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疯”的制度变动。实行起来是很琐碎的,幸好不需要用拳头说话,一点点的实行下去,也不会觉得太痛苦。至于向予在各地煽动起来的那些起义军,到最后只有三支到达。他们说官兵好像早有准备,沿途坚壁清野,他们几乎没有补给。我们这里也不剩多少粮食,青苗还没出,裹腹之物大部分还是用杂粮素菜,他们都吃得很高兴。但其中有一支称为“瘤子”的,虽然没带任何粮食,气色比其他人都好,像是一路营养充足过来的,见到饮食粗糙,很不高兴,道:“没吃的,抢他娘的啊!”我坚决不许,他们倒也没再闹事。
不知不觉间春雨霖霖,周阿荧怕发生水灾,亲自回三湖去坐镇,把河白也叫过去了。我带了一支人马。顶替河白去充实星博力量。自从裕原一战后,向予对我放心很多,随我去了。
官兵的营帐,扎得离星博倒不是很近,远远虎视眈眈着,并没有施全力攻打,不知为什么。进入元月二十,雨量骤然加大,他们营帐被冲得七倒八歪,生火作炊都成了问题。可三湖更惨,水面暴涨,阿帆、还有好几个大小城镇,一夜之间都被淹了,是被没顶决堤之势淹的。河白曾建议决水淹官兵的那几个湖,土岸支持不住这么大的水量又冲又泡,彻底垮了。
三湖营寨里,大部分绿眉兄弟逃出来,包括周阿荧、水玉、波叔、大非。但是没有河白和谢娘。
“属下见到春霖,已经着意防备,但因为官兵钳制、再加物力不足,难以彻底杜绝水患,一朝暴涨,致伤黎民。”周阿荧向我请罪,“对不起主上的托付,主上请降罪!”
“不怪你。”朝廷这么久都没治理好三湖,怎能指望周阿荧带着几个强盗,一下子就造起大堤大坝来?他是一个好的宰相之材。但毕竟不是神仙。一看到雨势不对,他已经尽量把人员、粮草转移。这已经很了不起。
“谢娘呢?”我急着问这句话。
“一时照顾不周,忙乱中……”周阿荧低下头。
照顾不周,才怪,他把娇弱的水玉都带了回来,谢娘又怎会比水玉更难照顾?总因为水玉是“我的人”,他特别用心,谢娘,反而耽误了。
我急得恨不能扎到大雨大水里去找人。
“都怪我,要是我代替周嫂子去送……”水玉裹着毯子泣不成声。
“不关你事。”周阿荧打断他。沈虞孙默不作声塞给水玉一个炭手炉,对我道:“我们会去找人。”
波叔大非他们水性好,每日顶着雨撑着筏子出去找人,偶尔救回来几个绿眉兄弟、元军、或者难民,但总没有河白和谢娘的消息。他们水性再好,到底不是鱼,每次喝了烧酒披好蓑衣出去,冬雨里淋几个时辰回来,大口再灌烧酒,皮肤仍然冻得发青。
渐渐有谣言出来,说谢娘是为了给河白送衣物才与大部队失散的。甚至说谢娘本就跟河白打情骂俏,这次必定是借机私奔了。这种话不能让我听见。我听见了就发火。谢娘,光风霁月,她就算真的不喜欢周阿荧,也必是打面锣对面鼓的一拍两散。她,私奔?我呸!
又过了七天七夜,护城河已经涨得满满的,再下,只怕要灌进城来,周阿荧夜不交睫,规划水一旦漫进城的各种应对措施,但再规划,想必难免死人。总算天可怜见,水快过河沿儿时,雨渐渐收住了,云后探出丝日光,真正比金子还宝贵。官兵早被这样大雨冲得站不住脚,拔营百里之外安扎,一时半会儿不虞他们攻城,我心急的上了竹筏,与波叔他们一起去找人。
不下雨,筏子可以撑得远一点。我们沿着水道走,越往西南,越是触目惊心,几乎已经不见什么陆地,举目就是白茫茫的水。一些浮尸从我们身边擦过,有的是祼的,不知衣物是不是被别人剥走了。
乌鸦吃得很饱,看到新的人类过来,只是将就着“哑哑”叫两声。毫无兴趣,硬嘴壳子在黑得发亮的毛羽上擦一擦,擦去进餐时粘上来的死肉渣。但有的尸体上,腹部、背部、大腿丢了大块的肉,不像是鸟嘴所啄、倒像是刀子割的。还有些残肢和内脏漂过来,更不像是乌鸦所能做到。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筏子驶近阿帆。
我骤然间瞪大眼:我、我走对地方了吧?这里是一片汪洋没错吧?怎么有几块简易的木板船、小筏什么的,在水面上来去,筏上的人蹲坐着,脸色红光通亮,手里还拎着生肉?
我到了一个水上生肉市场吗?
那些舟筏上的人也看看我们。波叔他们还画着绿色眉毛,他们怯怯的把眼神掉开去。“喂,你们从哪里来?住在哪里?”我问他们。他们不回话,划得飞快,躲避我们。“主上,要不要逮过来?”波叔询问。我点了点头。他跟大非一起挥桨,箭一般盯住一张木排射过去,木排上的人吓坏了,指着北边:“那里,他们在那里!”加快往西南方逃窜。
“那里?”我奇怪的抓抓头,“波叔,大非,我们去看看?”
“看什么。”波叔嘴唇里踹出一句话,“不就是无本的那买卖。”
“什么无本的买卖?什么?!”我脸色一定发青了。手都在抖。
他们不回答,筏子沉默的驶出去,往北边,水不知是不是浅了点,仍然看不见底,但至少有一幢楼露在水面外。我认出来是绿眉元军签过约的那楼。现在,整个基座都被淹在水里,旁边的松林只剩下几棵绿色的脑袋还伸出在水面上。除了这幢楼,旁边的建筑大概都被淹了,很多人挤在二楼、甚至屋顶上避难。而二楼生着热腾腾的火,应该还煮着食物。香味远远就传过来,是肉香。有人呲着楼角坐着,像呲着门槛似的,拎起一块肉,喊着什么,有一艘残破的小船上载着五个人,跟他对答,像是讨价还价。
波叔大非背对着楼坐,掩住了眉毛,我过去,控制住声音,勉强平静的问:“这是什么肉?”
“什么肉?嘿你是哪儿来的?听说我们这个地方,没听说什么肉?”楼角上的五大三粗那几个男人大笑,嘴一努,“两脚羊的肉呗。”上下打量我,“这位相公带了多少钱啊?咱们货色好,鲜活的,没泡过水。可不便宜。”
我慢慢的拔出了剑。
那买肉的小船上的人,看见势头不对,急匆匆要拿肉走人,我喝道:“是什么肉?!”
“人、人肉……”小船上的人抖声回答。
“知道人肉你们还买?!”我血直冲脑壳。
小船上的人扭头就划船跑了。楼上那几个人操斧子的操斧子、操剁肉刀的操剁肉刀,都站起来:“你这兔子哪来的?敢坏你爷爷的生意……”
波叔和大非都转过身,亮出骄傲的绿眉、顺便亮出分水刺。我已仗剑一掠而起,落足于楼上。那几个人看起来魁梧,身手极平常,有两个见势不对,打都不打,已直接掉头跑了,敢留下来顽抗的,也没习过武,只是市井打架的野路子,三两下被制服,逃走的那两个也被捉回来。我点了点数,共是六名。
泥塑般躲在后面乌鸦鸦那群人,本来只会筛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一见这六人被制服。忽然像炮仗被点着般,大喝着全冲过来。我吓了一跳,乍着胆子喝道:“楼要塌了!”
他们立刻掉转方向,抱头四窜。
“全都蹲下,不然都没命!”我再叫。他们立刻蹲下。我在侍郎府里有时候使唤婢仆们做个事,都没见婢仆们有他们这样麻利的。他们像一群绵羊。
我花了点时间,弄明白他们都是被大水逼进楼里来的普通民众,没有杀人,而且时时刻刻要担心被这六个人杀掉吃肉。所以刚刚我们制服六人时,他们这么愤怒,冲上来要报仇。
明白这点后,我比他们还愤怒。
煮肉的锅子底下,火还在烧,有个三十余岁的人,半片身子躺在锅边,洗剥得很干净,像半片生猪。杀这个人的时候,他们都在吧?烧这个人时,他们也在吧?他们做了什么?躲在一边,期望这次不要杀到他们,并且分一杯羹,好多延续一天的生命?他们跟羊、跟猪、跟狗有什么区别!不,狗对世上所有的恶人也不是盲目服从的呢。
他们有多少人?现在点点也有好几十名,最开始的人数,问了一下,应该是近百吧。近百人,那边只有六个,就像一个牧羊人可以操纵宏大的羊群一样,六个人就可以慑住近百人?他们如果从一开始就舍身扑上,早已把这六个人杀得半条命都不剩了好不好!而我们已经把六人制服后,他们表现得多么神勇啊,如果不是我喝住,转眼间就会把这几个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人撕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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