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说耿彦波大军部署完毕，营帐绵延数里，与汉军隔汾河相望。时已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便是大年三十。

有格调的猫，捉到老鼠之后，往往并不即吃，总要先戏弄个够，这才肯正式用餐。耿彦波也有着同样的癖好，在发起进攻之前，他还不忘再调戏对手一番。

耿彦波当年曾与岳良同在长安为郎，私交尚可，而在战场上表演，敌人无疑是最佳的观众。耿彦波于是移书岳良，其文甚是轻佻，曰：

“耿某领雄兵十万，奉诏讨贼。明日日出之时，两路齐出，并渡汾河，与君等论兵，敬请指教。”

岳良接书怒骂，耿彦波啊耿彦波，你也太嚣张了，连进攻时间和战法，你也敢事先张扬，分明不把我们汉军放在眼里。岳良骂完，却又开始惊恐，双方实力如此悬殊，耿彦波确有资格嚣张。岳良持书见岳弈，问道，“明日日出，敌军便将大举来战，计将安出？”

岳弈览书一过，弃于一旁，出帐而去。岳良跟出追问。岳弈以手指天，道，“难得雪景，叔父何不与我同赏？”

岳良抬眼望去，果然一场好雪。但见雪花纷纷，大如枕席，在号怒的北风吹拂之下，漫空狂舞，苍茫天地间，浑然同­色­，皓白一片。岳良痴看片刻，忽又醒悟过来，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赏雪？这哪里是雪，这分明是上天在为我等悲泣。”

岳弈莫测高深地笑道，“叔父之言差矣。此雪乃天赐的礼物，岂可不赏！”

岳良愈怒，大祸临头，你小子还要学后世谢安，楞装什么名士风度，正待痛骂，岳弈却俯身过来，附耳低声说道，“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官兵虽众，无能为也。”

岳良闻言大喜，于是回书一封，极尽卑词，又奉上厚礼，书云：

“良之妻儿，皆战死小长安，遭此惨变，良早生厌世之心。惟念子弟家眷，自起兵以来，风餐露宿，常日饥寒，有万苦而无一乐，着实可怜。良于心不忍，敢请太守延战一日，但求过完除夕，好让子弟家眷们能燃爆竹，赏歌舞，也算是在死前终得一乐。除夕一过，虽明知蚍蜉无力撼树，螳臂安能挡车，然愿应太守之约，周旋疆场，万死不辞。素知太守仁厚，必当应允。”

耿彦波接书，心情大悦，将书遍示诸将。如果说官兵将士原本还有必死之意，见了岳良之书，轻敌之心油然而生，顿觉自个不可能战死。一旦觉得自个不可能战死，于是便很自然地不肯死战了。

很快又有探子来报，汉军已将泊于汾河岸边的竹筏悉数拆毁，将竹子砍断，捆成捆，运回营中。耿彦波闻报，大为得意，汉军自毁竹筏，显然已是放弃进攻，只为毁筏取竹，在除夕夜烧燃而已。

耿彦波决定仁慈一回，让汉军过个好年，多让他们活一天，就等于多让他们活一年，何其功德无量！耿彦波于是修书答复岳良，其文依然轻佻，曰：“君可安心过除夕。元旦之日，耿某领十万大军，给君拜年。”

大雪恶狠狠地下着，怎么劝也劝不住，一直下到除夕，依然不见有停止的迹象。天公虽然不肯作美，但年终究是要过的。辛苦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完全有权利在这一天休息娱乐，犒劳自己。在汉军营中，将士们暂时忘却了致命的战争，围着篝火奏乐起舞，庆祝新年，从竹筏上拆下的竹子，在火中噼啪作响，其声连夜不绝。

一水之隔的耿彦波，遥望着欢腾的汉营，他知道，汉军正在送别他们最后一个除夕。耿彦波满意地微笑着，用一口地道的舞台腔，向对岸如是抒情道：

“且做最后的狂欢吧，这是我赐予尔等的恩典，狂欢吧，卑微而可怜的人们，最好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因为这是你们在世上最后的时光，值得无比的珍惜。当太阳升起之时，你们将在新的一天死去。让这奔流的汾河见证，我将用你们的鲜血染红征衣，上天将用白雪覆盖你们的尸体。”

耿彦波一边抒情，一边觉出自己的高尚，此刻，他仿佛和古来的诸多名将同在，而春秋的战场礼义，并未在世间消亡。他相信，他对汉军的悲悯和仁厚，也将和众多名将的光辉事迹一样，于后世得到传唱。

梁丘赐冷眼旁观，在他看来，耿彦波的抒情更像是矫情，他打断耿彦波，道，“汉军都过年了，咱们总不能让兵卒们看着汉军过年，自己却在这里挨冻受苦吧。”

自古名将，无不爱兵如子，耿彦波自然也不甘人后，于是对梁丘赐的提议大加赞赏，道，“儿郎们随我征战，实不容易，传令下去，温酒烹­肉­，好好过年。”令下，满营欢声雷动，一时间，爆竹乐舞，喧哗闹腾，动静远胜过对岸汉军。

夜­色­渐深，雪下得更紧，汾河两岸，欢笑此起彼伏，灯火遥相呼应。在这个除夕之夜，敌对双方，抛却刀剑，辞旧迎新。看着当空洒落的雪花，听着迎风飘荡的歌声，恍惚间让人陷入错觉，以为­干­戈玉帛，天下太平。

阎锡山关押狱中，和外界隔绝，也不得与闻军务，见官兵久不进攻，早已是暗觉蹊跷，此时又闻歌声，急唤狱卒询问。狱卒大笑，道，“太守仁慈，赏酒赐­肉­，命我等过年。”阎锡山大惊道，“快带我去见太守。”狱卒们难得开心，哪里理会。阎锡山急道，“岳弈绝不会坐以待毙，必暗藏­阴­谋，太守可不能中了汉军­奸­计。”狱卒们见阎锡山失势，说话也不客气，斥道，“闭嘴！大过年的，你能不能别折腾？”阎锡山不顾身份，苦苦哀求，狱卒们喝酒划拳，只是不理。阎锡山退回囚室角落，泪流满面，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一小片天，雪仍是不依不饶地下着。阎锡山喃喃自语道，“连下三日雪，不知汾河可曾冰冻。倘若冰冻，万事休矣！”

阎锡山没有料错，岳弈的确正在行动。此刻留在汉营的，皆是老弱病残，这些人打仗固然不济，但把动静弄大却是绰绰有余。岳弈则尽率主力，趁夜奔袭官兵辎重所在的蓝乡。大军冒雪而进，行军怎一个艰苦了得，北风撕旗裂肤，马皆缩栗，士卒冻死于道者相望。

夜半时分，大军艰难地抵达蓝乡。蓝乡守军毫无防备，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如此大雪，敌军万万不敢长途来袭，是以酒足饭饱之后，便早早进入梦乡。汉军一涌而入，几乎未遇反抗，便全歼守军，尽获辎重。

对岳弈等人来说，虽然年年都过年，但无疑以今年新年最为难忘，倒不是因为蓝乡之胜，而是因为胜利之前那一段漫长的前戏——以命相赌的急行军。在冰天雪地夜行数十里，这既是对个人意志的考验，也是对部队凝聚力的考验，他们挺了过来，他们有资格赢得这场胜利。

蓝乡几乎囤积着官兵的所有辎重，现在则变为汉军的囊中之物，刚过年，便收到这么大个红包，汉军无不雀跃。他们再也不用为粮草衣物所苦，他们现在也有资本打持久战、消耗战了。

正当大家伙盘算着如何将偌多辎重搬回，岳弈却下令继续行军，诸将请示目的地，岳弈悍然答道，“过汾河，直取官兵主力。”诸将尽皆失­色­，然畏于岳弈之威势，也只能听命而行。熬了个通宵，正疲惫不堪，非但不得休息，还要继续行军，人人自以为必死。

当第一缕雪花飘落人间，她带给岳弈的，不仅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更给了岳弈灵感，让他怀胎出一整套作战方案。仗怎么打，每一步该如何行进，一切皆已在他的计划之内。

在岳弈的部署之下，蓝乡驻少许守军，岳纯则领八百人马单独行动，其余部队，悉数向汾河进发。岳弈又命驮五十车­干­草，部队每行进一里，便留下一车。诸将问其用意，岳弈笑而不答。

大军抵达汾河，天刚放亮，已经是元旦了，向汾河对岸望去，官兵大营一片寂静，经过昨夜的放纵欢愉，大多数官兵此刻犹在酣睡。

岳弈亲手点燃最后一车­干­草，烟火升空，随之，沿途所留­干­草渐次燃起，如同烽火一般，将讯息传递回蓝乡。蓝乡留守张伟一声令下，士卒四处纵火，整个蓝乡顿时成为一片火海。

蓝乡火起，在汾河岸边便可望见，汉军心头都在滴血，知道好不容易得来的辎重全完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惟艰。好你个岳弈，你可真是舍得，这许多辎重，你说烧便烧。汉军满腹怨气，全朝着对岸官兵发泄而去。

经过数日的大雪和低温，此时的汾河已是冰冻三尺。汉军分为两部，自冰上挺进，岳弈率部自西南攻耿彦波，下江兵自东南攻梁丘赐。