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登上了人生的巅峰。1941年的《上海日报》电影专刊开展了一场“电影皇后”的评选,周璇一举夺魁。但谦虚的周璇却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启事:
“顷阅报载,见某报一九四一年电影皇后选举揭晓,广告内附列贱名。顾性情淡泊,不尚荣利,平日除为公司摄片外,业余唯以读书消遣,对于外界情形极少接触。自问学识技能均极有限,对于影后名称绝难接受,并祈勿将影后二字涉及贱名则不胜感荷,敬希谅鉴此启。”
这是一个多么静好的女子,在这红尘俗世的热闹里,自恃天与娉婷,羞花闭月里,却独守一处澄明。
周璇,在严华长兄如父般的教导下成为了一个优秀而谦虚的演员啊,但是却不能再成为严华眼里那长相厮守的妻。有一回拍一部戏,为赶进度,柳中浩竟让人把摄影棚锁起来,所有工作人员被关在里头拍戏。激动的严华跑到电影公司对着柳中浩拍桌子大吵了一番,此举让周璇觉得严华让自己在公司里大丢面子。
而周璇经常拍戏到深夜,男演员常常充当护花使者,夜深人静,又困又乏等着妻子回家的严华,耳听着妻子跟人有说有笑回家的声音,涌起的不是欣喜,而是愤怒,这让周璇在同事面前很是尴尬,夫妻两人为此大吵,而严华甚至拳脚相加。后来周璇在报纸上控诉了她的这段婚姻生活:“璇往公司拍片,严君常限制时刻,倘因工作稍久,赋归略迟,严君即以恶声相报,甚至痛殴。严君家中不许雇用仆役,一切均由璇与璇之养母操作,然严君复又颐指气使,绝不体谅,偶或逢彼之怒,不第公然辱骂,益且当众施暴。又璇每含泪至公司拍戏,强颜欢笑以自掩饰,比及返家,严君犹未恝置,必逼璇引过认罪而后已。总之,璇精神上肉体上之痛苦,在婚后数年中与日俱增,屈指难数……辄思结束此生,闭悲剧之幕。顾又求死不获(去年曾图自杀未遂),痛定思痛,唯有离此牢笼,求光明之生路……”
在严华这种霸道的让人窒息的爱中,他们终究走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1941年,周璇离家出走,严华在报纸上登出警告启事,还说她拿走了家里的存折,本只赌气离家散心的周璇被逼登报回击:“璇非婢妾,何能堪此侮辱?”斩断了两人9年的情分。
关于这次出走,周璇说:“直到回上海,随着严华北上,在北平结了婚,以至重来上海,加入国华影片公司为基本演员,我们始终浸沉在爱的旋涡中。我的幻想中,以为前途有的只是光明,美好的生活,谁知未来的光阴,并不如我预测的美好。渐渐地,猜疑、侮蔑、难堪,一一加到我的身上,它使我不安,使我痛苦,年余以来,终于粉碎了我的幻想,造成了无可避免的悲剧。天哪!我不能在无理的威胁之下生存下去,我应该重视我自己的生命呀!因此,我在一种迷惘的情绪下,做了‘娜拉’的继承者,我含着眼泪离去了我的家,同时也离去了相处九年的丈夫。
笛卡儿说:‘达到一个终点,总比停留在迷途中好,生活的行动也是如此,常常不容许自己半点迟疑。’我对于这话有深切的体味,我为什么要停留在迷途中呢?过去,我太浑浑噩噩了,所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考虑。现在我已是一个二十二岁的人了,我有我的生命,我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我需要斗争,我应该尽我的力觅取我适当的终点,不容许有半点迟疑。
自离家以后,我始终是沉默着,希望获得一个合理的解决。直到舆论对我发生了许多误解,我万不得已,始终在报上登了启事,将我的隐痛约略向各界人士诉述了一遍。但是还有许多事,我尚未一一辩白。比如说,严华说我带了银行存折走的,不错,我是带了两万元的存折走的,但这不过是我的积蓄的一部分,实际上我名下所有的钱还不止此数,我在百代公司灌《西厢记》,版税就有八千元呢!但是我只找到了这二万元的存折,而且其中一部分还是定期的,我带了走也等于没有带。误解我的人以为我带了钱跑了!这简直使我只有悲愤。”
后来周璇又在1941年6月的上海《申报》和《新闻报》上,以文言文再次控诉严华重视床头之金十百倍于床头之人:“严君明知银行存款为璇之私蓄,而竟意图攫为己有,登报挂失,去函止付,迹其所为,严君重视床头之金十百倍于床头之人。璇以劳力所获之资,近年为数颇巨,即以灌音……《何日君再来》等片先后版税何止巨万?悉数交彼,璇囊中所存,每不逾五元,偶有亲友见访,无以置肴点,有失礼貌,使璇啼笑皆非。”
本不想离婚的严华,事已至此,终究不得不签字同意离婚,在他们签署离婚协议的那一日,相依为命了9年的两个有情人终究成了连面都不愿意见到陌生人,他在浦东大厦一个写字楼里签字,而她在枕流公寓里头签了字,用自己的名字签下此后永不再见。
严华说,“好像有人曾说过:‘今日的爱情,是明日的仇恨;今日的爱人,是明日的仇人。’”两个人相携手走了9年,却终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两个人在此刻分道扬镳,各自行了各自的方向。而从此,她“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似乎再没有认真地投入自己好好爱过一次,除了那一次意乱情迷,却误尽了一生。
严华在给《万象》写的《九年来的回忆》说:
现在应该要说到我的梦的破碎了。
周璇突然出走了。
她为什么要走?是我虐待她了吗?
我可以用一种迷信的说法:上面有天,下面有地,当中是我的良心,我绝对不承认虐待过她,非但没有虐待过她,而且我要说:我实在对待她太好了,平常爱护她的身体,顾全她的名誉地位,调剂她的生活,无微不至。
出走之前,周璇还曾写信给在成都的徐健小姐和傅小姐,她说也要到那边去活动,因为上海的环境太恶劣了。她问我:“你赞成我的计划吗?你舍得我吗?”
我鼓励道:“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如果你真是要走,我也是高兴的,因为你是为了正义。”
然而相隔不到一星期,事情就完全变了,她没有一句话,她忍心地离开了我。
我想:或者她不能同我过着正义的生活,或者她已经有了一个灿烂的黄金之梦;不然,她怎么愿意离开我呢?她难道完全忘记了过去吗?
一个人是应该思前想后的。我曾给茜蒂先生编的一个刊物写过一篇序文,我说:“这一个社会,是吃人的社会,社会吃人,不会有血,自然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我又说:“托尔斯泰曾说过,‘恋爱是一个人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分。’是的,严华还有他应该做的工作在。我失去周璇,心里自然很难过,正象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找不到他的家一样。然而我不必徘徊歧途,我要奋斗,我要为我的事业奋斗,‘事业’是我以后做人的趣味的最大的安慰了。”
我至今还没有恨过周璇,我想我是永远不会恨她的,我看得很清楚,杀害周璇的,是一个不健全的社会。
九年来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我是梦里醒了的人。
他回忆了他们过往的时光,每一段对话他都铭记心尖,此时写下来,发表在《万象》里,是一种缅怀,也是告别。告别以后,各自有各自的方向,他知道她会有美好的前途,会得到她追求的幸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最后竟是如此悲剧的收梢,他在去世前对人说:“如果我不跟她吵闹,不跟她离婚,小璇子后来就不会那么苦了。”他在悔,悔当初不用温情的爱紧紧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到世界的尽头。
他的心,不管当初用多少霸道、绝情的语言来掩护,但依旧深藏着人之初识里,他们最珍贵,最短暂的,纯净。
而周璇,也在同一期《万象》里,发表了《我的所以出走》:
“为什么要出走?”
许多访问者这样的问我;有时候,我也这样地问自己。
是的,一个人好好地为什么要出走呢?我相信,每一个人在她的事业之外,都是希望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的,美满的家庭永远会产生着甜蜜的生活,以调剂她耗费在事业上的劳苦的精神;所以,甜蜜的生活是一种幸福,谁愿轻易与她的幸福分离呢?
然而,相反地,当美满的家庭不能获得,甜蜜的生活成为幻梦,而一种例外的痛苦紧紧地压迫着她时,她自然只好挣断桎梏的锁链,与恶劣的命运诀别,而另觅她的新生之路了。
罗素说:“宁愿战斗以死,不愿忍痛以生!”我需要战斗,这就是我出走的唯一理由。
说起来,自然是一件痛心的事,我除了我的事业之外,还有一个幻想中的美满家庭,不幸这一个幻想只成功了一半,它变了!变得很可怕,于是我不能和这个可怕的环境诀别。
实际上,挣脱这一个桎梏的意念酝酿在我的心底深处已经好久,不过为了不忍,我一直是彷徨着。直到忍无可忍,我才决定了我的行动。外人看起来,以为是事出仓猝,因此对于我,就有许多的猜疑,许多的误解,在我实在是觉得十分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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