐夫人。”

许惊弦记得在书中读过,九幽诸神之中,地位最高的乃是天齐仁圣大帝,执掌众神与大地万物生灵。这女子竞敢自称天齐夫人,口气狂妄,殊为不敬,不知失心疯了还是自视极高。

水柔清却只道那女子不愿承认年老,忙解释道:“只因挂牵帮主伤势,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夫人息怒。”

“嘿嘿,瞧那小子印堂发黑,眼中无神,脉象紊乱,内气全失,显是身中奇毒,就算不死也是废人一个。”

水柔清听得一惊,见许惊弦并不反驳,方知此言不假,心头大乱:“夫人既能看出症状,想必有施救之法。”

“若是你这小丫头中了毒,或会出手施救,可这个臭男人么……”天齐夫人断然吐出两个字,“不救!”

许惊弦朗声道:“大丈夫生死由命,不用求她,我们走。”料想天齐夫人就算略通岐黄之术,也未必能解开千叶门暗器之毒。

“好个有骨气的臭男人!”天齐夫人啧啧有声:“两个小丫头留下,什么劳什子帮主快快滚蛋,莫要死在我门口。”

水柔清听她出言不逊,怒道:“夫人必是受过男人的骗,才落得孤家寡人如此下场。无论死活我们好歹都在一起,你就守着这鬼地方一辈子吧。”正要扶着许惊弦离开,忽然眼前一花,屏风中疾速闪出一道黄影,一只纤纤小手往自己的脸上拍来。

水柔清抬手一格,却挡个空,她应变奇快,立刻倒身后仰,右足撩起,往对方的手上踢去。天齐夫人微咦一声,手腕略沉,按住水柔清足尖,借势倒跃,重回到那屏风之后。

那一按虽不凌历,却刹那间变化出粘、捻、弹、挥、挑、抓六种手法,先卸去水柔清足上力道,随后封她脚底涌泉|­茓­,最后捏住了她的绣鞋。幸好水柔清见机得快,稍觉不对立刻收劲,方不致中招,却连对方的模样也未瞧清;天齐夫人叹道:“小丫头嘴巴伶俐,手上功夫也不弱,怎么也受那小子的蛊惑。”她本想趁机脱下水柔清绣鞋以示惩戒,却未能得手,大出意外。

许惊弦内力虽失,眼力犹存。见那天齐夫人身法如电,形同鬼魅,竟是不可多见的高手,不欲多生事端,按住水柔清,拱手道:“夫人身为前辈,何必与小姑娘一般见识。既不愿相救,这便告辞了。”正要转身离开,忽觉脑中微眩,四周霎时变得黢黑一片。他只道天齐夫人发难之前先灭去灯火,急急手按剑鞘。这才发现体内劲力复生,虽只能提起两三成的功力,但比起方才已大有起­色­,心中大喜,轻声对水柔清与平惑道:“你俩靠在我身边不可远离,以防黑暗之中被她所趁。”

“黑暗……”水柔清茫然不解,“帮主,月亮刚刚出来啊。”

天齐夫人怔然低呼:“月圆之时,暗无天日。原来你中的是非常道的‘误佳期’!”

许惊弦一震,这才知道那袖针上的毒药是慕松臣袍袖一挥之际暗中布下。天齐夫人没有灭去灯火,四周漆黑只因他已失明。

他与夏天雷中的是同一种毒!

山河30章 咫尺天涯

山河第三十章咫尺天涯山河第30章txt下载阅读

“月圆之时,暗无天日”。短短八个字,惊心动魄,令人闻之­色­变。

天齐夫人怔了半晌,喃喃道:“慕松臣来中原了?”语中难掩惊诧。

许惊弦乍然目不视物,本是有些慌乱,此际反倒镇定下来:“在下正是被慕松臣所害,此刻他就在左近四处搜寻我们,夫人既然是他的旧识,也不须自己动手,只要放声一呼,便可引他来杀我。”他双眼虽盲,心头却是雪亮,听天齐夫人话中隐含恨惧之意,虽与慕松臣颇有渊源,却怕是仇多于亲,故此出言相试。

果然天齐夫人怒道:“慕松臣算什么东西,我为何要帮他杀人?”

水柔清连忙道:“那就请夫人快快出手相救吧。”

天齐夫人冷笑非常道例不虚发,这小子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纵算我现在救他,日后也会死。”

水柔清想到她方才言辞确凿不救男人,此刻却改了口气,显是留有余地,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非常道想杀之人并非帮主,而是……”

许惊弦截口道:“清儿不用说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必乞命苟活。”他未尝不希望对方出手救治,不过夏天雷是白道武林盟主,与旁门左道结怨甚多。看天齐夫人行事似邪非正,万一也是夏天雷的仇家,岂不是雪上加霜,所以宁肯自己毒伤不治,也不愿连累他。

“我就说你这小子又能有多深的道行,竟引得慕松臣亲自出手?原来只是被殃及的小小池鱼……”天齐夫人看穿许惊弦的心思,抚掌而笑,“你能不顾自家安危替朋友隐瞒,确也是个­性­情中人,若是二十年前的我,必会救你,但如今么,哼,谁的生死也不在乎。”

水柔清急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夫人既曾有古道热肠,缘何现在见死不救?”

“小丫头未经人世险恶,说了你也不懂。”

水柔清心知央求怕是无用,不若相激:“非常道纵横江湖,威名极盛,夫人又何必为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开罪他们,惹来祸端。况且那毒药如此厉害,欲救无门。唉,帮主你就认命吧。”

天齐夫人恢复镇静,从容笑道:“我岂会把非常道放在心上,只是与慕松臣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不想再有任何纠葛。‘误佳期’虽然厉害,我手里却恰好有解药。但这解药来之不易,又凭什么给你们?”

水柔清轻哼一声,手中喑喑握紧缠思索,伺机动手。

天齐夫人明察秋毫:“软求不成,便要硬夺?你的武功还不行。”

水柔淸道:“武功或不及你,拼命总可以。”

“哎呀,说得我都害怕了。不过你连解药的颜­色­形状也不知,更不知用法,随便找颗药丸,就敢给那小子服用么?”

水柔清顿时泄了气,脸上血­色­尽失,缠思索软垂下。

平惑目中盈泪,拜倒在地:“求夫人赐下解药。小女子无以为报,愿做婢女服侍夫人一生,若是言而无信,来世为牛为马,永受鞭笞之苦。”

天齐夫人漠然道:“你可想好了,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Сhā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一入我府,再难为人。你若陪我在这呆一辈子,不但以后不能重回花花世界,也看不到这小子啦。”

平惑虽对许惊弦有好感,却也不至卖身相救,但失手害了义父夏天雷,犹自耿耿于怀,只盼补救。眼前浮上沈羽的音容笑貌,想到自己犯下大错,恐怕他不会轻易原谅,与其如此,倒不如留在此地。她本就是清秋院的婢女,倒也不觉自贬身价,一咬牙:“只要夫人肯赐解药,我就答应你。”

天齐夫人不置可否,悠悠道:“另一个小丫头也愿意留下陪我么?”

水柔淸怔了一下,双亲大仇未报,如何能应她?但看着大叔眼中空茫,全无神彩,心里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横心:“小女子身怀血仇,只要了结此事,便来此处陪夫人一世,若违此誓,管教我天洙地灭。”

许惊弦陡然一震,他知平惑是因夏天雷之故,却未想到水柔淸也甘愿为自己做出如此牺牲,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却吐不出一个字。

天齐夫人哈哈大笑:“男人的赌咒立誓我听得多了,半点也不放在心里,不过你这小姑娘的话么,或可信上几分……”

“那就拿解药来吧。”

“小丫头莫急。”天齐夫人话音一转,冷然道,“喂,你小子艳福不浅啊,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都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为何不发一言?且问你,若我只留下一位姑娘,你要舍弃谁?”

许惊弦朗声道:“谁也不留下!三人同来,必是三人同去。”

天齐夫人大出意外:“好个倔强的小子,命悬一线还如此口吐狂言。”

“在下自幼受一位长辈教诲,武功未及皮毛,却总算学了几分铮铮傲骨。若让清儿与平姑娘舍身相救,必是一世愧疚难安。与其如此,倒不如心怀坦荡,磊落做人,纵然一生目肓,亦有朗朗乾坤!”

“我倒真是看走了眼,原来你小子还是个硬骨头。但你莫以为一死百了,实话告诉你吧,中了‘误佳期’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全身功力尽散,每当月圆之时会恢复少许,但却是双眼尽盲,若无解药,纠缠至死。你愿意一辈子受此折磨吗?”

“如果夫人果真有意相救,何需订下这般苛刻的条件?依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赐予解药,只不过借机调侃而已。命该绝,不受辱!”

“好一个‘命该绝,不受辱’!不错,我本无意救你,却被两个情深义重的姑娘打动,所以才试试她二人谁在你心中分量更重。我平生最恨男人见异思迁、薄情裹义,无论你做何取舍,都只会换得我一声嘲笑。”无齐夫人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下来,“唉,你若中的不是‘误佳期’,我定会袖手不顾,但既然是非常道的对头,便救你一次,两位姑娘也不必留下了,反正决不能让慕松臣那厮称心如意……”说到这里,似是自知失言,噤声不语。

许惊弦心中一动,暗忖天齐夫人定与慕松臣有些情缘纠缠,那“见异思迁、薄情寡义”多半就是针对慕松臣而言,如此说来,她会不会是叶莺的亲生母亲?但此刻提及叶莺,颇似求情,何况对方恐怕还不知叶莺的死讯。所以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水柔清不料须臾间事有转机,大喜道:“夫人若肯相救,不忘恩德。”

“东海之滨,有座无名荒岛,遍布毒物。其中有种奇特的毒蛇,名,为守蟾。此蛇毒力极强,生­性­乖张,月圆之夜便会昂首望月,浑若痴傻,故得此名。‘误佳期’便是由守蟾蛇毒液中提聚而来,无­色­无味,中者功力大减,逢十五而目盲,持续两三日方可复明,所以有‘月圆之时,晴无天日’的说法。‘误佳期’虽不致命,却缠绵难愈,但守蟾蛇有一天敌,乃是岛上特产的一种碧血貂,唯有其胆可解此毒。”

许惊弦初闻“误佳期”之名时,只觉其中凄伤哀婉的别离之意,全不似极厉害的毒药,听了天齐夫人一番解说,方知究竟:“既然夫人不愿让慕松臣明谋得遑,那就恳请赐下两枚碧血貂之胆,我的那个朋友亦中了此毒。”

“我之所以告诉你‘误佳期’的来历,就是要让你知道这解药绝非易得之物,碧血貂取胆即亡,在我眼里你们这些臭男人还不如一只貂儿,凭什么要用貂命相换?”天齐夫人冷笑数声,见许惊弦沉默不语,忽又道,“但你此刻尚不忘朋友,足见仗义,绐你解药也不难,却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夫人请讲,只要在下力所能及,无不遵从。”

“一入九幽,隔绝红尘,我对世事早已无欲无求,一时也不需你相助。不过你能从慕松臣手底下逃得­性­命,也应当有几分本领。今日便先欠下我一个人情,日后只要闻我号令,就得替我做一件事情,无论此事易如反掌还是难如登天,皆不可推托。”

许惊弦大是踌躇,现在讲明事情也还罢了,若是有违道义立可反悔,但面对这样一个虚幻的许诺,实难一口应承下来。天齐夫人心意难测,谁知她以后会给自己出什么难题。

天齐夫人笑道:“那些有口无心的南人,发誓好比吐痰,张嘴就来,而你既然犹豫难决,应是个一诺千金的好汉,权且信你一次。只要答应了我,立刻就给你解药。”

许惊弦缓缓道:“夫人处处皆存相试之意,必是曾经历过种种磨难,所以才对人­性­失去了信心吧?”

天齐夫人似被说中痛处,滞了一下,怒道:“再要多嘴,大家一拍两散,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罢了,莫忘了你朋友的命也在我手里。”

许惊弦权衡轻重,沉声道:“答应你也不难,但我有个条件,决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更不可牵涉他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齐夫人咯咯娇笑,“好个正气凛然的大侠,我要是再年轻几岁,只怕也会和两个小姑娘争你呢!闲话不说了,你们三人先把身上的引火之物抛下,然后上前来取药。”

“这是何故?”

“碧血貂与守蟾蛇一­阴­一阳,所以才相生相克。碧血貂胆乃是至­阴­之物,遇火而化,若沾了燥燃之物,药­性­必减。”

三人只盼她相救,不虞有它,先将随身的火折、火熠、火石等物置于地上,扶着许惊弦往屏风前行去。

踏出几步,正来到石屋正中,脚下地板陡然一空,竟裂开一个大洞,二人毫无提防,一并坠了下去。水柔清手腕急弹,­射­出缠思索,刚触及洞口石板,天齐夫人已抢至,伸指将缠思索桃开。

三人同声像呼着落下,幸好地洞仅有七八尺的高度,落脚处还算平整,不曾摔伤。

水柔清大叫道:“夫人言而无信,不给解药也就算了,为何害我们?”

天齐夫人笑道:“郎情妾意,何等美事,三位好好温存一番吧。”随着机关声响,头顶石板翻落,霎时四周陷入漆黑之中。

柔清又怕又气,黑暗中抓紧许惊弦与平惑的手:“这女人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实在歹毒……”

天齐夫人的声音从顶上隐隐传来:“小丫头别不知好歹,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患难见真情,现在你和那小子同样不见天光,先体会一下当瞎子的滋味,随后再解毒也不迟。提醒一下,这下面直通山腹,岔道极多,可不要乱走乱闯迷了路……”语声远去,再不可闻。

那石屋看来简陋,谁能想到底下竞藏有机关。尤可恨他们刚才对天齐夫人言听计从,将随身引火之物皆抛下,如今眼前漆黑一片,方向难辨,恍惚中只觉四周随时会冲出什么怪物猛兽,不免惊慌失措。

水柔清挥动缠思索,往头顶上的石扳套去,却无抓钩着力之处。缠思索上系有两枚小小的银球,用以打|­茓­,击在石板上却发出金铁之声,水柔清颓然道:“这女人诡计多端,表面是石板,底下却是铁铸,无机击载。”又四处乱摸,想找到开启的机关,亦是一无所获。

许惊弦最先泠静下来:“不必找了,这等秘室多是用以关押,里面自然不设机关,只能由外面打开。事已至此,我们一定不能乱了阵脚,不可单独行动,以防走失。”

三人拉着手摸黑慢慢往前探去,走了二十余步方才触及实物,手中滑湿,应是青苔。四周除了零星的水响再无声息,但这寂静更令人心中发怵。

平惑自小入清秋院做了乱云公子的贴身婢女,虽是仆从的身份,过的却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何曾受过这等惊吓?加之身无武功,若是平日必早已大哭出来,此刻口中虽不发一言,却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许惊弦感应到平惑的小手在掌中轻颤,怜意大生:“平姑娘不必担心,这里空气中闻不到腥气,应该没有野兽出没,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从长计议。”平惑闻言稍安,三人摸到一处­干­燥的山壁靠坐着。

三人一时无话,许惊弦突然问道:“起初在小庙之中,老夫曾问过平姑娘夏帮主中毒之事,现在不妨说说。”

“我听说嘉州必香居的月饼最好,所以特意去买了送给戈父。昨夜中秋,我们三人正吃着月饼,突然义父脸­色­一变,一掌打掉我与沈公子手中的月饼,道声:有毒。随即便吩咐沈公子烧去宅院,一起由暗道离开,才出暗道,正好月上中天,就突然看不见了,还咳了几大口血……”

水柔清关切道:“帮主,你有没有咳血?”

“不妨。慕松臣借葛双双的暗器施毒,老夫只略沾了一点,中毒不深。”许惊弦因平惑的话想起诸多疑点,当即把自己与水柔清在金陵城外偶遇到她,随即跟踪她到泰升巷之事全盘托出:“夏帮主来金陵应是机密,既然未带平姑娘同行,你又如何找得到他,可是沈羽泄露给你?那必香居的月饼又是听何人说起?”

“这不关沈公子的事,他只告诉我中秋之时要陪着义父出去几日,要我在帮中等他回来。我只是无意中听小孟说起沈公子去了金棱,这才忍不住朝他打探了地址,想给沈公子和义父一个惊喜,必香居的月饼亦是小孟提醒我。”平惑语音哽涩,“但我万万没想到竟会害了义父……”

许惊弦不动声­色­:“小孟是什么人?可是沈公乎的手下?”

“小孟大名叫孟辉,乃是沈公子的贴身随从,已经跟了他好几年,我来到梅影峰后,起居饮食都亏他照应,所以相熟。难道他会是­奸­细?”

许惊弦几可肯定那孟辉必是内­奸­、平惑涉世未深,根本不知江湖险恶、加之与沈羽分别数日,思念心切,略施小计便可诱她人毂。只不知在幕后指使孟辉的人究竞是慕松臣,还是沈羽?

“令夏帮主中毒的那块月饼是亲手给他的么?你与沈羽也吃了月饼,可有不妥?”

平惑声音微颤:“月饼共有八块,分别写着‘花好月圆、福禄双至’,我自然挑了‘福禄’给义父,事后沈公子用银针探查,整盒月饼中除了‘福’之外,那个‘戏’亦有毒,幸好我与沈公子都未吃到。”

许惊弦寻思:按常理行事,“花”、“好”应该留给平惑,沈羽多半是“月”、“圆”,“禄”饼或还有可能分与沈羽,但“福”饼必是给最年长的夏天雷。“双”饼之毒只是起掩人耳目的作用。此事看似与沈羽无关,却不能消除他的嫌疑,敌人工于心计,一点小处也不舍放过。

“另有一事。老夫见夏帮主手上戴着一枚指环,平姑娘可知那是何物?”

“我曾问过义父,那枚指环名叫‘紫霜’,用北极紫玉打制,乃是裂空帮的镇帮之宝,唯帮主才有资格佩戴。”

许惊弦郑童发问:“是否只要拥有紫霜,便可坐上帮主之位?”

“那倒不是。万一落入­奸­人之手,岂不坏事?紫霜乃是代表帮的信物,但若是帮主出意外,不仅须持有此物,还得加上帮主留下的遗训,才可得到帮中四位长老的支持。”

“老夫有些不解。帮主若是意外身死,自可编造遗训,四位长老又如何能分辨得出真假?”

“那是事先约好的四句口令,唯有帮主与四大长老知道,或许,是一首诗、一首歌谣,也许只有几个字,就连四位长老之间也互不知情,无论如何也不能伪造。”

许惊弦陷入沉思,事件逐渐理出脉络:“误佳期”虽是无­色­无味,令人中毒于无形,却难以致命,本非暗杀的最佳药物,但却能令人功散目肓,惊慌之下失于察觉。要对付夏天雷这样的绝顶高手,若不能一击必杀,后患无穷,而慕松臣等人本可趁夏天雷中毒之际痛下杀手,却迟迟引而不发,更刻意制造出皇上欲杀夏天雷的假象,目的就是要把他迫入绝境,不得不把紫霜指环与那四句口令托付给沈羽。怪不得小庙之中,慕、鬼、葛、谈四大高手携一众手下明明占据绝对优势,却还有闲情与自己赌战,像慕松臣、鬼失惊这等冷血杀手,平日岂会讲什么江湖道义,若是一拥而上,自己与沈羽纵然拼尽全力,怕也难保夏天雷的安全。不说出口令,夏天雷尚有活命之机,一旦说出,只恐就是他毙命之时。

“那么,若是夏帮主有个闪失,而沈羽手持紫霜指环,再得到帮中四位耆老的支持,帮主之位当是十拿九稳?”

平惑一惊,立知其意:“前辈难道怀疑沈公子?这不可能,沈公子最敬重义父,岂会勾结外人害他?”情急之下,几乎是在放声大喊。

许惊弦柔声道:“平姑娘不要着急,这只是老夫的猜想,一切还有待证实。当务之急,是尽快脱困找到夏帮主,真相就会水落石出。”记得天齐夫人说“误佳期”的效力只会令中毒者在月圆之际眼肓两三日,一旦夏天雷目能视物,敌人布下的种种迷阵便瞒不过他,所以这几天极是关键,时辰一过,恐怕慕松臣就会下毒手灭口。

“可是,我们如今连自保都困难,又怎么去找义父和沈、沈公子?”

“天齐夫人既然说这里直通山腹,恐非虚言,或许另有出路,我们沿着山壁慢慢摸索,总能找到尽头。”

二人手扶山壁,往前探去。触手处尽是参差的怪石和滑腻的苔藓,头顶不时有渗出的山泉滴下,看来果然是山腹之中。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时辰,速度虽然缓慢,算来也有半里多,却依然不见尽头。起初三人还默记方位,渐也头昏眼花,难辨东西。

水柔清不由泄了气:“说不定我们只是在原地打转,根本就没有出路,真恨不得一掌把头顶打个洞出来……”

许惊弦沉吟道:“江湖上从未闻天齐夫人之名,也想不出有类似归隐的女子高手。既无滔天权势,建造一座石屋也就罢了,如何有能力开山?依老夫看来,此地应该是半天然半人工的山洞,或是前朝金陵某官员移祸逃难的处所,如今被她借用。若是逃难之所,必留退路。这里不应该是个封闭的空间,必是天齐夫人命人将通向外界的洞口封住了。我们细心一点,若发现松动的石块,或许就是被堵的出口。”

“这么大的地方,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水柔清喃喃道,“可惜我的缠思索太短了,不然系在两人身上,分头寻找机会或大一些。”

平惑忽道:“我身上倒有一根线,长达数十丈,或可派上用场。”

“哈,平姑娘真人不露相,想不到身上还藏着宝贝,快拿出来吧。”

平惑低叹了一口气,黑暗之中只闻衣衫簌簌声响,似是在宽衣解带。

水柔清疑惑道:“你做什么?”

平惑犹豫道:“这是我随身带的一副绣像,乃是用整根丝线串连而成,还真有些舍不得拆了它。”

许惊弦心中一动,五年前在清秋院中,为了不让乱云公子偷窥《天命宝典》,他不得不以火烧之,却从封面中拆出一卷古怪的丝线与一个十字形的木架,后来与平惑分手时把丝线给了她,想不到她竟一直带在身边,再摸摸自己怀中的那方木架,感触万千。

水柔清笑道:“你是舍不得绣像中的人吧。我猜绣的一定是沈公子。”

“不,是我的弟弟。”平惑虽无武功,­性­格爽快处却不输江湖儿女,当即拆了绣像,把线头轻轻放在许惊弦手上。自言自语道:“小弦弟弟不要怪我,以后姐姐重新给你绣一个。”她的声音极低,唯有近身的许惊弦听得清楚,他眼眶一热,几乎张口喊出“苹果姐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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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卷丝线长达数十丈,细韧无比,由水柔清与平惑两人牵着一头,许惊弦牵着另一头,分别探寻出口,若遇危急,只须轻扯丝线,便可相互照应。

但那山洞蜿蜒曲折,极为深远,三人分头行动,亦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将山洞搜遍,却全无收获。

三人重新汇合,饶是许惊弦智计百出,亦有技穷之感。

水柔清叹道:“黑灯瞎火的,怎么找啊。”

“眼里一点光亮也瞧不到么?”

“是啊。”水柔清苦笑:“帮主是真瞎,我们是睁眼瞎。”

“这里空气流动毫无滞涩,必然有许多通风之处。算来此际巳是黎明时分,通风之处必是被黑布遮挡,只能透气,不能透光,天齐夫人倒是不留一点破绽。但她事前根本不知我们要来,所以这个密室应是用以囚困的处所,并无其他危险,实在无计可施,就好好休息吧,反正她迟早要回来,就算有慕松臣等人跟着,我们也要留下力气拼命。”

“这里虽有水源,却无食物,若是困上十天半个月,不等敌人动手,我们就先饿死了。”

“不妨,两三天后老夫就会复明,天齐夫人真要想杀我,决不会等到那时,我们要比敌人更沉住气。”话虽如此,许惊弦却自知是安慰二女之言,因为夏天雷的命运也将在两三天内决定,他又怎能坐视不理。

三人又困又乏,喝了些泉水,靠依着山壁昏昏睡去。

许惊弦冋想这一夜的种种见闻,诸多疑闭已渐渐理清,但仍有许多不解之处:慕松臣与简歌早是沆瀣一气,但鬼失惊的出现是否代表将军府暗中与简歌结盟?鬼失惊明明可一击必杀水柔淸,却为何放她一马,并且事后竭力隐瞒?简歌目前又在何处?

正思索间,心头突生警觉。头顶某处发出“咝咝”的微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甜香。

许惊弦一惊,连忙屏住呼吸,轻轻一推水柔清。

水柔清立时醒转,亦发觉异常:“不好,有人放迷香!”而身边的平惑毫无动静,怕已中了迷香昏睡过去。

许惊弦道:“敌人必是由通风处撒下迷香,或有光亮,可看到什么吗?”

水柔清茫然四顾,唯有一片黑暗。急得大叫:“无耻小贼,有本事就下来与姑娘决一死战,施展这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本事?”声音回响,空气中的香味更浓。

山洞虽大,但那迷香透过空气散布,实是无处可躲。许惊弦苦思无计,只好低声道:“闭住呼吸,节省体力;”暗运龟息之术,假装昏迷,只盼能拖得一阵,待敌人下来察看时伺机动手。

似龟息之法只是尽量减少身体的消耗,并不能完全屏绝呼吸,何况许惊弦功力仅余两三成,那迷香又可从肌肤毛孔中透入,起初尚能保持心头一线清明,渐渐不支,终于失去神智。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惊醒过来,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无法分辨是否仍在山腹之中。他低叫了一声,全然不闻水柔清与平惑的回应,而空气中的甜香已然消失。幸好功力尚存几分,凝神一听,身畔有两人的呼吸声,均匀悠长,应是熟睡。他稍稍放下心来,却不解敌人为何没有趁机动手?莫非自己只昏迷了一小会儿立刻清醒?

许惊弦陡然一震,在前方不远处,他清楚地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天齐夫人?”他手握剑柄,朗声发问。

没有回答。许惊弦感应到一道目光锁在自己脸上,虽判断不出是何用意?但至少可以肯定,对方并无杀机。

“你是谁?意欲为何?”

依然是沉默,那道目光也没有稍移半分。许惊弦暗聚内气,缓缓提剑凝在胸前:“老夫虽肓,却也由不得你装神弄鬼,再不说话,便接老夫一剑!”他毕竞还只是一个少年,虽在水柔淸与平惑面前故作镇定,内心早生焦躁,岂堪一再被敌人戏弄。

“嗒嗒嗒”三声响,来人依旧不语,行动神秘,仅是以石敲壁。不轻不重,缓柔有序,似乎在表明并无敌意。

许惊弦心中一动:“你不能说话么?”

“嗒嗒嗒!”似是肯定。

许惊弦大觉有趣:“这样吧,由老夫来提问,你敲一下是肯定,敲两下是否定,多了容易误会。”

“嗒!”这次的敲击清晰无误。

“迷香是你放的?”

“嗒!”

“天齐夫人派你来的?”

“嗒嗒!”

“与天齐夫人无关,为何要下迷香?是要害老夫么?”

“嗒嗒!”

“既非敌人,便是朋友了?”

这一次迟疑了片刻,响起“嗒嗒”两声。

许惊弦不解:“非敌非友,你到底是何意?”

这个问题无法用敲击声回答,却有两样东西抛入许惊弦的怀里。

许惊弦以手摸索,乃是两枚小小的药丸,放入鼻端一闻,有股涩然的苦味,诧然惊呼:“碧血貂胆?”

“嗒!”

想不到对方竟连夏天雷的解药一并拿来,许惊弦心生感激。不知为何,他对这看不见的不速之客竞无一丝戒备,张嘴就欲服下解药。

“嗒嗒!”神秘人急速敲击两下制止了他。

“此药不能口服么?”

“嗒,嗒嗒,嗒嗒嗒!”一连串的敲击声,难辨其意。

许惊弦笑道:“莫非闻一下就可解毒?”

“嗒嗒!”

“要等到月圆之夜服用?”

“嗒嗒!”

许惊弦连问几声,不得要领,忽有所悟:“你是不愿老夫现在服下解药看到你的模样?”

“嗒!”

“这是为何?老夫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难道我们认识么?”

许惊弦屏息凝神听了半天,却无敲击声,但那神秘人也没有离开,似乎只是在怔怔地望着自己。

“相救之恩,决不敢忘。你既然不愿老夫面谢,可否留下信物方便日后相认?”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回答。

许惊弦洒然失笑:“老夫真是糊涂了,大恩不言谢,既然连相貌都不愿意被看到,必也不须报答。哦,对了,我这林闲的身份是假的,真名叫做许惊弦,日后你若有事,只要找到我,就以此敲击声为号,无论刀山火海,皆会全力相助……”天齐夫人软硬兼施,他亦不肯轻易就范,但此刻竞一口承诺,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似能确认这个神秘人决不会加害自己。反正他的身份只需瞒着水柔清即可,故也欣然相告。

但对方听到这番话后全无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许惊弦手中丝线被微微扯动,方才如同独角戏的问答不知不觉在两人之间形成默契,他立知其意,站起身随着神秘人的指引走。

许惊弦默听足音,约在十余步外,加快脚步欲要追上,但那神秘人似是有意避开他,他快对方也快,他慢对方亦慢。山洞中弯弯曲曲,许惊弦追得急了,一头撞在山壁上,肿起好大一个包,神秘人亦不近前,只在远处停步相候,始终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走不多远,丝线不再扯动,神秘人停下脚步。许惊弦对他身份好奇,诈做不知,欲要走近。却听敲击之声大起,似有怒意,只得悻悻停步。

“咔咔”的机关发动之声响起,山石滚落,随即一股清新的山风吹来,拂在面上。许惊弦心中恍然,原来出口果然是被封堵了。但此人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怕也与天齐夫人脱不了­干­系,不然以天齐夫人的­精­明,这山腹的秘密岂会轻易被外人得知?

又有几件东西掷入许惊弦怀中,以手去摸,乃是火折、火石等物。神秘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无其余动作。

许惊弦怕他不告而别,连忙道:“蒙老兄相救,却连你名字也不知道,可否在石上写下字迹,老夫一摸便知,仅留姓氏亦可。”

“嗒嗒!”

许惊弦苦笑:“老兄这般神秘却是为何?在下平生受过不少人的恩惠,却从没有如此不明不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日后我们是否还会相见?”等了半天,却没有敲击声传来,只听到对方衣衫被山风吹得猎猎生响,随风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不是迷香,也并非普通的脂粉气息,而是少女特有的体香。这股幽幽香气在许惊弦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脱口大叫:“莺儿,真的是你吗?”

话一出口,百念齐生。在那飞泉崖边,叶莺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后发下狠话,从此与慕松臣恩断义绝。如果天齐夫人真是叶莺的母亲,她大难不死后不愿回非常道,寻来此处亦在情理之中;可是,他亲眼看到叶莺自废经脉,又中了宁徊风濒死一掌,落下万丈深渊,下面尽是滚滚江水,岂有生望?

但是,这气息是如此熟悉,勾起了许惊弦与叶莺相携同行的种种记忆,令他情怀激荡,难以自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口中大叫道:“莺儿,你不要走,无论你此刻是人是鬼,我都……”他双眼俱肓,洞口处又都是乱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当”,神秘人毫不客气地在许惊弦脑上一记重重的爆栗,这一下用劲极狠,如像拼尽全身的气力,疼得他捂头大叫。

神秘人一击即退,飘然而去。沿途以石击壁,“嗒嗒”之声由近及远,终不可闻。

这个问题无法用敲击声回答,却有两样东西抛入许惊弦的怀里。

许惊弦以手摸索,乃是两枚小小的药丸,放入鼻端一闻,有股涩然的苦味,诧然惊呼:“碧血貂胆?”

“嗒!”

想不到对方竟连夏天雷的解药一并拿来,许惊弦心生感激。不知为何,他对这看不见的不速之客竞无一丝戒备,张嘴就欲服下解药。

“嗒嗒!”神秘人急速敲击两下制止了他。

“此药不能口服么?”

“嗒,嗒嗒,嗒嗒嗒!”一连串的敲击声,难辨其意。

许惊弦笑道:“莫非闻一下就可解毒?”

“嗒嗒!”

“要等到月圆之夜服用?”

“嗒嗒!”

许惊弦连问几声,不得要领,忽有所悟:“你是不愿老夫现在服下解药看到你的模样?”

“嗒!”

“这是为何?老夫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难道我们认识么?”

许惊弦屏息凝神听了半天,却无敲击声,但那神秘人也没有离开,似乎只是在怔怔地望着自己。

“相救之恩,决不敢忘。你既然不愿老夫面谢,可否留下信物方便日后相认?”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回答。

许惊弦洒然失笑:“老夫真是糊涂了,大恩不言谢,既然连相貌都不愿意被看到,必也不须报答。哦,对了,我这林闲的身份是假的,真名叫做许惊弦,日后你若有事,只要找到我,就以此敲击声为号,无论刀山火海,皆会全力相助……”天齐夫人软硬兼施,他亦不肯轻易就范,但此刻竞一口承诺,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似能确认这个神秘人决不会加害自己。反正他的身份只需瞒着水柔清即可,故也欣然相告。

但对方听到这番话后全无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许惊弦手中丝线被微微扯动,方才如同独角戏的问答不知不觉在两人之间形成默契,他立知其意,站起身随着神秘人的指引走。

许惊弦默听足音,约在十余步外,加快脚步欲要追上,但那神秘人似是有意避开他,他快对方也快,他慢对方亦慢。山洞中弯弯曲曲,许惊弦追得急了,一头撞在山壁上,肿起好大一个包,神秘人亦不近前,只在远处停步相候,始终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走不多远,丝线不再扯动,神秘人停下脚步。许惊弦对他身份好奇,诈做不知,欲要走近。却听敲击之声大起,似有怒意,只得悻悻停步。

“咔咔”的机关发动之声响起,山石滚落,随即一股清新的山风吹来,拂在面上。许惊弦心中恍然,原来出口果然是被封堵了。但此人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怕也与天齐夫人脱不了­干­系,不然以天齐夫人的­精­明,这山腹的秘密岂会轻易被外人得知?

又有几件东西掷入许惊弦怀中,以手去摸,乃是火折、火石等物。神秘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无其余动作。

许惊弦怕他不告而别,连忙道:“蒙老兄相救,却连你名字也不知道,可否在石上写下字迹,老夫一摸便知,仅留姓氏亦可。”

“嗒嗒!”

许惊弦苦笑:“老兄这般神秘却是为何?在下平生受过不少人的恩惠,却从没有如此不明不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日后我们是否还会相见?”等了半天,却没有敲击声传来,只听到对方衣衫被山风吹得猎猎生响,随风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不是迷香,也并非普通的脂粉气息,而是少女特有的体香。这股幽幽香气在许惊弦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脱口大叫:“莺儿,真的是你吗?”

话一出口,百念齐生。在那飞泉崖边,叶莺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后发下狠话,从此与慕松臣恩断义绝。如果天齐夫人真是叶莺的母亲,她大难不死后不愿回非常道,寻来此处亦在情理之中;可是,他亲眼看到叶莺自废经脉,又中了宁徊风濒死一掌,落下万丈深渊,下面尽是滚滚江水,岂有生望?

但是,这气息是如此熟悉,勾起了许惊弦与叶莺相携同行的种种记忆,令他情怀激荡,难以自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口中大叫道:“莺儿,你不要走,无论你此刻是人是鬼,我都……”他双眼俱肓,洞口处又都是乱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当”,神秘人毫不客气地在许惊弦脑上一记重重的爆栗,这一下用劲极狠,如像拼尽全身的气力,疼得他捂头大叫。

神秘人一击即退,飘然而去。沿途以石击壁,“嗒嗒”之声由近及远,终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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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惊弦伏在地上,似呆似傻,良久没有爬起来,一时心神恍惚,浑不知身处何地。那神秘人手中有石,本可顺手打在自己脑袋上,却仅是以指相敲,分明是叶莺昔日的风格。可是,那一记敲击是如此之重,到底是怪责自己认错人冒犯了她,还是以此方式肯定自己的判断?

耳中仿佛又响起叶莺落下悬崖时最后那句话:“臭小子,好好保重……”不过短短半年的光­阴­,仿佛已经历了沧海桑田,现在的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自暴自弃、自怨自艾的孩子,而成为了一个拥有绝世武功、充满自信的阳光少年。但是,纵然他变成了“大叔”、“帮主”,在他的内心的最深处,叶莺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昔,依然会随时跳出来笑嘻嘻地叫他一声“臭小子”,毫不手软地给他一记爆栗……

过了良久,许惊弦才渐渐恢复理智。由那股香气只能断定那神秘人必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毕竟平生与他近身相处过的少女只有水柔清、叶莺、平惑与白玛等寥寥数人,实不知天下少女的气息是否大同小异。退一万步讲。就算叶莺侥幸不死,见到自己又为何不相认,还要扮做哑巴?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念念不忘叶莺,又怀疑天齐夫人与叶莺的关系,加上在目肓之中难以辨别,所以才错认他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若非手中握着对方留下的碧血貂胆与火折等物,几乎怀疑自己只是发了一场大梦。

想到解药,许惊弦如梦方醒,现在多想无益,只要双目复明后再去找天齐夫人,立知究竟。当下毫不迟疑地拿出碧血貂胆服下,随即盘膝而坐,默运玄功,只盼及时化解药­性­,尽早恢复。

内息运转数周天后,功行圆满。许惊弦睁开紧闭的双目,眸中英华焕然,但见一道阳光由洞顶的小孔斜­射­而下,一粒粒细碎的尘埃在空气中跳跃、滑动、飞舞着,宛若顽童游戏,心头说不出的畅意,虽只做了一夜的瞎子,犹若经历几生几世般长久。经此劫难,更知生命的可贵。

许惊弦游目四顾,封堵的洞口已被那疑似叶莺的神秘女子打开,露出长长的秘道,不知通往何处。看来目前仍处于山腹之中,只是通风口少了遮掩,不再黑沉沉地毫无光亮。

收起那卷丝线时,才发觉其质地独特,泛着银光,倒像是某种金属所制,而且韧­性­极强,可拉伸数倍,一松手即复原如初。虽有数十丈的长度,卷起来却不过拳头般大小。五年前许惊弦年纪尚小,只觉这丝线好玩,并未觉出异常,顺手就送给了平惑。如今经历甚广,眼力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这才发现这卷丝线竞与偷天弓的弓弦十分相似。

许惊弦层曾听义父细细说起在笑望山庄引兵阁中以三才五行打制偷天弓的过程,其中弓弦的材料乃是采自于天池的火鳞蚕丝,五行属火、本是巧拙大师拂尘上的尘丝。既然那拂尘与《天命宝典》皆来自于昊空门,这卷丝线极有可能是火鳞蚕丝。

绝顶一战,暗器王林青招胜身死,偷天弓弓弦亦因此战而断,如今有了这卷火鳞蚕丝,便可重续弓弦。

许惊弦挂记水柔清与平惑的安危,丝线卷起放入怀中,返身往回走去;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便打起火折,不多时就发现一盏悬挂的油灯,式样古旧,外漆剥落,不知已有多少年头,好在里面尚有大半存油。

一路寻将回去,只见水、平二女皆在熟睡,看来迷香的效力尚未过去。水柔清翻个身子,睫毛微动,睁开眼来,正与许惊弦四目相对,她迷迷糊糊地望着许惊弦,眸中带着乍醒的茫然、娇羞与一丝慌乱:“我怎么突然睡着了?嘻嘻,我梦见你和我一起打坏人,真是好威风啊……”突然想起睡前之事,双目圆睁,一跃而起,“帮主,你的眼睛好啦?哇,油灯也点起了,你变什么戏法?”

许惊弦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鼻子:“老夫神通广大,区区‘误佳期’又算得了什么。毒伤已解,出口也已找到,我们这便可离开了。”不知为何,一时竞不愿提及那神秘女子。

“太好了!”水柔清不虞有它,喜不自胜,拉着许惊弦的手一阵乱摇,“我知道帮主厉害,可未想到你厉害至斯。从今以后,属于心甘情愿做黄雀帮护法,鞍前马后替你效劳,决不生二心。”

许惊弦故意一瞪眼:“这么说之前你是另有打算的?”

“嘻嘻,岂敢岂敢。人家只是给你表表忠心,那么认真­干­什么?我们这就去找那个坏女人算账,打她个落花流水,就像刚才做的梦一样。”

看着水柔清惊喜交集的模样,许惊弦忽觉心中有愧,决意暂时隐瞒那神秘女子之事,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她。

水柔清叫醒平惑,三人往秘道深处走去。正如许惊弦所料,这条地道乃是前朝某王公贵族的逃生避难之所,以天然山洞改造而成,沿途四通八达,岔道极多。天齐夫人只是借用了一小部分当做封闭的密室,一旦打开了出口,方知别有洞天。

水柔清少女心­性­,看到许惊弦伤势尽复,自已也不必再做“睁眼瞎子”,心情极好,哼着小曲在山洞中大兜圈子,玩得不亦乐乎。

平惑一觉醒来,重见光明,并不多问,面上也未现半分喜­色­。她本不愿意相信深爱的情郎竟会是一个暗中结交­奸­匪、弑师夺权的恶人,但铁证如山,却又由不得她不信。许惊弦的推测仅是一方面,但沈羽与她朝夕相处,实难掩盖蛛丝马迹。那些本不放在眼里的小事,一旦心中生疑,顿时皆现了原形。

所以,她比许惊弦更能肯定:沈羽就是指使孟辉、诱使自己给义父下毒的凶手!

许惊弦瞧出平惑心事重重,虽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也能猜出个大概,只是不知应该如何安慰。

过不多时找到一个出口,再见天光,此刻已是清晨巳时初。从昨夜初人九幽府算起,他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山腹中足足被困了五六个时辰。

水柔清辨别方位,认出是金陵城的南郊,不由咋舌:“我们是在金陵城东的山谷中遇到天齐夫人的,现在却来到了城南。”

许惊弦笑道:“修建地道的人,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唯恐老百姓造反取了他的­性­命,所以逃得越远越好。”

“我们现在怎么办?也不知到何处去打听夏帮主与沈羽的下落。”

许惊弦此次重遇水柔清,一路上只听她说起如何找简歌报仇,似乎仇恨已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却未想到她会对搭救夏天雷之事如此热心,颇有些不解:“老夫只知四大家族之人行走江湖皆是独来独往,从不沾染黑白两道的恩怨,莫非你认得夏帮主?”

“帮主你莫忘了,我现在可是黄雀帮的人,不救夏帮主救谁?莫非你打算带着我投黑道?”水柔清喑中却对许惊弦施个眼­色­。

许惊弦恍然大悟,水柔清也看出平惑郁郁不乐,所以才如此说。想不到她竟如此体贴人心,当年那个蛮横无理的小姑娘判若两人。父母先后逝去给了她刻骨的仇恨,也加速了她的成长。心中不由更敬她几分。

平惑却不发一语,皱眉苦思,忽一咬牙,似下了什么决心,对两人盈盈下拜。

许惊弦慌忙道:“平姑娘为何行此大礼,岂不折杀老夫。”

平惑倔强地长跪不起:“小女子身无长技,唯有拜托两位相救义父。”

许惊弦叹道:“老夫本就是为了夏帮主才去那山神庙,如今又中慕松臣的毒手,更不可能就此罢手。你且放心,但教老夫冇一口气在,定会全力相救夏帮主。”

水柔清亦是伸手搀扶:“平姐姐快起来吧,就算没有你相求,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因许惊弦之故,她原本对平惑还有些微不自知的醋意,但见她温婉可人,娴静知礼,善解人意,加上两人面目略有相似,不由心生喜欢,这声“姐姐”一出口,想到自己双亲俱亡,这世上已是举目无亲,自个儿眼眶倒有些红了。

“既然如此,小女子也就放心了,这便告辞!”

水柔清惊讶道:“平姐姐不与我们一起走么?”

平惑苦苦一笑:“我跟着你们也不过是个累赘,反倒不便相助义父我心意已定,不必再多说了。”

许惊弦与水柔清面面相觑,皆看出平惑只是不敢再面对沈羽,所以找借口离开,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劝解。

水柔清关切道:“平姐姐要去什么地方?你父母在何处?”

“我……”平惑欲言乂止,压住哽咽方才继续道,“我自幼被父母卖给乱云公子做小婢,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弟弟,在锡金,我想去找他”她虽跟着沈羽,却并未在意江湖诸事,许惊弦从军之时又都叫“吴言”的假名,故此以为他仍在锡金。

水柔清大生同病相怜之情:“此去锡金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武功,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许惊弦胸中大震,原来在“苹果姐姐”的心里,自己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才不远千里去投奔;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御泠堂,此刻就在她面前。

相认的话涌到许惊弦嘴边,终又咽下,并不完全因为顾忌水柔清,而是知道此去相救夏天雷必是恶战连连,平惑跟着自己亦不安全。灵机一动:“平姑娘有所不知,老夫说曾在清秋院作客时遇见你其实都是谎话,之所以认得你,正是受你兄弟所托……”

平惑惊呼:“什么,你认得小……”

许惊弦不等她把自己名字叫出口,截断她的语声:“不错,老夫与你那位兄弟乃是忘年之交。他如今早已离开锡金,浪迹天涯不知所踪。不如你先回梅影峰,若我们如愿救出夏帮主,便同去相会。”

旁边的水柔清亦是满腹疑虑,算来平惑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她的弟弟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何能与“大叔”相交莫逆?难不成大叔就喜欢结交小朋友么?

许惊弦笑着从怀中摸出那十字型的木架看到这件东西,平姑娘应该相信老夫的话了吧。”

当年许惊弦从《天命宝典》中取出的那卷火鳞蚕丝纠结在一起,正是平惑帮他解开,火鳞蚕丝里面包着的就是这根奇型木架。解丝费了她半夜的工夫,印象极深,一眼便了认出来,惊喜得连连点头。

许惊弦取出火鳞蚕丝:“此物便先由老夫暂时保管,遇到你兄弟时便以此为凭,让他去梅影峰找你,如此可好?嘿嘿,到时见了他本人,再重新替他绣像吧。”端想日后再见平惑的情形,不由嘴角含笑,她若知道而前这位“林前辈”就是她念念不忘的小弦,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平惑本因沈羽之故心丧若死,寻思若去锡金遇不见许惊弦,便寻个寺庙落发为尼,了此残生,此刻意外听到了许惊弦的下落,登时目中神彩尽复,重现生机:“好,一言为定,我就在梅影峰静候佳音。”

走出几步,平惑又回过头来:“还有两件事情。我曾听义父说起,他有一位知交好友,就住在离金陵不远的扬州城,义父或许会去那里避难……”

“扬州!”许惊弦与水柔清相视而笑,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他们的目的地本就是扬州。不过换个角度去想,夏天雷与简歌定下扬州之约,或许与那个朋友亦不无关系:“夏帮主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平惑续道:“我只是听义父偶尔说起,忘了他那个朋友的名字,只记得姓路,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应该可以打听得到。”

许惊弦脱口而出:“观月楼,路晡天!”

平惑拍额而呼:“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江南三大名楼,除岳阳楼之外,一个是号称天下第一赌楼的苏州快活楼,另一个便是扬州观月楼,那是江南名士路啸天夜观天象的处所。而告诉许惊弦这番话的,正是暗器王林青。斯人已逝,言犹在耳,不免心生感叹。

水柔清拉了许惊弦一把,嘲笑道:“帮主发什么呆?莫非那路啸天也是你的忘年之交?”

许惊弦摇头失笑,路啸天成名数十年,怕也有六七十岁了,若真与自己相交,却也算得上了“忘年”了。

“平姑娘说有两件事情,还有一件是什么?”

平惑犹豫良久,几乎把­唇­角咬破,这才开口:“小女子不知道这个请求是否有悖江湖道义,但……实在忍不住要说出来。如果前辈确定沈、沈公子果真是暗害义父的凶手,能否先饶他一命?”

水柔清心直嘴快:“如果真是他做的,这样的反复小人留他何用?”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奈何覆水难收,只好连吐舌头。

许惊弦叹道:“此事恐怕我们也做不了主,需得夏帮主与裂空帮诸位长老一并裁决。”

平惑黯然摇手:“小女子并非替他脱罪,只是恳请先留他一命,若能生擒解押回梅影峰最好。”

水柔清奇道:“平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平惑神思不属,眼望云天深处,幽幽道:“我要当面问他一句话。不然,我死了也不甘心!”言罢朝两人施个万福,转身离去,更不回头。

平惑离去之后,两人买了两匹马,一路策马扬鞭,赶到那山神小庙。庙已被非常道杀手毁去,只余些残砖碎瓦。许惊弦记得沈羽背着夏天雷是朝西而去,沿途追踪,起初尚有些凌乱的足印,渐渐没人林中失了踪影,亦寻不见打斗的痕迹,仿佛逃亡者与追杀者都已凭空消失。

水柔清道:“帮主,你怀疑沈羽是慕松臣的帮凶,有几分把握?”

“起初只有六成,但看平姑娘样子,足有七八成。”

“既然如你所说,沈羽定是故意要装出拼死护师的姿态,为何全然找不出痕迹,会不会冤枉了他?”

许惊弦斜睨着她:“怎么突然好心替沈羽说话了?”

“我……只是觉得平姐姐有点可怜,父母卖了她,弟弟又不知去了何处,喜欢的人又是个坏蛋,如果是我,只怕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许惊弦望了她半晌,长叹一声:“知道老夫为什么要帮你报仇么?”

水柔清笑嘻嘻地道:“你以前是大好人,后来是好大叔,现在又是我的好帮主,自然要帮我啦。”

许惊弦微微摇头,柔声道:“那是因为老夫知道,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样的闲难,遭受了什么样的惨遇,你始终都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有着一颗善良的心”话音未落,巳是打马如飞而去。

水柔清愣在原地,不知为何,明明是夸奖自己的话,却让她鼻子发酸,只想大哭一场

他们终于还是未找到沈羽与夏天雷的下落,水柔淸主动提议再去九幽府一行,或许能发现慕松臣的踪迹。

两人按昨夜逃亡的路线,寻到被鬼失惊一掌劈下山崖之处,由上望下去,只见荒草遮天,丛林蔽日,更有淡淡的山雾萦绕半山之中,根本看不到山谷的影子,亦未发现通往崖下的小道。

原来那山谷四面环山,形成一个天然的封闭之所,加上人迹罕至,草木疯长,若不是误打误撞地落入山崖,根本就发现不了。怪不得天齐夫人说什么“一人九幽,隔绝红尘”,倒也并非虚言。

两人弃马步行,沿着山崖下到谷底,待寻到九幽府时,已是午后。

水柔清上前拍门:“天齐夫人开门,被你谋害的冤魂前来索命啦!”

许惊弦肚中暗笑:“喂,若是老夫武功未复,你敢如此说么?”

水柔清白他一眼:“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怕鬼。就算没有帮主罩着,缠思索也不是吃素的。”

许久无人开门,里面也全无声响,水柔清喃喃道:“莫非被我吓得钻地道跑了?”伸掌一推,大门应手而开。

石屋内依然是空荡荡的一片,但角落上那具屏风却是歪歪斜斜,隐约付见两张小床,堆着凌乱的衣服以及一些杂物,竟是人去屋空的模样。

“哎呀,还真是被我吓跑了……”水柔清洋洋得意,“快来搜搜是不是还有什么宝贝没带走。”

许惊弦没有移步,而是怔在原地,他的目光盯着那堆杂物中的一件东西,几乎不敢相信己的眼睛。

那是一枚小小的银环,形如弯月,若非边缘锋利如刀,就似是女子的手镯一般。

——眉梢月。叶莺的独门兵刃。

叶莺果然没有死,山洞中那个神秘的哑女就是她!

他突然明白了,叶莺一直就在九幽府中,当看到水柔清与平惑竭力舍身相救时,必是以为自己另结新欢,早就把她抛之脑后。按叶莺那决绝冷厉的个­性­,岂能相容?

许惊弦头顶上那一记爆栗仍在隐隐作痛,仿佛依旧留着那神秘女子指节相触时的感觉。她那浑若拼尽全身力气的狠命一击之中,是否也拼尽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柔情?

那一击,是否代表着叶莺在心里对自己的诀别?

那肌肤相触的一刻,他与叶莺虽近在咫尺,但亦如相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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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31章 斗转星移

山河第三十一章斗转星移山河第31章txt下载阅读

“这个东西好奇怪……”水柔清顺着许惊弦的目光望去,上前拿起眉梢月放在手中比划着,又试试那锋利的边缘,“莫非是天齐夫人的独门兵刃?但她为何不带走?咦,这里还有香炉、灵牌……什么意思啊?”

许惊弦神智渐复,定睛一瞧,果然那床尾梳妆台上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其中香灰痕迹皆新,显然时常焚香祝祷,另还有一块灵牌,上面却无字迹。他心头不禁微微一震:人死岂能复生?或许自己只是因为不愿接受叶鸾已死的现实,所以才把那个神秘哑女当做是她……

水柔清喃喃道:“这倒像是在祭奠什么人。帮主你为何发呆?哼哼,难道你与她真的……”

许惊弦心神不宁,脱口道:“这件兵器叫眉梢月,乃是老夫一位朋友的,可惜她已经于半年前遇难了……”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有个声音反复不断地问自己:叶鸾真的死了么?

“看起来像装饰,其实却是杀人利器,一定是个又漂亮又的狠的女孩子。啧啧啧,看帮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果然交情匪浅,真可谓红颜知己遍天下啊。唉,可惜芳魂已逝,就留给你做纪念吧……”

许惊弦顾不得水柔清的冷嘲热讽,接过眉梢月,冰冷而光滑的环身,并无刻字,难以判断是否是叶莺所用,毕竞她的武功得于慕松臣,或许另冇同门使用类似的兵刃?眉梢月本是一对,另一只在何处?他脑中陡生一念:难道是天齐夫人怪责叶莺救了自己,所以对她下了毒手?或是强迫叶莺离开,匆忙中叶莺故意留下眉梢月提醒自己?随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纵然天齐夫人心狠至此,那香炉与灵牌却又做何解释?

再看那灵牌与香炉、虽是寻常之物,却抚拭如新,想是每日上香后细心清理之故。难道是天齐夫人知道女儿已死,又找不到尸身,只好借物思人,立下灵位?何那灵牌何故不写姓名?而这么重要的东西,天齐夫人又怎么不带走?这里有两张床,以天齐夫人猜忌不定的­性­情,若非极信任之人,岂肯与之同室而寝?除了她的女儿还能是谁?但倘若叶莺真的活着,纵然临行匆匆,也不会弃下兵器不顾。

他一直认定叶鸾已死在飞泉崖下,此际却好像隐有转机,惊喜之余,陷入沉思之中。

水柔清伸开五指在许惊弦面前一晃:“帮主醒醒,大白天见鬼啦?”

许惊弦苦笑无语,想到山洞中那神秘哑女的种种古怪行径,一时也恍惚起来,似真似幻,几疑是叶莺的鬼魂托梦相救。

唯有找到了天齐夫人后,方能解开叶莺的生死之谜。但人海茫茫,连天齐夫人的真实面目都不知,要想找到她又谈何容易。

两人又搜索一番,但除此之外,石屋之中再找不到相关的线索。许惊弦望着那些简陋的摆设,暗忖天齐夫人看似机诈百变,却过着如此清心寡欲的日子,或是当年情变之余心灰意冷的缘故。如今弃九幽府而不顾,倒未必是避开自己,更有可能是乍闻慕松臣的消息,旧情复燃,随之而去。他甩甩头,抛开杂念,暗中拿定主意:当务之急是要先救出夏天雷,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至于叶莺,只要她真的未死,纵然寻遍海角天涯,也必要找到她。

两人离开九幽府后沿原路返至山崖,寻回马匹。商议一番后,决定先去扬州府,一来夏天雷极有可能去路啸天的观月楼避难;二来敌方势大,孤掌难鸣,若有宫涤尘与何其狂相助,更增胜算。

事不宜迟,两人直奔码头,寻船摆渡过江。

上了船,水柔清却犹豫起来:“沈羽若果然有异心,只怕不会真心实意地相救夏天雷。再加上慕松臣、鬼失惊等人紧追不舍,他们如何有机会过江?我们会不会找错方向了?”

“不然。无论沈羽是否是敌方内应,要得到夏天雷的信任从而托付那几句口令,皆会奋力救师。慕松臣与鬼失惊先后被我们引来,也给了他们逃脱的时间。若老夫所料不错,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简歌,他却直到此刻尚未现身,多半坐镇扬州,毕竟那才是他与夏天雷约见之地。”其实许惊弦对此并无太多把捤,只是遍寻不至,唯有听天由命,去扬州碰碰运气。

水柔清见许惊弦说得肯定,自是深信不疑。又听到仇人的名字,不由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赶往扬州,与简歌一决生死。

而许惊弦心中还有另一个念头:路啸天在武林中声名不著,纵能援手亦难撼慕松臣、鬼失惊这两大高手,而如果沈羽要“配合”敌人迫使夏天雷说出口令,把路啸天做为人质就是一个令其就范的筹码。只是这种想法不免对人­性­揣度太恶,自不必对水柔清说了。

不多时船靠北岸,两人一路策马飞驰,傍晚时分已赶至扬州府。

朝路人打探方向,才知那观月楼并非什么风景名胜,而是位于扬州城东深山之中,因气候宁和,山顶云淡雾清,适观天象,所以路啸天于此建成一座小楼阁,名为观月。

路啸天本出身于江南望族,自小聪慧过人,熟读百家,据说此人不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达识中外,通晓天地,更有观气测运之异能,年轻时赴京赶考,因未贿赂主考官,本应是状元却只中了进士,故愤而离京,临行时于客栈墙上书万言谏圣,人虽狷狂矜傲,清高不羁,文却字字珠玑,针砭时事,因此声名大噪。后来皇上慕其名,派人寻访拜官,他坚辞不受,恐被小人诟言,自此弃文习武,在江湖上亦闯出了儿分薄名。中年后­精­研玄学,号称观天而明运,前知千年,后识百年,再被好事之徒以讹传讹,成为一代江南名士,原本寂寂无名的观月楼亦与岳阳楼、快活楼并列为江南三大名楼。

许惊弦与水柔清来到东山,却见山虽不高,但山势绵延,树林密布,人迹皆无,不知那观月楼在何处:料想既是观天象所用,必应设在最高处,便沿着一条羊扬小道往山顶上行去。到了半山腰,小径断绝,杂草丛生,足有半人多高,只好弃马登山。

翻过几座山头,道路越发险峻,遥遥可见前方山顶间露出楼阁飞檐的一角,应该就是那观月楼。

隐隐传来兵器交击与叱喝之声,两人对视一眼,急忙闻声赶去。西天一轮鲜红的斜阳将落未落,把淡云、青山,丛林、岩石皆染成血­色­,似有种不祥的预兆。

但见半山坡有一片空地,散布着数十堆大石,各有一人多高。石间人影闪动,激斗正酣,石堆外还围着二十余人,皆手持兵刃,大多身着黑衣,看那装束,应是一众非常道杀手无疑。

大叫声从石堆中传出,一名黑衣人被高高抛起在地上滚了几滚,其余人见同伴受挫,却仍如临大敌般凝立不动,无人上前搀扶,那黑衣人勉强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归入队中。

许惊弦距离稍远,只能分辨出石堆中穿梭着三圌条人影,却难以分辨出是否是沈羽、夏天雷等人。看此情形,虽是敌众我寡,却反似大占上风。

水柔清惊讶道:“难道是景师兄与段老三?”

许惊弦奇道:“清儿眼力竞如此好,连老夫都无法辨认是何人对战。”

水柔清道:“我认得这是英雄冢的九宫阵法,那天我偷偷跑了,景师兄与段老三很可能到扬州来找我。可本门有令,若事不关己,严禁弟子沾染江湖是非,他们怎么会帮着夏天雷,而且还动用九宫大阵……”

许惊弦于高处俯瞰,那数堆大石的摆放一目了然。看似杂乱无章,却是暗合九宫方位,大有玄机。每堆石块间虽可侧身而过,但不通阵法之人便只在那数丈方圆内兜圈子,似左实右,似前实后,难入阵眼,唯有­精­熟阵法之人方可来去自如。怪不得非常道杀手人数虽多,却被那三人尽数挡在石阵之外,久闻英雄冢机关消息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悄无声息地由高处掩下,离得近了,已可认出敌方领头两人,一个光头竹杖,一个红衣飘飘,正是谈诗与葛双双,正低声交谈着,或是商议破阵之策。其余非常道杀手不敢再擅入石阵,守在一旁静等号令,唯独不见慕松臣与鬼失惊。

蓦然石阵中闪出一道蓝影,正是景明彦,他冲人敌阵中。与一名黑衣人对了一掌,又劈手将另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夺下。他得点睛阁主景成像真传,乃是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本身武技着实不凡,当日在毁诺石上与许惊弦动手时,只因棋差一着,所以才处处缚手缚脚。如今面对一众杀手,以“浩然正气”驭“醉欢掌”,大发神威,加之有九宫阵法相助,来去如电,颇有几分玉树临风之态。

景明彦一击即退,复又隐入石阵之中。非常道杀手显然未料到对方反施偷袭,措手不及之下被他得手,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杀手刚随之冲入,景明彦在几堆大石间疾转,数步间便已甩开敌人,杀手失了目标,稍一犹豫间,段成已由斜刺里杀出,击倒一名杀手,随即又消失不见,另两名杀手正欲扶着伤者退出,一道白影倏忽飘至,掌力到处,将三个杀手抛起五尺余高,远远落在石阵之外。

许惊弦窥得真切,不由吃了一惊,那白衣人面貌儒雅,气度非凡,出手若电,却不伤人,正是四年前离开京师后不知所踪的机关王白石。难怪谈诗与葛双双两大高手齐至,又有几十名非常道杀手助阵,却依然束手无策。机关王名列京师“八方名动”,成名数载,岂是易与之辈?

水柔清乍见白石,喜道:“我说段成那小子怎么敢擅自动用九宫阵法,原来是物师叔亲自坐镇。小时候物师叔待我极好,算来十余年不见,他竞还是当年那模样,不现丝毫老态……”

白石本是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师弟物天晓,多年前奉四大家族之命去京师暗中协助明将军,并设下圌流星堂,人称机关王。后被南宫逸痕说动,入了御泠堂,司职紫陌使。当年林青携幼年许惊弦独闯流星堂,先破青霜令使简歌的“花月大阵”,随后揭开了白石的双重身份。白石身份暴露,又惭于水秀之死,离京寻找南宫逸痕,自此下落不明。

白石加入御泠堂一事极其机密,就连四大家族几位首领亦知之不详,水柔清自是不清楚,所以依旧以“师叔”相称。许惊弦对白石颇有好感,何况见他此刻率景明彦与段成力抗非常道杀手,当已与简歌划清界限,也不揭破,低声道:“你且在这里候着,老夫相机出手,若能生擒谈诗与葛双双中一人,敌人自退。”

水柔清扁嘴:“帮主总当我是小孩子,我也要陪你打坏人。”

“老夫这是救人,不是杀人,刀枪无情,可不能让俺唯一的护法涉险。嘿嘿,你且放心,保证不让你的景师兄伤半根毫毛。”

水柔清见他当仁不让承起保护自己之责,心头正觉一甜,忽听到后半句,跺脚道:“呸,他关我什么事啊?”才一转眼间,许惊弦已借着密林的掩护迅速朝战团移去。她一咬牙,暗中跟上。

葛双双与谈诗商议一阵。忽大声道:“石阵难破,大师先在此处拖住他们,我去找些救兵来。”随即几个闪身,没人密林不见。

谈诗转头吩咐众杀手:“凝神戒备,莫让这三人跑了。”

景明彦喝道:“小爷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就凭你们这些人,还挡不住我。”一言出口,从石阵中跃出,挥掌拍向谈诗。

却见谈诗猛然回身,竟似早有预备,竹杖迅疾搭住景明彦的双掌,口中哈哈大笑施主既然出来了,就莫要回去啦。”

景明彦觉对方竹杖上力道似弱似强,旋转不休,仿佛形成一个无形漩涡,双掌竞被粘住摆脱不开,怒喝一声,掌中蓄着的“浩然正气”尽吐。无念宗“须弥芥纳”之功最擅以力引力,借物传劲,临阵对战时欠缺刚猛的杀伤力,但若比拼内功之时却是难缠。景明彦这一掌如泥牛入海,明明击在竹杖上,却空荡荡地毫不着力。

谈诗的竹杖在山神庙中被许惊弦断流剑震裂,杖头的竹节已不成形,活似安上了一柄叉头,失了许多功效,但景明彦­肉­掌与之相搏,反倒吃亏。他正欲变招甩开竹杖,耳边忽传来“嗖嗖”风响,几枚小小的弩箭由旁边的大树中­射­了出来。

景明彦不料大树边明明空无一人,竟会有暗器发出,双掌又被竹杖粘住,变生不测之下只得强提一口气,身体平移两尺,虽勉强闪开弩箭,但胸中气息一窒,内力延续不上,谈诗则趁势转守为攻,本身的内力再加上方才接下的“浩然正气”皆由竹杖逆冲而出,直撞向景明彦的双掌。此消彼涨之下,景明彦抵挡不住,一张脸憋得通红,眼见就要咯血负伤。

白石见势不妙,与段成一并冲出石阵来救,却被众杀手拦住。一道红影闪出:“总算把你这老狐狸引了出来……”暗器破空之声不绝入耳,却是葛双双去而复返。

白石大袖挥舞,将暗器震飞。众杀手方才吃过他苦头,也不敢太过逼近。却听景明彦闷圌哼一声,一口血已喷了出来。白石心知已不及相救,暗叹一声,与段成退入阵中。

原来谈诗与葛双双起初率众杀手强冲九宫大阵,因不识阵法,徒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欲要出手毁石破阵,却又被白石趁机伤了几人。知那阵法诡异,一时难以突破,故设下诱敌之计。葛双双假意去搬救兵,其实并未走远,临行前借着长袖的掩护在大树上设下弓圌弩,却以手中的透明丝线遥遥控制。景明彦向来心高气傲,方才突袭得手,不免有些轻敌,见葛双双离开,谈诗疏于防范,趁机出手,却落人敌人的陷阱之中。

葛双双见景明彦虽是咯血,却仍苦苦支撑,但如此下去内力耗尽,不死也成废人。她在京师多年,识得白石,不愿与他结下死仇,便对谈诗道:“大师下手轻些,生擒就好,莫伤了那小子。”谈诗本可重创景明彦,闻言点点头,“须弥芥纳”功流转如意,变粘为弹,发出一道刚力,正与景明彦残余的掌力相若,化开内力相拼的僵局随即竹杖轻轻一挑,封住他几处|­茓­圌道。

葛双双得意大笑:“不曾听说白兄与夏天雷有什么交情,何苦替他卖命,如今人质在我手中,只要由兄让路即可,这个交易可划算?”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声长晡,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单掌劈空,长剑生风,直袭谈诗。谈诗久经战阵,猝不及防之下本能生出应变,竹杖锁住长剑,左拳迎向来人,却不料对方出招虚实相间,半空中掌、剑互换,长剑斜挑他眉心,化掌为爪握住竹杖,五指劲力到处,本巳不成形的杖头已被硬生生拗断,来人借势一个倒翻,反落在他身后。

身形交错的瞬间,谈诗已认出来人正是那山神庙中的“林闲”,心中不由一悸,未战先怯,顾不得景明彦,往右侧一个急蹿,饶是他退得快,左股亦被踢中一脚,痛彻心肺。

许惊弦一击奏效,亦不追杀谈诗,左掌顺势掷出半截杖头击在赶来接应的一位杀手的胸口。抱起景明彦,弹身而起,挥舞的断流剑磕飞葛双双的两枚轻骨刺,脚踩树枝,在空中起伏不定。扬声长笑:“想不到夫人与那‘陈员外’假扮夫妻不过几日,却已学会了生意人的­精­明。若你与大师此刻率众乖乖离开,老夫便不追究昨夜之事,这个交易可划算?”

观战的水柔清先见景明彦遇险,正替他担心,忽然许惊弦如神兵天降,这几招狙杀、救人、迫敌一气呵成,姿态潇洒至极,恨不能振臂高呼:“帮主威武!”再听他学着话儿嘲讽葛双双,捂嘴偷乐。

“又是你这个混小子……”葛双双见转眼间人质易手,气炸胸膛。但她曾听慕松臣亲口说许惊弦中了非常道的绝毒,不死亦目盲,又加上鬼失惊言之确凿尽毙三人于崖下,想不到他非但双目灿若晨星,武功似也更犀利了一分,亦是大生忌惮,手中扣了满把暗器,竟不敢再发出来。一众非常道杀手亦受其震慑,只是远远围在左右,无人近身。

许惊弦指尖轻拂,解开景明彦的|­茓­圌道,低声道:“能走么?”

景明彦不答,只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方才被“须弥芥纳”功牵动之下,全身内力尽泻而出,此刻全身酸软,已近虚脱。

许惊弦环视全场,虽是身处重围,仍是镇定自若,凌厉的目光隐露杀机,锁在惊魂未定的谈诗左胁:“老夫这把宝剑久未饮人血,有些管不住它,大师最好让开条道,免得老夫犯下杀戒。”

谈诗方才左腿被踢了一脚,虽未骨折,却是疼痛难忍,所以左胁露出空门,受许惊弦目光一逼,心中陡生寒意,不由退了半步。这一退本是应势而行,好补去身法上的破绽,并无让路的意思,但众人之中以他的武功最高,犹在葛双双之上,其余杀手见他如此,不由闪开一条通道。

许惊弦嘿嘿一笑,跃下树枝,看似施施然地扶着景明彦从众杀手中间穿过,暗中已将内力提至顶峰,随时待战。众杀手面面相觑,竟无一人阻拦,白石与段成上前把两人接入九宫大阵之中。

其实此刻若是众杀手一拥而上,许惊弦脱身倒是不难,只是难保景明彦无虞。

一回到石阵之中,景明彦再也支撑不住,长嘘一口气,在许惊弦耳边极低地说了一声“谢谢”,随即软倒在地。许惊弦知他心气极高,又因水柔清的缘故对自己颇有敌意,能口出谢言殊为难得,对他印象登时好了几分。

白石以中、食两指搭在景明彦手腕上,暗査脉象,低声道:“不妨事,只是脱了力,休息几日便可恢复。段成你负责照应明彦,这里有我一人足可应付。”

段成上前扶住景明彦:“多谢林前辈仗义出手。”又对白石介绍道:“这位是林闲林前辈,曾与我们在诺城有一面之缘,他,他……”这才发现除了这个名字,对许惊弦竟一无所知。

白石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眼露疑­色­:“林兄因何而来?”

许惊弦对白石一抱拳:“前……白兄无须多虑,既然同仇敌忾,便是知交。多余的话先不必说了,不知夏帮主现在何处?”毕竟机关王白石是他少年时便认得之人,心中一直当他是前辈,险些说漏了嘴。

“原来林兄也为夏帮主而来……”白石神情一缓夏帮主此刻正在观月楼中。我摆下阵法只能拦住谈诗、葛双双与那些虾兵蟹将,却挡不住慕松臣与鬼失惊这两大高手,他们半个时辰前就已进了观月楼,方才尚闻打斗,此刻却声息皆无,不知情况如何了。”

许惊弦一怔,难怪未见慕、鬼二人的身影,夏天雷双目皆盲,功力大减,沈羽敌友难辨,纵然路啸天武功盖世,怕也难敌。但见白石脸上虽隐有焦虑之­色­,却也不失笃定,猜测观月楼中莫非还另有强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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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兄少了两位少侠,能敌得过那些人么?”

白石傲然一笑:“无念宗与千叶门我还不放在眼里。林兄不通阵法,留下也无益,还是快去观月楼看看吧。段成你替林兄带路。”

“帮主放心,还有本护法在呢。”水柔清窥个空当儿,绕过非常道杀手的包围圈从侧面进了九宫大阵,对白石嘻嘻一笑:“师叔好久不见啦,还认得我么,我是清儿啊。我虽不是英雄冢的人,但好歹和段老三他们都熟,小时候还时常摆下各种阵法捉迷藏,这九宫大阵可难不住我。咦,段老三你做什么?才几日不见,就对我挤眉弄眼的……”

英雄冢的各式阵法神妙无比,皆是不传之秘,竟被他们用来捉迷藏,若被门中长辈知道了,段成定少不了受罚。但水柔清见到白石心中高兴,只顾自己滔滔不绝,浑不解段成的眼­色­,段成只得连声咳嗽,暗自苦笑。

白石一惊,面上神情复杂:“你是清儿啊,竟长这么大了。你来得正好,先帮师叔拒敌,随后再慢慢细谈。”

许惊弦登时想起若非简歌假扮白石订下“白水相约”,水柔清的母亲水秀亦不会死于非命。这笔账虽不能算到机关王头上,但他暗中加入四大家族的宿敌御泠堂,心中必是对水秀之死自责不已,只希望水柔清不要因此而迁怒于他,就像……迁怒于自己一样。

“帮主你快去找夏帮主吧,嘻嘻,莫怪我不听你号令哦,我在这里和师叔一起,只有打坏人的份儿,决不会有危险……”水柔清对许惊弦吐吐舌头,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自个儿也小心些。”

许惊弦挂念夏天雷,也顾不上和水柔清斗嘴,起步欲行,却忽有不辨东西之感,眼前一堆堆大石如能自行移动般,稍一侧转身,方位尽换,阵中更隐隐透出一股煞气,玄妙难测。原来这九宫大阵若无­精­通阵法之人的指引,一旦人阵,便会被各种障眼法所惑,极难脱身。

段成上前几步:“我来替林前辈带路吧。”

段成带着许惊弦在九宫大阵中忽左忽右地穿行,明明直线行走只须数十步,却要绕上几个大圈子方可到达。

许惊弦回想到当年在“须闲号”向段成学棋时,两人日夜不分埋首于棋盘之上,重温昔日种种情景,不由面露微笑,心头发热。半炷香后,来到九宫大阵的出口,只见一条细窄的小道直通山顶而去。

段成恭敬道:“沿此路一直走,便可抵达观月楼。晚辈还要回去帮师叔应敌,就先送至此处,日后再聆前辈教诲。”

许惊弦听他说得彬彬有礼,忍不住发问:“你还下棋么?棋力可有长进'?”

段成一呆:“前辈怎知我下棋之事?”

许惊弦哈哈一笑,也不多作解释,拍拍他的肩膀:“日后有机会再与你切磋几局。”大步前行而去。

段成挠挠头,百思不解:“他为什么要说‘再’呢?”

许惊弦沿着山道一路前行,来到山顶,但见一方阔大的岩石由峭壁间突出,形成方圆数十丈的天然平台,而观月楼便建在这岩石之上。且不论其别出心裁的设计,单是于此地修筑高楼,亦必耗资甚巨。

观月楼高达数丈,一道旋梯蜿蜒而上,直通楼顶,远看更像是一座塔。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琉璃明瓦,楼檐上也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朴而实用,似乎缺少江南名楼的泱泱气派。但那青­色­砖墙不知以何种材料制成,无缝可寻,亦无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仿佛任凭岁月荏苒,亦能崭新如初,屹立不倒。整个观月楼虽是建在那凌空的大石上,却有一种厚重沉稳的感觉扑面而来,令人肃然起敬。楼顶上开着许多形状不一的天窗,或方、或圆、或扁椭、或三角,皆可由那道旋梯抵达,可谓别致。

楼外空无一人,从洞开的大门中隐隐传来说话之声。

踏进观月楼的瞬间,许惊弦陡然一怔。

映人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大厅,除了几间密闭的小屋外,整个观月楼内部浑然一体,长宽足有十丈,高髙的穹顶呈圆形,绘制着日月星辰、迢迢银河,从顶端挂坠下无数琉璃珠,足有数百枚之多,仿若漫天繁星。巨大的空间却并没有产生强烈的空旷感,而是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令人恍然觉得来到了某座充注着灵力的神殿,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大厅四角各摆有几件形状古怪的器械,外观粗笨,结构­精­巧,不知做何用途。桌上摆了一张围棋盘,两人端坐。左首一人是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青布长衫,三缕长髯,颇有道骨仙风之态,应是那江南名士路啸天;而与之纹枰对弈之人竟是慕松臣。

而在大厅一旁角落,夏天雷盘膝趺坐,双目紧闭,满脸肃然,似已魂游物外,不理身畔诸事。沈羽手执双枪,立于侧边替他护法,他面­色­苍白,嘴角隐隐渗出血迹。

而更令许惊弦吃惊的,是空气中那一股沉重滞然之感,楼厅内的每件物事仿佛都被紧钉在地板上,挪移不动。那是武功高手将自身潜力催至极限时发出的杀气!

杀气来自于大厅另一角对峙的两人。鬼失惊依旧一身黑衣,头顶箬笠,却全无往日­阴­鸷之态,而是弓身曲腰,凝若雕像,胸前的双手如虚抱圆球,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诡厉之气,如临大敌。

鬼失惊对面相隔七八步远外,端立着一位容貌陌生的白衣人,神情淡漠,眼神灿亮,手执长刀。白衣无尘、意态萧索、目光幽远、刀气迫人,能与黑道杀手之王平分秋­色­,丝毫不输气势,这世上能有几人?

刹那间,许惊弦的视线被那白衣人所吸引。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如果在平日见到他,定会惊诧于那英俊挺秀的面容上为何会含着落落寡欢的微笑。那锐利如刀的眼神里为何会藏着令人怜惜的郁­色­。凌烈激扬的外表掩不住深人骨髓的寂寞。

但此刻,在许惊弦的眼中,却只看见那一把刀。

刀长七尺,带着凛冽的杀意,却是钝而无光。如同那个年轻人本身一般,霸道之中带着空茫,激昂之中带着落寞。就像离群索居的独狼,遗世而骄傲,自由自在地成长,无声无息地衰落。

在白衣人与鬼失惊之间,放着一只沙漏,看来沙尽之时便是双方出手之际。在浓重杀气的逼迫下,漏沙的速度似也缓了几分。

而路啸天与慕松臣却对此浑若不见,专于对弈,沉吟许久后方才落子,棋盘上仿佛燃烧着看不见的烽火。一方是两雄对峙,稍触即发;另一方却是纹枰论道,苦思凝想。场面诡异至极。

听到动静,路啸天抬起头来望向许惊弦,目露讶异:“来者何人?”他一时难辨许惊弦来意,然而不论来者是敌是友,能闯过机关王的阵法,实非等闲。

许惊弦笑道:“老夫林闲,来此找慕道主算些旧账,打扰路兄了。”

路啸天释怀一笑,复又落下一子。

慕松臣埋首于棋盘间,却身躯微震。他知道“误佳期”的厉害,若无碧血貂胆解毒,终身难痊。而明明见许惊弦中了毒,竟然浑若无事地找来,一时心神大乱,沉思许久,蓦然挥袖拂乱棋盘。

路啸天道:“胜负尚未见分晓,慕兄此举可是认输了?”

慕松臣冷冷道:“路兄招法­精­妙,再走下去亦是自取其辱。”

路啸天肃然道:“实不相瞒,老夫少年时蒙一棋道异人倾心相授,自负棋艺不输国手,却费尽心力方勉强占得慕兄一丝上风。想不到慕兄武功盖世,棋上的功夫亦这般了得。既有这般慧识,何不行正道?”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何谓正、何谓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棋上比的是小聪明,人生却需大智大慧方可做出取舍。”

“慕兄执迷不悟,老夫也不必多言。如今三场拼斗已过两场,目前暂算作平局,鬼兄与碎空刀一战,可定胜负。”

许惊弦闻言,方知那与鬼失惊对峙的年轻人,竞就是明将军口中当世几位少年英雄中排名第一的“碎空刀”叶风,怪不得连鬼失惊亦奈何不了他,“痴者之刀”果非浪得虚名,听说他去年苏州穹隆山一战后不知所踪,想不到竟到了观月楼。念及沈千千对他一往情深,倒也觉得十分般配。他听路啸天提及三场拼斗,又留意到慕松臣衣袖处裂了一条长缝,之前怕是胜了沈羽一场,只不知沈羽是力战后不敌,还是故意输给他。

便在此刻,那沙漏已见底。鬼失惊与叶风却谁都没有动,只听叶风一字一句道:“鬼失惊,你输了。”

鬼失惊怪笑一声:“大言不惭。”话虽如此,但许惊弦与慕松臣皆是心头雪亮,以鬼失惊强横的个­性­,若非稍落于下风,沙漏落尽之时必会出手。

叶风道:“方才你心神忽乱,右腿已现破绽,若我进‘蒙’位虚劈左肩,实转‘恒’位取腰盘,你要如何应对?”

“右跨半步至‘需’位,掌击风府大|­茓­。”

“前冲斜击至‘无妄’,反刀扫喉。”

“踏‘泰’位,左掌引刀,右拳变阳手勾廉泉|­茓­。”

“由‘贲’位转‘坤’位,再击你左肘……”

两人竟以口头论战,按着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变换身形,发招拆式。起初说得极快,渐渐都慢了下来,额角亦渗出汗来。虽未出实招,但每一式皆是不依常法、随机而变,心智上消耗极大。一旁诸人默想招法,在心中一一对应,脑中似能看到那双方激斗的身影,大有所悟。

如此拆了七八招,只听叶风道:“此刻你左掌力道用老,右掌被我引至外门,我再转‘离’位攻你胸前。”

鬼失惊沉吟许久,方才道:“踏‘明夷’、转‘临’位,横身撞中宫。”

许惊弦不由惊叹:“这已是两败俱伤之局了。”按鬼失惊的招法,他竟不顾全身空门大露,强行欺人刀芒之中,刹那间便会被碎空刀连劈数记,但那拼死一撞也会让叶风筋骨尽折。双方巳呈玉碎之态。

鬼失惊冷笑:“那要看碎空刀敢不敢与我拼命了。”他的武功本就是寻险而进,起初稍露破绽被叶风抓住,一直苦苦防御,此刻反击方显黑道杀手之王的本­色­,只要叶风稍有退让,便可扳转局势。

叶风却朗声道:“不然,我先退‘师’位,再跨‘革’位,左掌击后心,刀劈右背,你已无可闪避。”这一招先抑后扬,避开鬼失惊的拼命之招,随即绕其身后,看似退守却又突施强袭,端是妙到毫巅。

慕松臣突然接口道:“步法固然­精­妙,但仅限于口头出招。既已退守‘师’位,又如何能直跨‘革’位?即便你身法极快,但换气不及,内劲骤减之余,招速已慢,已有空暇闪避。”按伏羲六十四卦,“师”位与“革”位一东一西,实难一步跨过,稍慢一分,便失了时机,故慕松臣有此诘问。

一个声音蓦然由外传来,却犹若响每个人的耳边:“谁说由‘师’跨‘革’换气不及、内力骤减?”苍老的语音带着一份激越之气,仅闻其声,便似能看到那豪迈意态。

听到这个声音,路啸天面现喜­色­,叶风微微动容,而慕松臣与鬼失惊皆是一怔。凝声成线并不难,难的是他十几个字同时说出,几乎不分先后,就如有数人每人口吐一字,从而合成了一句话。许惊弦却觉来人的声音颇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何时听过。

音落人至,一位白衣人飘然而至,稳立厅中。但见他须发皆白,颌下五缕白髯,右颊一颗豆大的青痣。明明足有七八十岁的高龄,却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不输少年。

许惊弦心中一跳,四年前他在京师赌场中遇到过这位老人,其时鬼失惊奉明将军之命负责保护少年许惊弦,狂追老人半个京城无功而返,事后听明将军说起,才知这位神秘老人正是邪道六大宗师中的北雪雪纷飞。他虽与北雪仅谋一面,却得他谆谆言语相教,印象极深,只可惜北雪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后无缘再见,想不到今日他又现身于观月楼中。

雪纷飞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全场,并不多言,只是足下微动,先踏“师”位,再拧身侧转到“革”位,同时左掌劈下,右掌若虚握刀柄,凌空一击。使的正是叶风方才所述的那最后一招。

“砰砰”两声裂响,两块青砖跳出地面,在空中炸开,裂为齑粉。

慕松臣面­色­大变,虽不识北雪,但仅凭他出招换式,便可瞧出身负惊世武功。那虚劈的两掌看似寻常,却先以柔劲吸出青砖,再发出刚劲震碎,力道转换自如,毫无凝涩,若是换上自己,纵然不先跨出那南辕北辙的两步,屏息沉气径直出招,亦未必有此效果。此人内力之强,足可傲视江湖,就算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明将军亲至,怕也不过如此。

叶风双掌合十,朝北雪恭谨一礼。他本是封隘侯遗孤,流落至塞外,偶遇北雪,北雪替他打通经脉,无私传功,却又道他天分极高,坚不允他称己为师,所以日后叶风以天地为师,方能自悟出碎空刀法。他与北雪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心中极是尊敬。

路啸天大笑:“雪老儿可算等到你啦,再晚上半个时辰,只怕我这观月楼就让人拆了。”慕松臣与鬼失惊闯人观月楼,路啸天自知武功难敌,便以言语相激,订下三场拼斗,分别由慕、鬼两人对决沈羽与叶风,他则以棋艺相较。用意却只是拖延时间,等待有约在先的北雪到来。

慕松臣眼中闪过一丝戒意:“北雪?”

“‘胆寒’、‘心惊’之势,原来是慕道主。”雪纷飞亦从慕松臣的独门心法上认出他的身份,傲然点点头,目­射­奇光,长长的纯白发须无风自扬,“你不在东海呆着,到观月楼有何贵­干­?非常道虽有例不虚发之名,但老夫可不想失去路兄这个老友,从你名单上划掉吧。”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非常道名震江湖的“例不虚发”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随时可反悔。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势压全场。

慕松臣长吸口气,双目一瞪,两道冷芒,直逼而来,雪纷飞一双老眼亦是亮得骇人,四目相对,有如雷电交击,迸出看不见的火花。

对视半晌,慕松臣微微别开头:“可惜,我要杀的人不是路兄。”话虽如此,却已有些气短。

雪纷飞似乎全未觉察慕松臣的示弱,依然毫不相让:“无论慕道主想杀谁,在这观月楼里,只怕都难以如愿!”

在许惊弦的印象中,北雪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从未想象到他竟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刻,大觉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

慕松臣却只道他嘲笑自己,狠狠地望他一眼。

鬼失惊冷冷道:“若再加上我呢?”

雪纷飞淡淡一笑:“鬼兄还是好好想想如何破碎空刀吧。”

鬼失惊漠然道:“叶风与雪老儿能守在观月楼一辈子么?”

“有了鬼兄这句话,以后只要观月楼有个风吹草动,便拿你是问。”

此语一出,在场之人皆是心中一震:鬼失惊岂会受得了这般言辞,只怕免不了要与北雪大战一场。慕松臣却是心念一转:皆说北雪乃是位谦谦长者,如今一见,却是霸气冲天,与江湖传言大不相符,纵然为了路啸天,也不至于不留余地公然开罪自己与鬼失惊,其中莫非有诈?来此观月楼只有一条路,他必已见过谈诗、葛双双与自己一众手下,明知己方实力,若非另有强援,怎会如此?细听半山处再无打斗之声,谈诗等人似已停手,隐觉不妙。

果然鬼失惊怪笑一声:“只怕无论观月楼是否安好,你我都不必等到下一次见面了。”他是遇强愈强的­性­子,可不似慕松臣懂得进退,被雪纷飞一言相激,便忍不住要动手,而且听他口气,分明是要做生死之战。

只见鬼失惊双拳紧握,喉中发出一阵古怪的轻响,刹那间观月楼中腾起一股莫名的寒气,每个人都觉周身发冷,身子不由自主绷紧起来。

路啸天见势不妙,北雪或许武功稍高一线,但鬼失惊身为黑道杀手之王,­精­擅伏杀,诡招层出不穷,何况北雪年事已高,怕他有个闪失,急忙道:“雪兄大概误会了,此次慕兄与鬼兄来此,倒不是为了观月楼,而是为了裂空帮的夏帮主。”

雪纷飞微愣,望向夏天雷与沈羽二人:“这位便是夏兄么,可是受伤了?”

夏天雷似是专心运功疗伤,并不接口。沈羽抱拳道:“沈羽见过雪前辈,这位正是家师夏天雷,他身中绝毒,双目皆盲,功力大减,一路被敌追杀,所以来路前辈处避难,还望前辈施以援手。”

“老夫与夏兄虽是初识,却久闻其豪情盖世,仗义天下之名,心中亦极敬重,自不会袖手。”雪纷飞面­色­一沉,转而对鬼失惊发问:“鬼兄可是奉了将军府之令杀夏帮主?”

鬼失惊自不示弱:“此次来只是受人之托,与将军府无关。雪兄尽管出手,无须顾忌。”

雪纷飞却是神情一缓:“如果鬼兄军令在身,自不会退缩,与老夫之战今日势在必行。若非如此,自乂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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