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与他们北上。走出二十里,远远看到了个村庄,那村庄里忽然“啪”的一声,把登乐尔吓一跳:“小心,有埋伏!”
“埋伏怎么会只放一声?”我不太相信。
“总之你们中原人看我们不顺眼,有埋伏是一定的。我们绕着走吧,反正马背上也能过夜。”登乐尔振振有词。
怕中原人看他们不顺眼,早点把衣服头发换了呀!真是的,老祼着一条手臂,他们不冷,我看得都冷起来。不过他们说两只袖子都穿上,动作起来拉拉扯扯的、不方便,容易弄坏衣服,不做什么大动作时,就把肩上垂下来的一块袍子模样称为“影袖”的东西往前一包,一动作,照样把影袖甩到后面。他们习惯了,说老人和婴儿才成天包着袖子呢,我也只好听之任之,装作不知道他们把我们穿两条袖子的中原人都当“老人和婴儿”。
至于那声“啪”——“哦,我知道了。一定是爆竹!”风向着这边吹,我闻见淡淡的火药味,“现在什么日子了?嗯,快过年了,一定是小孩子放花炮呢。”
“我们跟你们的花样不一样。我们不过年,过的是春节。比你们要晚几天。”米娜在旁边神气活现道。
“中原的年,也叫春节。”我笑。
“那是你们的春节,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草原,先要祭火的,把牛尾巴染成五色,由吉祥清洁的女人Сhā在门外地上,再在神圣的五色牛尾前点火,家长穿好礼服跪在正门处的垫子上,把用油涂好的羊胸骨奉献给圣火,族长分给各家美酒,今年本来该是我哥哥分的啦,但他说来这边搞定打战的事比较重要,所以叫族爷爷代劳。不过现在我们快点回去的话,也许还赶得上哦,圣火要点三天,整只羊放在上面烤,喷香,大家喝茶吃酒。我们草原——”她叽哩呱啦一路说下去,且说且比划,无限可爱,雪狐狸的尾巴偶尔伸出来甩一甩,像帮她加着重号。
我认识的草原上所有人、所有动物。都这样可爱。但是大家是敌人,偶尔结盟,也要分“你们”、“我们”,隔了冷漠狐疑与怨恨的屏障,一方叫另一方“北虏”、另一方叫一方“南蛮”。何至于此呢?我叹气。
“喂,你还年轻,不要像个小老头。”她伸出手来触摸我的脸。我一怔,不着痕迹的躲开:“姑娘取笑。”
我不如她坦诚。一个着男装、一个着女装,总要防别人看。
走近那村庄,连愚蠢如我,也发觉情况有点不对劲了。遥遥青山含黛,浅浅溪水流情。竹篱茅舍,乌鸦凝立在静默的田地中,庄稼已经差不多都收割完了,几角零头地里、房前屋后,还留着些耐得冷、经得霜的大青菜、球白菜、红白萝卜,那青菜白菜叶苞上含着层冰雪,底下仍透出苍翠与玉白底子,自不必提,萝卜只有个绿缨子露在外面,都被霜雪盖得差不多了。独有一只白萝卜叶子上霜雪抖下来一半,白生生的萝卜身子也露了些在外面,旁边的泥土也翻开了,似是刚被人拔出来,拔到一半,那人却不知为何又丢下它走了。
看到村口刺篱笆后的形势,我知道人哪儿去了。
村民们那叫一个厉兵秣马啊,骡子、驴子、粪叉、猎弓都拉出来,连耕田的黄牛都双角绑上利刃,低头冲着我们蓄势欲发。我们惊愕的站定脚步,他们发一声喊,几乎把我们乱刀擒下:“兀那官兵,敢串通北虏来杀人?受死吧!”
我不希望再有伤亡,赶紧一手按住登乐尔、一手按住约伯,跟村民们解释我不是官兵,是反贼那儿来的。他们更怒:“兀那贼子,官贼都是一路的。杀啊!”我只好情急高叫:“我、我是绿眉!”
这叫声倒有效,村民暂时住了手,道:“绿眉?绿眉兵听说还挺仁义的。你真是绿眉?”
“是是。”我连声答应。
“但绿眉后来也乱杀人了,杀了好几个村子!”有人道。
“那是官兵嫁祸!”我急得口不择言,“你看,我们如果真的乱杀人,刚刚就全力跟你们交战了,何至于不断拜托你们住手?”
“那是因为你打不过我们。”回答说。
登乐尔哼了一声,袖子里亮出一个小兵器,倒不是什么矛啊刀啊的了,而是个便携的甩石机,搭上石子,“嚓”。击落百步外一片枯叶,下巴骄傲的抬了抬:“我打不过你们?”约伯没说什么,身影一动,“嚓”的向那片枯叶挥数剑,弹回来,脸色像刚刚一样的酷,叶子已经碎成靡粉。
村民们身躯剧震,交头接耳一阵。
忽然有个年轻人“啊”的一声,从树篱后跳出来。他比约伯要小好几年,是我带的所有精兵的平均值,头发有点脏,那种脏也是年轻人的脏,有那股精神劲儿撑着,不至于颓丧难堪。他指着我:“啊,你——您……”
“哎?”我客气的冲他点头笑。心想:他又认识我?太好了,程昭然真是相识满天下。
“您,您呀!小的上个月跟商队过去。商队到附近,我们庄子附近,死了个驮夫,雇了我——小的,小的本来不想去的——”
“说我就好。”我道。“小的小的”,他是乡野人,不习惯。我听着也别扭。
“那怎么成!我——小的——我,”总算顺回来了,他擦擦汗,仍然说得颠三倒四的,“到元城贩东西,说是进中原的话利润更厚,但皇帝不让进,老板叫我们到三湖收鱼干,经过阿帆,听说几位大人在和谈。说领头的是程大人您,他们说不能看您。因为,有人说……啊也没说什么……”
“什么?”我听得云里雾里,“告诉我。”
“说您是妖……呃,天上来的星宿,陪过几个皇帝、不知杀过多少人。福份薄的,看您一眼,也会丧命。有个太监对您不够恭敬,代皇帝传了您不喜欢的旨,忤逆了您的意思,隔几天,新皇帝就把老皇帝杀了。这都是因为老皇帝没当心,得罪了您,就是得罪了天!”
我张大嘴巴。太监……我刚从上吊的绳子上被放下来,给我传旨的那位太监,难道是季禳斩掉的那一位?说起来,后来我在宫中是没见过他,但——但这种传闻,又是从何说起。
这乡民误会我生气,把脖子一缩。米娜在旁替我出头:“看他一眼会死?我一路不知看他多少眼,嘴巴又关不住,得罪也不知得罪了多少次。要死,我第一个死。”
我笑起来。乡民也吐舌:“姑娘您福厚!跟我说那些坏话的,没几天就生毒疮了,该他!敢得罪天上星宿……侍郎大人,您别动气,小人实在没忍住,你进阿帆时,小人远远的看了您一眼……这辈子都忘不了。有人说的,您是天上派下来救苦救难的,哪里有危急,哪里有您。您一来,三湖跟元城之间就不打战了。阿帆的画先生画了您的画像卖给别人供养,再画,哪里能画出您的样子一点点来。小人能见您一面、这次又遇到您,这辈子福份都没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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