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有时尽。我做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不必再勉强自己。我也该躺一会儿了。
这次受伤,我完全没有昏迷,只不过躺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衰弱下去。人如果终有一死,该怎么死好?是惘然无知的过着日子、突然一下就过去了比较幸福,还是知道死在面前、一秒秒挨过去比较幸福?
我用很多时间来想这个问题。
你如果把一秒钟当一辈子过,也会发现自己忽然多出来很多时间,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想很多遍。
孙白脸开始来看我时,还会皱眉头发愁,后来连眉毛都不皱了;林紫砚开始来看我时,还会发怒和哭泣,后来只挂上笑脸给我看。
我明白,孙白脸平板的脸是对将逝者的哀悼,林紫砚强挂的笑容是哀悼场上供奉的素花。他们已经把我当死人。
“你这样躺着,还真像女人啊。”林紫砚絮絮叨叨跟我说傻话,“大伙儿都出来接你了,你闭上眼睛往后一躺,好像女人躺进汉子的怀里,那个小样儿呀……看得谁都希望你真是女人,他自己呢就是抱住你的英雄。真的,坐你马上那个家伙,叫阿斌是吧,被人揍了好多次,你知不知道?他被揍毛了,问:‘干嘛呀干嘛呀?’旁边人说:‘嫉妒呗。’他把帽子摘了往地上一丢,骂道:‘操,为这呀!那揍死我也值。’”
能有这事?我听直了眼。
“快点好起来哦。”林紫砚毛手毛脚捧着药喂我,“好起来就可以保护他了。”
原来是为了鼓励我求生。我笑起来。他编瞎话一点都不拿手。这个故事好蹩脚。
孙白脸又一阵风的卷了进来:“看病,闲人回避。”
“看病又不是洞房,为什么要回避?”林紫砚认真的提问。
孙白脸一点都不通融的就把他推了出去:“叫你回避就是了。”掩上门,很认真的小小声跟我说:“你死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如果怕影响士气不说出身份,有什么心愿,可以叫我帮你。”
“嗯?”我完全不晓得他发什么疯。
“我是医生,好医生把脉把多了还是能把出你是男的女的。”他急着解释。
“所以?”我都没力气表扬他医术精良。
“你如果有什么心愿,比如想干干净净的走啊,他们不方便,我可以帮你擦身。”孙白脸正气凛然的拉开胸口,“告诉你好了,我也是女的。”
胸部甚至比我还丰满……我们这么多人眼睛都瞎了啊,愣是没有看出来!“你怎么会加入军队的?”我好奇问。
“到哪儿不是混口饭吃。”回答真朴素。
“为什么你要自己混饭吃?”我越问越弱智。
“因为自己混,比别人手里刨食容易。”她道,“你要不要我帮你嘛?”
多谢。我倒不是怕影响士气才不说出自己的性别,只不过糊里糊涂也过到现在了,懒得费劲揭晓。遗体不用收拾、直接火化都可以,有人帮我料理当然也不错。我道:“届时有劳你。”
“你……真不怕死。”她盯着我。
怕也怕的。不过有了选择呢,就会多点勇气——我自己身体里的真气虽然不足以救我自己,但厉祥是有的,我如果连滚带爬跑过去向他投降、对他摇尾乞怜,他想必会救我。我不愿意这么做,死都不愿意去。既然选定了,也只好视死如归一点。
以目前的战局来说,我就算立刻死去,也没有太大遗憾:
龙婴驱赶朝廷溃军往南去时,周阿荧麾下的薛大将正被官兵设伏围困,幸有一员小将,领兵奇袭,扭转局面,与官兵陷入胶着,龙婴将那几万官兵追去,冲乱了围困薛大将的官兵阵脚,小将趁机一顿掩杀,西方战局基本平定。龙婴他们庆功的方式,既非狂饮也非高歌,唏哩哗啦把兵器一丢,就地睡了个饱,醒来才晓得跟友军诉衷肠。周阿荧听说我负伤,急忙整顿了事务就要来看我,就算官兵余孽尚未扫清,也顾不得了。现在他已经在路上。
登乐尔模样粗犷、性格却细腻,当初官兵的毒计根本就没困到他。只不过看我们两支援军未至,他被僵在那边,无法动弹,如今他徐徐舒展开了手脚、又跟我们取得了联系,也要取道剑壶关来看我,如今也在路上。
我有这么多的兄弟、战友,赶来为我送行,夫复何求?至少比陆夫人已经幸运很多。陆夫人的下场,元城破后我们问出来了:方芪替我们做事,被发现了。发现此事的正是陆夫人夫家的长辈、最近被朝廷派来镇守元城的都统大人。陆都统深恨陆夫人,命方芪设计擒下她,扬言要将这贱人浸猪笼、浸到半死不活再拉出来点天灯。陆夫人何等机敏的人,一见势头不对,怀中掏出银妆刀,毅然自刎,逃过了折磨,但尸体仍然难免受辱。我们事后再怎么设法也没有找回她的全尸。不过方芪在乱军中奔逃时,也被踩踏而死、死无全尸,跟他一同下场的还有韩统领。这之中的因果是非,又有谁说得清。
陆夫人死后曾托个怪梦给我,说她要回到不足天去了。天有九重,其一名为不足。她是那里来的、又回那里去?那受她帮忙过的我,也是天上来的吗?死后将要回到那里去“复命”?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把人间的任务做得再完整一点,免得回去时,心里空空的留下遗憾。手头就有一件事,我知道即使我虚弱得快要死掉、也是可以做的。
“等我死后有劳你了,至于现在,帮我把林紫砚叫回来吧?”我对孙白脸道。
她瞪了我一眼,叽哩咕噜骂我性子怪、把性命当咸菜皮胡乱糟蹋、是医生的恶梦,但到底帮我把林紫砚叫了来。
“那根雪莲茎,烧了吧。”我劝说林紫砚。
林紫砚不知道我说出这句话,愣了愣,矢口否认:“什么呀,那东西?我早丢了——”
“不,你没有。”我温和道,“她说,你如原谅了她,便把此物烧化。你原谅她罢。”
林紫砚扭着脖子、嘟着嘴唇、回避着我的目光,拧着拧着,忽然爆发出来:“为什么要原谅?她说为了我好、为了她自己的族人好,算她说得对,那是另一回事。我有权力恨她的,我为什么要原谅?我恨她,她永远也推托不掉的。我如果原谅她……如果原谅,那她就真的跟我没关系了。我,跟她之间,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呀!”他猴子的小脸,整个皱缩起来,看着怪滑稽相,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叫铁石人看了都动容。我勉力抬起手,轻轻抚摸在他的脑袋上:“爱她就让她走吧,林紫砚。”
林紫砚把脸埋进我的袖子,大放悲声,像个孩子知道他再也得不到他心爱的玩具,他已经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只能接受现实,那末亲手把美梦埋葬之前,非得这么任情任性的哭一次。
我一直抚摸着他的头。
他终于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咬了牙,在腰间最隐蔽的处所掏出那枚雪莲茎,最后看了一眼,走到火炉边,哑着声音郑重道:“阿塔莎,我林家堡主原谅了你。”松开手,他让它落入火中。
鸡丁手记 第三十八节 草原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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