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 第一节 方向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跟一个人走,穿过山、穿过水,身边是风、面前是天涯。没有方向,只有他的背影作为我的方向;没有负担,只有他的怀抱是我的负担。
只是没有想到,终于有一天实行这个愿望,带我走的也确实是一个既有相貌、又有气质的男人,可他不是我的情人,而是我的师父。
人生真是无常啊。我没脾气的笑。
“蠢丫头。”向予伸手揉乱我的头发。
“为什么说我蠢?”我抗议。
“你一直会露出这种蠢笑,简直在请人扁你。”他回答。
“真的,连这个都跟程昭然很像吗?”我怔怔问。
“嗯。”他看我一眼,“当然。”
“可是我绝对不是她!你知道吗?她自信,我没有;她觉得她可以救护别人,我没有;她对天下有那么多见解和理想,我都没有。我跟她完全是两样人,你看不看得出来?”
“但你跟她做的是一样的事,你看不看得出来?”
“哪里?!我——”
“有任何人躲在你背后,你还是忍不住用身体保护,不管你护不护得住。只不过你比以前蠢,更像个小孩。”他看着我,“要命,英雄的心肝、美人的皮囊、小孩的智商,你简直在请人欺负你。”
“谁欺负我?”我怒目。
“不是我。反正有人。”他微微笑。
我泄气的垂下肩:“算了。”
这才叫有理说不清。
“嘿!”向予忽然小心的拉我,不出声的向我示意:那边。
那边?啊啊,一只毛色灰黄的野兔在草丛里进食,要不是很注意的看,几乎发现不了!深秋时节,它长得是圆滚滚的,两只耳朵竖得特别精神。
“真可爱!”我忍不住叫出来。
兔子吃了一惊,跑了。
向予凿了我一个毛栗子:“你干嘛?!”
“好了,我知道错了嘛!”我抱头呜咽,“下次我不开口,静静的欣赏就好。”
“谁要你欣赏?”向予的表情很奇怪,“你以为兔子是什么?”
“一种很可爱的小动物?”我试着回答。
“错,是肉!”向予呵斥。
肉……肉?!
“你以为打猎是什么意思、流浪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的口粮要从哪里来?见到肉,不去打它,它会自动变成盘中餐请你吃吗?大小姐,你给我放清醒一点!”他又凿了我一记。
“你……你是叫我打死那只兔子,烧来吃?”我抱着头,终于醒悟过来。喂,没搞错吧?虽然我不是水玉那种软心肠女孩,但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好不好?都说了不是程昭然,那什么铁马金戈、自强不息都跟我没关系,所以没有理由叫我亲手做这么残忍的事吧!我愤恨道:“休想!”
“你食素?”向予道。
“没有。”我回答。
“好来!你吃猪肉时不内疚吗?多么雪白粉嫩可爱的猪啊,本来是自由自在的野猪,被人类搞到家里弄成家猪,世世代代奴役它,养肥了,咔嚓一刀,分了尸,又是清蒸又是红烧又是放汤,难道不可怜吗?还有鸡肉!多么可怜的鸡啊,明明生了鸡蛋,却不能繁衍下一代,都被人类拿去吃掉,最后自己也难逃一刀,脖子上一抹——啊呀!鸡血那个喷啊、鸡血那个蹬啊!然后又是白斩鸡、又是手扒鸡,还有宫保鸡丁……”
“别说了!”我脸色发白。这家伙是存心跟我找不痛快吗?
“哦,还有最最可怜的,那是麦子啊!多么青翠可爱的麦子,它们在阳光和雨露中摇摆,招谁惹谁了吗?没有!就因为它可以吃,人类残忍的把它割下来,把一粒粒的美丽麦粒都碾碎,粉身碎骨啊!磨成面,揉它、捏它、煮它、吃它。啊还有灿烂的玉米,不但被吃,还被黑暗的爆玉米机爆得面目全非!惨案啊!”
“可、可以了……”我已经濒临崩溃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嗯,你一定不会像那些庸俗的人类一样伤害那些可爱无辜的生物的,你会绝食的对吗?”向予笑ⅿⅿ。
“不,我不会再假惺惺的大惊小怪,打猎就找猎吧。”我翻个白眼。
“好,”向予指指远处的枝杈,上面有一只鸟:“试试你的飞刀。”
“那是一只鸟!”我瞪他。是一只毛色漂亮的黑底小花鸟!
“难道狼和野猪就活该被打,鸟和兔子就可以开恩吗?”向予倒吸冷气,“啊呀,你是多么偏心的刽子手。”
我气急:“你跟我找碴是吧?”
向予笑ⅿⅿ:“不,只是一向觉得你的道德观很好玩,所以特别忍不住捉弄你。”
“我哪里好玩?嘎?哪里好玩?”我同他争执,“偏坦可爱的动物有错吗?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而已吗?我有特别夸张吗?”
“不,只是你的道德观树得比别人都高,结果也就更脆弱,稍微一碰,它就坍塌了。”向予闲闲道,“我偏偏就很喜欢看它坍塌的一刻。”
我沉默。真的,野猪和狼,因为生得比较凶恶,就更加活该被杀吗?一定要打猎的话,不应该特别歧视它们的性命。这听起来是有道理的。我内心深处已经向向予的观点屈服。
“太幼小的动物不杀,在养小孩的动物不杀,还有,已经杀掉的动物肉,就绝不能浪费!”我向向予道。
“这算什么?约法三章?”向予笑。
我哼了一声,挥手,刀子从鸟的旁边飞过,没有打中,还差一点点。是我学艺不精。我没有手下留情。
向予这个恶棍,如果我不打猎,他可能真的会让我挨饿,我自认是个馋鬼,光吃野果绝挨不过三天,与其到时候口水滴嗒嗒向他讨肉吃,一样丢人,还不如现在就自力更生。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我们吃到了烤兔子,我打的,向予教我怎样生火烤它。显然向予的厨艺也不怎么样,兔肉经受了生、焦两重煎熬,味道极差。这只兔子如果在天有灵,说不定都会哭泣,觉得死不得其所、遗体没有受到足够爱护。
“幸好我带了点盐巴。你知道吗,到哪里都可以不带钱,但千万不能忘记盐。”向予谆谆教导。
我翻了个白眼,把兔子肉全吃了下去。洒了盐的肉仍然很难下咽,但是不可以对不起兔子的牺牲。
火光下,向予的神情变得温柔许多,他说:“其实,我喜欢的那个人,是完全不想见到杀生的人,她茹素,你相信吗?多么奇怪。”
“尼姑?”我脱口问。
向予喜欢尼姑,所以才失恋?因为对方的爱情献给了佛。
“不。”他笑,“她只是,茹素。”耸耸肩,“就这样。”
“哦……”
“其实你知道吗,最早佛门说‘戒荦’,所指的荦是葱、姜之类的辛辣物品,那些东西能让人心绪不宁、体味不佳。但肉是无妨的,只要不浪费就好。不知道是什么人开始把戒荦定义成戒鱼肉,那大概是个很偏执的人。”
“哦……”
“我喜欢上的那个人,也非常偏执。明明温柔得像水一样。假的!她想做什么愚蠢的事,就去做了,根本不肯改——这点倒跟你很像。”他拔了拔火,笑笑。
“她是‘我’妈妈吗?”我又脱口问道。
“什么?不!”向予笑起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不,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真失望,我还以为我体质特异,全世界都要围着我转呢。
“她现在在哪?你干嘛不去找她?她不爱你吗?”我连声问。
“她嫁人了。”向予简单回答。
啊?那没办法了。“那你不可以再打扰她的生活了,忘了她吧。”
向予只是笑笑,告诉我:“好好休息,我们还要赶路。”
他教我怎样在野地里过夜,然后不停的赶路,开始时我以为是要避开季禳的追兵,所以行踪这么奇怪,后来觉得不对劲。
“你想带我到哪里去?”我终于问。
“浪迹天涯啊。”他笑呵呵。
这么久的相处,我已经充分知道,这人一笑呵呵,后面就一定有问题!“水玉他们呢?”
“分头走啊,这样目标比较小。”
“你一直跟我在一起。而他们能‘分头走’,说明你一定另有人手照顾他们。我们一直是在向一个方向赶路,你是带我赶向某个特定地点。”我道,“你带我去哪里?”
他吹声口哨:“去同你的人会合啊。”
“向予!”我厉喝。
“叫师父。”他呵呵笑,“师父难道会害你。”
“你要保证水玉绝对不受伤害!她可一点功夫都没有!还有周阿荧、谢娘,还有怀光,要是他们伤一根寒毛……”
“那就要看你的了。”他眯起眼睛,狼尾巴拖出来。
“什么意思?”我心脏缩紧。
“我有件事想叫你帮忙,老实说,是从前的你绝不肯答应的事。不过现在嘛,也许可以试试看。”他道。
“什么事?向予,你给我说清楚一点!”我紧张道。
“安啦安啦,小事小事。我还能害我徒儿不成?”他又笑起来,“赶明儿吧,赶明儿咱们去个地方。你放轻松,我说到底是你师父。”
这人,松一阵紧一阵,我也不知道真假了。没奈何,只好等明天。
他带我去了个城镇。真奇怪,这一路过来见到的市镇,感觉都差不多,安静、有秩序,几乎没什么闲人走动,街上空空的,整洁得要命。
这是向予第一次带我进个有点规模的城池,城外头围着石头砌的墙,城门有官府的人把守,要什么“行路官引”,向予掏出个纸头递过去,好像纸头下面还粘着一张钱钞。我还以为他掏的时候没注意呢,正想提醒,把守的人接过那张纸,顺手就把钱钞塞在袖子里了,在“官引”上打个戳,还给向予道:“嗯,走吧。记住,只准住官牌的客栈。”
我拿眼睛直看向予。他不搭我的茬,拉我向里头走。我还以为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呢,结果是酒楼。
奇怪啊奇怪啊,街道的边上还有从前支过摊子的遗迹,但是一个摊子都没有。酒楼里的人也好少,进去之后,才听到弦歌声,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反正大堂里没人奏乐。
向予向我肩上一按:“坐在这里,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我手心伸向他。
“干嘛?”他问。
哼,也有他不知道干嘛的时候。我冷冷道:“包袱放在我这儿。”
鬼鬼祟祟,谁知道他去哪里?我觉得他靠不住,手里还是扣下点东西比较放心。食水细软,虽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歹活着的时候是要紧的。
向予做个鬼脸,到底依了我,把包袱留下,抽身走了。我坐在桌旁呆等。他去了好久不回来,小二已经心怀不满的转过三遍了,我决定了,他要是过来转第四遍,我就点几个菜、先吃起来,不理向予那个大头鬼。
小二哥还没转回来,另一个人先来了。
第一卷(旧稿) 第一章 出事
出事的那天,我发誓,我只是很平常的上chuang睡觉,不一会儿睡着了,似乎是做梦,有谁在我耳边叹道:“总算救活了。主人,以后你乖一点,自己照顾自己吧,再犯事,石头也帮不上忙了。”
照顾自己?这辈子我什么时候不是自己照顾自己?我正想笑,一股奇怪、巨大的痛苦就瞬间袭击了我。
痛苦是从脖子上来的,一根粗糙的东西,用大得出奇的力道勒住我的颈下和耳后,鼻子张皇失措、喉头的氧气流被截断、血液在脑壳里尖叫、眼睛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我的双脚在空中乱蹬——所以,这是什么状况?!
“大人!天啊,救命啊!”一个姑娘的声音在门口那儿大叫。然后是脚步声,她跑过来,努力抱着我的腿往上托,我觉得颈上的痛楚稍微减轻了一些。
更多的人跑来。颈子上一松,我躺在最开始那姑娘的怀里,大口大口喘气,心脏“卟嗵卟嗵”狂跳。
“大人!您不能这样!您这样……叫水玉怎么办呢?!”那姑娘在哭,可亲的小圆脸激动得通红,挺漂亮的一双葡萄眼里满是泪水,一串串的落在我脸上。
“所以,她叫水玉。”我下意识的这么想,望着她,不知为什么眼角也有泪水渗出来。我抬手怔怔的抹去。已经多久没有流泪了?我,受什么伤还不是冷血冷面抗过来。打工时搬复印机、手腕擦破一块皮,发了炎,舍不得去医院,自己买瓶二锅头当酒精用,浇上去消毒,一边“咝咝”抽冷气一边跟自己哼歌,半滴眼泪都没有掉——这样的我,怎么忽然会流泪呢?
真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身体悄悄的藏了一滴眼泪,此刻流出来,想对我诉说什么。
“圣旨到。”一个尖得让人不舒服的声音响起。
屋里所有的人忽然都安静了,连水玉都发出一声畏惧的呜咽、随即止住了哭声。
“兵部侍郎程昭然,接旨。”那个声音说。
大家都跪下去。我整个身体还是瘫软的、并且还在发抖,喉头的痛楚还没有过去,但脑袋还是清醒的,“嗡嗡嗡”运作着,告诉我: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如果不好好应对、可能会有麻烦。我很感谢它,但实在做不出恰当的反应。
——只是睡了一觉,没理由就遇上传说中的“穿越”吧?可要说是一场梦,又太过真实。这样莫名其妙的,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是兵部侍郎接旨,谁能告诉我:我该做什么反应?
“程大人没什么事吧?”传旨那人穿着暗色衣裳,装饰精致,嘴巴有点瘪进去、像个老太太,十足的宦官模样,问话时目光闪烁,不知在问我还在问别人。
旁边人把我扶起来,让我跪好,叫我说“接旨。”
呃……所以说这是宫里的公公?那我的表现应该恭敬一点是不是?我跪下,弯腰,把头俯到地上,很小模小样儿的回答:“臣接旨……”
嘿,在这个梦里,女人也能作大臣呢!真不错。而且我的声音稍微有点变化,是比较中性的样子,听起来沉稳有担当,甚好甚好,如果是莺啼燕传的娇嗓门,嗲嗲的来一声“臣接旨——”那确实有点儿不搭调。
“兵部侍郎程昭然,即刻前往御书房,不得有误,钦此。”公公念完,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我手里,问,“程大人,您还好吧?”语调像是有点儿关心。
我斗胆抬起点目光:如果我说“不好”,他会不会帮忙?
他眼里有明显幸灾乐祸的笑意。
“……”我默然低下头。
“程大人看来不太精神?”他转头问我身边的人。
“大人他……”水玉试着想说什么,声音是抖的。
“皇上在等着。”他没有听水玉说下去,飞快道,“程大人应该能最快时间赶过去的,是不是?”
“……是。”水玉垂下头,回答。
情况太奇怪了。我默默不语,随别人摆布。这整件事是穿越也好、做一场怪梦也好,“既来之、则安之”六个字大约是没错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水玉跟几个侍女一起替我换外衣,我见到自己穿的是白色中衣,胸膛平坦得像男人——但也许是古人衣服裹得比较保守的关系——中衣和外衣之间,又有个海棠红色的东西挂在胸前,我拿起来来看,是块石头,上面已经有裂痕,我一拿,它就碎了。我吓一跳,将碎片随手都丢在台面上。水玉“呀”了一声,我看她一眼,问:“怎么?”她又摇摇头,不说话,只管帮我披上外衣,再梳顺头发、细细挽起,眼圈一直是红的,不说话。直到我全部穿戴完毕,她引我照镜子。
我看着镜子,有点发呆。
袖宽三尺的小杂花纹盘领绯袍,金荔枝腰带,头发束紧,压一顶黑漆窄翅帽,益显出碧青的鬓角、和两道清秀如剑的眉毛来。虽然双肩可能太削瘦、身材可能太纤弱、刚刚哭过的五官也可能漂亮得太像女子,但镜中的、镜中的那人,分明是一个穿着公服的年青官员,怎么看都不像是女红妆吧?
“女子能作官么?”我直接问。
身边的一个侍女本能回答:“大人指的是宫里的女官?”
我沉默。这样说起来,在这里,一般的官员还是由男子担任的。所以,我在这里得到的身体,是一个男人?
虽然称不上是什么美女、淑女,但总算从诞生开始,就一直是女孩子的我,突然到这个世界,要开始做一个男人?
头好痛。抬起双手看看,努力回忆读过的所有穿越文,我忽然有点儿想用这双手掐住那些作者们的脖子,用力摇撼:这到底是哪一本书的情节?我到底要怎么完成这趟奇怪的旅行啊?!
该披挂的都已经披挂上身,我给他们带着往外走,一路腿还是软的:前面是什么?我要去做什么?梦中那个声音的话又回荡在我的耳边:“主人,你要乖一点……”如果它叫的“主人”是我,如果我不乖乖行事的话,是不是会遭到麻烦?但到底要怎么样才算“乖”嘛!老天,有没有人给我一点儿提示!
“大人!”身后又有人叫,一个小姑娘跑过来,漆黑眸子、红菱的嘴角,一副精灵可爱样,跑得气喘吁吁的,冲我喊:“大人等等!”
水玉转身:“丝铃,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来添乱?”口气很糟糕。
“姐姐恕罪!可是,北亲王他、他求见呢!”丝铃急着道。
“北亲王?”水玉倒吸一口冷气,悄声问我,“大人,见是不见?”
我茫然看她。问我?我怎么知道?她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吗?哎,我要不要现在向她坦白我是其他世界穿过来的人好了……这样坦白的话,会不会遭殃?这世界的人对于“穿越”的接受程度不知如何,也许会当我神经病?把我抓起来解剖?还是把我当成猴子围观?
“程大人!”一声呼唤,音质很美,像山中的清泉流过白玉,但里面有点什么古怪的成份,像是笑、又像是黄昏的某种声息,让我觉得危险。
回头,看见一个男人,双颊如玉、眼眸如星,着一身素色袍子,负着手,微微对我笑。而他身后,满架藤蔓的紫色小花开得正好,几只蜂蝶飞去来,空气甜蜜清柔。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词:落花人独立,微雨*。
心脏悄悄抽紧。不、我不知道为什么。
“抱歉,自己进来了。”他道,“程大人要出门?”
无措的看看水玉。我该怎么回答?
“当然,圣旨,我知道。这种传唤一声的小事,特意用圣旨正式发下来,就是要你不得不走的。”他代我们出声,自问自答。目光落在我耳际,眼睛眯起来一点,眼眸变深了,像是黄昏变成了黑夜。“保重,答应我绝不要再做傻事。等我。”他说。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既然他叫我走,我就走了。出门,坐进车里。狮头绣带的青缦车,熏着淡淡的香,看起来低调又贵重的样子,应该值不少钱吧?我这样想着,自己也觉得自己俗不可耐,苦笑一声,揉了揉太阳|茓,袖起手来打盹。
我这个人,是孤儿院里出来的,烂命一条,泥水里打拼长大,谁放我在眼角里呢?今日有福份坐这么好的一架车子,不便浪费,且打个盹养养精神是正经。
朦胧间,没有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没有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只觉得车轮辘辘,香氛缭绕得那么深。我要去哪里呢?前面的路到底还有多远啊!好像这辈子都走不完似的。
第一卷(旧稿) 第二章 黄昏
车子终于停下时,我发现外面的天空已经黄昏了。
——不,也许没有到黄昏时候。只是云层厚厚压下来,空气中有潮湿压抑的味道。穿着漂亮衣服的人扶我下车,引我走向前,穿过一道门、穿过一道花园、再过一道门,身边到处是铺金砌玉、花团锦绕,上得几级光滑沉稳的青石台阶,进了御书房,那些人退开了,我独个儿穿过前堂,绕过两架文杏十景橱,忍不住向橱里那些怎么看怎么昂贵的瓶啊罐啊瞄了好几眼,这才继续前行,再绕过一面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方进入后室,见那里头收拾得好生精致,四壁悬着字画,一堂的紫檀桌椅,尺半高掐丝珐琅天青龙耳磁瓶里Сhā着大把木笔花,紫檀卷云纹书案后头坐着一个人,侧对着我,似在出神。
这人,相貌与刚才的北亲王有些儿相似,只是眉尾乱些、眼神疲倦些、下巴也宽些,没戴巾冠,额前头发有些稀疏,着一件明黄盘领窄袖龙袍,透犀束带,听见我来,回头看我一眼:“传了圣旨,还磨蹭这么久。要不传旨,你真安心不见朕了?”下巴点点旁边的黑漆描金蝠纹绣墩,“坐。”
那个绣墩的价值……恐怕就够我吃一辈子的。我在博物馆整整打了三个暑假的工,穷凶极恶吞下他们半个图书馆的书籍,所以大略认得。当下战兢兢把半个ρi股挨上去,鼻子一酸,几乎要说出:“皇上让臣的贱ρi股坐贵墩,臣倘若不小心坐坏了它,何以为报”这样的话来。
幸而他的姿势比其他所有人都随意,透着那么股子亲切。我惴惴不安的心情稍微放松一点,坐踏实了。他的目光也落在我耳际,微微一怔。
啊,刚刚绳子的勒痕,在领口露出来,他们注意到了,所以表情这么奇怪吧?我想。
自杀未遂,应该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可惜刚刚在镜中没注意看,痕迹到底有多明显,为什么害得北亲王和这皇帝都特别注意?另外——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跪下,向这位皇帝大人请罪?一位大臣上吊自杀……应该是有罪的?
他没有劳烦我多费脑筋,已经立起身,到我身边,手指轻轻划上来:“居然真的做得出。”手向下,不疾不徐,解开我的领扣,探进去,“所以净灵石就这么用掉了?值得。多漂亮的伤痕,真希望这是我亲手给你勒出来的。”嘴唇亲上我的脖子。
我木然而坐。大脑在该时刻也告罢工。
苍天,或者穿越之神、或者起点今古九天十地诸神诸佛,麻烦哪位能来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实在不太明白。
“一国之君亲自给你解衣,多大的荣耀。”他在我脖子旁边笑,“我也很高兴给你解这个东西,不过下次可以绑短一点。”
我上身的袍子、中衣,已经全部褪下,胸前缠着长长的白布。他慢条斯理将它也解下来。我呆呆的低头看。
女性的胸部——比起我原来的,尺码可能稍小一点,但形状玲珑、颜色粉白粉红,算是相当悦目的——我在说什么?胸部?
“程侍郎,朕的程侍郎,居然能瞒朕这么久。”他手老实不客气的伸下来揉搓,摇头啧啧,“要不是昨天朕终于决定,是男人朕也得要了你,说不定还会一直被你瞒下去?”边说着,边撩起袍子,一手把我推dao在桌上。
我面向桌面弯腰,身体被他按住,大脑飞快的转:这是什么状况?皇帝跟“我”有奸情?“喂,事情不是你想的!”我紧急大声嚎叫,手跌在桌面上,无意识抓住一块镇纸,握紧,“你听我说!虽然看起来很像——”
后头火灼一样的疼痛!
我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
前方,一本半开的书上,很漂亮的墨字写着:“天子七日而殡。”
“哦,先叫你弄湿会好一点。下次我会记得。”他气喘吁吁的,笑,“我当你是男人决定要你时,就想过怎么从后面要。上次太意外了,只要了前面,现在我可以先后面再前面……”
我厉声尖叫,手往后一挥,镇纸狠狠拍过去。
管你是皇帝还是大佬。爆我ju花?变态!!我叫你出殡!
他闷哼一声,身体停顿了,几滴暗红的血溅在桌上。他从我身体中退出去,后退两步。
我狼狈的滑到地上,简直站不直身子。太痛了!变态!我是他女扮男装的官员耶!他对我这样?这个皇帝的思维绝对不正常!据一些史料记载,很多皇帝的心理状态都不正常!
——呃,等等,皇帝。他是皇帝……
他一手掩着额角,指缝间渗出鲜血。我呆呆看着手中仍然紧紧握着的镇纸,坏了,好像是黄铜的,可以很轻易拍死人那种……
虽然我这点儿力气不至于就拍死他,但、但袭击皇帝,是死罪吧?话说古代的死刑也分好多种啊。具五刑、弃市、凌迟?我的中法史学得不太好,但不管哪种都不会让人好过就是了。真糟糕,我冷口冷面、耐伤耐痛,但是忍耐的范围显然不包括凌迟或者砍头……
他凝视着我,大概看出了我后知后觉的恐怖,唇角挑起来:
“你也会怕吗,爱卿?”
这声“爱卿”叫得我发抖。
“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原谅你。”他拎着我的手臂,把我提起来一点,对着他的胯部,“含吧。”
我瞪着那个“筋脉怒张”的红通通东西,半天没言语。
这个皇帝,置他自己的龙体安康不顾,先急着给我一个侍候他的机会?感人!太感人了!
我笑起来。
“你笑什么?”皇帝神色一冷。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纵身而起,向紫檀木的桌角撞去。
这种木头硬得似铁,我纵身而出时又用了全力,务必一击毙命。
真是抱歉啊,我没有那么多智力和耐心去韬光养晦。他给我的侮辱,我不能忍受,所以不如速死,也许死后就会梦醒、回到原来的世界吧?
虽然,原来那个世界,也没有太多欢乐的事,但有个退路总是好的。退回去嚼菜根,也总胜过在这里受辱。
纵身起来的时候,我眼角看见他的龙袍一晃;单脚离地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肘。我并没有能冲出去一步,就被拉回去,足下失去平衡,跌在他的怀里。我可以感觉到一个热烘烘硬梆梆的东西顶着我的腿。
“还是这副坏脾气。”他在我耳朵旁边说。
他的气息,为什么非得离我这么近?我寒毛竖立。
“但是这次我们不急好了。我们慢慢来。”他继续道,“你顺从我吗?”
顺从?他当唱戏啊?!顺他个大头鬼。我道:“你敢把它塞进来,我就咬断它!”
他嘴角细微抽搐,不知是发怒还是想笑。我有点儿害怕:“你杀我好了。”最好一刀毙命,给我个痛快,就是别折磨我,拜托。
“笨蛋。”他轻轻的笑出来,“我会是那么浪费的人吗?你还是不太了解状况啊,侍郎大人。”
第一卷(旧稿) 第三章 求死
我被绑得很紧,没有任何求死的余地,嘴巴里甚至还塞了个东西,也许是为了防止我咬舌自尽。
其实咬舌头,一般来说是死不了的,除非干净利落把舌头咬断,残余的舌根受肌肉抑或神经的收缩作用影响、可能会一边流血一边反卷上去,堵住呼吸道,造成窒息死亡。但是正常人自己咬舌头的话,还没咬断一半大概就会痛得昏迷了,无法再继续。
“所以,不必这么费心给我塞嘴巴了。”我想告诉那些人,但是没有力气。
鞭子、绳子、板子、杠子,还有什么?我不是记得很清。想想皇家的大牢里可以有多少刑具,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没有见到烙铁之类的东西。按照皇帝亲口在我耳朵旁边的说明,他不想弄坏我的皮肤。但是其他任何可以给人类身体造成痛苦的刑罚,他显然都没有浪费。
我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几次,然后又被冷水泼醒。人真是奇怪啊,这段时间里遭受的痛苦,我原来哪怕想到一点儿都会发抖,可是在这里,承受、不断的承受,居然也全都熬下来。
“这么固执,多没意义啊。”他对我感叹道,“反正我想临幸你几次、就可以临幸几次,不是吗?所以你为什么不顺服一点,好让我们两个人都开心一点?”
我点点头,嘴皮子动了动。他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让人把我口中的东西取掉。我喘了一口气,开口说话。
实在被折磨得太虚弱了,我的声音很轻。他凑在我嘴边听,而我甚至没有力气咬他一口。
“就算你是皇帝,你可以随便对待别人,但我不顺从你,就是不顺从。”我告诉他,并且微笑。
我还有能力反抗面前的这个恶魔,虽然是这么微弱的反抗,也让我高兴得想笑。
这个世界可以剥夺我一切的东西,但不能剥夺我的心意、我的尊严、我的笑。
他静了静,眼眸中不知为何、有失望和喜悦两种神色交织。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笨蛋。”他示意别人把我的嘴重新塞住。
“你内心深处是只阉狗!”我抓紧最后的时间、用全部的力气冲他叫。
我想激怒他。如果他生气,就会一刀杀了我吧?那我就可以回去了——不,哪怕回不去,哪怕只是单纯的“死掉”,也比在这里受折磨好!
他捧着我的脸,眼神几乎是怜惜的:“爱卿,你真是个笨蛋。”
鞭子又落下来,我的神经抽搐、破碎,神智颤抖着想逃离肉体、又一次次不得已的复苏。他始终在捧着我的脸,温柔,怜惜、坚持,像某个高高在上的神。
“‘若你的左手犯了错,我必将它斩去。因我宁肯你失去一手的升入天堂,也不愿你全身完整的坠入地狱。’——这个人想斩去我身上的尊严,居然用这么高高在上的姿势呢。他以为他是谁?”我模糊的想着,再次坠入昏迷。
并没有做梦,仍然能感觉到身体在疼痛,但这疼痛好像离我很远,我好像离开了我的身体、高高漂浮着,踮脚在黑暗中行走,身边飘着雪。
下雪,证明这是冬天,一个叫我讨厌的季节,我怕冷。
“如果你经常吃不好、穿得又不够暖,还要帮人洗盘子、擦车来赚生活费,那你也会讨厌冬天的。”我记得我曾经想这么对一个人说,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来,只是默默的对着他笑。
他把我的手捧在手心里呵气,那么珍爱那么珍爱的样子。他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不要怕,以后都有我保护你。”他说。
我的眼泪在该刹那掉下来。
“不要哭,以后,只有我才可以叫你哭。”他又说。
我就擦掉眼泪,抬起头来对着他笑。
其实他的父母已经来找过我,告诉我:他们的儿子拿家里的钱出来供我花销,这是不对的。他们心存仁念,不向我讨还这笔钱,但希望我能够离开。
我不恨他们。他们不是坏人,只不过,是不爱我。他们想保护他们的儿子,这没有错。
所以,我就当着他的面,投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你爸妈说的没有错,我就是这么随便的女孩子,想在你身上刮点钱的,不过现在我也烦了。你走吧!”
那个时候他的表情真可怕,不知是想杀了我、还是想杀了他自己。“你不爱我?你敢说你不爱我?!”那样不断的咆哮着,真吓人,几乎像是穷摇奶奶片中的某个男星附体了,大失他平常的风度。
我什么也没回答。最后是那所谓的“另一个人”保护我逃走,然后忧心忡忡跟我说:“阿豆,你明明爱他,还这样演戏,不好吧?”
是,我恳求自小相识的男性朋友来跟我演戏,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我笑:“安啦!没所谓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头痛得慌,好像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亲手拿刀割掉了,以后再也不必相遇、甚至不必再想起。可是我要笑,再痛也要笑。我就是这么没心肝的家伙。
“凌玉,对不起,我爱你。”我默念着,醒来。
还是牢房,没有灯火,整个空间是黑的,混杂了血腥味,这份黑暗几乎凝稠如固体。“凌玉”这两个字余音袅袅,不可以的啊,要快点忘记他。我轻轻的哼起歌。
嘴巴还是被塞住,但是并不妨碍我哼出旋律。至于歌词,可以在我心里面流淌,只要我自己能听见,那末嘴巴能不能出声,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心情好啊心情坏,有什么好假装,反正天若真的塌下来,我自己扛。天气好啊天气坏,有什么好紧张,反正下一秒钟的我,开始、开始、开始流浪……”
就算手脚都被绑住,但可以幻想自己是个自由人,可以穿起一件半旧的暖和毛衣、一条牛仔裤,在阳光或微雨的日子里,就这样轻轻的去流浪。遥远的地方有亲切的陌生人,再也没有辜负、没有亏欠、没有负担。
我最大的梦想不过是那样去流浪。
第一卷(旧稿) 第四章 抽剑
外头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打斗?跌扑?人的惨叫?统共听不分明。而后,我的牢门开了,一线灯光洒进来,旋即扇面铺开。应该不是很强烈的光芒,但对我这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来说,是个巨大的刺激。我不太能睁开眼。
一个人进来,背着光,我看不太清。但是那个身高、那个轮廓,尤其是那身黄袍,很难叫人认错。
我微微一笑,闭起眼睛,继续哼歌。
“向右转啊向左拐,有什么不一样,反正每一条未知的路,都有未来。我和谁在谈恋爱,有什么大惊小怪,反正下一秒钟的我,早已、早已、早已离开……”
也许马上又要承受痛苦了,那末,在鞭子落下之前,让我一晌贪欢、多哼一段歌。
他默然片刻,抽出宝剑。
真的要死了吗?我停住旋律。虽然已经做过思想准备,但真的面对这一刻,还是茫然并且害怕。
我从来不是什么大无畏的人,看到刀光剑影的当然会怕。但害怕和屈服又是两回事情。我没有吱声。
他一手护住我的手腕,“嚓嚓”将绳子割断,再将我的脚也解放出来,扶我坐起:“昭,你怎样?”
是错觉吗?他的声音好像比前几次清澈很多。像这样的变态恶魔,居然有这样清澈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发出呻吟。身上痛得像是散了架,上刑的人实在没有吝惜力气。
他到这时候才“哦”一声,将我口中的东西取出来,摇头道:“笨蛋,笨蛋。”仍然无比怜惜。
牙关好酸,我的口水控制不住的流了一些出来,滴到他高贵的黄袍上,真是罪过。他大人大量,完全不介意的样子,打横抱起我,走出去。
要到哪里呢?我头倚着他的肩,昏昏沉沉想:接下去又要做什么?拿铁钉凿穿我的双手?或者把我绑在柱子上烧死?
他脱去我的衣服,把我放进木制大水桶中,替我洗澡。
人受折磨太过,几乎失去了羞耻之心,我任他脱去我被抽打破碎的囚衣、并把我放进木桶。桶中的水稍微有点烫,激在伤口上,我又呻吟一声。
“烫?”他立刻问,便抱我出水,将他的淡黄袍子脱下裹住我的身子。亲手在旁边舀起些冷水来,将桶中水拌得凉了些,用手去试试温度,这才重新放我进去,边道:“觉得太凉的话,马上跟我说,我再给你冲热水。”
忽然对我这么好?非奸即盗。我蹙着眉,不知他想做什么。他误解了,飞快问:“痛了?”手停下来。
他在帮我洗浴,手势温柔,并没有怎么碰痛我。木桶中的水泛着幽香,类似某种草药味,也许是用来治疗外伤的吧?我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身体:多亏他上刑时手下留情,基本没有破皮,只是留下无数瘀青,加在色泽如玉的柔软肌肤上,几乎有一种残酷的美感。
当然,严格来说,这具身体不是我的,而是“程昭然”的。她确实是个美人。美人难免要多遭些劫难,我郁闷的只是:凭什么要我来替她遭受这些劫难?
外头忽然又响起声音,这次是确凿无疑的打斗声,先近、后远、而后再拉近。
他在我身后低声道:“以后你会不会记得:在这样的时刻,我头一件想做的事是救你出来、并替你洗澡?”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身体已经洗干净了,他抱我出来,用雪白毛巾替我擦干。某人撞门而入时,他用最快的速度拿起旁边的玄缎斗篷,包裹住我的身体。
“当当”的兵刃相交声,先进来的一个人把后进来的一个人劈倒在地,回身对着我们,唇边扭曲的笑:“阿季,你当真造反。”
我瞪大眼睛。
手里拿着沾血长剑冲进来的、这个人,身着赭黄袍衫,衫上绣五爪金龙,眉尾稍乱、眼神凌厉、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他不正是变态皇帝?!
回头,站在我身边的人,此刻只着中衣,素色,袖口与领口绣着蛟龙,腰身挺拔,容颜如玉,眼眸亮若星辰,神色却无限沉静,温柔、愤怒、担忧,都像深海的鱼儿一样藏在下面,轻易不肯吐露端倪。我在府里见过他,他是北亲王。
那末,刚刚救我、为我洗澡的,是北亲王?他们兄弟长得果然厮像,但到底气质有天壤之别,我竟这么久没有认出来,实在太糊涂。
又有许多侍卫、武士打扮的人追来,一时没敢动手。北亲王挡在我前面,我依然探出一只眼睛去看。
皇帝的唇角掠过一丝笑意,对北亲王道:“我知道你的计划是提前发动的,所以你自己根本也没有胜算。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见杀戮,就让我们两个一决胜负如何?胜者为王、败者死。”
北亲王没有说话,徐徐扬起长剑,那剑上忽而爆出凛烈寒气,剑招随之出手,有如朔风扫枯叶,万点银光,比雷霆犹要夺目,破空刺向皇帝。
皇帝望后一退,身影也快似利箭。北亲王追扫一剑,却立即后退,依然守在我身前。侍卫和武士们也打了起来,看起来是皇帝那边的人比较少,所以北亲王的人还可以分出一些来守护我们、另一些则围斗皇帝。
那皇帝身手也是了得——天晓得,这么荒淫变态的皇帝,居然还很能打?他不是应该酒色两虚、单等着被别人一个手指头戳死才对吗?
我傻瞪着眼睛看他们刀枪破风、枪拐横扫、肉掌翻飞。说时迟那时快,皇帝一剑挡开三件兵器,背部也被人一剑划开血槽,他并不痛呼,反而大笑:“阿季,你以多打少!”
北亲王神色漠然不动:“这是夺天下,不是比武。”
皇帝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我接触到他目光,心底一寒。
不,他并没有用多么愤怒杀人的目光看我,眼眸中仍然是饶有兴味、几乎怜悯的,像当初捧着我的脸让我接受鞭打时一样。这目光比任何微笑都让我心寒。我后退一步,双手在胸前紧紧抓住斗篷。
蓝汪汪的光芒,骤然大盛。这光芒是从皇帝的剑上发出。我完全没怎么看清,满场人员便像狂风中的稻草般踉跄飞舞,有些人倒在地上,而在屋中的我,竟然没有感到半丝风意,身边有的只是死寂。我看着场中暴出一蓬血光。
这不是任何武士侍卫的血,他们只是倒向地上,没有血飙出来——血是来自皇帝的。蓝光大盛时,他挥剑横扫,额角就喷出鲜血。
“怎么?这是我给他打出来的伤口呢。又绷开了吗?”我想。
第一卷(旧稿) 第五章 风意
皇帝已经向我们这边冲过来,剑光如电,我终于感觉到风意了,凉得像蛇。北亲王一振剑,飞身迎上,将他挡在门外,几个武士紧紧护住我。我从他们身体之间的缝隙中望出去,时而见剑光如雨如瀑、时而只见到夜色、时而见几片树叶刹那间粉碎,人影一闪、又消逝,兵器声骤紧骤疏。
“唰”!忽然一剑飞进门中来!
这剑闪着蓝光,握在它主人手里,连剑带人飞进来!
武士们都大喝一声,上前迎战。比不得北亲王快,在后头如影随形,宝剑寒光流转,说不清颤动了多少下,但见点点银星;皇帝回身接招,剑护全身、嘀溜溜的转,好似平地起了一座蓝塔!
我看得忘神了,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蓝芒猛然化作三座剑山,向北亲王、以及两个离他最近的两个武士袭去!
剑自然只有一柄,可是在旁观者眼里竟成了三座剑山,可知其式有多快、招式有多凛人。
我不觉又脱口而出:“小心!”
一句话,两个字,才说出第一个字,北亲王已在原地消失;说到第二个字时,寒光宝剑从冰蓝剑山边擦过,在皇帝的脖颈上一闪;第二个字说完时,蓝色剑山已经消失,北亲王收剑而立。
皇帝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可头颅慢慢的、很奇怪的倒向一边,然后整个身躯“碰!”跌在地上,头颅撞在地上也弹跳两下,鲜血飙成了烟花树。
他的脖子,已经被砍断了一大半,只靠一层皮肤和部分肌肉连接着身躯,喉头完全敞开来,有些气泡混在鲜血之中冒出。
我呆呆的看着,忽然间俯身向地面,开始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除了几口酸水。
“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吃过什么东西?”北亲王在后面担忧的说。
是。可我不饿。我挣扎着站起来:“让我看看他。”
北亲王扶我过去,我看着地上的尸体。这个人,这张脸,这个折磨得我如此之惨的恶魔,确实已经死了?我觉得不真实,深呼吸一口气,问:“发生了什么事?”
“如你所见,篡位,弑君,并且——救你。”他耸耸肩,唇边又浮起淡淡的苦笑,“如果你领情的话,昭。”
我不明白。“你跟我是什么关系?”难道是旧情人?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举止和言谈……
也许我说错了什么。他的眼神变冷了:“当然,程大人,我不应该放肆,你是宁肯死去也不受我恩惠的。即使这种愚蠢的骄傲把你的——不,我不是想说这个。”忽然那么后悔,收住了话头,走过来,手伸向我:“走吧?”
“做什么?”他的手碰到我衣服上?我瞪着它。他也想来“叙旧”?糟糕,这里不是书房,镇纸是没有了,如果要抢别人的兵器会不会太不方便……
“送你回程府,继续做你的侍郎。”他唇角扯一下,“篡位者需要稳定的天下,所以继续为国效忠吧,程大人!如你所愿?不过在那之前,先吃点东西。不然我发誓会亲手给你灌进去。”
这样说着,他伸手抱我起来,可我斗篷一角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穿龙袍的那具尸体,不知何时手抓着我的斗篷,很紧很紧。幸好我的手也一直在胸前揪着斗篷口,很紧很紧,不然几乎要被他扯到走光!
北亲王没说什么,手中刀一闪,把我那段衣角砍断,然后回刀入鞘,抱我出去。一闪间,我好像看见皇帝的眉毛挑了一下。
“怎么?”北亲王低头问我。
“没什么……”我胆怯的摇摇头。世间万事万物都有科学的解释。死人的手会握紧,那也许是因为尸僵;至于挑眉毛,那一定是我看错罢。脖子断成那样的人,必定是死了,又怎会有表情?
北亲王就没再深究,一路将我抱出去。外面台阶上也流着血,他抱我绕过。
也许他不应该做这种事,因为很多人悄悄的看我们,像是诧异、或者某种不赞许。我只能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闭上了,什么都看不见、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好像外头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可是抓着我衣角的那只死去的手,还一直映在我眼帘里,挥之不去。北亲王一直在拍着我的肩,动作轻柔。可他闻不见吗?我们的身上,都沾着血腥,那么浓那么浓,好像永远都散不去似的。
过了很久,我才回到程府。“休息一下,明天不用上朝了。但是后天,我要看见你。”北亲王扔下这句话,走掉。
“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水玉惶然的看着我,“他们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她,“水玉……”
她张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不应该这么说话。
我是哪里说错了,还是给她的称呼错了?“你是叫水玉,是吗?”
“大人!您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终于叫出来,“求求您别吓我。您叫水玉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做人是这么累的。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是抱住她,“你陪我睡觉好不好?”至少她是真心关心我的。抱住她暖和的身体,我比较容易安心睡着。
她接触到我斗篷下的身体,不太诧异,好像早知道我是女儿身。我跟她是什么关系呢?我不太有精力去思考。
好好的睡一觉吧!也许醒来时,会发现一切都是场梦呢?
虽然,在睡去之时,我知道这样的盼望,大概不会成真了。
第一卷(旧稿) 第六章 其华
第二天,水玉、程府,这个世界,一分一毫都没有消失,我毕竟不能如愿做回我烂命一条的孤儿。
水玉仍然在担心的看我:“大人,您怎么样?”我深呼吸一口气。好吧,该来的躲不过,应该对她解释清楚了。
这个解释过程费了不少麻烦。我自认语言能力还不算差,可是水玉睁着大眼睛看我,就是听不明白似的。直到我都快说得哭出来了,她才怯怯道:
“所以说,大人,您是说您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所有人、所有事?”最后她总结。
嗯,这样说也没有错啦。我点点头。
“一定是太痛苦的关系,失心疯了。”水玉手按着胸口,眼睛里满盈着泪水,“也好。那些事情不记得还好些。”
“呃……到底是些什么事情?”我放弃与她沟通了,但好歹要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
可是水玉坚决拒绝:“您既然忘了,那就不用再提了。”
天晓得!我才懒得提呢。可既然被扔到这个世界,面对无数莫名其妙的事件,如果不知道来龙去脉,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岂不是太冤?我口干舌燥的再度努力组织语句,向水玉解释这个厉害关系。
她终于妥协了,告诉我:“我”本姓“陈”,闺字“其华”,许配给余家二公子,不料余家被奸人陷害,老爷处斩,二公子跟其他家人流放,“我”气不忿,改换男装,起个假名“程昭然”,带着贴身丫头水玉上京想替余家鸣冤,阴差阳错做了官、还立了功,飞速升至兵部侍郎,正觉得官做大了、说话份量就重,应该可以想法替余家翻案,不料前天被皇上召入宫,结果衣裳凌乱回来,随即听说皇上下旨,将余家人犯全部处斩。“我”一言不发,关起门来。等水玉觉得不对,进来看时,我已吊在绳上挣扎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算是哪一门子的戏文啊。不过——等、等一下!那位余家二公子是被流放?流放之地往往离京城比较远哦,而且古代的通讯技术应该不是很发达呐。那末,前几天老皇帝下令杀他、昨天老皇帝自个儿就被杀了,也就是说下令杀他的命令可能有没有到达他的流放之地?事情是不是还有机会转圜?
“余公子流放之地有多远?杀他的命令,现在还有没有机会收回来?”我问。北亲王对“昭”的感情好像不错,他篡位做了新皇帝,也许可以帮忙下令挽回余公子的性命吧。笑眯眯,我笑眯眯。哎,可以救人的感觉真好!
“大人……”水玉难过的看着我,“您真的忘了吗?余公子流放在‘孔地’,打马一日的路程,皇——嗯,前头那位,还怕不够快,叫用飞翎传信、再以快马加鞭补信,生是一点活路都没留。大人您那天像木头似的坐了许久,不知谁送了个什么信儿来,正巧那自鸣钟儿报点,你道:‘是这个时辰了。’便立起来、入房、关了门,就……”说不下去,只管哽咽。
那么,程昭然是为她夫婿自缢的,一缕香魂大约已随她夫婿于地下了吧。我难过的低下头。
一切该发生的悲剧都已经发生。我还能做什么呢?如果有所谓“穿越之神”的话,我真想问一问:它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穿到这里来,除了白受一场苦,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大人,起床吧。”水玉轻轻拉我。
“还很早啊。”我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现在才七点来钟吧?吃了那么久的苦之后,我真的不想把身子从可爱的床上挪开,哪怕多躺一会儿也是好的。
“朝中出这么大事,怎么可以躺着呢?先起来梳洗吧。”水玉拉着我,楔而不舍。
“北亲王昨天说我不用上朝啊。”我想起这件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上朝还等到现在?”水玉愁肠百结中,也不由抿嘴笑起来,“卯时早朝,大半夜需得起来梳洗,穿半个皇朝往和微殿立着呢……大人你真是什么都忘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又低下去。
我心下也不好过,只好勉强同她找闲话说:“对了,你是我心腹丫头,也知道我是女儿身,怎么还叫我大人?”
“您说,人前人后都要小心,命我不准叫您小姐的。”水玉道,“大人您这两天累了,先躺着,我打面水来于你洗,洗罢再起来梳头好了,先收拾起来,万一有什么事,也方便应对。”说着便起身走开,脚步那么轻捷,葱绿的水裤脚掀两下,几乎没有带起风声,已经离去了。
我很爱看她们穿的水裤、还有衫子、围兜,各种女性服饰,都那么美。想想自己昨儿那身笔挺威严的绯色公服、乌帽、皂靴,不由得叹口气,回转脖颈,惘然望着一枕黑发:程昭然,你多标致一个姑娘,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穿上男装、到京城与那些可怕的人们盘旋终日?你留下的这个身体,我又该怎么对待它才好?
水玉已领着两个丫头,捧各色用具进来,屈膝行个礼,先拿一幅白布掖在我领口,将下面衣袍与被衾都遮盖住,复拿个小锦褥子垫在床沿,掇一银盆水放在那儿,并开了个鸭蛋青嵌螺钿椭圆盒子,取香胰出来,侍候我净面,换过两盆水,完了另绞一块热腾腾的手巾来,拭过了,再奉一种名为“口齿乌髭”的东西,让我揩了牙、漱了口,翠管银罂中拈出面脂、口脂,敷抹妥贴,方算完。
我在博物馆也算见识过一些古代事物,被她们这么一套套的复杂动作依然搅得头晕脑涨,虽然有心向学,估计一时也学不完,索性闭嘴端坐了,随她们摆布。片刻洗漱毕,用具都撤开,水玉扶我坐起来,换上衣服,因不必上朝,只取一套起居常服来,乃是沉香缎襕衫,下头配双半旧的粉底皂靴,水玉亲手给我理理衣领、袖口,退口一步,看妥贴了,方引我到梳头台前,要我坐下,她在后头,拿篦子给我通头,正通到一半,人报:工部给事求见,我看一眼水玉,她会意,附在我耳边轻轻儿道:“黄光,字东海。你帮他在工部做了给事,一直也都照拂他,他视你如恩人的。”边说着,边换个犀角梳,快手快脚替我梳了头发、系上方巾,左右看看,道:“好了。”
下章:见客
第一卷(旧稿) 第七章 见客
我看着铜镜中,实在是个清秀至极的年青人,衣着再随和、眼皮再被折磨得微微的红肿,也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只叹我不是英秀的材料,眼神里时时要露出自嘲与冷漠来,太过无赖相。
然而鸭子被赶上架,再不称职,也只能撑下去了。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去见客。
“我应该去见他吗?”我跟水玉咬耳朵。
“大人……如果是从前的您,应该会见他的。”水玉回答。
好吧,好吧。反正这个怪梦——或者说这场穿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命运叫我干嘛、我就干嘛吧。叹口气,我起身,去见客。
见到这位客人,我一怔。
所谓工部给事黄光,个子只比我略高一分,是太过瘦弱的一个男人,几乎只能称作男孩子,面色那么苍白,目光茫然中带着温顺。
而他看着我的样子,像看一位白发飘飘、年高德邵的恩师,让我一时有点后背发毛。
他开口了,幸好幸好,叫出口的是:“程大人。”擦把汗,我真怕他叫出“恩师大人”来。我骨格轻贱,怕受不起这样的抬举。
“程大人,您还不上朝吗?”他无比担忧的问。
“是啊,呵呵。”我打哈哈。
他起身,走近我两步,深深躬腰,脑门子上有汗:“大人……安尚门外,是有很多人想看看风向、暂不上朝。但听说、听说里头要下杀手了,如果谁还不上朝的话……”
“所以?”我呆呆的问。
“所以,如果大人是想拒不上朝以明气节,”他深吸一口气,“我将陪伴大人!”
我呆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北亲王昨日弑君,今日上朝,许多大臣还在考虑要不要承认他做皇帝,北亲王大约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形存在,要开杀戒,谁不上朝就杀哪个。而黄光以为我要硬着脖子跟篡位者闹别扭,他打算提上脑袋陪我!
“不不不,哪有……不是这么回事。我另有原因。”我哭笑不得,一时不好意思说出是北亲王特许我休息一天,“总之,不要为我担心,你快快去上朝!还来不来得及?你现在进和微殿要多久?”这个傻孩子,我真为他担心。
“下官刚刚打马跑到这里,大约半个时辰……”他呆呆回答。
古代的半个时辰,就是现在的一小时。我扭头问水玉:“我们有没有更快的马。”
“有。”水玉干脆利落应一声,“黄大人请随我来。”
我不放心,快步跟着去,水玉叫马厩牵出一匹黑马,高高大大、毛片油光水滑,模样儿很是神骏。它见着我,温柔嘶鸣一声,过来与我厮蹭,我心里温柔触动,但时间紧张,容不得磨蹭了。我抓着缰绳递到黄光手里:“快走。”
黄光这个酸人,还要热泪盈眶、躬身道谢,还牵着马慢慢走出去、边走边再回头跟我躬身。
“跳上马快跑,一路跑出去!”我大叫,“磨叽个鬼啊?快去!”昨晚我见过北亲王的脸色,他是个能下狠手的。黄光到我这边耽误一圈,百多分钟的来回,再加上头尾的耽误,这段时间我不知道多少小知事的脑袋够他砍!
“可是,侍郎府邸,岂能驰马……”他呆呆道。
“鬼咧!”府邸跟脑袋哪个重要,这人是会不会算啊!我指着府外,大叫,“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出去,笔直去上朝,听见没有?”
他看了我一眼,除了感激,还有难色。我骤然想起:上马恐怕是需要“上马石”的,刘罗锅的电视里,罗锅儿一时上不了马,他老婆拿自己的胳膊垫在下头叫他踩呢。
我倒是有心拿自己垫在下面,只怕这酸人不敢踩,推推让让,更耽误时间。这时候,说不得要发发官威了,我把旁边一个长得壮实的马伕一把拉到马蹬底下,命他垫着,命黄光蹬上去,再命水玉:“叫人喊话让大门那边开门。”
三句话,三个命令。黄光深深看我一眼,蹬腿上马,打马狂奔;大嗓门的仆人传递着喊话给门口,传递了两次。黄光身影消失不久,门口那边喊话回来,说毫无拦阻、已经放他出门。我松口气。
一个侍郎府没事搞这么大干什么?又没电话通信设施,搞成这样,几乎耽误人家的性命大事。我开始怀念我租来的那小公寓了。
水玉抿着嘴看我笑:“还当别人都跟您一样,平地揪着鬃毛就能跳上一匹烈马呢?”
平地揪鬃毛跳烈马?这是哪门子的特技!我头涔涔而汗潸潸:“水玉,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大人就是大人,这没有改变不是吗?”她道。
“这话是没错。可——”可她的大人已经死了,我是一个顶顶平凡的家伙,穿到这里,“借尸还魂”而已。望着水玉的眼睛,这句话,我忽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大人只是忘了很多事,”她笃笃定定道,“但您的性子、您对别人的关心,一点都没变。所以在水玉眼里,大人还是从前的大人,一点都没变。大人也千万不要再迷惘了。”
“我迷惘?”我摸着自己脸颊问。哎,这小丫头哪来这么多言情腔,害得我都跟不上。
“嗯,大人经常露出‘我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的神情呢。”水玉道,“水玉相信、大人,您做的任何事,都是最正确的,现在也一直这样相信着。所以请您不要再难过吧。”
该死!她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是神、或者其他什么比她生命更高的存在。如果我告诉她,她的“神”真的已经死了,我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一个普通人,她大概宁肯疯掉也不会相信吧?我叹口气。
“大人,请您振作一点吧。就算——就算余少爷过世了,但凶手不是也得到报应了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希望您好好活下去,所以请您千万对自己有信心!”水玉道,眼眶里又开始泪水盈盈。
我还能怎么办?让她不要再哭,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好吧好吧。”我嘟囔。就算是扮演另一个人的角色也好、就算不是长久之计也好,“我会振作,可以了吧?”
“嗯!”水玉用力回答,脸上像有阳光升起来。
能够让一个人如此开心,我忽然觉得这场荒唐的大梦,也有了意义。
“现在再给我找一匹马,”我抓头,“让我进宫去。”
“咦?”
“万一那里真的在大开杀戒怎么办。”我继续抓头,“还是跟去看看比较放心。”
“那,您会不会有危险?”水玉立刻开始为我担心,水汪汪的黑眼睛仰视我,像是吉娃娃之类的可爱狗狗,叫我真想拍拍她的脑袋:
“应该不会的啦。”北亲王好像跟程昭然有旧情,所以就算不听劝,也不会翻脸杀我吧?“给我套个马车。”
马厩里传来一声长嘶。“不坐鸿喜吗?”水玉很期待的问,“您最爱的两匹马,怀光和鸿喜,适才水玉把怀光给黄大人骑走了,鸿喜好像很期待可以跟大人去转一圈呢。”
“这样啊……”我抓头。我从来没有学过骑术,虽然说看那匹黑色怀光的样子很温驯听话,但我这样的菜鸟要骑,恐怕还是太勉强。若真想爽一爽,以后练会了骑术再说吧,无谓在此刻糟蹋名马。“不用了,我、我身子没有很好。你替我备个马车,要快一点的。”
水玉领诺安排去了。我想起刚刚被黄光踏了一脚的马伕,特别吩咐给他一些赏钱,随后与水玉一同坐进马车中,细细问她朝廷形势、风土人情一类事宜——倘若要在这里长久生活,这些信息自然是极其重要的。
水玉对很多事也不是很懂,但只要知道的,都会竭尽所能告诉我。我如获至宝,一一悉细记下,末了问一声:“水玉,你对我的婚事怎么看?”
“嗯?”
“毕竟是一个女人,未婚夫死了,自己shi身给仇家,应该自缢才是美德吗?或者,至少遁入空门?在这里继续跟一帮子大男人厮混,是不是太不道德了?”
水玉脸色发白:“绝对不是这样!”
“怎么说?”我饶有兴趣看她。她对我的看法,应该代表着这个世界对“程昭然”的看法吧。我将以此决定我今后的行动。如果太过惊世骇俗、挑战道德的事,我不愿意做。那样太累。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为余公子死怎么值得呢?”水玉开始有点磕磕绊绊,真的鼓起勇气说出来后,就一泄千里了,“说起来余公子与您订约,就是水玉的主子,水玉对他必须恭敬。可是说实话,水玉恨他!他没有能力为自己家人昭雪,要您在这里千辛万苦周旋,虽然最后也没成功,可是换成任何人也没有办法成功的不是吗?您做的已经比任何男人都好了!所以说,您对他有什么亏欠、他们家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您?而且啊,要不是因为余公子,您何至于连老爷太太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最后一面?”我盯着她。
“唔……”水玉想捂住嘴巴。
“‘我’的父母死了?”
“您出来不久,元城发瘟疫,老爷太太就……去了。您没能回去持丧。”水玉小小声说。
“哦。”我茫然应了一声。这样说来,我在这个世界又成了孤儿是吗?还真是孤星照命啊。
苦笑一声,我对水玉道:“不用责备他,正因为我为他的事来到京城,所以才没有留在家中染上瘟疫,不是吗?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用怪他。”
这句话很自然的溜出嘴巴,好像我打内心深处觉得,“程昭然”不希望任何人责怪余公子。
扪着心口,我实在忍不住又一次苦笑:我扮演程昭然,居然已经这么熟练了吗?看来真是要地久天长的扮下去了。
也好,那个世界没有什么人需要我留下来;而这个世界里,至少有一个水玉,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我走。
马车停下,车夫回头道:“大人,安尚门到了。”
下章:上朝
第一卷(旧稿) 第八章 上朝
本朝京都名唤“晖城”,南部给平民及百官居住,唤为“南城”,北部则为皇城。
皇城南部有三门,正门为朱雀、东门为安尚、西门为含光。百官日常上朝,自安尚门入,于和微殿议事。如有祭祀等大典,则开启朱雀门,在大公殿举行仪式。
北亲王昨夜弑君、今日临朝,怎么说也是大事,却没有开朱雀门,只让官员们如常从安尚门入朝,看来是有些奇怪,但仔细一想也能明白:
弑君篡位,兹事体大,若开朱雀门,让百官上了大公殿,新旧皇帝交替仪式迫在眉睫,大家必定立刻开始激烈议论昨夜之事、并质疑北亲王继位的正当性——如果他想继位的话。北亲王在继承的正当性上站不住脚,所以不愿将此付诸公议吧?安尚门如常上朝,就等于暗示一切朝政如常进行,谁若乖乖进安尚门,就等于承认北亲王以皇帝的身份主持朝政这个大前提,之后的事情就容易了。同理,谁若反对北亲王继位,就必定以“不进安尚门”这个姿势作抗争,北亲王要杀人稳定局势,也必定从这群人开始。
进不进安尚门,干系如此之大,所以我尽一切力量,要求黄光立刻进门、上朝、保命。
我对“篡位”这两个字没有太大恶感。原来那个老皇帝,还是杀掉干净。北亲王的人品,我虽然不太了解,但比之那老皇帝,总是妥当一些的。他要篡位就篡好了,黄光没有必要为了维护他们兄弟间的皇位正常承继顺序,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安尚门外,有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身着朝服朝冠僵立在门外的人,数目不太多,约三四十个,看起来品级大都不算很高。也许真正与北亲王作对的重臣,根本就不来这里,只在自己家中“称病卧床”罢。我急着找黄光的身影:他听我的话,乖乖进门了没有?
我没看到他。反而是所有朝臣的目光“唰唰”移向我。有许多士兵执戟、斧、槊等武器,板着脸列队在他们旁边,似乎是聊供仪仗,但气氛分明肃杀。
幸好怀光一声清嘶,我顺着嘶声望过去,见到它,缰绳牵在一个小太监手里。
那小太监不过十几岁样子,相貌清俊讨喜。怀光向我伸长脖子嘶叫,他也看着我,遥遥行个礼,牵着马过来,忙着叩头:“程大人。”
我不惯生受这个,急要挽他起来,他腰仍然哈着,靠着我小声道:“您还真来!皇上不是口喻,叫您歇息一日么?”
我怔一怔,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皇上,便是北亲王了。
“我怕出事。工部黄大人进去了?”我拣要紧的问。
“嗯哪!骑着大人您的马。幸而奴才们认识,跟皇上回了,皇上要奴才在门外等着,万一大人来,跟大人说一声: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回去,待明儿就好。要是不听话,别怪皇上翻脸。”
是啊,一夜之间,他就变皇上了,翻脸是要不得的。无怪乎多少人砍头诛九族的也要抢个皇帝位子来坐坐!颐指气使、逆我者亡,势头还真不一样。
我点头:“臣知道了。”接过怀光的缰绳。没什么别的可做的,回家吧。
怀光靠着我蹭来蹭去,身上是马类特有的味道,不算很浓,但老实讲,是有点臭的。可它眼睛那么大、那么清亮,又那样眷眷的望着我。我在第一时间爱上它。
笨拙的拍拍它的脖子、理理它的鬃毛。它很期待驮着我飞驰?如果有这个能力,我也想当时当刻飞身上它的马背啊。遗憾的笑笑,我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尽早学会骑马。
至于现在,只好委屈它跟在我们马车后面,小步往回走。
水玉小心对我说:“大人,水玉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都这样了,不什么当不当讲的?你讲罢。”我道。
“朝中好几位大人,好像对您不太友好……”
“嗯。所以?”
“大人您什么都忘记这件事,是不是,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比较好?他们一直以来比较忌惮您,如果知道您失忆了,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损招,尤其现在朝中形势又不太稳……水玉惭愧!其实水玉也不太懂现在算什么形势,大人您别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说得很对啊。”我沉思道,“‘我’是用多长时间升为侍郎一职?这算是多大的官?权力大吗?”
“原来是寻了个猎场护卫的缺,六个月前您救了皇——先头那一位,御前奏对称旨,即刻提拔为工部侍郎,官四品,时常得见驾进谏。”水玉答道。
那末,一头扎进京城,一天之内从护卫当上四品侍郎官,还常常见驾,能不叫很多人眼谗?再加上这个程昭然不像是八面圆滑人物,六个月下来必然结仇不少。我点头:“现在我不能说自己失忆,先撑过这段时间再说吧。到时候找个机会称病退隐好了。”
水玉“啊”一声,吃惊看我。
“怎么?”我心中一动,“从前的我不喜欢退隐吗?”
“您……”水玉为难着,唇边却微微浮出点笑来,“您还在闺中作小姐时,习字习的是行草,看书看的是儒、墨及诸部兵书,消遣是骑射!老爷再怎么骂,您一转眼溜出去做你自己的事去,再改不得的。上京来,您头一件事不是去玩赏奇珍、钻营门路,竟是看诸门方位与山水地势,啧啧称赞哪里选得好、哪里又奇怪。侍郎封到兵部,是您自己选的,一上任便找了好些事情来做,自夸说有功于国家,虽说辛苦一点,倒值当呢!要不是……哎!”又捂住嘴,小心看我,“水玉又说错话了。”
“要不是忽然之间我shi身、余公子丧命,我心灰意冷自缢吗?”我微笑,“你说好了。”
水玉低着头:“水玉不该说。”
“从前的事情我都没印象,你以后不要客气,有话就说。不然,有半句藏半句的,我才难受呢。”我诚恳道,“这样说起来,我扮男儿身为官,是一展平生所长、如鱼得水,不应该想到退隐?”
水玉还是低头,声如蚊蚋:“退隐呢,安全一点……”
“明白了。”我点点头,她是为我好,才觉得退隐也不错。但看起来,原来那个程昭然,当这个官是真当得精神奕奕。我倒没什么官瘾,也不懂那么多兵法骑射,留久了也没意思,终等这次改朝换代告一段落,挂印求去罢。买舟载酒、布衣而歌,那个我有兴趣,不过——
“我是不是有很多积蓄?”我问。
“呃?”
“如果退隐的话,不知是不是要为生计而操心啊!”我挠挠头,“是不是要砍柴什么的谋生?”糟糕,我的力气好像不是很大,砍柴也许不能胜任,不知这个世界招不招文员或者洗碗工……
“哪儿用得着那个!”水玉叫起来,“宅子、田地都在。您就算退回去养几个小小姐小少爷都没问题的——呃,”脸又红了,声音小下去,“水玉告罪!水玉的意思不是说要您另嫁,当然水玉也不是说希望您一辈子替余少爷守……唉、唉,水玉……”不晓得怎么说好,脸越涨越红。
“我知道了。”我看着她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
真感动,在这个世界里,有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为我好。
我伸个懒腰:“腿过来。”
“嗯?”
“给我躺一下。”我放肆的躺倒在她怀里,啊,软绵绵的,感觉真好,“好累,让我休息一下。”
嗯,前几天被折磨的伤没有好,又经马车一颠,全身好痛,幸好有她柔软的怀抱。我开心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她怀抱里,放松的伸直我的腿。这个世界,也许还是不错的哦……
下章:鸿喜
第一卷(旧稿) 第九章 鸿喜
马车回府,我急着去躺倒休息——全身痛楚着,又难得不忧生计、不必打工,可以堂而皇之“奉旨休息”,可不该好好享享福?
只是,刚褪了外衣,还没来得及抱住枕头,就听后头马嘶,嘶得还有点儿激烈。纵然我不谙马经,听起来也觉不对劲,又兼跟怀光已经产生了感情,忙着问:“怎么?没出什么事罢?”
后头笑回:“鸿喜吃醋了,一直拿尾巴扫怀光。怀光恼了,拿蹄子踹鸿喜一下,鸿喜正叫唤呢!大人别担心,没什么事,这上下就该安生下来了。”
马儿也吃醋?我失笑。想想,终不放心,披了衣服赶过去看。
怀光已经给刷洗过,全身毛片黑亮水滑,站着自个儿吃草,听见我脚步声,伸长脖子,目光活似个小人儿,那样楚楚的,几乎要拿脑袋蹭在我臂弯里诉委屈。
旁边一个位置,立着匹大马,比怀光还高上一个头,全身雪白,独鬃毛是红棕色的。那鬃毛也怪,照理该梳洗过,就是不肯如怀光般柔软的顺下来,偏要狮头刺脑的呲出去。见我来,他乜一眼,扭着脖子,扬蹄一声长嘶,鬃毛如火焰飘动,漂亮固然漂亮,只是配上它这样的个头,我若是胆小的,当场就要给吓煞。
“鸿喜?”我试着去拍拍它,“安静一点。”
它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还是不肯看我,但总算安静下来。马馆奉一袋方糖给我,我幸而在一家马类食品厂也打过短工,知道这是马爱吃的点心,便取两块,放在手心,喂它:“乖。”
鸿喜嚼了一块,目光见得缓和,转过身,拿身子旁边向我示意,转过头看看我、又绕过去。我福至心灵,笑道:“很想让我骑出去吗?抱歉?这几天可能真的不行。尽快,我答应你一定尽快。”
鸿喜不解的瞄瞄我。我歉然的弯腰比手势,不知怎样才能对它说明。它虽不懂人话,但大约也明白了我拒绝骑它,鼻子里又喷出一口气,彻底转过身,拿ρi股对着我,独个儿立到马厩深处去。我再怎么叫唤,它也不理,连方糖都不要吃了。
小样儿,气性还挺大!
我叹口气,拍拍手,回去睡觉。
有句话说得好:我不可能让每个人高兴。同理,我也不可能让每匹马高兴。实在讨好不了它,我也只有回去睡觉。
水玉接着我,帮我脱鞋宽衣,口中轻声埋怨:“下次穿好再出去呢,别再这么敞着怀四处跑了,成什么样子。”
我低头,中衣刚才穿得好好的啊,外头随便披件外衣,虽然不甚端正,但在自己府里走动,没什么事吧?再说,“我现在是男人啊。男人就算衣服没穿好,走走有什么大不了?”
“还说!”水玉恨恨的,唇角却忍不住笑,拿手指头点我道,“自己照照镜子去。玉一样的人品,不规不矩像什么市井惫懒汉似的招摇,生生把府里的丫头都勾引完了,没事人似的敞着怀跑回来叫我一个人伺候你宽衣睡觉。那帮小蹄子们能不吃醋!您也可怜可怜水玉,也收敛些儿呢。”
原来不是怪我没礼教,倒是怪我勾引了人。我傻笑。果然程昭然这副皮囊生得太好,也是麻烦。搁人家身上是惫懒举止,搁她身上就是随性风liu,我真应该学习善良的天皇巨星守则,深居简出、韬光养晦,以免不经意间祸害他人。
之后再无话。我一头放倒,便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香甜,好容易睁开眼时,只觉得光线朦胧。我扶着头问:“水玉,下雨了?”嗳哟,头怎么这么重。
“没下雨啊。”水玉说着,倒一盅茶递给我。古人有午睡起床喝茶的习惯?我接过来,“咕咚”咽下,嗯,很清香,有点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水玉骇然打我:“吐出来吐出来,这是漱口的。天,您咽下去了?”忙着揉我的背,“这也能咽?小心您的肠胃!”说着又忍不住笑,“要叫那些丫头们见您这副傻样,还有得好嚼舌根呢。”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傻人嘛。土鸭子活生生被赶上架,不招人笑才怪。我在心里划个十字:程昭然,对不住,我这团稻草心,塞进你这个绣花枕套里,糟蹋了你的身子,你老人家有罪恕罪、有怪勿怪。
这般祷吿过,心安理得许多。水玉又换了盅茶来,这次不敢掉以轻心了,详细跟我解释:“小睡起来,齿涩舌苦,故要用这茶清口提神,比常茶性烈,不好吞咽的。明白了?”
真像我是小孩子似的那么教呢!我愧笑着点头,嗽罢口,继续刚刚的问题:“没下雨,天怎么这么暗?”
水玉抿着嘴笑:“酉时了,还不暗,留着太阳照您起来呢?”酉时?这是什么时候?亏得我磕磕绊绊背过十二生肖,当下暗暗扳着手指:一天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哇,这么一算,酉时大概是下午六七点?!
“现在是傍晚?”我骇然问。
“嗯。”水玉点头,心情很好,“大人睡得很香呢!”一边麻利的扶我坐着,“黄大人在等着,大人要去见他吧?”
“他等我做什么?”我捧着头。唉,睡得太多,就像喝得太多一样,头重脚轻,很难受啊。
“上完朝,说来拜见大人,总是报什么消息吧?大人您见见他也好。”
“嗯。”我伸着手让她帮我穿衣服。哎,真是腐朽享受的人生,搞得我都不想见客了。“好饿。”
“粥已经熬好了,除了白菜卷儿拌开耳那些粥菜,水玉再叫他们配了熘丸子、清炒银芽、烩三鲜儿、杏仁豆腐、百宜汤,都是您爱吃的。您看还好么?”
我一听开头那个“粥”字,先有些犹疑:早上喝米汤、晚上又喝粥,难道这里连碗白饭都吃不上么?幸而听到后头一串菜名,勾引得食指大动,再听到有汤,当下便笑道:“那来个隔夜米饭,我要泡饭。”
可怜,我就这么点低级的爱好,一听到汤,立刻就想泡饭,还非要隔夜那种骨儿韧的硬米饭,越韧我越喜欢。
水玉摇头:“太医说只能吃粥静养,养了三天才准吃米饭呢,您还想隔夜的!”说着,嘴儿一抿,笑,“别说饭,连肉都不许你吃呢。亏水玉知道您是断不得肉的,特意叫人拿肉细细磨成糜,做了丸子,问准大夫,些须吃几个不妨,您才有荦腥可以到口,还不谢谢水玉?”
我给她作个大揖:“如此,多谢姐姐。”
她避到一边,笑:“折煞水玉。您每常办事时,多收着些,就是怜恤婢子了。”
“水玉你真好!”我全身心的拥抱她,就准备幸福的飘向饭桌。可是,残余的一点良心让我开口问:“哦,黄光吃了没?要叫他一起吃否?”
“已经给他奉过点心了。水玉本来吩咐厨房这上下单独给他开饭的,因为不知您什么时候醒。现在您醒了,要叫他同席吗?”水玉回答。
“哦……”我吃相不太好,那就别叫他同席好了,免得露出马脚……等一下,“点心?他等我多久了?”
“下朝之后直接来的,日中时候吧。”水玉急着向我保证,“您放心,我们当时就请他用了点心,他不会饿的。”
这、这不是饿不饿的问题吧?我无力道:“水玉!这样对别人不会太失礼吗?”
“不会啊。”水玉理所当然道。
“水玉……”
“他的拜访,绝对不会比大人的休息更重要。”水玉斩钉截铁,“他要体谅您的休息,这是他的礼数。”
“可是,如果是重要事情怎么办?”我最后挣扎。
“不会啊。”水玉笑嘻嘻扶我,“用饭吧大人。”嗯,说话间,有人端着盒子进来。“我叫他们端进房里来,这样又快、又方便。”她解释。是的,盒子里飘出食物的香味……
“你说他不会是重要事情?为什么?”我咽一口唾沫,问。
“因为我亲口问过他,他承认重要性不足以打扰大人休息啊。”水玉还是笑嘻嘻,起身去掀盒盖——
不是吧?!那么个苍白柔软的男孩子、正那么温顺的坐在外头等我睡醒觉、等我吃完饭?我有罪恶感!我实在没这么大牌的潜质啊!
盒盖掀开一线,饭菜香……我绝望的伸出一只手,命令:“停住。叫他一起来吃。”
水玉看着我:“大人?”
“把盒子盖上。把他的一份拿进来,等他来了,我跟他一起吃!”我一口气发完命令,生怕自己会后悔。说完了,我趴下来,捂着一天没进食的肚子。靠,刚刚还不觉得饿,可是闻见食物的香味,真的有点忍不住啊,所谓饥肠辘辘……
“大人。”水玉还想说什么。我气若游丝的招手:“快把他带进来吧……”
下章白兔
第一卷(旧稿) 第十章 白兔
我发誓我纯粹出于礼貌的考虑,觉得该让小哥们儿黄光进来一块儿吃饭,不然太不够意思。
可是看到他的眼神,我忍不住寻思:也许水玉的建议才是正确的吧?在这个社会里,我的决定实在太奇怪了对不对?
所以他的眼神那么不自在、那么感激涕零、那么食不下咽。
走进房间时,他肩膀缩着,很小心的看看房间摆设、只看小小的两眼,脸红得要死,迅速把头低下去;坐在椅子上,他只用ρi股的一点点坐在那儿,然后动都不敢动;食盒打开时,他道谢,我在他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划了几筷子饭菜,他还在道谢!
好吧,就算是四品官员请七品官员到房间吃饭,就算据说他那七品官职是我帮忙给他弄的,那又怎么样?
恶狠狠的一拍桌子,我吼道:“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他吓一跳:“大人?”
那个眼神,小白兔,天啊绝对是小白兔。我拿过他的碗,一口气舀了四种菜,堆得高高的,往他面前一放:“我是个粗人,就知道困了睡觉、饿了吃饭。你那么多谢来谢去,害得我都吃不痛快。现在我不管你了,我自己豁开吃了。你最好也把这些东西吃掉!”
天哪,我太凶了吗?小白兔的眼睛里水汪汪泛出泪光来!
幸好他随后应声“是”,乖乖埋头动筷子。我松口气,甩开腮帮子,不再顾忌吃相,开始痛快淋漓的解决食物。
我素来有一副好牙口、一副好胃口。感谢上帝,“程昭然”的皮囊也具备这两项优良品质,足够支持我风卷残云开雾散兵游勇不可当的、以最快速度把食物倒进嘴巴开足马力咀嚼处理一古脑儿全咽进胃里——
呼!
满足的打个饱嗝,又给自己舀了一碗汤,可以放着慢慢喝。我这才安心的往后一靠,拿了根牙签剔牙。
也许是有点穷凶极恶。但,只有这样吃饱,对我来说,才算好好的吃了一顿。这是我唯一热爱的进食方式。不然怎样?拿着雪白牙箸,小口吃菜,小声咀嚼,将食物咽尽后嫣然一笑?不不,在四份工之间为了一顿盒饭而奋斗的我,没命享受那种优雅。
小白兔闭着嘴巴,不出声的嚼着,腮帮子动静很小,一边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
他碗里菜才吃掉一半呢!该死,多有家教的孩子。我恶向胆边生,喝道:“笑什么?!”
一定是我凶了太多次,所以这次他不是很怕,能够用囫囵话回答我道:“大人像一只成窑的瓷器,却时有金戈铁马意气,在下所以为此惊慕。”
惊慕?什么拗口词语,他还不如说惊骇呢他!
成窑的瓷器?程昭然才是成窑瓷器。我、我不过是一口破砂锅,路边摊上杀完价十块钱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的假冒货色。他们期望太高,我很怕最后会让他们失望。
我不说话,捧起碗喝汤。
“已经为先皇拟定谥号了,为‘厉’。新皇即位,明日宣布年号,据说是‘迅清’。”他道。
厉不是一个好谥号,但既然肯定他为“先皇”,北亲王也算仁至义尽。我低着眼睛,默然再呷一口汤。
“你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两句话?”片刻,我问。
“……是。”他回答。
好吧,谥号和年号确实是很重要的事,值得他专门来告诉我。我耸耸肩,继续陷入默然状态。他吃饭,我喝汤,顺便把玩餐具,增加古文物修养。
他终于吃完时,我已经从菜碗上的釉色研究到窗棂上的雕花,视线移到窗外时,心底轻轻的“呵”一声。
那儿立着一棵梨树,正在开花,满树的雪白花朵,是全盛时候。月光初上,轻薄如纱,而满树花朵白成明亮样子,几乎从花瓣中放出光芒来,视线刚落上去,只觉得耀眼美丽,停留片刻,复觉柔和。远一点儿,紫藤架给出一抹朦胧的背景;蔷薇嫩芽爬在矮墙上,一团团小小的粉红色,轻轻在风里点头。真像一幅画。画面的最前头,梨花如雪,月色如纱。
我几几乎要停止呼吸。
忽然而来的美丽、像忽然而来的幸福一样,总是叫我不由得停止呼吸,一直要呆很久,确定它是真的,才敢把那口气呼出去。
水玉端茶上来:“大人……”
我拉她衣角:“可以端到外面吗?”指着那边,“看见那树梨花?可以把茶桌放在那里吗?”
她很轻微的怔一下,笑了,唇角弯上去,轻松回答:“好。”就像无数次接受这样的请求一样,简单一个转身,就去准备。
不需要多久,一张漂亮的小木桌就在梨树下摆好了,上面摆着茶具,边上搭两只可爱的木椅。水玉给我们倒好热腾腾的茶,把我的一盅捧给我:“大人,茶可以慢慢喝了。”笑得非常愉快,把几个字特意咬成重音。
——她在笑我饭吃得太快?我心里吐吐舌头,把暖茶捧在手心,往后一靠,水玉先已细心的准备了腰垫,靠起来非常舒服。梨花就在头上盛开,微暖的晚风吹拂,花朵间或会落下一瓣,擦着人的头发丝。
夫复何求啊。我适意的长吁一口气,把自己陷在椅垫里。
命运难得对我这般优待。肚中有粮、心底不慌,手里有茶、身边有美景可人,我得好好享受这一刻。
“大人……”黄光捧着茶盏,不喝,低头静静开口。
“什么事?”我前后轻轻摇着,仰头看花。
“今日有四十余名大臣在廷前被赐死,血流盈阶。”他道。
那晚的血腥味骤然间席卷而来。为什么梨花还可以这样安静的雪白盛开呢?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所谓良辰美景,在这样的小院子里,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继续前后摇,捧着我的茶,想。
黄光很轻的把茶盏放回茶托,“叮”的一声响,一片梨花像被这响声所惊动,落下来,轻盈打个旋,擦着他的指尖,落在桌面上。桌面漆作苍绿色,他的指尖白得几乎透明,指甲咬得有点不平整,那片花瓣边缘有虫啮的一小个缺口。
“所以呢?”我啜了一口茶,问。
“大人今天救了我一命,还能不能,多救一些性命?”他道。
这才是他今天真正想对我说的话吧?
我忽然想起一句“大厦将倾,岂独木能支”,差点不合时宜的笑起来。新皇帝要诛杀异己者,我能做什么?他当我是神仙吗?
看着他的神色,我忽然醒觉:他跟水玉一样,把“程昭然”当成了某种接近神仙的存在!
我想骂娘。
程昭然,你给别人留下这么大的期待,然后在变态皇帝手里棋输一招,就殉夫自尽了,留下我在这里怎么收拾你的烂摊子?告诉他们实话,叫他们别再指望你了,他们会不会信?总之我是不能再装下去了!这担子太重,我哪儿担得起!
“禀大人!宫里的公公来拜访大人。”丝铃前来禀报,漆黑眸子眨啊眨的,“他好像带来很多赐物哦。”
“丝铃!”水玉责备的唤了一声。
黄光手放在桌上,低着头,仍在等我的回答。他的脖子细得像个孩子,脑袋比起来就太大一点,大头孩子,头发那么软。
我不知为什么就柔和的回答:“我尽我所能。”
“多谢大人!”黄光单膝跪下去,谢得很用力。我站在那儿欲哭无泪:为什么要答应?我有什么“所能”可以帮他“尽”的?轻易许下这个承诺,以后还不知怎么办呢!呜,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前仆后继、跟随程昭然的脚步去死——虽然她这具身体也不一定会死——呜,我的脑袋怎么这么乱……
下章:立聆
第一卷(旧稿) 第十一章 立聆
水玉替我紧了紧衣带、正了正衣领,取下巾帻,另拿了顶帽脚向上卷起的黑帽子来于我戴——我如今知道这种藤草为里、木为骨、漆纱为罩的帽子,叫做“幞头”,男性戴得很频繁,上朝、会友,俱可以戴,只是不同场合在款式或料子上有些区别,算是略为正式的冠服。再要寻常些,便是适才我戴的巾帻了,是纱罗质地,更为柔软轻便。
来客是“宫里派来的公公”,那我自然要穿戴得齐整些,水玉相了相,看没问题了,便引我去正花厅。快迈进厅门时,我想起一件事,缩回脚问:“我不用换衣服?”
那时候我进朝,戴起幞头来,穿的可是公服,此刻不过一件缎襕衫、结根素腰带,便能见宫里的客人?
水玉方回我半句:“听公公说——”便听笑嘻嘻一声“皇上特别交代,程侍郎染恙未愈,不必公服跪拜,常袍立聆即可。”里头一个人迎出来,是宫门外那个小太监,此时戴一顶无脚幞头,着孔雀绿地淡粉团花衫,外罩褐地同色暗花圆领窄袖袍,束着赤色帛带,比宫门外那时候见得正式,极亲昵的趋过来,上下看我一眼,“侍郎精神见得清旺些,皇上可以略放些心了。”
这人动静中兼有十五岁少年的明朗、又有五十岁老头的油滑,可以很轻松的跟人接近,一回不生、二回就很熟了,正所谓长袖善舞,至于袖子里藏着什么,那又另外讲。不管世道怎么变,这种人是顶顶容易混开场面的,二腿子、秘书、副官、长随,都是他们。
我人笨,见到这种精乖活泛脚色,顶顶自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酬才好,想着“礼多人不怪”,便待弯腰作揖,腰才弯下去,他就紧忙把我手肘扶住了:“别,别!程大人!皇上都嘱您接口喻时不必跪拜呢,您对奴才这么客气,不折煞奴才!”言罢,笑笑,站直身,南面而立。水玉扶我立在下首,听他宣口喻道:
“明天来上朝吧。”
结束。
呃?这样就结束了?我傻傻看他,等了半天——“就这样?”
他眨眨眼睛:“哦,完整的话,是这样,说着,把手一负,侧对着我,凝然而立。那种凝眉样子,骤然像煞了北亲王。
他立了足有一个世纪之久,张开嘴唇,不出声的叹口气,没有回头,依然负着手,道:“……告诉他,明天上朝吧。“
天啊,连语气都像煞了北亲王!这位仁兄模仿能力也太强了吧?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又用那种“很北亲王本人”的方式,闭上嘴巴,然后五官一皱、再笑开,终于回复了他自己的样子,冲我吐吐舌头:“以上就是全部口谕啦。”转身叫地位比他低的太监们将东西捧出来,他一样样给我介绍,包括外敷的伤药、内服的人参、吸病气的通天眼菩提珠手串、取吉祥的玉如意、还有绑在膝盖上的布袱……干什么,下跪时保护膝盖用吗?不用这么周到吧!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奴才姓张,贱名一个涛字,波涛的涛,迎祥宫黄门郎,今后侍郎大人多多关照!”小太监展示完御赐的东西,这么向我笑道。
我是不太懂他报的官职是什么意思啦,不过又有“宫”、又有“郎”,大约是厉害的,我应该表达一点敬意:“原来是张公公,多承关照,有劳有劳。”我蹩脚的说着比较“古代”一点的客套话,又要给他作揖,姿势嘛,可能是不太标准,无非是学着电视上比划,不过我“染恙未愈”,动作荒腔走板一点,应该也蒙混得过。
他又赶紧屈膝拦住了,拉扯一番,算完成客套,于是告辞。他们上门,不能空手而返,我要给礼银的,自有府中管事的负责打点不提。我瞅空拉了水玉问:“听别人传达皇上口喻时,按规矩应该跪吗?”
水玉莫明其妙道:“是啊,怎么?”
“哦,在宫门外这个人也给我传达皇上的指示,我好像就这么站着听的。”我挠头。
水玉:“……”
下章:恶梦
第一卷(旧稿) 第十二章 恶梦
总算把客人全部送走,我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呼,好累!”见客真是件恐怖的勾当。
水玉进来,后面跟着丝铃,丝铃手里又提着一个食盒。“咦,我现在不饿。”我道。把我当填鸭么?
“您不饿,水玉须会饿。”水玉笑着白我一眼,在榻边坐下,叫丝铃把食盒放在案上,打开了,拿出五个小盖碗来,将盖子一个个打开了,是炒豇豆、粉皮银芽、牛肉萝卜、炸卷子、并一碗鱼片辣羹。水玉看到羹,问句:“怎么辣的?”丝铃笑道:“厨房里说切红丝取个颜色,其实不甚辣。不过放到现在,又热一遍,大概色味都差了些,姐姐可要他们再做一次?”水玉摇摇头,不说什么,丝铃便盛饭给她。原来她到这时候才有空吃晚膳,我有些内疚,又闻着味道香,坐起来凑在她肩上,指着个卷子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水玉“啪”的把我手打回去:“病人需有个病人样子,大人您也尊重些呢!”
真严肃。唉!我又仰回榻上。水玉咬了一筷粉皮,问我:“不看书了罢。歪一会子?”我点头,要脱鞋子,随便的拿脚跟互相一搓,那靴子帮儿高,又是结带的,一时搓不掉,我便要坐起来拿手脱,丝铃早过来道:“大人,我来!”
水玉偏过头来,放下筷子:“我来吧。”半蹲着替我脱了靴,又抖开一条毯子给我盖了。我歪在她身后,只管玩她的衣带,她会意,对丝铃道:“你先出去罢。”看房门阖上,方问:“大人要说什么事?”
我笑道:“你先吃,边吃着我边问你。”水玉摇摇头,拾起筷子继续吃,我道:“黄门郎是个什么官?”
“‘黄门’可以作太监的通称。‘黄门郎’则是太监的一种职位,侍奉在皇上左右的,从六品。如果说‘小黄门’,就是更低一级的太监了。”水玉答道,“那位张涛公公从前没见过,年纪也不大,职位应该不会太高,何况对您介绍自己时照理不会用通称,所以该是从六品黄门郎吧。”
“那末比我低。”我得出结论,“所以我对他是不是太客气了?”
“他到底是宫里派来的,代表着皇上。又是迎祥宫的人——迎祥宫是御书房的所在——在这种时局,他这么点年纪的人能被派来传话,总有他的厉害之处,客气点没错。”水玉道。
我“唔”一声:“客气点应该怎么行礼才对?”
水玉筷子停在半空:“大人,您……您连怎么行礼都忘了?”不等我回答,她自己跳起来,“当然要忘就一起忘了,瞧我多笨!险些误了大人!大人恕罪,水玉这就教您行礼!”
都是我的错,害她饭也不要吃了,就急着要教我。我好说歹说,她一连划饭一边指点我,千幸万幸道:“还好您当初学了这些礼儿,回来一遍遍演练,水玉都看熟记住了,不然怎么办。”
学了三刻来钟,我已腰酸背痛,从前不是这样不济的呀!哼,都是前段时间被折磨太过,没养回来!我想着那个变态皇帝,恨恨咬牙,他血污的头颅忽又出现在我面前,嘴角微扬着,眉毛一挑。
我狠命揉揉眼睛,幻像消失了。但那股血腥味仿佛还留在鼻端。我的心卟嗵嗵跳。
水玉看见我脸色不好,很心疼:“累了?大人您先躺会儿。反正也学得差不多了,到时候看着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大体儿不错的,纵有些不到位地方,您是这样的身体,谁跟您计较呢?”便扶我躺下,她自叫丫头过来收拾食具。
这次来了两个丫头,一个是丝铃,笑了声,跟另一个丫头咬耳朵,说的是:“够半个钟点,把饭粒吃到榻上地上,不知是怎么吃的。”水玉原在理衣裳,听到这句,恼道:“小蹄子又嚼什么舌根?”她们只是笑,提了食具出去,水玉冲我一跺脚:“都是您害的!”也出门去,咕咕哝哝不知跟她们说什么。
我累了,眼皮一搭,朦胧盹着。水玉回房推我道:“大人,床上睡?”
他们的“床”,简直像一个小房间,用红木雕花做出来的,居然还有门,门上蒙着纱、或者帘子,开进去,里头有一小块地面,迈过这个地面,才是睡觉用的床。宋词里说的“碧纱橱”,大约就是这种东西。进去一次劳师动众,我昨晚已经见识过,实在懒得挪过去,抱着毯子含混道:“不要了啦……”
水玉便轻手轻脚走开,片刻,再拿个被子回来,轻轻扶我翻动身体,褪去外衣,盖上被子,将灯火拨小,又动了什么,我听到轻微的金属声音,可能是香炉,因为房间中的香氛随后变了,换了种更清淡的香味,水玉悄然退开去。
唉,真是腐败的生活,这种生活过久了真要上瘾的。我抱着被子迷迷糊糊想,梦里都要笑出来。
微风吹动,有谁走进来?脚步亲切,坐到我的床边,伸手抚mo我头发。我张开眼睛,看到凌玉。
说也奇怪,这个时候,我心底并不觉得多么诧异,仿佛早觉得他应该来找我似的,只觉伤感,低了头扳下他的手,道:“何必呢?我没心没肺、我配不上你,我已经忘了你。”
随着“忘”这个字说出口来,我忽然发现:我真的忘了凌玉的手是什么样子。他的指关节、他某几个指甲底端的白色小月亮,就在记忆中这样褪色,像海浪抹平了沙滩,他掌心的纹路,我也不复能记忆。
我看着搁在我手里的、他的手,淡白色袖子长至手腕,棉制的,有精美锁边,这是中衣的袖子。我抬头,凌玉那张脸,在雾气里浮动,变成了北亲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而那张脸,就在我的凝视中长出了一些细纹、眉尾变乱,眼神里添了冰冷嘲笑,唇角翘起来道:“我要你活,你就没有死的权力,还不明白吗,爱卿?”
我猛的甩开他的手,从梦中醒来,心还直跳,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真是恶梦。梦见凌玉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变态皇帝。嗯,一定是看见他被砍头,惊吓过度,所以才会做这种恶梦,一定是的!
拍拍胸口,不怕不怕,我是谁?孤儿院里出身,摸爬滚打活到现在,到哪儿混饭吃都无所谓的,从来没什么可供损失,所以什么都不怕。不怕不怕!
可是,心底下,怎么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呢?
呆片刻,我忽然明白了:梦里,曾经有个声音说:“总算救活了。主人,以后你乖一点,自己照顾自己吧,再犯事,石头也帮不上忙了。”;从上吊绳上被救下来时,胸前有块裂了痕的海棠红石头;初见变态皇帝时,他手伸进我的衣服里,道:“所以净灵石就这么用掉了?值得。”——这些联系在一起,怎么想都很怪吧?而且,我狼吞虎咽的举止、还有想在花树下喝茶的要求,水玉都很自然的接受了,就像“程昭然”一直就是这样做的一样。
我,好像不只是“不小心”穿到某一个世界扮演另一个人而已啊!种种迹象显示,我是被什么石头的力量有意拉过来,让“另一个我”得以还魂?
这个结论成立吗,我捶了捶脑门,怎么还是有点乱!叫来水玉问一声吧,看她记忆中的“程昭然”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习惯举止,如果是,可疑程度就上升了五十个百分点。
我叫一声“水玉”,没人回答。她不睡在这个房间里。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披衣去找她。
下章:星夜
第一卷(旧稿) 第十三章 星夜
打开门,星星真美。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像无数钻石一样嵌在天顶中闪烁。有句英文诗怎么说的?“像是天堂的地板漏了些小洞,于是那里的光芒撒下来……”是凌玉读给我听的。凌玉凌玉,他嵌在我的生命里,是唯一的星星;而我但愿我在他生命中,只是微不足道、转瞬可以消失的萤火。我叹口气。
不知现在是几更天。花树的影子摇得温柔。水玉应该睡了吧?一整天下来,她辛苦了,有话,还是明早再问她也罢。我信步沿着回廊走下去,想找到那天上吊后换衣服的房间。我记得把胸前的石头随手放在了那里,如果拿来看看,也许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那个房间离这里好像不是很远,我凭着记忆转啊转的,总算找到了,一推,门倒是没锁,应手而开,可里面却没那个带抽屉的梳妆台了。我退后一步,不确定是我记错了呢、还是那个梳妆台已经被搬走。算了算了,现在夜深人静,没必要叫起人来问,我且去睡一睡,等大家都醒过来再走不迟。
待转身回去,我发现这里离马厩很近。怀光还好吗、闹脾气的鸿喜怎么样了?去看一看罢。
马厩外头房间亮着一盏很小的油灯,有个小童坐在里头,抱膝打盹,我没有惊动他,直接走进去,看槽里有新添的夜草,怀光站着打瞌睡,闭着眼睛,我走过去时,他便张开眼来,我过去轻拍它的脖子:“还好吗?”
旁边的鸿喜也醒过来,第一个反应是小步跑过来,隔着马栏、尽可能近的挨向我、并把脖子伸给我,然后才想起来:他还在跟我闹气呢!于是把脖子缩回去,喷个响鼻。
嗳,真是不坦诚的家伙。我笑起来,打开怀光的厩门、又打开他的,一起招呼道:“跟我来。”
月光如水、初春的夜风清凉柔软,我休息之后身体好多了,外面又没什么人。要练马术,现在应该是好时候吧。我只希望这两匹好马莫要嫌弃我。
怀光很温顺的在我旁边小步走,鸿喜兴奋些、步子有点跳跃。他们的眼睛真美,有我大半个巴掌那么大,明亮得像镜子似的,睫毛有半根手指那么长。马真是美丽的生物。如果穿越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穿成一匹马,白色的,长着一束黑尾巴,在荒野奔跑、谁都不爱,除非某天遇上一个可以驯服我的主人,那我把一生都交给他……哎,走神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马厩前面就是黄光白天时曾拍马而去的石板道,现在寂寂无人,很适合学骑马,但我仍怕有谁来撞到不好,想起刚刚穿过回廊时见到个庭院,场地还算宽敞、地方也平整,而且更偏僻些,便带着怀光与鸿喜到那边去,出于安全考虑,叫鸿喜且休息一会儿,我先用较温顺的怀光同学练身手。
我把怀光领到花坛旁边,拍拍他的背,他很乖的站稳了,我站到花坛上,很小心的迈一条腿上去,正待用力把整个身子蹦上去时——不甘寂寞的鸿喜同学小步跑过来。
“喂,喂,先不要啊!”我紧张的小小声叫,可是鸿喜不听话,怀光想避开它,动了动腿。
喂,怀光!我一只脚在你背上、另一只脚还在花坛上。你动腿走了,是叫我怎么办哦!
我一急,腿上狠狠使劲,姿势嘛,是稍稍有点歪斜,ρi股滑在一边,还没有坐正。怀光已经迈开步子,对于一匹马来说,可能不算“快跑”,但对于我这个菜鸟骑师来说,已经很夸张了啦!虽然很努力的想坐正,但一手搂着他脖子、两腿夹着他的肚子,能保持不掉下去就很不容易了,实在使不上更多力气——哎,话说,马背上应该有马鞍吧?呜呜,怀光它们在马厩里休息时,没有戴着全套的设备,我也没有叫人帮我安顿,带了两匹光脊梁的马就出来练骑术,算怎么会事?看来要活该被摔了。
鸿喜过来了,看着我,好像很奇怪我为什么用这么难看的姿势停留在怀光的背上。他用尾巴扫怀光,不知是否又是一次“吃醋”的表示,但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怀光的步子更快了一点,我的身子越来越歪越来越下滑,腿已经夹不住了,ρi股完全歪在旁边……好吧,学骑自行车都要摔跤,何况是骑马?摔一次是正常的吧。我看了看地面,认命的与它越来越接近,直到——卟嗵,摔了下去。
怀光比自行车高,是辆小吉普的高度,但幸而下头不是水泥地,而且我摔起跤来又有经验,懂得怎样放松身体、又滚一下,减少冲击力,所以摔得还不算太惨,但呲牙咧嘴一番总是免不了的。
鸿喜疑惑的喷个响鼻。我听到花树的影子里有谁“噗”笑了一声。
“谁?”我问。那里寂寂无声。是听错吗?哼,听见了就是听见了。我才不会因为对方不回应,就怀疑自己的耳朵呢!拣个石头在手,我沉声道:“阁下如果不回答,体怪我投石问路了。”
那里还是没声音。难道是鬼不成?我也有点发怵,咬咬牙,还是把石头丢过去,力道是只用了一点点,绝不想造成流血事件。
石头丢进树丛、就像没入水里,连最轻微的声音都没有,延迟了数秒钟,才听见它极轻的“啪”、落在了地上。
——这是有人接住了它,再把它丢在地上吧!我背脊生寒。枝叶动了,里面出来一个黑影,魁梧得像一只熊。这黑影开口说话,我松了口气。
会说话,说明是人。那就好。虽然我有时候会抱怨说:“人比野兽可怕。”但如果真的跟一头熊面对面,那也不是什么很愉快的事就是了。
这人道:“恕罪。传闻中听说程昭然护驾时一力打退真族刺客,且能空手制服烈马,今日一见身手,忍不住笑。”
是,是,换了我自己旁观自己的逊样子,也忍不住要笑吧。只要“程昭然”在天之灵别气得揍我就好。我没脾气的摊摊手。月光照下来,我看见他面容,失声道:“是你?”
他是那个马伕,被我拽去给黄光当作上马垫脚石的人啊!
“白天真是对不起了。”我道歉脱口而出。
大熊马伕有点犹疑的看看我:“侍郎在跟我道歉?”
“嗯。”
他大胡子的毛脸抬起来,对着月亮吁出口气,肩膀一展,“咯咯”骨胳活络声,整个人又舒展开几寸:“侍郎是贵人,跟一个马伕道歉,不嫌太丢人?折辱完别人之后,现在才道歉,又不嫌太晚了吗?”
这个人的口气,不像是一个下人啊,难道……是风尘隐士?啊呀,那我白天果然叫他够呛。我歉然笑道:“不然,我叫你踩回来好了。”
大熊马伕再次古怪的看我:“你叫我踩?”
“嗯。不过,你码子太大。”我笑笑,“踩腿吧,骨折了没关系,别踩肚子就好,我怕死。”
下章:逾墙
第一卷(旧稿) 第十四章 逾墙
大熊马夫愕然指着我:“程昭然,你身为男儿,说这么没骨气的话?”
骨气这种东西……怎么说呢?视死如归当然是英雄。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确实怕死。
而且,反正,我也不是什么男儿,骨气于我何加焉?我耸耸肩。在变态皇帝手里斗气,又是另一会事,怕死还是怕死的,我从来不是什么好汉。
怀光安静立着。鸿喜却像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在我旁边擦来擦去的,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抚着鸿喜的脖子,问他:“会骑马吗?”
大熊马夫像受到了污辱:“当然会!”
“那么,替我带他走几圈。”我把鸿喜交给他,微笑,“他快被憋坏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会骑?!”大熊马夫愕然,上下看我一眼,压低嗓门,“你真的伤到这种程度?”
算是吧。之中的种种阴差阳错,也没法子多解释,我只管笑着拍拍鸿喜:“去走几圈?”
鸿喜乜着我,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及至明白我是想叫别人骑它,愤愤连喷两个响鼻,一个纵步跃到大熊马夫面前。大熊马夫深吸一口气,眼睛闪闪发光,比见到一个美女还激动,先拍拍它的脖子,手按住,“唰”的飞身而起,落于马背,便坐得稳稳当当,也不用缰绳,手一拍,口中吆了一声,鸿喜的的笃笃跑出去,漂亮的小步子,秘道跑了一个来回,复停在我面前,人马都精神奕奕,大熊马夫口中吁着气,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高高坐于马背上,看着我,忽叹了口气:“程侍郎啊程侍郎,你是何许样人?”
“什么?”
“有人说你刚正不阿,有人说你乔饰媚上。龙廷易主,你被打得半死回来,第二天就肯为了一个小官员起床奔走;要滑下马背时,你甚至不肯揪一下马鬃。这样的好马认你为主,你必定有好处,可却肯向我道歉、叫我踩还你、还把马叫我骑,脸上又没有贪生怕死向我讨好的样子。你到底是何许样人?”
挠头,他对我那么多形容,重点是后面那句“脸上又没有贪生怕死向我讨好的样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可能:“你果然是江湖侠客,觉得我认出了你,应该害怕你,是吗?”我微笑。
他一怔,拍胸脯认了:“则我便是大盗沈虞孙,借您宝地躲了些日子。”
古代用语中,杀人为盗,越货为贼。他自认大盗,那末是个杀人的。我问:“杀百姓么?”
他大怒:“则天下——”
好响的声音!我很怕惊动府中人,忙对他比个“嘘”的手势。他愣了愣,压低声音:“天下官狗和不上道的奸贼杀不完,我杀百姓干嘛?呸!用这身武艺杀百姓?丢人!要不是杀官杀出了名声,我也不用躲到你这儿来。”满脸的愤慨。
他说的是真话吧。这条汉子,眼里能让人看到赤诚。
我点头,走向前拍着鸿喜的脖子,看着它的眼睛问:“你很想好好的奔跑,是不是?”
沈虞孙看着我:“你要干什么?”
已经有人被惊动,有响动声过来。
我看着鸿喜:“抱歉,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真的没办法让你奔跑。你愿意到江湖去吗?”
怀光也开始不安,靠我更近些,反复贴着我的身体摩擦。我向鸿喜抬起一只手,指着外头:“风、草地、宽阔的天气,你是想出去奔跑吧?”
鸿喜困惑的甩甩鬃毛、拱拱背,横过身来看看我。
“不,不是我。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想的话,跟他去跑吧。”
鸿喜抬头望着远方。
灯笼点亮了,一些人寻过来:“什么声音——”
我抬头对沈虞孙道:“今晚你让我认出你,是打算逃了吧。我想你需要一匹马。”
“送我?”沈虞孙瞪着我,好像我在提议把我心爱的小妾送给他。
“去吧!”我告诉他。一边扬声道:“我在这里。没事,你们都别过来。”
他确认我真的送宝驹让他逃跑,激动得勒着鸿喜转了半个圈子:“程侍郎,实话告诉你吧,今天你折辱了我,我本来想半夜杀你,然后逃跑,可是你——唉!”又转半个圈子,急促低声道,“常服立聆圣谕,恩宠太过,是惹祸根苗,你小心。”
这是关心我的说话吧。我笑着点头:“多谢。”他大胡子后头,脸稍许有点红,一勒马颈,长笑道:“侍郎,半夜城门是不开的。”“唰”带着鸿喜蹦个高,“可是我自有办法!好马,我将视他如我自己的眼珠子一样重要!”泼喇跑去,鸿喜似乎曾经略微回眸看我,但终于毫不停留的跑远。
府中的人到这时候才过来我身边,小心翼翼问:“大人,出了什么事?”
我挥挥手:“没事,别声张。还有,千万别吵醒水玉。”指指人马消失的方向,“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回报的消息是:一人一马直接跳出了高高的府墙,消失在夜色中。
红鬃烈马、江湖豪侠,夜色里逾墙而去,是怎样一番场景!我悠然神往,手拍拍怀光的脖子。要抓马鬃啊……那种事,确实有点做不出来,我就是这样妇人之仁的窝囊废了,只不过尽我自己所能对别人有用一点,至于对不对、好不好,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如凌玉经常嘲笑的一样,真的是个大笨蛋吧。
“这样的笨蛋,难为你还肯陪在我旁边。”我拍抚着怀光,这样喃喃。
总有一些人离开、一些人留下。我为所有的离别祝福,但,仍然高兴,我身边还有人留下来陪伴。
下章:失石
第一卷(旧稿) 第十五章 失石
大概是晚上流了汗、又吹了风,第二天我醒时,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怕水玉担心,也不说什么,喝了碗热水,问:“我上吊后那块开裂的红石头你还记得不?”
水玉皱起眉头。“上吊”两个字割痛了她的耳朵。她道:“是,那块石头,怎么?”
“那块石头什么来历?”
“两个月前,御赐的。”水玉低声道,“据说祈福辟邪,您就一直戴着。”
唔,那个时候,变态皇帝还没露出色狼尾巴,所以程昭然把他赐的祈福之物戴在胸前很正常吧。“那时候石头有裂缝吗?”我问。
“没有。”水玉回答,神情很难过的样子,大概以为是我寻死的动作把石头弄裂了,她为我心疼。
“那我丢石头的那个台子现在到哪里去了?”我托着头问。
“前天掉了漆,先撤掉了。”水玉道。
“石头呢?”
“应该还在里面吧。”
“水玉,那是御赐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的让它跟着台子‘应该在里面’的撤掉了?!”我不敢置信的问。
“因为、前几天的情况下,完全不觉得那种东西有什么值得珍藏啊!”水玉跪下道,“水玉错了,现在就去把它找回来。”
“算了。”我忙拉起她,“别动不动就跪。那个事算了,没什么大不了。”
她紧张的反握我的手:“大人,您的手有点烫?”忙探手过来摸我额头,“不是生病罢?”
“生个头的病。”我忙掩饰,“我身体比你好,所以手比你热一点,你应该高兴我恢复精神了才对。”
“哦……”因为我的额头热度不高,水玉给蒙混了过去。我怕穿帮,之后再没敢多说什么。衣冠穿戴完毕,登车上朝时,我忍不住问她:“我跟从前,有没有相差很多?”
“没有啊。大人还是大人。”水玉安然的笑。
好吧。我吁出一口气,不管那块石头里有什么鬼,我且做我的程昭然,勇猛的上朝去吧!
天还没亮。可怜的古代大臣们,上朝时间真的比现代人上班时间还早,早的且不是一点点。幸亏不用钉牢八小时工作制,应完卯可以回家,午休、用完晚膳没什么娱乐活动又可以早早的日落而息,所以还能将息一二,否则这么上朝不消多久,就是个过劳猝死的命。
皇宫晨光熹微,高高的宫墙和琉璃殿顶,都很庄严,几只乌鸦来回飞,但广场上没什么可供它们啄食的血肉,所谓“有四十余名大臣在廷前被赐死,血流盈阶”,尸体应该都处理掉了,青石地面干干净净、微湿,那种湿也是很洁净的湿,像用强力水龙头冲刷过似的,不曾留下半点血迹。鼻端稍微有点腥味,让人总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一只麻雀从树丛中飞出来,喙里叼着缕什么东西,是脏兮兮的红色,我看不清是什么,本能的便想干呕。
两排太监立在门前,给人发丧服——是的,斩衰丧服。北亲王竟然允许大臣们给先皇服丧。这种宽宏大量,跟血腥雷霆的手段结合在一起,尤其叫人生畏。北亲王是个成大事的人。
这斩衰的服装都很宽大,基本上算是个袍子,所以不用讲究什么尺寸,每人领一件套上就行。再于帽上钉缀白布,不消几时,白花花的一片孝子贤孙。虽然依稀听到有人嘟囔:这么简易的丧服于礼不合。但声音很小,不移时也消亡下去。昨天杀人不是白杀的,苟活者如一群绵羊挪动,听着宫人的指示,没有进殿,扎堆儿排在外头的广场上。深深深深的迎祥殿里,龙座上已经高坐着一个人。
穿着厚重的龙袍,通天冠上透明的珠子像无数眼泪,整帘的挂下来,将他的脸遮住,只能勉强看见五官轮廓。
仿佛是恶梦重演,我觉得上面那个人,那个“应该是北亲王”的人,更像是变态皇帝,好像随时眨一眨眼睛、就会刻薄的笑出来。
一个四十余岁男人站出来,穿着一整套仪式意味很浓的华服,但不是祭服。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小声疑惑,但都把腰谨慎的弯下去。我随大流。
那男人好像是司仪的角色,用央视一般的口吻朗诵了四个字四个字的、我不太清楚什么意思的咒语般的话,完成前奏工作,然后话锋一转,用词好懂了一些:
“圣上偶感时气,忽致采薪,有阉人姚毛,丧心败行、逆天为恶,上药饵不当,致圣上昏厥。其不思坦白悔改、粉身赎愆,竟以螳臂舞蹈,联宫帷之邪絮、勾冠冕之败类,谎报大哀,意图变圣祖之天下、逞奸竖之妄欲。幸有殿上大司马左金武卫大将军北亲王禳,奋身忘死、忍辱负重、砥柱中流,清目查妖氛乎正孕之时,岂愧龙种,利剑斩浊乱于造绪其初,实秉天裁,遂镇乱局、返太平,惟圣上回天兮乏术,归祖矣有期,念天下诸黎甘苦,乌乎其托,惟德惟亲,故强以续命之法,延至此刻,明禅让之典,以……”
后面又是整串的艰涩词句,我又听不懂了。
总之,刚刚那段的大意就是:变态皇帝得了个小感冒,有个太监给他进药进错了,让他错厥,太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联合后宫娘娘跟朝廷官员,报假丧,想造反,幸好北亲王(名叫“禳”)挺身而出铁腕粉碎了他们的阴谋,不过变态皇帝的命也救不回来了,用什么“续命之法”活到现在,打算传位给北亲王……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变态皇帝头都断了,死在我面前,是我亲眼所见啊!造反的明明是北亲王,也是我亲眼所见啊!又关什么感冒、什么太监虾米事情?
我握着拳,看着深殿里高高的那个穿龙袍的人,真想把他揪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司仪唱了一声,有个人从殿侧缓步踱出,朱履、青罗袜带、四章红罗裳、五章青罗衣、白纱中衣,青面绯里的衮冕,水晶夹着雪色的垂珠,面容在这样的华裳下衬得冷峻了一些、但仍然沉郁如玉。这次这个,才是北亲王,没有错!
他淡淡向外头扫了一眼,也许看见了我,也许没有,回身向变态皇帝站定,施一礼。司仪又唱一声,他向前,跪在变态皇帝阶下。变态皇帝手抬起来——是的!我把眼睛揉了又揉,那只手真的抬起来一点,挥了挥。而且他、他他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含糊,有点像本人,但很难分辨,咬的字也模糊不清,不知是“宣召吧”还是“受禅吧”。
反正旁边侍侯的人听清了便行。只见一个盛装太监,端着黄绫子的诏书站了出来,大声念诵:
“夫大道之行……兄终弟及……以宁黎庶。总揽四海,奄括区宇……圣哲从天,神睿英武,峻德烁日,崇光大明……延祀佐运,名表轩辕……克配显上天,以光明命……”——大概就是禅让的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统共都像喜剧。北亲王接了禅位书,老皇帝赐给他通天冠,然后隆重嗝屁。那个据说罪魁祸首的太监拖出去就咔嚓了,头托着金盘子里示众,大家欢呼,表扬天朝仁慈不给贼子上磔刑。北亲王即位,宣布给老皇帝发国丧,宣告其谥号为“厉”——因为老皇帝单名一个祥字,所以从这刻起,后人称呼他,便可以称呼为“厉祥”
祭天、祭祖、上乐、上舞,甭管百官中有过什么骚动,反正这么一套接一套也都接下去了,气氛越来越安稳和乐,我肚子饿。
我习惯了一日三餐,而古人是习惯是两餐,上午吃顿早午饭,大约是九、十点钟,叫“食时”,傍晚吃顿晚饭,大约是五六点钟,这才是正餐。谁要想一起床就进食,会被视为奢腐的、有碍养生的行为。程昭然倒是习惯喝点清水、再喝点儿米汤才上朝,但这点儿液体哪儿够支持我身为现代人的进食yu望。站到快中午时,我腹如雷鸣,脑袋更晕了。
幸好幸好,巳初报点钟声敲响,赐午膳了,饮食比较简单,听说吃完后,下午还要继续搞仪式。
禅个位有这么麻烦的!搁在我这种懒人身上,真真不要皇帝也罢,天晓得怎么那么多人乐此不疲。
正暗自叨咕着,传膳的小太监悄悄递我个纸条,要我到旁边去。
身为一个规矩的大臣,不可以推托、不可以迟延,不可以问为什么。太监手里拿出来的纸条,虽然没有署名,但应该先默认为最高指示,立刻执行。
我到了“旁边”,张涛在那儿,唱个大喏,关切的问:“侍郎身体怎样?”
怎样?我道:“还好啊,多谢关心,何劳公公下问?”再还他一个大喏。
到底是中国人,身上流着几千年皇朝的光荣血统,这些繁文缛节,我真的学起来,也挺快的。
张涛用那种小小声的、推心置腹的语气道:“皇上看见侍郎的样子,叫奴才过来传喻——”
我“卟嗵”跪到地上。
下章:登基
第一卷(旧稿) 第十六章 登基
张涛吓一跳,扶我:“侍郎快起来!皇上正是担心您的身体,您跪什么?皇上说:‘程侍郎的身子不太稳,你去问问,叫他别逞强,累了,就休息,别撑到昏倒为止。’”
我茫然的抬眼睛看张涛。
真的?那个男人,真让他传来这种口谕?刚刚我确实撑得有那么点儿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但可以凭着自己骄傲的意志力发誓:表现得绝不明显!而那个男人,一直都站得高高的、作为整个禅让仪式的主角,在专心受禅不是吗?他雪色垂珠的身影,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姿势之高傲、眼神之漠然,完全配合“天子”的神圣身份。我是什么人?只是在下面向他欢呼叩拜的百官当中的一个,黑蚂蚁群中的一只,他什么时候、借着那一缕眼神的余光,发现下面有一只蚂蚁身子不稳?
张涛要扶我:“侍郎,随奴才去歇息。”
“不。”我把手缩回来,“我没事。”
他很贴心贴肺的看着我:“侍郎大人……”
“真的没事。麻烦公公回复皇上,臣没事,皇上切勿挂心。”我道,笑笑,回身离开,走到那群大人当中去。
大盗沈虞孙的忠告犹在耳边,受恩宠太过,确实是惹祸根殃。我正打算退隐,既没兴趣在朝中兴风作浪、也没兴趣到后宫一振凤纲,何必接受太多关照。像影子一样消失在人群里,然后安然告退,逍遥隐居享福,才是我的夙愿,虽然——
我苦笑着看看“自己”的手。玉一般的肤色,整洁的十指,无处不妥贴温柔、但又蕴含着力道。程昭然的皮囊实在太好。我一千次的感叹,这样的好皮囊想消失在人群中,难度会比较大。
就在午膳的时候,已经有不知几十个大臣借故来同我打招呼,也许是从前跟我有交情、也许是觉得我跟皇帝关系好、想来拍马屁,眼神中都满满的:“你是忠臣吗?”“你是奸臣吗?”“你在这次事件中有份参与吗?”“你是接连两个皇帝的龙阳之宠吗?”
我实在有点吃不消。
没有水玉在旁边,我也根本不知道他们谁是谁、该怎么称呼,一概含混应付了事。得罪人的话,我也没办法了,不然还是推托给“体恙未愈”,所以进退失仪吧?唉,头真的好痛,这个世界又是没空调的,风吹得让人怪冷,几几乎要打起寒颤来,其实衣服穿得并不少呀!大约还是感冒了的关系。我希望禅让之礼早点完成,不过听说,晚上还有晚宴,就像任何盛会一样,当然,晚宴绝不能少。这真是悲惨的事。
上午的一切,刚刚算完成了丧礼,下午时,才正式开始登基礼,我们大臣又脱去丧服,露出下头的朝服——凭良心讲,真够折腾的。然而皇室对于折腾的兴趣永远能超越我的想像,北亲王装模作样的推辞帝位,下面人又劝他即位,一直推让完三次,大贤大德的北亲王才“不得已”表示愿意登基。
钟鼓之声大作,五辂充庭,新皇践祚。
新皇后也参与了大典,完成亲王妃向皇后的飞跃,穿着青质底赤绣金翚的厚重袆衣、戴着高高的龙凤花树金博鬓,露出来的脸只有一点点,还是涂墙一般的化妆方式,容貌同身高体态一概看不出来,隔得又远,我只觉得一个小布偶行步姗姗、在那里配合别人的摆布。
一滴水珠落在我袖子上,我抬起目光:谁在哭?
不,不,只是下雨了,不紧不慢,一滴滴落下来,像某个美人在哭泣,所谓珠泪涟涟。
没有人敢动,连司仪都吓傻了。
新君登基时忽然降雨,所有人就这么淋在雨里?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一片寂静,只有雨点沙沙落下的声音。仪式的男主角把手伸给他的妻子,姿势坚定。
皇后走向他,把手放在他手里,姿态娴雅,袖口只露出一点点指尖。这一幕场景真美,几乎让我嫉妒: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女人,把手交给她的男人,这个动作中蕴藏的含义叫我嫉妒。
他执着她的手,朗声开口,声音真好,没有吼叫,但却让任何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周围环形墙的音波效果、也许是因为他习过武中气足,总之就让人觉得沉静庄严。他说的是:
“朕昨宵得梦,上天说:善待万民,我将降祥瑞于汝,汝必深体之。如今春霖自天悠然而将,其声宁也、其质润也,朕于此刻顿悟天心:天之道,以德润物,滋养万民,朕恭承天道,汝等为朕臂膀,同侍奉河山。从此须上下一心、抚恤万民,诸卿能诺否?”
还能有什么回答?大家齐声道:“喏!”因为要表现出非常感动、非常真诚的样子,入戏太深,不少人当真被感动了,我看到有几个抬袖子抹眼睛。
坐皇位的人总是要奉天承运的,没人宣称说要做个昏君才登基的,大臣们总是希望国家富强一点的,至于最后国事如何、百姓如何,那又往往不是以前面几个“的”为转移的。这一切统共又关我什么事呢?我低头看地上积了一些水洼,新雨又落上去,打出一圈圈涟漪来。
皇帝和皇后庄严的在雨中受天命,诸臣露天作陪,无遮无拦,尽情的享受春霖关照,以便“深体天道”。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哆嗦,混在无数透湿而哆嗦的大臣里面,也不见得特别明显。帝后依然动作沉着,有那么点儿殉道般的意思,尽显皇家风范。他们要表演多久呢?我惘然的想。雨下不完似的。
“……自此,定年号润宁,上应天瑞,下祷民祥。”庄严声音宣布。
我随诸大臣一起随班三拜九叩高呼万岁,仪式的主体部分至此结束。从潮湿地面起身时,我膝盖都打颤了。
下章:主宰
第一卷(旧稿) 第十七章 主宰
总算新皇仁慈,恩准大臣们换了干衣服,再进行后面的活动。我一听说换衣服,正发愁自己会不会穿帮,张涛来了:“大人,这边。”
他领我进一个僻静房间,里面有热水、毛巾、还有干净的替换衣服。他把那些东西指给我看,就弓身退了出去,轻轻阖上门,留我一个在里面。
炉火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暖。用来替换的衣服,虽然不是我自己的,但古人不太穿紧身衣,宽袍大袖的套上去,尺寸大褶儿不离。看到新的白布带时,我脸红了一下。
雨不算太大,但是淋久了,缚胸的布带子当然也有点湿。连这种替换都替我准备……我的脸滚烫的烧起来,但也许是炉火太温暖的关系。
褪下湿衣、擦干身体,换了干躁温暖的衣服,我很小心的把湿了的白布条揉成一卷,掖在身上,脸又烧了片刻,定定心神,出门去。
张涛殷勤领路:“侍郎这边走。”穿过园子、穿过几重门扉,我发现自己没有回到那些大臣们中间,而是到了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花团锦绕的园子、青石台阶、御书房。我的脸大概在瞬间变得苍白。
御书房初见变态皇帝那幕,我很难忘记,同时绝对不想回忆。
龙廷易主,还要在这里完成君臣见面礼?不是这么惨吧!我真的两股战战、几欲逃走。
“侍郎,这边。”张涛无视那边的台阶和门,自往小门穿去,回头招呼我。
“哦,哦。”还好还好。我心底抹一把冷汗,跟他继续走。
又穿了两个天井,我早就完全迷了方向,反正都是漂亮的植物和端庄的建筑,含蓄的连连绵绵,张涛总算在一扇青青竹丛掩映的门前站定,意思是我独个儿进去。
进去,里面又是古色古香的陈设、上好红木的家具,外间依然空荡荡,跟里间是隔开的,只是隔断用了酸枝木的博古架,我绕过去,见到穿着龙袍的人,坐在书案前皱眉看文卷,对我点点头:“坐。”
他书案前头放着墩子——是,依然是墩子,只不过换成了一只铺着精绣垫子的连云细弦纹六开光圆坐墩。我有点恍惚,觉得整个宫殿里的空气是死的,像埋藏在地底的蜂房,千年万年、每一个角落,永远都一样,偶尔换个主人,但这些死物才是宫殿的真正主宰,昂贵的、黯淡的,永远这么主宰下去。
埋头,为他的赐座我要谢恩,话溜出口:“谢北亲王——”
“你知不知道这三个字,我已经可以叫你死。”他站起身,看我,语气依然淡淡的,不怒而威。
是,他已经是皇上。我叫错了,是死罪。我默然起身跪下。
他叹口气。在这样密实的房间里,真是不应该叹气的。我想。因为它完全散不掉,好像可以沉在这些家具与灰尘间,千年万年的沉重下去一样。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头发也湿了,怎么不吹吹?”抬手给我摘梁冠,并要拔掉簪子。
“那个……”我本能的举手护头。
“什么?”他挑挑眉毛。
“我不会梳头。”我尴尬的告诉他。
他凝视我片刻,笑了,唇角轻轻绽开来一点,像冰块忽然融成了春风:“朕会叫人帮你梳。”他放下我的头发。
我的头发是湿了,披在肩头、擦着耳朵,冷冰冰的不是很舒服。他手伸进我头发中,十指岔开,贴着头皮慢慢的顺进去。手指真暖和,我惬意的打个寒战。
“你的脸色不好。”他道,“真的没事?在这里休息一会。朝服太重了,脱掉吧。晚上的宴会不去也罢。”
不,不,不能再享受这么嗳昧的优待,不然迟早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警告自己,把头往后仰,避开他:“臣没事。”想起黄光托付的事,随口问他一声:“你不会再杀人了吧?”
“你是在为这个生气?”他眸子冷下去,抽回手,立起身:“朕告诉你,没有不杀人的皇帝。”
他教训得对,是我多嘴。——可是天啊,腿好痛,已经在广场跪了那么久,御书房的地面作为最后一根稻草,要把我可怜的腿骨压垮了。
“好啦,我知道你很关心我,可不可以再宣口诏给我免跪赐座一次呢?我会很感恩很感恩的。”我在心中念叨。
他没有说话,负着手,不看我。室内沉闷得压抑,西洋自鸣钟“当、当”的声响,简直要轰破人的头。
“放心,朕会少杀。”片刻,他道。
我的眼泪当场就要下来了。为了这个世界陌生人的繁荣安全,我容易吗我?我可怜的膝盖啊、腿啊……我可以站起来谢恩归座了吧……
“所以,你答应在朕这里休息一下吗?”他接着问。
“呃……”这个好像不能答应,我真的不愿意再“受宠”下去。所谓:帝宠诚可贵、安全价更高,后宫多风浪,远离皇上好,郎里个郎……我这种冒牌无赖份子,不宜跟他多纠缠。
既然打算拒绝皇帝的请求,就不方便归座了。我硬着头皮继续跪。
“昭,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你能不能少一点固执!”他眉间怒意很浓。
我也想爱护身体啊……我欲哭无泪的看他。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想爱护自己,但是跟他的沟通显然有点问题……好吧,是简直不太敢跟他沟通。
下章:孔事
第一卷(旧稿) 第十八章 孔事
“皇上!”有太监的声音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叫。
“什么事!”新出炉的皇上心情不好,粗声粗气吼回去。
“您传的人……”太监小小声提示。
“哦!”伟大的皇上想起来,自己还要见客,“叫他等着,我就去。”回头看我,声音柔和一些,“在这儿呆到头发干了再回去,知道吗?”
“哦……”随口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太不恭敬了,忙再答应一遍,“是!臣谢过皇上!,臣……”犹疑了一下,不知道有句话该不该问。
“什么?”他道。
“那位……先皇,不是死了吗?”我不知道委婉些该怎么措词,只能直筒筒的问。
他沉默片刻:“不是活人。傀儡戏。”声音很低。说完了,就举步走开。
哦……所以果然那个变态老皇帝早就死了。只是新皇要登基,登基礼想要搞得好看点,所以演一出戏?那龙座上坐的是什么“东西”?木偶?还是……处理过的死人?变态皇帝可是断头而死的,要把他的尸体“处理”到可以坐在龙座上,是不是要把脖子缝起来?用什么缝,针线吗?我又有点想呕,舌根抽搐两下,没呕出东西来,就是有点儿头晕眼花。
该死,这么难受,不会怀孕了吧?说起来变态皇帝在程昭然“上吊死亡”之前是已经跟她霸王硬上弓过……应该是用“正常姿势”上的?所以……只有一次,不会这么巧就中招吧?不会这么巧又要我来替她承担生育的责任吧?靠,那也太扯了!头越想越晕,我想爬回木头墩子上休息一下……
“永安宫侍女小素,求见侍郎。”外头一个莺啼燕啭的声音,咬字之标准、音调之顿挫悠扬,可以去央视报幕。
“呃……”我不知道“永安宫”是什么,也不知道该说“请进”还是“准卿求见”,又或者是先问一声:“你是谁?”——哎!无论怎么讲都好像不太对劲啊。
好在外头的人也根本不打算等我“准”。太监开路,香气袭人,几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走上前,深施一礼,退到旁边。又有一个女孩子,就是刚才说话的小素,应该是她们打头的,在她们之后才上来,也对我施礼,轻启朱唇、再展莺声道:“婢子奉皇后娘娘之命,向侍郎问安。皇后娘娘听说侍郎微恙,也甚挂心,念及时霖,特遣婢子奉姜汤予侍郎祛寒。”说着,旁边侍女把一个金盘子举得高高的,小素倒出一盅姜汤来,弯腰奉给我。
我本来就跪着,这时候也不用起来了——皇后娘娘给一个侍郎赐汤,想也知道不能坐着喝。我老实跪好,口呼谢恩,接过瓷盅,咕咚呼喝下,热呼呼的,挺好,口感也不错,很甜,因为放了红糖嘛,我看见盅底还有红糖粘出来的字……
咦?字?!!
那字写着:“孔事莫急,或有转机。”
孔?怎么这么耳熟?我茫然的想:孔子、孔繁森、孔四小姐?呸呸,那些显然跟皇后没什么关系。
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水玉说,余二公子被流放在孔地。
“我”那可怜寿夭的未婚夫,被流放兼处死之地啊……跟皇后又有虾米的关系?
我像白痴一样的望向小素姑娘。
她向我会心一笑,收走了茶盅。
喂,姑娘,你“会心”了,我还没“会心”啊!你难道不能用人类的语言——对,就是那种白话文,声音或者文字均可,跟我解释一下,让我也“会心”一点?我在心里这么嘀咕着,头越来越晕、房间越来越暗、地面开始旋转,而且越来越欢快……
“姑娘,恕下官失礼。”我道。
“呃?”
“下官如果晕过去,姑娘千万恕罪。”我用最后的神智说出这句话,然后就晕了过去。
下章:脆弱
第一卷(旧稿) 第十九章 脆弱
醒过来时,我嘴巴里很苦,像喝了一嘴过期的可乐、附赠一把猫沙塞在舌根。另外,我的头很痛、感觉很虚弱。
“救命,”我半梦半醒的呜咽,“人人都有生来不受苦的权力。我不应该特别被虐……”
“你醒了?”很高兴的声音,有人扶起我。
“醒了何足道,还不如晕倒。”我继续呜咽,眼睛张开一条缝,看见一张古装的亲切的脸,想一想,想起来了,是熟人,于是高兴的打招呼,“北亲王。”
呃……我的目光落在他衣袍绣的龙上。五爪金龙……唉呀,他已经是皇上!
我“咕咚”一声往床沿磕头:“皇上恕罪!”动作猛了,头好晕,像一个沙锤在我脑袋里晃。干脆再晃晕一遍好了,反正昏倒时比醒着还省心。
“不要磕了。”他扶着我,袖口有药香,身上很温暖。我坐着、身上有些凉;而且我头晕。所以伟大的党啊亲爱的祖国,请原谅我很没骨气、很没立场、很蹬鼻子上脸的小小靠在他肩上……呼!他的身子靠起来真舒服,不知道脱掉衣服的话会是怎样的景观哦?说起来真不公平,我看不到他的身体,可他看过我的……呃,他看过我的!
忽然认识到这个问题,我的脸“哗”烫起来。
“笨蛋!人家帮你洗澡时你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是害羞个鬼啊?!”我暗暗冲自己骂。可脸上就是发烫。
“怎么脸又红了?还在发烧?”他担忧的摸我的额头。
呃……在摸我的额头之前,他很“顺便”、很“方便”的把我往怀中一带,让我完完整整躺在他怀里。他的怀抱真暖和、真舒服,为什么刚被他解救出来那晚,没有这个认知呢?一定是现在正在生病的关系!生病跟发春有某种共通之处,生病的人比较脆弱比较敏感……我窝在他怀里,闻着他的气息……
呜,连气息都这么好闻!像是春天的阳光、青草地,或者任何那种温柔美好的事物。我想哭。
“确实是退烧了吧……”他直接把额头贴在我额头上。
我的眼泪在这一刻,真正掉下来。
“怎么了,昭?”他惊骇,无比惊骇,好像以为我要死了。
是啊,他在那个天杀的牢房里救我出来,我都在哼歌。现在居然流出眼泪,还真是比死都严重吧?
我要怎么跟他说?我曾在下雪天的夜晚,在某个窗玻璃后面,看见一个爸爸试他小孩额头的热度,用手试了还不放心,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这个小小的动作,让窗外的我愣了足有一个世纪之久,然后,一个人大步走开。
不不,我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活得健壮,一点都不悲情。可是……就算坚强得像一块冰,有的时候,也忍不住流眼泪。
我狠狠的吸鼻子。
“御医!”他大叫。
我立刻“咚”从他怀里跳开,躲回枕头里——话说这枕头实在太软了、太舒适了,我的脑袋倒上去,竟然弹了两下,呜呜在这样的枕头里睡懒觉叫人夫复何求啊——快速拉起被子,盖住头。丢脸丢脸,我不要见人!
“昭。”他想把我的被子拉开。
“不要!”我在被子里跟他拔河。
他在外头很无奈的吁出一口气,发话道:“退下吧。”我听见帘子外头悉索脚步声,御医应该退下了。但是——但是我刚刚的举动好丢脸啊。我缩在被子里,仍然不想探出头去。
“昭。”他在外头沉默片刻,唤一声。
他没有下旨,这不是命令。我心安理得的继续埋头不出来。
“如果你担心御医碰过你身体,”他道,“你放心,他只是把脉,而且每次放下帘子,他根本不知道里面躺的是谁,甚至——也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轻声笑,“他是笨蛋。”
这么严谨又温和的人,突然笑一声、说别人是笨蛋,有很动人的效果,我暂时没弄懂他是不是故意哄我,已经不由得跟着笑起来,终于怪不好意思的把脑袋钻到外面。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怪,向我伸出手,伸得很慢,像是某种试探。
“什么?”我脑袋向后面躲了躲,问。
他缩回手去:“你的头发。”很局促的在额角示意一下,“乱了。”
“哦。”我胡乱拿手捋了捋。额头有点汗渍渍的,可怜,头发也很油,我到底多久没洗头了?我问,“我到底睡了多久?”希望不是整整一天,我看看窗外的天色,淡淡的,分不清是earlymorning还是lateafternoon——笨蛋,居然一不留神又用了英文。但是凌玉那个爱装小资的笨蛋,老是在我面前拽啊拽。上午和下午都要用英文说。真的叫人发疯。哼!
我在心里翻个白眼,又忍不住叹气。
“两天。”床前某人道。
“嘎?”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都怪我太能走神了啦!自己问的问题,嘴巴还没合上,已经神游到十万八千里,结果人家给的答复,我都要傻一傻才能明白过来:原来我昏倒了两天啊……
两天?!
太扯了。难怪我头这么难受、舌头这么苦。对了,“水玉会不会很担心?”我脱口问。
“我已经叫人到你府里报信了,说你留在这里养病。”他道,脸微微有点红,“太医说你醒之前不便移动。”
我环顾四周,书案、博古架、甚至弦纹六开光圆木坐墩,天,不就是书房吗?我晕倒在这里,就在这里弄一张床给我躺着?这也太“就地疗养”了吧!我望着他,没好意思直接开口说:“老大,不是这么有创意吧?”他冰雪聪明,已经从我的目光中明白了我的心情,主动解释道:“你在这里养病……比较方便。”脸颊依然是微红的,赏心悦目,让我想把手放上去蹂躏。
不过,他的眉宇本来是清朗的,现在却太过疲惫呢!我看看书案上满满的奏折和本子。他一边忙着处理公务,一边把我的病榻设在他的案边,好就近照顾我?“谢谢。”我吸鼻子道,“北……”呃,坏了,又叫错了。
下章:季禳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章 季禳
连续这么多次叫错,我的智商不至于这么差啊!难道是,变态皇帝给我印象太深了,我一叫“皇帝”,就会联想起“变态”,从而打心眼里产生厌恶和恐惧,所以根本不想用这个头衔来称呼北亲王?我呆呆的想,一时忘了请罪。
“算了。”他叹道,“不习惯的话,不叫皇帝的尊号也罢。没旁人的时候,你叫我名字吧。”
“呃……”我很高兴他这么体贴,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
“昭,你不要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他脸色悲痛,“你这种眼神,就像——就像小孩子找不到路似的!余骏远死了,我没有能保护住他,是我不对。我现在甚至后悔把他的死讯告诉了你!当初你叫我派人在孔地帮你传消息,我答应了。你知道,你的要求,我总是不能不答应。可是你一听他的死讯,眼神就万念俱灰,转身回去,我没有立场强行把你留下、或者跟你回去,只能等着,不知你会干什么、不知我会不会失去你,你知道这样的时间有多难熬吗?然后我再见你,你的眼神就像迷路的小孩,完全不认识我似的,总是这样奇怪的、茫然的看我,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吗!”他握着我的肩,“昭!我有那么多话,除了跟你说,还能跟谁说?你不要吓唬我,你不能离我而去!”
他一口气说这么一大篇,我只能微张着嘴巴,傻傻看他。
古代人真热情啊,古代人口才真好啊!我……我到底该怎么回答他?
“昭,你叫我一声名字吧。你曾经叫过的,不是吗?在荣苑看桃花的时候?我们还能回去那时候吗?”他凝视着我,眼神实在太热切了,我……我想我蒙混不过去的。咬咬牙,招了吧。
“我不是程昭然。”我抱歉道。
“什么?!”他瞪着我,好像我刚刚往他脑袋上甩了一棍子。
“我我是说,虽然看起来是——虽然你可能很难理解,我也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我结结巴巴的试图解释。
他一手勾住我的头,嘴唇就覆了过来。
嘴唇……不是亲脸、不是亲额头。嘴唇对嘴唇……
我的大脑再次宣告罢工。
很美的吻,迷人的气息,像迷|药一样叫我发抖——但是天杀的,这是个强吻!照理说我应该咬断他的舌头,可是——又照理说,人家毕竟一直对“我”这么好,我不应该伤害他……
我很没骨气的天人交战、纠结不已。
下一秒,他放开我的嘴唇,后退,站得笔挺,“锵”抽出佩剑,指着我的脖子:“昭的话,应该咬我的舌头了。你不是昭,你是谁?!”
他的眼神很冷、并且愤怒。剑尖闪着寒光。呃……他所有的温柔呢,都到哪里去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杀过人、也不介意再多杀一个的家伙,是一个威风凛凛刚刚成功上位的皇帝。他真的能随时刺穿我的脖子!
真话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我立即哀告的高呼道:“皇上恕罪,臣也不知道啊!臣、臣是说臣也有可能是程昭然……”
“什么?”他的剑尖再紧一分,几乎要刺破我皮肤了。我脖颈僵硬,屁滚尿流,口不择言:“臣失忆了!”
“什么!”他的剑僵住,没再往前递,很好很好。我赶紧接下去高呼:“臣只记得自己从绳索上被放下来,什么事都不记得,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丫头告诉的。臣很想努力的扮演回自己,但很多事情真的不懂,求皇上饶命!”
宝剑“当啷”落下去。他冲上来,抱紧我,眼泪落在我头发上:“昭,可怜的昭,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呃……他抱得太紧了啦,我有点喘不过气来……还有,那柄宝剑可是落在我的被子上,他这么又冲又抱,会不会一个不小心碰到剑,让它刺穿被子、再刺穿我的肚子啊?我觉得好危险……
“咳咳。”我用咳嗽声向伟大的皇帝大人示意。
他总算放开我,眼里依然是泪光盈盈,手仍握在我肩上:“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
“嗯。”
“昭,可怜的昭。”他再重复感叹一遍,柔声道,“我单名一个‘禳’字——避祸禳灾的禳——排行‘季’,你可以叫我‘季禳’,明白了吗?”
“哦。”我学一遍,“季禳。”
“是禳,音取然黄反,不是‘蓝’。咬字还是这么分不清!”他宠溺的责备道。
咦,我咬字不清,本来就最头痛平舌翘舌、前鼻后鼻,难道程昭然连这点都跟我一样?我心底打鼓,一边张口便道:“那我叫你季好了。”自己也知道自己刚逃脱性命之忧,立刻说这么认放肆的话,有些不地道,正在后悔,幸而他不怪罪,笑吟吟道:“胡闹,天下排行为‘季’的多了,谁知道你叫的是哪个?”
恃宠而骄是不需要教的,我明知他说得有理,只管强词夺理道:“那末我不这么叫别人,只叫你一个,这‘季’就是专门给你了,有什么不好?”
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我骤然醒觉自己的话有多嗳昧,往后一缩,脸又烧起来。他的手伸向我……干什么干什么?我喉咙干涩,自己骂自己:“干什么?现代顶天立地的成年人,表现得像个雏儿。不就是个男人吗,喜欢就上、不喜欢拉倒,害什么臊?”可是骂自己越骂得豪气干云,心就跳得越慌。
下章:蜜丸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一章 蜜丸
季禳手落在我被上,替我掖好了被角。
呜……谦谦君子,温凉如玉。是我思想肮脏,俺八纯洁!俺以俺色女之心度他君子之腹!我羞愧得想撞床,看了看他疲惫的眼圈,罪恶感更加上升:“你不要再照顾我了,你自己身体要紧。”
“没有关系的。”他挥挥手。
“怎么会没关系!”我一边说着,一边想起来,“我感冒是吗?”
“什么?”他蹙着眉毛,“你是体虚、疲倦,又感染上风寒……”
“嗯,差不多就那意思啦。”古代的风寒也差不多就是感冒吧,感冒是会传染的,不过古代可能没有“传染”这个医学名词,“总之就是,我生这个病,你跟我呆久了,也会生病,明不明白?”呼,就像跟假洋鬼子解释中国文化一样,真麻烦!
“怕我沾上你的病气?”他笑一下,“不怕,朕有福物护体,且也喝了祛邪的汤药。”
嗯……天晓得他“祛邪汤药”能不能达到预防效果,我懒得跟他研究药理学,只管推他:“总之你离远点没坏处。”
他老大不情愿,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要过早就过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瞪他一眼,“你要等病倒了才知道厉害是不是?”天啊,我现在还没归隐,又受他这么夸张的宠爱,他要是一病,若是有人趁机来“清君侧”,我还想不想活命了我?越想越怕,加补一句:“你给我讲道理一点啊!”几乎就要痛哭流涕跟他说:来日方长,陛下何必急着一朝一夕霸住臣下……
“至少过午再走。”他给出最后的让步,“就这样,不准再议了。”
这样说起来,现在的时刻是早上。好吧,不议就不议。多吃一顿早午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因为风寒未愈,给我准备的仍是清粥小菜,我嘴里要淡出鸟来,闻见季禳盘子里的肉味,口水答答嘀,吓得季禳把他自己的食盘撤出去,陪着我喝粥。
“其实身体虚弱嘛,吃点肉可以补补。”我不甘心的挣扎。
“胡说。病要清养!等养好了再补,那时候不补都不行。”他坚决道,“不准犯馋。”说着,“嗤”的笑起来。
“干嘛?”我瞪他。
“你现在的样子,比以前快乐。”他道,声音轻柔,不知为什么让我的心开始作痛。
其实不应该痛的。终于听到有人说,我不像程昭然了,我应该高兴吧,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被人当作另一个人,不是吗?再想一想,我这么一个孤儿,居然会比程家大小姐更快乐?哈哈哈,真是好笑的事。
可是,我的心就是痛,这真奇怪。我没有说话。
饭就这样吃完,我胃里虚弱,没有吃下多少,他倒不勉强,又要张罗我喝药,我口中本来就又淡又苦,哪里愿意再喝中药,皱眉道:“算了算了,反正醒都醒了,我多喝些热水就好,药不要它也罢。”
季禳气道:“孩子说话!药是‘也罢’得了的?你左右要多喝热水,还不如喝了这热药。”
我索性撒赖到底:“水不苦,药苦!我嘴巴也苦、胃又涨,不想喝!要末你有药丸让我吞几粒么好嘞。”
季禳下巴朝张涛一点:“问太医,病人胃涨口苦,怎么处置!”
张涛一直守在帘外,“唯!”一声,快步走出去,片刻回来:“回皇上,太医禀告,病后津液不足,则虚羸;余热不尽,则伤气。虚羸少气,脾胃未强,饮食难化,故有胃涨。这碗药里合了竹叶石膏汤方,正是养胃去虚热的。”
季禳蹙眉:“养胃,那也要喝得下去才行!没用的奴才,就没个更好的法子?”
张涛“喏”一声,又退下。我觉过意不去,紧着道:“别了别了,我喝药就行。”季禳不允:“养一个太医院,这点脑子动不出来,要他们何用。”叫我先睡下,他自坐在我床头,拿了本折子看。我瞄一眼,不但竖排,还都是繁体字,不怎么认得,便不理会。他反而回头看我道:“卢阁老的事,你不过问?”
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过问什么?这人也糊涂了!我道:“皇上处置就是。”
他“嗯”一声,不动声色,复埋头阅折子。约莫过了一两刻钟,看他已经翻过十来本奏折,提笔判了几句话,张涛回来报道:“回皇上!”说了这三个字,跪在地上等着。季禳从折子里抬头道:“说吧。”他才接下去说道:“太医院贝太医禀报皇上,有新制蜜丸可解热病口苦!”怀中掏出个径五寸许的花蓝细磁圆盒,打开了奉上,“用时但含在口中即可。”季禳点头,要我含一粒,问我感觉如何。我见这般劳师动众驾势,哪儿敢再多出题目,何况这药丸也就龙眼那么大,含在嘴里甜津津的,就当个润喉丸,谅必没有坏处,便点头道:“真好。我好多了。”
季禳道:“总算没有白养他们。”命张涛道:“赏。”又叫多备几盒蜜丸,叫我带了用。这一切事情都吩咐完,离别在即,没有什么好推托了,他深深凝视我一眼,挥手:“走吧。”自己踱到书案后坐下去批奏章,不再看我。
我向他拜了一拜,出门。他甚至没有送我出书房门口。我简直觉得有点儿悲怆,举步迈门槛时,他在后面淡道:“病好后进宫见朕。”
我应了一声,嗓子发堵,居然有生离死别的感觉。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臭皇帝好不好?我没有贪慕虚荣、我没有被糖衣炮弹击中,只是暂时敷衍他,等时局稳一点是一定要挂印归隐去江湖逍遥的。我跟自己念叨着,悻悻然离去。
下章:双寒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二章 双寒
车马辘辘,将我送回侍郎府,水玉竟然没有迎在门外,让我觉得很诧异,边往府里走边问:“水玉呢?”
丝铃接过我路上穿的斗篷,一路跟着我走,边道:“水玉姐姐病了……哇!”
“病了?”我一急,停下步子,丝铃几乎撞在我身上。我很抱歉,扶住她,再问:“什么病?”
“风、风寒……”
奇怪,丝铃的脸为什么这么红、说话为什么要结巴?难道里头还有什么隐情?我盯着她:“真的是风寒。”
“是、是,大大人……”
越来越结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我身子一转:“带我去见她!”
我走得很急。长袍角哗啦啦在身后飞,我居然没被绊倒,自己也觉得是奇迹。其实应该慢点走才安全的,但老觉得丝铃言不由衷,水玉不知是个什么处境。
事实证明,我冤枉了丝铃。
水玉躺在床上,面色潮红,枕边备着帕子、热水,稍微困难的喘着气、偶尔还咳两声,怎么看怎么是正常的重感冒。
我一进门,她翻身在床上向我磕头:“大人,您千万别进来,看过着病气!”
“得都已经得了,怕啥。”我过去把她往被子里按,“还钻出来招风,你想死啊?”
水玉眼圈一红,我猛然醒觉:“想死”对我来说是口头禅,对她们来说是不是很严重的诅咒?古代人比较迷信嘛……“你别哭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着道歉。水玉泪闪闪的看我:“大人,您瘦了。”
“呃……哦。”我回答。
“大人这两天真的受风寒了?”她问。
“嗯。”我点头。
她“哗”的坐起来,要爬到地上去给我跪下!“都是水玉把病气过给了大人,水玉该死!”
“神经病。”我要把她扶起来,她不干。几番拉扯,我的病本来就没好利索,刚刚一路过来又辛苦,累得额角冒汗、脚下发虚,心头火起,也不拉她了,指着床直接下命令:“你给我爬进去!”水玉吓住了,抬头看我一眼,乖乖服从,爬进被子,“哈啾”打了个大喷嚏,然后连着一串咳嗽,她边拿帕子握严嘴,一边忙着挥手,叫我后退。
我略退后一点,等她这阵发作过去,才在床边复坐下,替她掖好被角,认真道:“瞧吹着风了吧?别再胡乱告罪了。首先,也就是个风寒;其次呢,说不定还是我传给你的。你好好躺着养病,不然,别怪我翻脸。”
水玉感念着点头,复迟疑着想说什么,瞄了门口一眼,我会意,叫丝铃她们道:“你们先出去。”看她们掩了门,方问水玉:“什么事?”
水玉伸个指头向外指了指,道:“您不在的这两天,不少人送了东西来,水玉把它们统共放在库房里,上头都标好名签。”笑了笑,道,“有的是正常人情往来,有的,恐怕有攀交情的意思在里面,因为传言说您受今上宠信,那礼可能送得贵重了些,水玉没敢拆,都原样儿放着,大人您检点检点,该退的退、该收的收,这却需得及时处置的。”
我挠头:“我哪知道哪些贵重、哪些不贵重?”
水玉抿嘴笑:“就知道您这么说。水玉揣摩着您往日的意思,在名签上一一都试拟了个处置办法,有的还他一个谢贴、有的还他一份仪礼、有的附个贴子原样退回,有的恐怕还得亲身上门支吾个人情,一应都拟了,您看着参酌便是。”
我感激不已,又心疼道:“你病着,还做这么多事干嘛?越累,越不容易好了。”
她笑道:“何尝有什么累的?连床都不必下,一件件东西是叫他们拿到床头给我看的,连签注,因怕别人看出破绽,也只签了几个字,但求会意而已。”便把那几个字跟我说了,要我知道看见何字、便是何种处置的意思,说得清楚明白,连要写的回复贴子、书房也自有样本备抄,再有要润色的,府里有专门的文人供我差遣。分毫不需我费心。
果然秘书配得好,这官也当得省心啊。我笑嘻嘻都记下了,嘱她好好养着,便要离开,水玉微撑起身子叫住我:“大人……宫里,没什么事?”
“没事。”我向她微笑,“放心。”
她看着我,终于信赖的点点头,躺下去。我出门去,见丝铃傻傻的候在门外,便奇道:“咦,你还有什么事?”她咬了咬下唇,面色酡红道:“水玉姐姐病了,我不等着伺候大人吗?”声音小小的,但里面梗着骨头。咦,小家伙,气性还挺大!我不知她有什么可气的,挠挠头道:“我也没什么要伺候的,就处理一下库房里的东西,你力气小,去叫几个力大的来,估计要搬东西。哦,再叫把书房备好。”
丝铃应了一声,奔出去,到院门外头,叽叽喳喳叫人。我按着水玉说的路线,自己举步往库房那边走。水玉本来是建议我叫个下人带路,但我的方向感还好、她指示的路线又清楚,想着竟不必麻烦别人,自己走过去算数。
下章:解带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三章 解带
整座侍郎府邸环境拾掇极好,说不尽的柳遮回廊、绿映芳径,花颜于假山点染、飞檐并石桥掩映,比起精致的宫廷来,更显得自由活泼,如一座江南园林也似,处处都很悦目,我边走边玩赏,步子放得很慢,没走出多远,听到后头奔跑的脚步响,丝铃奔了回来,亏得她,跑这么快,倒没怎么喘气,只脸还是红的。
“哎,回来啦?”我招呼她。
“嗯!都交代好了!”她道,勾着头跟在我后面一点的地方,不拖下一步、也不靠近一步,就那么跟着,也不说话。我便继续前行,经过个池子时,一低眉,在水中倒影里见她神色恍惚,不由得回头问:“你在想什么?”
丝铃目光盯在我身上,脱口而出:“这么细的腰……”随即立刻双手捣着嘴,“啊呜”一声跳起来:“不、没有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我又好气又好笑的瞪着她,总算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程昭然这身皮囊害人!将心比心,设若我是一个小丫头,主子年纪轻轻、文武双全、色可倾国,而且心意坚贞,专宠一个贴身丫头——在她们眼里应该是这样——那我也实在忍不住想尖叫,封他为绝版好男人,花痴不已。
丝铃的心情,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就在于我不是男人。
挠挠头,老这么让她花痴下去,不太厚道吧?简直是蒙骗纯真少女的心灵。再说,程昭然当初要冒充男人作官救他未婚夫,而我现在一来不用救人、二来反正皇帝也知道我的女儿身了、三来不用多久就要辞官求去的,老把身份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早点让这个少女解脱。
主意打定,我向丝铃笑笑:“先不去库房了,你随我到房间去。”
“呃?啊?呀?”丝铃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单音节,脸红得可以直接烧起来。
“对。”我没办法的苦笑。这个小家伙,脑袋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不过算了,到时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进了房间,掩上门,我低头看看看自己的胸,伸手按了按:糟糕,本来胸就小,白布又裹得太严实了,就这么按没办法验明正身,还是脱衣服比较实在。
于是我就动手解衣带。
“啊,大、大人,您在干嘛!”丝铃惊呼一声,用手捂住脸,乌溜溜的黑眼睛在指缝里对着我看。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好气道,“你看仔细了。”说着把衣襟也拉开,褪下袖子,开始解白布条。
丝铃手放了下来,瞪着我胸前的白布条,脸青了:“住手。”
“你看清楚,以后就不会乱想。”我把白布条解掉,难免有点害臊,就把衣襟拉了拉,掩掉大半,但总算能让她看清我有女性的胸了:“你看,我是女的。”
她仍然瞪着我,嘴里喃喃重复:“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奇怪?我后悔什么?这小姑娘一定是受打击太过,应付不来。我心生怜悯,过去拍拍她的头:“好了,对不住。我女扮男装是有理由的。你以后就不用瞎想了,嗯?”
她“噌噌噌”后退,避开我,狼狈的别过头:“你这样……别靠我这么近。”
我这样?我怎样?我低头看看自己:衣襟当中敞开,但说到底,也并不比某些歌星的*装更加暴露。再说,又不是公共场合,女人对女人坦胸露臂,是有虾米问题?
她狠劲的吸了吸鼻子。天啊,不是哭了吧?“丝铃?”我很紧张的叫她。
她回过头,抹了一把鼻子,一脸的泫然欲泣、再加上怒发冲冠,质问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为了你才进府为婢,你就这样打碎了我的梦,叫我怎么办?”
“呃……那总有一天要说明的嘛。”我呆呆道。天啊她的气势好吓人……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男的,你就这样给我看了,你要怎么办!”她继续质问。
“这是没可能的吧?”我继续呆呆道,“而且……而且你说你为了我才进府?你是男的、以为我是男的,你为我而进府?”笑喷了。这个小妹妹一点逻辑都没有,肯定是吓傻了啦,可怜可怜。我很有爱心的把她揽进怀里:“乖,没事啦。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以后就没事了……”
“放手!”她在我怀里紧急闷哼。
“什么?”我诧异道。奇怪,“噗”一声,是有什么液体喷出来?
她一把推开我,捂着鼻子,满脸是鼻血。“你一定会后悔的……”摞下这句话,掩面而奔。留下我半敞着怀愣在当地——喂,这算什么状况?古代的小女孩子都这么泼辣的吗?
下章:退礼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四章 退礼
这之后,丝铃就失踪了。我并没有及时发现这件事——正对着半房间的礼物伤脑筋呢!虽然说有秘书帮忙,但是,水玉的批注是:有的礼物要亲身去退的,因为收的话太贵重、还礼的话还不起、直接用贴子退又太得罪人。
亲身去拜访……听起来好累。而且、而且我感冒还没好啊。我的头真的很晕!
“全部退掉吧!”我发狠道。
“嘎?”书生秘书傻看我。
这位“书生”童鞋已经四十余岁,一把黑溜溜的好胡须,我对他一点怜香惜玉之情都没有,粗暴的把手一挥:“全部退掉。”懒得多加解释。
“这样,礼数……”他声音发抖。
什么礼数,不就是怕得罪人吗?有的礼物收、有的不收,我又懒得上门去应酬,那不是更加得罪人?索性一视同仁,统统发还,大家没得话讲。就算官场的那些人觉得我不上道,我反正也不想当官,再过几天就说拜拜了,还有什么麻烦?
“统统退回去。你帮我写贴子。”我重复一遍,施施然背着手要离开,眼角瞄到一只匣子,上面标的名签是:工部给事黄东海?
嘎,“东海”就是黄光的字,连黄光都搞这种送礼的名堂?我抽出那只拜匣,摇了摇,里面东西倒不是很重,好像软软的,发出闷响,实在听不出是什么。我不想打开它来看:如果打开,再退回去,人家说不定以为我是觉得礼物不合心意,才生气的退回呢。不如原封不动退的好,以表明我不是对礼物质量有所不满。
——不过,说到底,黄光为什么要送礼来啊?想到那对小白兔般的眼睛,我觉得我还是当面跟他说说比较好。主意打定,手一挥:“备轿。”
出门不用挤公交车,甚好甚好。我身体还不是太舒服,总要交通便利点,才下得了决心出行——唉,在原来的世界里,什么头疼脑热还不是吞几片药就照样挣扎到打工地点奋斗、拳打东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让老板笑ⅿⅿ坐在幕后看我们狗咬狗?到这里统共能享了几天福,就无轿不欢,这么身娇肉贵起来。我苦笑。享福真是有瘾头的,不知道这官再当得久一点,我还肯不肯去乡村归隐了。
黄家宅子不算很大,但苍松偃盖、屋宇轩昂,极有样子,正屋两边排了四扇暗桐子窗,中门垂着细密朱帘子,进得里头,布置雅洁素净,嵌云石面的矮几子,放个古铜香炉花瓶,旁边养一盆虎须葛蒲,座椅一概铺了黑绒底子染海棠叶的椅垫,云母片的屏风后头细细蓄了把香料,气氛稳妥,别有一种谨肃安闲意味。
黄光诚恐诚惶的迎接我,戴个无脚幞头,系件圆领窄袖袍子,淡青色的,益显出身体瘦弱,脸上苍白得真正没有血色。我把匣子往他面前一放,不忍心把话说重:“你拿回去吧?”
“大人?”他眨着眼睛看我,完全不明白似的。睫毛很淡,瞳仁是那种娇弱的琥珀色。
“你为什么要送我礼呢?”我摊摊手,“以后就这样定了,不要送,明白吗?”
他看我片刻,唇角弯起来:“大人不明白。”弯下头,打开匣子,手指很细,脖颈柔弱的垂下去,让我想起水仙花。不知道顺着那颈项往下摸是什么感觉……啊呀我八纯洁!我自PIA一下,正襟危坐,念六字清心咒八百遍啊八百遍。
他把匣子递到我面前:“大人。”
“什么?”我低头,看那匣子里是个锦缎包。黄光把锦缎掀开了,露出里面的一把小刀,大约也就一只手掌那么长,刀身明净,刀柄缠着红线,很是漂亮,最特别是刀身之中还有一块灰色的铁片,用许多小铁片像连琐甲那么勾连出来,打得异常精美,好像还可以活动,不知是什么用途的,我伸出手想去拔弄。
“危险。”黄光拦住我,“这是我跟大人提起过的那种刀。”他握着刀柄,将刀提起来,指给我看:“这块铁片当中藏着火yao,一旦射进敌人的身体,火yao发生爆炸,所有的小铁片都炸出去,威力很大。哪怕没有射到敌人身体的要害部位,都可以将他炸死,并且危及他身边的人,很适合被群敌追击时使用。但是储藏时确实要小心,如果剧烈撞击、或者用手去拨,也有可能引发爆炸。”
爆、爆炸!这家伙把一个炸弹送到我府里作礼物?如果我之前顺手拆开了它,并且加以拨弄,可能已经被碎铁片炸死了吧,死状还会很难看的!这个黄光,用这么羞涩、又略带自得的口吻向我介绍他的罪行。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差点就害死我啊!
我觉得很无语。
黄光误解了我的意思,双肩垂了下去:“是的,对于高手来说,可以直接发飞刀杀死敌方,所以对大人来说,它没有用吧?下官真是抱歉,总是造出这种没有的东西。”
哦,所以,这把刀还是他造的!他是工部官员?整个一恐怖主义干将!我继续无语。
“但是,下官这几天还有新的想法!”黄光短暂的沮丧之后,又来了精神,“有一种矿石,遇水后会发热,下官想到,我等对敌用火攻时,遇雨就将徒劳无功,倘若用这种矿石包裹在火物外头,雨天也可灼伤敌军,大人以为如何?”
我以为如何?苍天啊大地啊,这只小白兔,为什么满口都跟我谈杀伤性武器的话题?腹黑型正太。好了我鉴定完毕,他本质是一个腹黑型正太!
“大人?”他小心翼翼的唤。那个神情,六畜无伤。
“那个啊……所以说工部职责包括军工产品么?”我道。
他的睫毛垂下去:“是,下官知道下官应该专心土木,而不是天马行空的乱想。一直以来,都只有大人您愿意听下官说这些,但是,下官也给大人造成困扰了吧……”泫然欲泣,起身往地上跪,“下官真是抱歉……”
“起来起来!”我吓得忙拉他,“没什么困扰的,我当然很愿意听你说这些!”
他脸上立刻阳光灿烂:“是,只有大人能理解下官。”
是啊,只有“程昭然”理解他。OK我现在知道了,程昭然就是一兵部狂人,跟他这只工部狂兔臭味相投、勾搭成奸。哦咧,这算什么组合!
“嗯,我理解你。”我嘴角抽搐的对他笑。
下章:刀器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五章 刀器
“所以,下官一直很想为大人做点什么。可是大人武功这么高,些许奇技淫巧,又能帮上什么呢?”黄光低落的去摆弄那把小刀,“做出这个东西,果然对大人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咳咳,”我看他碰那把刀就心惊肉跳,很怕“嘭”的一声就那啥了,“别难过、千万别难过。其实,你说的战场上的问题,还是很有潜质的。”
“是吗?”他抬眼睛看我,手上动作暂时停了下来。
“是啊是啊!”我鸡啄米般点头,希望他忘了这把刀的事,“私斗时,武功高者占上风,但是一提到战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地位就举足轻重。”
“大规模杀伤啊……”黄光陷入沉思,手又不自觉的拔着刀柄。天啊,我想哭!这个人有没有安全观念?他是怎么样活到今天的啊!实在忍无可忍了,我断喝:“你手先停一下!”
“停?”黄光很奇怪的停下手,看看刀、看看我,“为什么?大人您——怕这把刀?”很不可置信的样子。
难道我不该怕吗?难道“程昭然”一点都不怕?呕,她是疯子,他们都是疯子!我在心里咒骂,但也只好扮演程昭然的角色下去:“哦呵呵,我当然不怕啦,呵呵呵——”僵硬的笑着,很小心的把他的手指拿开,捏着刀柄将那把刀放到我们当中,指着他:“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这把刀!”
“哦?”
我身为程大人,跟他谈这把刀,他就不好意思伸手对它摸啊摸的了吧?我脑袋狂转,搜集跟这种恐怖刀类有关的话题:“……啊,定位,你打这把刀时,犯了基本的定位错误。”
“什么?”黄光呆呆仰视我。
我回忆着老板的架势,语重心长叫一声:“小黄啊”,几个字一顿的教育道:“那个,做任何事情,首先都要考虑定位啊。有了定位,事半功倍,没有定位,做了也白做,是不是?譬如你这把刀吧,你是为了谁而做呢?如果是为武林高手,你应该考虑的是刀型要如何打造,才能更具准头、更便于发射。如果是为普通人打造,那你——那你就要考虑制造一种让普通人也能发射的火器!”
“啊?”黄光继续仰视我。
“所谓刀,发出去需要臂力和准头,普通人很难办到是吧?这样一来,火yao的优势也没有办法显现。你应该做一种普通人也能瞄准和发射的火器才对!”
“那要怎么做?”黄光喃喃。
唉,他们的世界里还没有“枪”这种东西吧。我只好从头讲起,蘸着茶水在桌上先画了个细圆柱:“哪,用这个管子对着别人,然后引爆火yao,子弹——嗯,弹丸——受火yao的推动力喷射出去,打到人身上,完成杀伤的功能。这样就可以给普通人使用了。”
“对哦!”黄光拍着脑门,“不过,直接射出去不好吗?为什么要一根管子呢?”
“这个……”问住我了。我只知道我看见的所有枪都是有一根枪管的,可到底为什么不让子弹直接从膛里射出去,而要经过一段枪管呢?“哦——因为要瞄准啊!从管子里看清楚目标,然后让弹丸顺着管子飞出去,那准头就更好啦!”
“对,对,普通人的准头不够,所以需要一个辅助瞄准机关。”黄光一脸的精神奕奕,“还可以将弹丸设计成打到目标后会炸开的,扩大杀伤力,当然,这样一来就要研究,怎样保证它在膛里不先行炸开……”
他还真是念念不忘他的开花弹啊!我只好顺着说下去:“对,值得研究。要是炸膛就不好了,真正的武器,必须对使用者绝对安全。当然,你也可以想办法把它造得大一些,这样打击面更广——”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是大炮。
“对对!”黄光很激动,“轻射有弓弩、重射有投石机,但他们的缺点,首先都是要极富技艺的人才能保证准头,其次就是出手之后无法第二次爆炸、扩大杀伤。如果新式武器完成,可兼备弓弩与投石机之妙、加以升级杀伤力,而且普通人即可操作,身为武器,更加完美。大人,如果我能成功,将把它命名为‘火刀’!”
“嘎?”我呆道,“不应该是枪炮吗?”
“砲也可以,火砲这个名字很合宜,但,枪……为什么叫枪?”黄光一头雾水的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来,古代没有枪炮的概念。“炮”这个字大概最多也就用在“炮制”、“炮烙”一类而已,另外有个石字旁的砲字,好像是机械类的投石机名称;至于“枪”这个字,就更完全不沾边了。像赵子龙的银枪,才是他们承认的枪,跟现代的枪实在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呃,那个……呵呵,因为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叫它‘刀’,所以,才随口说了一个‘枪’嘛……”我讪笑。
“命名为刀,因为这是大人从这柄刀上对我谈起的奇妙构思。下官想纪念大人的神思。”黄光低头恭敬道。
哦,所以……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发明了枪,它从此会被叫作“刀”,以纪念我?这样说起来,我那个世界的枪之所以被叫作“枪”,不晓得会不会是另一场穿越的纪念哦!我擦汗擦汗,跟他又瞎聊了些东西,把他的恐怖刀子放进匣子:“那么,这个,我就收下了。你忙吧,我先回了。”
“大人不在舍下用过便饭再走?”黄光垂手而立。
“算了啦。”我摸摸鼻子,“风寒还没好,老实说有点累了。再则,也别把病气过给你。”再再则,我还想早点把他的恐怖刀子拿出去处理掉呢!我悄悄吐吐舌头,又嘱咐他进行试制实验时千万要多加小心。
黄光留不住我,就送我出去,从门口、院门,送至大门,我推让无数次,他再“坚送”无数次,一路送到牌坊下,才算完。我松口气,命轿子前往最近的无人水边,路上注意不能颠簸,但也不能太慢。
显然这座京城的水脉还挺发达,行不过多久,就到了一条河边,横截面足有几十米宽,两岸都没什么人烟,站在江边往水里望,一眼望不到底,看样子挺深的,我甚为满意,小心翼翼护着匣子走到河边,打开匣子,取出刀,刀尖朝下对着河面,手一松,让它落了下去。
刀尖无比轻易的破开水面,一头就扎下去,几乎没有溅起什么水花,比郭晶晶跳水还容易。我站在那里默数:一、二、三……
“嗵!”江底一声闷响,水激动的泛起无数涟漪,鱼群虾群甩着尾巴和触须疯狂逃逸,我看到有几条死鱼翻着肚皮浮上来,身上还扎着几片铁片!
天,威力真大,如果在我手里爆炸了,我真不知有几条命够它死的!擦擦额角,好险好险啊。我吁出口气,眼睛无意中抬起来向前方一看,手便僵住了。
百来步开外,黄光站着,不知所措的用手摸着幞头的边,满脸的茫然、温顺、还有受伤害。因为那么温顺的缘故,受到的伤害就尤其让人不安。。
“喂,不是那个意思,不是不珍惜你的礼物。”我急着解释,“我是想看看它的威力,另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刀者,凶器也,仁人不得已而用之。这种还不完善的器具,让它离庶民百性越远越好。你理解吗?”
他脸上浮现出无比景仰的神情,嘴唇颤动几下,没有说话,撩起衣襟跪了下去,磕一个头,方道:“臣,谨记大人教诲!”声儿带着哽咽。
我离他稍微远了点,没能拦住他下跪磕头,只好由他去,心里叫苦连连。我这种无赖,把骨头榨干了都没什么东西值得别人景仰,平白演一出戏,受这样的大礼,恐怕要折福!这样想着,对黄光都不觉恨起来:不是说好告辞了吗?他干嘛非得要送,越送越远,我说不必了,他还要偷偷跟在我后头走啊走,难道一路送我回府他才安心吗?他这种感情,要心软的说,那是对我的情份,我该珍惜;要绝情的说,那分明是我的负担,我实在宁愿他别这么着才好!
黄光,我不敢告诉他,我心底永远是一个冷漠而胆怯的孤儿。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吓着我,任何情意对我来说都是奢侈品、或者负担。他只要稍稍对我好一点,我就会感动了,再把我捧得太高,我可会害怕。
带着这样受触动的心情,回到府里,我跨进水玉的门,冲动的问她:“人到底是怎样的动物?如果是你,你宁愿一个人生活呢、还是倚赖别人生活、还是被别人倚赖着生活?我这样配合你们,是对还是错?”
水玉拿手绢捋着鼻子,很奇怪的看着我,完全听不懂似的,怪为难的思考了几秒钟,还是决定把我的问题丢开,在手绢之下闷声闷声的告诉我:“大人,丝铃不见了。”
下章:习戏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六章 习戏
丝铃从我房间离开之后,去她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下,出府去,说有什么事要办,行色匆匆。再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了。
她不是京城人氏,据说家乡遭涝灾,流落至此,在“我”刚当上侍郎不久时,孤身上门请救收留,自己把自己卖进来当奴婢的,后头并没有什么亲戚本家可以联系。她这一失踪,除了请官府发文书在街坊巷弄里海着做查访之外,旁无它法。而这查访也没什么用,丝铃像消失在空气中了。
“这丫头也有些古怪。要说她是乡下人呢,她许多见识比官宦人家还大方些;要说她是好人家出身呢,她许多举止又野得不像是受过闺训的。”水玉在帕子底下瓮声道,“当时水玉看她就怪怪的,是大人您做主收了她。这番走掉,总有她的去处,说不定我们省了麻烦也未可知。正不要理她便了。”
说得有理。我心下一宽,推她笑道:“尽操心,你先把你的鼻子养好再说。”水玉喉咙里咕噜一声,怪臊的把整张脸都埋在袖子里,埋怨道:“大人,您出去!”看她连耳根都红了。
水玉这风寒好得没有我快,虽然退了烧,鼻子总有点塞,一天到晚要拿个手帕捋鼻涕。她们古代女孩子,大约特别注重仪表,每当清理鼻子时,总臊得跟什么似的,不肯叫我看。我拧不过她,只好离她远点,但偶尔瞄到一眼,看她鼻根红红的都擦得破了皮,很觉心疼。这时候又没什么速效感冒片可以吃的,请几个医生,总不见好。后来一个看门的老婆子献个方子,说拿牡蛎一两半、石膏一两六钱,研在一起,拿热酒送服,会有效。我听着这两样东西稀奇古怪的,也不是现代感冒片的成分,待要不信她,她拍胸脯子保证有效,我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便让水玉试试。每天服个三四次,服几天下去,果然渐渐见好。我心下很欢喜。
这几日,朝廷里点点滴滴,追封这个、追封那个,定这个节、那个祭,不晓得又多少事。新君践祚,原是大事,轻易闹腾不完的。我原不懂这些,乐得躲清静,百事不管。水玉病再一见好,我一发无事可牵挂,镇日在自己府里作个逍遥侯,闲得有负罪感了,便在书房将那些书籍拿来恶补了个天昏地暗,对这个世界的结构又有了更深的了解,晓得它国号为“李”,人文发展大概可比得上明朝,行商、小手工制品的技艺,都到了一定水准,唯军工发展只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偏偏王朝命运不佳,北边有个强大的“真族”,仗着人彪马肥,时时来骚扰一二,李朝可怜如同宋朝,打又打不赢、逃又逃不开,只有软硬兼施的支吾着,还不知以后如何。要说那些官员学者,不是没有担忧时政的,但通行的思潮不过儒、道两家,入仕则为儒、抽身则为道,宏言伟论、清谈玄思的著作都不少,真要经世济民、发展国力对抗真族,我看不靠谱。程昭然在书边都有用墨笔批着小字,或感慨、或讽刺,都深得我心,我越读越津津有味,两只脚几乎都不想跨出书斋,水玉怕我劳神,经常过来找岔子同我消遣,又教我玩双陆、马吊。
我从来就连扑克牌和麻将都不太玩,还双陆马吊?那个汗啊!到底拗不过水玉一片好心,磕磕绊绊跟着她学了。先是双陆,那“双陆”是用一个木制棋盘,上头统共三十枚棋子,一半黑、一半白,造型有点像西洋象棋,玩起来又有点像飞行棋,以掷骰决定行走步数,骰子共有两个,掷几个骰子、或者掷不掷骰子,可以自行决断,因为己方某些棋子若落单,可能会被对方邻近棋子击落,所以就要适当的运用选骰的机会来控制棋子的大局。最后将对方棋子全部击落者、或者己方幸存棋子全部走到终点者获胜。我显然运气不佳,连玩两局都完败。水玉赢得不好意思了,改教我马吊。
所谓“马吊”,是扑克类的纸牌,统共四十张牌,分四种花色,本该由四个人玩的,水玉说先教我规则,便暂没叫别人来凑数,另两个人份就是她跟我一人一家管着,存个意思即可。我一听那规则,又要顶庄家、又要联闲家,又要大吃小、又要小拱大,麻烦得不得了。多少正经知识我还没学呢,这种小小游戏要搞得这么复杂,记它则甚?先就存了抵触的心思,学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消片刻,又大败而归。
水玉拿牌敲着桌子笑:“水晶聪明的一个人,偏在牌戏上蠢得像猪,大人您真是没长进。”
我就坡下驴:“是啊是啊,这个我没天份嘛。”又埋头回去读书。看了不一会,水玉拿一盏冰糖梨子茶来,殷勤致意道:“天气闷。喝口茶,歇一歇?”
“水玉!”我手夹在书缝间,把书一合,好气又好笑,“我不累!”
“是,是。”水玉道,“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总要坐而读一会儿、起而行一会儿,两相印证了,才更有兴头,您说对不对?”
嘿!一个丫头,满口文绉绉的大道理,我还真给唬住了,只有问:“所以呢?”
“所以啊,”水玉瞥了瞥我看的书籍内容,抿嘴笑道,“六艺吗?这六艺,‘礼、乐、射、驭’还在‘书’的前面。大人身体没有大好,‘驭’就先罢了,射嘛,还可变通则个。”
我奇道:“怎么变通?你难道能带我去射箭?”
水玉笑嘻嘻就案上拿了个豆青釉梅瓶,把里头的绣球花取出来,且放在一边的秘色瓷鼎足葵口盘子里,单将瓶子捧到几十步之外放置了,又开柜子取出一把木棍给我。
我看了看那些木棍,筷子般大小,漆作珍珠红、豆绿、天青、赭黄四色,头子又作成兰、荷、菊、梅四种样子,每根棍子方方正正削成四面,每面都以金粉刻着字,有的写“此花开尽更无花”、有的写“手中梅红尽予花王添寿”,琳琳总总,我一时也看不完,但觉制作无比精致,喜得拿在手中反覆把玩,边问:“这是什么?”
下章:梅色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七章 梅色
“这是酒筹。”水玉笑道,“可用它代箭而射了。”
“射?”我看看手中的酒筹,再看看那个梅瓶,恍然大悟,“啊,射那个!”
“对,射壶。”水玉笑得弯腰,“好歹有个‘射’字,可以充数呢!大人平常这个最拿手了。快快,来试试!”
她的“大人”平常最拿手,我可不拿手啊!我要有这个技能,平常上街玩就拿圈子套那些瓷像宝贝了,只要十套有几个中,就够贴补家用——想是想得美!我哪儿会这个?
水玉还在热切期待的看着我,我“嘿嘿”讪笑两声:“那个啊,我,不是特别记得。要不你先投一个我看看?”水玉吐吐舌头:“这才叫关公面前耍大刀呢。”说归说,还是拿了酒筹,量到离梅瓶十五步站定,伸手将酒筹要往瓶口投时,忽想起一件事,住了手,笑道:“这投壶呢,照理是要赌个输赢的。”
我摊摊手:“怎么赌?”
“唔,水玉的东西都是大人给的,赌钱就没必要了。不如这样吧!如果水玉输了,就罚水玉听大人讲解书本;如果大人输了,就罚大人跟水玉再玩一会儿,如何?”
“是,如果你输了,罚你听我讲解书本,我讲几句,你说听不懂,再岔开去聊几句天,省得我埋头看得太累,是不是?”我没好气的摇摇头。
水玉怪不好意思的叫了一声:“大人……”
“好了好了,知道你为我好了。”我指着梅瓶,“你投吧。”大不了她赢了时,我就说故意输给她的好了,那也不算丢脸。
水玉数出十根豆绿色的酒筹,向梅瓶比了比,投出去,全部投完,倒也进了两根,便再数出十根珍珠红的交予我:“大人您来。”
我握着这十根木棍子,伸直胳膊向梅瓶那儿比了比,整把都丢了出去。
水玉叫一声:“大人!”
我暗地里吐吐舌头。我丢这个实在不拿手,所以只能讨个巧招儿:把木棍都捏在一起,理论上落点是一个大圆,这个圆中的某一点击中瓶口的机率、比单独一点去击中瓶口的机率更高,因此总会有一两根成功吧。
水玉尖叫:“大人您真是太厉害了!”
呃?我向那边瞄一眼,顿时眼睛就瞪圆了:哇,十根中了九根,只有一根酒筹跌在外面!这——也太夸张了吧?我确实尽力瞄准了没错,可按以往的情况说,再怎么瞄,最后丢出去的情况也总会不尽如人意,不是吗?为什么这次这么的心想事成,一瞄就真的都进了啊!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是程昭然的手气太好吗?
“大人您还是像以前一样厉害呢!”水玉把手按在心窝上,激动不已。
“是……是啊,呵呵。”我只剩下讪笑的份。
“所以,水玉输了,听大人讲解书本。”水玉驯柔的笑着,笑容底下稍微藏一点叹息,带着“如果可以让您多休息一会儿就更好了”的意思。
我犹豫一下、又犹豫一下,终于把书往桌上一丢:“算了,听你的吧。”
“大人?”
“书也不急在一时,听你讲解些新游戏,也挺有意思的。”我笑笑,“不过,不要再玩什么马吊牌了,那个我真的头疼。”
水玉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道:“是,大人!”
她便教我玩酒戏,就用刚刚的那把酒筹,那原来是套浑名“花筹”的筹子,作了四种花,原则上来说,夏荷能压过春兰、秋菊能压过夏荷、冬梅能压过秋菊、春兰又能压过冬梅,再加上每根酒筹上会有一句特别的指示、交织进四种颜色的变化,能翻出许多有趣花样来。
这游戏原该是四人以上玩的,我们依然没叫别人来,只是我跟水玉对家坐了,上面留出一家天门、下面留出一家地门,也就是了。酒筹统共Сhā在一支雕花竹筒里,放在当中,轮到的那家拿起筒来摇一摇,如求签似的,摇出哪支便是哪支。
我摇了支,是天青色的,筹头作了一朵冬梅,拣起来,先看见对着我的那一面刻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做贼心虚,心里跳一下,不知这算不算谶言。水玉倒是什么也不知道,叫我翻过去看其他的话。我先翻至左边,见一句:“天色真梅色,福缘更莫疑。”大概算是吉祥话,也没什么意思,再翻至右边那面,道是:“对家将一支珍珠红筹付筹主为妆。”水玉手中并无红筹可以给我,照理该罚一杯酒,且剥了个坚果仁吃下去充数。果仁小小香香的,多吃几个也无妨,倒比真的饮醉了的好。我看她吃完,才笑着把酒筹再翻一面,看到第四面刻的竟是:“签主将手中梅签都付上手收藏。”我挠挠头,笑道:“怎么好!原来到底是别人家的!”幸而刚刚开始玩,手中就那么一支梅花筹,给了也没事。算下来,我的上手是天门,就放到了那里。
之后,水玉摇了支“喜讨赏”的菊筹,“对家饮两杯向筹主祝福,天门地门各陪一杯,筹主自答一杯”,我们依然是剥几个果仁充过了,天门地门那两位,替他们剥了两个放在那儿,也算已饮过,接下去各有得失,签子越出越奇,先是地门向天门要赭黄筹,我看地门已积了不少筹子,而天门几乎清一色黄筹,若让这筹应验,我们三家都危急,幸而地门那支筹子是荷花头的,水玉手里有了支菊筹,把他拦路敲掉了,他方未得逞,随即我又得了支好筹,说什么“此花开尽更无花”、“上下两家赭黄筹唯有德者居之”,到底把天地两门的黄筹都赢了过来,天门只余一支天青梅筹、并一支天青兰筹,而后我、水玉与地门又各各分了几筹,总是我得的多,水玉手中筹几乎全输给了我们,天门忽摇到一支好筹,又将地门手中筹子几乎都赢过去。我再摇,摇到一支珍珠红荷筹,筹语道:“暮开晓闭惜如露。”左边解语是:“到头何所似,莲子稳称心。”右边指示是:“上家黄筹都付筹主代管,筹主自饮三杯为庆。”背面指示道:“筹主手中筹都交对家安排,全席流水饮一杯祝寿。”我将手里满把筹子望桌上一摔,笑骂:“怎么就给我抽着这个!”
水玉笑道:“这一套筹子,大起大落图个乐,本来也没什么,左右可以再摇嘛。”指了指窗外,道:“不过瞧天都晚了,签子也快摇完了,该乏了罢?收拾收拾好吃饭了。”
我看着桌子,不知不觉已剥了半桌子的果仁壳,腹中哪里饥馁,但确实已经到了饭点儿,是该正经吃点东西垫胃。水玉叫厨房里传了饭来,她陪我吃了。我再看几页书,神倦睡觉。前几天,水玉病着,我穿衣脱衣是自己来,对古代衣物穿脱法已经略有心得,如今水玉病好,还是动手伺侯我,我得懒且懒,就随她服侍去,我且享福。一时熄了明灯,单留了香炉里一点微微的火光,我叫水玉与我并头睡,她身子柔软,抱起来甚是舒服。我也就老实不客气,把手臂往她身上一搭,沉沉睡去。
(本章中的签语,“假作真时真亦假。”出自《红楼梦》,“此花开尽更无花。”出自刘禹锡诗,其余均是阿荧友情原创,谢谢阿荧。读者如想在其他地方引用,请注明出处,谢谢!——鸡丁)
下章:夜访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八章 夜访
我平生最恨有两种人,一种是敢赖我钱的,另一种是敢吵我睡觉的。
被吵醒时,我睁开眼睛看着朦胧灯光中的床顶,第一个反应是:“MD,哪个家伙来找事?”
水玉轻轻掀开被角,披衣起来,我拉了她一下:“哎。”她轻声答道:“大人宽卧。水玉先去看看什么事。”
她到碧纱橱外,跟前来通报的下人说了几句话,转回来,脸色微微凝重,俯身对我道:“大人,不太对劲,说铁骑左翼指挥使丁贵叩门拜访您。”
“铁骑……那个是什么?”恁长的名字,我还背不下来呢!
“京城铁骑左翼军的武官,职别在‘统领’之下,是个从五品,负责京城治安,也担任巡夜的职责。”水玉道,“他漏夜来拜访,不知是什么事?”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看了看那个“水漏钟”,看不太懂它的刻度。
“二更三点。”水玉道,“大人,见他么?”
唔,半夜三更鬼敲门,非奸既盗,躲也躲不过,见就见吧。我揉揉眼睛,收拾了装束,就出去见客。
小花厅里,这位不速之客已经大马金刀的坐好,他身材魁梧,是个壮年汉子,铁衣锦帽,披着暗底金线飞云的披风,佩着官刀,手里自己捉着乌丝马鞭,长得方面大耳、一双豹子眼,脸相很威严,是个标准的武人样子。
我进了花厅,他先站起来向我致意,拱个手:“甲衣在身,不便行礼,侍郎见谅。”我听他声气豪爽,倒生出三分好感,还礼道:“哪里哪里。丁指挥使漏夜来访,不知何事见教?”
于是,他就那么圆睁豹眼,豪气干云的回答我:“夜来巡城,忽忆及侍郎,想来叨扰一杯!”
好吧,好吧,翻译成白话,就是这位军哥哥童鞋,出任务半夜巡逻,巡啊巡的想起了我,就过来找我喝一杯?好,好的,古代人真豪放,古代人真自由,古代人出任务时真不把纪律当根菜,古代人……话说我跟这位古代人童鞋有这么好的交情么,半夜拍门喝杯酒?
我满脑子云雾,云雾里一条条的黑线,面对他肃立片刻,他也面对我肃立片刻,之后……我挠了挠头:“啊,哦,呵呵,是这样啊!桂花儿,上酸菜……”哦不不,是“水玉,上酒……”
嘿,我是侍郎!我发个话,下头就有人帮忙办酒席。又不用我花钱、又不用我跑到便利店里搬这个拎那个,动动嘴皮子的事,WHO怕WHO啊?喝就喝!乌龟怕棒槌啊!
于是,菜上来了,酒上来了,把酒从壶里倒到酒碗里,端起来要吼一声:“干!”的时候,我发现:问题来了。
唉,我酒量不好啊!别说黄酒了,就是哥们儿喝啤酒HIGH一把的时候,我也是旁边“洗洗睡吧”那种角色。而古代,啤酒都没有,喝的都是粮食酿的酒,不是白酒也是黄酒,度数怎么说也比啤酒高吧?这个酒碗,虽然相当的浅,几乎是个碟子,但毛估估,怎么说一碗也装下了一两半,这要干下去……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哦?^_^!
对面的兵哥哥丁贵童鞋已经直着脖子仰头咕嘟咕嘟干了。我小心的伸鼻子嗅一嗅酒碗,看看它酒精浓度到底有多浓——咦,没有酒味?最多就有那么点儿……王老吉之味?
我大乐,伸舌头舔一舔——嘿,真没酒味!其淡如水,连可乐都比它刺激一点!哇哈哈,原来古代酿酒技术差,酿出来是这么淡的东西啊!怪不得武侠小说里动不动就说某某人“千杯不醉”呢!
我这受过现代洒精锻炼的小胸怀,立刻雄心万丈、豪气干云、无所畏惧的把酒碗一斜,“咕嘟咕嘟”全数干下。丁贵把空碗朝我一亮,我也把空碗朝他一亮,他大吼道:“好酒量!”我奸笑道:“承让承让!”
水玉又给我们满上,我们又干。连干了三碗,丁贵脸上有点泛红了,眼睛里也带了点动情的意思,拍桌子道:“侍郎啊!”
“啊?”他拍的力道真大,我有点儿受惊吓。话说这张桌子、还有上面的餐具家伙可都不便宜的样子,他要拍坏了,我倒没啥,多少博物馆长万一见到了可得过来抚尸痛哭啊——嗯,抚着古董的尸,然后把他杀了,挥泪鞭尸……不过话说,他老人家本身也算古董了,往地下一埋就是具现成的古尸,还是鲜活的那种,值老鼻子钱吧……
坏了坏了,我发现我在用看人民币的温存眼神看他了!打住打住。眼观鼻鼻观心,六字大明咒,身外无物……
幸好他没察觉,依然按他自己的话头再叫一声:“侍郎啊!好酒量。酒一下肚,全身发热啊!”
“是,是,”我道,“宽衣宽衣,吃菜吃菜。”
“这里有酒有菜,可是多少兄弟们还吹着风,饿着哪!”他继续感慨。
“哦,哦,是,”我道,“要不给他们打包一份?——哎哟!”
水玉在后头踩了我一脚。
“侍郎?”丁贵拿豹眼瞪我。
“哦,哦,那个,您先吃着喝着、喝着吃着。区区在下我去更个衣来……”我讪笑着,尿遁,拉着水玉走出去,质问她:“你踩我干嘛?”
“大人,您没有听出来吗?”水玉很着急的样子。
“听出什么?”我瞪她。
“他是来打秋风的!”水玉道。
“废话!”来要钱的嘛。连这个都听不出来,我现代二十年的青春岁月混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欠他人情吗?”
“应该不欠……”水玉扳着手指,“您初进宫当差时,是锦字剑士一队的,跟他们不搭界。救驾时,铁骑军也在护驾之列,但您也没欠过他们啊。”
“那成。不给这兔崽子钱!”我拿定主意,回席。
回席,丁贵往我手里啾,我就冲他手里瞅;丁贵给我递言语,我就叫他吃菜吃菜;丁贵豹目圆睁,我就埋头剔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谁撑不住?最后丁贵撑不住了:
“程侍郎,哇哈,哇哈哈哈。”
下章:自清
第一卷(旧稿) 第二十九章 自清
一串虎笑,笑得我耳根子发麻。什么玩艺儿?他当他在台上唱大花脸啊?!
“程侍郎,老实说了吧,兄弟们在巡察时,查到一个人,好像跟你府上有关。”丁贵道。
哇咧,敲诈不成,就威胁啊?话说……什么人跟我有关?难道他们劫持丝铃?我的心揪了起来。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得意的继续:“大盗沈某近日逃脱……”
切!我还当丝铃出了什么问题。沈虞孙啊,那个大熊马伕,跑都跑了,还干我屁事?我嗤之以鼻。
“有人看见沈姓大盗是从侍郎府中逃离的,还骑着侍郎的马!”丁贵大声道。
“哦,是吗?我病久了,不知道也。”我抠抠耳朵眼,“劳烦指挥使注意了。”
“他跟侍郎脱得了干系?”丁贵用口吐白沫的姿势作最后努力。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便了。”我冷冷道,“送客。”
他拂袖而去。我站在花厅门口恭送如仪,目送他离去,打个呵欠回房睡觉,顺便叫人拿水冲地。
“大人!”水玉一脸哭不出来的表情看着我。
“啊?”我把她的肩一兜,“嘿,你有没有看见他的脚步都是飘的?才几碗酒,都喝成那样了!我一点事都没有。我的酒量好不好?”
“大人……”水玉这次的表情真正哭笑不得。
“怎么?”我酒量好,很好笑吗?
“那是因为,您喝的是水。”她道。
“嘎?”我跳起来,“明明一个壶里倒的!他是酒我是水?没道理嘛。”
水玉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走到桌边拎起那个壶:“看见没?”
看见了,够两斤的锡酒壶啊,怎么?
她拿个碗来倒了半碗,很微妙的将壶身拧一下,又倒半碗:“明白了吗?”
啊啊,明白了!这个壶是双层的!水玉,你实在太奸诈了,你实在太体贴我了!我热泪盈眶。
“一点酒量也没有,怎么敢让你真的喝酒?”水玉摇摇头,“所以早就备下这个机关壶啊。”
原来……还是因为我跟原来的“程昭然”太像,连酒量之差都一样,所以水玉才可以很周到的照顾我啊。我挠着头,有点失落。
我真的不愿意自己在别人眼中,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是大人,您这样对丁指挥使,没有问题吗?”水玉担心的问。
“什么问题?”我微笑。
“您的鸿喜,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他要使坏,会不会有麻烦呢?”水玉道。
“没事。”我道,“黄门郎张涛不是来问过几遍,问我什么时候病能好吗?”
“是……”
“所以,我明日病好,”我唇角拉出一个冷冷的笑,把袖子一挥,“进宫。”
宫里的气氛永远像是雨天。阳光再好、春天花儿开得再美,也没有用的,反正阳光里都蒙蒙的像带了雾气,说不清哪里就会有人哭出来。宫廷太深、砖石看过的兴衰太多,没鬼都有了鬼,步履放得很轻,这么轻都能有声响,被整座宫廷吞吃掉,偏又吞吃不干净,蛛丝般萦绕回来。我曾经见到一本书,题目叫做:如果墙会说话。多趣致的假设。如果墙会说话、如果每块石头都会说话……这里会有多少话可以说出来呢?我望着御河的水潺潺东流去,一边儿呆想。
“侍郎?”张涛回头望我。
“哦,是。”我举步随他前行。已经决定进宫见季禳,怎么可以回头。那个人,再温柔,也已经是皇上了,不容放鸽子的。
但是张涛停下了脚步,退到一边。咦,怎么不带我继续前行了?我惘然抬头,看桥的那边,来了一行人,也有卫士、也有宫女、也有宦官,统共侍奉着一辆车,那车是黄质褐饰,有文佩花带、红罗香囊,由白马牵挽,赤色的华盖下,拥出一领子黄袍,是他来了。
我应该快步走过去跪拜的,不知为什么,却站在那儿,挪不开步子去。我在桥的这边、他在桥的那边……呵,像某一篇美丽童话。这是不应该的。“皇上”这一种生物没有任何美丽的成份,他的那边是权位、是血、是傀儡戏与受禅的大典;而我这边,是一个莫明其妙穿越了过来,只期待衣食无忧、与他尽快相忘于江湖的笨蛋。隔着一段桥,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童话发生。
可是,风寒还没有清吗?我的喉咙有点作梗。笨蛋,笨蛋,我们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爱程昭然,我爱凌玉——不,我甚至连凌玉都可以放弃。我只爱自己,这叫做智慧、或者说识时务。识时务懂不懂?应该快点去跟他叩头!
可我,挪不开步子。
他从旁边宫人手中要了什么东西,大步向我走过来,将手中物撑开,遮在我头上,低声斥责道:“下雨了,怎么就傻站着?”
呵,是。下雨。春天是个烟雨天。无怪乎前头说空气里雾蒙蒙的呢,原来飘起了烟雾般纤细的太阳雨。而他手里拿的,原来是一把白玉八十四骨的油纸伞啊!烟青伞面上且描着微红的梅花,真美,我原来还以为是一卷古画呢。
桥、伞、两个人……糟糕,不应该这么美丽的。再这么美丽下去,我真的会有某种错觉,觉得自己陷身于一段罗马假日。他是爱着我的男人,而我是公主。
——我是公主?不不,只是个无赖而已。李代桃僵,鸠占鹊巢,我怎么会这么自恋,真的当自己是公主?
我卟哧笑出来,指着他:“你自己怎么不晓得撑伞?”
他快步过桥时,根本就没撑开伞,现在,也是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要论起来,我们两个到底谁比谁笨?
他唇角泛起一丝的笑意,弧度只有那么淡的一点点,可是眼波深得可以把我淹没。
他那样子凝视着我,轻声道:“昭笑起来,像一朵梅花开了。”
我低下头。该死,该死。这样下去可不行。我TMD可不是他的“昭”!
我跪到地上:“皇上恕罪!”
下章:荷亭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章 荷亭
他愣了愣,想伸手扶我,手凝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收回去,转身道:“平身。”背着我走开。宫人追上来接过他的伞,替他打着。张涛也自拿了把伞,替我打着。我从地上爬起来,默默的跟在他后面走。
过了桥,抹过柳坞花榭,前头一个亭子,亭前做了个湖,夏天时大概满满会开了荷花,现在时令还早,并没有“水佩风裳无数”的风景,但抽了些新荷叶上来,那么嫩,像新开的花儿似的,还更带些清气,饶大片湖面空着,连一艘画航也只半藏在坞里,单留湖光云影予这些新荷叶错落点缀,倒别有韵味。
那亭子样子也好,木制的,小巧文秀,全凭结构见风骨,并无多少富丽装饰,一眼瞥去清致又自然,很见匠心,柱上题了一副对联道:“画舫穿莲早,小亭惊梦迟。”上头悬了个亭名,权充了横批,道是:“小梦亭。”
季禳步入亭中,宫人们早在石凳上替他铺好褥垫。我不敢坐,就在亭口垂手站了,他挥手叫那些人退下,对我道:“什么事,近前来,说吧。”
我跪下去:“臣死罪。”
石头地又冷又硬,我没提防就那么一跪,着实吃痛,眼泪顺势往外涌。
季禳吓一跳:“什么事,你说!”
“臣府中有位马伕,说要还乡,臣送了他一匹马,让他离去。昨夜,铁骑左翼丁指挥使告知臣,那是大盗沈虞孙!臣收容接济了国之大盗,死罪!”我叩头,石头地板真硬,我的眼泪生生磕了下来,只有一滴,像鳄鱼眼泪那么金贵,溅在地板上。
季禳默默看我片刻:“起来。”
我起来,垂手而立。他道:“铁骑左翼指挥使,丁贵?”
“是。”
“他什么时候找你的?”
“近三更。”我答道。
季禳鼻子里哼一声:“找你,就为说这事?”
“他……说是找臣饮酒,后来说了这事。”我小心回答,话中加进特意的停顿,让他看出我的为难。
季禳果然就皱起了眉,沉默片刻,忽道:“你把哪匹马送了人?”
“一匹叫鸿喜的。”我老实道。
季禳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居然把它也送了……”抬眸看我道:“他去敲诈你?”
耶!打小报告终于成功。我不喜欢害人,但不等于不晓得手腕啊。当然懂得怎么利用身边的形势保护自己的。如今计划成功了,我甚为高兴,可转念一想,心情又低落下去。甲官敲诈乙官,乙官仗着私人交情到皇帝面前告状,说到底,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再说,沈虞孙这个人的人品怎么样在所不论,总归杀过人、是国家通缉的大盗不假,我放走了大盗,又有什么立场去欺负丁贵?
“丁指挥使只是想告诉臣这件事情,他觉得臣受人蒙蔽了。”我勉强笑了笑,“真的。”
他不回答,看着我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看进了我的心底。
而后他招手叫我走近一点,指着旁边的凳子叫我:“坐。”
我坐下,他伸出手来,探向我的额头。奇怪,干什么?又没有发烧,需要探额头吗?我下意识的一躲,
“脏了。”季禳道。
“哦。”我呆呆的应一声,就没有再动。他用袖子擦我的额角,袖子上有金绣的片子,略硬,刚触到我额头,就缩了回去,换他的手掌来,替我擦拭。
我的额头,刚刚磕到地上,磕脏了吧?
我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微凉的,像四月早春。
“还是这样,一点都不会为自己着想。”他道。
他误会了。我想。他完全误会了我,但我能说什么?只有默默坐着。
“怎么会把鸿喜都送人的?”他问。
他也知道鸿喜?唉,每个人都关心程昭然,每个人都喜欢程昭然,我自卑的缩了缩肩膀:“我又不会骑马,看他骑术很厉害的样子,就送他了,不然,让好马跟着我,好像很浪费。”
“连骑马都忘了吗?”他道。手替我擦完额角,好像忘记收回去了,就放在我的腠盖上,身子微微前倾,很关切的看我。我只是低头瞪着他的手。
他很帅,他很聪明很厉害,他是新皇帝,被他吃豆腐是我的荣幸。但,再怎么荣幸,这也是红果果的吃豆腐!我是不是该尖叫一把?
幸好,他识时务,脸一红,自己把手缩了回去,罩着嘴咳了一声:“朕会教你重新学骑马。”
他真好,但我恐怕没这个福份了。我翻身跪到地上:“臣请求皇上恩准一件事。”
“什么?”他道。
“请皇上,准臣还乡。”我一字字说出来。
他的身子震动,道:“什么!”
“臣忘了一切事情,在这里,常常觉得惶恐,不知何以自处。恐怕还是退身于江湖比较好。若恋眷官位,也只是空食皇俸,尸位素餐,毕竟于庙堂无补,每念及此,头涔涔而汗潸潸,此恨何极!恳救皇上恩准,让臣还乡。”我用半生不熟的古文向他解释。嘟哝来嘟哝去,正着说、反着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意思:让我走。
走。是到该走的时候了,不然如何?顶着程昭然的名分,在这里跟大小官员、甚至后宫前宫们一道周旋?我做不到。
季禳许久没有回话。直到我膝头都跪麻了,他才徐徐道:“我还是北亲王时,每每为这个国家担心。看它歌舞升平,像秋天熟透的果子,只道无处不是薰风送爽,却不知冬天在面前。我躺在新拍松的被褥里,睡不着觉;我劝皇兄,他笑我是个傻子;我苦心筹划,别人当我是个疯子。我只好将自己最深的担忧隐去,玩弄权术、勾心斗角、悬利而诱人、立威而慑人,终于结下我自己的私党,爬上这样位置。真正全盘听完我的计划的,只有你。肯不嘲笑我,而用最真诚的态度同我辩论、用最激烈的方式指责我的,只有你。昭,你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我明白,这意味着我还要多跪一会儿。而且他大概不肯放我走,所以我大概白跪了。苍天啊大地啊,说到底,他的“昭”关我屁事啊?我真想哭。
(本章中“画航穿莲早”之联是阿荧友情原创,谢谢阿荧。支持原创,读者如想在其他地方引用,请注明出处,谢谢!——鸡丁)
下章:细雨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一章 细雨
“我不得不杀的,是我的皇兄啊!我幼时生病,他守在我床头衣不解带,向天起誓愿将他的性命分给我。他是这样的皇兄啊!”季禳握着我的手,“你知道我身上负着什么样的罪孽,你不会像那些贪利之人一样奉承我、原谅我。可你也知道天下是什么处境,你肯认真的听我讲解我的计划。我多希望能对你多讲一些,并在你面前把它实现,让你终于承认我是对的,那时你会为我高兴——不,就算我遇到挫折,也愿意对你讲,因为你是能体会我的心情的。就算不值得高兴,哪怕能一块儿担忧也好。现在,我需要有一个人,能听我好好讲话,你要离我而去吗,昭?”
我暗地里翻白眼。
听帅哥表白,是很爽没错啦!可是前提是,膝盖不能这么痛痛的跪在地上好不好?他那么一长篇话,统共一句话可以概括:“你是我的红颜知己,我想你,你能留在我身边吗?”一样可以达到动人效果。而我天人交战后,直接回答他“不好。”他就有风度的放手,letmego,从此以后彼此思念于江湖就好了嘛!
不过,显然,他不想放手。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神里满满是焦灼。他是真爱程昭然。我简直不敢看他。
“难道你也对我失望了吗?不相信我能度过这场难关,所以要抛弃我,自己去躲起来?国家的未来,你不想跟我一起努力了吗,昭?”
他的音质实在是美,这样哀哀求告的时候,就像一曲音乐。我知道自己不该心软,但没办法控制的,就是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不是不相信你,我这不是失忆了嘛?什么国家大事我都不懂啦。”
“没关系,我会教你。”他温柔笑道,“只要你愿意听我说。”
“我不是什么好学生哦!”我警告他。这说的是真话。当年凌玉的父母就嫌弃我学历不高、上的学校也普通。可是,这样普通的成绩,已经是我竭尽所能的结果了。励志小说中,是有人出身贫苦考上哈佛,但不是我。我的智商与精力都不过中人之姿。
“没关系。只要愿意听,就可以。”他道。
我点了点头:“好吧……”
咦,等、等、等一下!我不是要离开吗?怎么忽然一下子,就要当他的学生了?
55,帅哥的哀求有催眠效果。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要悔约!
“太好了,昭!”他兴奋的拉着我的手站起来。
哎哟……跪久了,突然一站,腿好麻……
“小心。”他扶我坐下,替我揉着腿,“怎么这么不当心?”
还说!我扁扁嘴。不是他害我跪这么久的吗?臭皇帝。
“啊,是我疏忽。”他道,“昭把什么都忘了,体质也比从前虚弱。”
说这句话时,他声音轻柔,有一种很宁静的温馨。亭子外,细雨朦胧。
“嗯咳,那个,皇上要教臣什么?现在可以教了哦?”我清清嗓子出声,打破这个暧mei气氛。话一出口,又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不是想悔约吗?怎么又要听课了!丢人哪!帅哥面前,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不堪一击。我丢人!
幸好季禳没再勾引我,果然开始认认真真讲课。说起北方真族的咄咄逼人,而本朝民众安于逸乐、官员又泰半只擅长宏论清谈,举国战斗力不足,这些都与程昭然在书本上的批注相符。再说起各地有些造反势力,扑之不灭,这倒是我在书上没看到的了。季禳思路清晰、字句贴切,往往只要寥寥数语,就能把一个复杂问题的框架简明勾勒出来。从战场说到民生,从吏治说到军纪,我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要以治军的原则来治国!不觉蹙了眉毛。
季禳便不再说下去,看着我,唇边带着个微笑。
“怎么?”我抬起眼睛问。
他没有回答,却张涛小步赶在亭下,唤道:“皇上,周大学士求见。”
季禳眉心一凝。张涛补道:“周大学士说,紧急要事,须皇上给个主意。”
季禳眼神一变,大约猜到了是什么事,立刻站起来道:“摆驾。”又回顾我:“你——”
“皇上既有要事,臣先行告退。”我巴不得的告辞。
季禳却皱起眉毛:“你在这儿等着。”
“呃……”没搞错吧?他不在,叫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待个鬼啊?又没什么游戏机可以玩,又不能抠脚板挖鼻屎,顶着一套重得不得了的公服坐在皇家亭子里吹风,很好玩吗?他跟那位大学士的“紧急要事”如果谈到半夜,我也就在亭子里等到半夜啊?老板不带这样虐待底下人的!
季禳看了看我,低道:“可是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敢一个人在陌生地方呆着?”
皇上英明!我暗叫。那就放我回去罢。
他这个别扭孩子!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拧着眉毛,死说不出来,倒是有个小太监上来跟张涛报了句什么,张涛面上现出些迟疑之色,向上禀报道:“皇上,永安宫素良人承皇后娘娘凤意,前来求见。”
季禳微微一愕,道:“宣。”
便有个宫娥妆扮的女孩子上来,亭下一跪:“皇上吉祥!”声音莺啼燕啭的,真是好听。我想起来了,她是小素啊!
那天多劳她送姜汤,姜汤味道还挺不错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好好道谢,就晕倒了,想起来真是……我怪不好意思的看着她笑笑,
可能是宫廷里规矩大,她没敢看我,只是向季禳叩头道:“皇上吉祥!皇后娘娘闻说皇上在款待程侍郎,又正见学士府有人入宫求见,因道:‘恐怠慢了客人。’便遣奴婢来,禀告皇上:‘天气融和、君臣相得,正为佳事,时又近晡,岂有遣客人空腹回去的道理。须否中宫代为款曲,以期宾主尽欢?’”季禳听了,很是欢喜,点头道:“皇后深得我心。”就回顾我道,“昭,皇后留你饭,你须没得退辞了。”我实在不知他为什么高兴成这副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应一声。他便振振袍子,办他的要事去。小素抿嘴笑着向我屈膝:“侍郎,请随小素来。”
下章:开吃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二章 开吃
我一路行,一路琢磨:这皇后真是贤惠,这季禳对他皇后也还真是信任。那日大典,我实在没看清皇后,不知她多大年纪、什么相貌、是何许样的人?
行出荷塘畔,一片墨竹掩着香径,穿过了,见一个门,挺高的,木色如水洗般澄明,雕饰雅而不繁,极为大气,上书“履道陶然”四字,进去,见一大块空坪,有条水溪在坪角引过去,逗弄出水声淙淙,各色香花于四边开得如锦簇一般,更有许多鸟儿,也不知是蓄意养的、还是跟蝴蝶一起被花香引得来,在树影花痕之后流出声声啭鸣,悦人耳目。再过去方是宫殿了,却也不是正殿,但见个高大门楼,比一般人家的屋子还阔气,要压垮人似的那么巍巍耸立着,上有“永安宫”三字,大门气派的关着,是朱红门板,安着一对又大又重的兽头铜环。小素并未带我从这里走,抹着门楼绕过去,到旁边的门,也是朱红门板,只是式样与框架更形秀气,门上双层琉璃飞檐,下头饰着百花争妍透空砖饰。进了这道门,前头一大堵雪白影壁,再绕过去,但见高高台阶上挺漂亮一座宫殿,也挂着匾额,上面四个字,似乎是什么毓什么淑,旁边柱上两副对联,真正铁画银钩,我一时认不出字来,只见到碧瓦檐立着兽饰、檐下悬着铁马风铃,都是玄色,鲜明气派。那宫殿的门也关着,小素并未带我过去,往旁边一穿,前面是个垂花门,墙头绿绿的爬着爬山虎,梢头嫩得发红。穿进门里,树冠错落的遮着,八角宫灯就挂在梢头,已散发出柔柔的光辉,照暖了黄昏。灯影里头又是个宫殿,比刚才那个小一些,更见秀致温润,门楣如佳人眉毛一般描着黛色,青檀地上雪蓝字道是:“惠带轩”,门口一边一个立着两位宫女,都十五六岁模样,穿着玉白滚边衫裙,脸蛋滚圆可爱,长得简直一色一样,见着小素,并未开口,先笑起来。小素也赶上前笑道:“还不快去禀告,客人来啦。”
那两个小姑娘笑嘻嘻进去禀告了,临走还向我打量了好几眼。过会儿,出来,分两边站定,道:“皇后娘娘凤喻,宣兵部程侍郎入内。”我进去,见壁上挂着水墨画,案头摆着几件淡釉瓷,陈设不多,却极见含蓄秀逸,一重珠帘将房间隔断,皇后在珠帘后,依然看不清相貌,只是层层叠叠的华服花钿,在帘后寂寞的盛开着。
帘前的客位上已经摆了食案。见礼毕,宫女引我在案后坐下,一道道食具呈上来,皇后请我吃,我便道谢、开吃。
从皇后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东西。有修养、不疾不缓,温柔贤德、母仪天下,音质既不娇嗲、也绝无暮气,从二十岁到四五十岁皆有可能。我几乎要以为,帘子后面不是一个活人,而只是一个“母仪天下”的符号。
有这位国母坐在上首款待,我不得不细嚼慢咽,生怕露出贪吃鬼的吃相来,吓着人家。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叫一匹大胃狼硬要装兔子,是很辛苦的事。我简直要憋出胃涨气。
更何况,皇后不说话,我也不敢开腔,就这么闷对闷的小口吃饭,实在是要胃涨气,我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就盯着桌面开小差:
这木头真好、这漆真好,这白银餐具磨得真是锃亮。唉,有年头了吧,都用出包浆来了。这个宫殿、是原来的皇后居住地方吗?有多少女人曾经在这里宴请过客人,那些女人、那些客人、那些繁华,又都到了哪里呢?
——呜,我真是个没趣的人!脑筋一跑马,就想到那么伤感的地方去!说到底,一个陌生世界的朝代更替、贵族兴衰,又关我什么事啊?我自嘲的笑笑。
“侍郎在想什么?”皇后道。
嘎,我在开小差她都看出来啊?唉唉,七情上面,这个习惯真要不得。我想着,就把刚才想的疑问,老老实实回禀了皇后娘娘。旁边的宫娥立刻不敢置信的拿眼睛瞪我。
我说的话……犯忌讳了吗?我后背又要有冷汗蹿出来。早就该坚决辞官嘛!为什么还留下来?老天,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宫廷了,一定会寿夭的……
珠帘后面沉默片刻,道:“侍郎刚才哼的是什么?”
我刚才……哼过歌了?让我先反省一下……啊,天哪,还真的哼过!哼得还真是不合时宜啊,我想撞墙。
“能让哀家再听一听吗?”皇后请求。
说是请求,其实跟命令有什么区别?我苦笑一下,只得开口唱:“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面对着宫娥们奇异的目光,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声,终于停止。珠帘后面半天没有声音。皇后是不是不悦了?我是不是又干下了很失礼的事?她会打我板子吗、会砍我头吗?季禳不知来不来得及救我?唉,天打雷劈的!所谓”引吭高歌“,不是所有穿越小白文里的经典桥段吗?女主一“引吭”,不是钓到帅哥、就是赚到银子,没理由轮到我身上就只剩下倒霉后果吧?我这是穿到什么虐文里了……
(呃,平等宇宙里的某处……有只鸡丁打了个喷嚏……)
许久,让人冷汗涔涔的许久之后,皇后柔声道:“这是南边的曲调么?”
什么南边?啊,程昭然的家乡可能在京城之南,她以为程昭然在哼家乡小曲儿吧?我立刻答道:“是,娘娘英明!这是——山野小调,不堪污娘娘玉耳。娘娘恕罪!”
“侍郎何罪之有。”她道,将声音放低,“侍郎莫感伤,所谓人事天命,似无还有,未可逆料。记得红糖否?”
姜汤底下红糖粘的字,果然是她特意给我看的!”我惊疑不定:“娘娘……”
下章:密约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三章 密约
“哀家答应过,会照顾侍郎,又怎会忘怀?”她道,“放心。”
我还是不懂:“娘娘……“
“只要侍郎不改前情,哀家也断不违诺。有些疑难事,还须费点力气查探。吉人天相,塞翁未必失马,侍郎宜静待之。”她道。
我是实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啦!正盘算着刚怎么问个清楚,她道:“侍郎,前情未变吧?”语调下面藏着点忧虑。
我一激灵:她也许跟程昭然达成过什么秘密协议。那么,我再这么完全茫然的问她是什么协议,她会不会以为我在装糊涂,跟我翻脸?
至于这秘密协议是什么呢?她说了孔地,又说什么“吉人天相”,难道余二公子没有死?反正,就算不是在谈余二公子的事,总归是对程昭然有好处的吧?先答应下来总归没错。
我便大力点头道:“臣情绝对未变,娘娘放心!”
她笑了,声音也变得更温柔:“侍郎请用菜。”
盛情难却,我继续举箸,从开胃小菜、吃到油焖大菜,再吃到清口配菜,再加上像果汁比像酒更多的饮料、再加香茗果点,一顿饭拖拖延延坐了个多钟头,宫娥们皆寂寂无声,幸而有庭下歌舞、水畔丝竹,不然真要当场闷出痣疮来。
月亮已经升起来,而皇后吃定秤砣铁定心要替皇帝老子留客到底了,没有一点儿送我回去的意思,居然开口道:“难得今宵雨住云收、月色如洗,久闻侍郎不但胸中自有甲胄,更兼得文采风liu,且趁此佳景吟句行令如何?”
我文采风liu个头啊!高中时写那八百字高考作文,写得是眼泪哗啦啦的,考完后就把那什么“作文锦囊八百计”给卖废纸了,发誓一辈子都不要再看它一眼。还吟句?来几段淫句还差不多一点……我擦汗。
“侍郎在想什么?”皇后道。
我在想什么,她这么感兴趣做什么!真那么好奇,钻进来作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来啊来啊!我暗自叫嚣,心里发急,不得已使个杀手锏,当当当当——“臣在想,皇后母仪天下、温和贤淑,臣微末才学,岂敢放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这么重量级的马屁送上,她总该放过我了吧?啦啦啦。
谁知这个世界的一切发展都不以我的意愿为转移。皇后轻轻笑了一声:“程侍郎,怎的也这样油滑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么?行令罢,须留你不到深夜便是了。”
完了,这下推也推不得,如何是好?我眉毛一皱,计上心来。她不仁、我不义,她步步紧逼,就休怪我玩狠的了!我决定,张开嘴,像是准备吟诗的样子,但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声音,立刻掐着脖子示意,表示自己噎着了,然后屏住几秒钟不呼吸,让脸色发青,再然后回身往椅背上一扑——“嗝!”大喘一口,表示自己通了气。皇后必定要对我加以慰问。我就谢罪,再向她哀告说我虽然自行急救得法躲过一劫,身体还是不适,她当然就只能温和贤淑的送我回家啦!啦啦啦。
我深呼吸,正准备将这个聪明绝伦的计划付诸实施——
“皇上驾到!”
太监的鸟嗓子大叫。
我口水直接呛到,不用装了,伏在桌子上死去活来呛咳不已。
明黄龙袍的衣襟,被乌舄大步踢开,季禳笔直走来,拍着我的背:“怎么搞的?”
珠帘后轻轻咳了一声。季禳收回手:“程侍郎,没事吧?”
他只要收回手、并且不再拿那种眼神看我,我就没事!瓜田李下啊,在他正室大老婆面前,两个大男人君臣搞得那么关怀干什么?我脸面还要不要了?——不过,在他篡位救了我那一夜之后,我到底还有没有脸面,也很值得怀疑就是了……
“谢皇上关心,臣没事。”我哀怨道。
皇后也在帘子内向皇上行礼,皇上还了礼,夫妻俩问了好、聊了个小天,对万物发展以及天地和谐表达了正面的意见、并达成共识,这一切说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季禳道:“如此,朕还有事,要与程侍郎相商。春夜薄寒,梓童早些安寝吧。”皇后也劝他保重身体,大礼恭送。
我在旁边看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果就是这副排场,还真叫人心寒。夫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总要蜜里调油才是道理。这种“亲切会见”式的夫妻,像什么?皇家夫妻?我的老天!对皇后的同情心急剧高涨,我有点儿明白戴妃是怎么得上忧郁症的了。
季禳带我出去,走出皇后的院落,长出一口气,回头欢喜对我道:“终于可以跟你说话了。”
“嘎?”
“这件事做成,我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卢阁老——”
“啊?”我完全鸭听大戏,不明就里。
他看了我一会儿,唇角扬起来:“不,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是不是觉得跟我解释太麻烦,所以干脆就不说了?算了,不说也好,我省得费脑筋。
“来。”他向我伸出手。
“干嘛?”我道。
“昭不是忘了骑马吗?”他笑。唉呀,月光下,他弯弯唇角的微笑!
我像着了魔咒似的,就把手放在他手里,给他握着,夜风里一路出去,直到一匹全马儿出现在我们眼帘中,
这马,个子倒不甚高,体形却很健美,全色黑得发亮,月光下仿佛披着一身玄霜,鬃毛那么长,几乎要披至地上,双耳挺括漂亮、额头格外开朗,一望见季禳,便撒开蹄子奔来,四只蹄子雪白,鬃毛像黑火焰一般飘拂,奔跑姿势轻捷得踏在云端一般。
它跑到季禳身边,嘶叫磨蹭,回头看看我,目光也很友好。我乍着胆子伸手去摸摸他的面颊,他稍微晃了晃脖子,从了我。我心花怒放:“真乖。”
“你知道它叫什么?”季禳笑问。
“嗯……四蹄踏雪?玄霜?……长毛黑狮王?”我一路猜下去,季禳只是笑。我气道:“不猜了不猜了,名字哪里猜得到嘛?你爱说不说!”
他道:“燕欢。”
“嗯?”
“他叫燕欢。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吗?”
下章:落体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四章 落体
“不懂啊。是什么典故吗?”我抬头看他。
“不……也不算什么。”他笑笑,“也好。”
都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闷葫芦啦!好在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专心教我骑马。
当年学自行车,我整整学了十天,才能独立歪歪扭扭往前骑,可是马比自行车还好学哎!我居然不需要多久,就能稳稳跨坐在它身上了!当然、好吧,季禳是有在我身后帮我牵着缰绳,可是我觉得自己的骑艺已经很神速飞涨了哎!
“那你下去,我一个人骑试试看,好不好?”我道。
“太危险了。”他不愿意。
“哪有什么危险啊,大不了摔到地上,又不是没摔过——”
“什么时候摔的?”他的手臂紧了一紧。
呃……他坐在我的身后,手臂正圈到前面帮我持缰绳,手臂那么一紧,我就好像被拥抱得更紧了一点……呜哇,害得我脸上都烧了起来啦!“就、就前几天,自己学着骑怀光的时候。”我结巴道,“没没没事的啦,一点事都没有,真的!”
他在我脖子后头,沉默了半晌,吁出一口气:“以后你学什么,都由我来教你,知道吗?”
“知、知道了。现在你快下去吧!”再不下去,只怕我干chai烈火……呜呜好了我知道我很丢脸了啦……
他不太放心,手把手教了我半天怎么坐鞍、怎么持缰,这才下去,姿势也很潇洒,都不需要人帮忙的,“飘”在空中,唰的就下去了。哎,有武功真是方便!我流了半天口水,握着缰绳,让燕欢迈开碎步走。
马没有汽车那么稳,每一步都会有颠簸的,但燕欢真是匹好马,颠簸很小,我开头时稍微摇晃几下,不一会儿就找到感觉,能稳稳坐在马鞍上了,得意对季禳道:“如何?”
季禳笑笑:“不错。”
我更加得意,握着缰绳喝了声:“驾。”
燕欢抬蹄子开始“驾”。他前蹄一抬、我身子往后仰;他后蹄一抬、我往鞍下滑。他腾云驾雾的蹿出几步,我已经向地上自由落体——不,还不算太自由,因为左脚从蹬里脱出来、右脚却还困在蹬里,我以右脚为圆心、全身画个圆弧往地上栽。坏了,这回恐怕要脑袋开瓢。
季禳喝了一声:“停!”飞身扑上,手接住我的身子。燕欢急驰中陡然煞步,腰身一扭,定住后蹄,人立起身子,我“嗷”一声惨叫,被带得头晕眼花。季禳脚尖在地上一点,轻灵粘在燕欢身旁,左手仍捧着我的身子、右手成掌,“啪”砍在马蹬上,击断了蹬带。燕欢受此惊吓,又蹿出去,我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飞到空中,落体——摔下。季禳摔在地上,我摔在他身上。
“喂,你没事吧?”我吓死了,盯着他的脸穷看:神情稍微有点怪,脸颊那么红!是不是摔得很痛,涨红了?“喂你有没有伤到啊!”万一伤到内脏,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急救啊。我统共知道的急救不过是人工呼吸,按胸脯和嘴对嘴那种,还是那些八纯洁的片子中看到的,所谓吃豆腐的首选……
“我没事。”他道。声音稍微有点抖。
“别安慰我,有事就说!”我紧张道。第一抢救时间很重要的……
“真的没事。”他保证。
嗯,中气挺足的,应该真的没事吧。真是的,我穷担心什么?他是皇帝,他自己的安全意识应该比我更强吧!我笑起来:“对了,刚刚为什么喊‘停’?”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呃……忽然觉得我问的话果然好嗳昧哦。口袋言情里,男主在床上哀怨的对女主说:“亲爱的,你为什么喊停?”……咳咳,不是那样的啦!我紧急补充:“我的意思是,不应该是喴‘吁’才对的吗?”
“紧急时候,我喜欢对马喊‘停’。”季禳依然一副没办法的样子看着我,“这个问题这么重要?你真是——”
对哦,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发现我仍然是双手双脚趴在他身上的!这个姿势很喛昧,但、但不是重点啦!重点是——我坐直身子,一手指着他鼻子,控告:“你为什么会摔下来?”
“嗯?”
“你会武功不是吗?”我怒目,“干什么突然一下子会摔到地上?存心吃我豆腐?”
“我没有……”他的表情很纠结。
“还说没有!明明有武功,难道我一碰你,你就脚软了?搞什么搞!”我双手Сhā腰,继续揭穿他的无耻面目。
“我……”他也来了气,脖子一梗,“朕要怎么你的话,还需要使这种伎俩?你当朕是什么人!”
这样一说,也有道理哦……再说,他是“朕”,就算使点什么伎俩,我好像也不便穷追猛打哦……我脑袋冷静下来,正打算服个软、告个罪——
咦,ρi股下面,有什么东西变得“硬硬的”?
咦,我好像坐在、坐在——
呜哇!我连滚带爬逃下来,捧着脸,想像土拨鼠一样直接扒开泥土打个洞钻进地里面去算数!
季禳比较镇定,镇定得该死。他坐起身子,将衣襟整了整,道:“失去记忆,比起从前来果然白痴些。”
对,对,我比程昭然白痴。他到现在才知道啊?我脸埋在手掌里,继续想:变身吧!难得穿越一次,神啊,再赐我一个变身功能,不用变狐狸精变凤凰,就变土拨鼠就好,让我打地洞遁去吧……
季禳向我走近一步。
“干干干嘛?”我骇叫。
“我不会对你用强。”季禳的表情不知想气还是想笑,“地上冷,起来。”
“喔。”我起身,怪难堪的看着自己被泥土弄脏、又揉得怪乱的衣服。
“每次见面都弄成这样。”他叹气,“去换一身吧。”
“这次也这么巧,有合适衣服供我换啊?”我抬头冲他笑。
“你……”他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挫败的挥挥手,“去吧去吧。”
“干嘛,我又说错什么了?”唔,也许不是巧,只是皇宫大内储备很周全,所以万物不缺对吗?我也很挫败的垮下肩,“我是很蠢对不对——跟以前比?”
问出这句话时,我是很想挨骂的。他最好是骂我蠢啦!然后我开溜退隐就更好开口啦。
下章:鸿燕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五章 鸿燕
可是,季禳看了我好一会儿,轻声道:“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
“咦?”好奇怪。我这种素质低下的灵魂,他没必要这么拍我马屁吧?我迷惘的仰面看他,他的表情不像是假的。我嘴里不由得滑出一句问话:“皇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贤妇。”季禳本能的回答,然后问,“怎么?”
“没、没什么啦。”我并不是打探后宫的女主人好不好相处,如果好相处,我就考虑进后宫……不不,我一点都没有这个意思!我继续拿手捂脸。
“到底什么事?”季禳低头看我。
“我、我因为什么都不记得,看皇后那么客气,很感动,所以问一下……哎,对了,皇后知道我是女的吗?”
“知道。”季禳点点头,“如果你想继续以男儿身在朝为官,她会保密的,放心。”
“哦……”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啦。只是突然想到:皇后要是当程昭然是男的、爱慕他,那该怎么办?看来没这个危险。她跟程昭然的“秘密承诺”,我还是慢慢试探才好。
“怎么脸色不开心?累了吗?”季禳关心道。
“唔,对……还有点担心。我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怎么继续做官、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所以,总有点担心呢。”我支吾道。
“没事。朕会帮你,不用急。”他握着我的手,道。
鼻子一酸。我真的要感动了。从见面起,我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想保住性命、安全逃脱。可他每句话,都在为我着想。负罪感在我心里越来越重,我真怕自己承担不起。
“去换衣服吧。这么晚了,要不要在宫里休息,明日早朝比较方便?”他道。
“不!臣、臣回去就好。”我坚决、坚定、以及坚忍的拒绝他的诱惑。已经陷得够深了,我,不可以再陷下去。
“那末,回去早点休息。”他语调里有点恋恋不舍的意思。我垂下头,道:“哦。”
回去的马车上,我忽然想起来:鸿喜,燕欢,好像是对仗的。季禳的这匹马……跟“我”的鸿喜,是有什么关系吗?
府门口,水玉奔出来迎接我,脸上有泪痕,声音狂喜:“小——不、大人!恭喜!卢阁老总算伏诛了!”
“卢阁老?”我搔着耳朵,怎么到处都听到他的名字,“他怎么了?”
“大人,您不知道?今日,他一家被抄了,他们为首的几个都下狱了!”
“哦,所以?”关我什么事?
水玉打自己的头:“水玉真笨,大人当然把这个也忘了。大人,卢阁老是您的仇人。他们家曾向老爷提亲,老爷看不惯他们家的作派,把您许给了余家,他们家就不痛快了。您曾说,余家的祸,十分有九分是他们在捣鬼。”
我蓦然停步。这个人,原来跟“我”是这么深的血海深仇?可、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
季禳坐在我病床边,翻着折子,语气闲常的问:“卢阁老的事,你不过问?”我道:“皇上处置就是。”他“嗯”一声,不动声色,复埋头阅折子。
这一幕,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就觉得困惑,到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随便一问,是试探我!那时候,他是不是还没有真正相信我失忆?如果我当时脸上有一点表情变化,显示我记得这个人,他会怎么做?而我告诉他我不记得这个人时,他为什么不直接把内情告诉我呢?!
他也一直在跟我使手腕啊!虽然我不太懂这有什么必要。但,他是皇家子弟、是篡位成功的皇上,智商比我不只高了一个太阳系,他随便玩个手腕,总有他的道理吧,不玩白不玩。
他,对我,原来也没有那么坦诚啊。
我手捂着胸,里面很难过。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好像被什么好兄弟背叛了一样。
“大人,怎么了?”水玉担心道。
“没什么。”
“大人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吃了顿饭,骑了会儿马。对了,那马叫燕欢,你知道吗?”
“啊,”水玉抬手掩口,“燕欢!”
“嗯,它跟鸿喜有什么关系?”我问她。
“也不算有什么关系啦,您先有了鸿喜,后来北亲王——当今皇上,有了燕欢。他请您去他府上,您回来后,跟水玉说,他拍着那匹马,对您道:‘它叫燕欢,侍郎,你懂吗?’然后您说……”
“说什么?”
“您长叹了一口气,对水玉说:‘我告诉他,亲王,我不想懂。水玉,你明白我的意思?’”水玉小小声回答。
是,连我都明白了是什么意思。程昭然真是个聪明人。对待季禳,只能那样回答。不懂,不想懂,一点都不想,你凑到面前来,我也不懂。不受诱惑、不迷惘,离他这种人越远越好。
“我想明天就离开。”我低头看着脚尖,“水玉,你会支持我吗?”
水玉跪下去:“大人的一切决定,水玉都誓死追随。”
第二天,我还是没能走成。
上朝的时候,我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当时还以为卢阁老倒台、引发了人事动荡。直到太监高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一个个大官跪到丹阶下发言,我才知道,有更重要的事发生。
季禳打算跟真族开战。
严格说来,真族倒是没有向朝廷宣战,只是每年天气暧和了、粮草也丰盛了的时候,喜欢南下抢劫一番。今年,季禳打算先下手为强,把他们打回去。
看起来,有许多大臣不赞成此事,认为这是该死的自杀行为,所以纷纷劝谏,理由倒是挺冠冕堂皇的,有的说:“天子以德服人,岂可轻启战端。”有的说:“春季时气融和,宜休养万民,不宜杀戮,”有的说:“彼等劫掠一番,便自行退去了,于我中原无损,何必兴师动众去讨伐。”有的说:“彼等蛮人,教化不通,与猿猴无异,任他去,他必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我一时记不得许多,总之种种奇谈怪论,层出不穷,总起来无非一句话:打不得。
这种意见占了上风,再加上篡位事件、卢阁老案,林林总总,这些人有本事牵丝扯缕的全把它们揉在一起,虽不明说,但言下之意有:你ρi股还没坐稳,快别折腾,也别再想给既得利益的官员洗牌,不然看你能坐多久!
可怜季禳被围攻得、有点像困兽的样子,满殿看看,忽然向我道:“兵部程侍郎,有何见解?”
下章:请战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六章 请战
我吓一跳,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害我心跳口干,简直比考场上被老师点名还恐怖,这个季禳……然而也怪不得他。
我的脚步迈开去,到丹阶之下,跪定,像所有大臣一样低头、持笏当胸,一股热流涌过胸膛。我从来不觉得这个国家关我什么事,可、此刻能用自己的喉舌发表见解,我觉得高兴。如果有一部分人的生命、财产,注定要在这个朝堂之上被决定,我真的、真的,不想作一名旁观者!
“臣若说话,恐怕放肆,皇上准臣说话否?”我道。
“卿奏来。”季禳一字一字道。
我叩首,再道一声:“放肆了。”背脊挺直,长跽着,凭着膝盖侧转过身,望着刚刚几个为首的人,一个个辨认他们的脸,一个个反驳:
“‘以德服人’不假,但事实是他人已来劫掠不是吗?天子若坐视不管,可算有天德?臣子若坐视不管,可算有臣德?
“‘春季融和,万物生长,宜滋养万民’不假,但事实是他人已来劫掠不是吗?这本该得到滋养的国民,在那里被抢劫、被杀戳。天子若坐视不管,他们能享受什么滋养?臣子若坐视不管,他们能享受什么融和?
“‘彼等劫掠一番,自行退去’?一百次退去,若第一百零一次不退去,又待如何?‘于我中原无损’?那一片国土,难道不是我朝国土;那一片国土上的国民,难道不是我朝国民?!如若说它不是,就请直接割让,并沿线铸起铁壁铜墙,不准胡马入侵一步。如若说它是,而天子坐视不管,那是什么天子?臣子若坐视不管,那是什么臣子?
“‘彼等蛮人,与猿猴无异,任他去,必自生自灭?’他们会养马、会打造兵刃、会作战、会屠杀与劫掠!任他去,自生自灭的是本朝无辜百姓。天子若坐视不管,何面目做天子;臣子若坐视不管,何面目做臣子!”
喉头作哽。我知道自己说得不好,太像什么舞台剧的台词,也许应该更理智一点陈述的,但我做不到。北边的一角,有一部分人被认为“与中原无碍”,所以活该被打劫,让他“自生自灭”去吗?我好像看到我自己,还是八九岁样子,或者更小,五六岁、三四岁,没有任何能力保护自己,躲在墙角发抖,因为没有家人,所以活该被忽视,如果死掉了,只不过多死掉一棵野草,如果活下来,也只不过多活一棵野草。
这些朝堂上披着朱紫的大人们,他们不知道,被忽视的人,是这么可怜的存在!
我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天底下任何人都不应受这样的对待!
“只要有一个国民遭到悲惨命运,而国家无法保护他,那就是臣子的耻辱!”我道,手在袖子里紧紧握拳。
“所以,程侍郎,你的意思是——?”季禳清晰的问。
我正跪,袖子长长的拜下去:“战。如果需要臣战死,臣就去战死;如果不允许战斗,那末臣,挂印辞官!”
好一会儿,朝堂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然后,声音来了,鞋底踏过地板,袍角拂着石砖,一个人在我身后跟着跪下,再一个、再一个。
我俯身,脸贴在公服光滑微凉的袖子上,不敢抬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支持我的、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我的眼泪濡湿了衣袖,哭得不能自制。我抬不起头。
在心里,我跟自己说:这都是做戏,那么多大官反对,战是打不起来的,所以我就可以挂印辞官了,前面那么多慷慨激昂的铺垫,都是做戏。
这才合理不是吗?我是这么自私冷酷的人,这个国家的土地和人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怎么可能真的想为他们战死?
可是,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不对,你知道你在撒谎。不是对天下,而是对自己……程昭然。
我猛然抬头。
刚刚,我内心深处的声音,管我自己叫:程、昭、然!?
*****************************************
我怪躁郁的拔弄着茶盏,用指甲划拉茶托沿儿上那根金线,划过来、又划过去。
“能进御书房议事,是荣耀,知不知道?你那叫什么表情!”季禳从书案上抬起头,道。
“又不是第一次来。”我翻个白眼,继续用指甲尖划金线。
“你!”季禳终于来气了,深呼吸一口,且不跟我计较,埋头去看案卷,看了一会儿,想想还是忍不住叫道:“吵死了,别划!”
指甲划瓷器他嫌吵?我还没划黑板呢!有机会请他听听。我哼唧着收回爪子。
他还不放过我,痛心疾首道:“朝堂上,你支持了朕,现在怎么判若两人?!”
我托头呻吟:“我最好知道自己在朝堂上为什么要支持你啦……”
“什么意思!”季禳失去了耐性,“一句话,你要不要战?”
“战!战不是问题。”我道,“但问题就是战不赢嘛……”
“什么?!”
我抬起头:“其实,说到底,那么多人反对,就是因为还是担心赢不了吧。如果真能赢,谁不愿打?天下哪有那么多汉奸,总是胆小鬼居多。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所以得缩头处就且缩头了。”
“那帮禄蠹!”季禳气咻咻道,“他们身为朝廷命官,岂可怕死!”
我摇头:“皇上,百姓可以谴责官员贪生怕死,您不可以。您不是为了让官员去死才坐在台上的,您是为了让所有人过得更好才坐在台上的!为国家利益,舍生忘死,是官员的责任;尽可能保护所有人,以全局最小的牺牲换取国家最大的利益,是您的责任。您如果陷官员于必死之局,又怎可谴责他们怕死。”
随着我一句句的说下去,季禳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狠狠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毛笔和本子都跳起来。一个太监正上来续茶水,吓得手一抖,热水溅到身上,疼得呲牙咧嘴的,也不敢叫,咬牙强忍着退下了。我看得怪不好受,离座,跪到地上。
下章:孙子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七章 孙子
“干什么?”季禳道。怒气犹存。
“天子发怒,臣跪地请罪。”我道。
“你!”他牙缝里蹦出这个字来,袖子一拂,“那你就跪着吧!”回到书案后拿起一本书看,不再理我。
真绝情,我悲惨的跪着。也不知是跪习惯了呢、还是提前带了一对护膝的缘故,这会子跪得比较轻松,可见罚跪这种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等我混成了老官员,膝脯头磨出茧子来,一天不罚跪说不定还不舒服呢,嘿!
不过,现在我还没修练到老成精的那种地步,跪久了还是有点不舒服的。嗯,左腿特别麻也!我偷偷的抬头看看季禳,他埋头看书,好像忘了我似的。那我悄悄往旁边伸一伸腿好了,一秒秒就好,活活血脉——
“嗯?”季禳的头抬起来,发鼻音道。
唉,这家伙也这么铁石心肠了!我郁闷的收回腿。
季禳把书放下去,叹了口气:“起来吧。”一边走到我面前,伸手给我。
我不是面团捏的,我也有血性的!当下想不理他那只手,自己站起来,可是腿一麻,要站立还真是不太利索,只能扶了他的手:“谢皇上!”语调嘛,是有点生硬。季禳摇头:“哪来这么大脾气。”叫我坐下,帮我搓着腿,“你刚才那些话,都哪儿来的?”
呃,天晓得是哪本书啦!人权宣言?熊逸春秋?我只好含糊道:“耳食之言……”
“耳食之言?你是哪里听来?”季禳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噤声。泄露那个世界太多事,不知会不会遭雷劈。再说,那些事儿我也不过大道理听说几句,毕竟不知具体到细节上如何操作。国事岂可儿戏,皮毛上逞点儿口舌之快,终久无益,不如闷声装憨是正经。前面说太多,都是我的错,现在隆重改过:“是臣随口说的。臣错了,皇上恕罪!”
“照你说,打不赢就不打了?”他沉默片刻,道。
“皇上明鉴!‘打’这个意思,总要存在心里,悬梁刺股也好、卧薪尝胆也好,忘是不能忘的。但如果实力还不够,那总得赢得喘息时间,装孙子又怎么样?只要每时每刻壮大自己力量,总有一天能雪耻!”我道。真的,只要一个民族不忘记自己的耻辱,八年抗战能赢来曙光,千百年流浪的犹太人能回到他们流着奶与蜜的迦南,虽然土地上流的可能是血……但,隐忍和坚持总是有效的,盲目出击又有什么意义?君不见高祖刘邦冒失亲征被围白登、武帝刘彻好兵爱战拖垮财政,真正安稳了边疆的,还不是和亲加大棒政策的满清。
季禳吁出一口气,抬头:“皇兄没有致力修兵事,国力确实薄弱啊……”我看他那么为难,也揪起心来:“那个、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他出了会儿神,“冬季,北蛮退回腹地休养时,我们没有整合好军队,现在春季,他们仗着草肥马壮,南下劫掠,我们又不得不打。唔,命户部于一条鞭税外再加井田九一税已经来不及,只好叫工部挪银子,人与马倒还可以周转,兵部……”说了几个专门名词,我也不是特别的懂。季禳自己喃喃着说下去,转了几个圈,右拳在左掌上一击:“就这么办!”忙着命张涛叫某某官员、某某官员前来议事,然后歉然对我笑笑:“等办完事,我再跟你细谈。”
“没事没事,皇上您忙您的!”我等不及的告退,“臣不来打扰皇上了。”
“不,你要来!朕喜欢跟你谈事情。”季禳斩钉截铁道。
我张了张嘴,该说什么呢?最想说的话,还是咽回肚里,我道:“工部给事黄光,有些杀伤性新型武器的想法,若能实施,杀敌会事半功倍。皇上若有空时,可以见见他。”
“黄光。工部的。黄东海?”他道,“好,朕记下了。”手掌一阖,陷进龙椅中,沉思着等待他传唤的人。
我默默退下。
海棠、桃花、李花,一树树开放、又一树树凋去,春guang渐深、也便渐晚。这段时间,季禳一直在紧锣密鼓张罗着战事,也教了我很多,除了国家的各种知识,还有骑射。
我现在知道,对于一般人来说,骑马不是那么好学的,我能几天内学会纵马奔驰,算是“天才学生”一类。我老怀疑着古装片骑马场面看多了,难道对实际操作有帮助?要么,就是程昭然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好,无形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季禳对我这样恩宠,旁人看在眼里,自然有不屑一顾的、也有很多上来巴结的。我八字里就没有作贵人的福分,一被巴结,拍马屁的人脸没红,我自己脸就先红了,腿肚子转筋,恨不能隐身逃遁,但时候久了,难免也有逃不掉的时候。
晖京朱雀大街上,最初开的那几树海棠快凋尽的时候,我像开赴刑场的义士似的,跟着十余位官员,骑马的骑马、乘轿的乘轿,赴宴吃喝去。柳枝已经长得很长了,春风一吹,有几根拂着我的马头,景致是真好,要是能弄点儿泡椒凤爪、再来罐啤酒,据地大嚼,当为一快。为什么偏要穿戴整齐去应酬?唉,我觉得人生真悲伤。
吃喝地点定在“允松楼”,大概就是现代的星级酒店那样的地方,远远望去,在垂杨之上,两层高的门脸儿,雕梁画栋,很是气派。还没走近,就听到琴声。
琴音不高,极幽静样子,似乎很容易被忽略,然而终是忽略不了,像栏外的一角月光,能把人心照得澄澈,很美,只是寂寞。
我仰首望着楼上。是什么人,弹出这样的声音?
旁边有人凑过来笑道:“侍郎爱听琴么?真是风雅!”
我脸一红,并没回话,琴音忽然断绝,接着便起了嘈杂声。
我眉头一皱,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店家,快步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一看见嘈杂中心的那个男人,我不由得一怔。
他不算多么漂亮的男人,眉毛太浓、肤色太黑、嘴唇太阔,唇边那个笑容又太过吊儿郎当,可是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冷得像冰、利得像刀光,我一时有点儿发怵。
“出了什么事?”我低声问旁边的小二。
下章:偿琴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八章 偿琴
“客官!那一位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给钱哪!您说,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这叫什么事?”小二摊着手抱怨。
“酒,我是喝了,酒帐,我不是正在付吗?难道这件衣服抵不得你们的帐?”那男人道。
他身上的外袍确实已经半褪,看起来轻薄朴素,织得倒是精密,我也不懂够不够抵酒帐的。
酒店掌柜的急着跑出来拦:“哎哎,客官!脱衣服到后头脱,咱们前头还做生意呢,您这真是——”
他拦得快,不如那男人手脚快,一闪、一转,外袍便彻底的褪下来,只剩一身雪白中衣,领子也没拉紧,露出半角淡褐色健美胸膛,一手挟着古旧的琴、一手挽着外衣,笑呵呵道:“囊中青蚨身上衣,都是坦荡荡事物,何故厚彼而薄此,前者可以在台面上付,后者就要请到后头去?”
“唉,唉,”掌柜的一脸的哭笑不得,“那您,好歹来后面估个价——”伸手拉他,一边就瞄上了他的琴,“反正这酒帐总得偿上就是了——”
“多少钱,我来吧。”我迈步上去。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到了我身上,我脸有点红,清清嗓子,拉着掌柜的到旁边说话,还是躲开满堂注目礼比较好——“多少钱?”
掌柜的报了个数,我也不知道算高还是低,总之付得起,就直接付了。掌柜的挺高兴的道:“客官,您真是爽气!一瞧您就是个贵人!您想往哪儿坐?哎哟,张太傅一席的呀!诸位爷,瞧该掌我这嘴,这都没认出来,还瞎问。爷,这边走!”
我被搞得面红耳赤。不就是付个钱吗?举手之劳的事,免得人家又脱衣又当琴的,何况人家又是帅哥,保护帅哥人人有责……咳咳,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换了谁到我这个位置,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固小事尔,招出掌柜的那么多话,我实在脸红。
埋头,顺着掌柜的手势,举步去上胡梯,眼角余光见到那男人静静立着看我,我胡乱向他拱拱手,撩起衣襟上胡梯——
“这位好男儿,是何人耶?”他朗声在后头问。
唉,程昭然的钱,我拿来作人情,这算什么好男儿?我愧不可当的拱手:“惭愧惭愧……”旁边帮闲的早报出来:“则这位就是兵部侍郎,程大人!杀退真族刺客、朝堂一力主战的就是他了!”
酒店中的人听见这句话,十个里面站起来八个,有的肃然对我行注目礼、有的狂揉眼睛、有的不由自主近前来对我拱手……呃,我的人气有这么高?
下次出门时,我是不是应该戴副墨镜的干活……
耳边刮到悄悄的惊叹声:“这样的英雄好汉,居然长得这样的——嗯嗯,秀气?”
听那意思,是想说“长得这样的娘娘腔”吧?好,好,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戴副墨镜谢绝参观……
持琴男人对我注视了片刻,目光像要把我凿透似的,而后唇角扬起来:“哦,那末是程侍郎?”古琴漂亮的画个弧线,改为横抱,“代偿酒债之恩,且让我抚琴以酬。”
“好。”我笑了。他如果要道谢,那我是不好意思的。至于琴嘛,他弹得好,我又愿意听,何乐而不为。
这次宴席作东的张太傅,亲自到楼梯口接我:“啊呀程侍郎?哈哈哈哈!来了、来了?快快里头坐。就等你呢!哈哈哈哈!还不快里头坐。”姿势那叫一个爽朗、再加一个亲热!
我实在是笑不出这么领导级别的“哈哈哈哈”来,勉强振动声带陪了几声,自己觉得像干笑,张太傅倒不介意:“这位朋友琴弹得很好嘛?可以到那边坐。我们这次,很有几位喜欢听琴的同僚嘛!当然,第一个要说程侍郎。侍郎是个风雅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老天!俗话说,金庸十四部小说首字可以连成一句话: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其实J.K.罗琳的小说首字也可以连成一句话,正是张太傅这重量级的结束语: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还真是笑得够有国际水准。我擦汗。
持琴男人唇角歪了歪,像是嘲讽,倒也没说什么,就到下首坐了,琴平放于膝,定了定心,举手要抚。忽又有人“咚咚咚”的上楼,是宫里头的公公,捧着一纸手喻,“宣兵部程侍郎即刻进宫晋见。”咳,季禳这个催命鬼!我茶都没喝一口,只好起身告辞。少不得又跟席上人团团拱手,说些“好可惜啊,没办法啊,以后再聚啊”这样的说话。
持琴男子徐徐把手拢在袖中:“果然,连听一场琴的缘份也没有了吗?”脸上并没有特别不悦,可那个语气,不知为什么就让我觉得无限惶恐,深深拱手道:“惭愧!兄台容谅……”
太傅替我开口留客:“这位朋友,还是可以留下来的嘛。我们这里,正可以赏赏琴嘛。若是能等到侍郎回来,还可共赏之,哈哈哈哈!”
持琴男子唇角斜了一下,这次确定无疑是个嘲笑。他没有回答太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抱琴而立,向我点个头:“他日有缘再见,当偿君此曲。”就这么潇潇洒洒离去。满房间的人,被他搞得面子都很难看。要说太傅的涵养是真好,仰天打个哈哈:“哈、哈哈,这位江湖朋友,脾气很特别嘛!”旁边人也忙跟着打圆场,气氛又融洽了。我跟着公公下楼进宫去,比那男子晚了也就几步,出去已看不到他。黄昏的气息渐渐在朱雀大街上弥漫开,踏青的游人们正兴尽还家,贪玩的儿童还在牵着长线放风筝。那个奇怪的男人,到了哪里呢?我的目光不自觉的沿着长街上下寻找他,直到公公向我示意:“侍郎!这里,喏,这里!”
啥?我一低头,才发现我自己的外衣也没披好。刚刚酒楼里热,略宽了宽,出来时随便一拢、忘了将带子重新系过,如今骑在马上、给风一吹,半边肩膀滑下来,领口都是斜的,成什么样子!怪道街上行人老向我行注目礼呢,原来不是看我长得帅,而是看我衣裳不整!
我老脸一红,忙把衣服拉拉好,也不敢再开小差了,老老实实骑马,一路无话。进了宫,季禳负手立在窗前,神情竭力要装得平静,但是闪闪发光的眼眸出卖了他。
下章:定战
第一卷(旧稿) 第三十九章 定战
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好事、还是坏事?我跪地:“臣,兵部侍郎程昭然,见驾。”
“昭,你来看这个!”季禳的声音难掩激动,拉着我,叫我看一份文书。
依然是繁体竖排的毛笔字,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恶补,对这玩艺儿的阅读能力已经得到了显著提高,目光落上去,读过一行,顷刻会意,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一份密报,说“真主古苏那”——也就是真族的头人主子,名叫古苏那。话说这是什么称呼啊,汗一记先——嗯,此人的脾气越发的凶残暴躁了,亲自到明达山指挥军队劫掠、顺便打猎游玩,一有不合意的事,对身边人轻则打、重则杀,毫无恻隐之心。因季禳新调配的边防力量还过得去,劫掠的真族军推进步伐不是很顺,真主古苏那同志很愤怒,斩了几个先锋队长,又命将鹿、狐等动物关在场子里,让他挥刀砍杀取乐,还把这个为赌赛,有一场,他砍下六个鹿头、四只野猪头,而有个侍卫,叫寂里的,杀得比他多,赢了他,古苏那同志气得不得了,亲手把场子旁边的“镇茵石”举起来,一家伙就把寂里的脑门开花了——正所谓你敢赢我的彩头、我就爆你的猪头,再汗一记——唔,因此,跟着他的小弟有的就不乐意了。原来北方的游牧民族分支众多,本来谁也不服谁的,真族战斗力最强,几年征战下来作了北方草原老大,号令草原,莫敢不从。但老大也不能当得太随心所欲是不是?不然下头难免要不安生。尤其有一支,叫“柴犬族”的,本来战斗力就不弱,真主号令各族一起南下抢劫时,这柴犬族就是当先锋队的,出师不利,真主古苏那挥手一砍,砍掉的就是柴犬贵族、二首领亲侄儿的脑袋,而镇茵石那一砸,砸死的刚好又是柴犬二首领的妻弟,所以二首领特别的不乐意,跟李朝安Сhā在北方的奸细接上头,就打算作个汉奸——哦不,是犬奸——里应外合,把古苏里老大手起刀落也咔嚓那啥了,大家都有好处。
“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开战的机会?”季禳喜悦道。
“二首领的可靠程度如何?”我犹豫片刻,问。
“已经查实,他的亲威确实死在古苏那手里,他对古苏那也一直不是特别忠诚。而且,就算他临阵脚软,古苏那之残暴令得其内部人心动荡,也是事实。兵法曰:‘因势破之。’如今敌有破灭之势,我军可乘势而击。”他道。
“击,可以击到什么程度?”我低头筹划。
“北虏已经进犯孔地北部,据达明山,夺文城。我们至少可以把文城夺回来,再相机行事。”他道。
我吁出一口气:“南人注重一城一地,而北人游牧为生,一战不利,唿哨散走,休养生息之后又复来骚扰,夺回一城的意义不大。”
“但至少打了他们的气焰!而且,如果能除掉古苏那,众蛮群龙无首,力量就会大大削弱!”季禳道。
“是,所以,如果出击,就必须是稳、准、狠的一击。如果陷入缠斗,对我们不利。皇上能做到吗?”我蹙眉担心。
“朕可以。”他郑重回答。
“如此,百姓有福了。”我轻轻道。
“你放心。蛮人春暖草长,正在兵力强壮时候,而我朝春季正要农耕,不能倾尽国力与他纠缠,否则易陷入青黄不接,朕都明白。”他一手负着,一手指在卷宗上,絮絮对我陈述手头的战力、以及开战的胜率,仿佛只要说服了我,也就说服了他自己。
他的身上,有淡淡香气,应该是某种植物吧,清洁而宁静,就像整个春日午后、一样的气味。我有点儿恍惚,对于这样的男人,好像什么都可以相信似的。
终于谈完真族的事情后,夜已深了。我骑马回府,晚风无限柔和,叫我不由得放缓了缰绳。
自从学会骑马后,我就不爱坐车了。一个人跨着马,爱往哪走就往哪走,爱快些便快些、慢些便慢些,何等畅意呢。再说,还有这样舒适的风迎面吹拂,风中有泥土和花瓣的气息、还有黄昏时没有散尽的炊烟味,那烟也是草木烧出来的烟,格外好闻。不用饮酒,光享受这风的味道,人就可以醉了。
“……要能把这里的空气装到现代去卖的话,能赚不少钱吧。”我仰起脸,喃喃。柳丝拂过我的面颊。
忽然,一个不和谐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你们、你们想干嘛?!”
娇滴滴的女人声音,用非常惊悸的腔调喊出来,呃……怎么这么熟。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几乎每部电视剧里都会有的场景嘛!美女遇狼,英雄救美啊!
举目一望,果然有个玫红裙子的女人,被两个大男人拖进了巷子里,临消失前,她回眸留给我一个求救的眼神:“英雄,救命!”
靠,我只是穿到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身上,又不是真的男人,不用这么专业,连这种戏份都给足吧?我一边把穿越之神暗骂八百遍啊八百遍,一边飞速开动脑筋:我我我、我该怎么办?
啊,有了!有困难,找警察啊!这时代不是有巡夜士兵吗,报个信,叫他们履行保护治安的天职嘛!
主意打定,我马头一拨,就要找人去。斜刺里忽然又穿出一匹马,拦在我前头,我若是不收势,眼看就要撞上他!吓得连忙一紧缰绳。怀光紧急收住蹄子,改向左侧蹿出一小步,才算避开了。这冒失鬼是谁,赶着投胎啊?我怒气冲冲抬头看——呃,一个瘦条脸的骑马军官!真是嗑睡来了枕头、想啥就来啥啊,我咧嘴笑。
可他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你在干嘛?”
真是不亲民啊!我不跟他计较,答道:“我?我叫人啊。你来得正好,那边有人作奸犯科——”
“懦夫!”他眼窝子里射出冷厉的眼神,很鄙视的瞪了我一眼,纵马跃进黑漆漆的巷子,“跟我来!”
“啊?”
“不来你就是这个!”他背对着我,指指他的裤档。
下章:陷阱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章 陷阱
靠!有没有搞错。他是巡逻军官,我是无辜市民。我记得拔110就已经很好了,还要负责救人咩!万一我自己受伤怎么办?要他巡逻官是干什么用的啊……
我肚子里不断念叨,深觉自己理直气壮,可是,视线向下,看到自己英姿飒爽的装束,脸上又不由得发烧。怀光不安的刨着蹄子,等着我的指示。我叹口气,一提缰绳:“跟上!”
反正军官应该有武功不是吗?我跟去掠阵,大不了自报名头,那两个小毛贼应该望风逃窜才对,用不了我真的出手……我想着,纵马跟在那瘦条脸军官的马ρi股后面,一路奔去。
穿过这条黑沉沉的巷子,景色渐渐变得荒凉,面前是一片空地。玫红身影的女子、和那两个黑色身影的男子,就在那儿停住。两个男子转头向我奸笑——奇怪,为什么是向、我奸笑?——他们脱去了外袍,露出雪亮软甲。
咦咦?我呆呆回头问刚才的瘦条脸:“他们的软甲,怎么跟你很像啊?”
瘦条脸露出一口大牙冲我笑:“不是很像,是一样。”
“嘎,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都是铁骑左翼军的兄弟们。”他答。
铁骑左翼军?向我打秋风未遂的丁贵,不是铁骑左翼军的指挥使?“那、那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里?”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大概跟我一样,听到异响而赶来。”他再次露出一口大牙,“倒是侍郎,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有种兔子掉在狼嘴里的感觉,心慌慌道:“我当然是来救人的!那人——喂,喂!”
玫红裙子的女人已经跑了,跑得比兔子都快,还不忘回头冲我笑笑。
大姐,作人不带这样的……我欲哭无泪。
夜色中,又有十来个精壮男人出现,看样子,都是“铁骑左翼军的兄弟们”,跟在瘦条脸后面,一步步向我逼近。
“你、你们干嘛?”我手心出了冷汗。
“我们听见有女人呼救的声音,所以赶来;见到一个可疑人物,所以打算教训教训他。”瘦条脸狞笑道,举起狼牙棒——天啊,居然是狼牙棒,只有在小说里才见过的东西,棒头比我的脑袋大,上面一个个金属钉,在月光下寒光闪闪!
只不过是打秋风事件结了怨,没必要把我往死里打吧?我左看看、右看看,这种鬼地方大概叫破嗓子也没人来——呜,“你叫吧,叫破嗓子也没人来的”,这种处境还真淫荡啊,我自己打个冷战,高叫一声:“且慢!”
“侍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瘦条脸掂掂狼牙棒,冷冷道。
“丁贵在哪里?我跟他说话!”我挣扎道。
“丁指挥使?你还有脸提他?”瘦条脸瞪了我很久,仰天怒笑,把手一挥,“上!”
不厚道,都不给我面见大BOSS谈判的机会!我双手一紧:赶紧纵马逃蹿吧。虽然我骑术不精,还从没试过全速奔驰,但事情至此,也没别的选择了——
有人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拔剑。”
“啊?什么?”我下意识的望向瘦条脸。
那些军人们给我弄糊涂了,也望向他。
“什么什么?”瘦条脸的神情比我还糊涂,怔了一下,然后冷笑道,“堂堂程侍郎,用这种方式拖时间?你不是很能吗!咱们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别尽娘娘腔磨叽!”
我耳边的声音带了怒意:“白痴,拔剑!我会帮你对付他们。”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这句话不是那瘦条脸说出来的,也不是其他军人说的,那——神仙?妖怪?
顾不得多想了。我腰际是有一把佩剑,但一直来,我以为它的功能也就是用来“佩”的东西,从没想过要拔出来用。如今,耳边的声音叫我拔剑,我也只好乍着胆子把手按在剑柄上,奋力一拔——嘎,拔不动?
围攻我的家伙们好像对“程昭然”比较畏惧,见我按剑,都不由自主的退一退,见我拔不出剑来,又都一愣。
“嘿、嘿……”我讪笑两声,虎起脸,手仍按在剑柄上,气势很足的、一字一字道:“不、要、逼、我、拔、剑。”
“为什么?”围攻者们很配合的询问。
“剑一出,必见血,我实在不想再造杀孽。”我皱着眉头、痛心疾首,很古龙、很周星星、很忧国忧民绝世大侠的告诉他们。
他们一怔,有些人握武器的手确实开始抖。
我暗爽:哦耶!程昭然的威名真高,用吓的也能把他们吓走!
而我耳边的声音忽然发出几声呛咳。我心底默念:嘎,神仙也会呛到?那声音已道:“咳咳……算了,你随便拿手指头往前面点一点吧。”
天杀的瘦条脸,就在此刻一挥手:“上!”那群人鼓起余勇向我包抄过来。怎么办怎么办,我是拨转马头逃跑、还是听神仙的吩咐应战?
心里还在天人交战,左手已经抬起来,五个指头随便往前点了点,同时右手抓住缰绳,准备拨转马头逃命。
正所谓: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要是神仙的吩咐不应验,那我还是自救的好……
左手前面发出了两声惨叫?
咦?我定睛一看,但见两个汉子武器脱手,握着胳膊痛叫不已。旁边的人尖叫:“剑气?”
剑气?还疝气咧!我知道神仙果然暗中助我,心下大定,也不急着逃跑了,收手徐徐道:“知道厉害,就退去吧。”
那些人都有些心动、果然想退去的样子。而瘦条脸满面涨红,瞪了我片刻,陡然爆出一声大叫:“崽子,偿丁指挥的命来!”狼牙棒一举,和身向我扑来。
我给吓住了,一时顾不得问丁贵怎么就要我偿命,两只手已经同时抬起向瘦条脸点去。
“啪”的一声,狼牙棒平空一跳,就飞到了旁边。瘦条脸手捂着胸,哇哇大叫,在地上翻滚不已。那些军人们忙上去扶他:“陈大哥!陈大哥!你没事吧?”
我也吓得要死。神仙出手不知是什么分寸,这个人……不会两腿一蹬就这么死了吧?那……也算是死在我手里?我,杀了人了?
瘦条脸在兄弟们的扶持下勉强挺直胸膛:“我没事……”恶狠狠剜我一眼,对他的人下令道,“走!——此仇必报!”
他们消失在夜色里。我一直惴惴不安的观察着瘦条脸的背影:一步,没有倒下;两步,也没倒下。虽然有点踉跄,不过到最后都没有倒下,所以……应该不会死吧?呼,实在是太好了!
放下心后,我才想起来:还没有问他们,丁贵的命是怎么回事呢!唉呀,我真笨,现在他们人都走了,我怎么问呢?
“你不是其华。你是谁?”耳边的声音淡淡道。
“其华是谁?”我本能回答,然后才想起来:哦,陈其华,是程昭然在闺中的本名啊!“你认识程昭然?我……唉,对,我不是她。”
“那你为何与她长得一样,顶着她的身份出现?”声音道。
“我……”我犹豫片刻,说了实话,“我本来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突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到了程昭然的身体里,你信吗?”
耳边的声音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喂,你还在吗?”我道。
“另一个世界……鬼?”他问。
乃才是鬼!乃们全家都是鬼!“我人啦!不过不是这里的人就是了。”
“那么,其华她到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难过道,“我突然出现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她正在上吊。我不知道她的灵魂到哪里去了,也许……”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声音道。
“嗯,你是她的什么人?抱歉,我这几个月都很混乱啦,她认得的人好像很多的样子。你……是神仙吗?还是武林高手吗?喂?喂喂?”
耳边寂寂无声,只有晚风吹过野树和荒草。那个神秘人物走掉了吗?唉,一听说我不是程昭然,走得真痛快。我果然这么不招人待见啊!
一边自怜自艾,我一边拔弄着马缰发愁:这一伙铁骑左翼军,做了陷阱陷害我呢!虽然没有成功的扁到我,但还是可以跟别人去说,他们看见我调戏妇女,他们出手救人,却被我扁了!这么大盆污水泼上来,我一张嘴说不过他们那么多张嘴,怎么办呢?
“你在想什么?”声音忽道。
嘎,他没走啊!害得我吓一跳,要定定神,才能把刚刚担心的事跟他说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唔,实在不行,只有坦白我是女儿身吧。女人又不能调戏女人的,所以他们当然是在诬陷我。”我道。
他沉默片刻。
“喂,还在吗?我说错什么了吗?”我道。
“其实不用担心。”他道,“他们那个诡计,只是为打伤你作借口。你既然没有受伤,他们不会平白去诬陷你,那样成功率太低——你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嘛。”
“哦……”是这样吗?里面的逻辑好复杂,我有点混乱。
他叹口气:“我姓向,记住。”
“哦,你好你好,向先生。请问大名叫什么?”我问。可他的声音却消失了。我兜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他。大概真是走了吧?
月色溶溶,我牵着马缰,原路回去,一边迷茫的想:其实,这位向先生的声音……有点像酒楼里持琴的人?
下章:九娘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一章 九娘
走到巷口,我一怔。一个女人立在那儿,身上穿着玫红裙子。
再走近点看,靠,还真是她!见到我,展颜一笑、扭着腰肢迎上来,行个万福道:“小女子九娘,见过侍郎。侍郎万福金安,吉人天相。见到侍郎玉体无恙,小女子就放心啦。”
“你见到我还不跑?”我不敢置信的盯着她。
“小女子在这里,就是等侍郎的,为何要跑呢?”她仰首,嫣然而笑。
这样近距离看,我才发现,她真是个美人:眼波流转传情,好如两泓秋水,脖子修长优雅,衣领怪不规矩的打开来一些,能见到凝脂般的肌肤,还有一线葱绿抹胸,那胸可真丰满,衬得下面的杨柳腰,细得好像没有。髻上只Сhā了支玉钗,旁无它物,这样的素净,配着她的举止,倒更见风情。
我在这个世界里,见到的都是贤良淑德的女人,从没见过这样的美女,不由得多看两眼,问:“你等我?做什么?”
九娘叹口气,边款款走至我马旁,边道:“小女子帮他们陷害了侍郎,也是不得已。侍郎这样的人品,哪个女人忍心看您出事?小女子求皇天求菩萨,一定要保佑侍郎,因为——”伸出双臂,蛇一样抱住我的腿,抬头道,“丁贵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骤然从怀中掏出雪亮一物,直刺我的腿,“可他还不该死在你的手里!”
我一直迷茫的看着她。她抱上来时,我本能的躲了一下,可是晚了,腿上剧痛,我抽紧缰绳,怀光人立长嘶。九娘手上是一柄小刀,本来想把我拖下来、再扎我几刀,被怀光一撞、跌倒在地。怀光扬起前蹄向她的脑袋踩下去。九娘神色苍白,闭目等死。我紧急将缰绳一带,将怀光身子带侧,那对铁蹄险险从她脑袋旁边擦过。怀光转了半个小圈,我受伤的腿吃不住劲,身子又从马鞍上滑下来,坠在一边。九娘瘫在地上,呆呆看我。怀光转完半圈后,眼看又要向她冲去,我只怕自己控制不好马首,急得向她大叫:“快滚到旁边去!”
九娘只是张大眼睛看我,像是不明白我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我在救一个扎伤我的疯女人,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应该眼睁睁的看她被马踩死?
我咆哮:“滚到旁边去!你傻了啊?!”
千钧一发之际,怀光总算还有点儿听话,顺着我缰绳的势子,往外跃了一米,越过九娘,向前奔去。朱雀大街上,月朗星稀。我听到有人叫:“程侍郎!你没事吧?”
救兵来了?我手臂一软,真想倒下去。但怀光还没停步,我的脚还Сhā在马蹬里。我知道此刻若一倒,整个身子要被拖在马后,那时候的伤更加够我受的。
咬咬牙,我依然紧攥缰绳,叫:“吁,吁——”怀光步子是放缓了,但是没停。刚刚变起突兀,它是受惊吓了,所以一时停不住步吗?我强忍痛楚,好腿和受伤的腿一起使劲稳住身子,轻声道:“吁——没事了。乖孩子,没事了——”
怀光的步子终于慢慢放慢、停下来,我也终于爬回马鞍上,趴在马脖上,大口大口喘气。就这么一会会儿的功夫,已经汗透重衫。怀光忐忑不安的扭脖子想看我,一边喷着鼻子。我拍拍他的脖子:“没事,别怕。”
那帮子叫着“程侍郎”人,终于奔到面前。打头的又穿着那身跟丁贵、瘦条脸他们一样的软甲,只不过袖口是深红的。诚恐诚惶奔到面前,立刻跳下马,行礼:“铁骑左翼统领,侯英,救护来迟!侍郎您怎么样?陈大勇那帮兔崽子们呢?!”
陈大勇?是说那瘦条脸吗?我下意识望向巷口,那里黑乎乎的,九娘已经不见了。
唉,女人!叫她逃时,她不知道逃。不想叫她逃时,她逃得贼快。
“那帮兔崽子!”侯英左手气急败坏抓着脖颈,右手把刀一举,“追!”
“统领……”他身边的人小声提醒,“侍郎好像受伤了……”
“伤?伤在哪里?”侯英抬头看看我、低头看看地,五雷轰顶,尖叫道,“血!”扑上来抱着我的马蹬,几乎哭出来,“侍郎,您、您没事吧……”
地上星星点点溅着我鲜血,我还能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往外涌,身上则一阵阵发冷,没事才怪!
但,伤也伤了,再抱怨又有什么用?我咬牙充好汉:“没事!你们先帮我下来。”
他们帮我下马。有个脸皮白净点的叫声“得罪”,用剑替我割开裤管。我留心了他的手势:是先在剑鞘口按一下,“锵”的机簧响,剑身弹出半寸,他再把剑拔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剑如果直接“放在”剑鞘里,容易滑动,所以剑鞘里是有个弹簧似的装置,把它卡住吧?用的时候要先按一下把弹簧松开呢!难怪我刚刚拔不出来了。
腿上又传来痛楚,我低头一看,险些晕过去:暗红的血,还在像小溪一样往外流啊!幸好,血色暗红,又是用“流”的、而不是用“喷”的,那应该是静脉血。静脉出血,比动脉安全,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死人。那白净脸的撕开布条要替我包扎。
等、等一下,那布条消毒过了吗?再说,急救课里不是说,应该用手指按住上部的血脉止血吗?如果直接用扎布条的方式止血,容易让一圈的肌肉都坏死吧!
我的手伸下去,摸索着按住腿的上部,总算天可怜见,摸准了血脉,伤口的涌血基本止住了。
身边的人立刻赞叹:“不愧是程侍郎啊!”
我苦笑:哪个女生不怕血?我的手臂才发软呢!可是,如果必须自救的话,那还有什么机会装娇气,手臂再软也只好伸出去了。
侯英一直在怀里乱掏,怀里掏完掏靴筒,总算摸出个小瓷瓶,直筒筒递给白净脸:“金创药!”
白净脸手里也拿着个瓶子:“我有……”
“我的质量更好!”侯英急吼吼道,“这是程侍郎!能用那种药吗?用我的!”
白净脸怪没脾气的看了他一眼,接过那个瓷瓶,打开口子,将里面的粉末撒在我腿上。一阵清凉,效果是真好,剩余出血也被止住了,白净脸再用布条包上去。我虽然仍很纠结“有没有消过毒啊”这个问题,但身在古代,也不能太娇气,任他包了。
侯英一直在我们身边跳来跳去,直搓手,满脸“皇帝的红人受了伤,我该怎么办啊”这样的表情。我道:“侯大人——”
“不敢不敢,在下铁骑统领侯英!”他立刻趴下来回我的话。
我无奈的拉拉嘴角:“侯统领,您刚刚说陈大勇?”
“是!那帮兔崽子!侍郎受惊了——啊不不,侍郎都受伤了。都怪下官救护来迟,侍郎恕罪——”
“陈大勇跟丁贵,他们出了什么事?”我直接问重点。
“啊?您不知道?”他满脸诧异,“丁贵得罪了您,下狱了。”
我心一沉:“死了?”
“呃?不不,没死。没问斩。”
“那他们为何说起丁贵的性命?”
“那个……”侯英怪为难的搓了会儿手,撩起眼皮看了我几眼,确定我是真心询问,边嗫嚅道,“大狱不是人呆的地方,听说丁贵……差不多了吧。”
我眼皮直跳:“把他下狱,是御旨?”
“那个……恕下官……那个……”
“下狱时,没说他有其他罪状?除了——得罪我?”我涩声问。
“这个……没有吧……侍郎……”
“好。”我试着站起来,头一晕,还是先坐下,“给我找辆车来。”
“哦……”
“我要进宫。”
下章:亲征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二章 亲征
夜色微凉,宫门外,张涛一副“我刚睡着爬起来倒不要紧,可侍郎您何苦哇”的表情,道:“侍郎,您这身是怎么弄的?您什么事,非要半夜折回来见皇上?”
“要紧事。请替我通报。”我道。
“唉。”张涛怪为难的,“侍郎,您也知道,都到这个更点儿了,皇上……”
我知道。他大概在哪个妃子的热被窝里吧,没有义务见我。
撩开袍子下摆,我跪到地上:“皇上什么时候出来都可以。臣在这里跪等。”
“哎哎侍郎,您快起来!您这不为难小的吗?您也知道,照规矩,没报准,外官不得进宫门,可这更点儿……您要不、先回去等?”
“不,臣就跪在宫门这儿。方便时,请帮忙通报吧。”我一字字道。
“唉唉……”张涛连叹几声,看看劝不动我,折身进去了,一路摇头。
受伤的腿跪在地上,不太好受。但是我没办法。
我不太知道古代的大狱有多可怕,但如果厉祥把我扔进去的地方,算是“大狱”的一种,那么,我不希望任何人呆在哪怕有一点点像它的地方。更何况,陈大勇、九娘、侯英都亲口向我证实:丁贵可能快要死了。
我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他人的性命跟我的腿伤相比,当然是我自己的腿伤比较重要。何况丁贵本来就跟我有仇。我有一千一百个理由回府养伤、睡觉,并要求捉拿陈大勇和九娘,还我一个公道。
我也确实想要他们还我一个公道。血淋淋的一刀总不能白砍吧!
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现在是有一个人在大狱里,而且只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进了那里,据说随时可能死掉。这种事我不能忍受。无论怎么说……就是不能忍受。真是没办法的事。
腿从麻木跪到疼痛、又从疼痛跪到麻木时,我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季禳,没有戴帽子、没有穿正装,只是随便披了件袍子,大步走来。有人跟在他后面,急促的汇报了什么,然后退下。
他站在我面前,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你这样,是逼朕出来见你,是不是?”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我摇头答道:“臣有罪之身,不敢不跪。”
“你有什么罪?”季禳声音里终于动了气。我可没力气跟他斗气,只是一字字慢慢道:“听说有一个人因为臣的缘故,陷在大牢里。如果他死,臣就犯了杀人之罪。”
季禳双手扶住我的手臂:“起来。”
我想起,但是失血过多、再加上疲倦,精力不济,挣扎一下,没能站起身,只是靠在季禳的怀里。他怀里的香味,稍许甜了一点,是脂粉香吗?我忽然想哭。
“他半夜找大臣敲诈勒索,此罪非小,如不严惩,还成什么规矩。”他道。
“可是……”
“如果这样都不惩治,朕不在京城的日子,别人再来找你的麻烦怎么办呢?”
“你不在京城?”我抬头看他。
“嗯……开战后,朕想到前线督战。”他不知为何有点儿尴尬。
御驾亲征?这么突然?“那、那臣要在军队中做什么事?”喂,我从来没打过战啊!对战争唯一的认知就是小学时《南征北战》那几部片子,哦,还有什么古装片中的所谓大战……就这么斤两,我怎么陪他出征?
“你不用去,就留在京城。”他道。
“咦?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管后勤就好了。”
“可是,我是兵部的官员,而且我在朝堂上都说了,臣愿意战死。结果又不去打战,说不过去吧?我怎么样也得披着铠甲到前线跑一圈吧——”
季禳扶着我的肩,笑了笑:“……昭岂胜铠甲邪?”
“啊?”
“总之,你管好后勤就行。这也很重要,明白吗?有你在后方……朕比较安心。”
“哦……”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对我没信心吧?因为我看起来,确实不像承担得了打战重任的人。如果,我还是原来那个“程昭然”,他会有不一样的决定吗?
我忍不住问:“程昭然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唇角翘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昭啊,是个骄傲的人,善良,又坚强。我有时忍不住想:昭懂得温柔吗?她的温柔会给谁呢?”
他的声音里有点忧伤。这个忧伤,我不应该懂。我低下头。
奇怪,从倚在他怀里以来,我一直觉得有某种清凉的气息,从他手掌心向我体内流动,让我的疲乏感渐渐减轻、伤口也不再那么叫人难受。“……这个是……‘真气’吗?”我很不确定的问。
“随便怎么叫。总之,呆会再叫御医看看,就没事了。你受伤应该不重,对不对?”
“嗯,啊!”我点头。他好像还是不放心的样子,伸手想触碰我的裹伤布带。他保养得那么好的手指,要碰我这么污秽的布带和裤管,我怪有欠疚感的,正想出声阻止,他自己收回了手:
“不,朕不能看。现在朕要专心准备出征。你明白吗?”
他的意思,如果亲眼看到我的伤口,会分他的心?我耳根滚滚发烫,低下头,迟疑着又道:“你真要去亲征?”
“嗯。昭信不过我?”他唇角翘起来,这一次,现出霸气。
“不是啦!”我摆手,“你是皇上嘛!晚上三宫六院躺躺热被窝多好——哎,我的意思是,如果在军队里,不只我一个白痴衰鬼有急事半夜想见你,那你就——哎哎,总之我的意思是……”越说越不自在,见鬼!
他的手温柔落在我头上,揉了揉我的头发:“现在的昭比较可爱。”
“啊?”
“刚才,我没有在什么‘三宫六院’,是在御书房处理军务。边境情况有变,北虏内部已经自己发生动乱,朕就是为此,刚刚决定御驾亲征。”他道。
“哦,那你书房的熏香太甜了点。”我脱口而出。
“嗯?”他笑笑的看着我。
丢人现眼!我说的那是什么话啊!我把头狠狠埋下去,恨不能揍自己一拳。
“下次,朕叫他们换淡一点。”他道,起身,“没什么事的话,朕回去了。”
“哦……哦,臣、臣恭送皇上。”
他淡白的背影在夜色中离去,脚步坚毅,我看着,心下不知为何那样难受,叫一声:“皇上。”
他回头看我。
“那个……丁贵,如果按法律要处罚,就直接判罚。如果没有的话,就,放了吧?”我道。
他看我好一会儿:“知道了。”转身离开。
这是我们正式的道别。
下章:眺望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三章 眺望
这一晚之后,备战工作风风火火进行,我反而成了顶闲的一个,除了养腿伤、偶尔在朝堂上看季禳发号施令,旁无他事。半个月后,他出征了。
那天的太阳很好,战士们的盔甲晶光闪闪,他着一身赤色武弁服,戴星玉古象冠,持玉圭,立在三军之前,像要被满坑满骨的人马淹没似的,可又像比任何时候都高大。我立在百官之间,努力想看清他的面容:那身弁服之下,他的眼睛还是跟从前一样温柔吗?还是变得激动,甚至——变得冷酷?呵我多想站到他面前,近一点,近到伸手能触碰他的衣襟。
可是我不能。
那个位置,属于他的皇后。
十二株头饰花树,繁丽而端庄,华衣在阳光下展示着鲜亮的颜色,她举止沉着,捧一杯酒为他送行、再敬天地、敬三军,举止毫无差错——等一下,难道我在找她的差错?我用什么立场、什么心情,居然在找一个皇后的差错?!太可怕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把指甲掐进掌心。笨蛋,清醒一点,这太可怕了。
我不再看他,直到三军哗啦啦的开拔,直到宫廷的送别仪式都结束,大家解散。
我没有留下来跟同僚们应酬寒喧,这很正常,我本来就不善于寒喧。我发现自己奔去牵马了,这也很正常,我喜欢怀光。可,为什么我的脚步那么急。为什么我解开怀光的缰绳,纵身跃上它,就向北边奔跑?
为什么我一直跑出西北角的城门,还是不肯停,直冲到高高的山头,伸着脖子向远方眺望?
我还来得及看见一抹旌旗,消失在远方的山弯外。我奔到这里,原来只是为了看这一抹旌旗?
笨蛋。
我喃喃骂着,把脸埋进怀光的鬓毛。脚上的伤已经不碍事了,那个伤口只是刚好捅断了静脉,其实不是很深,据说又是顺着肌肉的走向刺进去的,没有刺断什么肌肉束,所以比较容易愈合,这也要感谢太医院敷的伤药好,当然,还有季禳的“真气”。唉,他对我这么好,我什么报答的事都作了不了,叫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是这样的——
“还是这样的脾气啊,爱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悚然跳起来!忘了脚还Сhā在马蹬里,这一跳够呛,怀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跑了好几个小碎步,我让它安静下来,然后转头四顾。
这个声音,不是向先生,不是别的什么人,除了——那个恶魔。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相处,但他的声音带着恶意铭刻进我的生命里,像最深的伤口一样,我发誓我不会弄错。
但他不是死了么?名祥,谥厉。他已经成为厉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再有什么话,只能跟阎王爷发作去,又怎么能在这里说?
幻听,一定是幻听。我手拍着胸口安慰自己。
一阵大笑就这样平空响起,几分恶意、几分悲怆、甚至还有几份是真正的欢乐,因了那恶意的衬托,这欢乐也格外叫人战栗。我再也不会听错。厉祥,厉祥,那个魔鬼!我举头四顾,遍体生寒。
笑声像一缕青烟般消失。我凝立,像块石头,全身肌肉都绷紧。下一秒钟,他会从哪里现身?
一秒又一秒钟过去,太阳的影子慢慢从岩脚的这边爬到那一边,山野安静得可怕,“笃、笃”,不知是啄木鸟、还是樵夫,一声声敲击。映山红已经残了,还是全没心肝的抓紧最后时光艳红着,中间点着几株荼穈。开到荼穈花事了。榴花已经含苞。没有任何鬼魂、僵尸,或者这一类的东西出现。我拨转马头,慢慢下山。
拐过一个山弯,眼帘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我回头,山坳间的平地,有个类似纪念碑似的建筑,高高的石头顶,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我茫然的看了它几眼,目视前方,继续赶路,可那个建筑在我身后,像个鬼影般,老是让我身上发毛,有几次,我甚至觉得它在我背后发笑,待回过头去一看——当然,石头照样是石头,不会动、也不会笑。可我为什么老觉得那么瘮得慌?
有个山民挑了一担柴火在旁边走过,我叫住他问:“那边的碑是什么?”
“那个?”他瞪着我,好像我是个无知的外星人。然后把声音压得低低道:“那是那人的墓嘛……”
“哪位?”我不解。
“厉皇。”他飞快丢下这两个字,迈开大步逃也似的走开。
我呆立片刻,继续缓缓下山,肩膀僵硬,努力不再回头看那座墓碑。厉祥、厉祥?初夏的阳光里,我双手冰凉。
下章:税供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四章 税供
开战后的日子,也还是跟开战前的日子一样,一天天的过去。窗外太阳移动的速度,既不会更快些、也不会更慢一些。城外时时有战报传来,有时说北虏溃退,有时又说他们组织反扑,但本朝天兵有季禳的英明领导,必定能获胜。
我多了一个坏习惯:手里握着毛笔,不写字,只是用指甲去抠笔管,这样对笔管的伤害很大,但是能让我心里的难受稍微发泄出来一点。
我后悔让季禳去御驾亲征,虽然大家都说“在皇帝的英明领导下……”但皇帝有什么作用呢,到底?在战场上,唯一需要的,只是好将军和好士兵不是吗,皇帝到底有什么用啊!季禳何必要去。我知道他聪明、他仔细、他有雄心壮志,但——但我当时为什么不拦住他啊!
虽然,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拦住他,还两着说。有的时刻,我觉得我仿佛有这样的能力,但也许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说不定。我哪有那个能力改变一个皇帝的心意。
这段时间里,毛笔杆尾巴生生秃下去一块,水玉抱怨我的指甲老是磨坏、甚至磨裂,这样不好。
这样下去不好,我知道。也许应该找一点事情做,让自己忙一点。
兵部确实在忙,但是我Сhā不进手。也许是季禳关照过不要让我劳累,也许是他们排斥我,我现在的疑心病有点重,可他们怎么说都不肯交给我任务做,是事实。
我只是模模糊糊听说,粮草供应有了点问题。季禳没有能如愿速战速决,而且,战线也拖得有点长了,春日淫雨浇垮了几条山道,进入初夏后,那边的天气也不太好,给运输增加许多困难,平白添了不少费用和损耗。而外地几个重要行省,原来是由几个亲王各各封地治理,季禳上台后,降王为侯,另从中央直接派行政长官,靠了他的良好手腕,这么大的动作并没有造成动乱,但形势仍然有些微妙,倘若紧急派下大量征调,恐怕激起哗变,局面将难以收拾。因此,季禳在定战之际,就没有打算抬高那几地的税赋,只是将工部一笔原来打算造宫殿的大款子拿出来,再加国库原有的积余,充了兵费。当初的计算就有些不宽裕,而今时间和战线长度超过季禳的预期,后勤自然也跟着吃紧,我看到有个管银粮的官员,急匆匆跑去跟兵部尚书说话,两人都皱眉。
“请问,出了什么事?请告诉我!”我向前一步,恳求。
尚书“嗐”了一声:“有些该交的税赋没收上来。”
“那我去。”我好容易找到件事情,急忙道。
“那个……”尚书犹豫。
“请让我去!”我坚决请求。
“这个,其实皇上曾说……”他吞吞吐吐,“侍郎还是休养一下……”
去他的大头鬼!果然是季禳,他神经病!他如果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发誓要咬他!
忽又一个人来,匆匆对尚书说了几句话,尚书面色大变,立刻抬步出去。我追着他:“大人,一定要让我去——”
“好好,”他没心思跟我闹腾,随便挥了挥手,奔出去了。我松了口气,回头对刚刚那个小吏道:“哪里欠钱。”
“好几处……”
“哪里最急?”
“京畿韩茂庄,五万贯的钱谷没交啦!”他道。
“好,咱们走!”我手一挥,雄纠纠气昂昂出去,跨出了门才醒悟——呸!我这不是黄世仁去逼租吗?
季禳,这个黄世仁可是为你当的!我恶狠狠念叨着,心一横,打马上路。
所谓京畿,指的是京都及临近的区域。这韩茂庄已经在郊区。我们打马出去,一路见到些行人,有的行色匆匆,有的依然是悠哉游哉样子,更有些少年公子,鲜衣怒马,特别奇怪的是,领口都斜着。前几天我就见到有几个人这样子在大街上晃,今天尤其的多,怎么他们家里人都没帮他们理好衣服吗,这么衣裳不整的就成群结队放出来了?啧啧啧!我正对他们行注目礼,他们却向我挤挤眼睛,拿手指碰着帽沿,嘎嘣打了个响指。
“这是什么意思?”我茫然问旁边的人。
“呃……”小吏的神情非常尴尬,“也许在向侍郎致意?”
“致意?”我仍然觉得奇怪。
“呃,也许是因为……他们这个装束……”
“装束怎么?”我瞪他。今天我没心情跟人慢慢搞“你问我答”的游戏。他最好痛快点给我说出来!
“因为、因为侍郎您有一天斜着衣襟在街上驰马,风度潇洒绝伦,于是京城公子们都陆续的学了起来,据说这个打扮就由此被他们叫成‘侍郎斜’……”小吏终于一口气说完。
我哑口无言看着他。
侍郎斜?神经病!吃饱了撑的,他们全体都是神经病!那么一支大军开在外头,生死未卜,花照样开、夏天照样到来,年青人照样找新花样玩。那些军人,北地的鏖战,难道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我气冲冲一夹马肚:“走。”
“啊?”小吏傻傻的。
“去收税赋!”我怒道。心里像有把火在烧。也许我真应该上前线去,现在,我想干的事情是捋着袖子拿刀砍人,是敌是友、是生是死,一刀见分明。
——我统共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这么容易暴躁。
韩茂庄很体贴的、以暴力场面迎接了我的到来。
下章:强盗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五章 强盗
一伙黑褂黑裤的人、跟一伙软甲青带的人,正剑拔弩张对峙。黑褂那伙里面,打头的是个五短身材家伙,上嘴唇像鸟一样尖出来,袖口束着三个铜环,看起来很厉害,不过我不认识。而软甲青带这伙人中,我认出了陈大勇和丁贵,连忙打招呼:“你们两位都在啊?怎么这副样子?”
丁贵被捉在黑褂方手里,陈大勇脸颊上青了一块,身上带着血,牙帮骨咬得咔叭叭响,旁边的人,情况也都很有点儿狼狈。看模样,刚刚双方显然不是在喝茶。
“怎么又私斗了?”我面色一沉,道。
“私斗个屁!”陈大勇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户部的帐目,叫工部来收,收成这样,真TMD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还不如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干他一场!什么东西,呸!”
哦,原来陈大勇这支军队也是隶属兵部管辖的。“兵部已经派兵照顾这笔钱谷了啊?那怎么还跟我说这笔最急?”我问小吏。
“本来,它是‘最急之一’,可是其他几支都有回报,虽然有的牵涉达官贵人,也不算了帐,但总有个答复就是了,就这支好像……您看,是最棘手嘛。”小吏回答。
这么说也对。“什么人,目无国法,敢聚众对抗官兵?!”我向那边喝问,语气很凶悍。虽说他们把丁、陈二人打成这样,是帮我出了口气没错,不过竟然敢跟京城官兵光天化日开战成这副程度,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像善碴儿。可眯着眼睛看过去,他们装束齐整,举止光明大方,不像强盗,倒像是另一支正牌官兵呢!这算怎么回事?
“我等王胜先王员外郎之家臣,如何敢藐视国法,只是对抗光天化日敢来抢劫的强盗罢了!”黑褂一方那嘴唇似鸟的为首者朗声答。
嘎!区区一个员外郎的家臣,跟京城铁骑官兵打,还说对方是强盗,他胆子上还真长毛啊!
“你妈个强盗!兔崽子!!”陈大勇勃然大怒,“仗着干爹是副宰相,你们无法无天了!”
哦,副宰相啊!季禳不在的时候,朝中一般性事务主要由三个人共同商议决定:宰相、副宰相、周大学士。宰相听说是太后那边的亲戚、副宰相听说是皇后那边的亲戚,就那位大学士听说跟宫里没啥裙带关系——所以,面前的这伙黑褂子是皇后亲戚的干儿子的部下啊!难怪这么嚣张。
“说你们是强盗有错?”黑褂鸟嘴头儿冲着陈大勇嚷嚷,气焰不低,“这庄子早就欠了我们家老爷的钱了,契约白纸黑字,就算不抬宰相的名头,到哪个衙门还能不认?你们敢明抢我们的债目,比强盗还无法无天。呸!!”呸得比陈大勇还大口。
呃……所以,这个庄子既欠了副宰相干儿子的债、又欠了税赋,没有能力两样都还清,两边的债主为了优先受偿,就打起来了?
我的头怎么这么晕……
这时,旁边有一只“东西”呜呜的发出声响,并拼命晃动,试图让大家不要忽视他的存在。
我视线移过去,认出来,这个被绑得像个棕子似的、揍得鼻青脸肿的“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呜呜!”“它”道。
声音也很耳熟!
“孙白脸,吵什么吵!再吵把你玩艺儿割了下酒,叫你白脸去!”陈大勇回头骂,还不怀好意的向我斜了一眼,其心可诛。
不过他这一骂,倒叫我想起来了,这只被揍晕菜的棕子,是铁骑统领侯英身边的白净脸皮军官嘛!他还给我上过药、包扎过伤口,挺好的一人,怎么给陈大勇整成这样了?可恶!我上前去要给他松绑。陈大勇望前一站,想拦我。我怒目道:“你当心军法!”
其实我也不知道军法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咋唬他一下,陈大勇还真的缩回去了。我走到孙白脸身边,看他身上绑的绳子还挺结实,一时半会儿怕解不开,就先拣容易的做,把他嘴里塞的破布取出来。咦,这块布浸透了他的口水!有没有搞错,我快点把它丢到地上。
孙白脸活动着舌头,急着跟我道:“快去通报侯统领——”
“对,你就舔你大人的ρi眼去吧。”陈大勇嚷道。
“侯统领能想办法给大家说和说和,这有什么不好!”孙白脸生气道。
“说和?”陈大勇阴沉着脸,“今儿这事,得有个了断,不能一根舌头两张皮就跟他们和了。”
“那你想怎么办?”孙白脸几乎要哭出来。
我只有呆站在旁边听的份。这当儿,黑褂方可没闲着,收拾收拾包裹啊、钱袋啊、还有被砍坏了轮子的粮车什么的,又要将就着上路了。陈大勇往中间一横:“留下。”
丁贵给他们挟在当中,脸肿得可怕,都被打成大舌头了:“翁(勇)子,灰哈(退下)……”
陈大勇夷然不动。鸟嘴头儿冷笑:“怎么着,还想叫我们把东西留下?”
“东西,留下;你,留下一只手,给我们大哥赔罪!”陈大勇道。
“哇哈哈哈!”鸟嘴头儿狂笑,“凭你?”
“我豁出去骨头不要,能把你这只烂手斩下来,你信不信?”陈大勇道,声音里透着那么股儿阴狠。鸟嘴头儿显然给煞到了,不自在的回头看看,叫人拿刀把丁贵逼得再紧一点:“你敢乱来,你大哥就不要了。”
“翁(勇)子,呃(别)和他恩(们)磨叽。熏(君)子报收(仇),湿脸(十年)呜(不)晚……”丁贵好像很担心陈大勇的样子,努力劝他快走。
陈大勇恨得跺地:“是英雄好汉,我们单打独斗!”
鸟嘴头儿不理他:“等你求我放你大哥的时候,咱们再讨论英雄的问题吧。走!”
下章:秋水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六章 秋水
陈大勇没辙,跟柱子似的杵在那里了。我想想,这么僵着不行啊,硬着头皮走上去:“各位听我一句话……”
“大哥要不是被杖刑打伤,会有机会被他们抓过去吗?你还有脸来说话!你仗着皇帝宠爱,无恶不作,什么东西!我呸!”陈大勇咆哮。
皇帝宠爱?对,我TMD就仗着皇帝宠爱了,你怎么着吧!我气呼呼瞪他一眼:“让开!”
这个人还真是吃硬不吃软。我一凶,他真的就让开。我昂首挺胸往黑褂家伙们走去。他们拿兵器对着我,我“嗯?”一声,他们兵器就垂了下去,果然不敢真的来砍我。
我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有本事碰我一指头啊?哼!
鸟嘴头儿急道:“侍郎?!”
“皇帝带着本朝子弟,正在北边。所有的税赋钱谷,必须支持过去。”我冷冷看他,“谁敢阻拦?”
他鼻尖上冒了汗:“副宰相。副宰相会商议……”
我不理他,向丁贵走过去。有几个人想拦我,我手按剑柄,不说话、不看他们,脸四十五度斜向下,忧郁而冷峻,一步步走过去。心跳得像打鼓,脸上则努力保持冷静。气势啊气势,我要在气势上压垮他们!
他们真的没敢出手。明亮的兵刃颤拌着。我手按剑柄,冷冷在他们之间穿过,兵刃在我面前退去、分到两边,跟着我,但不敢逼近。丁贵就在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把刀触到了我的衣襟,我回头盯了他一眼,那持刀的接触到我的目光,兵器竟然“当啷”落地,嘴唇发抖道:“我、我我,不是故意……”
我的气势真有这么吓人?我自己有点儿糊涂,从前叫老板加薪的时候,好像没达到这种境界啊!没时间多想,关键是憋的一口气不能泄掉,我屏除一切杂念,冷冷回眸,看着横在丁贵脖上的大砍刀,伸手去捏。
“侍、侍郎,你干什么?”这是黑褂方的鬼叫。
“你盎(干)说(什)么?!”这是丁贵的鬼叫。
我不理会他们,只是用两只手指捏起了那柄大砍刀。
我身上根本没有半分武功,不能打、不能斗,只能摆出变态大侠的冰冷架势,两根手指,像捏着一个恶心生物一般,捏着刀锋,让它离开丁贵的脖子,满脸“恶心,我已经生气了,别惹我爆发”那样子的表情。心里面颤巍巍不断念叨:“大兄弟,千万别跟我动手,千万别找麻烦……”
那拿大砍刀的还真不敢跟我找麻烦!乖乖的让我把他的刀挪开了,我把手指放开时,他明显的松了口气,
丁贵的脖子已经自由了,我继续作淡定状问他:“能走吗?”他也给我镇住了,乖乖点点头:“能。”我下巴朝外面点点:“回去。”他就拖着脚步走开,步子是真瘸,一只手还老护着ρi股,看来那顿杖刑挺结实的。该!叫他半夜来敲诈我!
要说我的威势还真厉害,黑衣褂子这伙人集体呈石化状,凝视着我。任丁贵走出去了,他们继续凝视我。
鸟嘴头儿是第一个能说出话的人:“程侍郎——”
我冷着脸,站在他们车子之前,“锵”抽出剑,单膝跪地,“嚓”的把剑尖Сhā进地里,气壮山河道:“我对皇上发誓,国家的赋税必须如额支援前线,直到他们平安回来!你们去找副宰相来说话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片刻,他们没有声音。
喂,好歹说句话啊,哥儿们?我后背冷汗开始往下流了……
噼哩啪,噼哩啪,他们本来打算带走的东西,都放了下来。鸟嘴头儿向我拱手:“得罪了,这之中可能有误会。小人去回报主人。”挥手带人走开。陈大勇扶着丁贵,也带人走了,大概去找侯英统领去。阳光灿烂的乡间小道,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一大堆财物旁边。
剑身如一泓秋水。一个人、一把剑、一堆财物,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肯定搬不动它们,而副宰相的人可能随时会来跟我理论——不,也许现在他们就躲在旁边窥视我?
我抖擞精神站立。摆架子吓唬人嘛,固小事耳。我在肯德基曾经连续站柜台站了十六个小时!保持微笑、手脚麻利,最短时间内应付完排队的老少中外人士,岂是容易的哉?在这里站一会,真正小事,哼!
一只乌鸦飞过去、两只乌鸦飞过去,我站着。云朵在天上哗啦啦飞过去,我站着……
“你到底要站多久?”一个声音问。
“向先生!”我叫出来。太好了,这次不是厉祥,是向先生。
“唔,你要一直站到他们回来?”
“是啊,不然还有什么选择。”我苦笑。陈大勇他们都是混蛋,把我一人扔在这儿,存心看我笑话。
“唔,也行,那你就再站着吧。反正他们快回来了。”向先生道。
“真的?”我道,“那,那现在,我们旁边没其他人吧?”
“没。刚刚有几个村民想过来看,被他们庄主拦住了,大概怕生事吧。”
总之就是没人咯?“太好了!”我长吁一口气,坐到地上休息。呼,太阳底下站正姿,真累人!
“刚刚表现得不错啊。”他表扬我。
“还好啦……心悬着哪。”我怪不好意思的抓头,“我都没料到最后他们这么听我的话。都不晓得为什么。”
他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我问。
“传说中武艺超群的程昭然,又是皇帝的宠臣,站在面前一看,又是这么玉一样的人品,换了我也不敢跟你打的。打赢了你,怕皇帝砍我脑袋;打伤了你,我心疼。”他笑道。
怎么这么油腔滑调!我皱皱眉头:“对了,你是程昭然的什么人?”
“你还是认为,自己不是程昭然吗?”他悠然道。
“我当然不是啊,不是告诉过你——”
“你自己拿着剑照照。”他道。
剑?我提起剑来看,秋水般明澈的剑身上,映出了我的眼睛,我一怔。
那双眼睛,如宝石般熠熠流光。就算某些电视明星戴了美瞳、用灯光打着、可能还加PS,效果也不过如此。我自己乍看之下都惊艳怔住。
“内力流转,眸光自滟。你的武功分明还在。”他这样说。
嘎?真有武功?我大喜,试着用指头戳戳剑鞘,没戳断;向前方树木劈出一掌,树枝动了——那是风吹的!“明明没有武功嘛!——哦,对了,季……嗯,皇上曾经输真气给我疗伤,也许是他的真气?”我猜测道。
“好,他们来了,你自己应付吧。我有事要走了。”他道。
“谁来了?哎,你为什么不出来让我看一眼?你是谁?喂!”我跳起来连声问。可是半句回答也没有。他真的走了。
什么人嘛!搞得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相。他以为他是太乙真人?讨厌!
不过,他报的消息没错,鸟嘴头儿真的带了人来了,是王员外郎吗?哇,不只,连副宰相都来了!我赶紧站站好,准备狠狠跟他们斗一场。
可是奇怪,他们看起来怎么灰头土脸的?
他们身后,还有宫女、太监,再后面跟一辆挺漂亮的轿子——倒不是“八抬大轿”,小巧一些,大概是叫“棕檐子”的那种东西,看外表装饰之华美,大概是宫里的。
宫里有谁出来了?
我下意识把腰板又挺了挺。
太监上前一步,朗声宣旨,宣的是皇后凤旨:税赋国家大事,有章可循,宜照章办理。另,宣程昭然进宫晋见。
季禳不在宫里了,我进宫晋见什么呢?难道见皇后?我怔一怔。他们请我上轿。那顶棕檐子原来是空的,专门过来抬我。我便上去。宫女过来扶我,头上本都戴着蒙纱帷帽,离得近了,可以看见纱中的面容,其中的一位忒的眼熟。“小素!”我喜悦的低唤。她抿嘴笑了笑,极轻微的摇了摇头,请我坐上去。
摇头是什么意思?叫我别说话、警告我有危险、不赞成我的行为、还是表示对我没办法?唉,她们宫里人的小动作,我真是摸不着头绪。
下章:太庙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七章 太庙
要见我的,果然是皇后。只是地点不在她自己的宫殿里,而是在太庙。
“你不能进来。这个地方,只有李家人、以及皇上恩准的人才可以进。”她一身素袍,跪在庙堂里面,静静对我道。
我“哦”了一声,只好在外头台阶下屈膝陪着她跪。
疯女人。她自己把我叫来,然后她自己跪里面,逼得我跪外面,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啊!幸好,天公疼憨人,没有下雨来淋我。真是幸好啊幸好……
“听说,程侍郎刚刚手握剑柄,逼退王胜先整团家臣?”她道。
“呃,臣……臣只是完成任务……”我硬着头皮回答。
“哀家坐在这里,有时忍不住遥想,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明明杨柳般的身段,对谁都不肯倚赖,手持宝剑、愚蠢而骄傲,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也没有退缩,一身荣华、一身寂寞、一身坚忍。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呢?”她微微仰起脸,道。
“呃……”我头皮发麻。她确实已经知道我是女的了吧?光听这段话,我真要当她爱上了程昭然!
“为了这个缘故,哀家不希望看见你跟着皇上出征。”她幽幽道,“可也为这个缘故,哀家忍不住想,如果你在皇上身边,会不会更好?你会保护他。那样,哀家比较安心,也不必跪在这里,心怀忐忑。”
“唔?”我完全有听没有懂,只能尴尬的应了一声。
“就是刚才,前线报,我朝有部分军队被北虏设下陷阱围困了。”她说。
我猛然抬头,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季禳?不不不,他是皇帝,重点保护对象。被围困的绝不会是他。
可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慌,喉咙发紧,舌头急着问:“救援呢?人力和粮草,跟得上吗?要不要在京城紧急再调一批力量过去?”
“程侍郎,你很聪明,你是想趁机再夺王家债务去充军饷、削我们王家的面子吗?”皇后冷笑,“哀家告诉你,这件事可一不可再。哀家以和为贵,你也该知道点分寸。”
她语气里的东西,是怨恨吗?我怔怔想。唉呀她原来这么恨我。
“可、可是前线确实紧急!粮草和物资——”我道。
“皇上不会有事。”她硬梆梆道。语气实在是太硬一点,不知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她自己。
“可,您是国母啊!前线每一个战士,都应该得到您的关心不是吗?”我不可置信的问。
她略窒一窒,声音变得急躁了些:“我是皇后!王姓的女儿作了皇后,王姓的面子不能被你削到地上去,你不要东扯西扯!”
面子……好吧,她的“王姓”家族,想必花了很大力气才让她当上皇后,所以她要照顾家人,也可以理解。“我截了员外郎的债项,会用我自己的宅子抵给他,这样行吗?可,季——皇帝在前线,贵族却在跟国家抢税赋,你不担心吗?”
“皇上不会有事!”她硬生生道。
好吧,我们又回到原点了。这个问题看来再没什么讨论余地。我叹口气。
她定了定神,再开口,声音有点自嘲:“如果哀家告诉你,哀家现在再没什么可以牵制你。你是会去寻死呢、还是觉得解脱?”
“啊?”
“哀家曾答应你,会全力帮助你们夫妻团圆。前段时间,哀家确实查到余骏远可能还活着。他是自行跳崖的,孔地牢子根本没有拿到他的尸首,事实上,后来在崖下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什么!那季、皇上,皇上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的心嗵嗵直跳。
隔着帘幔,皇后向我转过脸,语气很嘲讽:“你是真的傻了,还是跟哀家装糊涂呢?程、昭、然!他要留你,哀家则要借着余骏远叫你离开。所以天底下最恨你的哀家,是你最坚定的盟友。你的未婚夫只能交托在哀家身上。你不明白?”
我哑口无言。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明白。
“他可能在孔地逃亡。追杀他的,如今可不是厉皇,如果你不是太蠢的话,当然也该想到了。”她继续道。
是的。是……真的吗?季禳在追杀我的未婚夫,为了……“我”的缘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现在战事一起,我派出去的人也没辙了。那边打得一塌糊涂,又是皇帝的军队在那儿,恐怕余骏远已经死了也不一定。就算现在没死,随时可能死掉也说不定。”
我心下一跳。她在暗示我什么?季禳发动战事,难道不是为了国家,而是——只为去杀一个人?不,我不接受这个暗示。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心里所感受到的东西。季禳可能是有很多事瞒着我,但不是那种视战士生命如草芥的浑帐。
“所以,你确定还要支持这场战争继续下去?”皇后冷笑,“你不是有影响力吗,那就利用你的影响力吧。早日叫他休战,大家都好。”
休战,是不是对她们王家比较有利?我努力回忆那天朝堂上的争论场景。副宰相……似乎是站在季禳一边没错啊?难道明里支持季禳主战,暗地里却主和?
忽然,那两个面貌一模一样的宫女小姑娘跑了来,真的是提起裙裾用跑的,慌急慌忙叫声皇后娘娘,进去禀事。
出了什么事?
风吹起帘帷,我终于看见了皇后的脸,未施脂粉,线条清秀,比我想像中的要年轻很多,但眼角有点松弛。双生宫女小姑娘急切的对她说了几句话,她腰板猛然坐直,脸变得像死人一样白。
不祥的预感,像只冰冷的爪子,攫住我的心。
帘幔在风里慢慢落下,像原来一样洁白轻柔。皇后凝坐片刻,道:“你赢了。”声音比刚才衰老了整整十年。
“娘娘?”我紧张道。
“被围的是皇帝,我们要尽一切力量救他。王家必须带头,一切私债都替国家让道。哀家会让每一分力量都尽快到那边去援救。”她涩声道,“但,这并不表示你可以驳王家的面子。王家有了姿态,你还是要做出你的姿态。”
“侍郎府吗?我回去就把它赔给员外郎。”我道。
“你倒是爽快。”她疲倦的笑了一声。
“因为,这是小事,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别人的生命还在那里——”
“生命,”她打断我的话,“是在胜负与荣耀之上,才存在的东西。你懂吗?”
“……那娘娘此刻,觉得荣耀吗?”我无可奈何的问。
她沉默良久,挥挥手:“你走吧,我累了。”
我默默退下。
下章:天堂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八章 天堂
侍郎府,我还没呆多久,就这么拱手送了出去。抛弃一个府邸,比抛弃一个男人容易,只需从门里走到门外,再挥一挥手即可,砖头和窗棂不会扑上来揪着你的脖子哭:“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为什么——”
水玉稍觉有些可惜:“花砖地刚打磨好,葡萄架上正长叶子呢……”
“新房子也会有砖、有植物。我们的日子会过得一样开心。”我搂着她的肩膀,嘻嘻笑。
真的,只是送掉一幢房子,又不是破产。我们要搬去的小房子,是砖头砌的,还带个小小天井,门前居然还有地!可以种瓜点豆,可以养几只鸡。嗳嗳,你知道现代社会被房东扫地出门又没找到下一家可以租的房间,是怎样麻烦的境地吗?一旦经历过,就知道如今的处境是天堂了。我笑嘻嘻。
“总觉得太便宜了那个员外郎。”水玉怨恨未解。
“他也没有太便宜就是了!”我打个哈哈。给出宅邸的时候我加了句话:这宅子也不知多少钱,员外郎您看着办吧,要有多,反正都帮我捐到军费里得了。听说最后他没怎么好意思,果然捐了大笔军费。
也许,他也不在乎这点钱,只是要跟我斗个气罢了。正好,我不在乎受气,只是在乎能多一点粮草、多一点援助的力量到前线。我们各取所需,可不快哉。
几件换洗衣物、几块毛巾、两床铺盖,过日子还需要什么?古话说:良田千顷,日食不过三餐;广厦万间,夜眠不过八尺。
当然,怀光牵了出来,它几乎像水玉一样,是我们的家人了,除此之外,连书我都没带出几本——一屋子的书,砸得死人,大半是程昭然进京后新置的,她的好学精神固然可嘉,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真正熟读并精注的,也不过几本。我将这几本带出来,其余都留给后头主人去伤脑筋。如果我想找新的书来看,我可以去图书馆——黄光就是我的图书馆长。
他们家真是世代书香,积累下来,财富是惊人的。我可以在那里消磨一辈子,皓首穷经,把自己培养成一名古籍专家,就算以后又不小心穿回现代,全世界的汉学研究所都会抢着用高薪聘请我。
可是我发现,我的手只是在桌子上划两个字:孔地。
孔地孔地,我从未谋面的余骏远消失在孔地。季禳被围困在孔地。
第三天、第五天、第十天。黄光的书桌被我划掉了一大块漆。“抱歉。”我说。黄光什么都没有回答。
季禳被围困第十天。
我听说,那里有粮草的话,也应该耗得差不多了。我听说,地形太险恶,近处的援军打不进、粮草也运不进。季禳孤军深入得太多了。如果调大部队从后方赶去援救,路程还要十天。
两个十天。
我听到一种说法。我是佞臣,李朝的祖宗对“佞臣程昭然”发怒,所以不再保佑李朝的子孙。我的举止、我的相貌、我在厉祥手里度过的日子、在季禳身边度过的日子,甚至满大街“侍郎斜”的颓唐少年,都是我的罪。只有把我当祭品给祭祀了,祖宗才会息怒,季禳才能得以解围。
“你怎么说?我如果自愿献祭了,会对局势有所帮助吗?”我腿伸直了搁在桌沿上,十指交叉,问黄光。
“大人的话,还是直接领兵去救皇上,对大局比较有帮助吧。”黄光回答。
大人的话……可是我不是他以为的“程大人”啊。我叹口气:“不,你弄错了。那种事我做不了。”果然是只配当祭品的废柴一棵,我。
“从前我对自己没信心的时候,大人劝勉我:至少试着去做一下!”他道,“如今大人自己,不愿意试一下吗?”
多么心灵鸡汤式的建议!我真想问他:你听说过拴链子的狗吗?喏,狗被链子拴在树上,链子长短不同,长链子的狗可以去到很远,短链子的狗只在在鼻子底下一寸讨生活。然后,有一些短链子的狗开始挣扎,偶尔有几条竟然真的挣脱了锁链,于是心灵鸡汤的编写者们就拿这个当范例,说:看!看!只要勇敢的尝试一下,还是有希望的!如果你的处境没有改善,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努力的关系。短链子狗们信以为真,觉得世界还存在希望,而如果最后自己没有成功、那都是自己的错。
不、不、不。挣脱链子只是特例。心灵鸡汤只是喊出来的鸡汤。绝大部分短链子狗只能在鼻子底下一寸终老。我根本没有能力带一支军队冲到陌生的北方去,公主屠龙。那是太神话的事件。
——然后我发现,我向黄光告辞,出得门来,马头不是向着自己的家,而是向兵部。
苦笑。我觉得我的身体里老是有两个自己。一个自己透彻、冷漠,对这个世界进行最无情的剖析、并给出最理智的判断;而另一个自己却冲动、愚蠢,火烧火燎,毫无道理可言。真不幸,尽管我的大脑完全赞同前一个自己的决定,控制我的身体的,总是后一个自己。
我到底还是去了兵部。
下章:正气
第一卷(旧稿) 第四十九章 正气
兵部尚书的脸色很尴尬、很诧异。当我提出我的要求后,他的尴尬和诧异成倍增长:“那边的军机材料?但是侍郎,我不可能给你,再说也不可能让你带兵出去。你想啊,宰相、副宰相……唉唉。”
唉什么?季禳不让我去打战,是爱护我。宰相和副宰相不让我去打战,是想把我留在京城当祭品么?
我“噌”的抽剑。
安静的房间里,剑出鞘的声音,比我想像的要刺耳。尚书的脸都青了:“你干什么?啊啊来人——”
我倒挟剑身,把剑柄递给他。
尚书圆睁眼睛看了我几秒钟,挥手叫赶来的人退下,问我道:“这是做什么。”
“如果你觉得我是佞臣,那就杀了我;如果觉得我对皇帝还能有所帮助,那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简单的说。
他跳起来:“你这不为难我吗?收剑,收剑回家去!”没好气的拂袖赶我。
我坚决不动、打死也不动:“两个选择。要么我现在死在这里,要么我拿到那些资料。不会有第三条路。”
他怒发冲冠:“你疯了!”
对啊,疯子才会真的死在他面前。他如果真拿剑刺我,我大不了落荒而逃,回头再想想其他主意就是了。可是表面的戏份要做足,我挺着腰板跪着,直视他,满脸的正气凛然。
他终于屈服:“好了,好了,我拿给你行了吧?剑收起来,收起来。这是什么事嘛,真是……”嘟囔着翻出一叠文书给我,悄声道:“别说是我给你的,知道了吗?”
知道!他不敢违抗季禳的意思加害我、又不敢明着跟某些人对抗,只能“无可奈何”的、悄悄儿的帮我。我这双现代社会里磨炼出来的势利眼,果然没有看错人。
小心把这些文书在怀里藏好,我出门,要回家细看,迎面撞上一位仁兄。我没叫,他先叫了:“程侍郎?”
如果把世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我愿意见到的,一种是不愿意见到的。这人显然在我不愿意见的那一类,而且排名比较靠前——他是丁贵。
我喉咙里咕噜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抱着怀里的宝贝埋头要走。他横移身体拦住我。干嘛干嘛?要打架吗?我采取阿Q的政策,怒目而视了。
“程侍郎,你独抢护驾功劳,没分我们铁骑兄弟半杯羹,还把我搞到大牢里去,就算上一次你救了我,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掷地有声道。
“好的,好的。”我也没打算叫他领我的情啊,咦!大哥,各走各路,借过——
“但我丁贵,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恩怨分明。我丁贵一时大意,被那些鸡崽抓住,是你救我,我必还你一次。你有什么难处要帮,我丁贵绝不会皱皱眉头!”
“呃……”他是很阿沙力没错啦。不过我没什么难处要他帮啊?唯一的请求是:大哥,借过——
“喂,这几天不是有人说要把你烧了吗?!”他急着道。
烧了?呃……他说的是祭祀?好、好的,没错,谢谢他的提醒。所以我的确可能会被串串烧、被巴西烤肉……所以我现在回家,是应该研究战略资料、还是应该打点行装跑路?
“喂,你该不会以为那些白痴能帮你吧!”他把我的沉思当成是对他的漠视,急着把手一指,道。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几个“侍郎斜”的骑马少年,甚至还有贵族装束的少女。这几天,我来来去去时,是经常见到这些人没错,但丁贵一指,我才醒悟:他们在跟踪我?
跟踪我干什么呢?
我还没醒过味儿来,一位少女已经忍不住了,策马奔到我面前,尖叫:“侍郎!这个武夫要为难你吗?”
丁贵喷了口恶气。我保持发呆表情。后面一个华衣少年打马而出,先喝一声:“六妹,休得急躁!”复向我施一礼,“侍郎,如有难处,我们都会保护您。”
“保护我?”我继续发呆。
“嗯!美丽有什么错!马术与剑术高强有什么错!衣服怎么高兴怎么穿有什么错!”他们振臂呼口号,“抑制那些老古董的坏话,保护侍郎!”
所以……这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贵族子女,是来保护我的?我呆呆的把目光转向丁贵,丁贵蔑视的喷了个响鼻。嗳,他这个神态,有点像鸿喜,我不觉笑起来。
“侍郎笑了,侍郎笑了!”那些少年和少女们雀跃。“他认可我们的行动!”“不,那是因为侍郎斯文淡定,所以在任何恶劣情况下都笑得出来啦!蠢材!”
我有了天皇巨星的感觉,飘飘然挥一挥手:“诸位,诸位。听在下一句话。在下很感谢你们,可若真发生什么事,不是诸位所能抵御的,诸位还是请回吧……”
“对,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用。你有什么事还是向我求助——”丁贵鼻孔向天说完一半,那些愤怒的唾沫星子已经淹没了他:“你又是什么子弟啊!你很了不起啊?”“我五岁时就有专门的小马练习骑术,十岁已经能开弓射箭。你是懂个什么啊?”“你穿不起纨绔才说这种酸溜溜的话吧?有没有素质啊!”“混蛋,你根本是想独霸侍郎吧?!”“啊啊——”
丁贵的脸色,已经由红变青、由青变白、由白又变得血红,眼看就要火山爆发了。我心中忽一动,把他拉到旁边:“铁骑左翼归你指挥,你是不是真能指挥得动?”
“干什么?”丁贵虽然满脸红涨,但还没有警惕性,“报恩,我丁贵一人承担。有损国法的事,铁骑兄弟不能跟我陪葬。”
“不不。我保证大义名分无亏,但可能得不到长官的准许。这种事,你答不答应?”
丁贵困惑的看我:“是什么事?”
“目前我还不能确定。如果我确定下来,你能不能第一时间帮忙我?”
丁贵一挺胸膛:“我丁贵绝无二话。若于大义名分无损,铁骑兄弟也绝无二话!”
“好。”我吃了颗定心丸,同他告辞,摆脱了那些贵族子女们,骑着怀光回家,匆匆把马缰交给水玉,便埋首于兵部尚书刚刚交予我的材料中。
下章:双瞳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章 双瞳
季禳被围之地,是孔地西北部的双瞳山。古代的地图画得比较粗糙,但大略可以看出那座山有两个环形结构,靠北的一个山环地势略缓,称为“外瞳”,真族军驻扎在那里,把季禳军队逼在“内瞳”。内瞳山势极险峻,真族军队一时攻不进去,而李朝的援军,一时也难以到达就是了。
此时初夏,草木都在茂盛时候,季禳的军队被困山中,照理说纵然粮尽,也可以挖野菜、打山中动物为食。但我再看了一份材料,不由得长恨一声,咬上了嘴唇:内瞳山,竟然是石质结构,几乎没有什么植物生长,更别说是动物!而且,那山传说是受诅咒的,阴雨天有妖物出没,以火箭灼杀生灵,只有山崖下一小块地界,有神祠庇佑,可供人躲避。季禳的军队,就困守在那片方圆不过几百米的狭窄地界里。
算算时间,他们带着的粮草,一天前就该吃完了。现在,如果想保持战士的体力,恐怕只有杀战马吃肉一途。但若将战马吃掉,骑兵降为步兵,战斗力锐减,又将如何突围?
我将那几张制作粗略、没有等高线、比例尺也可疑的地形图探在桌上,仔细的看,要从那一笔笔墨线中找出季禳的生机。
从京城,取道孔地中部,绕向西南,地势较崎岖,道路弯折。目前朝廷援军是取道这条路,所以日程是以十天计。
若取道孔地的西部,直接Сhā向北边,地势较平坦,有一条康庄大道。快马两日,便能推进至离双瞳山很近的地方,可是面前突起一线很高的山脉,称为枯摩山,截断了道路,车马根本无法通行。所以朝廷根本就不考虑这条路。
他们的考虑有道理。骑兵、粮车,都难以从这道峭壁翻过,这条路从来就不是兵家之路。季禳当初举兵,也是从中部的十日之道杀出去的,根本没考虑从枯摩山绝地奇袭。
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的手指一寸寸在地图上挪动。天底下没有真正的绝境,末日可以求生、密室可以杀人。在这里,一定有什么,是被我忽略的?
我的手指停在一个小点上,“林家堡”,这是它的名称。它就在峭壁之上的山林间。
它的规模一定很小,朝廷没有记录它的足够资料,只是说“十余户人,祖制聚居,猎户为生”,于是甚至没有费力气建一个村级建制、选派一个村长,只是将他们自己世袭的族长封为行政长官,在官员名录的最末册记了一笔、备了案,也就完了。
我的手指就停在那里,一些片段哗哗掠过我的脑海。
绝壁;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不得过;飞翎;木马流牛;栈道连索;玛那……
“就是这样!”我情不自禁的叫出来。水玉忙过来:“就是怎样?”一看我的脸,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搞的!”忙拿帕子按我的嘴,“怎么弄成这样?大人您怎么搞的!”说着,眼圈泛红。
原来刚才我一直咬在嘴唇思考,没注意,咬破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您就不觉得疼!?”水玉恨得骂我。
“嗳哟哟,轻点……”她这么一提醒,我才觉得真疼,可一想到时间,也顾不得撒娇了,改口道:“不,还是快点把血擦掉就好,不用上药!别怜惜我!”玩笑着匆匆与她告别,就去找丁贵。
“兵部尚书估计不会同意我出征;宰相他们可能也不会认可我的方案。”我开门见山对他说,“可是你以一个军人的判断,告诉我,这件事可不可行?”
丁贵一路听我讲,一路拿手摸脖颈儿,等听完了,嘴巴张开来:“老天,这是拿脖子跟铡刀赌。”
“所以?”我忐忑问。
“丫的死就死个毛吧,光棍横竖横,赌!”他一拍桌子,“叫陈大勇来!”
小兵跑步去传令,陈大勇“噌噌”赶来,那脚步,顿地有声,一进门牙子,看见我,愣了愣:“程侍郎?”扭头问丁贵:“大哥,啥事儿?”
“你过来听这个!”丁贵把他叫到近旁,说了我的计划,我又加些补充,陈大勇听得真眨巴眼儿。等说完了,丁贵道:“没说的,是个拼命的活。你跟不跟?”“丫的还真是个拼命活儿……”陈大勇把大牙一舔,抬起手掌,往胸脯上狠拍,“底裤押天门,没说的!兄弟的命是大哥的,大哥说赌,就赌他个丫挺的!”
“好!”丁贵吼了一声,声音之大,震得我耳膜嗡嗡响。他向我一个挺胸:“铁骑左翼的兄弟,就交给侍郎啦!侍郎你下令!”
爽快!我把手蘸了茶水,就在桌上唰唰的写。兵部有一部分粮草守护比较薄弱,以铁骑的力量有把握劫出来,一劫到手,即刻打马上路直奔枯摩山去。兵部尚书这边由我留书晒以厉害,叫他别派太厉害的追兵追我们。丁贵快速联系军中养信鸽的,试着以飞翎传信林家堡,叫他们配合。但林家堡实在太不起眬了,军方从没用信鸽与他们联系过,所以如果“飞翎传信”失败,再启动第二套方案:“精兵猿度”。
计划筹定,大家就要分头行事。丁贵吩咐陈大勇:“你现在就去安排打劫,打完了立刻出城——”陈大勇一下子面红过耳:“我、我先去安顿一下九娘行不行……”“哦,九娘,当然。”丁贵的脸色立刻也有点尴尬。我回忆起那个玫红裙子的丰胸美女。三角恋么?算了,反正与我无关,我走出营门去,打算办我自己份内的任务,忽然一怔:
那些贵族子女,怎么又在门口候着!?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是他们跟踪技术太高还是我的反跟踪意识太差?嗳哟我头疼。
“侍郎,您有什么计划?请千万让我们参与。”昨天那为首的少年打马而出,向我请命。
“不,哪有什么计划。今天天气真好……”我讪笑,顾左右而言他。
“侍郎神仙般人品,潇洒绝伦;但一到关键时刻,慷慨激昂,蹈死不顾。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怎么可能会没计划呢?我等对侍郎心仪久矣,请侍郎再勿把我们当外人!”少年道。
我什么时候又成了“神仙人品”?神经,这些年青人荷尔蒙过剩。天下哪有那么多神仙,心仪个头!我伸出两手赶他们:“真的没什么事啦。瞧这太阳多烈,诸位回去消消暑吧,别让你们家大人担心……”
“侍郎!”少年一声大叫。把我吓一跳:“干干啥?”
“我方家第一十二代孙方铮,祖爷以武将身份追随太祖开国,其后叔爷、爷、父、叔辈,也有太守、执金吾,也有隐士、白衣,就没有出过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我方铮,昂藏七尺,也敢酗酒寻欢、也敢引刀一快。虽然功绩比不上侍郎,但侍郎不能藐视我!”华衣少女在后面小小声跟了一声:“也不能藐视我。”众少年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呜,酗酒寻欢,很光荣咩?我还真是不敢藐视啊……苦笑数声:“听我说,事情紧急,而且会有性命危险,你们真的别掺和了……”
“性命算什么?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方铮豪气干云答道。华衣少女立刻跟进:“我也是。”不过声音抖得比较厉害。后面的子弟们,有的仍然神色豪迈,而有的,开始不自在起来。
我看在眼里,已有分数,招方铮近前,以推心置腹的口吻道:“你说得不错,我是有计划。可是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不是我要赶赴的地方,而是我的后方。你应该知道我在京城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是!”方铮自得的回答,“我们都知道!”
好好,他们都是耳目灵敏的好孩子。我继续:“所以,如果你们真的愿意帮我,能留在京城吗?你们的父母应该很重视你们吧……”
“但这不影响我随侍郎去完成危险任务!”他立刻回答。
唉唉,好孩子,知道你热血了,知道你想当狄青李广詹姆斯邦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可以利用你们的身份帮我稳定后方吗?向你们的父辈施加影响。要知道,后方少一句流言,我在前方就多一分安心啊!”我真情流露道,几乎要挤几滴眼泪出来给他看。
他也被感动了:“是!我们一定做到!不过侍郎,你真的不需要其他帮助吗?比如人力、比如银钱、比如物资……”
“嘎?”我发誓,我的眼睛一定闪闪发光,“银钱和物资?你能弄到多少?”哎,语气自己怎么听都怎么觉得鬼祟。
“那要看侍郎要多少。”他也鬼鬼崇崇凑过来。
“你能弄到多少,我就要多少!”我狮子开大口,几乎想哼哼:天王盖地虎啊,开个百鸡宴啊……
(遥远的某处平行空间,某鸡丁又打了个喷嚏……嗯,春暖花开,谨防感冒啊……)
“那好。”他道,“我们家的银库、粮仓,搬空了给侍郎,够不够用?”
“那是多少?”我星星眼。
“我也不知道啊……”这二世祖挠挠脑袋,“反正要安排一队人马去搬吧?不过没关系,我有几个忠于我的家丁,可以瞒着我爹帮忙出劳力。”
“很好很好。我再介绍你认识铁骑军的几个兄弟,关于具体的操作战略,他们应该比较老手,你们商量着办。搬粮草就行了,银库,你们家自己要用的。”我大发慈悲给他爹妈留下了银库,然后再补一句,“事情完了,你要乖乖呆在家里,好好孝顺你爹妈,知道吗?”希望你不要被你爹打死。心里这样为他祷告。
“嗯……嗯。”方铮应了一声,我拍拍他的肩。心满意足的忙我自己的事去了。
吉人天相,瞌睡就来枕头。我觉得未来的前景,不是我想像中那么艰难呢!
下章:投靠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一章 投靠
丁贵他们一点也没客气。方铮他老爹的粮库,就这么被我们五鬼搬运法抢劫一空,方铮还介绍了几个铁哥们家的粮库供我们抢劫。呜,那几个败家子儿的爹妈真晦气,而我是真幸运啊真幸运……
一切顺利,直到启明星在黎明的天边闪耀,我们踏着晨露打马狂奔,方向是枯摩山而,面前是——
面前,路口,是方铮,和他的几个败家子铁哥们,和他们带的吃里扒外的家丁。
“你们在干什么?!”十八相送咩?我肝肠寸断。
“侍郎!”方铮很高兴的告诉我,“有六妹在家,一定能安抚我爹娘。我们现在是来投靠你的。”
“我、不、接、受、投、靠!”我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方铮耸了耸肩,对他的狐朋狗友一招手。他们就跟在我们旁边走。
“你这算干什么?”我真想揪着这小子的衣领把他拎到空中质问。
“天下人的大道,天下人走之。侍郎有权利拒绝我们参与您的行动,但是总不能拒绝我们走走路的。”他道。
我想吐血!MD……他确定他是个贵族子弟,不是跟屁虫、哈叭狗那一类东西修炼成精?
丁贵咳了一声:“侍郎。”
“怎么样?”我用求救的目光望向他。他有没有办法把这几个家伙赶回去?
“我们拿了他们家的东西,又赶他们走,不太好吧?这么多粮草,买个功名都够了,何况是从军。”丁贵道。
“嘎?”他知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这个家伙,有没有搞错!他的ρi股是坐在哪个板凳上的啊!
连陈大勇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丁贵了。我确定丁某人的脑袋已经熬夜熬坏掉:“你要他们从军?”
“侍郎,你没有年少热血、急于建功立业的时光?那时,你不希望有人提携你吗?”丁贵动之以情。
被他说中了!我真没有什么年少热血建功立业的时光。一日三餐加学费已经够艰难,功业?哼哼,我的最高理想是下辈子投生成败家子啊一名,除了坐吃山空之外没有其他功业。他知不知道?
方铮策马与我们的队伍并头而行,拿眼睛看我,眼神黑亮。真奇怪,他们,他、黄光、季禳,统统有这样黑亮的眼神,是叫作“理想”或者“信念”的东西?我这种又懒又贱的无赖,到底为什么要成为他们注视的对象啊……
我有气无力的挥挥手:“过来吧。”
方铮欢呼一声,领人加入我们的队伍。这些公子哥儿,要命,身上穿的还是绸子的华服,领口还是斜的。我听说他们被爹妈揍过,都不肯把领口拉正。这到底是为什么,嘎?我真是老了,统共不明白为一个衣领子挨揍,是有虾米意义。
“衣服,”我没好气的向他们比比手势,“在军中就要有军人的样子。给我拉正。”
“哦。”方铮应了一声,把衣襟拉正。他的哥儿们学他的样。
咦,这么乖乖听话?倒叫我寻不着岔子给他们发脾气。我对丁贵把手一挥:“你照顾他们。”谁叫你讲情的?哼!
丁贵点了点头,把陈大勇叫过来,任务下包:“你照顾他们。”
大鱼欺小鱼,小鱼欺虾米,陈大勇这只虾米暂时没有其他紫泥可以再次分包,只能答应下来,跟方铮他们说了些行军注意事项,方铮爱听不听的。陈大勇郁闷的跑过来跟丁贵诉苦:“大哥,把那种人弄到军队里来干嘛?”
我正好在旁边,听到丁贵冷笑着回答:“让他们吃点苦头,这种公子哥儿……”山风吹散了他后半句话。
我无奈的摇摇头。一致对外还来不及呢,哪有这么多心力内耗,有的人真是精力过剩。
“侍郎,我们把行军速度再加快吧!这样可以早点到达!”丁贵对我叫。
狡诈的家伙,你是想折腾一下方铮他们才真吧?我肚子里嘀咕。不过任务也确实紧急就是了,我点点头:“提速。”
我们开始了为期两天的狂奔。马匹毕竟不像汽车那么舒服,奔驰时颠簸是免不了的。虽然有马蹬、马鞍可以让骑马人省力舒适一点,但那些颠簸,总要肉身来挨。奔跑一天之后,方铮他们带的一些家丁已经揉着肌肉雪雪呼痛,说全身散架,要撑不住了。方铮扬手就给他们几马鞭,我拦住了,让几个实在吃不住的家丁回去。
家丁的职责本来就是保家护院,而不是急行军。人家领一点薪水,并不是活该做牛做马做炮灰的,何必为难人家。
我奇怪的只是:我明明没有经过骑兵的训练,这样狂奔下来,居然也不是特别累?腿、腰、背,稍微有一点点酸,也并不比十几岁时替人搬啤酒箱子之后更累,难道……是程昭然身体的关系?我抬起“我”的手腕端详:还算结实,倒看不出多少肌肉。如果要作为“男性”来说的话,那绝对是纤细的,占便宜是骨架子小,线条怎么看都优美——就是这具身体,帮我支撑了急行军吗?“程昭然,你的底子真好。”我打内心深处赞叹。
“手腕受伤了?”丁贵蹩过来问。
“啊?啊,不,没有。”我怪不好意思的把袖子放下来,脸上一热,“没事。”
“那个……晚上我们睡的是帐篷,侍郎会不会不习惯?”他道。
奇怪,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关心、嘘寒问暖的。他转性子了?我莫明其妙的摊摊手:“我没事啊。”老兵们在训练有素的搭帐篷,我早看见了,何必他特意跑过来告诉。打个地铺而已,有什么的?又不是没经历过。以前租人家毛坯房,没钱买床,铺几块塑料地板就睡了半年,想想日本韩国人还不是镇年累月的睡榻榻米,统共有什么妨碍?倒是——
“哦,我去问问那几个公子爷有没有事。”
方铮在跟几个士兵叽叽咕咕的。这贵族公子!别是不想打地铺,在找麻烦吧?我不放心的跑过去,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松了口气。
我低估了方铮。他原来在向士兵请教搭帐篷的方法呢,真是个好学不倦的孩子。看见我过来,他也像其他士兵一样挺胸肃立致意:“侍郎!”
“一天下来,很辛苦吧?还吃得消吗?待会儿睡帐篷,能接受吗?”我关切的问。
“还好。”他笑着摸摸鼻子——说实话,他的鼻梁真英挺,就某国靠整的都未必能整出这样漂亮的鼻梁来——“侍郎都不辛苦,我怎么会辛苦。”
“我没什么的。你比较不容易。”我笑起来。我全凭着程昭然的身体帮我撑着,不然,现在恐怕全身酸痛的倒床呻吟呢!这好比考试作弊打小抄,占了便宜也就占了,总不能再吹嘘自己有多利害。像他一个公子哥儿,靠他自己的能力撑到现在,才是真的该表扬。
“不是这样说。”他却道,“侍郎您的经历确实是我比不上的。但您这样……唔,这样说吧,我看起来比你多几十斤的份量。您都能撑下来的事,我怎么反而撑不下来?那就太没用了!我是这个意思。”
“哦……”他确实看起来比我高大魁梧。好吧,我去关怀人家,也许反而搞得人家很没面子吧?我还是别多话的好,微笑着点点头、就该走人——
“侍郎。”他又叫住我。
“嗯?”
“如果没什么别的事的话,可以到旁边走走吗?我有点事,想问您。”他道。
“呃……”听起来好像是问题青年需要谈心的样子。我反正闲着——军营的事我又不懂,都是丁贵陈大勇他们在料理——那谈就谈吧。
下章:谣言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二章 谣言
天刚晚.太阳虽然落了下去,天上还是明朗的。月亮升得不高,榆树叶子投下温柔的影子,矮草蓬里有些殷红的野果子,水洼里长着蒲草、还有些比浮萍更大些的水生植物的叶子,我认不出是什么。远些,有麦田,麦子还是青的。再远,有条大河,很是宽阔,大地的颜色在那里变得苍茫,与天空融为一色。
我的心情变得宁静,仿佛不是去出征,而是返回到自己的家乡。在这样的景色里,好像不会发生任何坏事。一切都很温柔,一切都会与宽广的大地融为一体。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我对方铮道。
“您的嘴唇,是怎么回事呢?”他低头看着我的嘴,问。
嘎,他问的这是什么问题?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抬手按住嘴唇——呜,痛!这才想起来,早些时候咬破嘴,还没愈合。这个……要怎么跟人家说啊?“不好意思,因为我太笨,不知不觉就咬破了”,这样的话难道说得出口吗?我只有尴尬的傻笑。
他的手,按上我的手指——我的手指,还按在嘴唇上,而他轻轻按住我的手,这算什么动作?我垂下眼睛看看手、抬起眼睛看着他,不太明白。
“我这样做,已经足够死罪了吗?”他慢慢问。
我皱起眉头,退后一步:“什么?”如果我没有弄错,他眼中的程昭然,应该还是个男人吧?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嗳昧的碰我的手?而且,这跟死罪有什么关系。
“现在,稍微有点明白为什么当今皇上要夺位了。”他缩回手,看着自己的手掌,苦笑一下,声音很低。
“喂,再胡言乱语,你真的会获罪!”我瞪起眼睛。夺位这两个字是可以随便说的吗?虽然我到现在也不是特别明白厉祥和季禳的皇位更替是怎么回事,但底下人如果放肆议论,总不会很合适就是了。他懂不懂啊?!
“是的,”他笑道,“你不要生气。我当然知道这种话不能乱说。”
“所以……你把我叫过来是想说什么?”我抓抓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可她不喜欢我、心里想着别人。‘是谁?’我问她。‘程侍郎。京城哪个女子不爱程侍郎?’她这样回答,并且嘲笑我,‘他是天上的仙鹤,你们跟他比起来只是笼子里的鸡,还是生瘟病的那种。’”
“呃……我很抱歉。”我喃喃。这一定是“那个”程昭然欠下的债。可怜我要替她道歉。
“不,这不是侍郎的错。仙鹤在天空飞过,自然有人抬头仰望,这怎么会是仙鹤的错呢?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恨过您,然后,我想努力发现您身上有什么优点,我可以学习、然后超过您——我对自己的学习能力还是略有自负的,顺便说一句——可是您深刻的打击了我。您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来的生物,我们生气、惊骇、想说您的坏话,而您也确实从没掩饰过你的缺点。像所有长辈的意见一样,您简直是个竖着靶子的弄臣。可是,到最后,我们都没有办法的喜欢上您。您从允松楼出来的那天,我看见了您,也许您没有注意。那时候夕阳稍微落近山口,火烧云还没有上来,光线带了点微红色,很温柔,风吹动刚出的柳丝,您骑着您的黑马,它像一匹墨缎、您像一个玉人,眼神稍微有点迷惘,在寻找什么,目光没有焦距,衣襟斜下来,好像您的迷惘太浓了,连衣裳都承受不住,所以滑下去,想用更低的姿势来仰望您、并恳求您看它一眼。而您统共是不在意的。不知在想着什么。您总有这样的神态,说是太认真也好、说是太冷漠也好。这种神态真美。”
“呃……”我握着双手,不知该说什么。程昭然的皮囊是很漂亮没错啦,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但有他说的那么美吗?唔,一定是他语文课学得太好、然后感情又太丰富的缘故……一定是这样。我的“气质”有几斤几两重我自己知道,就算再加程昭然的身体,也美不到他说的那种地步。我就当他小孩子家发神经,随便听听就好。
“我想告诉您的是,侍郎,为什么我们要学‘侍郎斜’?不是无聊,不是的。我们想,如果能够不被僵硬的衣冠束缚,是不是就能达到您的境界?完全不理会这个老古董的世界,不理会他们的说教和道德,那样就可以潇洒快乐吧?可是这阵子,看到您拱手把宅子让出的轻松笑容,看到您皱眉奔走、甚至看到您嘴唇上的伤。我忽然醒悟您的魅力不是来自一件衣裳,而是灵魂深处的其他力量。越执着、就越自由;越漫不经心、就越坚持自己。我想,这是一个真正的兵部军人显示出来的力量吗?是抱着这种心态,我坚持要加入您的行动。离您更近一点,我好像就能更好的学到您的力量。如果拖累了您的行动,请原谅我。”他道。
啊我总算听懂了!“你在你的家庭里有压力,日子过得烦恼,所以想如果从军报效国家的话,会不会充实快乐一点,对吗?”真是好孩子,我笑起来,“不,你没有拖累我。可是前面的目标会很辛苦,如果暂时不习惯的话,不要勉强自己,知道吗?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他看了我片刻,摸摸鼻子,低头笑:“是的,谢谢夸奖。”
“那么——”
“那么,您对余二公子的事,现在是什么想法呢?”
“什么?!”
“如果我太直白而有所冒犯,请原谅我。不过,厉皇驾崩前,火急处死了余公子,谣言说这跟您有某种关系。现在余公子流放之地,已经这么近,从这里都能望见那座山峰,您是什么心情呢?”
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余骏远跳崖的地方,原来就是那里吗?这么近?心里五味杂陈,我应该怎么说啊……可是,我为什么要跟他交代?他方铮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过问我的心情?我怒道:“这关你什么事?!”扭头走开。
“在下很抱歉,只是——”
“谣言说什么?”我回头硬梆梆问他。
“御宇思断袖,不惜夺爱。”他回答。
文绉绉的,什么意思?我想一想才能搞懂:我跟余骏远是玻璃情侣,然后厉祥想霸占我,就把余骏远斩了?呸!他还真好意思说出口!
“在下想问的是,侍郎您确实曾与余公子结琴瑟之好,也即是说接受男风吗?”他继续问。居然问出这种问题!“没有!”我咆哮,拂袖而去。他在我后面不紧不慢、温良恭俭让的说道:“如有冒犯,请原谅我……”
原谅他个大头!不就是他从前爱的姑娘爱上“我”吗?所以他就故意说这种鬼话,刺我伤疤,污辱我!断袖、男风?混帐!我现在就要恢复女儿身份,叫他们来检查好了!省得他们用那种眼光看我!我——
“侍郎快来吃饭。干粮有点硬,给您熬了汤,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汤……”丁贵招呼道。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心情正在不爽时候,怒火冲他发泄:“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直接说出来!不要这么假惺惺!”
“啥?”
“你说情让方铮他们进队伍,不就想折腾他们公子哥儿吗?你我之间也有仇,没啥好打埋伏的,你想折腾我直接说,别又这么软刀子,我嫌烦。你给个痛快的!”我怒道。
他瞪了我片刻:“我是跟你有梁子!你TMD娘娘腔,骄傲自大,我到现在都看你不顺眼!”
“所以?”我梗着脖子。有什么赞扬、批判,都来好了。我就是个活靶子,到底八字犯了哪一笔啊?咦!
“可是你急行军撑下来,没叫声苦,也算条汉子。你要带领我们这支军队去救皇帝,我信了你的计谋,就要对你好一点!丁贵气冲冲道,”我给你使软刀子?TMD!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凝视他的脸。他不是说假话呢。虽然我到现在也还是讨厌他,不过他真的是爽快人。
笑起来,我向他伸出手。和解吧。
对了,古代不知道有没有握手这一说?我觉得自己鲁莽了,讪讪的想把手缩回来,他哼了一声,把手放在我手上,握住,摇了一摇。
一股暖流涌过我的心。与恩怨无关。这是战友。
“明天继续急行军。“他道。我点了点头。
下章:一秒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三章 一秒
午后三点来钟,我们到达了枯摩山,速度比原来估计的快了些,很好,我本来还担心要摸黑面对绝壁。
只是,早前放出去的信鸽,沓无音信。这也在预计之中。一个从没跟军方直接建立过联系的山村,截获信鸽、并进行配合,这种可能性太小。
我本来期望,林家堡可以放绳子下来,帮我们拉上去,现在他们不配合,我们只有采取第二套方案:自己爬上去。
山壁分为四截,最下面一截最缓和,马匹勉强可以攀爬;第二截较陡,马匹是不行了,人还可以攀爬;而第三段完全是攀崖的良好素材,光秃秃的石壁,人上去都够呛,别说马了;最上面倒又缓和下来,是个植物茂密的山头。我们此刻在绝壁的东南侧,山头往北边去的部分,倒不是悬崖,而是连绵的山脉。这种地势有点像跳水台,台子倒是有阶梯的,只可惜绕过去太远,我们被迫在它跳水的陡峭一面设法攀爬。马当然拉不上去,但上几个人、几个粮包,还是可以争取的。目估,最陡的绝壁部分大概有三、四十米高,林家堡的人如能在那山头部分先放下绳子来,我们有了保险绳,安全系数会大大增加。现在,只好先派几个灵巧点的人先上去,再放绳子了。
算季禳够运气,我在东方绿舟公园打过工,负责照顾的项目之一就是攀岩。近水楼台,不玩白不玩,当初最好成绩是征服十五米标准崖。仍然余勇可贾。二十米以上,虽然从没试过,但有程昭然的身体底子作保障,大致还可以搏一搏。所以救援他的先锋兵里,算了我一个,再加陈大勇、以及几名轻捷有力的士兵,一共是六人。丁贵带领其他人,权且在崖下待命。方铮原来也想跟我们一起上,被我喝止了:“听从军令,不准多话!”
这次攀岩,可没有安全绳!要是攀到几米高时失手也就罢了;要是再高了摔下来,不死也残,不是玩儿的。他何必冒险。
——可是,我,就应该冒险吗?手抓住山石时,我有点后悔。
没有安全绳,这是玩命!无绳攀岩,一失手可就成了无绳蹦极了。我不是立誓要退隐江湖玩儿去的吗,到底怎么一来,就到这里玩命了?
山石带着太阳的温度,心脏咚咚敲着胸腔。我想打退堂鼓。反正只要有人能攀上岩去就好嘛!是不是由我攀上去,也不是那么重要吧……
陈大勇和那几个士兵都已经向上爬去了。我想出来的计策,人家已经帮我去玩命。我自己,却反而真的要临阵退缩?做人不带那样的。
出谋划策,拼命让别人去拼,一旦成功,就是我运筹帷幄的功劳?那种“英雄人士”,我做不出来。
咬咬牙,爬吧!反正也是穿越过来的,大不了坠崖,再穿越一次,说不定还穿到更轻松的世界,可以锦衣玉食睡懒觉了呢?爬吧!
我们每人背了一卷绳子,以便到时候放下来。为了节省体力,在第二段崖壁上,有一些人陪我们爬、并帮我们背绳子,到第三段岩壁下,绳子就由我们自己背了。
十米,OK;十五米,有点难;二十米,咬紧牙关吧;二十五米,加油,你一定可以做到!太阳斜下去,空气不再那么热。汗出了一层、又被吹干。起风了。几只黑鸟伸着翅膀盘旋。也许我应该让大家再多休息一会儿,或者睡一觉、明天早晨休息够了再爬?也许绳子应该做得更轻、更结实一点?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后面没有退路。爬上去,或者摔死,没有其他路。
一只黑鸟“哇!”忽然冲过来,在我头上半米外擦过去。我抓紧岩缝,心惊肉跳。上面的一个士兵突然惊呼一声,松手直掉下去。
他擦过我的身边。
那一秒钟,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我能看见他的脸,圆圆的、有点孩子气,鼻子翘起来,腮边撒着几点雀斑,鼻翼那儿有道伤疤。他的眼睛惊恐的瞪着,没有看我,没有看任何人。他伸出手,想再抓住岩石,却把自己推得离岩壁更远了。
我本能的伸出右手,想抓住他。
我确实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还在往下坠,
我的手臂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往下拽,我的左脚在岩石上打滑了,再不松手,我可能被他拖下去。
我松手。
这一切的决定,好像只需要百分之一秒。
一秒钟之内,我们可以有一百格子的时间用来救人,或者,用一个格子的时间放弃,另外九十九个格子都留给空白。
他掉下去,衣襟擦过我的手。
我脸贴着岩壁,不敢向下看。直到很久很久,才听到惨叫。惨叫声只响了一点点时间,就陡然中止,像任何生命结束一样突然。听不见肉体摔到山底的声音,山太高了。从这么高的山摔下去,从他想起来要发出惨叫、直到他摔死,也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他死了。
没有人说话。我们继续往上爬。手脚要稳,不能出差错;动作不能太慢,我们要在体力可以支持的时间内爬到崖顶。
下章:号令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四章 号令
三十米、三十五米。上头,只要再爬过三个人的高度,就开始有矮松树生长,再往上,山势变缓,我们就安全了。
我听见土石松动的声音。
是谁,踩松了一块石头?我听见有石头掉落的声音,没有砸到我,但是砸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我整个人都贴在山崖上,不能抬头看。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我身边坠向山崖。一个人“唰唰”滑下来。他踏空了。
“踩住我的肩!”我大声吼。这是唯一的希望,他能不能踩住我的肩?
一只脚重重踩上我的肩。我左手抠着岩缝、右手扳着岩石,左腿屈起,蹬住一处岩凹,右腿伸直,蹬着一块岩突。
撑住!
真沉的份量。这个人到底有几斤重?右腿下的岩石好像也开始松动。
撑住!
他重新抓住了可以支撑的岩石,脚离开了。千钧一发,我身子终于可以向上一耸、右腿找到新的岩缝踩住。
身下屑屑的坠落砂石声。我不敢低头看:那是几粒无关紧要的小砂石呢,还是我原来踩的那块石头已经掉落?
手痛得要断掉一样,但不能松懈。心里不能再有任何想法,除了攀爬、攀爬、攀爬!
直到松针在头顶摇曳。前方不再是石头、而是泥土。苔藓平平铺展开去。小鸟在茂密的灌木间探头出来看人。
胜利了,可以欢呼了!只要再爬上那么半人高——
有几个怪模怪样的小脑袋从山包上探出来,看着我们。是猴子。当中还有一个大脑袋,怪模怪样的,像是猿,手里居然还拿着一只烤鸟,烤得半生不熟的,上面的羽毛没有拔干净。
那,好像是一只鸽子。
我的血液凝结。野人、还是妖怪?他们不用做别的事,只要砸几块石头下来,我们统统死无全尸。
“喂,你们,来干什么?”猿般的大脑袋问。
他居然会说人话?
我心念电转,张嘴回答:“我们来帮你烤更好吃的肉。”
他眨了两下眼睛,笑了:“那你们快点上来。”
是!我们拼尽全力攀登,终于攀完最后的可怕崖段,双膝跪在泥土上、双手也可以撑在泥土上,大口的喘气,回望刚刚的绝壁,心有余悸,都不知道刚才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往下一躺,手搁在额头,简直不想再起来。
“喂,好吃的烤肉呢?”猿一样的人急着问我。他的身上穿着衣裳,虽然比较破,但总算可以蔽体。听他的声音,像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发音也还算流利,只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长毛、五官像猴子。
“你去烧热二十块石头,每块要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用草包着拿回来,我就教你。”我道。
“不会骗我吗?”他脑袋伸到我面前。
我实在没力气坐起身子,就那么枕着泥土,对着他微微一笑,把头摇了摇:“不会。”
他咧嘴笑:“好的。”招呼众猴子们离开。我继续躺着休养,有人“卟嗵”向我跪下:“谢大人救命之恩!”
我懒懒的转过脑袋,看见一个小兵跪在那儿,满头的汗、满眼的眼泪。真是太累了,我没力气多应酬他,只是道:“啊?”
“卟嗵!”陈大勇也跪在我旁边,“侍郎恕我!”
他告诉我,刚才那块石头是他蹬松了蹬下来的,砸到下面的小兵,小兵再踩到我。
“侍郎救了我们大哥、今天又救了我们兄弟。侍郎做人,再没话讲!而我竟然曾经对您不敬!”他越说越激动,“嚓”拔出刀。我呆呆看着,想:做什么?他回刀“咔”的砍下了半截手指!“我若再冒犯侍郎,有如该指!”
断指?
断下来的指头就落在我面前,在泥地上轻轻跳了一下,血溅出来,而指头的颜色变得苍白了。我闻见血腥味,比菜市场上杀鸡摊位的味道淡一些,但一样糟糕。
听说人在梦里闻不到味道。所以现在不是做梦,一根指头真的断在我面前。
我的胃翻腾起来,运动过度的身体仍然僵硬发热,地面的凉气从背部透进肠胃,里面闹腾得像塞了一只小猫。我撑起身体,手按住喉咙,想呕。
“侍郎?侍郎您怎么样?”他们叫。
深呼吸。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我深呼吸,手放在身体的两侧,缓缓吸气、屏数秒,再干净彻底的长长吐出去,重复几次,腹部、胸腔,胸腔、腹部……有一种清凉的气息,像那天晚上季禳手掌传给我的一样,在体内流转。烦恶的感觉好了许多,额头不再那么沉重,胃部咕噜着、像一只被安抚的猫一样,终于平静下来。我松口气。
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左手的手指火烧火燎的疼,低头一看,指甲崩裂了两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崩裂的。不过算了,这些都是小事。
“侍郎?”陈大勇紧张问我。
我定了定神,张开眼睛,呵斥他:“跪下!”
陈大勇呆了呆,跪下。
“这里你是长官,还是我是长官?”我问。
“……您是。”他回答。
“好!军中,不听长官号令,自残身体,该怎么处罚?”我厉声问。
“侍郎!”小兵们一片惊呼。陈大勇止住他们,咬牙回答:“自残肢体妄图逃避军役者,斩。无逃避情节者,四十军棍。”
我乍听“斩”这个字,还真吓一跳,及至听得“四十军棍”,才松口气:“四十军棍权且记下,等这一战打完,如数责罚。你服不服?”
陈大勇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服。”
看他的神态,也许心里是不太服吧,但没有当场跟我翻毛腔,算是给足我面子。我现在也没有时间做太多思想工作,只管先压下他们就好,不然,一个个忽然之间就砍个指头,我还受得了?我环顾众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伤害自己,听明白了吗?!”
“明白!”这次的应答声比较响亮。
我点点头,又问:“刚才摔下去牺牲的……叫什么名字?”
一个士兵低声:“回大人,他叫罗狗子,俺们是同村的。”
“罗狗子。”我默念几遍,这是第一个为了执行我的计划、在我面前死去的人。这次若能平安回去,我要确定他身后亲属得到良好抚恤。
下章:堡主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五章 堡主
猴子吱吱喳喳的牵着藤蔓跑回来,猿人男孩指挥他们一口气丢下十几块热呼呼的石头:“哪,拿回来啦!好吃的烤肉呢?”
我叫士兵们把热石头贴在肌肉酸痛的地方热敷按摩,边对猿人男孩道:“我们要对这些石头施加一点魔法。现在你去把刚刚生火用的东西都拿过来,再找一些红的野果、一些紫的野果、一些蓝的野果。都要洗干净。对了,林家堡在附近吗?”
“干嘛?”他猛然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
“因为最好再弄个锅子、或者大的铁罐子也行。要装满水,再要几个勺子。还有盐巴。”我道,“我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其他人住,如果林家堡太远的话,你能弄到这些东西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了:“好吧!”利落翻身,招呼着猴子们,呼啸而去。我继续照顾士兵们热敷,并给山下打了信号。一待体力恢复,我们放绳子拉人。
猿人小孩比我预计的回来要快,身上真的背了一个半旧的大锅子,也不知是哪儿拿来的。我问他,他也不答,看见我们整理麻绳,表情很是困惑:“这是干嘛的?”
“魔术的一部分。”我帮他把锅子放下,哄道,“能弄到香菜吗?那种香香的、可以吃的、叶子碎碎很漂亮的小植物?再找一些小石头,都要洗干净哦!”
士兵们奇怪而不解的看看我,我指挥他们架起罐子,生火煮水,待水沸后,投进盐巴,大家各分几勺喝下。
运动之后,还是要补充一些盐分,身体比较容易恢复。我记得在公园打工时的训练教练是这么说的,但他推荐的是一种运动饮料,里面据说有多种矿物质。我现在没有矿物饮料,但盐开水总归是没有错的。
刚刚猿人小孩拿来的热石头,已经快凉了,正好也可以借着火重新烤热,让大家再热敷一下。
“侍郎,您自己不用热石头吗?”一个士兵有点儿不好意思的问我。
对哦,被他一问我才意识到,我的身体感觉还好。似乎是刚才那股清凉的气息流转,就有恢复功效?哈,若非我体内还真的有什么“真气”之类的东西。我笑着向他摇头:“我没事。你们恢复得怎么样?”
“可以了!”他们挺胸回答,果然精神比较饱满。我们可以进入下一步行动:拉人。
将麻绳放下去,山下的丁贵指挥众人将更粗的绳子系在麻绳头上,我们再把绳子拉上来,将那更粗、更重、真正可以用来拉人的绳子顺利拉到手里,系在结实的石头、树木上,反覆固定几个死结,再用人力拉着、加一重保险,才叫丁贵他们扣着绳子向上攀登。
猿人小孩带着我要求的新东西回来了:“这样够不够?”我道:“可以了。”将新东西都扔进罐子里,
这当口儿,丁贵他们已经攀上不少路程,猿人小孩总算看见了,瞪圆眼睛:“咦,他们来干嘛?”
我握着他的手,笑:“他们也是魔法的一部分。耐心等一会,你就会吃到很好吃的东西了哦。”
罐子里,鸽肉、香菜,已经开始飘香。猿人小孩按按肚子:“我饿了。”
“耐心一点。耐心的小孩才有好东西吃哦。”嗳,我怎么觉得我这么像坏阿姨,“阿”字且要读第三声,很TVB大灰狼的读法。
以丁贵为首的所有到达人士,都拿眼睛瞪着我们,不知是瞪我、还是瞪猿人小孩、抑或瞪那些猴子。
不知是他们少见多怪、还是我心脏太强健了。我现在觉得猿人小孩很可爱啊,有什么好瞪的?我简直等不及把“无敌好吃”的料理介绍给他了,不过首先——
“大家喝点水、吃点干粮,先补充一下体力。”
热腾腾的汤传来传去,大家共享之,香味更浓。猿人小孩暴跳了:“我呢?我呢?你骗人!我要吃!!”
我拉住他的手:“没骗你。你看,我也没喝,你知道为什么吗?”
“唔?”
“因为我早就发现了哦,这就是食物的魔法。孤单单在锅里煮的食物,是不会有美味的哦。一定要在大家手里传过,越到后面、才会越香!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它的味道比刚刚更香一点?”
“唔……”
“所以,你看,只要再坚持一下下哦,马上就可以吃到很好吃的东西!”
士兵、粮包都顺利上了崖。月亮已升到天边。我终于舀了一勺肉汤,递给猿人小孩:“尝一尝。”
猿人小孩叭叽叭叽简直要把舌头都吞下去:“好吃好吃!真的很好吃!”他把罐子底下剩的肉全部一扫而空:“你真的没有骗我哎!”
其他人都莫明其妙看我们耍宝,只有方铮对着我点头微笑,若有所悟。我略有些不好意思,向猿人小孩坦白:“我还是骗了你,对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有魔法让肉变得非常好吃,只能让你觉得它更好吃。我让你跑来跑去,盐巴香菜之类的,确实可以调味,但小石块什么的是没有用的,主要是找点事让你做,让你觉得累、觉得饥饿。饥饿是最好的调料。跟大家一起吃饭、还有耐心等待,也是一样的道理,都会让食物变得更美味。这就是我所谓的‘魔法’,希望你不要怪我。”
旁边的人都睁圆眼睛看我。嗳嗳,我是不是很幼稚,就像个幼儿园的碎嘴儿老师?我怪不好意思的抓抓头。丁贵不耐烦道:“快点赶路吧!到双瞳山还不知道多少山路。这个小野人要是找麻烦,直接剁掉就好了,磨叽什么!”
剁……剁掉?这种话可以当面跟人说的吗?丁老大,说话不带这样的吧!我很不赞成的横了他一眼,不过转念想想,确实赶路要紧。我跟猿人小孩耽搁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可怜自己晚饭还没吃呢,随便抓了几口干粮,一边招呼大家扛粮包。地图,我已经看了又看,林家堡和双瞳山的方向都了然于胸。但是这高高山脉里,有什么小路、抑或断崖,图上是标不出来的,只能边走边看,又没有脚力帮忙背粮,行军速度会很慢。
我的计划是,将力量一分为二,选三分之一速度较快的精兵,背上较少的粮食,以最快速度直接奔赴双瞳山。季禳的军队,如果还想保持体力,应该已经开始杀马,而且可能连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吧。以最快速度给他们送上第一批粮食,至关重要。有了他们作缓冲,另外三分之二力量较大的士兵,则可护送剩余粮草,以较从容的速度行军,大方向还是往双瞳山赶,但半途稍微弯一下,在山峰上眺望林家堡情形,如果觉得能在那里得到帮助,就去那里求援;如果觉得不行,就还是凭自己的力量赶赴双瞳山。第一批精兵与季禳军汇合后,就一起等待第二批大部队的粮草,如果顺利,凭这应该就可以撑到大后方支援力量到达了——
如果顺利的话。
山这么深,希望我们不会迷路。晚上看星斗、白天看太阳,虽然我对天文的方向不是特别拿手,不过军中很有几个这方面的能人,所以……大概不会迷路吧。
我惴惴不安的吁出一口气,招呼大家:“上路!”
这期间,猿人小孩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也不说话、也不生气,只是看着。他的脸上本来毛就多,表情不容易表现出来,再那么一安静,真像只公仔动物,只是眼睛亮晶晶的,偶尔眨一眨,闪现出某种智慧光芒。
我一招呼“上路”,他终于说话了:“你自己为什么不喝汤?”
“啊?”因为没顾得上……“以后再喝好了。”我匆匆笑笑,点个头,算是与他告别了。
他淡定的继续问:“你们是李朝的军队?”
几十道警惕的目光投向他。而我像白痴一样点头道:“是啊……”不满的目光立刻转向我。
呃……军事机密,不应该跟猿人说吗?好吧我没常识。我自己掌嘴……
猿人小孩笑了笑,笑得真像一只猴子公仔。然后,他把手指Сhā在嘴里,憋足气,发出一声唿哨。
苍天啊大地啊,这声唿哨叫那个响亮啊!简直是惊山林泣归鸟。如果深山老林里有妖怪的话,妖怪都要为之抖三抖啊!
我本能的反应是抬起手来捂耳朵。
而丁贵陈大勇他们显然更有军人气派,第一反应是抽出兵刃砍向他。
这个反应是很正确的。因为这种唿哨,是为了叫人吧?形势这么吊诡,他很可能是敌非友吧?不管怎么说,先制住比较保险吧?
所以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伸出手臂,拦在他们的面前。幸好丁贵他们及时收住了招势,没砍到我,不然……混蛋猿人小孩,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不枉我这么维护你啦!
林子里有了动静,树林中,有几个草包飞蹿上来——咦,不不,不是草包,是披着草包的人……确切说,是穿着最原始的迷彩服装的山民?
方铮一直在凝视我,像是在探究一个军事专家的心态。我心里苦笑:我不是什么军事专家啊,我只是个凭本能冲动行事的白痴……不管怎么说,已经到这一步了,就让我继续凭本能行事吧。
我命令丁贵他们:“放下武器,先看动静。”
山民们蹿上来,向猿人小孩一跪:“堡主!”
嘎嘎,堡主?
小孩挥了挥手:“这些就是李朝的军队,帮助他们好了。”
山民们就大声答应道:“是!”
呃……堡主?我仍然处在惊骇状态中没有回过神来,估计别人也差不多。
猿人小孩是最镇定的一个——不过,话说他从露面起,就一直很淡定——握起我的手,笑笑:“我决定帮你们,因为你是好人。”
我呆呆的回答:“我不是好人,我骗了你……”哇,我在说什么啊!我想得到他们的帮助耶!我应该恳切的说:我就是好人,对我就是好人,帮助我吧!呜,我能不能把刚刚那句话吞回去……
“那个如果叫骗,我也认了。”他咧嘴一笑,“现在告诉我,我们能做点什么?对了,我叫林紫砚,很高兴见到你。你叫什么?”
“……程昭然。很高兴见到你……”
下章:失觉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六章 失觉
我终于了解了林家堡的状况。它是一个有点像桃花源般的地方,传说从前有几个异人厌倦了人世,在枯摩山的深处寻了个地方隐居、繁衍出子孙,不知何时起,名字就叫做“林家堡”了。历任的堡主,都是世袭的,由林姓子孙中得到“神迹”的人担任,传到林紫砚这一代,上任堡主归天时,林紫砚才七岁,因为生得异像、备受歧视,谁知长老们一主持选堡主仪式,喜鹊们都落在林紫砚身上叫唤,“神迹”应在他身上,他就成了堡主。
从小,因为没人愿意陪他玩,他只跟猴子们亲厚,成了堡主后,也一如既往,俨然是个猴子头。但他天资聪慧,处事敏断,堡里人倒也服他,把他跟猴子们相处的本事,也当作是“神迹”灵异能力的一种,便更敬他。他下的命令,堡里人无有不服的。
我们放出的信鸽,飞是飞到了林家堡。林紫砚觉得北虏不惯爬山,本来就对林家堡没什么威胁,而李朝历年也没给过林家堡什么好处,李朝与北虏相争,好比两只大老虎争斗,林家堡既然跟两只老虎关系不大,还是置身事外为好,所以就直接把那只信鸽烤了吃了,可又忍不住好奇,跟猴子们在山头看看动静,正撞上我们过来,又正撞上我这个带头的白痴。而他还正好喜欢上我这个白痴,于是决定帮我。
我真想向老天磕三个头:谢谢谢谢!天公疼憨人,我怎么能有这么好的机缘啊……
有林家堡人带路,可以不用担心迷路了。我们的力量还是按原来安排的,分为两部分。大部分的粮草用人类的普通运输方式往双瞳山运,而先头部队,则由林紫砚提供更快捷的方式——猴子搬运法!
简直是梦幻般的方式啊。
那些猴子们,每只的身上都背个粮包,由林紫砚领头,牵藤扯蔓、像猿人泰山一样的赶过去,我带着精兵,可以完全不负重,轻装跟随,那叫一个轻松!
而且而且,根据林紫砚的地形介绍,内瞳山是个新月形,只有新月脊突起的这一圈有“火妖的诅咒”,不长植物、也很难靠近,季禳他们的军队应该躲在新月的凹地里;而直接跟月弓相接处,有个“望月峰”,地势较高,猴子们完全可以帮忙把粮包运到那里。我们再利用林紫砚自己发明的“大弹弓”,把粮包居高临下的射进新月凹地,那可就更快啦!
谢谢……天公疼憨人……我再次想痛哭流涕。我的运道真好啊……或者说季禳这小子的运道真好……
我们按计划到达了望月峰。
奇怪,内瞳山的情况,怎么这么乱?
怎么怎么,杀声阵阵,好像是在打战……
不,确实在打战吧!而且看服色,其中一支是季禳军队,兵强马壮的……他们仍然有马?
“喂,这是什么情况啊?”林紫砚回头问我。
下面忽然烧起了火!火头不是很大,分作好几个火点。北虏服色的军队有点乱了,但仍在顽抗。
“程昭然!”林紫砚叫我,“喂,我们怎么做啊?!”
“你们按计划扔粮包,我下去看看!”我好容易找到自己的舌头,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季禳他们应该还是缺粮吧?投粮包……总还是有意义的吧?至于我,实在坐不住。季禳在哪里呢?他的军队出了什么事?我要亲眼去看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下山峰、又爬上新月形的内瞳山的。丁贵和方铮好像叫过我、又被我拉在身后。嗡嗡的声音是幻听还是回声?记忆很模糊。也许当太疲倦、或者太紧张的时候,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力会发生奇怪的扭曲。我记得有一种野草很锋利,在我手掌上割破了很长一道口子;也记得内瞳山灰白的山石,有怎样的奇怪触感;还记得粮包在我头顶落向内瞳山的凹地,带着怎样特别的呼啸。但其他的,我统共不太明朗。
我还是看不太懂那场混战是怎么回事,北虏里面为什么发出惨叫“天神!”还有,为什么有人忽然向我冲过来,而我完全抬不起手招架?
我的手好像不属于我的,难道已经断掉了吗?可我不记得我受过什么重伤啊?
月光下刀锋闪着美丽的光。我听说,刀如果够快的话,血喷出来会是风的声音。这句话来自于一部电影,美丽的电影,统共不知道里面在说些什么,但是所有的片段都美丽,所有的台词,都不似人间。
眼前无数的星星旋转、闪烁,铺展开罂栗花一样的颜色。是风的声音吗?大地温柔的拥抱我。
我抬头,好像看见凌玉的面容。
“季。”我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季。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下章:忠烈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七章 忠烈
醒过来时,我觉得世界还是摇晃的,头好晕。我勉强撑着眼皮,往旁边一看,顿时吓一跳:趴在我旁边打盹的胡子拉碴的男人,是谁?
他的面容,我好像眼熟,但不敢确定。这样的双眉、眼睛,睡眠不足而疲惫的脸色,难道……是厉祥?
我想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揉揉眼睛,牵动肌肉,感觉到疼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床边的人睁开眼,惊喜万分:“昭,你醒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不再像清泉美玉,可他的目光没有变。我松口气:“季禳。”
当然,我在晕倒前见到的人,应该是季禳。为什么我会以为见到凌玉呢?他们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那一定是我的幻觉。
“对了,真族军怎么样?粮草到了吗?援军呢?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突围?!”我急着问,手肘撑起身体,感觉到一颠,又摔回去,“我怎么这么头晕?觉得整个人颠啊颠啊的……”
“马停下!”季禳向外面喊了一声,然后回头对我笑道,“这是马车。”
“啊?”
“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赢了,正在班师回京。”他笑,“不用担心,没事了。”
“什么?”我茫然像在梦中,“怎么赢的?”
他慢慢告诉我,他在双瞳山被北虏围上时,确实是中了埋伏了。可是看了看内瞳山的石头,他反而有了主意,“你不是要朕跟黄东海聊聊吗?他提到一种石灰石,内瞳山整座山,就是这种石头。”
呵,生石灰遇水放热,并放出二氧化碳,会让生物灼伤、窒息。难怪传说内瞳山有妖怪,雨天放火箭。原来是这样的缘故啊!
“然后呢?”我急着问。
他回答,北虏当他们粮尽而掉以轻心的时候,他们就用凿下来的生石灰打了个漂亮的奇袭。正好,我又把粮包射下来。北虏被生石灰烧得心惊肉跳,又见到粮包从天而降,以为天神都在帮忙李朝军队,就溃败了。正好一支援军也在北虏后方发动奇袭,真族军一溃三千里,估计相当一段时间不敢再进犯中原。整个孔地,以及孔地再北部的白云三州,全部光复。
“可是、可是那些马呢?”我欢喜着,又忍不住问,“你们的粮食是哪儿来的?怎么还能留下马?——我确实看见你们有马,没错吧。”
“这个……”季禳有点支吾。
“到底怎么样?”我逼问。
“当时,已经有一些伤员,他们不能再耗粮食……”他的声音低得听不清,眼睛不敢看我。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听不太懂。有一点想法,悄悄在心底钻出来,很可怕,我不敢看它。我只是盯着季禳的脸。他说的,不是我想的意思,是不是?虽然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记载,可他不会做这种事,是不是?季禳,请你告诉我!
“……伤员们英勇自尽了,用他们自己的身体给大家充口粮,给我们省下了马。三军都被他们的精神鼓舞。朕已经给他们立了忠烈祠。”他终于说出口来,语速飞快,好像他的话是一只蜻蜓,如果能用更轻捷的速度飞过水面,尾巴点开的涟漪就会更小、更容易被人忽略。
口粮……身体充作口粮?我看着被子。我的手抠在被子里。我呕吐不出来。
“昭?”他叫一声。
“你吃过没有?”我苦涩道。
他沉默好一会儿,道:“朕是他们的统率。任何一名士兵在朕麾下吃了任何东西,都是朕的责任,没有任何分别。”
是的,他是统率、是首犯,任何一份罪,都要由他的肩膀承担。这就是战争。我们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我忽然冲动的握住他的手。
“昭?”
我说不出话来。说我要尖叫、要责怪他?说我同情他、理解他?说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跟他一起承担他的罪,因为我知道那份罪过太重了,实在太重了?
不,这并不是我全部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什么?我说不出来。言语是这样无力的东西,一秒钟之间闪过的心意,哪怕用千言万语来定义,都会扭曲失实。
他勉强笑了笑,拣轻松的话来说:“哦,铁骑军有个叫陈大勇的?他叫人打了自己四十军棍,说是你的意思。他说你如果能早日康复,他愿意再挨四百棍。”
“啊,”我点点头,忽想起一件事,“还有罗狗子的抚恤呢?跟我一起攀岩摔下去的一个士兵,他的身后事怎么样了?”
“所有牺牲的战士,都会得到光荣的抚恤。”季禳向我保证。
“哦。”我再次点点头,好像没什么其他要说的了。一场大战,这样,也就收梢。
“总关心别人,你不问问你自己出了什么事?”他道。
“呃……”我出了什么事?
“体力透支过度。虽然有内力,也不能这样用,知道吗?朕听说了你狂奔两日后,在崖上撑住一个人的体重,后来又全速穿林,翻过观月峰和内瞳山?太胡闹了,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做,知道吗?”
“当时没有选择啊……”我尴尬的喃喃。
“胡说!”
才不是胡说。就像他现在这样的憔悴,在我的床头打盹,是在守护我吧?他明明可以不必这样做,但也觉得没有选择,是吗?我看着他,心底的疼痛一直到达舌尖,说不出话来。季禳季禳,我们各自为了什么,画地为牢?
他忽然错开目光,不再看我。
“怎么了?”我问。
“昭的眼睛……会说话啊。”他轻轻道。
我们都不再言语。
下章:伤痕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八章 伤痕
“皇上,药熬好了!”有女孩子的声音在外头道。
咦,这个声音,难道是……我惊喜的抬起眼睛看季禳。
季禳点点头,含笑向外道:“进来。”
外头的太监打起帘子——就一个马车厢,居然还用帘子分了里间和外间,皇家排场好恐怖——端着药盏进来的,真的是水玉!她看见我,欢喜得失声叫道:“您醒了!”而后醒悟自己失仪,忙向季禳一跪:“皇上恕罪。”腿看起来稍微有点僵硬,呃……难道因为她不习惯向皇上下跪吗?可是,刚刚进门时好像也稍微有点僵哦?
没容我多想,季禳笑着摆摆手:“罢了。”水玉便起身,端着药盏向我走过来,迟疑一下,季禳已经让到一边。水玉谦卑的弯了弯腰,在我旁边坐下,用勺子舀起药汤喂我。我略尝一口,中药还真是苦得可怕,一勺勺零打碎敲的喝,要苦到什么时候去?便叫她将整碗药都一块儿给我,我屏着息,咕嘟咕嘟一气喝下,吁口气道:“了帐!”
季禳立在旁边,只管看着我们笑。我且不理他,头埋在水玉袖边,低低跟她撒娇:“出汗了,粘粘的,好想擦一下。”
水玉笑道:“是!”起身掀起旁边一个铜鼎盖,里面就有现蒸的手巾,热腾腾拿了出来。我拿眼睛瞪着季禳。他抱着手微微一笑,踱出去了。水玉便替我宽衣擦拭。
我身上穿的,自然已不是赴战场时的衣服,也不知谁替我换的。奇怪的是我看自己身上挺干净的,便问:“咦,你们给我洗过澡了吗?”
“您老是出汗,水玉都替您擦过几次了。”水玉抿嘴笑。
“水玉,谢谢你。”我道。
“大人别这么假惺惺的客气!”她笑嗔,“照水玉的老话说呀,您少惹点吓人的事儿,就是体恤水玉了!”
我讪笑:“下次不了。哎,你不是留在京城等我吗,怎么会到这儿来?”
“……皇上、皇上他,嗯,水玉说愿意来照顾大人,所以就接水玉过来了。”水玉低头答,语调很慌张。
奇怪,这有什么好慌张的?我忽然想起她刚才的动作:“水玉,你腿脚怎么好像有点僵硬?别了筋吗?”
“不不,我……”她竟然用手去按裤脚!
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立刻抢着要去提她裤脚看,她不敢碰我的裹着纱布的手、怕把我碰疼了,只索望后躲,情急间袖子皱了上去,露出半截手臂,臂上乌黑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我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这个……”水玉支吾着不敢说话。
“难道是——”我不敢置信的往帘外看一眼。
“不不。”水玉连忙摇手,“皇上救了水玉。是、是大人您走之后……因为官府可能对大人您有所误解,所以,传了水玉,问了点话……没有什么事。之后皇上捷报一传,特意关心水玉,水玉立刻就被放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你把裤脚提起来我看。”我道。
她咬了咬嘴唇,把裤脚提起来一点,再放下去:“您看,真的没什么事。”
我看见的情形,可不是“没什么事”。我咬牙。
她急着道:“跟这个比,大人的情况才比较严重吧!大人——”
“你受伤,为什么不让你休息,还要叫你来照顾我?”我打断她,问。
“是水玉自己请求的!”她不知所措的张着两只手,看我,眼神有点儿怯生生的,但完全没有埋怨。
我低下头去。
“大人?”她唤道。
“没什么,你去把皇上叫进来吧。”我道。
“大人……?”她非常担心。
“真的没事。去叫吧。”我把头搁在枕上,阖着眼睛,道。
下章:你我
第一卷(旧稿) 第五十九章 你我
水玉出去了。轻轻的说话声音。帘子打开,季禳的脚步进来:“擦好了?”
我阖目躺着,不说话,不看他。有一句话我是应该开口对他说的,但我要先积攒一点儿力气,为了这个,我不可以张开眼睛看他。
“昭……”他开口时,我也正好鼓足勇气开口:“皇上。”
唉,这是命运!我好容易存起来的气又泄完了,挥挥手:“皇上您先说吧。”
“你啊!朕叫你呆在京里,你却跑出来,太胡来了!朕要问你个擅离职守之罪,撤你的侍郎之职。”
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哦。”其他,还能再说什么?
“昭,你理解朕的意思吗?”他问。
是啊,我理解。就像我问陈大勇“服不服”一样。他不愿意看我受伤,同时又不希望手下人擅自行动,所以要责罚我吧。他如果知道我想跟他说的话,会怎么想呢?命运真的很好笑?我苦笑。
“昭?”他道,“你刚刚想跟朕说什么?”
“臣正想向皇上请求辞官。”我平静道。
他哑然,好一会儿:“朕会给你新的安排。昭,你还是没明白朕的意思?”语气很不确定。
“是皇上没明白臣的意思。臣,正好想要辞官。”我一字字道。
旁边半天没有动静。他听见我的话了吗?我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他。
他凝视着我,那目光,我是在哪里见过?凌玉……不,我不想回忆。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目光。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你留下来?”他哑着嗓子,只问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成为压垮我的稻草。
当初,凌玉那么愤怒、那么杀人一样的对我咆哮,我可以撑下来,因为我心里知道,我是为他好。可是那一次也已经是我的极限,我不可以、不可以,再一次失去我的幸福。
就算水玉在京城受了伤,我也没有办法恨他。我就算恨着自己、也没有办法恨他。他从一开始,就跟凌玉那么相似、又那么不一样。所有相似和不一样的地方我都没办法抵抗。他是耗子笼里的诱饵,我为了贪恋他的气息,可以放弃笼子外面的整片自由,只要他再给我多一点点诱惑啊……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你留下来?”他的问话里这样绝望。
“我要我的人不会遭受任何危险,可以吗?我不要再操心任何事情,可以吗?我不要管任何事、不要学习任何东西,没有任何负担、什么都不去管不去想,可以吗?我要无忧无虑的享受可以吗?”这一串话从我嘴里滑出来。
那样堕落的、神仙一样的日子,他可以应许我吗?我说过我是个无赖,那样腐败享受的生活是我最大的梦想。如果他答应,那我,真的没有能力抵抗。
他的目光明亮起来,合着我的手掌,回答:“可以。”
“那、那,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后宫!这样都可以吗?”其实这真是个莫明其妙的要求。难道秘密情人就比嫔妃来得高尚?
“可以。”他清晰的回答。
嗳,我松弛下来。从此不用再挣扎了,真奇怪,也并没有什么罪恶感,甚至没有特别不安,只是松弛,像沉进放满热水的浴缸。
太监细声细气在帘外道:“皇上,方六郎铮再次求见。
季禳立刻皱起眉,怪为难的看我一眼。
笨蛋,都胡子拉碴了,还要皱眉,都不晓得有多难看。我碰碰他的脸颊:“干嘛这么臭的表情?方铮怎么了?”
“朕不知道:一直没顾得上理他。只是你刚刚说,不要再管任何事,现在又让你听到跟朝中人有关的事,朕觉得……”他耸耸肩,“你当没听见,朕赶他走,如何?”
“不,没有关系,你去处理就好。”我笑起来,“我在这里等你。”
他点点头,待要起身,外面却起了一阵骚动。什么事?太监慌张道:“禀皇上!方六郎铮要闯驾!”
要强行闯过来?方铮到底是有什么急事,非得见驾不可?我跟季禳对视一眼,彼此看懂对方的眼神。“请让臣也听一听。”我请求。
只是听一听,不会再让自己辛苦。我发誓。
我的命运就是被这种誓言拖垮的。
方铮满头大汗跪在地上:“皇上!臣的朋友,贝河,是与臣一起追随程侍郎勤王的。北虏溃败、王师告捷时,他思家心切,不合单骑先回京城,他父亲贝推官不信他投军勤王,当他私逃治游、还信口雌黄,于是将他绑起来行家法!他家僮急放信鸽告诉臣,他一丝两气、都快死了!臣请求皇上快些去告诉他们,贝河真的没撒谎,请快些放了他!”
我倒吸一口冷气。季禳微微向我回了下头,我知道他的意思,快速低声道:“是有这么个人。快让他爹放了他吧!”
季禳“唔”一声,对方铮道:“你可知闯驾是什么罪名?”
什么意思?我在后头赶紧的踢一脚季禳的衣襟。他不理我!
方铮叩首:“臣任凭处置,单求救救贝河!”
我又踢了一脚,这次更重一点。
季禳不为所动,沉声道:“贝河之事,朕自会处置,你且去领罪。”
“皇上……臣领罪!”方铮不再说什么,低头退下。季禳这才对旁边太监道:“跟贝推官说,他儿子是来勤王的。叫京尹加以嘉勉——唔,程侍郎带的所有世家子弟,都加以嘉勉。”
太监领命去了。季禳回头看我:“你不放心朕?”
是,那一刻情急时,我居然担心他会对方铮发怒、并且不救贝河。我怎么会这么想他?我惭愧的低下头:“臣错了。”
“朕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你称臣。”他衣襟擦着我的衣襟,柔声道。
“啊……那我不称臣?你呢?你也不称朕吗?”我笑。我还真不喜欢他称朕呢!
“好。”他点头,“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就是你和我。”
这句话落在耳中,好像比想像中的还要温暖。我的耳根发烫,找个话题岔开去:“到京城还要多久?”
“一日的行程。回去后你愿意住在哪里?荣苑山庄如何?”
我手一僵:荣苑。他曾说:“昭,在荣苑看桃花的时候……我们还能回去那时候吗?”可我不是他以为的那个“她”。
“是,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了。别担心。”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急着安慰我,“我们会有新的回忆。”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掌。要告诉他真相吗?他会接受吗、会相信吗?不不,那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已经决定不再受任何良心的烦扰,尽量享受手中的幸福。程昭然已经死了,是她自己要死的;我进入她的身体,就像投了次胎,她留下的任何不幸,都已经由我承受,她留下来的任何幸福,也合该由我享受。
“听你安排吧。”我道,语气也许有点心虚,但是不要紧,我知道我们会快乐。
只要够快乐,那由我承担一点点心虚,又有什么大不了。
下章:快乐
第一卷(旧稿) 第六十章 快乐
荣苑很美,我说真心话。虽然这个季节已经看不见桃花。但满眼的绿意,依然沁人心脾。不知道所谓的“庄园”有多大,屋子旁边,我看不到墙。
墙是必定存在的,再精心、藏的再远,也一定会有。但是既然藏起来,人家不要我看,那我就装着看不见。我只是笑,讨酒来喝,只要一点点,脑袋就晕了、世界更加可爱、笑容也便更加真诚。我想我真的会爱上酒的。
“来,”季禳牵我的手,“随我来。”
我不问他去哪里。脚下的地软得像有弹性,但也许是我自己的脚步踉跄。踉跄又怎么样呢?我咯咯咯的笑,像疯了。快乐根本是这么疯的一件事。我决定要快乐。
他将我一直领进一个房间,好像没有窗子,光线很暗。
“这是什么?宝库?”我认出了珍珠,还有玉如意,“呵这是你的宝库!这个房间塞满了吗?好像还不够大,你有没有一间连一间、像连环画一样一间间翻下去的大宝库?”
他只是微笑:“喜欢什么就说。要是没特别喜欢的,我们去下一间。”
“喜欢什么都可以做吗?”
“可以。”
我拉出那个装珍珠的大箱子,把珍珠捧出来,一捧捧全放在地上:“你看你看,真的可以铺满地板?季,你真的很有钱?你知不知道?”我踢掉鞋子,将手伸给他,“我们来跳舞。”
“啊?”
“亲爱的殿下,我们来跳一支舞。”我拉起衣襟——咦,玉色百褶的裙摆,看起来好累赘的样子,难怪觉得磕磕绊绊呢!我为什么要穿这么麻烦的衣服!我动手解衣带。
“昭!”他按住我的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他的声音这么响?我的头会被震痛也!我扶着头,向他比个“嘘”的手势:“跳舞!”
是,跳舞。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读过一篇小说,“不如跳舞”。里面的女孩子,是美丽的、轻俏的,没心没肺,像只美丽的水母在飘浮。而男孩子们是这样爱她,因为她的世界里只有美丽、没有负担。我多想做这样一只水母。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任何世界,我好像总要回到哪里去的,可是哪里也回不去。糟了!一只丢失了海洋的水母。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知道我酒量不好,一下下就容易醉的,所以我没有逞能。真的。我没有醉这是真的。如果醉了,我会很小心的闭紧嘴巴,不再说话。我是这么小心的人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日语中的“一直”是怎么发音的?YIDOKI?YIZIKI?三个音节很郑重。YIDOKI。
我在说什么?不,我不会告诉你。让我们跳舞。
珍珠、红珊瑚、青玉,它们都自由的散落在地上。真好。就算是宝贝,也要放生啊,老是锁在箱子里闷不闷呢?嘿宝贝,我爱你们,你们自由了。
不知踩到了什么,我往地上摔,但是不疼,他扶住了我。他真是好人。我笑。可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是硬的呢?顶到我了。珍珠?玉如意?不不,更烫。硬而烫的东西不舒服。我推他。
“你是不是没准备好?”他道。声音沙哑。
准备?我已经准备好快乐。我完完全全的准备好。
“你要喝醉了,才能面对我吗?”他道。
他神经。我喝醉是因为我想快乐。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我一辈子有多少的机会这样快乐?从来没有过!可怜,可怜。我是说真的,季,我真可怜。你也很可怜,我知道。我们都应该去找更快乐的人生。
“你是不是……其实爱着皇兄?”他道。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皇兄、皇兄……?什么人的面容在我眼前闪现呢?怜悯的、饶有趣味的微笑……邪恶,邪恶!我捧着头,跪在地上喘气。爱?没有爱这种东西。爱会让人痛苦,我不爱凌玉……可是,为什么说什么皇兄?他们的皇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烦躁的伸出腿去。
“昭,原谅我。我说错话了。”他从后面抱住我。
我不原谅!我已经生气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生气的权利。我任性的伸着腿,不看他。
脚趾好像触到什么冰凉光滑的东西,一个音符响起来,在这样的空气里,像是夜莺,只是不够完整,像歌喉的碎片,轻轻一响,随即结束,比樱花还短。真奇怪,这个世界里,居然还有什么东西比樱花更短。
我弯腰去看它:一只盒子。
它也在旋转。
啊万恶的酒醉的世界,什么东西都在旋转。我攥住盒子旁边的把柄,旋转,旋转,它唱起歌来,盒子上是一个舞台,无数美丽的小绢人儿上来又下去,金色的字转上来说:八月樱桃。
八月樱桃,九月荷衣,十月呢?十月需要新的旋转。这个盒子里藏下了十二个月。我抱着盒子:“我要它。”
“好的,昭,穿上鞋子。”他说。
“不要了,我有啊。”我的脚明明包在什么软软的、暖暖的东西里面。我抱紧八音盒,“我要这个盒子。”
“好,好。”
“我要把它带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
“可以。”
好,可以。一个好男人除了这两个词,不需要说其他词汇。予取予求。他真是个好男人。脸贴在他胸膛上,我喜欢他的气味,像一场地老天荒的死亡。
“昭,睡着了吗?”他道。
我脸埋在他怀里,手仍紧紧捉着八音盒,摇头。
“来,睁开眼睛看一看,喜欢吗?”
看什么?他要给我新的礼物?不不,人不可能太过幸福,我觉得我小小的杯子已经满溢,不可能承受更多的福气,如果他还要对我好,那是违反命数的事,那一定会有糟糕的结局,像我这辈子所有的结局一样。
我不肯睁眼。
“昭,你看一眼啊?”他柔声唤我。
我终于张开一丝眼睛,只有一丝。
我不太明白面前看到的是什么。
现在是夏天吧?如果开花,不应该是火红的石榴、蕉花,那一切夏天的花?可为什么眼前是一片粉红,娇嫩的、柔软的,好像在春风中天真的开放,转眼间又会凋落于枝头?
这是桃花吧?如果我没有看错,这是不久前还只有绿意的桃林?
季禳,他可以让桃树在夏天都开出花来吗?我怔怔看他。
“虽然不一定像那个春天真正的花海那么美,但是希望你会喜欢。”他轻声道。
我很用力的看着,终于看出来了:那些都是纸做的花。他叫人用绢纸给我造出了满园的桃花。
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忍不住开始哭。酒意已醒了一半,我知道我的双脚包在他的衣襟中,他的衣裳就是我醉中以为的鞋子。他是这样宝爱着我。
“昭,昭。”他抱着我,叫我。
“其实……你不用做这么多的。”我吸吸鼻子,笑着抬头,“因为我可以自己幻想的啊。”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你看,就是这样,我可以想像身边有一切美好的东西。譬如春天的阳光,譬如新修剪的草地,刚开的桃花……”
他怀抱的温暖,隔着衣裳透过来。
我忽然问:“贝河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是自己滑到了我的脑海里,我也没有多想,就这样问出来。问出口后,季禳的手臂就一僵。我张开眼睛看他,他眼里那一瞬间的神情,无论怎样不能称为吉兆。
“到底怎么了?”我问。
他终于没有瞒我,坦白道:“贝推官是个严父,脾气上来,棍子没打好,贝河内脏出血,那天晚上就断气了。”
我脑袋里像有个黑色闪电炸开。“什么?!这叫什么父亲!他不会有罪恶感吗?!”
“我追谥贝河为武正,禄封仆射大夫,准其幼弟袭之,画像入忠烈祠,一切荣享比照军前阵亡军官。贝推官代子谢恩,听张涛说,他头发一半都变白了。”季禳道。
“哦……”我低下头,再次陷入沉默。这是悲剧,当然的,可我又能说什么?
“昭。”他担心的叫我。
“没事。”我拉开嘴角,给他一个微笑,“我说了我要快乐。”
心事是操不完的。我已经决定从今以后要快乐。
下章:神仙
第一卷(旧稿) 第六十一章 神仙
这几日,确实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水玉一直一直笑,咬着我耳朵说:“你们两个在一起,真是一对玉人。”停一歇,又道,“难得是他真心对你好。”
是,季禳是真的对我好。我懒得穿外衣,他就让我只穿中衣到处晃;我想睡懒觉,他就将饭端到床头给我吃;甚至,我想过购物瘾,他就照我的描述,生生建出超市卖场来,虽然里面摆的商品都是古代东西、扮演路人的宫女们穿的也是古代服装,但在里面玩一掷千金血拼的游戏,也还是很爽。
有一次,我不小心磕坏了一个玉碗,他只是叫人再送一打来。我拿这十二只新玉碗干什么用呢?看着原先被磕坏的一只,那么可怜兮兮的豁着口子,像个shi身的公主,我不知为什么恶向胆边生,向它伸出手去。“做什么?”季禳拦住我。“我要把它彻底砸碎。”我宣布。他没有答应。
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不许我做某件事。怎么,耐心终于到了尽头,也觉得我太过份了?就知道他的耐心也终于会到尽头的!我生气的跳起来,把玉碗掼在地上,让它粉粉碎,挑衅的向季禳扬起下巴:“怎么样?!”
季禳轻轻握住我的手,抱起我,让我离开那一地的玉碴:“要砸,让下人砸,看崩着你。”
我又想哭。
午后的阳光像碎金子一样筛进窗里来,我觉得困倦,往榻上一歪,看见榻头搁着一个盒子,看着恁的眼熟,便搭讪着问:“这是什么?”
“这个你都忘了?”季禳笑,“一个劲抱着它说:‘我要它,我现在就要把它带回去。’好么,带回来之后又忘了。
呵,那个夜晚,旋转的八音盒。我笑起来,便对他道:“那你转给我听。”
他就转发条,叮叮咚咚的音乐声,小人儿们上来又下去。让一个君王这样为我服务,是折福的,可是他给我的幸福这么多,无边无际,好像挥霍不完。我渐渐睡去。
“皇上、皇上!”张涛在帘外小声的叫。
我感觉到季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懒得睁眼,只是继续抱着枕头,享受迷迷糊糊的睡眠。他的鞋子轻轻落在地上,“嗒”一声,许久没有第二声发出来。
他走了一步后,怎么不走第二步?我终于奇怪的抬起眼皮看:他的人已经不在房间里,只留下一双鞋子。
是怕吵到我,才脱了鞋,只穿着袜子走出去?
太阳照得我发晕,我真想穿回到原来的世界里,跟所有人炫耀:你看你看,我也有今天,我也能过上这样神仙般的日子。
张涛的声音隐隐从帘外传来,很低,带着异常的焦灼。我有点内疚:这几天,季禳的朝廷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难题?我该关心一下他。
我也只穿着白棉袜,轻手轻脚摸到帘边,听张涛道:“……厉皇的陵墓,有怪声发出,这个流言已经不仅仅流传于京城,那些愚民们越说越邪乎。皇上,如何是好?”
季禳的声音低得不像话。我竖起耳朵,只勉强听清五个字:“……杀,以杀止谣。”
阳光照在空空的榻上,依然美丽如碎金。我手指掐进手掌。他的世界永远在那里,不是因为我不去看、就有所改变的。那个世界里永远有屠杀,说不得已也好、说是必须也好,血永远要流。
神仙?神仙又怎么样?
季禳回来时,我告诉他:“让我退隐吧。”
季禳确定我不是开玩笑之后,沉默了很久,问:“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对你太温柔了?”
我道:“我很抱歉。”
“不,你不明白!”他猛然愤怒起来,一泻千里道,“你把什么都忘了。是我先发现你的女儿身!我请你饮酒,你不胜酒力。我发现了一切,可是什么都没做!我尊重你,甚至尊重你那个什么婚约。我只请求你能允许我帮你,而你该死的自尊竟然不屑加入我们‘小小的篡位阴谋团伙’!之后怎么样?你落在他手里!我有时真忍不住想,我如果像他一样强势,早就——”猛然收住话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急着过来抓我的手,“昭,你听我说——”
“是的。”我安静的退后,“我很抱歉。能让我去隐居吗?”
他沉默了,良久:“我还是皇上。”
是,皇上,那又怎么样?我仰头,看他负着手,徐徐道:“你如果完成一件事,我就让你去隐居,昭。”
下章:石阵
第一卷(旧稿) 第六十二章 石阵
他们蒙住我的眼睛,让我坐上马车。车子辘辘行了很久,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
这有点让我想起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紫藤花开得正美,丝铃说:“大人,北亲王来访。”
现在榴花谢了。我们只是一起从春天走过夏天,为什么,就像走完了一生?
(古老的故事里,有个人在南柯过完了一生,睁开眼时,店家米饭刚刚炊熟。)
马车停下时,我喃喃道:“蝶梦庄周。”
“什么?”来扶我的人呆了呆。
“没什么。”我道,“我刚刚好像打了个盹。”
蒙眼毛巾解了下来,我揉了揉眼睛,适应了光线,看到面前是一座巨大石门,好像是花岗岩凿的,看起来极其雄伟,周围爬着藤蔓,不知多久没人开过。
“皇上说,如果您能进阵里去,再找到路出来,就可以了。”旁边人小心告诉我。
我点点头,手掌抬起来,放在石门上,试着推了一下,“吱”一声,那么巨大的石门,就自己往旁边滑了开去,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这里可能有机关。”我对自己说,然后举步走进去。
我不懂得任何机关、或者武功。如果季禳要我死,那我只有死的份。但既然现在还没死,那也只能往前走。
人类这种东西,都是在有生之年,多走一步算一步。哪里不是一样?
石门在我背后合上,我面前又有一扇门打开,眼前明亮了,我看见自己站在个小小的秘道里,脚下踏的是柔软的地毯,周围都挂着壁幔,粉红一色,很是温馨。而前面开的那个门,开的并不是很大,看不见后面有什么,我走过去,把手放在门上,它没有动,稍稍有点阻力。
怎么回事?我咬咬牙,再用大一点力。
什么机关被启动了。秘道颤抖着,无数泥沙、大石,像雪崩似的落下来。我一惊,急忙拼死拼活从门缝中钻出去,逃离险地,把秘道留在了身后。
现在我面前,是个院子,圆形的,周围有很多扇门,我数了数,连我刚刚出来的一扇,共是八扇。
搞什么,仙剑咩?走迷宫啊?!我肚子里骂,很随便的向右转,推开了右边最近的一扇门。
这扇门推开,我吓一跳。
里面是一个石壁凿出来的宠大空间,整块地面挖着水池,面积比奥运会游泳池还大,也不晓得多深。
而真正叫我骇然的,是水池的那一边,石台上绑着个人!
喂喂,我知道老是大惊小怪的不太好,我也知道古代皇家的手笔都很大,可是——可是那个人,真是是个大活人啊!
所有关于贵族们荒淫暴虐的段落,都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他们会用活人角斗、他们会用活人狩猎,他们——可是,季禳不是他们中的一个,对不对?季禳不应该做出这种事!
那人微微动了下身子,好像从昏迷中醒过来,嘟哝道:“渴。”
他的身下就是水。他的身子虽然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但头颈还可以活动,并且可以允许他碰到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立刻扭头喝水,而是先嘶哑着嗓子喊:“饶了我吧,我不敢了。”
然后他看见了我,不知为什么嘴边扭曲起一个古怪的笑,吐出两个字:“表子。”脸上于是现出放弃的表情,低下头去喝池子里的水。
我仔细看他:身材不高,穿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头发散着、油腻腻的,脸还算清秀,鼻子微翘,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
我对他没印象,也看不出他是什么人。我……应该想办法把他救下来吗?
从刚刚开始,天花板上一直有鹅毛往下落,多是不多,隔好几秒落一片,落到池子里,接触了水面,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浮力似的,直接往下沉。
轻舟吹不起,鹅毛定底沉。这难道是一池弱水?
旁边的墙壁里轰隆隆伸出许多石条,缓缓的,伸缩不定。
好的,下面有弱水,不能走;而石条是活动的。难道是要我想办法从这些活动的石条上跳过去,才能走到石台去救人么?
真的当是仙剑打迷宫啊?!
我泄气的在池边坐下来。就算是打怪,也要先给我加满武力值吧?我现在这点本事,跳石条?叫石条跳我还差不多。
季禳到底是打什么混乱主意啊!我在心里骂他一万遍。
石台上的人转过脸,我骇然。
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里,他的脸竟然皱缩、打褶,像一个老人。我打包票,现在就算他的亲爹娘站在他面前,都认不出他来!
这算什么?池子里的水有毒?什么毒……“让人衰老的毒”吗?
我的脑子像发疯一样运转。不不不,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我要想出来。我一定要想出来!
等一下,他口干,喝了水,皮肤打褶……这个我好像听说过的。人不能长期干渴,干渴比绝食还可怕,绝食也许还能活很多天,而干渴,几天就完蛋。如果要救干渴濒死的人,有两点要注意:一是不能让他喝太多新鲜的水,不然,可能会引起水肿、引发肌体衰竭;二是绝不能喝太咸的水,不然,细胞会急速脱水。据说太平洋战争时,有些美军太渴,喝了海水,皮肤就皱缩似老人。
这池里是盐水?
我接住一片飘落的鹅毛,翻看片刻,发现它中间的管子尾巴上塞着个小塞子,拔掉后,里面流出银色的东西,砸在地上,变成无数银色小珠子,蹦蹦跳跳向低处滚去,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它们。我猜这是水银,汞,第80号元素,原子量200有余,比金还重。灌满汞的鹅毛,大概就是“定底沉”的原因。
现在,水里已经沉了好几片灌汞鹅毛了,水银的蒸气有毒,但是常温液态接触人体是无害的,它又不溶于水,现在应该乖乖的沉在池子底下,我如果下水,大概不需要担心汞中毒。
我试着把手掌伸在水里试了试,唔,浮力果然好像不赖呢?要使很大劲才能把手按进水里。季禳这家伙在里面撒了多少盐啊?好像盐不要钱似的。贩私盐超过十担要砍头,他这一池子够砍下一镇的头了。帝王!帝王的实力再加上穷极无聊的想像力,后果真可怕。
不过盐水对我有好处,因为水的密度越大,浮力也越大,像著名的死海、死湖,那就是密度达到饱和的盐水,人可以浮在水面上看报纸,救生圈都不用的。我不太会游泳,充其量能狗刨两分钟,之后就要到水面下去练潜泳了。这池水既然浮力大,那我还可以横渡试试。
下到池中,嗯,果然我老人家英明神武,所料不差,几乎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可以浮起来了。我蹬蹬腿、挥挥手,渡过几十米的水面,像英雄一样到达对面石台。
石台上那个人,可没有像欢迎英雄一样欢迎我,眼神几乎是怨毒的。奇怪,我认识他?我帮他解绳子,他哼了一声,倒没有拒绝我的帮助。等绳子解开,我扶他往池子里跳,他骇然拒绝。“怎么?”我问他。他指指水、指指他自己,喉咙嘶哑,半天说三个字:“我,不会……”
“没事,这种程度的盐水,不会游泳的人也可以浮起来。”我硬拉他下去。他不相信我的话,想反抗,不过身体实在虚弱,反抗不得,终于被我拉下去,因为挣扎得太凶的关系,还差点把我拉到池底去。我不得已往他脑袋上狠狠揍了一拳,终于成功的让他安静下来。我把他拖到了对岸。
喘了好一回气,我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摇摇头。
我再问他:“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出去?”
他再摇摇头,脸部扭曲,哭音道:“渴。”眼泪却流不出来,真可怜。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刚刚你在池子里又喝了水了?喝了多少?”
他呜咽,不回答。
“要死!那个水不能喝的,越喝越渴!”都是我刚才忘了警告他!我对自己生着气,用力把他提出去,看着院子,叹口气,“八个门,走了两个,也不知其他是什么。你有没有概念?”
他只发得出一个音:“渴。”
没办法了,只能继续探险吧。我仍然靠右走,推开下一扇门。
这个石室比较荫凉,四壁用竖版写着经文,也许是佛经、也许是道经,什么“不灭照心”、什么“空空绝迹”,并画些世人烦恼求救拔图像。室中立了两口大缸,一口应该是酒,我闻见了酒香;另一口,倒装着清水,里面却生着一些小虫子。
石台上救出来的人已经渴得耐不住,我也不知这两口缸里、哪一种更能喝些,只能随他喝去,且记得嘱咐一句:“不能喝太多!对身体不好。”他倒是个硬汉子,咕嘟嘟喝了一会儿之后,果然自己把头从缸里拔出来,没有把自己给撑死。
我把石室四壁都摸过,好像没有什么其他机关。这个房间就是这样了。
离开这个房间,我郁闷的挠挠头,在门框边做了个记号,换成往对面走,一气又走了两个房间,第一个房间九曲回环、当中摆一个沙漏,我站着等到沙漏滴完,它又自动翻了个身,从头再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发生;另一个房间幽深漫长、四壁都镶着镜子,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再走回这头,镜子里映出来的还是我们这两个可怜虫,没有其他景象;再走一个、再走一个,有的是火海、火海中挂着受苦的人体石像;有的是刀山、刀山前摆个竹棺材。天晓得都是什么意思,反正没有出路。
下章:死门
第一卷(旧稿) 第六十三章 死门
我叹了口气,蹲在院子里发呆。身上的衣服被盐水泡过、现在干了,挂着盐花,怪难受的。这么乱走乱摸好像没用啊?应该静下心来想想,里面有什么玄机了。
我先从第一个门进来,然后它就自动崩塌,我再也回不去。再到第二个门,被绑的口渴男人喝了盐水,皮肤皱缩。第三个门,有经文、有酒、有生虫的水。第四个门……一共八个门,到底都是什么意思嘛?
我喃喃念:八仙?八大天王?八荣八耻?八八八发发发?八戒?八苦?……
八苦!
佛教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我出来那个房间,如果说象征着“出生”,旁边石台上的男人喝了咸水,皮肤皱缩,看起来一下子变老,就象征着“老”。而第三个门,墙上的经文,是解救人精神痛苦的,意思是治“心病”?酒缸里的酒,会让人喝醉,醉酒有个雅称叫“病酒”,所谓“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就是这个典故;至于生虫的水,那更是直接叫人得病了。所以这扇门的寓意是“病”。
挨直去,放着棺材、刀山的那扇门,就是“死”吧?挨顺序排,“爱别离”对应着摆沙漏的房间……呵,因为,不管心思怎样九曲玲珑,时间“唰唰”的过去,再美好的缘份也要分离?
至于“求不得”,对应着的是摆镜子的房间,那是因为……我脸一红,不再多想。剩下的“五阴盛”则是火海石像的房间了,比喻太浅易,倒不必说它。
八苦之阵,怎样才可以脱离呢?佛教说:“立地成佛。”我苦笑着抬头望望天,我此刻“立地”了,他允许我“成佛”吗?实在不现实。
那个石台上救出来的人,一直弯着腰萎靡不振的呆在我旁边,好像对我很有意见,要么不看我、要么就是白我一眼。我也不费这个事跟他商量了,自己伤脑筋:
这八门之中,哪个还能出去?
生门已经被石块塞满,应该回不去了。再说,也没听说人能退回到胎儿时代。如果出路留在那里,实在太过滑稽。剩下的七门中,最特别的,是死门。
道教的解脱是羽化、佛教的解脱是坐化,凡人实在过不下去时、最后的念想是“下辈子投个好胎”,说来说去,都是死。
要脱离人间八苦,死实在是唯一的门路。
我拉着石台上的人,又回到死门,仔细观察。
刀山的刀Сhā得很密,门口这边的Сhā得高些,远处低,呈一个明显的倾斜度。山后是一帘毒雨,略呈黄绿色,溅下来发出轻轻的“嗤嗤”响声,一看就不是善碴儿。
幸好,棺材不但结实、而且很结实;不但有底、还有盖子。人如果躲在里面,应该能借助重力滑过刀山,再顶着盖子冲过毒雨。
我把我的想法跟石台上的人解释清楚,对他道:“我也不知道不出阵的话会有什么下场,所以你可以自己选择,是跟我一起冒险出去,还是留在这里?”
他犹豫一会儿,吃力的往棺材里爬,并且终于对我说了一句囫囵话:“这样,我也不会承你的情。”
我耸耸肩:没指望他承情啊。世上的白眼儿狼多了去了,他难道以为我带他出阵、就会逼他对我涌泉相报以身相许?哈哈,神经!
我用力一推棺材,让它向着刀山滑去,我则千钧一发的抓紧时间跳进去,并拉好棺材盖。
毒雨“沙沙”的淋在棺材盖上,我原来担心盖子可能会渗漏,幸好没有。
外面的声音安静了,很快,又响起新的“沙沙”声。
乖乖,到底有多少道雨帘啊?如果是腐蚀性的药水的话……我真担心这层竹子能撑多久。
正想着,忽然“咣”一声巨响,一块铁板子打下来,把我们的棺材劈得粉碎!
外面的水都溅了进来,我骇得半死,心念:“这番休矣!”不过鼻子里没闻见什么特别的怪味,大着胆子睁眼看,水色清澄,也不再是起初见到的黄绿色水。身体被这水淋着,很是舒适,没有任何中毒的感觉。
举目看,那黄绿色的毒雨帘,已经被我们拉在身后了,现在这一片水帘是无毒的,可供沐浴,我心下一宽。
但是且慢!刚刚那铁板子,又开始挥舞了。我们身边足足有十来座铜像,各拿武器,向我们招呼。
搞什么?只是想退隐而已,又不是想拜师学艺报什么血海深仇,不用十二铜人阵来考验吧!我心中气苦,勉强跳来跳去躲避。好在是铜人们身体重大、举止笨拙,手里的动作都是机关程序、并不懂得应变,我将就还躲得过。
不过石台上那位老兄可惨了。他在“病”门中,并没有喝得畅快,此刻见着清洁的水,早又趴在地上“叭嗒叭嗒”的喝起来,一把钢刀向他脑袋旁边劈落,他连避都不晓得避!
我看得大急,腾身跳过去,双手握住那刀柄、狠狠一夺,不料那铜人握刀握得也不是很牢的,竟就被我夺了过来。我一怔,其他铜人依然向我们招呼,我也顾不得多想了,握着刀,“唰唰唰”左右挥舞,全力施为、神光四射,不晓得过了多少招,竟然将几个铜人全部逼退!
我喘着气,低头望着手里的刀,心中骇然。
刚刚,我好像曾经腾跃、劈腿,正手劈、反手劈,时而挽刀花、时而砍出弧线。这绝对不是我所会的技巧。
——或者说,不是现代社会的“我”所会的技巧。
程昭然,曾出力救驾,又积极主动加入兵部作一名武官,她当然是有好武艺的。难道这具身体保有原来的记忆,所以自己舞起大刀?
我呆想着,终于意识到刚才有多凶险,不觉腿软,要瘫坐到地上。
一双手臂扶住了我。季禳。
“你赢了。我现在相信你完全丢掉了以前的记忆。你去隐居吧。”他道。
我怔怔看他。我不明白:能参透八苦之阵的秘密、又会舞刀逼退铜人,他应该更加怀疑我没有失忆不是吗?为什么相反?
天台上那个人被拖下去了,路上忽然发出一声笑,怨冷有如夜枭。
“他是‘我’的仇人,是吗?”我忽然灵台清明,问季禳,“因为他是程昭然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我竟然毫无保留的救他,所以你相信我真的没有程昭然的记忆了,所以你才肯放手,让我走?——他是谁。卢阁老?”
季禳没有回答,只是问:“要脱离刚刚那个阵势,其实有个更快的途径,你知道吗?”
“是什么?”我皱眉。
“所有的花哨的机关,都只是让你迷惑的。只要你说一声:‘这是什么意思?季,我不明白,让我出去吧。’我就会帮你出去了。我就这样一直在等着,”他的声音很悲哀,“可是你没有开口,半个字也没有。”
我也沉默了。他转过身,不再看我,我从他身后走过。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他一直在等,而我完全没有意识。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下章:木屋
第一卷(旧稿) 第六十四章 木屋
我暂时没能像一个平民一样去远方隐居。
皇上点个头,我就可以去乡间做白衣?才怪,所有以为辞官这么轻易的人,一定是八点档的古装魔幻剧看太多。
我身份特殊,突然削去官职,会引起人心动荡,他们说。所以安排我到京郊柳阳山做个亭长,权当是未听号令的惩诫,留一个“还可以官复原位”的暗示,待过几个月,民间风声平定了,再决定我的去留,比较稳妥。
我原先还不知道我在民间这么有“风声”,自己蒙着脸去酒肆茶坊听几次,信了,在有些人的嘴里,我简直被描述成精忠报国赵子龙。季禳要是敢直接开了我,许多少男少女、甚至一些年纪更大的乡亲们,简直要冲他扔土坷垃。
“谣言,这都是谣言。以讹传讹,我是最平常的一个人,朝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外面那些人想要个英雄模范,所以刚好把我拉着充数,我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我焦虑道。
水玉微微一笑。
“如果我出面做一台演讲,向全国说明:我是自愿挂冠求去,他们会不会体谅?”我期待的问。
水玉眨了两下眼睛。
“啊,当然,那会让季禳难堪。”我叹气。
“还有一种可能……”
“嗯?”
“喜欢您的人可能会以为,您是被逼这样说的。他们会更加着急。”水玉道。
真的,好比大牌明星要退出江湖,倘若是嫁人生子去也就罢了,平白无故说退出,谁信?名利场中未见这样的人物,多半当伊不是被包养、就是被挟持而去,凭红口白牙报纸银幕再怎么说明,粉丝们不鼓噪才怪。我呻吟着把头埋进被子里:“好吧,只能去做亭长了。”抱歉的伸出手去握水玉,“还是在官场里,不知道会不会又连累你一次。我真怕又委屈了你。”
水玉有大智慧,她拍了拍我的被子,安然道:“是心甘情愿的事,就没有委屈。”
呵,Lovemeansneverhāvetosayyou’resorry,爱就是永远不必说抱歉。我荡气回肠。
于是搬家,一点点行李从侍郎府搬到小砖房,又从小砖房搬到柳阳山,真幸运不久前搬过一次家,轻车熟路——等等,那是“不久前”的事吗?怎么当中又像隔了阴阳,再世为人——哎呀,不能再感慨了。一昧“想当年”,那是老人的事。我还未老,至要紧把前尘旧事都抛在脑后、像抛个旧麻袋,两只脚要往前走,阳关大道尽在前头。
看到亭长的官邸,我第一时间爱上它。它在一个和缓的山包上,后面有更高的山,做了天然的屏风,一溜数间的木屋,是拿衫树解的,没怎么漆饰,木板上连节疤都还留着,深吸口气,能闻到林木的清香。还有篱笆,唉呀那个篱笆,爬满南瓜藤子,那个阳光和绿叶的模样,油画都画不出来的,必要用水彩颜色点透它。前头一口水井,用个桦木盖子半遮着,连盖子带青石井台,都冲刷得洁净,前后种了些蔬菜,绿葱葱的,一架丝瓜正在茂盛时候,细碎的小叶片像裁出来似的美丽。
“还有葡萄架,水玉你看,青葡萄都长出来了!可爱,好小,像一颗颗小豆豆。我说过你会有新的植物是不是?”我心满意足向整座山脉张开双臂,“我们有整山的植物。”
水玉却抱怨:“窗角都是灰尘,墙上的老垢比漆都厚。这里原来是谁住的?难道没有女人?”
“一定没有你这样能干的女人。”我笑嘻嘻卷袖子,“来,让我们一起化腐朽为神奇。”
哪里等到我们真个动手,下面的办事人员早擦着汗上来,主动出义工,快手快脚,帮我们拾掇了。大官奉承皇帝、下官奉承上官,这些人没有先考虑一步、奉承我周到,诚惶诚恐,只盼我能念在他们将功折罪、不跟他们计较。
我袖着双臂,另有感触:没有事先派人打扫我的住宅,季禳是真真不管我了。现在,是个被冷落的官员,不再是他掌心里的公主啊!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居然也走下来,我果然贱命无敌。
那些人干得热火朝天,我Сhā不进手去,百无聊赖到屋后走走,见蓝天清透,长吁出一口气,不觉睡向草丛中。
暖烘烘的野草,在脑袋下面被压开,我闻见泥土的香味,有只蚱蜢从我身上跳过去。
这种馋嘴的小东西,长着个尖尖的脑袋、一口好牙,可以把它捉住,喂草叶给它吃,它真的会捧着叶子大啃,吃相豪迈可爱!我勾起童年回忆,喜孜孜坐起来,伸手去捉它。
它蹦到一个草棵子里,我追去,见到缝隙中一条人腿,穿的衣服还是当差的服色。
难道……是弃尸?有人杀官差弃尸于此?我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咽口唾沫,一时说不出话。
那只腿屈起来,用脚尖搔了搔另一条腿,下一分钟,一个脑袋在草棵子后面眨巴着眼睛看我:“嘘……”
“什么?”
“他们在那里出苦工,我躲懒,你不要告发我。”他使眼色道。硕大的一个脑袋,眼睛小、嘴唇厚,那样使着眼色,偏有小猪头般的可爱相,我笑起来:“好。”
“你是哪里来的?”他上下打量我,也有疑心。
“嘘——”我玩心起来,也对他比个手势,“我是新来的,他们在出苦工,我躲懒,你千万不要告发我。”
“是么?”他狐疑的打量我。我身着便装,并没穿官袍,便坦坦荡荡给他看,他眼中的疑色并没有消减,顿一顿,却微笑了,“你喜欢小房子吗?”
“啊?”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摘下旁边的草叶,手指翻飞,像是织了个乱糟糟的蚕茧,小眼睛抬起来向我眨一眨,手一翻,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哗,是个小房子的雏形!
“漂亮漂亮!”我拍手,“怎么做出来的?还能做得更完整么?”
“当然可以,”他温和的、手把手的边编织边教我,“这样,一寸寸的织出来,墙也有了、窗也有了,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不过——”手又一翻,“我们最先做的,是屋顶。”
“嗯!”我点头,“可是,如果先装墙壁,不是会比较结实?”
他把屋顶轻轻搁在屋子框架上:“屋顶好,有了屋顶,可以遮风、挡雨。”抬起眼睛凝视我,语气体贴得像个父亲,“你为了什么理由,要换穿男装逃出来?我能不能帮到你?”
呃……他,他是把我当翘家少女么?
我望着他,嘴边笑容越扩越大:“你要怎么帮我?”
“如果是逃婚的话,可能比较麻烦,因为我家里已经有娘子了,她不让我娶二房。”他一个劲抓头,憨态无比可爱,“不过至少可以给你找个屋顶,让你安顿下来,再慢慢看我们能帮到什么忙吧。”
我望着他,笑容可掬。
他不是傻子,终于有所醒悟,盯牢我问:“你是谁?”
人们已经来找我:“程大人、程亭长、程侍郎,你在哪里——?”
真滑稽,明明是一个人,身上套着三种称呼,竟然还有人照老样子叫我侍郎,这样念旧。我叹息着掸掸身上的草屑。
“你是——”草棵后头的这位仁兄,一双眼睛肯定从来没有瞪得这样大过。
“程昭然,新任亭长。”我点点头,“你呢?”
“周阿荧,您手下胥吏。”他苦着脸,“不合犯懒,冲撞大人,属下知罪了,请大人责罚。”
“责罚?”我诧异道,“我只记得我们彼此有件事答应保密。”
“大人……”他站着,袖着两只手,笑起来。
“我遵守承诺。”我也向他眨了眨眼睛,心情良好的微笑离去。
下章:京远
第一卷(旧稿) 第六十五章 京远
柳阳山是个很小的地方,亭长下头,统共胥吏七人,另有个孔目编制,不过空着——上届亭长离任时,把孔目也带了走,还没填上新的。上面不催、下面不问,我也懒得理会它,所谓“孔目”就是个类似秘书的职位,小小山间,秘不秘书打什么不紧呢?空着也就空着罢了。我只顾我自己游山玩水。
桑甚、杨梅、山里红,统统都是好东西,我可以吃得连嘴巴都乌紫,还是停不下来。实在吃不完的,用山泉水酿上,过几个月又是好酒。小麦也黄了,向日葵比它们更黄得热烈,青涩的苞米则刚开始吐出一点儿红缨,山下的庄稼地,看不到边儿的黄|色与绿色夹杂着伸展开去,近山脚的小塘子里,蒲草青碧碧的大蓬大蓬长着,菱角开着金黄的小小花朵,雨水挺多,山上的枣树、松树、柏树、灌木、还有再矮些的各种草木植物,几乎没有积尘的时候,园子里种下的瓜菜简直不需要浇水,井台里的水清盈盈要溢出来,黑衣白肚皮的燕子在天空里打个转,“啾”一声停在屋檐下,用嘴互相啄着毛羽刷理,若有所思的望望天色,“啾”的又飞开了,远远一抹不晓得是山色还是云烟,总是柔和的贴在比鸟翼更高远的天边,一座高高的宝塔立在山峰上,树冠上只能探得出一个尖顶儿,是玄碧色的,衬了那样天空的背景,连天生的肃穆里都搀进了慈祥。
我甚至学会了钓鱼,就在山涧里,用新鲜挖的蚯蚓,穿上鱼钩投到水里,等那些美味们愿者上钩,最走运时我曾经一个下午钓起来三条野鲫鱼,用松柴火烤熟了,抹点粗盐巴,鲜得可以让人“唔”的一声,恨不能连鱼刺都嚼下去。
鱼,是周阿荧的娘子帮我们烤的。她娘家姓谢,排行老大,人们呼她谢大娘,又或谢娘。我见她也不过二十多岁年华,叫大娘实在屈了,便唤她谢娘。她人不高,珠圆玉润,生得颇有些观音像,为人倒很斩截,简直有孙二娘的气质,做事虎虎生风,说起话来一句是一句的:“大人,就您这模样儿,带这么位姑娘,到这儿来做官长?城里学生来玩一季还差不多!山风是这么好经的?别吹皴了你的皮肤!听大娘的,戴个帽子,没事别老望外跑,看太阳晒得脑瓜仁子疼。别笑,三十岁以后你就知道厉害了!”又叹口气,“说你领过兵打过战?造孽。没事儿还是回城里去罢,找个清闲职位儿,谁能不答应你的。窝在这里?造孽。”
京城里,我们倒是回去过一次的。那时候,水玉刚跟我合计出来,我在石台上救下的人可能是卢阁老的公子,就是差点跟“我”提成了亲的那位。他们家里的事很复杂,虽然说得罪了我,未必没有跟其他权贵结过仇,季禳做北亲王时,都不知跟他们有过什么纠葛,所以他们的事,我也就不再掺合了。到京里,也不是为他们去的,而是水玉说家里缺些东西,要进城采买。我既没给自己立一个孔目、也不想叫胥吏跑腿,这采购的事,就亲力亲为的去了,也是个乐趣。
京城里依然是热闹,仍然有些年青人穿着“侍郎斜”,甚至还有更怪气些的服饰,这也都正常。总有些人追求新奇的衣饰、有些人暂时无聊而迷茫,一个连这些都容不下的朝代,那才是没有生命力的朝代。年青人做点出格的事又怎么样?只要紧急关头拿得出力量就好。从方铮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力量,所以一点都不为他们这一代担心,只是贝河……算了,多想无益。
有个戏台子前面特别热闹,人头攒动。我不合挤进去看了半天,看出门道,立刻后悔。
上面演的不是别个,正是“兵部侍郎程昭然”的事迹,用一个长得超级漂亮的小生,完全照着塑造赵子龙、周郎那一类人物,从杀退真族刺客、演到千里飞骑救驾,当中厉祥一段,做了虚化处理,仿佛就是明君强将,好不动人。美化得太厉害了,我都看不出那上头是我自己!最后戏文说我自动向“主上”请求承担擅自离京的责任,贬至某处山野。观众们那个唏嘘啊……
我压了压帽檐,跟水玉道:“快走。”
“那边、那边是不是程侍郎?!”一声尖叫,我吓得心脏一缩。
抬头望,全部的人流都拥向另一个方向,目标是个身段与我相似的小伙子。我松口气,一拉水玉:“走。”趁机留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从此再没进过京。
下章:渡河
第一卷(旧稿) 第六十六章 渡河
麦子渐渐熟了,足有大半个月未下雨,天空一片蔚蓝,太阳晒得叫人发燥,鸡们躲在大叶子下发呆,那叶子也已经有点儿发蔫,山民的小孩把它们摘下来,顶在头顶上,手拉着手跳:“咕咕咕,蛤蟆戴草帽啦,ρi股上的疖子冒泡啦。”据说可以求雨。
哗哗的西南风吹来,带了阴凉的雨气,大雨便如约而下,后半夜方歇,冲尽暑气,山中的小涧、溪流,都闹盈盈的涨起水。我听说东坡的山岩泥土被冲得不太稳,放心不下,戴了竹笠去看看——这身装备也是来了柳阳坡后新配的。绑草绳的低齿木屐、竹子编的斗笠,如果下雨时分,还有绿蓑编的雨衣,穿上去,还能闻见竹条和蓑叶的香味,我爱煞它们——到了东坡,只见柳阳山最大的那条河流果然涨了不少,数十、上百条山泉山溪争着冲到它的河道中,将水位抬高一米有余,水流甚是湍急浑浊,幸而上面造的石拱桥极结实,还有乡丁在桥头守着,两边山坡的植物长得也还好,大略暂时不至于滑坡。我放下些心,待要转身,却见对岸有个小女孩走来,戴个又大又旧的尖顶斗笠,背上背着大竹筒,裤腿挽得高高的,在河岸坐下来,脱了草鞋子,叼在嘴里,往水里作势欲扑。
她干什么?跳河?我吓得大叫:“别动!”拎起衣摆跑过去。
她被我吓一跳,嘴里的草鞋子“卟嗵”掉进水里,随急流而去。她竟然要追到水里去拣!
“危险,不要动!站在那儿别动!”我紧赶慢赶跑过去,“你在干什么?”
“什么?”她口里道,目光还在恋恋不舍追着那双草鞋远去的影子。
“你刚刚要跳到水里干什么?!”我重复一遍问题。
“渡河啊。”她理所当然的回答。
“渡河,那里不是有桥吗?”我指着身后近在咫尺的石拱桥。
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我。面皮黄黄的,长着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尖下巴,眼睛有点似狐狸,细细长长,眼角那儿撩上去些,见得媚相,唇角一抿,却又现出嘲笑样子来。
她不说话。
乡丁在我后面嗫嚅道:“亭长,她大概是付不起过桥钱……”
“过桥要钱?”我张大嘴巴,“哪户人家收的?”
“回亭长的话,就是您家……不不,小的放肆,是官家。”
“什么?”
“这里原来没有桥,官府出钱修了座桥,但银根实在紧张,所以问过往的人收费,以补亏空,并备今后维修之用。”慢条斯理的声音。我回头。袖着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后面的,是周阿荧。
“卟嗵”,小姑娘趁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跳进水里,灵活得像条鱼一样,游到对岸,回头望我一眼,一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神气,一瞥,就转过身,叭嗒叭嗒跑走了,赤脚踩着山路的石子。
要不是我多管闲事,她还不至于损失一双鞋子。我不好受。
周阿荧袖着手站在那里,比鱼还安静。可眼睛一眯,怎么看怎么狡猾。我没好气:“你想说什么?”
“属下哪有什么想说的?只是等候大人差遣。”他欠欠身。
“好吧,跟我回去。”我叹口气,“我是该查一下我们的‘产业’了。”
柳阳山的官府文件储备得不是很好,次序有点乱、记录也不是很完整。但周阿荧好像是这里长大的书蠢虫一样,信手一拿、一翻,就能翻到有用的某段,记录如果不全的,他立在旁边直接娓娓道来,肚里的帐目比书上记得还清。
“你这样的才能,仅仅是一个胥吏?”我不敢置信。
他愣了愣,像一只蜗牛忽然发现自己的脖子伸得太长了,于是小心、谨慎的又缩回去:“小的只是个胥吏。”
当我终于认识到皇家拨给柳阳亭的办公经费不足,柳阳亭像一切小地方一样,要靠地方自己想办法向民间征收费用来维持运转时,头痛的问他:“该怎么办?”他仍然是这句话:“小的只是个胥吏,实在不敢献丑。”
“周阿荧你这头狡猾的东西!”我戟指对他大骂,“你躲懒也被我撞到了,现在装傻还来得及吗?我不管你为什么在这里混,总之肚里有多少货色先给我倒出来!不然我有你好看!”
“怎么了怎么了?”两个女人听见骂声,奔过来看。当先的是谢娘,袖管挽得高高的,手上还沾着菜叶子;跟在后面的是水玉。
我忽觉羞愧,垂下头:“没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发火。”没脾气的看着案上那些东西,“我会自己再想想。”
谢娘看了看我、看了看她丈夫,走近他:“老头子,在这里清闲年月也过了不少了。要是觉得碰上命了,就看着办吧。”
周阿荧用三寸长的小指甲搔搔头皮:“娘子,你说真的?”
谢娘嗤一声:“谁跟你瞎咧咧。”
周阿荧点头:“我原知道你看到漂亮小伙子就特别心软。”
这俩夫妻说话,我原是站在旁边傻听着,听既听不懂、也Сhā不进什么话去,一听周阿荧这一句,不能不说话了,用力给他们摇手:“不不不……”生怕给这对模范夫妻惹出矛盾来,我罪孽大。
谢娘没理我,揪着周阿荧的耳朵壳子:“你长成这样,怨不得我看人家漂亮?”骂到后面,喷出笑来。周阿荧雪雪呼痛,一边也是笑。
我这才知道他们夫妻感情这么好,开得起这种玩笑。
谢娘向水玉使个眼色,拉她出去了,替我们把门关上。周阿荧在我对面坐下,用左手手掌的前端轻轻拍打着右手手掌,问我:“大人现在想怎么做呢?”
“啊?这个,不是向你请教吗?”我呆呆道。
“不,如果确实是大人的话,应该有想法的。”周阿荧微笑道:“请说吧。”
气氛神秘兮兮的。我眨巴眨巴眼睛,算了,不管他了,先理一下我自己的头绪:
“过桥费不收了。官衙运转不过来,就让胥吏们回去,反正这么小的地方不用这么多手下人。我要把地图重新画过一遍、把地方也看一遍,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让乡民们多赚些钱。”
周阿荧笑道:“官衙的运转,也不全靠这一点点过桥费。”
“是,还要横征暴敛、拍上压下。”我怒道,“种田要征税?这么陡的山地种什么田,全种成果树好了!现在果树不算田的,是不是?那么税都可以帮他们免掉。”
周阿荧慢慢的掸掸衣襟:“大人这个思路很有意思,想的都是帮民众省钱、赚钱。”
“不然怎么样?”
“没什么,这样很好。只是想到未来空荡荡的官衙,不免神往罢了。”周阿荧悠悠道。
我脸一红:“当然,官府也不能永远都没钱。维持治安、维修公益设备,这些都要靠税赋的。可现在问题是,中央不给地方上钱,连胥吏的俸银都不给足,叫地方自己解决,而本地的民众又没什么钱,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先尽量在地方上省钱,等想出办法让民众们有了钱了,怎么用再说。现在这个过渡阶段嘛,治安少是少不了的……可不可以让山民们先搞个联防会这样的东西?大家乡里乡亲的,可以聚着多说说话、加深了解,万一出事,彼此救援嘛!”
“唔……”
我看周阿荧不再那么多废话,忙把纸笔向他面前一推:“你费费神,帮忙拟个细一点的办法吧。”
周阿荧闭闭眼睛,再张开来:“大人真的觉得这么大手笔的计划,周某拟得出细法吗?”
“呃……”
“也没办法了!”他大笑,“如此,吾且为君筹!”
下章:休息
第一卷(旧稿) 第六十七章 休息
柳阳山的胥吏们,就这样各各还家。而山民的联防会成立了起来。
石拱桥,已经免费通行,但不是全免。这处地方也算一个小小的交通枢纽,不少行脚商人陆续会有经过。凡是比较重的商担、商车,还是要交些过桥费,以作折旧维修费之用。费用比照渡船费略减。
整座柳阳山地区只有这一座石拱桥,其他有的是乡人自己搭的独木桥、还有的是渡船。独木桥,供人随便行走,这个没有改变。而渡船,原来称作“官渡”,也是官府派人摆渡、并收取费用的,长年下来,留下弊端。往往费用畸高,还到民间硬派渡工来出力,收的钱基本归官府,渡工等于出白工,有的苦不堪言、甚至愿意给点贿赂以免除出工劳力的,经手人可以扒几层皮。我跟周阿荧商量下来,就废了官船,“听从近便居民各以舟船渡载,庶几经手奸豪不得专其利,而民力无迫胁阻滞之患”。按照规矩,农、渡的规矩都是大事,要上报的,我就按这个报给上面了,幸好上面也没说什么。这件事得以推行。
还有另一件事,就是不太好跟上头直说的了:农田照例是要交税的。柳阳山虽是山区,土地肥沃,略平缓的地方也开出好几块农田。又因为“劝耕”是政绩,前几任亭长硬指派乡民们在不是特别好的地方也多开出田,种下庄稼去,长得不太好,雨水一冲,肥料和水土流失得都严重,而田税是不得免。所以摊到“开田”的民家,负担平白重许多。我叫周阿荧想办法,跟乡民们说,不爱开田的,就别开得了。要种,不如种果树。杏子、梅子、橘子、香枨,爱哪儿种几树就种几树,甚至是瓜儿呢,只管点下秧子去,只要别正儿八经做成个田地样子,我帮忙做个弊,不算他们是田,便不用交税。土好、田地好,又无虫灾,果子哪有收不上来的,到时候随便是留新鲜果子、还是酿成果子酒,我出面帮他们到京里卖、或者零沽给过路行脚商,都容易。好在是靠着京城,有人流保证,周边又没有大规模的果场抢生意,是个有赚无赔的。
至于养殖业,养猪原是要交猪头税的,我也叫周阿荧悄悄的去劝了:养几只野兔、野狗什么的,那可不要钱!反正都是肉,挨一刀煮了都一样,要是不是特别想吃猪肉的,就养那些小东西吧!就说是给孩子养着玩的,官府里我做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收他们的税!
乡间的日子,听说好过一点。我不知道民生到底改善多少,但至少在涨水的河边,没有再脱鞋子洇水的孩子了。桥上来往的人也比往常热闹,听说是因为其他地方收的过桥费、渡费比我们高。商人们权衡之下,自然奔这边来。人流带来商机,乡民们卖东西也比从前卖得好。
“所谓‘清净无为、与民休息’就是这个意思吧!”周阿荧感叹,“若推此处而广之,天下治世也就不远了。”
“让所有地方都实行?这不可能!”我困惑道,“一个国家是不能这样运作的啊。政府存在的意义,应该是让民众过得更好。如果全国民众都自己过活了,那还要政府干什么?政府——政府是应该多做一些事情的!”
周阿荧的眼神像炉子里的火光,温文明亮着:“大人还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我?”我诧异,“我没什么事了啊。”也许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是有些事没做完,但那应该跟我无关了。那是别人的责任。
“总是这样,对别人想也不会想的事,做得这样理所当然;而对于唾手可得的事,却想也不去想。这算是什么主公啊。”他感叹。
“什么意思?”我问。
“别人想也不会想的事,指的是把手下的胥吏都解散。唾手可得的事,指的是天下。”他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天对我说,我的才能是理顺世间之经纬,我将用它辅佐一位人君,赢取谁都没有梦想过的天下。这个宿命听起来太沉重,我为了逃避它,已经躲很久了。但是,草堆后一双眼睛向我微笑时,我忽然发现,命运也许永远无法逃避,天涯海角,只能与之相遇。”
我目瞪口呆,手里如果拿着个玻璃杯子,一定会像任何电视剧中的好用桥段一样,掉到地上摔得粉粉碎:“你疯了?”
“北方动荡。各省之间有隙可击。夜观天野,诸宿闪烁;荧惑有芒角、横天衢;银光贯紫微;流星大如一升器,光芒圆和,出须女,入天市南垣灭。必有英雄出世。主公宜早图之,以应天命。”
“你、你在劝我造反?!”我瞪圆眼睛,赶紧看看窗外,没人偷听吧?“——你不想活了?”
“今上在北方被围时,听说是有一支神秘力量袭击北虏后方,今上才能趁机反败为胜。我猜那支力量,是目前最活跃的一支义军。主公必须利用他们,否则,不足以与北虏、朝廷相抗衡。”这就是全部回答。
“我不可能去抢季——当今皇上的天下!”我低声咆哮。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